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长袖善舞(2 / 2)

苍壁书 青林之初 18151 字 2024-02-18

夭绍诧异道:“许公公何事找我?”

许远道:“陛下宣郡主前赴晚宴,说这些日子郡主照顾太后辛苦了,虽不求赏赐,却也不要拒绝他的好意。”

“赴宴?”夭绍怔过稍瞬,想到方才的怅然若失,终于明白出心中牵挂何在。未有犹豫,入殿换了宫装,束起高髻,又让侍女在自己眉心点上花钿,这才出殿跟在许远身后,前往凝桂宫。

戌时方过,酒宴伊始,凝桂宫中灯火明灿,乐声隆盛。萧祯携沈太后也才刚刚入殿,群臣正齐齐起身举杯敬献祝词,觥筹交错间,无人瞥见自殿侧门内进来的许远和夭绍。

一巡杯尽时,正是侍女们上前添酒的时候。许远穿梭翩跹彩衣间,将夭绍领到殿右次座,默默看一眼她身旁仍空着的位子,躬身道:“郡主,请入席吧。”

夭绍不想也知身旁空位该属谁人,蹙了蹙眉,悄声对许远道:“公公,帮我去殿外瞧瞧。”

“郡主放心。”许远低低叹了口气,佝偻着腰,再次悄无声息越过人群,闪出殿外。

夭绍心中惴惴难安,总觉要发生什么事情,或将是自己不能预料的。她忐忑坐下,勉强镇定着倒了一杯酒,心绪尚未完全稳住,又在抬头时不经意碰触上方一人的目光时而方寸大乱。

沈太后将她惊惶的神色看在眼中,声色不动,趁着建安王上前敬酒的瞬间,移开视线,举起杯盏雍容一笑。

“阿彦怎么还没来?”清冷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夭绍转目,这才看见在她的席位之旁——右方首席上正坐着萧少卿和北朝贵客苻子徵。

夭绍眼光瞥过苻子徵,朝萧少卿摇摇头:“我不知道,今日我并没有见过他。”

萧少卿不再询问,端起酒盏浅抿,思索之际,忽记起什么,忍不住又朝夭绍的方向看了一眼。

夭绍心中正七上八落的,此刻被他这意味深长一眼盯得更是心中发虚,正胡思乱想时,却听萧少卿低低一笑:“来了!”

夭绍抬起头,但见暗夜深处一抹玉色衣影闲若白云,自殿外璀璨灯色间飘然而至。晚风卷飞他的衣袂,金色华光若隐若现。待他步入殿中,夭绍才看清那袍袂绣着一朵朵金丝线的蔷薇花。花开正盛,一如他今夜的气色,眉目俊美轩然,断不复往日苍弱之态。

他撩袍在殿中跪下,声音清冽淡远:“臣郗彦赴宴来迟,请陛下恕罪。”

众目睽睽之下,萧祯自不放过展现明君气度的机会,挥袖让他起身,和颜悦色道:“卿自荆州前线归来,路途迢远,舟车劳顿,必然辛苦万分,此时迟到一刻又何罪之有?入席吧。”

“谢陛下。”郗彦叩首谢过,振袍起身时,衣袂上的金色蔷薇在满殿华光的映衬下流彩如霞。群臣视线被其吸引,短暂的沉默后,唏嘘声浮蔽殿中弦乐。

时隔九年,那历经沉浮、盛冠江左士族的高平郗氏,终于再返朝中。九年之前,大概无人能够想到,一夜枯绝的蔷薇图腾,今日竟又以这样遮天的功劳、夺目的荣耀重现世上,让人难以逼视,却又甘心诚服。

夭绍虽对众人在她婚事的捉弄上一直羞于应对,只是此刻,她却不惧众人在她和郗彦之间打量的目光,见他朝自己望过来,坦然露出欢喜的微笑。谁料郗彦只恍恍惚惚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不再相顾。夭绍怔了一怔,望着他淡漠的神色,慢慢将视线收回。

等郗彦落座,萧少卿低声问道:“何故这般迟?”

郗彦淡然一笑:“睡过头了。”他伸手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

萧少卿看着他身旁垂首不语的夭绍,叹了口气,再次开口道:“夭绍她等你半天了。”

郗彦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垂眸望着盏中澄清的酒汁,目色飘浮不定,考虑了良久,他才朝身边的人望了一眼。入目的她不过故作镇静的模样,双目怔忡地看着腰间玉佩,面色更是白得异常。郗彦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左手伸出衣袂,想要去拉夭绍的手,却又迟疑在半途。

夭绍看清了他的动作,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夭绍。”郗彦唇角轻勾,笑容中满含伤感自嘲。今夜他一直沉静似水的面容这才露出一丝空隙,将视线认真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想确定什么般,纠缠住她的眉眼细细凝望。

夭绍只觉自己从未见过他这样怪异的目光,似是万丈深潭,又似无边暗夜,漫漫漆黑遮眼,挡住了人世间的一切光亮。

她猛然心慌,纤细的手指用力扣紧他的手掌,轻声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一直都在啊。”

“是吗?”郗彦却只是风轻云淡地一笑,任她紧紧牵住自己的手,企图用她的温暖,抚慰自己冰封的心肺。“我能相信你吗?”他声音缥缈,夹在满殿欢声中,轻若不闻。

夭绍却将他的疑惑听得分清,讶然:“阿彦,你到底怎么了?”

