第三十七章 长袖善舞(1 / 2)

苍壁书 青林之初 18151 字 2024-02-18

<h3>(一)</h3>

永贞十三年,六月十六,邺都。

天色还未全白,墨青色的城墙高耸森严,暗淡晨光之下,古石斑驳,略显沧桑。时辰尚早,沈府总管祁千钦却一早出了西城门,骑马在城墙下兜绕几圈,见远处广潜山侧的官道上空寂一片,青天尽处也无尘土扬起,祁千钦遂未在道上多停留,折转往曲水之畔的酒庐。

庐内灯火若隐若现,却不见小厮迎上,祁千钦下马自拴了缰绳,步入庐中。

这个时辰还没有迎来送往的热闹,满堂空寥,唯临窗他惯坐的席案已被人占据。祁千钦微微皱眉,借着堂上晦暗的光线,瞧见那人手执杯盏面朝窗外,容貌虽不可见,但一袭金色长袍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孤秀俊逸,却是似曾相识的眼熟。

祁千钦怔了一怔,盯着那背影再看了几眼,默然转身,坐在另一侧窗旁。

那男子似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只静静望着远处的城池,看着北方青天下那绵延雍容的宫阙殿阁,良久,才伸手慢慢抚摸起腰侧佩带的寒铁弯刀。

“公子要的玉带糕做成了!”庐间内堂忽起一声长呼,一灰衣小厮匆匆小跑出来,将一盘晶莹如玉的糕点奉至金衣男子面前,“按公子说的,师傅又重做了一遍。”

男子微微侧首,双瞳深黑如墨,望了望盘中糕点,摇头一笑:“不是这个味道。”

小厮有些泄气,却仍掬着一脸笑容道:“您尝都没尝……”

“香气不对。”男子轻叹了口气,脸色怅然。

小厮还欲劝说,一旁却有人笑道:“这位公子要的玉带糕,蒸食时需以竹萚裹覆,方得其味。”

小厮闻言回首,这才发现今日的第二个客人,忙笑脸迎过去:“原来是祁总管,却是多日不见了!今日一早出城,想来又是奉了丞相要命?”

祁千钦不置是否,笑道:“我出来得早,还未用膳。如我方才所说,再做两份玉带糕,另热一壶杜康来。”

“是。”承他方才提醒,小厮得了做玉带糕的要领,忙挑起帘子去了内堂。

而那金袍男子仍临窗坐着,头也不回,望着广潜山繁芜密青的草木,许久,才轻声笑了笑:“玉带糕、杜康……九年了,原以为早已物是人非,想不到你还能认得我,甚至还记得我爱吃什么糕点,喝什么酒。”

“过往一切,祁千钦从未相忘。”祁千钦低声叹息,至男子案前深深一揖,“见过融王殿下。”

“融王?”沈少孤眯起眼,碎冰猛自眸底迸裂,修长的指尖终自弯刀上眷恋不舍地松开。

眼前的人沉着稳重,一如武康沈门下的历任总管。昔日沈氏家仆中那唯一一个愿跟随在自己身边跳脱飞扬的少年,怕是再也寻不得了。沈少孤低下头,慢慢微笑:“我还是错了。当日被我视如兄长的祁千钦早不存世上了,如今在世上的,只是丞相府的祁总管,对不对?”

祁千钦无言以对,弯腰沉默半晌,直了直身子,温言道:“融王既来了东朝,邺都城也近在眼前,为何不入城?主公若知道融王到来,必然欣喜万分。”

“沈峥会欣喜?”沈少孤眺眼望着天边,似在疑惑,片刻后,唇角微勾,“也是,我倒也想不出他有憎恨我的理由。仔细想想,我欠沈氏的寥寥,沈氏欠我的却是难以计数。”

祁千钦忍不住道:“往事已逝,二公子不必……”

“孤乃柔然融王,不是什么二公子。”沈少孤冷冷截断他的话,“十年前,沈弼不认我是沈氏族人,如今本王也不必赶着去往沈府高门。劳烦祁总管告知丞相一声:若心知有愧,我此段时间居于邺都城,请勿使人打扰。”

“是,”祁千钦轻声道,“在下斗胆,敢问融王这次南下是为了——”

“北朝战事。”沈少孤微微一笑。话至于此,言下意味却是难以捉摸。他想了一刻,忽道:“听说北朝苻子徵南下邺都遍访群臣,想来也去过丞相府了?”

祁千钦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以告:“前段时日的确来过两次,但皆逢主公外出,主母借由将苻公子挡于府外,此后他便不曾再来过。”

沈少孤轻笑道:“果然如我所料。苻子徵南下动机不纯,明知丞相夫人出身鲜卑,偏选沈峥不在时拜访,倒会装模作样。”他略一沉吟,又问祁千钦,“你这么早出城,是来接沈伊的?”

“是。”

“此处是接不到他的。”沈少孤悠然饮了口酒,“你且回城吧,沈伊在午时前定会回府。至于沈峥让你通知他的事,也不必过急,夭绍与他一处,他也抽不了身。”

“可是——”

沈少孤道:“荆州战报即将到达都城,押解南蜀三皇子的军队也正星夜赶赴扬州。如今前朝既要忙着封赏前线将士,又要与南蜀重拟盟约,沈峥和沈伊都有得忙了。至于沈太后想趁建安王来邺都的期间商定沈伊和明宓郡主的婚事,怕还要再缓一缓,所以总管不必着急。”

未想他对东朝诸事竟这般了如指掌,祁千钦诧异地看着他,微微失色。

沈少孤却只意味深长地一笑,眼角余光瞥见曲水岸边柳枝下飘起的几缕清风,起身离案:“我另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离去便离去,祁千钦忍不住追上前几步:“那玉带糕和杜康酒……”

沈少孤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今日无缘,改日再聚。这段日子我住洗玉山庄,你若想来找我,也不必踌躇再三,沈峥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而为难你。”

“……是。”祁千钦喃喃地道。拱手相送至庐外,眼望沈少孤的身影隐入广潜山下的林木间不见了,才怔怔地收回目光,将沈少孤方才的话想了又想,丢下几铢钱,跨上马直奔城中。

日色渐渐染红了云层,广潜山被霞晖笼罩着,景色清奇。沈少孤步入山谷林荫间,未走多远,一袭谧蓝色的裙裾便自葱郁叶色间飘然而出,静立道旁。

那女子身姿十分纤长,微卷的长发浓密黑亮,面庞被一方蓝绡遮住,露在面纱之外的眉眼傲然天成,清冷中自有夺人丽色。望着沈少孤步至眼前,她揭开面纱,低了低头:“小舅舅。”

跟随她身后两名短衣高靴的柔然武士也迎上来,单膝跪地道:“见过融王。”

“退下。”沈少孤挥了挥衣袖,等武士退远,才冷冷一望长靖,“为何突然南下江左?依独孤尚和郗彦的心思,既知道我来了东朝,必会将丑奴送往北方,你在中原正好能守株待兔……”话未说完,目光瞥到长靖唇边一丝讥诮的笑意,沈少孤念光飞转,面色孤寒:“怎么,难道炤将军那边有了消息?”

