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h3>
擒贼先擒王,北府兵以雷霆之势夺下云陵,战乱竟不过数个时辰。兵戈消弭之际,方值黄昏。南岸城陵矶下,焦虑一日的步雍听闻捷报,大为愕然,良久之后回过神,才大喜赞道:“北府军真乃神兵!”他心事暂了,正待回巴陵城中运筹粮草之事,尚未上车,迎面见有一小卒匆匆赶至,手中高举一枚玉令,长呼道:“有人执令求见步大人!”
步雍接过令牌,凝眸一望,微微失色:“来者何人?”
“那人头戴斗笠,面蒙黑纱,并不可见容貌,看其身量,应只是个少年。”小卒叙述至此,忍不住啧啧道,“不过那少年岁数不大,架势却极了得,竟传命步大人前去江畔见他。”
步雍闻言却无分毫恼意,只急急上车,命人赶赴江畔。
黄昏赤霞下,小卒口中所说的少年正孤立烟波水色间,面朝北方,紫衣飘动,身形逸美非常。听闻车马声,少年回首,黑纱下隐约可见其双目明如晶玉,望着下车迎来的步雍,略略颔首致意:“阁下便是临湘太守?”
“是,在下步雍。”步雍不敢托大,以双手递还令牌,揖礼道,“此令从不离郡王身侧,公子今日执此令前来,必定是郡王有紧要传命?”
“此令从不离他身侧?”少年微怔了一下,轻笑摇头,“步大人见谅,我并非奉郡王之命前来,原也不知此令是如此紧要之物,当日他赠送给我,本只是一时玩闹之举。”
玩闹?步雍震惊,盯着少年,满面不可思议。
那少年却是一派坦然,收好玉佩,淡言道:“请步大人前来只为一事。我想渡江北上,不料寻遍周遭数十里,却不见一叶渔舟。官船倒有几艘,只是无论我出得多少金铢,他们都是不愿一送,只道是奉太守之命,不敢妄自渡江。我寻思无法,只得惊动步大人。”
区区此事便动用权驭江州七郡的至高令箭?步雍提在心头的一口气无处消散,竭力隐忍怒火,劝道:“这位公子,云陵虽战事已定,但北去荆州之地,处处机关暗伏,怕是……”
少年言语柔和,打断他道:“步大人勿忧,我北上是为寻郗元帅,有重要军情告之。”
步雍目光暗闪:“军情?”
“是,”少年在他怀疑的目光下极度无奈,自袖中又取出一枚金令,低声道,“实不相瞒,我乃云阁令使。”
步雍端详金令,查实无误,叹息一声道:“既是如此,我即刻安排官船送公子北上。”
“有劳。”少年一笑,微微扬起脸,望向北方山川。晚风不经意拂过那层罩面的黑纱,步雍转身上马之际,惊鸿一瞥,秀雅清绝的颜色赫然映入眼底。
果然是个女子。步雍暗叹一声,登车离去。
此少年正是乔装南下的夭绍。
自江夏至巴陵,水路通畅,陆路却多山道,崎岖难行。她驰马赶了一夜一日,也不曾追上郗彦一行,至此日傍晚,方至城陵矶下。因闻北府兵在北岸攻打云陵,她便想寻舟渡江。岂料战乱之下水域封锁,渔舟难见,官船不行,夭绍无奈之际,想起昔日萧少卿取笑她为“梁上君子”时赠送的令牌,便取出引来步雍,这才得舟北上。
抵达云陵城外时,圆月初现天幕,半掩在烟云之后。十六之夜本该明亮的月光于此时有些雾雾蒙蒙,一丝不见清透。
夭绍入得城中,只觉夜下城池寂静异常,问过引路的侍卫,方知北府大军已奔袭洞庭。云陵城中留守将士并不多,虽如此,连排碉堡森冷环竖东南,城墙内外甲兵驻守,长槊锋锐,映带篝火红光。目所及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似劫后余生的战场。
至北府中军暂住的官署前,侍卫入内通传,夭绍静候石阶下,不时见将士进出匆匆。想来是因战时信报传送频繁,此夜城门并不曾关闭,数骑绝驰而去,马蹄踏飞尘土,月色下卷起一道又一道漫漫长烟。
那是去往西南方向——
她若有所思,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有人诧异道:“郡主怎么来了云陵?”
