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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采绿审视完这一桌,松了口气,倒是没浪费太子特特给她送来的一筐蟹。

她实际是极小家子气的女子,这蟹要是没被做好,她必会怄气半天,嫌他们浪费了食材。

这会子满意了,连忙向崔婉清奉上筷子:“母亲先用。”

崔婉清看着这一桌子,没先动筷,倒是叫尹采绿先吃:“你先尝尝,看看侯府里的厨子有没有太子府的强。”

本来呢,厨房里收到太子妃送来的这一筐蟹,是竹萱特地吩咐了要如何做来吃的,崔婉清得知时,菜都已经做了大半了,这时候再要分出去,也是不好看了。

只是此时难免还要提点太子妃一句:“蟹这样的吃食,虽说不金贵,却胜在在盛京城这地界儿罕见得紧,也怪我没事先知会你一声,”说到这儿,崔婉清语重心长地看了尹采绿一眼,又道:“你是不是该,先给长辈们分别送一送呢?长辈既知道这是太子特地送来给你的,必会推辞一二,只你该做的礼数不能少了,这一筐蟹送来,尽数上了咱们娘俩的桌,说出去多不好听,显得你做事也不大气了。”

尹采绿闻言一愣,自己虽贪嘴,但也是知道规矩的,这事儿还真是她做得不周到了,便连忙放下筷子,朝崔婉清道:“多谢母亲教我这些,女儿领教,赶明儿定去老太太那儿一趟,好生赔个罪。”

崔婉清拿起筷子来:“好了,吃吧,到底是件小事儿,你在太子府见的世面多,想是已经学了不少身居高位、为人处世的法则,我能教给你的终归是有限,当初你出嫁的时间紧,我几乎没时间教你太多,便让你去坐上那高位,现在想想,倒真是对不起你,幸得你为人机灵,一路也有惊无险地走过来了。”

尹采绿吃了一只汤包,往夫人碗里也夹了一只,眉目间动容。

“母亲……”

崔婉清一颗心是肉长的,若说刚开始她保持冷漠,只是因为她们之间不过各取所需的关系,但这女孩儿对她的报恩她感受得到,尹姑娘不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何不真诚以待呢。

竹萱在一旁伺候着,一边拿着象牙签儿替太子妃挑蟹腿肉,一边心想:不管夫人现在变成什么想法了,她的想法一定不能变,那就是坚信出事的时候太子妃是唯一一个能跑的,她无论如何也要警惕着这一天的到来,到时候求着太子妃带上她一起跑。

太子妃重感情也重恩情,又机灵又傻乎劲儿,夫人心地最是软,胆子又最是大,竹萱认为这两人将来不知要栽成什么样,她可不一样,她要默默地权衡,冷脸地干活,永远让自己立于稳妥之地。

想到这里,两人晚膳也用得差不多了,崔婉清本还说这么一大桌子,就该送一部分出去,省得不仅浪费了,脸上还不好看,可她却看着,太子妃慢慢悠悠的,竟把这一桌子吃了个精光,吃完还极尽优雅地拿巾子擦了嘴。

“你也是,我收你回来也有大半年了,何曾短过你什么,怎的还是这么贪吃,蟹性寒,你少吃些吧。”

尹采绿摇摇头:“不妨事,热了黄酒来搭着吃的,一温一寒不就抵消了。”

崔婉清高低还想教导她几句,又道:“你一直无孕,可叫太医瞧过?”

尹采绿点头:“瞧过的,都说女儿身子大好,什么事也没有的。”

崔婉清压低声音,目光隐晦,凑近了她,问道:“外头人是有些

在传太子肾亏的,莫不是真的?”

尹采绿垂下脑袋,险些憋不住笑,抬起头来,一个极为为难的表情,眉眼耷拉着,唇角上扬着:“没有,母亲别听外头那些人瞎说,要被皇上听到了,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的,是要抓起来砍头的。”

崔婉清感觉事情越发糟了。

先不提这些,更有一桩要紧的事情要吩咐:“至于你后日装什么病,我家静蕴从小便体虚,有秋日燥咳的毛病,算算时日,也到了她每年该难受的时候了,我一想到她今年倒不必吃这苦楚了,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尹采绿忙安慰她:“二小姐一定是到天上享福去了,母亲快宽心吧,倒是先跟我说说,这秋日燥咳的毛病,该怎么装。”

崔婉清缓缓道:“静蕴是先天肺虚,每至秋日,外界燥邪乘虚而入,灼伤肺津,致肺失宣降,发为咳嗽。咳声燥涩,有少许黏痰,鬓边发起冷汗,肤色苍白得紧,两颧却是潮红,晨起和午后浑身潮热,夜间盗汗,说话气促声低,甚至胸痛、心慌……”

越说下去,崔婉清越心疼女儿,倒是看开了,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尹采绿掏出手帕,两只手团在胸前,作西子捧心状,装作柔弱的样子。

她从没有这样过,她不是一个柔弱的人,她身体一直都很好,吃的多,体力也好,很少生病。

崔婉清要她明日别出门了,好好在府里待着,等着应对后日。

待尹采绿回了静竹苑,便把房中伺候的丫鬟都支了出去,单独留下竹萱。

正是要好好商议一番去牢里救济柳妈妈一事。

竹萱老老实实地听着,只有配合的份儿。

“太子妃,您说吧。”