“是,”长靖慢慢启唇,“小舅舅南下之后,我与炤将军兵分两路,我往河东,炤将军分兵绛城以北。我那边空等半月不见蛛丝马迹,不过炤将军却发现了阿奴儿的行踪。她还是与慕容华的那个小徒弟在一起,但云阁从旁护卫的剑士不下百人,且过了解良,一路都有鲜卑军队出没,我们夺人不易。”

沈少孤皱了皱眉,一时沉思不语。

长靖道:“除此之外,炤将军密信说,以阿奴儿北上的路线,该是去拢右鲜卑军营。如此说来,我们四月底接到的密报应该确实无误,长孙伦超是真的答应了鲜卑的盟约,要将阿奴儿嫁给鲜卑人。”

“问题是嫁给谁?”沈少孤揉着额,不紧不慢地道。再思片刻,他眸中蓦然一动,恨恨一笑:“尉迟空……尉迟,尉迟,我怎么就没有怀疑过这小子的身世!”

尉迟空?长靖蹙眉:“小舅舅想到什么?”

沈少孤并不言语,只抿紧双唇,回忆往事周折,越想越不对。待到彻底恍悟时,内心不免一阵气苦——鲜卑当年曾有勇将尉迟昌名扬塞北,十数年前暴病而亡,想来这尉迟空便是他的遗孤。而尉迟空既一直留在慕容华膝下,断非偶然之故,更何况昔日慕容华在殷桓身边八年所图为何,至今也是不言而喻。如此推论下来,那慕容华当年在北朝狱中说是险些遇难,怕只怕退路早已谋好,阿姐的伸手一援必然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这般看来,所谓的情债孽缘原都是阿姐的一厢情愿,慕容华却从未有真心待过阿姐的一刻,阿姐要与他斗智斗勇,今生怕是无论如何也赢不得了。

念及此处,沈少孤看着远处高岭之巅紫烟蒸腾,忍不住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南下图谋不得不做更改。”

长靖点头赞同:“我就是想到这点,阿奴儿的事已成既定,我们无力挽回,只是小舅舅南下所图却是难上加难,长靖这才急赴江左,愿为佐助。”

沈少孤却望着她,目色沉沉,别有担忧:“只是如此?”

“当然。”长靖笑容坦然,眸光也格外清澈骄傲,“难道小舅舅以为,时至今日,江左还有什么我不能割舍下的吗?倒是小舅舅,我却担心你太过情深义重,面对江左的一些故人,无法狠心行事。”

沈少孤深吸一口气,念光飞转,另成谋划。但想到此事结局必定要伤及的一些人,他心下一紧,闭眸暗道:为师也是无路可退了。

<h3>(二)</h3>

马车自南城门驶入,入城之际辰时已过。日色早出,金色炎光遍及长街巷陌。一路上高阁夹道,连甍迭迭,挡得一丝微风也吹不透。

即便车窗纱帘皆已撩起,沈伊却仍觉呼吸不畅。入城不过一刻,他已然是满额汗珠,频频摇动手中白玉柄的竹丝扇,抱怨道:“离开时还是清风送爽,回来时就是炙火当空了。此时就该在碧秋池中喝酒赏花,那里才是夏日乘阴纳凉的绝佳去处。”

夭绍静坐对面,阅览书卷,头也不抬说:“你如今在朝为官,怕不能这样逍遥了。”

沈伊瞪眼,被一盆冷水泼下来,愈发心浮气躁。

夭绍若有所觉,抬起头嫣然一笑:“怎么,我泼你一盆冷水,不消盛暑不说,你的火却越烧越旺了?”她收起书卷,递上丝帕给沈伊,又是一笑,“擦擦汗吧。”

沈伊的火气被抑心中,继而又无可奈何地散去,叹道:“你我都是凡人,每年暑热,为何独你不受影响?难道是吃过雪魂花的缘故?改日我也弄一朵尝尝。”

夭绍笑意微敛,话语如冰:“这个玩笑好玩吗?”

沈伊说完便已后悔,此刻看着夭绍黯淡下去的双眸,更是坐立不安,讪讪转开话题道:“你想到方才在你父母坟前上香的人是谁了没?”

提起此事,夭绍难免再陷沉思,隐约间总算想起一个人,抬头看一眼沈伊,迟疑一瞬,还是摇了摇头。

沈伊将她的犹豫看得清楚,微笑道:“谢叔叔和陵容公主生前帮助过那么多人,其中总有知恩难忘的,或正巧夜里经由兰泽山,便上去拜了拜。”

夭绍浅笑颔首:“或许吧。”

且说他二人自离开荆州以来,除在江夏城中探望晋阳、辞别萧璋耽搁了一日外,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回邺都。至此日清晨,抵达邺都城外,本该从西城门入城,但夭绍想起离邺都一年不曾为父母扫墓,心中愧疚难当,说什么也要在入城之前去兰泽山拜祭父母。

此事沈伊自无劝阻,遣走一众随侍,二人单独绕道去了城南。兰泽山上,二人在坟前方要焚香叩首,意外却见碑前炉中香雾缕缕,正是有人刚刚拜祭的痕迹。二人心中起疑,下山时询问慧方寺守在山脚的小沙弥,谁知那沙弥却说夜间山路封闭,并无人行走。二人满怀困惑地离开,一路绞尽脑汁地猜测,却也想不出连夜上山拜祭者为何人。

直到此刻,夭绍方才想起曾在江陵城中与沈少孤定下的一月之约,想到那日他匆匆离去,至今日已逾半月,或先她一步来了邺都也说不定。而世上能如此记挂着她父母的,谢粲尚在荆州,谢昶忙于朝政,除了沈少孤,也无他人可想。