夭绍回首,见是偃真迎出府外。她微笑着道:“我路过此处,便来看看。他在吗?”
“路过?”偃真愣住,片刻才缓过来,说道,“少主已率大军去了洞庭,此夜一战不同夺云陵,想必不到明日午后,不会有胜负战报。”
夭绍点点头,又道:“军师在吗?”
“阮公子随大军一同去了洞庭。”
“七郎也去了?”
“没有。”偃真道,“小侯爷领三千精骑北上,去断乌林、江陵两镇南下的粮道。”说到这,他想起一事,笑道:“郡主却不知,小侯爷是午后第一个杀入云陵城的,立下了南行的首功。”
夭绍笑着摇摇头:“七郎心中赤诚,武力惊人,只是谋略尚缺。阿彦本不该过于偏宠他,如此一来,他会愈发不知天高地厚的。”
偏宠?只怕小侯爷却当是无止休的折磨。偃真笑了笑,引夭绍至前庭堂上,问道:“郡主是要在此等少主吗?”
“不等他,”夭绍道,“我留封信便走。”
“你……”偃真嘴角抽搐,一时隐生内伤。他盯着夭绍,想问又不敢问:你千里迢迢追过来,面也不见,就是为了留封书信?
夭绍入得堂内,见烛火中旗帜鲜明、令箭高置,便知是郗彦与诸将议事的正厅,不愿久留,转身去了堂侧偏阁,在长榻上落座,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容。她自斟了一杯茶,喝尽,缓了缓心神,这才发现身前案上堆放的卷帛信函,微笑道:“他以此处为书房?”
“是。”
夭绍垂首,指尖轻触卷帛上飘洒苍劲的字迹,心生无限温柔。阁中隐闻药酒香气,恰似那人的气息缠绵周身,夭绍转目,望见案侧摆放的酒囊,怔默片刻,问道:“他今日服了两次药散?”
“是,”偃真面容微黯,叹了口气,“这两日正逢月半。”
阁中窗扇大开,夜风之中,偶有虫蛙之声。偃真久不闻夭绍言语,抬首,方见她默望窗外夜色,飘摇的烛火下,眉眼间尽是不可消散的沉郁忧色。
“这样的话,酒就不够了。”她低低出声,言词温婉依旧,“大军离开云陵之前,请偃叔再准备些好酒随行。”
她越是这样的淡静,偃真不知为何心中越不是滋味,点点头道:“属下知道。”
夭绍这才提起笔,从案上抽出一张藤纸,刚要落字,却见案边放着一个锡印密封的锦盒,似曾相识,念光一闪,伸手便要开启。
偃真忙阻止道:“郡主,这是云阁密函,非少主不得妄动!”
夭绍略一思索,不改初衷,径自取出里面的绢帛,说道:“无妨,若他问起,自有我担当。”
虽说夭绍毕竟不同他人,但想起往日有人妄动此匣密函的下场,偃真还是忍不住面色发白。眼睁睁看着夭绍阅罢密函,再度陷入沉思中。他暗中揣思良久,实在禁不住好奇,冒死探询:“密函所书何事?”
夭绍不答,只卷起绢帛放回锦盒中,笑了一笑道:“我终于知道该怎么与他分担了。”不顾偃真饱含疑惑的目光,她提笔写就一封信,叠好放置锦盒下,起身戴了斗笠:“偃叔,领我去见陆老将军。”
她言止从容,显是决心已下、谋划已定。偃真不知缘由,更无从劝阻,想着自家少主在此郡主面前也常是无可奈何,自己又何德何能,敢逆她的心愿?
没有退路,只得奉命领路。
却不料此行一趟,无意竟也成就了西破荆州的大功一件。
<h3>(二)</h3>
五月十八日,拂晓,江陵城。
天色微明,细雨飘动,街道上尚不见行人,一匹枣红色的烈马却踏踏行于道中,奔至贺阳侯府前,一浑身血污狼狈的士卒自马背上滚下。
“来人……”他嘶哑吼道。
贺阳侯府前侍卫早觉异常,疾步下阶,皱眉打量来人一身染血模糊的铠甲:“何人喧闹侯府前?”