郗彦慢慢微笑,低头,温热的气息抚过她的面颊,落在她耳畔,轻轻地、缓慢地说:“夭绍,记住你说的,一直都在。”

<h3>(七)</h3>

沈少孤登访郗府,是在金台封赏之后的第三日夜间。此日傍晚,夭绍也好不容易得沈太后恩准出宫一趟,回谢府正与谢昶说话时,却被急匆匆赶来的沈伊打断。

“太傅,”沈伊堆着满面笑容对谢昶道,“容小夭与我暂离一会儿,两个时辰后,我定然将她完好无缺地送回来。”

谢昶皱眉:“这么晚了,你要带她去哪里?如今你们都大了,万不能再如以往那样胡闹。”

“是是是,”沈伊应声不迭,“太傅放心,我只是带夭绍去郗府。少卿明日离京赴任,与我约好今夜去贺阿彦正式任职中枢,再者,也是为少卿饯行。”

“郗府……”谢昶沉吟,捋着胡须,看一眼夭绍。

夭绍想了一会,才道:“阿公,我去去就回。七郎如今还在荆州,我收拾了些衣物正好托少卿带去给他,而且七郎这次受封为镇西将军,正在少卿手下办事,我还要拜托少卿多照顾七郎呢。”

谢昶这才颔首:“让沐奇与你同去,亥时前一定要回来。这个时候,不能落下话柄为他人诟病。”

“夭绍明白。”夭绍俯身应下。

沈伊嬉皮笑脸地道:“太傅放心,我会将小夭藏在车里严严实实的,断不为旁人见到。”

谢昶瞥他一眼,揉了揉额,无话可说。

沈伊欢快地带着夭绍上路,路上废话不住,夭绍未加理睬。在郗府偏门前,正见萧少卿骑着黑骊缓缓而来。暮色四合中,银袍潇澈,一张剑眉朗目的面庞着实是清美过人。沈伊艳羡地道:“这般绝色的皮囊,却长在一个诛杀万千生灵的冷血屠夫脸上,当真是可惜啊可惜!”

萧少卿虽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但听到“屠夫”二字难免心火流窜,但见巷间人来人往,只得忍怒不发,视线落在夭绍的脸庞上,深深一顾,当先驰马入了郗府。

夭绍却被他那一眼看得失了头绪,入府下了车,又见萧少卿一直背对着她站立,心中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我得罪他了?”未见郗彦,夭绍无人可问,唯有低声征求沈伊的见解。

沈伊摸着下巴高深地笑:“你难得得罪人,世人能被你得罪的也就是他了,自小不就如此?无妨无妨。”

三人由仆役引路至前庭堂上,一路所见池馆崇丽,细节坠饰处,无不与少时的记忆相叠。廊檐外一丛丛蔷薇攀附绵延,繁盛似火,魅姿百态。夭绍边走边流连,渐渐落在众人身后,经过一处清池时,听闻竹林间传来男子话语声,不由驻足下来回眸望了望。

只见林中凉亭里郗彦正与禁卫首领张瑾站在一处。郗彦凭栏而立,静静看着亭外竹色,张瑾神态恭谨,似正禀述着什么。夭绍不想偷听他们谈话,正待转身走开,入耳风声中却传来一句“……钟氏一族除钟晔外,当年仅有一偏房稚子逃过那次劫难,如今于桂阳太守府任功曹史……”

夭绍怔了一怔,望着亭中沉默不语的青衣男子,迟疑片刻,转身走开。

沈伊与萧少卿先至堂上,边喝着侍女奉上的热茶汤,边顾赏堂外花色,等了一会儿,既不见主人到来,也不见夭绍的踪影。沈伊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这世上竟也有他们夫妇这样的待客之道?我算是领教了。”闲坐之下百无聊赖,他又瞥向抱臂站在窗旁的萧少卿,忽道,“午后陛下宣你入文昭殿,谈了整整三个时辰,是为何事?”

萧少卿看着窗外青冥的天色,淡淡道:“不过为我出任荆州后,如何平定民心、整顿军政诸事。”

沈伊慢悠悠地在掌心敲打白玉箫,状似随意道:“不曾提到过苻子徵为司马豫求援的事?”

萧少卿目色一凛,这才回头看他一眼。

沈伊挥手令堂上侍奉的侍女退下,笑道:“不必这样看着我。我与你的交情满朝都知,此刻私底下打探一番,无可厚非吧?你是陛下如今最为器重的年轻俊杰,既知道你是昔日的白云之子,却也不肯让你恢复云氏后人的身份,让你身处郡王之位,出仕荆州刺史。陛下既能授你如此权柄,必是对你推心置腹。如此想来,北援之事陛下定会在你赴任之前听一听你的见解,不是吗?”

萧少卿看他良久,微笑道:“朝政诸事,你以往只会不屑一顾。”

沈伊道:“身处其位,无可奈何。且这次事态比以往也有不同,中原战事事关鲜卑一族。我们母亲都是鲜卑人,你我血液一半属于鲜卑,何况与北帝对峙的人是尚,难道你就没有丝毫顾念?”

“若你当真这么想,又何必再来问我?”萧少卿叹了口气,自窗旁转身,“依我看,虽则朝中大臣绝大多数赞同支援北朝,但只怕,到最后却是东朝对中原战事只能袖手旁观的局面。”

沈伊道:“此话何解?”