车厢中一时沉寂下来。夭绍心事重重,也无心化解气氛,探头看着远处静静蜿蜒的曲水。

华光夺目的宫阙正筑在曲水流经的最高处,烈日照耀下愈显奇伟瑰丽——那是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夭绍如今望着,却觉无限遥远,无限陌生。她想着即将要面对的人和事,那仍心心念念牵挂在荆州的神思却难以回转,蓦然间只觉手足无措,急欲逃离。

“小夭,”拐过长街,沈伊忽道,“看看这边。”

夭绍转过头来,看着沈伊所指的方向,愕然一惊:“郗府?”眼前门庭轩然,松柏傲立,虽未入庭中,却也可以想象其中焕然一新的景象。

沈伊笑着解释:“陛下在三个月前就令度支尚书和左民尚书修葺郗府,其间池馆部署、内外庭的划分均未改动,一切皆如九年前。”

夭绍怔怔看了好一会,才移开目光,轻道:“要是改了布局倒还好。阿彦回来如住进去,看到旧景必然想起旧事,怕难免伤心。

沈伊却悠悠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彦又不会一人住郗府,到时新人住入,自有新的气象。”

“什么?”夭绍一时反应不过来。

沈伊忍无可忍地叹气,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没好气地道:“陛下用意是为免你们新婚无所居住,这才重修了郗府。”

夭绍闻言脸色红透,微微掉过头去,轻抿住双唇。

沈伊无限倜傥地一笑,拿起竹丝扇,替夭绍扇风:“脸这么红,是热了吧?”

夭绍瞪他一眼,沈伊促狭得逞,得意大笑。

直到谢府外,夭绍脸上红晕仍未褪去。沈伊送她至府前,与迎出来的沐冰点头招呼过,对夭绍道:“你是明早去见太后吗?要不要我为你掠阵。”

夭绍微微一笑:“不需惊师动众,婆婆不会为难我。”她弯下腰,福身一礼:“谢明嘉也不敢劳沈大人再奔波。”

“何必这么挤对我?”沈伊故作咬牙切齿,言罢却又无奈轻叹,“明日要小心应对。”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眼看沈伊的马车已遥不可见,夭绍却仍站在府前,目光落在一处,略有怔色。沐冰等了一会,忍不住催了声:“郡主为何还不入府?月出阁一切都准备好了,郡主赶路必然疲乏,去歇会吧。”

夭绍却轻轻蹙了蹙眉,视线仍停留远处,有些迷惑地问道:“阿公不在府中?”

沐冰道:“主公一早去上朝,还未回来,想必被陛下留在宫中商事。”

“这就难怪了。”她轻叹道,“五叔稍等我片刻。”言罢不顾沐冰疑色,疾步朝对面深巷中走去。

一辆车帷华丽、钩膺玉瓖的马车正停在巷口,驾车老者乌袍皂巾,五官深刻异于常人。待看到充盈暗淡窄巷的明媚紫色,老者皓眉微展,下马行礼道:“见过郡主,我家少主已等候郡主多时了。”他打开车门,揖手道:“郡主请上车。”

“不必。”夭绍负手立在车外。等过须臾,那从来都带着温和微笑的修俊男子终于缓步下车。

夭绍红唇一扬:“苻公子,久违了。上次你找阿彦是为谈买卖,今日等在谢府之前,却不知又为何事?”

苻子徵谦和地笑:“自苻某南下东朝以来,郡主一直不曾看我顺眼。想当初在洛都,若非是我穿针引线,郡主可能顺利见到子绯?可能为谢澈一诉苦衷?就算你我不曾有过深交,却也不该是今日这般疏远吧。”

夭绍微微一笑:“公子说得对。若非明嘉记着你的恩惠,若非你曾是阿彦的朋友、尚的兄弟,若非你曾帮过他们许多忙,我也不会前来见你。你若有事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不推辞。”

“曾?”苻子徵自然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目光转深,也不辩驳,笑道,“郡主行事既如此爽利,苻某也不必惺惺作态了。此番前来,是请郡主为在下引见谢太傅。”

夭绍摇了摇头:“不行。”二字决绝,倏然转身。

“且慢!”苻子徵拦在夭绍面前,俯首之际,笑容明润温和,“郡主何故决然回头?难道此事是你做不到的?”

夭绍笑道:“公子聪慧之人,难道竟不明白我的立场?尚和阿彦都是鲜卑之后,如今中原争战如火如荼,若你是为北朝求援而要见我阿公,势必伤及鲜卑利益。让阿彦为难、让尚受困的事,我怎会去做?”

“郡主言词倒是磊落。”苻子徵看了夭绍良久,才一字字道,“谢太傅和郡主看来都是习惯拒人千里的人,如此说来,你们对谢澈的安危是彻底置之不顾了?”

听他话语不无威胁,夭绍不禁眉心一颤,袖间双手也是一凉。心思飞转,随即又镇定下来,她从容微笑:“大哥是奉阿公之命北上的,我信阿公疼惜子女的心,必不会让大哥步入危局。我也信我大哥的能耐,他会无恙回东朝的。”她看了苻子徵一眼,目光极为深刻,慢慢道,“我还相信苻公子爱妹情深,我大哥若遭不幸,子绯姐姐断难苟活。为了子绯姐姐,苻公子也会竭力保全我大哥性命的,是不是?”

苻子徵无言可答,视线落在夭绍面庞上,一时倍觉无奈,过了一会才笑道:“也罢,那我退一步。”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向夭绍:“我已多次登门拜访谢太傅,皆被拒之门外。太傅是百忙之人,无空见我,我也能理解。只是此信重要非常,必需太傅一览,若是旁人我也信不得,只能劳烦郡主将此信亲手交给太傅大人。”

信?夭绍低头去看。密封在帛书之外的字迹遒劲潇洒,熟悉非常。夭绍面色一变,忙接过来,确定是那人所书之后,再抬头看着苻子徵时,不由有些茫然:“你……”