“我乃陆宁将军帐下郎将,有要事求见殷夫人!”那士卒费力扯下腰间牌令,递给侍卫。
“陆将军?”那侍卫面有讶色,忙入府通传。
自昨夜收到云陵失守的败报起,殷夫人一夜无眠,天色未亮,便至书房观看战图。她陪伴殷桓一生驰骋沙场,自知利害得失,暗忖北府兵南下奇袭的目标所在,只怕不是云陵,而是洞庭。想起幼弟凌蒙狂躁冒进的脾性,殷夫人更是忧虑——如今北府兵深入荆州,若绕道洞庭水军之后,必断凌蒙退路,如洞庭江面另有敌军相阻的话,两面夹击,只怕洞庭迟早会失守。
而洞庭一失,荆州西南门户大开,北府兵沿江西进将再无阻碍,到时江陵城不过孤城一座,仅南面房城、北面景城可稍作缓冲之地。
念及此处,她心忧如焚,正苦思应对之策时,却闻侍卫来报陆宁帐下郎将求见,不禁大为疑惑,沉思片刻,才道:“请他在前庭稍候。”
“是。”
侍卫走后,殷夫人去里阁换上深衣,至前庭偏厅,垂落竹帘,才传入郎将禀叙。
郎将在外稍稍洗净了污秽,跪坐竹帘前,自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帛书递上,言道:“云陵失守当日,危乱中,陆老将军遣我与左中郎将各带书信一封逃出城外,西上禀知战事内情。”
“内情?”殷夫人看过书函,心平气和地微笑道,“他都投降献城了,如今却还有脸面书信于我,让我饶他的两个儿子?”
“老将军并不是有意献城的,以那时的形势,却是不得而为之。”郎将道,“北府兵统帅郗彦曾在灵壁杀降,世人皆知,老将军当时若不降,枉累一万荆州勇士的性命。如若能暂保性命,却能有机会图谋后路,伺机待发。”
殷夫人放声一笑:“他陆宁是什么心思,贺阳侯或许不知,却当我还不清楚?且不谈他之前对朝廷态度的暧昧不清,便说他一生三番两次的弃主求荣,这样心胆不忠之人,孰能深信?”
郎将面容微变,抬头看向珠帘之后的模糊人影,乞求道:“殷夫人……”
“他的两个儿子必死无疑,非如此不能震慑军心!”殷夫人字字清冷,毫无周旋余地。
郎将一个战栗,虽隔着竹帘,却仍可感觉帘后那人凝望过来的冰冷视线。
“至于你,”殷夫人言词一顿,话锋忽转,“你方才说,还有一位左中郎将?”
“是,”郎将伏地道,“他带着陆将军的信,去了房城。守房城的袁禁将军是陆将军的八拜之交,陆将军深知自负重罪,因此书信袁将军告知北府兵行军路线,让他及早准备。”
竹帘之后久久无声,而后忽见寒光一闪,耳畔爆裂声起,眼前青竹四飞,散落在地。郎将猛然一个寒噤,忙匍匐在地,殷夫人冷道:“陆宁既是被困受降,你也说是危乱中逃离,那么写这两封信时他怎会得知北府兵行军路线?”
“末将……”郎将声音颤抖。
“你好大胆子,竟敢蒙骗我?”殷夫人重哼一声,挥袖之际,利剑寒芒至刺肌理,已迫在郎将颈侧。
“夫人饶命!”郎将闭着眼睛大叫,“末将不敢再有所欺瞒……陆将军的确是降了朝廷,且写信劝降袁将军,并令我前来,以拖延夫人领兵出城的时间。”
“劝降?”殷夫人尖声笑道,“袁禁却比陆宁忠心多了,这样拙劣的离间计,岂能瞒我?”
“夫人明鉴!”郎将连连叩首,“末将不敢有半句妄言,北上的路上,北府军前锋大将谢粲已率精兵五千人,逼近房城外百里。就算袁将军不肯降,谢粲也会死攻房城,且北府兵大军于后,殷夫人若不早日领兵出城相援,房城危矣。”
一口气说尽,惊喘阵阵。那利剑的寒锋近在寸毫,郎将面色如土,不敢妄动一分,良久,才见惊光掠过眼前,长剑入鞘。眼前但见深衣飘动,脚步渐远,那素淡的香气连带着惊魂的杀气终于消散,郎将双目一闭,抹了抹满额汗珠,失力瘫倒在地。
前庭事态突变,一场风雨呼卷而过。殷夫人步入内庭时,目望楼阁深深,静立许久,才收敛住杀气激越的心神,步入凤鸣轩中。
“湘儿醒了没?”