萧少卿道:“仔细想想朝局便可知:如今沈太后、我父王,不管是因士族之间的利益牵绊,还是因为我阿姐的缘故,都会不顾一切支援北帝;谢太傅、你父亲,却至今不曾对明示什么,他们或是中立,或是另有盘算,谁也不得知。但当朝太傅和丞相都没有表态的事,能很快定下吗?更何况,如今朝廷中枢又多出一个新的中书令,别人不知阿彦与尚的情义,你我还不知?此事上,阿彦定会是力阻出兵的一方。”

沈伊点点头:“不错。”

萧少卿缓缓一笑,在他对面坐下:“除此之外,还有陛下,只怕他也并不是那么想援助北朝,否则也不会让阿彦留在朝中,断了沈太后的诸般念想。”

沈伊在此话下忽沉吟起来,半晌,方道:“我怎么觉得,当前之所以出现这样势均力敌的局面,却是有人刻意为之?”

萧少卿冷笑道:“大乱东朝人心,令朝廷前后徘徊、举步维艰,苻子徵花了三个月布的局,算是天衣无缝了。我早该想到,当初他去江夏求见父王不过是个幌子,想来那一日,他就与阿彦见过面了。”

沈伊皱眉道:“你的言下之意,难道他南下与尚也有关?难道他得的是两家钱财,做的是双面间谍?”不等萧少卿回答,他已将白玉箫敲击长案,哭笑不得道:“这个贪财成性的家伙!”

“他难道只为贪财?”萧少卿摇了摇头,“北朝战事还很莫测,北帝不一定会赢,鲜卑不一定会输。苻景略全力辅佐北帝,苻子徵要想在乱世中保全家族,不得不冒险行事。何况依中原当前的形势,不论东朝援助谁,只要出兵北上,断不会无功而回,对于两朝而言皆为天险的怒江屏障从此只会沦为东朝的囊中物。尚和北帝都将这个道理想得明白,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苻子徵南下摆这个让东朝不上不下、左右为难的局。”

沈伊长叹,忽而盯着白玉箫上雕刻的兰花纹,一语不发地沉思起来。

难得见他这般一本正经地的模样,萧少卿忍不住问道:“想什么?”

沈伊赧然且诚恳地道:“在想民间流传的那几句俗谚,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郗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如今想来,你们的确都是百年难出的人杰,只怕我是最名不副实的一个,给武康沈氏的祖宗们丢脸了。”

“你好歹有些自知之明了。”萧少卿闲适一笑,“若不是苻子徵常在塞外,世人怎会拉你凑数?”

“什么!凑数?”沈伊瞪一眼他,咬咬牙,想要辩驳,却又无话可说。

郗彦来到前庭时,日色已落,华灯明堂。沈伊抱着酒壶坐在临窗竹榻上,面罩寒霜,一脸忿忿,看到郗彦到来狠狠剐一眼过去:“我二人虽与你们夫妇相熟,却也没有请客人来就这么晾在一旁的道理。如若不是诚心邀我们前来,尽管明说,不必这样勉强。”

“你也让侍女拿来郗府最好的佳酿了,像你这样喧宾夺主的客人,世上怕也鲜见。”萧少卿慵然斜坐,不急不慢地道。

沈伊横眼看他:“只知道句句刺我算什么本事?待会等夭绍来,你能惹到她,才算报了仇吧?”

萧少卿面色微微一冷,薄唇紧抿,不再言语。沈伊神清气爽,对郗彦粲然一笑:“待会晚膳,你得自罚三杯,以谢怠慢之过。”

“是,”郗彦心不在焉地环顾堂上,“夭绍也来了?”

沈伊讶然:“你难道没有见到她?方才从偏院来此的路上,她一人落后许多,后来就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她去找你了。”想起自己对谢昶的担保,他放心不下,站起身:“我去找找。”

萧少卿面无表情地一哼:“找什么?这里又不是林海无边的东山。在这座府邸,她走不丢。”

沈伊再度被刺到,脚下一顿,摸着胸口努力平稳呼吸。

郗彦轻声笑道:“想必她另有事,我们且等等她。”他撩袍在北首主位坐下,让侍女另呈上热茶汤。

自去年重逢至今,三人难得有今日的空暇,闲聊之际绝口不提军政朝事,席间言词来往随意且熟捻,一如往昔在东山的和睦舒心。

约半个时候后,有侍女入堂来请三人,说道:“明嘉郡主在观月台摆下食案,请主公和两位客人过去用膳。”

堂上三人都不免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沈伊与萧少卿默契一笑,转过头看着郗彦,目光俱是意味深长。

郗彦却是淡静依旧,微笑道:“既如此,就去观月台吧。”

沈伊装模作样地起身揖手:“但凭主人安排。”

观月台位在郗府内庭静湖之中,四面环水,视野开阔,又因湖岸上盛载林木花药,湖中芙蓉花色在这个时节也正妩媚,所以即便此夜月如丝云、难有银光铺地,周遭风光还是秀美异常。

三人来到台上,琉璃风灯环绕之下,只见夭绍微笑而立,临风处已设四张食案,上呈七八碟精美膳肴,青玉杯盏在侧,一切俱已安放妥当。

“你突然不见,难道是去亲手做晚膳?”落座后,沈伊盯着满案佳肴,随口戏谑了一句。

不料夭绍却微笑道:“只素藕鲶鱼羹、肉脍、芙蓉糕,是我亲手做的。”

沈伊不想戏言是真,愣了良久,才将不敢置信的眼神从夭绍脸上收回。

夭绍看着萧少卿和郗彦,柔声道:“让你们久等了,饿了吗?尝尝这些菜做得如何。”说话时见沈伊早已将勺子伸向鱼羹,她笑问道,“味道好不好?”