苻子徵笑道:“此信也是他人托我的,我素来重信,不得不为。今日这件重任便转交郡主了。”不等夭绍再语,他颔首谢过,施施然转身。

纵然眼前这人举止之间依旧是优雅随和的风度,但夭绍看着他的背影,却觉模糊且神秘。

此人的真面目自己只怕从未相识——直到蓟临之缓缓地将车驾退出深巷外,夭绍仍立在原地,怔然有思。

<h3>(三)</h3>

果如沈少孤所料,荆州战报正午送达洛都。八百里加急捷报在猛如泼雨的马蹄声中传入前朝,火红色的翎羽飞扬一路,骄阳之下如流动的火焰瞬间烧灼全城。而后,朝鼓敲动,“大捷”之声更如同雷鸣,彻底惊醒了城池的每个角落。洛都的巷陌长街被潮涌欢呼的百姓拥挤成患,一时间山呼地动,响彻九霄。

萧祯自然是喜不自胜,由此却苦了一众大臣。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本该悠哉歇于自家内庭慵懒浅寐,此时却要披上厚重的深衣官袍,入宫称贺议事。其中最叫苦不迭的莫属沈伊,在丞相府临水幽静的后庐中不过才刚入眠,便满城喧闹的欢笑吵得难以入睡,而后宫中内侍奉旨传命,祁连难抵圣意,冒死将沈伊从榻上拽下地,让他迷迷糊糊地裹了官衣,交由内侍送入宫中。

沈伊到达尚书省时,官署里外虽则官员林立、折书如山,但在沈峥和赵谐的主持下倒也不显忙乱。沈伊懒洋洋倚着门框听了半晌,大胜之下要做的事虽则繁杂,但好在人手足够,他就此心安理得地寻了一个旮旯继续瞌睡,不料才刚阖眼,就被眼明手快的赵谐抓个正形,推入一旁静室,用丝帕湿了冰水丢到沈伊的脸上。

沈伊一个激灵,神思清醒了三分,看一眼赵谐清冷的面容,心知他素来不苟言笑,也不嬉皮笑脸惹他讨厌,直接问道:“何事?”

赵谐撩袍在他对面坐下,道:“北府兵护送南蜀三皇子明日到虎林,因从江陵出发,一路水路向东,倒也不曾多生事端。只是近日庐江太守上报虎林一带忽有许多佩剑携刀的武士出没,形迹十分可疑,怀疑是南蜀救兵。因自虎林之后便走陆路,为免途中出现万一,朝廷要遣一大臣领兵前往接应。”

“要我去?”想着青天烈日下寸步难行的高温,沈伊暗暗叫苦,“这种事情应该派位将军才是。广霁营洛将军就很有空。”

赵谐淡淡看他一眼,话语无温:“洛将军要守卫邺都安稳,东朝建国以来,除非是跟随陛下出行,否则广霁营将士从不离西郊一步。还有——”他言词微顿,朝静室外看了一眼,缓缓道,“有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建安王这次入朝带了明宓郡主同行,听说太后对郡主甚为喜爱,半月前就留郡主在承庆宫,正等沈公子回来引见……”

“我去虎林!”沈伊在他未尽的话语下乍起一身冷汗,灵台也清明彻底,大叫起身,“我去虎林!赵大人放心,路上定不会出差错。我即刻动身!”

赵谐看着他踉跄奔出静室,扶了扶额,唇边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这般蓬勃热血、自由任性的意气风发,自己却是许久不曾体会到了。

他怔思片刻,低下头,拿起案上的明黄帛书,再阅了一遍。这是宣萧少卿与郗彦回朝封赏的圣谕。如今年轻的一辈已崭露头角,风采之盛不下他们当年,只愿他们能够善始善终、情义永存,不要再像自己这一辈,到头来竟落得生死别离、恨怨难消……

祈愿如此,然而他又深切地明白:命运之轮推动下的风云变幻,却是从无止境的。想到今早萧祯提及中原战事时难以掩饰的骄傲和野心,赵谐叹了口气,将圣谕放入锦盒,交由外面等候的官员发往荆州。

胜报传到邺都,众臣正忙碌于前线封赏、荆州各府任命、南蜀质子到京的诸事,内患平定、神清气爽的萧祯袖手于外,闲暇之余不免寻思起心里另一桩隐秘的牵挂。只是这事暂时还无法摆上朝堂廷议,除了太傅谢昶外,萧祯一时也想不出该和谁一吐他欲大展身手的雄心壮志。

于是谢昶正与中书省诸中丞、舍人商讨荆州新任官员的备选时,却被许远传入文昭殿,叩拜落座,等待良久,终于听萧祯缓慢问道:“苻子徵在邺都遍访群臣的事,太傅想必已有所耳闻?”

谢昶颔首:“是。”

萧祯本欲让谢昶顺着此话延展议题,但见他甚为吝啬言词,不得已,只得自己续道:“听说他是为司马豫求援而来,白日黑夜都和朕的重臣们勾连一起,还有那班清流名士。此人长袖善舞,其心其举可谓明目张胆。先前因荆州战事一直吃紧,朕无法分心他顾,且前方战事还有赖此人的战马,一时也不好深究。只是如今荆州战事已定,怕不能再任凭他在邺都胡闹下去。朕今日找太傅,是想问问太傅对此事有何看法?”

谢昶垂首想了一刻,说道:“苻子徵为北帝南下求援应是事实,先前不递国书求见怕也是和陛下顾虑一般,那时朝廷内外皆忙荆州战事,无法他顾。如今捷报到朝,如此人诚心求援,想来近几日便会求见陛下。”

“如此……”萧祯故作沉吟。身下龙榻宽敞,无处可依。谢昶说话又是这样的模棱两可、真心难辨,萧祯忍不住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轻声道:“那依太傅之见,若苻子徵上朝求见朕,北援之事该不该做?”

谢昶捋着胡须微微笑了笑:“陛下鲜有这般心急的时候。想来北援之事背后的利害关系,陛下早已想得通透。”

萧祯但笑不语,谢昶低声叹了口气,道:“鲜卑反叛,中原战火纷飞,司马皇室纵能逃过此劫,也将是苟延残喘、元气大伤。而且依老臣所看,北方形势还很莫测。司马氏军队虽多,将士虽广,却不及鲜卑精锐善战。而且北朝经历了九年前鲜卑逆案、诸王动乱,以及不久前的姚融之祸,早已外强中空,朝中贵族争斗又素来成风,彼此相轧,打击汉人士族,难得北方民心。因此,老臣认为,中原大战的胜负,最终还很难预料。如今苻子徵南下求援,我们无论出兵与否,今后五十年内,怒江南北的对峙将不再如十四年前、九年前那般平分秋色。当然,这只是司马氏得胜之后会有的局面。”

萧祯道:“若鲜卑夺得中原之鼎呢?”