尹采绿从箱子里收拾出来一些值钱的首饰钗环,有些是薛家给的,有些是太子府上每月给她打的,都不是她特别喜爱的,平时用来赏人用的,又把冬衣装了两件,裹成一个鼓囊囊的小包袱,不显眼,太大了只怕不好带。

“竹萱,你明日一早就去。”

竹萱无奈应下:“是,太子妃放心,奴婢一定好好办了这事,还请您明日好好待在府上,别到处乱走了。”

尹采绿只管点头:“知道啦知道啦,等你回来我赏你。”

主仆俩说完这桩,便叫善静善和进来了,给尹采绿一番梳洗完,又上了一盏热茶给她。

“太子妃,喝点儿热的再睡下。”

尹采绿坐在床上,两只腿已盖在被子下,这几日降温颇多,刚换上了更厚的棉被。

她伸手从善静手上接过茶盏,轻呼了呼热气,嘬着嘴嗦了两口下肚,温度是刚刚好的。

喝完茶,便躺下,今日太子那边没送东西过来,也没递信,尹采绿翻了个身裹进被子里,还怪想他的。

待送走了崔家表哥,她应该就能回太子府去与太子相亲相爱了。

翌日一大早,竹萱果然是按照约定去了,尹采绿目送她出府,像个盼着丈夫打仗归来的小媳妇。

善静好奇问道:“太子妃,竹萱姐姐一大早上背上包袱去哪儿呢,咦,太子上月送您的那支蝴蝶钗子去哪儿了?”

尹采绿一怔,她应该没把太子送她的东西打包进去吧。

“哦!找到了,怎的被翻到箱子底下去了。”善静拿起那钗子,往梳妆台前走过来。

尹采绿忙忙避开镜子里的视线,松了口气,照着原本想好的说辞道:“竹萱说她有个远房亲戚被关到牢里去了,又说那亲戚小时候待她有恩,我便赏了她些东西,叫她带着东西去探望一番,尽尽恩情。”

善静正往她头上挽发髻,闻言点点头:“倒是巧了,这还能碰见,好歹是个缘分,该去尽一尽恩的,呀,只是不知那牢里的军士可会为难她?该叫她带上咱们太子府的玉牌去的,左不过也不是要劫狱去,不过探望一下,送点东西,这点面子,太子府还是吃得转。”

尹采绿仰起头,看着竹萱,眨了眨眼睛:“她是带着去的。”

善静道:“那就好,旁人虽说咱们太子迂腐,不懂变通,但是咱们私底下都知道,只要不是扯着太子府名头做坏事,寻常但凡能扯名头行些方便的,太子也是默许的,对了,竹萱那远房亲戚犯的事儿不大吧。”

“应该……不大吧。”

善静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太子妃别担心,盛京城里日日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攀关系啊,塞银子啊,走后门啊,那些牢头都是习惯了的。”

任嬷嬷这时候也走过来:“说得正是,只要银子塞够了,想是很快就回来了,太子妃,中午想用些什么,奴婢这就去吩咐厨房。”

尹采绿忽地想起,现如今正是该她装病的时候了,便虚虚拢着额头,声音刻意弱下来:“吃些清淡的吧,我今日头昏胸闷的,不太有胃口。”

任嬷嬷领了命,善静却道:“那奴婢扶太子妃到床上休息会儿吧。”

说着,把刚刚往她头上簪的钗也卸了下来。

待扶了太子妃到床上躺下,善静被任嬷嬷拉了出去。

“如今已不是热天了,太子妃怎会突然胃口不好呢?”

善静道:“嬷嬷的意思?”

任嬷嬷拉扯着善静小声道:“咱们悄悄请个郎中来看看,别是有喜了,但更不能误判,所以得悄悄儿的。”

善静脸上为难:“竹萱不在,太子妃这里少不得人,去哪儿请郎中呢?反正也不过这两日功夫,明日薛府上又要办家宴,嘈杂混乱的,这消息也不好拿出来说,干脆明日过了再请吧。”

任嬷嬷点头称是。

尹采绿在床上躺着,倒真有点头晕恶心的感觉袭上来,又想起那秋日燥咳的病症来,寻思自己装得不太对,浅咳了两声,只道何必费这个劲儿呢,明日等人来了再咳吧,今日不过是做个样子,只是她心里愧疚,善静她们也得被她骗过去了。

只她这般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等到中午的时候,善静轻轻拍醒她,叫她起来用饭,才恍然发觉,竹萱还没回来!

“竹萱呢?回来了吗?”

善静扶她坐起来,心里揣着喜事,伺候得更小心了:“还没呢,估计在哪儿耽搁了吧。”

却说这大理寺狱里,今日当值的正是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丞沈明旭,他这里刚从太子那里接了一个活儿过来,要提审柳氏,虽说之前柳氏的供词是审完了的,但现在又牵扯出另一桩涉及十七年前的拐卖,不得不又将她提出来审理。

“柳氏,照理说你这个身份还进不得这大理寺,太子殿下关照你,你别辜负他的期望,说说,这桩十七年前的案子,还有那名叫采绿的失踪女子,你可有她的线索?”