吃人嘴短,想着礼尚往来的美德,沈伊点头赞道:“很鲜美。”

萧少卿也饮了一口鱼羹,缓缓放下银勺,驳道:“鲜美何在?分明很咸。”

沈伊嗓中一噎,立即拿酒堵在嘴中,不便多言。

夭绍对萧少卿笑了笑,也不以为意,转眸见沈伊玉箸又伸向肉脍,忙问:“肉脍如何?”

沈伊脸色僵了僵,努力避开萧少卿的视线,认真咀嚼,点点头,笑说:“极为香嫩。”

萧少卿悠悠道:“沈大人尽说昧心之词,这肉如此焦老,何以下咽?”

沈伊无语,看看剑拔弩张的二人,识趣低下头,自食盘中餐,那碗芙蓉糕至此是碰都不敢再碰。郗彦更是将他二人置若不见,静静用着膳食,只唇边轻轻上扬,略透几分笑意。

夭绍终于看清了状况,见萧少卿慢慢吃着芙蓉糕,笑道:“这糕点也是我做的。”

“我说呢,这糕甜腻过度,难以消食。”萧少卿似是极为难地将糕点咽入喉中,剑眉紧皱,将芙蓉糕的盘子远远推到案侧。

“你!”夭绍忍无可忍,压抑怒火,微微一笑,“这些膳食我都亲口尝过,虽不说可口美味,也不见得就这么让人嫌弃。我为给你饯行,已经尽心尽力到这般地步,郡王却还挑三拣四,莫不当真是颐指气使惯了?”

这二人今夜相对早已是暗潮汹涌,却等到此刻才爆发——沈伊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预料中的争锋相对,拼命忍住眸中笑意,委婉地插上一句:“怎么又吵起来了?莫伤和气……”

夭绍冷冷道:“有人不识好歹,伊哥哥莫要多言。”

“是。”沈伊见好就收,忙撇清袖子避开烽火。

“你既做得不好,别人还不能说?每人的标准都不尽相同,我自有我的底线,要求如何高,所求如何过分,与你何干?”萧少卿放下碗箸,静静注视着夭绍,目中微有寒意,“总是标同伐异,可是小人之道。”

夭绍愠怒,盯着萧少卿:“你说谁是小人?”

萧少卿笑意微微:“你自不是小人,你是女子。比之小人,更为难养。”

“云憬!”夭绍双拳紧握,气得脸色发白,“我自问不曾得罪你,何必这般含沙射影地,句句伤人?”

是谁伤了谁?我伤了你吗?我并不想。萧少卿看着夭绍微红的眼眸,沉默下来。

如此争执实在不及想象得精彩,沈伊急欲火上浇油,轻咳了一声,故作老成地周旋:“二位自幼一处长大,总角之交情谊何等深厚,总是这般吵吵闹闹,有意思吗?”

夭绍此刻正闹心,闻言冷笑道:“沈大人说清楚,谁和豫章郡王情谊深厚!”

萧少卿也横瞥沈伊,慢条斯理道:“沈大人教诲甚多,是闲得慌?”

此顿晚膳才刚开始,已撑着了——被一句一个“沈大人”叫下来,沈伊才知故作聪明的苦,擦了擦额上冷汗,见郗彦在一旁仍是风轻云淡的,自愧不如。

郗彦等三人都不言语了,才转顾夭绍,轻声道:“别生气了。偃叔傍晚从采衣楼送来了西域葡萄,你最爱吃的。此刻冰镇在书房里,你去让侍女拿些过来。”

“好。”夭绍起身离开。

她走之后,观月台上依旧无声,只是水浪虫鸣声间,气氛微有缓和。萧少卿摇头笑了笑,似也觉得方才的争吵过于幼稚,看向放置案侧的芙蓉糕,夹起一块,细细品尝。

郗彦微笑道:“味道其实还不错。”

“是,芙蓉香气正清,不甜不腻,恰是怡人。”萧少卿慢慢吃罢,另有所指道,“却是味道太好了,不敢多食。若是暴殄待之,倒是辜负了这芙蓉糕的难得。”

郗彦点点头:“我会告诉夭绍。”

“我不是怪她。”萧少卿言词微顿,叹息,“可一想到她在太后面前说苏琰的事,却又忍不住恼火,还很头疼。”

“我明白。”郗彦默然片刻,言道,“夭绍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怕关于苏大人的事也是无意提及,却被太后放在了心上。”说着,他目色流转,看着沈伊悠然一笑,“沈大人,我说得是不是?”

沈伊低头专心酒膳,本欲潜出局外,不料被他一眼看穿,只得讪讪道:“是。”无视萧少卿霜刀冰剑般的眼神,他转身站到玉台栏杆处,望着水天之间光影变幻,一阵难慰胸怀地长吁短叹。

<h3>(八)</h3>

观月台上三人等待良久,不见夭绍回来。萧少卿想到少时争吵后夭绍总躲起来哭的事,渐有些坐立不安,正踌躇着是否要离席去寻她道歉时,眼光一瞥,却望见郗府家老手执一份名刺,踏岸匆匆而至。

“主公,有客人登门求见,自称姓沈,说是主公的师父。”

观月台上三人都是一惊,先一刻还倚在栏杆上感慨风月的沈伊立即回过身来,夺过家老手上的名刺,看也不看,用力掷入湖中。

这一连番的动作利落流畅,旁人都不及阻止。

做完此事,沈伊长舒一口气,只觉心中大快,对郗彦二人笑道:“小叔叔千里驾至,我这个侄子不曾远迎确实罪过,我先去迎融王大驾。至于你们想见不想见,请随意,万不要勉强。”言罢一整衣袍,领着家老疾步而去。