“那情况就复杂了。”谢昶言词顿了顿,目光看着玉石地面,微有恍惚,“鲜卑之主独孤尚虽则年少,却是世间难得的英雄人杰。且自古至今,鲜卑一族历经磨难,无尽血泪之下,自成就了誓死不屈的士气。如今鲜卑一族众志成城,满族上下都是骁勇善战的硬汉。前些时候,鲜卑横扫拢右战场的气势比之百年前乌桓胡骑南下之时更胜三分,那样惊若雷霆的煞气,着实让人心骇。难怪——”

他忽然止住不说。萧祯追问道:“难怪什么?”

谢昶淡淡一笑,喟叹道:“难怪北朝建国以来,司马皇室虽任用鲜卑贵族,却从不曾放松一丝警惕。非如此顾忌,也没有九年前的巨祸了。”

“原来如此。”萧祯却是第一次听说司马氏暗藏的用心,同为帝王心性的他不禁琢磨起其间驭人的取舍和难以为人知的考量,想了片刻,才道,“太傅说了这么多,还不曾告诉朕,北援之事到底做不做得?”

谢昶微笑道:“虽然是说出于道义而行,却也是开疆拓土的难得机会,陛下可以把握。只不过有件事陛下心中要有底线,我朝的军队也刚自荆州烽火中解脱,如今这个时候,将士亟须休养生息,纵是北上,也不能大举出兵……”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才又续道,“而且挥师北上需渡怒江,按眼前局势来说,与北朝接壤的荆州、豫州、徐州中,荆州乱刚平,豫州水师不及徐州。若出兵,还是北府兵为先,只是目前北府兵的统帅郗彦——”

萧祯了然接过他的话:“郗彦是独孤尚的表兄弟,血缘情深,不可不顾虑。”

谢昶不慌不忙道:“除此之外,陛下还需考虑,我们北援能有多大作用,若司马氏政权一旦倾覆,我们便结了鲜卑这个大仇。虽则中原战定后鲜卑必然忙着恢复元气,我们短期无忧,长远却难预测。且如今北朝与鲜卑一南一北对阵中原,我们若援北朝,军队如何北上?想必不过是边角一番厮磨,难成大事。若是与鲜卑联手,倒可以里应外合,攻城夺地,以图霸业……”

萧祯听到最后,微微一惊,忙打断他道:“太傅的意思竟是援助鲜卑?”

谢昶看清萧祯竭力掩饰下的惊慌,虽则是早预料到的,内心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老臣的意思,北援是可以的,但眼前形势,我们既不宜劳师动众,也不能不考虑长远将来,需以最小的牺牲博得最大的利益,除此之外,也要适当顾忌荆州之战首功之臣郗将军的心情。因此老臣认为,援鲜卑好过援北朝。当然,等苻子徵递上国书,此事还要陛下做最后定夺。”

萧祯犹豫起来,沉思良久,皱眉道:“即便我们愿助鲜卑,却也是一厢情愿,鲜卑人并没有邀我们联手的意图。”

“此事难说……”谢昶眼帘低垂,一笑道,“陛下放心,等郗将军回到邺都,此事自然会摆上朝堂的。”

萧祯却不再言语了,谈话延伸至此,绝非他事先所料。先前自己的筹谋还是太过天真和简单了——他忽觉挫败,然羞恼之外却又是另一种心动,因而就放任自己陷入漫长的沉默中,慢慢沉淀萦绕心头的诸种思绪。

<h3>(四)</h3>

自东朝开国以来,承庆宫素为历任太后居所。因殿阁筑在宫阙最北,正紧依盛载桂树的僖山,这里便终年沉浸在桂叶遍满山岩的浓郁翠色中。虽则冬日难免肃冷了些,但每逢夏季,承庆宫内外便可得一番喜人的幽凉。永贞元年始,沈太后住入承庆宫,因她一向畏热,萧祯命人在宫殿之后挖掘活渠引入曲水深流,清波环绕间的殿阁由此愈发清静渗凉,难比皇城它处。

六月十七日清晨,一早入宫求见沈太后的夭绍跪在承庆宫正殿已过两个时辰,重重帷帐下的殿阁深暗如同冰潭,墨青色的玉石地面更是凉意森森,跪得久了,只觉一身繁复宫衣也难抵如此寒气。夭绍悄悄揉了揉膝盖,想起昨日入城时沈伊的戏言,忍不住暗想:碧枫池再是世人称道的避暑胜地,又怎比此刻承庆宫的冷意入骨?

正觉煎熬时,忽见帷帐中袅袅而出一缕窈窕彩衣。那少女姿容明丽,行止端庄,走到夭绍身前将她扶起:“阿姐,太后刚醒,让你入寝殿说话。”

“明宓?”夭绍嫣然微笑,“你何时来的邺都?”

“半月前,陪父王来都城看望太后。”明宓见她久跪之后脚下虚浮,便紧紧挽住她的胳膊,让她半个身子都靠着自己,悄声道,“阿姐,我们两年未见了,你还是那样爱惹太后生气。好像我每次进宫见你,你都跪在这边。”

夭绍愣了愣,回忆良久,才不确定地道:“我原来总是这样不懂事吗?”

明宓一笑,不再说什么,两人相携而行,走入寝殿。

寝殿的光线比外殿更为幽暗,帷帐悬罩四壁,烛台明燃。满殿都弥漫着汤药的味道,清苦得窒人呼吸。

沈太后虽已睡醒,却没有下榻,慵然靠着软褥,于榻前垂落的红色珠帘后望着入殿的那抹紫裙,沉默一刻,才低声叹道:“丫头,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自入殿的刹那起,夭绍眼前就已雾气蒙蒙,此刻那温柔疲惫的声音一旦入耳,泪水夺目而出,竟是止也止不住。明宓松开双手,夭绍跌跌撞撞地奔向榻前,拨开珠帘,看着榻上双鬓银白、面庞清瘦的沈太后,忍不住折膝再度跪地,泣道:“是夭绍不孝。”

“你原来还知道不孝?”沈太后目中亦起泪意,冷冷笑道,“哀家也想不到,你倒是真狠得下心,不过为了一个男人……”