沈明旭坐在一张五尺阔的乌木书案后方,手上拎一支湖笔,面容温和,说话的风格却是又急又快。

那柳氏还没开口,又有狱丞上来禀报,给他使了几个眉眼官司。

沈明旭无奈撂了笔起身,来到外间,不耐烦道:“什么事?”

那狱丞便道:“一女子说是那柳氏的远房亲戚,递了银子要来探望一番,问咱们开不开恩。”

沈明旭两只手背在身后,沉吟片刻,道:“若是平常,柳氏的案子判干净了,只待流放,这事情开恩也就开了,但现在柳氏身上尚有余案未查清,便叫她过两日再来探望吧。”

那狱丞却为难道:“大人,那女子是太子府的丫鬟,身上还揣着太子府的玉牌……”

沈明旭忙道:“那你不早说!”

说着,抬步走出去,只见门口屋檐下站着个拎着包袱的单薄女子,垂着双鬟,穿一件杏子红绫子小袄,外罩葱绿羽纱比甲,浑身透着股子清气,是个沉静且机灵的,一见了他,便知他是主事的,见人便先蹲了个万福。

“你是……”

“回大人,奴婢是太子妃身边伺候的,今日前来看望一位小时候有过缘分的远方亲戚,不碍我家主子们的事儿,此事也是事先报与太子妃知道的,还请大人

通融。”

沈明旭轻笑道:“通融,当然通融。”

这丫头都搬出她家主子来了,他沈明旭一个从六品小官儿,在这区区一个大理寺都能找出六个跟他同级别的来,他能有何不通融的。

天子脚下,随便一根拳头都能捶死人的地界儿,何况是太子府上的人。

“这位姑娘,这位柳氏你不是不能见,但她身上还有案子未了,你看看,我这儿正提审着呢,要不你先到隔间坐下,我叫人给你上热茶,你先喝着。”

竹萱拎着包袱,只想尽快了事,便道:“我把东西留下,我也信任大人,待大人审完了,劳烦把东西给她就是,我这就先走了,本也是十多年未见的亲戚了,见面也不认得。”

扭头正要走,沈明旭却一伸手臂拦住她,拦得死死的。

“你说你是柳氏的远房亲戚,那你说说,她是哪儿人?”

竹萱深吸一口气,庆幸太子妃与她通过这些,便道:“广陵郡下辖的,宝应县日升村,不过柳妈妈很早就进城做生意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

沈明旭又问:“那你怎么知道她被关押在这儿?”

他问的语速极快,竹萱死咬着牙,告诫自己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万不可露馅,万一的万一,就说自己认错人了,误把柳妈妈认成熟人,以便撇清关系,只要她死不承认,柳妈妈也并不认识她,这事死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为什么竹萱一定要替太子妃来这一趟。

“那日囚车从香饽饽馆门前经过,我那时正陪着太子妃买糕点,便看见她了,我是太子府的人,请了主子恩典,要救济一番小时候的远方亲戚,主子也同意,找到这儿来有什么难的?”说着,竹萱也挑起眉眼,直直往沈明旭眼睛里看去。

沈明旭笑道:“好,好,你稍坐,我待会儿就引你进去。”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人又来请她了,竹萱往那审人的牢房里一看,这牢房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那端端坐在一张凳子上的头发梳得整洁的老妇应当就是柳妈妈了。

柳氏见了竹萱,面露疑惑,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姑娘。

沈明旭坐在后方观察二人,竹萱却并不害怕什么,时隔多年,认不出来旧人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她提着包袱到柳妈妈跟前,将包裹亲自递到她手上,见她接过了,只觉自己任务已完成大半。

“柳妈妈,一路平安。”

竹萱看着她,真诚说道。

她是代人送这份情谊来的,自然要完完全全送到。

二人对视一回,柳妈妈心神俱颤,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并不认识眼前女子,可眼前女子眼中含着情谊,却也是并不认识她的样子。

似乎是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

柳氏心里诸般猜想,直到捏到那包袱里的有硬有软,样样俱全,看来那头是个极贴心的女子。

是她倾注心血,精心栽培,最是报以厚望,从不叫她过多接触世俗杂务,而叫她养成了一身娇憨习性,从而媚骨天成,她迟早会是人间最负盛名的尤物,是她柳氏这一生最完美的作品。

“是……是她……吗?”

竹萱定定望着她,她指认不了太子妃的,无人能随意攀咬太子妃。

柳氏垂下头,罢,罢,眼前此人既是受人之托而来,那人必是不便得见,若她有盛大前程可走,何乐不为?她亲手养出来的尤物,她巴不得看她大放光彩,怎能又叫她明珠蒙尘呢。

“行了,多谢,你走吧,以后不必再见了。”

竹萱福了个礼,转身便走。

待她走出大理寺的门,才狠狠松了一口气,她幼时被辗转卖到侯府,早记不清自己老家在哪儿了,她如今咬死自己是广陵郡人,那便就是。

第47章 身世千两金,寻杜清晏

“她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

竹萱猛地转过身,那位沈大人又跟了出来,从门房处递出一把伞来。

“哦,时隔多年,时移世易的,对面不相识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要尽一份心便问心无愧了,我先走了,太子妃那儿还等着我回去伺候。”

竹萱埋着头要走,脸上没什么表情,身前却又伸出一条手臂来挡住她。

她抬起头,眸中露出一丝攻击性。

沈明旭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把竹骨绢衣的伞,颜色碧沉沉的。

“给你,外面下雨了,没看见?你鞋子都湿了。”

竹萱没伸手接伞,两只绣鞋往裙底下缩了缩:“不过下些小雨,我不爱打伞,先走了。”

说着,转身两手平举在头顶,一溜烟地沿着墙沿跑不见了。

沈明旭立在门畔,眸子沉下来,锋锐审视一闪而过,又忽然别过脸去。

那狱丞道:“大人,此人可有异?”

