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没醒?”
在窗帘晃动的朦胧日光中,传来隐约的问话声。
“这……”
“不是说洗胃后两小时会醒吗?不是说吞的很少没有危害吗?!”
刻意压低的声音,怒涨的、焦躁的怒意,和一丝很难以察觉的因为束手无策而带来的恐惧。
“陈总陈总您先冷静一下……陈总,听我说,病人服下的剂量的确很小,到现在还没醒虽然不常见……但病人一切生理症状都很平稳,或许再观察……”
不知道什么东西,或许是点滴支架被什么人碰得应声而倒。
“又涵!”一道男声插入,“他在睡,他在睡,你冷静一点——相信医生,叶开真的没事!”
“冷静——冷静个屁!”砰!静谧的贵宾病房中,沉重的医药柜被踹得移位,医护都吓了一跳,眼看着他们的资方大老板在走廊上焦躁地走了几步后,垂首抵着墙,五指深深地插入发间。
没有人敢说话。
过了会儿,陈又涵重新回到病房门口,因为商务接待而系得整肃的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松,他疲倦地对院长、主治医师和医护说:“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顾岫立刻出来打圆场,不住地对医护说“幸苦了幸苦了”、“幸苦各位”。正是这个时候,一位护士惊喜地说:“哎——醒了!病人醒了!”
话音未落,医护团队一阵风似的涌入,但陈又涵比他们更快。只是眨眼之前,他已经坐到了床沿。叶开的手苍白微凉,被陈又涵紧紧握在手中抵在唇边:“宝宝。”
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医生冲顾岫和使眼色,顾岫轻轻扶着陈又涵肩膀:“先让医生给小开检查检查,好不好?”
叶开声音虚弱,但气息平稳,冲陈又涵弯起唇角笑了笑,“又涵哥哥。”
又是一番兴师动众,医生望闻问切,护士侍弄仪器,慎重再慎重之下,主治医师终于说:“病人一切体征正常,再观察一个小时就可以出院。”
随着陈又涵的点头,所有人都如释重负。顾岫也笑着说:“我也能走了吧?”商务接待所有集团高管都一起出席,久未出山的陈飞一也亲自莅临。但只陪同参观到了半程,陈又涵就心神不宁地离场。顾岫在二十分钟后接到他的电话,他从来没听过陈又涵用那种语气说话——那是一种绝望到骨子里的、颤抖和冷气都顺着骨头缝冒出来的语气:“打电话给医院清理出急救通道和病房,叶开吃了安眠药。”
他不当陈又涵助理的这些年,陈又涵从来没有私下动用过他。是急到什么地步才才让他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只能下意识地拨出最信任之人的电话。
顾岫拍了拍陈又涵的肩膀,对叶开眨眼睛道:“小朋友,下次记得药要按剂量吃。”
他走了,叶开小声说:“我只吃了一片……”
陈又涵又惊又怒,在风平浪静之后仍控制不住地后怕:“你发什么疯?安眠药是可以乱吃的吗?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叫你都不醒?!”
叶开被他吼得抖了一下,“你还凶我……我都是病人了你还要吼我……”
满腔惊怒和恐惧都在他的讨巧卖乖中硬生生哑火,陈又涵攥紧了他的手:“不许再有下次。”
叶开小心翼翼讨好般:“我不是故意的。”
陈又涵低下头深呼吸:“你知道我看到你睡在沙发上安眠药倒在一边是什么感受?”随着终于平静下来的叙述,眼眶反而开始酸涩了起来:“小开,如果我不好,生活不好,随便什么地方不好,不要不说话,跟我说,跟叶瑾说,跟谁说都可以,不要——”他说不下去,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滋味地牵出一抹笑:“我经不起第二次”“我只是想睡着。”叶开看着陈又涵,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
陈又涵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掌心,语气微妙地有点冷:“又是想见那个十八岁的陈又涵?”