“未曾。”轩中侍奉的侍女轻声道,“不过公子一早就起来了,正为女君熬药。”
殷夫人点点头,轻步走入里阁。四壁窗纱皆卷,轩外细雨疏疏,湿气微染室内。殷湘卧在榻上,睡颜深深,眉梢眼角隐带柔和笑意。外间廊檐下,韩瑞正轻摇蒲扇煮着药汤,见殷夫人进来,忙起身揖礼。
“我来看看湘儿。”殷夫人对他颔首,目光慈蔼,坐在榻旁,指尖轻抚殷湘的面庞,“湘儿脸色好看多了,伤势恢复也极快,幸赖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韩瑞淡淡一笑,不语,转过身,将炉中火势减弱了些。
殷夫人走到廊檐下,看着轩外雨色,忽道:“昨日苏汶自上庸送来了密报,粮草已夺,正启程南下。”
韩瑞微笑道:“恭喜夫人。”
“你还不肯唤我一声娘亲?”殷夫人回首望着他,静默片刻,长叹一声,“罢了。”
韩瑞端详殷夫人的神色,轻声道:“苏将军既是得了粮草,夫人为何还看起来心事重重?”
殷夫人愁容满面,苦笑道:“粮草虽得,城池却失,此时此刻,只怕北府兵已夺下洞庭,倾军西进了,江陵城如今几乎是孤城一座,我如何能够不忧?”
韩瑞道:“江陵城南尚有房城,城北也有景城,二城为佐,怎是孤城?且前几日夫人已备退路,将江陵城中粮草辎重俱运至景城,倘房城不幸失守,北府兵围攻江陵,景城有粮可救。”
殷夫人摇头道:“房城与江陵互为犄角,断不可失。只是如今东阳侯谢粲已引精兵攻至房城下,若不尽快将他逼退,待北府兵大军自洞庭沿江北上,两军合围时,我们就无任何优势,徒守空城了。”
“如此说来,夫人要引兵救援房城?”
殷夫人沉默,良久才道:“救援是必行之策,只是我心中另有二事未定。一者,我若出城,谁来守城?二者,房城袁禁虽说对贺阳侯向来忠心,但与陆宁也是私交深厚,如今陆宁已降,且有密信传与他,袁禁心志是否丝毫未变,我却不能确定。”
韩瑞想了想,轻声道:“第一件事,韩瑞身负重罪,不敢擅自请缨。至于第二件事,韩瑞或可前去房城,为夫人一探确实军情。”
殷夫人面容欣慰,微笑道:“你素有急智,心思缜密,有你前去,我自当放心。”
韩瑞一笑不言,将炉中煎好的药仔细倒入碗中,以薄纱覆盖,回阁中再望了一眼殷湘,便穿了斗篷,带上斗笠,疾步而去了。
“母亲……”听那脚步声远去,殷湘缓缓睁开眼,看了眼窗外风雨,再望向廊檐下的妇人,轻轻叹了口气,“你何苦要这样试探他?但若袁禁有一丝反心,他便必死无疑。”
殷夫人目光深远,淡淡道:“袁禁不会反。”
“那你……”
“傻孩子,你竟还不明白?”殷夫人柔声叹息,“我领兵出城时,这府中断不能有任何心机叵测之人。”她看了一眼殷湘,怜悯,而又不忍,“就算那个人,是你的丈夫。”
殷湘面容微白,眼睫轻轻一颤,默然无声。
奔走一趟,韩瑞自房城返回江陵时,已近日暮。归时但见城门前衣甲泱泱,旗帜飞扬,将士齐整待发。殷夫人驰马自城中而出,英气飒爽,眉目含霜,身着的绯红铠甲是这阴沉雨天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韩瑞下马至殷夫人面前,垂手一礼。殷夫人静望他的面容,笑道:“瑞儿,探察如何?”
“房城防守甚坚,袁将军清晨已与北府兵交过手,以利箭飞石将敌逼退十里,北府兵暂已停攻。”韩瑞低着头,声音缓和清晰,“我进城看过,袁将军身先士卒、部署严密,绝无任何反意。”
殷夫人满意颔首:“袁禁果不负侯爷一片诚待之心。”
韩瑞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函,递给殷夫人:“这是袁禁让我转交夫人的信。”
殷夫人取过信函,见密封完好,方打开浏览。袁禁在信中道,今夜子时,他将趁黑引精兵出城,由山间密道而出,自背后奇袭北府兵,与殷夫人相约举火为号,双面夹攻,内外相应。殷夫人阅罢,深思片刻,微笑道:“倒是条好计策。瑞儿,你若愿戴罪立功,便随我身侧夜战东阳侯,如何?”