萧少卿看了看郗彦,既不催促,也不询问,暂时按下了寻夭绍的心思,继续气定神闲地喝着盏中美酒。

未过片刻,只听郗彦淡淡道:“融王既屈驾至郗府,我总不能避而不见。”

“好。”萧少卿放下杯盏,“我也许多年不曾见沈叔叔,便与你同去会会他。”

“多谢。”郗彦垂眸敛袖,轻声一笑,“其实也无须这般如临大敌,他所图为何,我心中大致了解。”

二人离开观月台,至前庭堂上时,只见沈少孤倨然端坐北首。沈伊于旁盯着他,一脸为难之色:“小叔叔,这是郗府主位,你坐在此处,是否……有些逾越?”

“逾越?”沈少孤唇角微勾,指尖轻抚案上的蔷薇花纹,“且不说我是柔然融王,本就位尊。便说我是阿彦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难道还坐不得此位?”

想想似乎是这个道理——沈伊无话可说,看着门外到来的二人,递上甚为无奈的眼色。

沈少孤听到脚步声,也抬起头,见郗彦和萧少卿联袂而至,缓缓一笑:“原来阿憬也在,我今夜来得倒是巧。快十年没见,不料今日又齐聚一堂,看来我们缘分匪浅。就是不见夭绍,有些可惜。”

沈伊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叔叔放心,夭绍今夜也在郗府。”

“是吗?”沈少孤目光微动,注视郗彦道,“阿彦,为师南下找你的事,想必夭绍早已和你说过了。如今我登门拜访,算不得上是不速之客。”他看一眼门外,唇边笑意极为深远,“至于你我要谈的事,你是要等夭绍来了,再和我谈?还是现在就谈?”

郗彦淡然一笑,在左侧案后坐下:“阁下直言无妨,此次是想用来年盛开的雪魂花,换取鲜卑什么盟约?”

未想他一开口便是直入正题,且话语如此惊人。萧少卿和沈伊闻言都不免一愣,唯有沈少孤不为所动,微笑:“你就如此肯定,我是来与你谈雪魂花的事?”

郗彦清寒的目中透出一抹孤深的笑意:“你我皆知,长孙静此刻已在云中,你早就无路可退。除了雪魂花,你手中还有别的棋子可用吗?”

“你既知道为师是无路可退,想来是能体谅我一二了?”沈少孤语气依旧温和,缓慢地道,“为师其实并不想辛辛苦苦南下走这一趟,更不想以雪魂花来逼迫你。只可惜长孙伦超太过咄咄逼人,鲜卑也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若坐看他们联姻,那我北柔然迟早遭受灭顶之灾。为求生存,我们也只能不顾一切、用尽方法。”

“不顾一切?”郗彦笑声冰冷,“说条件。”

“南柔然和鲜卑联姻之事已不可挽回,此事我心知肚明,不敢要求鲜卑毁约。”沈少孤话语略顿,自随身携来的锦盒中取出一卷锦书,示意随侍拿给郗彦,“不过我北柔然宗室也不乏貌美如花、贤惠温良的女子,愿与鲜卑独孤氏联为姻亲,从此两邦化敌为友,和亲永好。”

“什么!”郗彦还不曾言语,沈伊已横眉怒目,“与独孤氏联姻?独孤氏如今只尚一个!”见沈少孤一脸波澜不兴的沉稳,他终于恍然大悟,冷笑道,“小叔叔好手段,你是想强迫尚娶亲?”

“鲜卑主公如今名震天下,谁敢强迫之?”沈少孤慢悠悠地道,“不过男大当婚,世俗难免。据我所知鲜卑主公已过弱冠之年,早该娶妻了,不是吗?何况他已是一族之主,更在如此乱世下,难道还指望可以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一意孤行?”

说到此处,他眉眼含笑,视线流顾室中三个年轻人,语意深长:“连你们的亲事怕也都不能由自己掌控,更何况是独孤尚?国与国之间,族与族之间,和亲联姻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你们有何不可接受的?”

萧少卿不紧不慢地一笑:“可惜北柔然与鲜卑是世代仇敌,此时结姻,却非人事常情。融王殿下以雪魂花要挟阿彦与尚,以这等卑劣手段威逼来的盟约,岂知日后鲜卑不会反悔?”

“日后的事自有日后的说法,郡王又岂知,日后鲜卑一定会反悔?何况——”沈少孤言词稍歇,看一眼沈伊,微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说起世仇,东朝世族中还有比沈氏和郗氏更难相容的?”他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衣袖上的兰花绣纹,无限感慨地道,“九年前郗氏满门因沈弼一手谋划而受族诛,此等血海深仇之下,却也不曾见阿彦有将沈氏赶尽杀绝的意思,不是吗?”

“沈少孤!”沈伊咬牙切齿道,“别忘记了,你也姓沈!”