吃醋了。“那个十八岁的”。
叶开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眨眼的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猛地抱住了陈又涵。
陈又涵被他扑得怔愣,但很快便紧紧地拥住了他,听见叶开在耳边艰涩地说:“又涵哥哥,我怎么能让十八岁的你受伤。”
·因为知道睡着了就一定能见到,每天对睡眠也有了额外的期待。
有时候梦到自己坐在他机车后座,搂着他的腰,提心吊胆地等他什么时候加速俯冲下山坡。
梦到自己给他讲题,真是基础差得要死,怎么讲都是学了前面忘了后面,写题还得翻着公式书。写错一个步骤就被叶开用笔端敲脑门,到最后终于发火:“去他妈的不写了!”叶开更大声地凶回去:“考二十八你很骄傲吗?”最后还不是一步一步乖乖边抄边背。
他们一吵,楼下的宙斯就闻讯而来,在门外兴奋地一边歪脑袋听动静一边附和着怒吼,整个陈家鸡飞狗跳。
梦到两人放了学一起打车到思源路的山脚下,陈又涵堂而皇之地牵他的手,两人沿着山路慢吞吞地往上走,朱槿花开着,三角梅开着,凤凰木也开着,皂荚树的皂荚长长地垂下,叶开说想要,陈又涵便赌上宁市高中联赛MVP的尊严起跳,终于帮他揪了一根下来。皂荚又厚又硬,远看像豆角,近看才知道大得能当凶器。
有时候也耍赖说自己走不动了,陈又涵看他作戏却无可奈何,只能蹲下身把他背到背上。
叶开会搂着他的脖子,使坏在他耳边吹气。笑得手劲松了,他顺势跳下跑远,但跑不过陈又涵,被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按在怀里要惩罚。
虽然不在校队了,但陈又涵还是经常在后山的小球场打球,有时候也开车带叶开去海边,在海边的球场打街球。叶开防他,他带球突破,一边把别人抱住一边抛物上篮——球打板投进,人也被亲懵了。
只是这套隐秘的魔法逐渐失效,叶开渐渐地不再每天都能梦到他。
陈又涵有时候会问未来的相处,问到过婚礼。叶开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和他描述,说完了,他闷头往前走,篮球和叶开都甩在身后。海边的小球场人很少,在长长的、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上,陈又涵孤身一人,T恤被风鼓起。
夏末入秋的最后一场台风过境,陈又涵问:“你还记得我隔壁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小孩儿吗?”
叶开点头。
陈又涵笑了笑:“我不是说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温哥华吗?他明天要回来了,你想不想见一见他?”
叶开怔怔地看着他,陈又涵唇角的弧度扩大,很有少年气,“我说过的,小开特别特别可爱。”
叶开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他。
他早就预感到这一天,现在他知道,是到了要再见的时候。
陈又涵手里把草稿纸折成纸飞机:“怎么办,你跟他同名同姓,以后我还怎么叫他宝宝?”
纸飞机从他手里飞出,顺着二楼书房的窗户飘了出去,落在了庭院里。
陈又涵说:“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接机吧?”
叶开忘了点头。
陈又涵见他没反应,垂眸看了他一眼,失笑:“什么眼神?”
叶开用力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仍是看着他。
陈又涵的心跳在他的注视中渐渐失控,在叶开猛然扑过来抱住他的瞬间失控到了顶峰。如果这个时候在测心率,医生便会给他下心悸通知书。他半抬着手,哭笑不得,最终拥住了叶开:“怎么了?”
叶开半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闭上眼睛,叹息般地说:“期中考试可不可以稍微进步一点?”
·仙流国际机场,巨大的公告牌每秒都在刷新着来自全世界的起落信息。接机口的长椅上,他的左手握着陈又涵的右手,一起抄在陈又涵的口袋里。陈又涵的手很大,掌心有薄茧,被他握着的时候,温暖而有安全感。
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紧紧相牵的手。
“真的有那么可爱吗?”叶开问。
“超级可爱。”陈又涵回答完,偏头看了他一眼:“你小时候是不是也一样可爱?”
“一样可爱。”
陈又涵“啧”一声,“真行,真够自信。”
“你怎么这么喜欢这小孩?”
“小时候就挺想要一个弟弟妹妹的,亲戚家小屁孩倒是多,又吵又闹烦得要死。”陈又涵认真找理由,最终说:“我把他当亲弟弟。大十六岁说是哥哥好像有点不要脸。”他笑了一声,觉得好笑。
“没有大很多,刚刚好可以保护他的岁数。”叶开认真地说。
他总是这么认真地看着他。
陈又涵点点头,“真能安慰人,”抬手亲昵地轻拧了拧他上翘的鼻尖:“说得也对,这样才有能力保护他。”
叶开故意说:“我吃醋了。”
陈又涵捏他的掌心:“怎么?后来的我没有保护好你吗?”