“夫人有命,韩瑞自当随往。”韩瑞淡然应命,跃身上马,不经意回首瞥过城墙。他一眸已眇,视线受限,却仍可见飘动城墙一侧的紫色衣袂,清澈明媚,隐隐映亮了那方天色。
暮钟敲响之后,江陵城横穿南北的长街一派寂寥,凄雨恻恻,阴影浮动,愈衬出夜色的漆黑深远。街道尽头,树荫沉沉,笼罩着一片残垣破壁,夜风吹过处,几只燕鸟惊飞于破碎瓦檐下。
说不清过了多久,夜深人静,此处草木却潇潇而动,一条人影自萧条败落的池馆中飘飞而出,风雨中渺然成烟,直奔城南方向。
人影于南城门下停驻,站在城墙下的一刻,恰闻远处隐隐传来的鼓号杀伐声,纵是雨夜,那边火光仍盛,彤然遮天的烈烈红晕,便是连数十里之外的此处,也被照出几分光亮来。
空气中有异样浓重的血腥气,雨水飘落不住,却也丝毫冲散不了这气味的刺鼻。那条人影怔愣片刻,慢慢自城墙下的阴翳中踱出来,借着远处的火光,正望见脚下尸骸满地、血流成河。
人僵立在雨中,再也动弹不得。
“发什么愣?徒然耽误战机!”身后传来一人冰凉无温的声音,金衣飘行夜色中,华光夺目,“你不是想趁机夺得江陵空城?为师已为你杀光了此处的守兵,你只需打开城门,让埋伏城外的兵马进来便可。”
“是你做的?”那人蓦地转身,斗笠之下,却是一张惨白的面孔。
金袍男子负手看着一地尸骨,微微一笑:“怎么?你还想兵不血刃夺得城池?”他转目,盯着她手中的令箭,又望向她的面庞,笑容了然,“你以为凭此令箭便可控制全城?此处是殷桓老巢,你虽奇谋骗得殷夫人出城,然城中留守将士都是死忠殷氏之人,若无武力压制,谁能听你的号令?”说到此处,他笑叹道,“夭绍啊夭绍,如你这般心善,但上战场,只会为阿彦添忧添乱,又如何谈为他分担?”
夭绍面上青白不定,咬紧牙关,难辨愤怒、怯怕还是后悔。满地尸骸的魂魄一时都似围绕周身,令她心底寒气浮动,身子忍不住地发抖。
“既知承受不了,以后不可再妄为了。”沈少孤轻道,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她袖中摸出响箭,迎天射出,而后足尖轻点,飞身至城门处,洞开穹顶,落下浮桥,放任以谢粲为首的兵马驰入城中。
“阿姐,等我先占了侯府和其他三座城门,再来找你!”殷桓老巢竟就此唾手而得,谢粲难掩兴奋,飞马掠过夭绍身旁,急鞭溅飞风雨,直奔贺阳侯府而去。
夭绍看着火光下那张锐气难挡的年轻面庞,怔愣片刻,高声叮嘱道:“不得伤任何老弱妇孺,不得伤任何手无寸铁之人,不得伤殷湘!”
谢粲扬鞭回应:“知道!”
千匹战马自眼前飞奔而过,并不多的人数,却有着急潮汹涌的气势,瞬间席卷至整座城池。寂静的夜色倏忽被城中四起的火光点燃,夭绍呆呆站在无人顾望的暗影中,听着耳畔不断传来厮杀哭喊声,忽觉精疲力尽,双腿一软,身子摇摇欲倒。
“累了吗?”沈少孤将她扶住,微微一笑,“随你奔波四日四夜不曾合眼,为师也累了。”
夭绍看着他:“师父,你这次南下,究竟是为何而来?”
“你说呢?”沈少孤拉着她往城东而去,随口应道。
夭绍轻声道:“师父杀人开城门,想来不仅仅是帮我那样简单。”
沈少孤笑道:“我早说了,此行南下是为找阿彦。他性子太过清冷无情,为师先给个见面礼,不好吗?”
