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番外二缝隙(2 / 2)

叶开穿得太多了,真裹成了个球。他艰难地在陈又涵怀里转身,两只短短的胳膊圈不住陈又涵的脖子,只能环一半,把脸贴过去,软软的嘴唇在陈又涵耳侧亲了亲。

「我很快就回来。」有什么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是谁——曾经这样亲过他?陈又涵愣住,脚步停下。

瞿嘉问:“怎么了?”

陈又涵抱着叶开,回头看了一眼。

他以为可以找到什么的。

但是世界繁忙如初,步履匆匆。他的眼里只有一千张面目模糊的面孔,哪一张,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回过神,抬起脚步:“没什么。”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他在最后一个考场,试卷到手上,心里莫名有个念头,「可不可以稍微进步一点?」下笔的时候,便很郑重。出分数,物理老师在讲台上念名字,念到“陈又涵”时,抬头看了他一眼。陈又涵看到分数时知道了,40分,他天天课上睡大觉,老师心里可能在想,真行,运气一次比一次好。

晚自习下课跟杜唐一起回家,莫名自豪。杜唐瞥他,好笑地微讽:“恭喜,离及格只差二十分。”

这泼冷水没泼准,陈又涵认真地说:“不一样,以前所有分数都是蒙的,这次都是我一题一题算出来的。”

所以,理论来讲,他不是进步了十二分,是进步了四十分。

杜唐给他鼓鼓掌:“真行,学渣的快乐就是简单。”

陈又涵笑了一声:“喂,你别以为我喜欢你就不舍得揍你啊。”

喜欢而已,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他一向很坦然,杜唐也很坦然,从来不会为此所困。但是说出“喜欢你”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模糊略过的却是别的画面。他抓不住,想不起,毫无缘由,也没有头绪。好像,他喜欢的是别人。

但是十八年的人生中,也没有别的人值得他喜欢了。

有很多怅然若失的时刻。

伴随着难以控制的疼痛,从心脏深处蓦然抽出。

在海边的时候。长长的海岸线,一眼望到头的风景,却总期待着前面有什么人在等他。

在后山小球场打夜球的时候,汗湿的气喘吁吁的心跳剧烈跳动的状态中,他低着头,手撑着膝盖,看汗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默数十秒,抬起头时觉得会有人指尖转着篮球挑衅地冲他笑。

高兴的时候,一个名字马上就到嘴边了,却又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无影无踪。于是那个高兴的时刻无人分享,他忽然间成了个独自欢喜的傻子。

高三毕业,他一个人去美国旅行。穿着制服的小姑娘拉住他:“先生,南航周年活动,你有什么话想对什么人说吗?或者是未来的自己,或者是现在不敢面对的人。”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抬腕看表,时间还很富余。

小姑娘很高兴,脸上有点羞涩:“我们会送你一个沙漏,你看,这里有刻度表,这里是拨片。写了信,埋在沙漏里,到时间了,沙漏走完,拨片会因为重量下滑,这封信就会掉出来。”

莹白的细沙随着她的演示动作以恒定的速度很缓慢很缓慢地滑下。

陈又涵说:“抱歉,我没有什么人……”

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他,看到他笑了笑,改口说:“好的。”

趴在柜台前写字的背影都透着认真。

写完了,纸张卷成小卷,红色丝带系紧,小姑娘说:“您亲手放进去,还是我帮您?”

陈又涵无所谓:“你来吧。”

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了什么:“这个可以一起放进去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小姑娘一边放一边说:“您知道吗,在飞机上看地面,就好像是一个积木玩具。在足够高、足够长的维度里,很多事情就显得可有可无,我们现在的问题、烦恼,在漫长的时间里,都会找到答案的。”

陈又涵给面子地“嗯”一声,问:“多少年?”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二十年。”

陈又涵一怔,失笑道:“二十年?我才十九岁。”

可能也觉得公司策划的活动有点扯淡,小姑娘故作老成地安慰道:“二十年,眨眼之间啦。”

陈又涵扬了扬沙漏:“可能下次搬家就不见了。”

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把沙漏收进了背包。

高大的身影莫入人潮,向着洛杉矶登机口的方向前进。很酷。

·暑假快结束,陈又涵陪叶开回去看陈飞一。陈飞一酸溜溜念叨几次说他从不为他下厨,这次正撞上枪口,陈又涵衬衫袖口一挽围裙一系,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做做做,这就做!”

陈飞一跟叶开告状:“养儿子不如养条狗,是吧猎猎?”

猎猎汪了一声。

陈又涵大声回:“我听见了啊!”

他做饭只负责下厨,洗配切都有帮佣代劳。虽然说着“养儿不如养狗”,但看到一桌子粤式料理时,陈飞一还是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年纪上来了,眼角鱼尾纹加深,也开始更渴望这样简单的一餐饭。

叶开想到马上又要回美国,开始食不知味:“真应该让aunt wang跟又涵哥哥学一学。”

陈又涵给他剥虾:“你就懒吧,几岁了连个鸡蛋都煎不好。”

叶开理直气壮:“又涵哥哥,你不知道,你煎的鸡蛋要好吃一点。”

陈又涵看他一眼,“嗯”一声,看样子有被取悦到。

叶开咬着筷子继续说:“你剥的虾也要好吃一点。”

陈又涵戏谑地笑了一声:“继续。”

“你洗的水果也比我洗的好吃。”

陈飞一大笑。

陈又涵帮他总结:“总而言之,我动手的永远比你自己动手的好吃,是吗?”