夭绍双肩瑟然一颤,慢慢抬头看着沈太后。“婆婆……”她轻声喃喃,面孔苍无血色,漆黑的眼瞳间更是空茫一片——愧惭与自责早已入骨,却不知何处才是自赎的出口。

“罢了。”沈太后轻喟一声,终是不忍再责苛下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

那个姓氏的男人自己纵是再厌恶,可惜今后却注定要和自己最爱的孙女纠缠不休了。沈太后恨极上天的残忍,也难免怨及自己当初的一念之仁,然而所有的恩怨到此却非了结的终点,前途漫漫,另有轮回。想着此事绵延下的种种可能,以及未来的莫测局势,沈太后无法不自久别重逢的感伤中抽出神思来,朝明宓看了一眼。

明宓低了低头,悄然退出殿外。

夭绍伏在沈太后胸前,正闻她牵动肺腑的咳嗽声,不由心惊,指尖按住她的手腕沉吟了片刻,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你还学会了医术?”沈太后轻笑道,“哀家是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婆婆切勿胡思乱想。”夭绍轻垂眼帘,柔声道,“婆婆福泽绵长,定会长命百岁。”她自榻旁起身,歇灭烛火,拉开帷帐,推开窗扇,让殿外的日光和新鲜空气透入室内,这才重回到榻旁,轻声道:“夭绍知道,婆婆日渐病重与夭绍难逃干系。夭绍今后定会诚心补过,常侍奉婆婆身边。”

沈太后悠悠一笑:“不遭人嫌弃遗忘就已是上天厚待了,常侍奉身边的事,哀家怕不能再妄想。”

夭绍不安道:“婆婆还是不愿原谅夭绍?”

沈太后摇头,虽则重病卧榻已久,容颜老去,难有往日的风华,然一双眼眸却一如既往的亟须明远,凝望夭绍良久,才叹道:“你长大了,心中也有了一辈子难以割舍的人,太傅迟早要把你嫁出去,哀家又怎敢强留你在身边?”

此趟回邺都,所遇诸人都会提及婚事如何,夭绍早以被捉弄为常,只是此刻从沈太后口中说出来,想到沈氏与郗氏的几世纠葛,她却难免心中一凛,抿紧双唇,不敢妄言。

沈太后明了她的心事,握着她的手,缓缓笑道:“陛下之前来承庆宫和哀家商量过你与郗彦的婚事。哀家没有想到,原来在你们小时候双方父母就已定下了婚盟。你母亲陵容从小便是爱玩笑淘气的,此事说不定也只是她一时贪玩所致。但陛下和太傅却都当真,你也为郗彦屡屡违抗哀家的旨意,哀家如今也什么都明白了……”她目色转深,盯着夭绍的面庞,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以下的话,“既是双方情投意合的事,哀家于婚事上并无异议。”

“婆婆?”夭绍望着沈太后,却是不敢相信。

“不用这样看着哀家。”沈太后淡淡道,“哀家但凡能阻止得了,也绝不会这样轻易点头。”

夭绍从未想过能有今日两全的局面,心中既是感恩,又是欣喜,一时言语无措,只知道:“多谢婆婆成全。”

“原来你就这样迫不及待?”沈太后莞尔,将夭绍的手又握紧三分,“不过有件事,哀家求你答应。”

夭绍道:“婆婆切不可言求,但有懿命,夭绍万死不辞。”

沈太后眸光流转,蕴意难辨,微笑道:“这次郗彦立功荆州,于北府兵中威信无人可夺,朝廷也必会为他加官晋爵,依哀家猜想,陛下极有可能让他出仕徐州刺史。徐州镇于京口,虽与邺都相距不远,但来回路途也需数日。郗彦若赴任徐州,婚后你必然与他同行。哀家自知天命,如今身如残絮,剩下的时日只怕无多,不舍你再次远去。只是若留你一人在邺都,又势必要夺你新婚之乐,天下人议论起来,难免会笑哀家太过不识趣。”

夭绍愣愣听罢,沈太后话中深意不言而喻,她是想留自己在邺都。只是郗彦从战场回来后,也亟须戒除药瘾,更何况他的身体内寒毒还未全解,自己着实也不放心让他独自上任京口——先前一刻从天而降的皆大欢喜还不曾捂热心扉,此刻又再逢两难之局。夭绍苦笑,半晌无言以对。

沈太后却仿佛洞察她的心事,接着道:“哀家这几日也为此事苦思冥想,倒是想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夭绍道:“婆婆请说。”

“听说你们北上并没有求得雪魂花,想来郗彦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此时让你离开他,着实不通情理。而荆州战事平定后,朝廷内外呈祥,徐州军政方面也出不了大事。”沈太后道,“若陛下当真赐封郗彦为徐州刺史,哀家可以帮你向陛下进谏,让他暂留邺都一段时日,待养好身体,再赴任京口。”

话说到此处,夭绍心思再迟钝,也明白出情感牵绊之外的朝局变幻,想了想,顺从颔首:“一切都听婆婆的意思。”

“如此就好。”沈太后微笑。窗外一缕阳光穿透入殿,照上沈太后的面庞,病累的容颜竟悄然焕发出几分昔日的神采。

沈太后身处病中,对前朝诸事不比以往了解及时,只道此边用心良苦地与夭绍长谈后,未雨绸缪,前路障碍已除,却不知文昭殿里的萧祯因前日与谢昶的深刻谈话后,却另起一番心思。

数日后傍晚,萧祯携太子萧少陵来承庆宫探望,晚膳后诸人闲坐聊天,沈太后从萧祯无意道出的话语中听出几分意外的端倪,不免大吃一惊:“什么?陛下要留郗彦在中枢任职?”

萧祯不以为意地一笑:“人称郗澜辰独步江左,如此人物,朕岂能不留在身边让他大展才华?”抿茶之际瞥到沈太后紧绷的面庞,他忙肃了肃颜色,“母后放心,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定决心的。”

“深思熟虑?”沈太后语气清冷,慢慢道,“敢问陛下决意封郗将军何职?”