沈明旭道:“太子府的人,轮不到我怀疑查探,我得太子抬举,才从一个贫困举人坐到如今位置,什么事情该查,什么事情不该查,我还是知道的。”

今晚太子设宴,他大可借机提一下此事,只要太子无异,此事便过了。

竹萱一路冒着雨回到薛府,门房处的两个小门子连忙给她拿巾子上热茶。

殷勤着:“竹萱姐姐,您这是冒雨做什么去了?怎的连把伞也不打,快坐下歇歇。”

竹萱坐下来抱着肩哆嗦了一下,喝了点热姜茶,才缓过来些。

又听几个门子闲谈说:“要立冬了,炉子上要常备着姜茶。”

竹萱稍微歇了一会儿,便起身:“我要回太子妃那儿去了,你们好生的。”

“得嘞,竹萱姐姐慢走。”

尹采绿这边没甚心情地用了顿午膳,竹萱才终于回来。

善静笑着道:“竹萱姐姐,你那亲戚如何了?可收下你的心意了?”

竹萱看了太子妃一眼,点头:“嗯,她很好,在牢里没受什么磋磨,人还精神着呢,我有些认不出来她了,但隐约又看着眼熟,唉,不管那么多了,我送些金银细软过去,她至少路上能好走些。”

尹采绿也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送到了就好,多的她也做不了了。

善和拉着竹萱到隔间去换衣服,善静又忙去烧热茶。

等到下午,丫鬟们都去歇了,尹采绿也歪在床上,便把竹萱叫到跟前来。

“说说,事情办得顺利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竹萱道:“太子妃不知,今日碰到个可难缠的人,姓沈,又说柳妈妈身上还有什么事情没审干净,奴婢去的时候,柳妈妈正被提出来又审着呢。”

柳妈妈是犯了什么事,尹采绿上回在太子书房也听到过,却不知这回又要审些什么。

“没事,只要你回来了就好,柳妈妈不认识你,牵扯不出别的事情来了,就这样吧。”

竹萱支支吾吾的,又道:“太子妃,您说那柳妈妈,能猜到我是您派去的吗?”

尹采绿沉吟着:“说不清,但她若是猜到了,也不会说出来的。”

能猜到说明她们“母女”连心,这份心意是有重量的。

这会子善静撩开帘子进来了,尹采绿与竹萱彻底结束这段对话,此事掀过再不提。

“太子妃,宫里又递信出来了,是太子给您的。”

竹萱拿过垫子塞在太子妃腰后,扶她坐起来,尹采绿接过信查看,又是一番庆幸,早该学着认字了,瞧,现在太子无论写什么她都读得懂,多好。

只见信上写着:“吾妻静蕴,今晚孤在枕流坊宴客,明日与另表兄一同到府上看你,近日降温,你要多添衣……”

尹采绿逐字看完信,只觉得心里暖乎乎的,虽说……太子总称呼她为“静蕴”,太子这样称呼,其

中含着的情意却不减。

“枕流坊?”

竹萱道:“是平康坊里新开的乐坊,因是临溪而建的景致,又藏‘浮世喧嚣,此处可枕音而憩’的隐意,所以叫这个名儿。”

尹采绿点头:“竹萱,想不到你竟还了解这些。”

不过当下最要紧的问题却是,明日太子也要来,尹采绿要称病,虽能隔开表公子不相见,却隔不开太子,太子若知道太子妃生病,必然要亲自查看的。

现下府里上下都已知道太子妃自晨起就身体不适,想是老毛病又犯了。

只善静善和、任嬷嬷是从太子府来的,不曾了解薛静蕴从前症状,也就并未看重这次身体不适,只叫她休息,过两日叫郎中过来看诊便是。

崔婉清又来过一趟,无非是叫她今日暂且安分下来,就在静竹苑待着,等明日应付过去再说。

尹采绿拉住崔婉清,小声道:“太子明日也会登门。”

崔婉清道:“不妨事,明日我陪着你,静竹苑不见男客。”

如此安排了一通,静竹苑上下皆伴着雨声安安静静,三两丫鬟坐在一处,要么玩牌找乐子,要么围炉煮茶吃,尹采绿被善静扶出来在屋檐下搭了个椅子透风赏景,静竹苑里除了几丛修竹外,就是一棵梧桐了,一颗桂花树了,善和给她的手炉里换了松炭,外面裹着一层软缎。院子里的桂花树被雨一浸,碎金似的落了满地,尹采绿听着屋檐上雨滴落下那“滴滴答答”,叫善静去给她煨了一碗莲子羹来,目光温软。竹萱歪头靠在栏杆上,看着三两丫鬟来往,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她发着呆呢,尹采绿递了块儿栗子糕过去,还温热着,她点了点竹萱的肩膀,竹萱直起身,受宠若惊,清亮的眼睛瞪得圆溜溜。