夭绍道:“是要求他何事?”
“求?”沈少孤扬了扬眉,眸色奇诡,笑而不答。
<h3>(三)</h3>
袁禁与殷夫人皆不曾想到,房城之下的北府兵只为疑兵,江陵城中却另有细作,竟乘满城空虚时打开城门,放入了如狼似虎的北府骑兵。偌大的江陵城,殷桓九年经略所在,通衢南北的分陕重镇,竟在一夜沦陷。待二人察觉不妥想要回援之际,南方却有重兵压至,郗彦率领北府铁骑日夜奔驰,终在十九日清晨抵达江陵百里外。
北府兵连夺云陵、洞庭,据守西南关隘,此时又智得江陵,兵锋正盛,所向披靡。殷夫人揣度双方兵力,虽顾念江陵城池和殷湘性命,却深知此刻绝非决战之机,只得命袁禁坚守房城,另引军回景城,等待殷桓援军。
是日傍晚,郗彦入江陵城处理完城中诸事,便驰马径至城东采衣楼前。暗淡天色下,眼前所望,门垣残旧,亭阁破败,景象一片萧索。早知殷桓查封了荆州各地云阁,却不知是这样洗劫一空的蛮横。郗彦在楼前静立了一刻,飞身飘至楼顶,望向楼后庄园。
此刻正是灯火初上时分,庄园里却草木森森,一片光影暗淡。他默然等待半日,不见园中动静,正待离去时,却见竹林后有晕黄的烛光慢慢渗出。
不假思索,黑绫大氅掠过夜色,人飘至林边。
竹林后是一碧浅湖,园中虽久无人打理,此汪湖水却未干枯,水泽青幽,绿柳横波,夜下飞动着几只萤虫。湖畔小屋门扇半开着,灯火微燃。郗彦行至门边,望见屋中正北摆着一方长案,案上供奉着法相庄严的佛祖。那紫衣少女便虔诚地跪在案前,双手合十,面容平静,嘴中在轻轻祷告。
她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听清,只慢步走入屋中,将她拉起,静静望住她的面庞。
“阿彦?”她在一时的愕然中疑似幻觉,伸手摸了摸阴沉的头盔下那人的脸,才终于微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郗彦不语,视线流转在她眉眼间,凝视深深。烛光下少女面容姣美,笑颜盈然的背后,浑然还是往日那缕清澈的灵魂。他看了她良久,轻轻松了口气。
“除了此处,你还能去哪里?”他无奈低叹,伸出手臂,将她抱入怀中。
冰冷的锁甲抵着脸颊,隐隐生疼。夭绍低下头,正望到他雪白甲衣上的斑斑血红,忍不住问道:“你从洞庭兼程赶来,此刻甲衣也未换,是不是还不曾休息片刻?”
郗彦道:“不必担心,我精神尚好。”
他说话时,有冰凉的气息拂面而至。满室纯净祥和的檀香早不再纯粹,自他衣襟上散发的清冽酒香这一刻愈发清晰起来。夭绍依偎在他肩头,怔忡片刻,慢慢将抱着他的手缩回。
“甲衣脏了,先换下吧。”她抬头微笑,取下他的头盔,为他除去锁甲。自一旁的包裹中翻出一件淡青长袍,让郗彦穿上。
室内光线昏暗,郗彦转顾左右,见屋中陈设不过两三小案,数块灰毡,角落里安放着一张古旧长榻,其上铺着素色锦衾。里里外外,虽则简陋,却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净得很。
“你收拾的?”郗彦倒也不觉讶异,于案边落座,“为何独居于此?七郎处处寻你不到,已着急了一整日。”
“找不到就干着急?”夭绍笑叹道,“那是他笨。”她坐在他身边,盛了一盏茶汤递过去,说道:“江陵城经此大变,到处兵荒马乱的,贺阳侯府更有将士进进出出,不得一刻清静,实在不比这里好。何况我也并非独居,酉时前师父还住在隔壁,不过刚刚离开了,这才剩我一人。”
“沈少孤?”郗彦沉默了一下,烛影投在他冰玉般的面庞上,神色不复先前温和,“七郎说昨夜在你身边见到一金袍男子,果然是他。”
夭绍道:“我当日为你送行时遇见师父,叙聊未久,便又分别。而后我南下找你,并不知他一路尾随。直到昨夜夺江陵时,他现身援手,我也才知晓。”