沈少孤冷笑,语气寡然:“天下姓沈的人何其多,可不止你们武康沈氏一脉。孤死后自入柔然陵寝,却绝不会入你们沈氏宗祠。”

“好……”沈伊倒吸冷气,强压满眸恨色,诡异地笑了几声,“其实方才你说的事也不是不可考虑,大家各退一步何妨?”见沈少孤颇为意外地扬眉看来,沈伊话语凉凉道,“那位柔然女帝不是一直倾慕华伯父吗?融王若将女帝送去云中,说不定尚可看在华伯父的面子上,与你定下友好盟约。”

“混账!”沈少孤厉喝,振袍起身,暴怒之下的掌风凌厉而出,却又在袭上沈伊胸口的刹那猛然收住力道。

掌风虽未及身体,沈伊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眼前这人的眼瞳幽黑透亮,似永远都看不透的深远。幽寒的异香随着他方才一瞬的盛怒而溢满堂上,少时的记忆又一次泛在心头,沈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硬着头皮道:“我的提议,小叔叔不妨考虑考虑。”

沈少孤盯着他看了良久,自嘲一笑:“长靖说那次南下洛都的途中你的确听了我的话帮忙甚多,我原以为你和沈弼他们有些不同,还有副诚心待人的心肠,今日看来,不过还是故作表面文章的虚情假意。我早不是武康沈氏的人,你心知肚明,不必这么委屈自己口口声称小叔叔。”

长靖?沈伊心念微动,想到什么,面容渐渐绷紧,转头看着郗彦,从来都是霁月一般明朗的眼眸忽然一片深沉。

郗彦一直不曾言语,沈少孤的帛书放置案上,他也不曾相顾。他静静坐在案后,注视着不远处的烛台,目光飘忽,似神思并不在此处。直到此刻堂上忽然寂静下来,他才抬了抬头,将帛书原封不动地递回。

沈少孤皱眉:“你看都没看,就退回来?”

郗彦道:“不必看,此事与我无关。雪魂花有或没有,我也无所谓。若融王坚持要以雪魂花去要挟尚,请亲自去拢右鲜卑军营与他谈。”

沈少孤端详他淡静似水的面容,轻笑:“我和他谈的效果,怎比你亲自求他?你有没有雪魂花无所谓,那么夭绍呢?你忍心让她年纪轻轻便要守寡,与你的墓碑过完这一生?高平郗氏还等着你振兴,蔷薇图腾刚刚重现世上,难道时不过久,又要沦灭?如果是这样,你之前九年的步步为营、苦心筹谋,又有什么意义?”

郗彦不为所动,撩袍起身:“家老,送客。”

“不必急着赶我走。”沈少孤道,“此事我不会催你,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不答应,我自回燕然山毁去所有雪魂花,并修书北帝,与他联盟,夹击鲜卑。就算在中原混战中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日后任人宰割而毫无还手之力。”他口吻恹恹,将几句满含祸心的话说得索然无味,说完,踱步走到堂外,下阶时脚步顿了一顿,缓缓弯下腰,从暗青石砖上拾起一颗深紫葡萄,凝思片刻,看着长廊深处一笑。

“有一事险些忘记。”沈少孤转身回到堂上,从怀中取出两枚玉佩放到郗彦面前,“这是为师给你和夭绍准备的新婚贺礼。无论如何,为师是希望你们二人能携手一生,不离不弃的。”他深深叹口气,将捡到的那颗葡萄放在玉佩之上,声色不动道:“方才在外面捡到的。”

郗彦面容如常,目光却猛然一缩。沈少孤知道所猜无误,正中下怀的同时不禁也有些伤感,怜惜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萧少卿一时无话可说,拍了拍郗彦的肩头。

沈伊怔怔地目送沈少孤踏下石阶,望着那袭金袍渐渐消逝在夜色深处,过了一会儿,才在满心的空茫下闭起眼眸,轻轻扬了扬唇:过往一切再美好,却也如行云流水,弹指一挥的红尘,不可挚维了。

<h3>(九)</h3>

沈伊和萧少卿皆没有再在郗府逗留太久的心思,二人一前一后离去迅疾,借口竟如出一撤:朝中政事未完。郗彦何尝不知他们的仗义之心,然而他们既不明说,他也无法相阻,亲自送二人出府后,他一人回到堂前,看着台阶上洒落一地的紫葡萄,不免一声苦笑,默思良久,才移步至书房。

书房中烛光轻燃,素白的窗纱倒映着房内那女子的身影,秀美温柔,令人不得不眷念入怀。

郗彦犹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推开门,轻步走入。

夭绍正坐在软榻上发呆,一旁勾嵌金丝的帷帐在烛火下折射出暗淡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隐约可见水泽轻闪。

郗彦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紧紧捏着的空盘子,低声问道:“葡萄这么快都吃了?”

“没有。”夭绍身子略略一侧,依偎在他肩上,轻轻道,“我都弄洒了,一个都没吃着。”

郗彦拿开果盘,将她抱入怀中:“没吃到葡萄,所以在这里伤心?”

夭绍微笑:“那葡萄肯定是酸的。我才不会为它们伤心。”

郗彦淡淡一笑,手掌抚摸她的面庞,缓缓拭去那些未干的泪痕:“那为什么伤心?”

“我刚刚在路上摔了一跤。”夭绍低声抱怨,“还是在前庭拐入书房的梅林旁,伊哥哥和憬哥哥在那里系着的冰丝线居然还不曾断,这次重修郗府,竟也没人发现。我都被那根线绊倒很多次了。”

“梅林?”郗彦莞尔,揉了揉她的长发,“修得好好的长廊你不走,为何偏走小径?从梅林走过来,也不会近多少。”

夭绍轻声道:“我习惯了。”她抬头看郗彦一眼,明眸似水,“往日你总在梅林溪边练字,我这样走,能快点看到你。”

郗彦注视着她,手指停留在她的颊侧:“可是现在是夜里,我也不在梅林。”

“是,”夭绍微笑,“可我还是不想走别的路。我就喜欢梅林旁的小径,就算被绊倒很多次,都没有关系。我总能找到你,看到你的,不是吗?”