“愣着做什么,起来吃点热乎的吧。”

竹萱两手接过:“多谢太子妃。”

转眼到了晚上,天黑得也早,随便用了点东西,众人便服侍太子妃歇下了,又熄了灯,很快静竹苑就陷入了一片寂静与黑暗。

床帐子里,尹采绿倏地睁开了眼,两颗眼眸亮得出奇。

她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撩开帘子,几个丫鬟全都在隔间歇下了,她这里没有叫人守夜的习惯,后来太子与她一同睡觉,也逐渐没了叫人守夜的习惯,两人半夜闹起来了,也都是自行处理,又自行睡下。

也因此,她今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了件衣服穿上,顺顺利利地出了门。

唉,也不是为着别的,一想到太子今晚在枕流坊宴客,飞觞走斝,杯盏交辉的场景,她却在薛府里早早地就睡下了,专门做出一副清净模样,她心里怪不舒服的。

从前在玉笙楼里,她是极喜欢那等场面的,游走在簪缨欢洽之间,无论是跳舞、还是唱曲儿,还是笑谈几句,邀酒来喝,她都是极欢喜的。

能偷溜出去的机会不多,回了太子府就更不能了,何况今晚更不一样,太子都在外头饮酒作乐,她更要。

盛京城内得太子亲自整顿,治安好得不得了,晚上像她这般独自出门的小娘子也不少,尹采绿头戴帷帽,穿了身深色又保暖的衣裳,一路往那平康坊去了。

正值亥时三刻,平康坊内一色茜红纱灯沿街悬得密了,临街楼阁的雕花窗子全都半敞着,琵琶声、劝酒声,裹着脂粉香、沉水香、热酒蒸腾的米香……在夜色里编织成绵软的雾,将尹采绿一下子带回了那遥远的时光里。

再往前,名为“掬芳楼”的二层露台上,席间红男绿女错坐,有清瘦书生持扇吟诗,又有女子谈筝伴奏。

坊西角的小石桥下,流水潺潺驮着几片灯影,桥畔垂杨的枝条扫过画舫的帘栊。舫中传来划拳声,夹杂着珠钗相撞的叮当,原是几个豪商正喝得酣畅,船头侍立的小厮抱了新温的酒壶候着。

尹采绿收回视线,便在这花影、灯影、人影里,彻底陶醉。只当初是此中人,如今却成了看客,叫人不禁唏嘘。

再往前走,她看到了那间高悬“枕流坊”三字的二层小楼,枕流坊的溪流原是从城西惠山引下的活水,绕着坊墙蜿蜒而过,溪面宽窄不均,窄处仅容画舫单行,船头铜铃掠过岸柳枝条,便有细碎的水光溅上雕栏,宽处却能映得满溪灯影,尤其入夜后,两岸人家挑出的琉璃灯、纱绢灯浮在水面,随波晃成一条流动的彩河,连溪底青石板缝里的水草,都染着暖融融的光。

枕流坊西隅的“听松阁”临溪而设,窗户半开,漏进的溪风裹着水草清腥,案上温着酒。七八位年轻官员分了两三围坐方桌,皆着月白、石青、鹅黄等素净长衫,上首正是太子,众人皆卸了冠带,只着宽松的直裾长衫,比往常清谈多了几分肆意。

冷嘉实偷偷斜眼看着太子,今日这场所是极雅的,也不知道太子满意不满意。

太子正殷勤招待崔程彦,自然是满意的。

“崔大人,常听太子妃提起你,今日倒是久闻不如一见了,孤先敬你一杯。”

崔程彦承了太子的殷勤,自然知道太子这是看在太子妃的面上,专门给他一份脸面。

“太子殿下,该臣敬您才是,臣那妹妹从小身体不好,还劳烦太子照料。”

……

两人一番客套恭维下来,赵清微微蹙眉,倒是觉得这位崔程彦,是个极难入心的人,说话周全,却又半分沾不住,此人圆滑至极,又极有涵养,二人一连聊了几个话题,对方都能兼容托住,顺着话头说下去,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朝野格局,都能聊上一二,可见其品格深度。

场上几人皆对他赞不绝口,赵清方知,何为崔氏大族教养出来的。

太子妃一身名声虽是假的,可这大公子却一点不虚,一身真才实学,倒叫他除了太子妃那一层关系外,更想与之交好了。

再说,太子妃虽名声为假,但当初那惊艳四座的舞姿当为不俗,无论世家里是如何教养子女的,他认为学识、才艺应当不分高低贵贱,太子妃的舞姿,当与崔程彦的见识媲美,太子妃之品格,也并不比崔程彦差,一个圆滑兼容,一个通透玲珑,赵清越发佩服崔氏一族。