萧祯至此才知方才说多了话,追悔莫及,不得不抖擞精神郑重应对:“此番平定荆州,少卿和郗彦二人功不可没。且九年前的冤案如今已然昭雪,高平郗氏也是时候恢复江左第一士族的荣耀了。依峤之爵位沿袭,理当封郗彦为高平侯。”

第一士族?沈太后低头喝茶,掩住满眸寒色,说道:“此话不差。”

“至于郗彦在朝官职——”萧祯道,“大司马一职空置已久,朕看郗彦才堪此任。”

“大司马?”沈太后眼前一黑,周身气血紊乱,忍不住猛咳数声,紧紧捂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吩咐舜华,“你带着小辈们先出去。哀家与陛下有事相商。”

“是。”舜华听到此刻也是胆战心惊,忙自案后起身,明宓也拉着少陵退出殿外。夭绍本欲上前平抚沈太后的咳嗽,脚步刚出,又在沈太后冰冷的目光下僵住,须臾之后,转身出殿,关上殿门。

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烛光轻摇,将沈太后盛怒之下的容颜衬得愈发冷厉。萧祯皱了皱眉,低声道:“母后何必恼怒如此?儿子知道大司马一位对郗彦而言是太过尊崇,不过,这是朝廷欠那个孩子的,也是朕欠峤之的,何况……”

“欠?”沈太后凭着盈胸怒气自榻上站起身,白发苍苍,目中桀怨成恨,“你是九五之尊,早不是当年东宫学舍的文弱太子!天下子民对你俯首称臣,无论你杀谁斩谁,对他们而言都是天命,你谁也不欠!再者,朝廷又欠他们郗氏什么?世家之间争权倾轧,本就是血流成河的赌局。当年我们沈氏因裴氏叛逃而受牵累,谁又说欠了我们?要怪只怪他们郗氏先祖心狠手辣,不然九年前也不会落得如此报应!”

见萧祯低垂面庞,双颊在烛色下已泛出铁青的颜色,却仍紧抿双唇一声不吭。沈太后愈发怒不可遏:“你是无话反驳了?哀家知道你还想着郗敏之,却也不能因为儿女情长糊涂至此。朝廷的官职也不是给你论以恩义的儿戏!郗彦不过弱冠之龄,更是久病之身,从未有仕途经历,将大司马的重任压上他的肩头,他能受得起?用一个少年郎统领天下兵马,你也不怕拖垮了整个东朝!”

“母后!”萧祯豁然起身,隽永的眉眼竟透出几分鲜见的峥嵘,沈太后不禁一愣。

萧祯终不忍与她恶言相向、重蹈九年前母子几乎兵戎相见的覆辙,叹了口气,放缓声音:“母后言重了,还不至于如此。”

沈太后恨恨笑道:“你试试看便知道了!一旦此谕颁布朝廷,只怕满朝文武都会力阻。就是谢太傅,怕也没有这样力挽狂澜的胆魄!”

萧祯沉默起来,一瞬的心念摇动中,也开始疑惑自己的步伐是否走得太过急躁,思索良久,方道:“母后既如此反对,朕也不能执意而为。大司马一位是朕顾虑欠妥,朕会另封郗彦为中书令。”

沈太后又蹙了蹙眉,正待言语。萧祯轻轻摇头,叹息道,“母后,这是朕的底线了。无论郗氏先祖曾经对沈氏做过什么,峤之与阿彦,被扯入那样的波澜中,却是何其无辜?”

沈太后望了萧祯一眼,至此刻,吊在心头一口气才渐渐落回腹中,适才的滔天怒火也慢慢平息,转身在榻上坐下,问道:“哀家一直以为你会让郗彦学他祖父一般,以徐州为基经营郗氏家业,为何……”

“朕以为母后能明白。”萧祯不紧不慢地打断她,“时隔九年,北府兵仍对旧主忠诚不贰,郗氏在徐州的势力根深蒂固,外封郗彦只怕迟早会被有心人利用,给朝廷徒添不少麻烦。除此之外,朕也担心他和夭绍新婚后会因种种理由滞留邺都,由此被架空了权柄,倒空负他一身才学。”

沈太后不由深看一眼萧祯,似从未认识般,将他的眉眼重新打量。

“陛下决心已定,哀家也不再多说,只不过,有件巧合哀家却不得不提醒你。”沈太后语重心长地道,“先前北朝为独孤氏平反之后,独孤尚正领北朝中书令,却不过半年,就反了司马氏……”

她的言下深意,萧祯自然领悟,笑道:“那是司马氏容不下独孤氏,鲜卑不得不反,我萧氏正可引以为鉴。”

沈太后再望了会萧祯,目色变幻,似喜非喜,似哀非哀,最终却露出了由衷微笑:“陛下的确长大了。”

萧祯深深一揖:“儿子不孝,已近不惑之年,才得母后一句长大,此前三十余年,让母后操心太久了。”

沈太后精疲力尽道:“哀家无悔。”

<h3>(五)</h3>

六月二十九日,天青如洗,旭日如火。江左山水一反素日的钟灵毓秀,酷热席卷邺都,一草一木,无不在烈阳的炙烤下散尽生气。纵是如此,百姓迎接西征大军的热情却未有丝毫退减,由城外到城中,夹道数百里皆是人群密集的遮天鸦色。一路上飞花成雨、颂声成河,等到那两名传言中如天神般威武俊美的年轻元帅率领亲兵跟随圣驾进入邺都城的刹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更是惊得整个邺都地动山摇。

即便夭绍呆在深宫,也将那样的热闹感受得分明,想着正被万人瞩目的那人此刻会有的神情,她忍不住出了会神,才将刚自液池中摘取的莲花放入沈太后榻旁的白玉瓶中。

沈太后正在熟睡,似一丝也不曾被外面的喧闹吵到。夭绍用丝绢轻轻擦去沈太后额角的细汗,悄步去一边捧来盛满冰块的铜鼎,放在榻边。周遭的温度终于低了下来。见沈太后睡容更安详了,夭绍才松了口气,坐在榻边守了一会,将帷帐落下,退出殿外。

舜华今日没有入宫,承庆宫许多侍女内侍也各自找了借口跑到宫城墙头看热闹去了,连一向循规蹈矩的明宓也不例外。整个承庆宫冷冷清清,只有敬公公一人站在正殿门口,专注地看着无垠青天,似在努力寻找白云流动的影子。

夭绍在偏殿喝了口茶,想着今天萧祯将在三剑金台封赏郗彦和萧少卿的盛景,终是忍耐不住,戴上帷帽,从窗口飘身离殿,身影如烟,烈日下直掠去宫中视线最为广阔的高处——望天塔。

望天塔登临绝顶,可俯瞰整个邺都。只是三剑金台离宫阙不远,夭绍攀至第五层,便容自己喘了口气,走到塔檐下,看往曲水之畔。

想是日光太盛,今日的三剑金台华彩浓盛得直刺人眼。夭绍以手遮在眉宇齐平处,忍住了一瞬的头晕目眩,才望到金台上三柄利剑已夺目出鞘,帝王的金鹍车与两名年轻将军已抵达金台下。萧祯的面容刚从描绘有日月升龙的锦绣车帘中露出来,两旁百姓便争先恐后地拥挤上前,“万岁”的呼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苍生的敬仰无疑令萧祯愈发地从容不迫,衮服旒冕,肃穆立于金台中央,看着当朝两名最优秀的年轻俊杰单膝跪在面前,取过许远递上的黄绸帛书,告慰天地列祖,颁赏出师之功。

相距过远,夭绍难以望清那人俯首之际的神情,但看着他身着白甲的修俊背影,一时只觉柔情难抑,却又忍不住地有些心酸——从此之后,他解脱了吗?