郗彦目色渐深,看着她,默然无声。

夭绍温顺地伏回他怀中,开口说话时,气息柔软温暖,一下下熨烫着他的胸膛:“小时候并不知道每次都想要快点找到你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每一次在溪边看到你,总觉得温暖和安定是为什么,更不知道,我什么事都依赖你信任你是为什么。其实长大了我也不懂,因为那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不过今夜我再去的时候,虽然梅林中没有看到你,我却知道了。”

“什么?”

“我喜欢你啊。”夭绍红唇微弯,秀颜如明玉剔透,满足的笑意从心而出,“我从小就喜欢你。小时候的喜欢和现在或许不一样,但有一点一直没变,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说到此处,她扬起脸望着他,与他眉目相对,认真问道,“而且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是吗?”

郗彦手指正抚摸她的面颊,指尖所触,温柔滑腻,温度却似火在灼。他能清晰察觉到她深浓的心意和由心的喜悦,他从没有感受过这一刻的柔情刻骨,却又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他眼角微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低下头,以唇齿间的亲密碰触确认她的想法。

他和她一样。他比她更需要她。甚至生死都不能弃。

念光至此,忍不住便想起日夜折磨体内的寒毒,想到迟早有一日毒发身亡,要留她孤独至老,他就恨怒盈胸,耳边更重现沈少孤方才言词,一句句如冰刃割裂神思,令他全身发颤,下意识地用双臂将她紧紧锁住,温柔的亲吻转为狠力的噬咬缠绵,她早已不堪承受地蹙紧双眉,他却沉溺在锥心的怨恨和无法自拔的爱意中,难以自知。

唇上传来的痛楚越来越深刻,夭绍想要挣扎,但睁眼看着他的雪白苍冷的面庞,心中酸痛,只得沉默着将他抱住,再度闭上眼睛。直到血腥的味道啖在舌尖,胸前的衣襟被他用力扯开,夭绍这才一惊,忙将他的手抓住:“阿彦?”

“你不愿意?”他怔了一怔,微微抬起头,双目暗沉似有血色,冰焰流动其中,神思已难见清明。

见夭绍一直怔忡地看着他,他轻轻微笑,低了低头,唇自她的额头慢慢往下,呼吸滚热而又悠长,缕缕灼烧她的肌肤。夭绍忍着战栗,艰难地开口:“阿彦,你今晚是不是吃过寒食散?”

“寒食散?”他目色又黯了一下,额上汗珠渗出,似是体内极热,然而贴着夭绍面颊的肌肤却寒如冰玉,没有一点温度。

夭绍又惊又怕,抚摸他的脸庞,轻声道:“你怎么了?”

郗彦埋首她散乱下来的浓密乌发中,深深呼吸,想要抑制冲动,唇却忍不住去亲吻她的颈边雪白的肌肤。酥麻的感觉突如其来,夭绍蓦起一个激灵,全身瑟瑟地蜷缩起来。郗彦感受到她在怀中的颤颤发抖,愈发情难自控,将她越抱越紧,再度吻上她的嘴唇。

“夭绍……”她身上灵动的馨香犹如诱惑的蛊毒,他忍耐不住,却又在灵台留存的最后一丝清醒意识中挣扎踌躇,压抑地痛苦地低唤她的名字,一遍一遍,情意漫染。

夭绍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身子不住颤抖,急欲逃离,却又不忍牵累他毒发煎熬。肢体的纠缠之间,她背后渗出的细汗早已湿透衣裳,眼前因泪雾的充盈而朦胧一片,扑朔的光影之间,只有他清俊的面容愈发清晰。素日寒似冰雪的容颜此刻有些纵肆的张扬,眉目邪美,眼瞳深魅,诱得她的神思也不禁与之沉陷。

直到耳边一声裂帛脆响,她才愕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已正动情地回应着他的深吻,双臂勾在他的肩头。夭绍怔愣顷刻,双颊如同火烧,想要撤下双臂,手腕却被他用力握紧。他的掌心满是汗水,她肌肤又是如此滑腻,她再用力一挣,还是抽出手来。

他低低一笑,在她耳边念道:“夭绍。”声音柔软且深情,令她又是一阵恍惚,衣裳就此被他脱落,竟毫无抵抗之力。肌肤相贴时,他冰冷的体温令她寒噤连连,他忙轻声道歉:“对不起。”却不似以前那样将她推开,而是更紧地将她抱住。青色的锦袍离身的一刻,他五指轻拂,满室帷帐在他的掌风下皆垂落下来,灯火歇灭,室内顿时陷入黑暗。

那是黑暗中莫测的山水深域,一望无际,永无止境,颠簸不平地行走其间,似是痛苦,又似欢乐。夭绍闭着眼睛,耳边清晰闻得一声声沉重的呼吸、紊乱的心跳、低沉而又诱人的喘息、羞耻而又暧昧的呻吟……那样的感受,令她时而觉得海水湮没头顶的窒息难耐,时而又是从万丈高峰坠落的惊恐慌张,长久的刺激之下,心神大乱,万念俱无,只知紧紧依靠着他,拥抱着他,温柔地将他的不安与爱意满满包容。