说起自己表妹,崔程彦与太子自有说不完的话,一方是不住地叹气,因他表妹既身弱又多愁绪,太子却评她为“杏露、菊香、松月、玉光”,崔程彦却不解,太子便笑着解释其意:“娇憨而不憨愚,似杏初含露,此为杏露;善良而不盲善,若菊暗递香,此为菊香;通透却不冷漠,当如松挂月,此为松月;玲珑却不圆滑,似玉生光,此为玉光。合而观之,是‘心有千窍而藏真,身经万态而守素’的浑然品格,每字皆落‘本真’处。”

“心有千窍而藏真,身经万态而守素……”崔程彦细品了一会儿,眼眸越发茫然,不过这要硬往他妹妹身上套,也能套,大抵是有情人眼里见的不同吧。

“不说她了,太子殿下,今日这般难免寡淡,臣听说这枕流坊有几位很不错的乐伎,不如请一位来给咱们助助兴。”

一旁有官员给他打眼色,太子最是忌讳这些,快别提了。

果然,他此话一出,太子便直接拒绝:“崔大人,咱们这里一群男子,叫上一个乐伎过来,实在不成体统,若是觉得寡淡,咱们来投壶射覆,或是置器赏玩,都有一番乐趣。”

崔程彦垂首而笑,笑声豪爽,语气间又带了三分舒朗的分寸感:“殿下所言极是,君子雅集应当循礼,不过臣斗胆妄言,这枕流坊的乐伎多是善琴棋诗画的清倌人,昔年王右军兰亭雅集,亦有‘丝竹管弦之盛’助兴,无非取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雅韵。琴音本是天地间的“闲雅之声”,若叫人抱了古琴来,只在隔帘处奏几支《阳春》《白雪》,弦声混着溪风穿堂而过,既不扰了清谈的静,又添几分‘耳得之而为声’的自然意趣,何况臣等卸了冠带在此,图的不过是公事之外寻个心闲。”

说罢低眉替太子续了半盏温酒,又道:“殿下只当是听松涛,闻琴韵,于体统无犯,于雅趣有添,倒不负了这良夜。”

赵清无言,瞧他这

张嘴皮子。

无非是想叫乐伎进来乐上一乐,男子有的是给自己取乐找的理由。这番话说得却让赵清不好再拒绝了,何况今日确实是与他联络感情来的,何必非要迂腐固执呢。

又想起太子妃也常说他迂腐古板,赵清心里像是堵了口气似的,便道:“那就依崔大人说的,方不负这良夜吧,去,请一位乐伎来。”

冷嘉实听了这话儿,连忙去安排。

设了纱屏,只许奏《诗经》诸调,又是吩咐不必妆扮,素衣抱琴即可,方不坏了这夜的清简。

穿着鹅黄衣衫的许翰林忍不住低笑一声,折扇翘着桌沿道:“素衣抱琴,倒比红袖添香更雅致了,合该配着这溪水、松风,听上一曲。”

今日过后,怕是有关太子的这“素衣抱琴”的一段佳话,又要沸沸扬扬的传开了。

是褒是贬,自然是因人而异,在不同人的口中,这素衣抱琴便是不同的说法。

少顷,纱屏后引进来一女子,抱琴而坐,身影纤细。

赵清往那处看去,只听琴声响起,弦音与溪风相撞,竟在阁中交织出一片烟水茫茫的意境。

他微微眯起了眼,这琴声起势便不凡。

尹采绿不过调试了几声琴音,刚到手的琴,还操不习惯。

此时她薄纱掩面,本就是半夜偷溜出来的,自是素净一张脸,只松松往发间挽了根月白色的绢带。

听松阁的客官要求要寻一素衣,且未有妆扮的女子,可在这坊里行事的女子,哪有不妆扮的,一时竟找不着人,尹采绿正好技痒,又想瞧瞧太子今日这是设的什么局,怎的连乐伎都叫上了,便私下与那掌柜的说了,自己可解他燃眉之急。后又匆匆覆了面纱,抱琴坐于此处了。

指尖起落间,潺潺琴声流出,喉间唱词也跟着淌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崔程彦轻敲桌沿,打着节拍,可见往常是极爱出入这等场所的,见惯听惯了。

“你们听这转音,这尾调,好生绵长婉转,该赏。”

赵清侧头,崔程彦这话,倒是在暗示他了,在场唯有他最有资格赏。

他静静听着,见纱屏影子随“宛在水中央”的拖腔微微前倾,指尖按弦的力度似带着水的柔波。

他伸手取了块冰湃过的雪梨入口,咬下时甜意混着琴韵漫进喉间,并未回崔程彦的话。

众人只心道:“太子殿下品味高,只怕寻常入不了他的眼。”

纱屏后的琴音恰在此处落了个泛音,余韵如溪灯碎影般悠悠散开。

赵清往后仰,倚在木椅上,在场官员来往交谈不绝,至于那纱屏后弹琴的女子,不过只是个陪衬罢了,几人夸她几句,应和几句,就该聊回正事上了。

赵清垂眼,指尖搭在椅子把手上,自己都未曾发觉地轻打节拍,直到一旁有人连唤了他几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觉得刚才沈大人所说如何?”

赵清方才回过神来,一双眼清明地往沈明旭身上看去,声音沉稳:“沈大人,你刚刚说什么了?”