叶开想了想,三个字:“特别好。”
航班刷新,来自温哥华的南航CZ3015次航班已经抵港。
掌心忽然一空,是叶开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说:“又涵哥哥,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起身,走出两步,步子渐渐慢下来,最终停下。
回头看的时候,不知道陈又涵什么时候也跟着起身了。
一种难以消解的冲动驱使着他,“叶开,”陈又涵叫住,“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先遇到的是十八岁的我,”他年轻的喉结滚动,“你还会选择我吗?”
叶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陈又涵很快地垂下视线,再度抬起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随便问的,不用回答。”
十八岁的陈又涵是因为三十二岁以后的陈又涵而被选择的,他知道。如果没有三十二岁之后的故事,就也没有他的故事。他被坚定选择的原因是因为三十二岁的陈又涵,他明白。
其实,除了很羡慕,也没哪里不好。他占便宜。
心蓦然狠狠抽了一下,一种钝痛从心底迅速冲击而出,冲向了四肢百骸,甚至让叶开在一瞬间麻痹得难以动弹。他带着抽痛的战栗猛然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又涵哥哥,十八岁的你和三十几岁的你,都很好——是一样的好。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不选择你?开学第一天我就要一见钟情,打篮球的时候我给你送水,比任何女生都跑得快,为你加油,比她们都更大声。我喜欢陈又涵,五岁认识,就五岁喜欢,十八岁认识,就十八岁喜欢,三十几才相遇,那就三十几喜欢。没有顺序,没有先来后到,都是你,命中注定的就是你。”
陈又涵在他突如其来长长的告白中怔愣,笑了笑,身体松弛下来,温柔地抚了抚他的短发:“上个洗手间而已,怎么这么矫情?”
叶开也跟着笑,很轻柔的笑,朦胧地抓不住。他说:“是你先问的。”
松开怀抱前,他在陈又涵的耳侧亲了亲。
走出两步,陈又涵用不重的声音叫了他一声,在身后说:“记得快点回来。”
叶开用力睁着眼睛不敢眨眼,继而回眸看他,点点头:“嗯,我很快就回来。”
真的。
洗手间在三十米远,有快速传送步带,行李箱的滚轮声和飞机起飞的轰鸣声交织成初秋午后的巨大喧闹。他停住脚步,隔着穿梭的人流,隔着很多很多道人声,隔着繁忙的好像永远不会停止刷新的公告牌,最后看了陈又涵一眼。
陈又涵仰着头,看到CZ3015显示提取行李信息。
他站在人群中,那么高大,鹤立一般。他成年后就不再穿T恤,不再打篮球,不用为考试成绩挨骂,会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
叶开回过头,走入长长的、一望无尽的转角。
·出口开始繁忙,涌出了数不清的人群。瞿嘉推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其中一个上面岔开腿坐着一个小孩,短短的两手一只抓着拉杆,一只紧紧抱着一只泰迪熊玩偶。
小孩眼睛一亮:“又涵哥哥!”
两岁,四个字叫得奶声奶气。
瞿嘉吃了一惊,跟着看过去:“你怎么在这儿?”又冲他身后看了看:“就你自己?”
有什么话到嘴边却倏然遗忘,陈又涵愣了一秒,那一秒,一种难以描述的怅然若失扑面而来。他好像站在一片迷雾中,走失了很久很久。他回神,笑了笑:“就我一个。”
瞿嘉拍了他一把,把行李箱很自然地推给他:“听张主任说你最近作业交得很及时啊?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转性了?”
陈又涵接过行李箱,玩世不恭地回:“瞿老师,千万别对我有太多幻想。”
瞿嘉白了他一眼:“听说你市青训的MVP也因为打架取消了?”
陈又涵失笑一声:“您别幸灾乐祸,行吗?”
下面传来一道嗲嗲的声音,口齿不清地学:“您别幸灾乐祸了,行吗?”讲话的时候,低着头,专心地玩着玩具熊。
陈又涵垂眸看他,心里被一种柔软浸润,在他小小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一指:“小学人精。”
小孩抬起头,眼睫弯弯地冲他笑,张开手臂:“抱抱。”
瞿嘉受不了,重新接过行李箱,看着陈又涵俯身把小孩抱进怀里,开玩笑地说:“快领走,这小白眼狼我不要了。”
温哥华入了冬,红色的羊绒围巾都快把小脸给埋了。陈又涵把围巾往下拉了拉,故意奚落他:“哎哟喂,这谁啊,怎么胖成球了?”
小孩气鼓鼓地大声说:“你怎么忘得这么快!我叫叶开,开心的开!”
陈又涵抱着他掂了掂:“不敢忘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