许久之后,待到潮浪已平、飓风已过,平静下来的二人呼吸相缠,轻轻相拥。夭绍躺在他怀中,心弦依旧在剧烈跳动。他的肌肤不知何时已有了温度,她微微松口气,手悄悄地伸向他心口的方向,想触摸他与她一样难以平稳的心跳,指尖刚游移过去,就被他的手死死握住。

“夭绍……”他声音喑哑低沉,略含几分危险的意味。

夭绍身子一僵,忙不敢动弹,直到他无奈笑了一声,轻轻柔抚她的肩头,她才将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心中担忧既除,这个时候,她才感觉残留身体中的疼痛以及劳及筋骨的极致疲惫,在他轻柔的抚摸中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往事一幕幕浮现,那些清楚明了的喜怒哀乐,将她的心填得毫无空缺。安定,温暖,一生如此,再无缺憾。至于将来能携手共度几年,那又有什么重要?只要他疼爱着她,她也怜惜着他,就是幸福美满了。

然而这些往事之后,却总有一缕阴影飘浮不定,她望不清、看不明,却觉这阴影如同丝线,能将她此刻所有的欢喜一圈圈地束缚,令她难以心安,猛然惊醒。

睁开眼睛,帷帐内还是黑暗。身旁那人呼吸轻浅绵长,似还没有睡醒。夭绍轻轻动了动身子,想要从他怀里离开,不料这一动身子竟似散架了一般,四肢骨骸,竟无处不痛,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怎么了?”他揽住她,轻声问道。声音清冽淡柔,并没有丝毫睡意。

夭绍满面通红,低声道:“没什么,你继续睡吧。阿公……说让我亥时前一定要回府,不然他会担心。”边说,边挣扎着坐起,在黑暗中摸索散落一旁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身。

郗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现在大概已是寅时了。”

“什么?”夭绍一惊,继而脸上又火辣辣地烧起来,“怎么办?四叔还在前庭等着……”

郗彦缓缓坐起,轻声道:“方才你睡着了,我已让人带四叔去秋棠馆中歇下。太傅府也派人通知了,说是……你喝多了酒,要在郗府歇一夜。”

夭绍听罢,艰难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手上正拿着的一件外裳已被撕破,想来也难穿上身,她怔怔坐着榻上,一时不知该下榻还是该重新躺回去。

“夭绍……”郗彦在沉寂中出声,将她拉向自己怀中,想要道歉,却又难以启齿方才对她的侵犯。过了半晌,他才柔声道:“我从今日起戒除寒食散。”

“真的?”夭绍微笑,脸颊贴着他的衣襟,“那我每日傍晚来帮你行针渡气。”

郗彦笑了笑:“今后辛苦你了。”他手指抚摸她的发,又道,“陛下昨日已与我说了举行婚礼的日子,是这月二十八日。”

“这么快?”夭绍垂首,抿着唇笑了笑,心中正觉欢喜的同时,脑海中却又浮现梦中的阴影,笑意渐渐地消隐在唇角,沉默起来。

郗彦感受到她一霎低落的情绪,握住她有些发凉的手:“你在担心什么?”

夭绍想了片刻,才说道:“先前师父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郗彦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轻笑:“你在担心尚?”

“是,”夭绍坦然颔首,“我知道你绝不会因为要雪魂花而答应师父的条件。因为你当尚是最亲的兄弟。而尚与你一般,也对你情同手足,若沈少孤当真与他去谈此事,他会不答应吗?如果让他牺牲自己的婚姻来换回雪魂花,我们情何以堪?如若他不答应,北柔然和北帝当真连成一线,鲜卑的处境岂不更为危险?”

“你这么关心他?”郗彦淡淡一笑,不留痕迹地松开她的手,转过身,披上外袍,着锦靴下榻。

夭绍愣了须臾,拉住他的衣袖:“阿彦!”

郗彦似乎低声叹了口气,将袖子从她指间轻轻抽离,出了帷帐点燃一盏烛台,而后转过身,将亮光引至夭绍面前。他放下烛台,俯眸微笑,话语闲淡:“方才的那些话中,你只考虑他答应会牺牲什么,不答应又会有什么处境。却从没有想过,我没有雪魂花,我会如何。”

夭绍看着他深黑的眸子间压抑的怒火,终于明白他言下何意,一时又伤心又气恼:“时至今日,你原来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担心他不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是因为他是你最重要的亲人。难道你就不担心他?难道你就这么在乎雪魂花,在乎生死?”

郗彦看她半晌,眼中浮出无尽悲哀,微微笑道:“难道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夭绍断然决然的语气令郗彦面色怆然一白。夭绍赤足下榻,将他紧紧抱住,柔声道:“我们已被这雪魂花纠缠了这么多时日,喜为了它,愁为了它,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牵挂在它,凭什么?其实雪魂花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无论天命怎么定,我都和你生死与共。师父为迫你就范,总是危言耸听,你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必顾虑我的今后。”

“夭绍?”郗彦震惊,看着怀中目光坚定、神色毅然的女子,心中波澜起伏,不明是喜是哀。

也许人生所求,至喜不过如此,至哀亦不过如此。

他看她良久,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可我却没有活够,也不舍你跟我命归黄泉。雪魂花我还是要夺,鲜卑我还是要助,”说这话时,他剑眉斜飞,一贯清雅的面庞上露出的微笑竟有些飞扬恣肆的味道,看着夭绍道,“今后的日子依旧很艰难,你受得了这些苦吗?”

“你说呢?”夭绍反问,明眸善睐,笑颜娇美,执住他的手,一字字道,“无论甘苦,红尘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