众人皆是一愣,更不敢指出太子刚才的失神。

沈明旭方才重新说了一遍:“也不是什么要事,是臣没想到,太子妃身边的一位名叫竹萱的丫鬟,竟与大理寺内关押的柳氏是远房亲戚,她今日前来探望柳氏,臣才知道这一桩关系。”

说这话时,沈明旭暗自观察太子神情。

赵清闻言一挑眉,他倒是未曾听说这一桩事,不过料想那竹萱也是借了他关系的,太子妃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他不能拆太子妃的台,便道:“确有此事,劳你费心了,明旭,改日到府上来喝酒。”

听了太子这话,沈明旭自然再不好多想,连声恭维了几句太子,又表了几句忠心,在座皆是太子党,包括崔程彦在内,他虽未表明立场,但有太子妃这层关系在,大家也都把他当成自己人。

“为太子做事,臣等自当尽力。”

赵清却明明听见,那隐在重重人声之后的琴音,乱了一瞬,在沈大人说起竹萱之事时。

“话别这么说,咱们之间,是靠志向聚集起来的,孤不搞派别那一套,谁若是哪天与孤聊不到一处去了,大可另奔前程。”

赵清举起酒杯,兀自敬了一杯,只听那琴音又流畅起来,每粒珠玉落入耳中,能辨出指尖触弦时的轻重缓急,羽音如沉水,角音如缠绵,尾音如溪风,嗓音缥缈。

他分明又听得,那歌喉很熟悉。

“沈大人,孤让你再审柳氏,你审了吗?”

他听见那音又颤了一下,乱了一瞬。

太子说正事时,声音不似与她说话那般,尹采绿止不住浑身一颤,又故作寻常地继续弹琴,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今日来了,还是该后悔今日来了,毕竟有时候装傻比什么都容易。

沈明旭道:“回殿下,审了,只柳氏说的内容与咱们之前得知的并无二致,只道那位杜小姐是在十七年前由杜家三房的小妾云氏偷偷拐卖到玉笙楼的,后来确又给其起名为采绿,按照玉笙楼内的字辈排,与她同一批进去的女子,都姓尹,此人如今应是名为——尹采绿。”

赵清颔首,同时,那纱屏后的琴音彻底停了。

尹采绿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这是她头一回听到有关自己从前身世的消息,她不是被家里人故意卖掉的?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继续,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弹琴、唱曲,可她实在是控制不住,她既想维持现状,又想得知真相,心便扑通扑通剧烈跳起来,一下下撞得胸骨发颤。

赵清一直在听那隐在重重人声之后的动静,也唯有他,察觉了纱屏后那人的不对劲。

尹采绿此人他早已查过,无论是琴技还是歌喉,在玉笙楼都是魁首,由柳氏捧着宠着养大,奇货可居,价高得惊人。

这位纱屏之后的女子,很可疑。

沈明旭又道:“至于那尹采绿现如今的音讯,倒是不可得了,柳氏当时逃得比谁都快,她也不知道尹姑娘,哦不,杜姑娘如今在哪儿。又听闻杜家三太太拿了千两金出来悬赏找人,发了疯地要找女儿杜清晏,殿下,此事也不剩咱们努力的份儿了,依臣看,此案该结了,早日送柳氏上路吧。”

赵清点头:“嗯,结案吧,这阵子辛苦你了,明旭。”

沈明旭笑道:“应该的。”

此时有人说道:“咦,琴声呢,怎么断了。”

崔程彦笑道:“太子殿下迟迟不说赏人,姑娘怕是不满了,听闻有水平的乐伎都是极惜自身才艺的,轻易弹了一曲,已是了不得,接下来的,必要千呼万唤、一掷千金,才能使得出来。”

赵清便道:“赏,如何不赏,请姑娘出来一见。”

他心想着,那姑娘应是高兴的,若她真是那位尹姑娘,只要她当着他面说出自己身世来,便再也不用在外卖艺为生,他替他做主了,当即把她送回杜家去,流落半生终能有个好结局,可谓皆大欢喜。

谁曾想,那纱屏后的女子身子是动了动,站起身来,所有人都等着她出来一见,太子要赏她,这是莫大的殊荣,可她撂了琴,裙摆一旋,飞快绕着后门逃了出去。

第48章 表哥她的亲生母亲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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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写字人这一生,不就图个精壮男人暖被……

崔程彦垂下头,思索了一会儿,不懂太子为何这副表情。

“太子殿下,怎么了吗?”