说到这里,她面上露出惭色,歉疚道:“阿彦,我此番擅自看了云阁密信,妄自调动七郎的兵马,还自作主张潜入贺阳侯府窃盗兵符……本是想为你分担,却不知自己实在怯懦无能。昨夜事到关键时,我竟畏缩不前。若非师父在旁,只怕我要给你捅个大窟窿,白折了七郎的兵马,白费了韩瑞一番苦心了。”
“你原来也懂得是任性妄为。”郗彦扬唇浅浅一笑,语重心长地道,“战场上诸事莫测,你再聪慧也只是一人之力,此番有惊无险,实属天幸。况且妄动兵权触犯大忌,传入朝廷必然又是一场风波,今后不可再为。”
回想昨夜种种,血雨腥风下的残酷杀戮实无可恋,夭绍认真点头:“我今后断不会再插手战事。”
郗彦又是一笑,道:“不过这次能夺下江陵,你的确居功至伟。”
“你不要取笑我。”夭绍脸红了红,“我不过自作聪明,你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没有给你添太大的麻烦,你该庆幸这个。”
郗彦笑笑不言,低头饮茶。夭绍看着他,忽挪动双膝凑过去一些,柔声道:“其实细论起来,韩瑞才是功不可没。是他事先设计让殷夫人将江陵城中的粮草辎重等运至景城,由此分散了兵力。前日我潜入江陵,和他商讨如何调离殷夫人时,也是他想到袁禁有勇乏谋,且昔日曾为他父亲韩奕的部属,由他向袁禁献计,必能事半功倍。而后战局果然如此,殷夫人与袁禁齐力攻打房城外的北府兵,七郎这才能寻得空隙悄悄绕道江陵,与我里应外合。”
郗彦声色不动:“韩瑞确是功不可没。不过——”他指尖轻抚茶盏,转顾夭绍,“你肯为他说这么多,想必还有后话。”
“是,”夭绍轻声道,“韩瑞有一事相求。”
郗彦道:“勿伤殷湘?”
夭绍忙点头:“是,我已代你答应了。”她目不转睛看着郗彦,想要望清他这一刻的神色转变。然烛光下茶雾氤氲蒸腾,却映得他面容朦胧难辨。
郗彦道:“九年前,殷湘不到十岁,旧事与她毫无干系。但可惜殷桓罪孽如此,必是坐诛满门的结局。就算你我能求得朝廷网开一面,以殷湘刚烈的性格,怕也难苟活于世。”
夭绍低声叹了口气:“我也料到了……那时我答应韩瑞,私心只想让你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郗彦咀嚼这四个字,忽而一笑,看了眼长案上的佛祖,“你原来就是为此,才跪在佛前为我赎罪?”
“不是赎罪。”夭绍摇摇头,“世上很多事情,对错难分,不得已而为之,已是万分无奈,更莫谈罪与恶的惩处。”她抚摸手腕上的佛珠,颇为落寞地道,“我只想求个心安理得,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她脸上有难以磨灭的伤愁,郗彦心弦微震,望着她眸眼深处的挣扎和茫然,生平第一次,竟为逝去九年的阴冷无情、弥天杀戮蔓生悔意。他苦笑,走到如今,又岂能后退,只能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微笑道:“如此,只能辛苦你了。”
夭绍抿起红唇,笑了一笑,道:“不辛苦。”看了他一会,她起身离案,“我随身带了药,现在就去熬,你喝了药再休息。”
“且慢,”郗彦道,“我还有一事问你。”
夭绍心如明镜,问道:“事关师父?”
郗彦颔首,缓缓道:“北朝大乱,鲜卑铁骑正和乌桓人争战中原,塞外诸部蠢蠢欲动,北柔然断难独善其外。沈少孤为何能如此清闲,千里迢迢地南下江左?”
“自是来者不善,图谋不轨。”夭绍笑了笑道,“师父此行专为找你,说有事相商。不过傍晚他收到一封飞鸽传书,却匆匆离开了。”
郗彦皱眉:“未有留言?”
“他只说若无意外,一个月后与你我邺都再见。”夭绍见郗彦面露疑色,不由道,“我也奇怪呢,一个月后我们能回邺都吗?他又去邺都做什么?”
郗彦想了一刻,才笑道:“若无意外,一月后你我已在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