叶开嗯嗯点头,看向陈飞一:“陈伯伯,我说得对吧?”

陈飞一很赞成:“没错,就连又涵倒的酒也比我倒的好喝。”

陈又涵无语,气笑了:“你行行好!”

叶开笑得不行,趴在桌子上眼睛很亮地看着他,桌子底下的手伸过去,在他腿上握了握。陈飞一一个人住,也失去了含饴弄孙的机会,这样的时光于他来说多么难得。有几千亿,在这些温暖面前,他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老人。

陈又涵知道是故意撒娇的,配合得天衣无缝。多少年的相处,他对叶开,还是一点点免疫都没有。

因为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散了几圈步,陈飞一就说要去午睡,让他们自便。太阳很晒,在海边躺了会儿就热不住了,叶开拉着陈又涵跑回他的房间。漫画书,挂了满墙的明星篮球服,一柜子亲签的昂贵篮球和奖杯,很多很多乱七八糟的CD,十九岁的陈又涵住在这里。

他有段时间不做梦了。时间带着那段梦境渐行渐远,久了,开始怀疑那场梦——或许——当然,应该的确仅仅只是一个梦。再想起自己曾经为此吃安眠药,也不免觉得好笑。

倒不后悔。

梦的细节开始失落,只是再聊起陈又涵的少年时光,竟然会自然而然地接上说:“……

那个时候我跟你……”获得了一种虚妄的参与感,仿佛他们在他十八岁时,真实地认识过、接吻过、牵手过,一起上下学,赛场加油,在暮色中夜跑,躺在操场上听蟋蟀虫鸣和看头顶上整个倒悬的星空。

甚至强词夺理地说,十八岁的你喜欢的也是我。

叶开把suede的CD插入唱片机,戴起耳机,和陈又涵一人一只。

不停按下左键,直到熟悉的前奏响起。

“去市青训的车上听的就是这首歌。”

他自然而然地说,闭上眼睛,仰躺进陈又涵的怀里。三点钟的太阳暖融融地晒在脸上,有折页窗的光印,明一道,暗一道,把人笼罩得温柔。陈又涵低头下,吮着他的唇瓣亲了亲。

空调安静运转。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叶开睁开眼,从他仰视的角度,高高的一直到天花板的实木书柜上,有一只白色的沙漏,露出一点奇怪的刻度。

“这是什么?”

他摘下耳机起身,踮起脚,从很高的格门里取下沙漏。刚刚明明听到了什么动静,以为是它,拿在手里的时候才知道不是。

“哪个小姑娘送给你的?你居然留着?”叶开翻来覆去地看:“陈又涵,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陈又涵从他手中接过,回想了十几秒,在底座的“南航”二字中找到线索,“好像哪一年在机场参加的活动。”

“什么活动?”叶开问。

分针转过十二,时针指向三,午后三点整,沙漏刻度归零,白沙堆成沙丘,拨片弹开,一卷小小的纸条和一个别的什么掉了出来。

叶开愣了一下,蹲下身想捡,在看清东西的那一瞬间,身体僵硬住,所有的声音和世界一并消失。

一枚很精致的狼牙项链。

「你觉得他会喜欢吗?」海边的浪声循环往复,风起了,悬崖上拍出一朵又白色的花。

叶开攥着信纸,在上面看到了少年朝气的字迹。

高大的背影趴在柜台前,一笔一画,哪里都透着认真。

「我好像快要忘了你了。

我努力了很久,去寻找你曾经来过的证据。因为找不到,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来过。

去看心理医生,倒是说我一切正常。我尝试着向他描述你曾经来过的画面,但一如既往,话到了嘴边便会马上忘掉。我像是提前得了老年痴呆,脱口而出的名字最后都变成突如其来的沉默。

我忘记的内容越来越多,有时候只记得一种情绪。

思源路有一排皂角树,多少年过去都没有注意过,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会想要摘一个下来。

高考想当然是随便考的,觉得愧疚的首先不是陈飞一,不是自己,而是想不起的你。

偶尔会很失落。

海风吹过的时候,想要身边有个什么人一起看海的那种失落。打篮球时,以为对方防守会做什么可爱动作的失落。

不过,好的事情是,这种失落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我连遗忘本身也会忘记。

我会比复习功课认真百倍地复习你。

但我知道,我还是会忘记我已经忘记了你。

毕业整理书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本拉美诗选。我不读诗,缺乏鉴赏力,有人在下面划了一道横线,我幻想是你。

那就抄送给你吧:“你是我贫瘠土地上,最后一朵玫瑰。”

如果这封信真的还在,希望能把你带回我身边。」飞机的轰鸣声消逝在太平洋烈阳的上空,叶开攥着信纸,仓促地抬头看向对面逆光面对他的人——“又涵哥哥?”

——番外二缝隙 fin——作者有话要说:陈又涵这一生只写过三封信:宁姝、叶开、叶开。

《小径分叉的花园》是时间的分叉,理解的方式有很多,这个番外的概念,还是来自这句“博尔赫斯认为的情节应该沿圆周运转而非直线延伸,起点应是终点。”

因为中间断更过,希望如果喜欢的话,还是可以连起来再细细地读一遍。实在是埋了很多细小隐晦的伏笔。

十八岁的又涵哥哥,你以为的终点,其实是起点啊。

小开,十八岁,又涵哥哥也真实地陪你痛过。只是你刻骨铭心,他却记得痛苦的权利都无从选择。

如果时间真的是环形的话,大概只因为他们的爱而存在。

这个番外可以自成独立,跟正文连起来也可以,看大家自己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