金台封赏之后,萧少卿与郗彦又在百官的环拥下步入宫廷。明堂上萧祯自又是一番勉励,朝臣也是称颂连连,二人刚从炼狱战场而归,皆有些不惯眼前的繁华鼎盛,寒暄周旋之间,只觉不胜疲累。诸般礼序走完,直到午后未时,二人才奉旨各回府邸。

郗府纵然重建,家中仆役仍少,郗彦入府后直奔内庭休息,无人敢擅自打扰。只是萧少卿回到湘东王府时,不免又受一众家仆的恭贺,等到沐浴更衣后将萧祯的圣谕供奉至正堂上,才发觉暮色已降。因戌时在凝桂宫将有晚宴为西征军将领洗尘,萧少卿纵已累得周身骨散,一旁魏让却依旧催促如雷,不得已,只得换上华服,马不停蹄赶往宫中。

“浮华虚礼,折腾到现在,比打仗还累百倍。”纵是对英雄归来的礼遇早已习以为常,萧少卿进宫遇到懒洋洋歪在栏杆上看水鸟的沈伊,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

“谁让你们是当世俊杰,又生得一副誓死卫国的赤胆忠心?世人不敬你们,敬谁?陛下不青睐你们,青睐谁?”沈伊白衣翩翩,晚霞碧水间端得是出尘脱俗的悠哉,好心递上手中酒壶,“乏了吧?来,喝点酒,解解渴。”

萧少卿接过酒壶,酒是喝了,嫌弃也未减:“宫酿的酒,又是从哪里偷来的?”

沈伊好脾气地笑:“好歹我也是当朝重臣,想喝点宫酿的酒而已,还需偷?这是小夭拿给我的,太后的珍藏。”

“夭绍?”想到凝桂宫与承庆宫相距不远,萧少卿隔水望了几眼那边的殿阁,笑道,“许久未见她了,她好吗?”

沈伊没心没肺地道:“她吃喝不愁,受尽万千宠爱,有什么不好。”

萧少卿低头微笑,点点头:“也是。”

沈伊斜眼睨他:“阿彦没与你一起进宫?”

“怎么他还没到?”萧少卿皱了皱眉,“他午后离宫时有些迫不及待,我还以为他急着回府换朝服,赶来宫中见夭绍。”

“他可不是一心顾念儿女情长的人,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沈伊用白玉箫拨弄水波,让叼住自己袍袂的水鸟飞离,又道,“我刚自承庆宫来,夭绍还在为太后梳妆,应该是不曾见过他。”

萧少卿望着暮色下愈见深凝的湖色,却是若有所思了片刻。回过神来,只见沈伊目光灼灼地盯着对岸轩阁,脸色不复方才清闲,嘴中哼哼地道:“一天到晚都是乌袍覆身,穿得像个乌鸦般,偏行事上飞下舞地不安分,倒像凤凰孔雀,让人眼花缭乱得讨厌。”

萧少卿忍笑道:“谁人这么不长眼竟惹了沈大人的顾忌,引你如此恶舌?”他转过头,只见那边轩阁中华衣拥簇、喧闹非常,而阁中被诸人众星拱月环绕着的男子——

萧少卿略略一怔:“苻子徵?他也奉旨入宫了?”

沈伊翻眼:“得知你们今日回来,他恰提前一天递上北帝国书,时机掐得正准。”

不管沈伊语中另有何意,萧少卿淡淡一笑,却是无动于衷地移开视线,对着沈伊扬了扬眉:“听说明宓也住在承庆宫,我还以为你会为此事茶饭不思,如今看来,却好像逍遥其中?”

“你就不知道我要故作镇定的苦。”沈伊长叹,慢条斯理地收起玉箫,想起什么,又似笑非笑地望一眼萧少卿,“你得意什么?难道你以为这一战打完之后,你还能得置身事外的自由?我这几日常听小夭在太后面前说起江州有个奇女子,叫做苏琰的。你久居江州想必也认识的,是不是?”

萧少卿笑容僵在唇边。沈伊扳回一局,得意之下自不愿放过这等赏心悦事,添油加醋地道:“你肯定认识的,夭绍说苏姑娘是你的军师,女扮男装,常年随你左右,官至刺史别驾。太后对她也颇有兴趣,正和我母亲商量着何时宣入宫中瞧一瞧,看看是怎样不输须眉的巾帼颜色。”

“夭——绍——”萧少卿咬了咬牙,面色有些发白,神色似怒还恨。

沈伊一时欢乐得只想放声大笑,待要再语,却见萧少卿目光如冰剑,冷厉扫过自己的面庞。沈伊这才想起某人在此事上素来心胸狭隘得开不起玩笑,情不自禁一个寒噤,忙道:“冤有头,债有主,这是小夭惹的祸,别怪我。”夺过酒壶,大笑着逃之夭夭。

<h3>(六)</h3>

虽则正被人在背后嚼耳根,夭绍却一无所觉,为沈太后梳妆完毕,奉上宴前最后一碗汤药,看着侍女们环拥沈太后去了凝桂殿,她才松懈了精神,疲累地在栏杆上坐下。

天色已暗,夜幕遮蔽山川,晚间的微风终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而多了份宁静清爽。夭绍愣愣看着栏杆下水流哗然的沟渠,思绪远去,不知所想,半晌,才慢慢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往自己的寝殿。

不想殿前正等着萧祯的近侍许远,见到夭绍的身影疾步迎上:“郡主怎么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