太子朝他扬起一抹温润的笑:“没什么,那太子妃现如今变化真大,看来心胸是真开阔了,你放心,孤会照顾好她的。”

崔程彦只道:“从前病痛,大多因为郁结于心,如今心胸开阔了,身体也大好了,甚好,甚好。臣还听大姑母说,表妹在秋狩夜宴上表现甚好,嘿,竟不知大姑母从何处给她寻了个法子,叫她跳了一出好舞,要知道臣那表妹哪里会跳舞,蹦哒两下都喘气儿,臣倒是遗憾未能得见当日场面了。”

赵清唇角噙着笑,安静听着:“是跳了一出好舞。”

“太子殿下,程彦,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崔婉清走过来,虽说大部分事情与尹采绿通过气儿,两方得知的信息是一样的,但崔婉清还是不敢让太子与崔程彦多待,有关薛静蕴从前的,说得越多,破绽便越多。

赵清回过头来,还朝崔婉清行了一礼,深深一揖:“岳母大人。”

“好了,前厅备了茶点,别在这儿挤着了,跟我来。”

尹采绿这头终于松了口气,应付完崔程彦,她便轻松了。

竹萱给她找了些吃食来:“太子妃,再坚持坚持,太子殿下过两日就接咱们回太子府。”

尹采绿抓着竹萱道:“你说,太子没怀疑我吧。”

竹萱道:“奴婢刚刚看太子神色,还正常着呢,应是没怀疑的。”

尹采绿细想起来,之前实在是露出了太多破绽,后怕得很。

赵清在前厅又与薛家几人坐了一会儿,互相寒暄了一阵。互为亲家的,他看着薛家几个小的,也爱关照一二,问一问学业、仕途打算一类的话,薛家几个小的都排队与太子搭了话。看上去,太子与崔程彦关系甚好,二人很能聊到一处去。

崔婉清狠松了一口气,看来今日这关,尽是过了。

没过多久,薛家送走了两位客,崔程彦进京述职,是有单独的住处的,过几日便要回陇州去了,顺带着四小姐薛静敏一起,连同她的嫁妆,这两日,崔婉清还要给她办上一场出阁宴,风风光光把庶女送走,嫁到陇州去。

尹采绿只一直在静竹苑内称病,不见客,便不多言。

送走薛静敏与崔程彦的这一日,崔程彦最后来与表妹道了别,便启程了。

尹采绿终于从静竹苑里出来,透了回气。

崔婉清再把她病愈的消息一放出去,当天傍晚,太子府的马车就来接人了。

静竹苑内又是一派忙碌之景,尹采绿坐在一把交椅上,懒懒倚着,手上端着个手炉,腿上搭着毯子,身上裹着件蜜合色缂丝灰鼠披风,领口滚着三寸宽的白色狐狸毛,毛峰蓬松如落雪,衬得她肤色温润,拥出一张柔嫩小脸。

腕间叠了两串手钏,内侧是红珊瑚珠串,外侧是羊脂玉绞丝镯,都是太子前两日送来的好东西,说是宫里新做的。

唇上点了石榴膏,妆面极淡,清润里透着温软,她坐在暖阁里,捧着手炉看丫鬟们忙前忙后。

竹萱取下特特带来的茜香罗账,叠得齐整。

廊下忽然传来丫鬟通报,尹采绿一抬头,见太子身着浅碧色直裾,腰间挂着一些香囊和玉珩,正掀了帘子进来。

尹采绿仰起头朝他笑:“殿下来啦。”

太子朝她微笑,轻轻点头:“嗯,不必慌,慢慢收拾,天黑了回去也使得。”

善静正在往漆盒里摆首饰,金镶玉的步摇,翡翠缠丝的手镯,件件擦得发亮了才放进去。

尹采绿见他站得离他稍远了些,也不主动站起来去贴近,而是朝他伸出手,撒着娇:“殿下~”

赵清回头,便朝她走进了些,伸手拉住她的手,她坐在椅子上,他站着。

他瞧她气色红润,脸蛋儿反倒圆了些,心想她这“病”养得不错。

“殿下,太后那里不需要咱们侍疾了吗?可以回太子府去了吗?”

“嗯,可以了,太后已经大好。”

尹采绿点点头,手蜷在他掌心里,轻挠了挠。

赵清捏她捏得更紧了。

明明没回薛府住多久,却莫名产生了许多行李。丫鬟们抱着木箱鱼贯而出,从正门出去往马车上放。

她们忙碌了一会儿,直到任嬷嬷过来说:“太子殿下,太子妃,已经都收拾好了,可以上马车了。”

赵清垂头看太子妃,扶她起来,两人相携着往外走,薛家几人一路相送,崔婉清面露不舍,太子宽慰道:“岳母大人放心,孤会照顾好她。”

门口有丫鬟拉着挡风的帘子,太子妃如今就是顶顶脆弱的人,风稍一吹,人便要倒下似的。

崔婉清对尹采绿道:“我过几日去看你。”

尹采绿摇头:“该我常回来看母亲才是。”

几番相送,人才上了马车,竹萱倒觉得,太子妃与夫人像是真处出了两分母女情似的。

尹采绿坐上马车,最后看了一眼崔婉清,朝她点了点头,才放下帘子,她已决定,不管她从前的身份了,虽知道还有一位母亲在找她,可她舍不去太子府的一切,太子待她极好,崔婉清也待她挺好,还有上上下下牵扯的那么多人,她不能撂挑子。

马车帘子彻底合上,太子坐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肩上。

她闭上眼,心想,对不起,母亲,就当女儿早已死了吧。

赵清伸手揽着她,她的头就在他的肩上,他盖下眼睫,往下瞟她,只能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头顶,他在想,现在知道,她不是薛静蕴,那么新的问题是,她是谁?

尹采绿忽然抬头,他正垂眸,眼尾忽地微挑,审视的意味瞬间消失不见,变成了温润的笑意,摸着她的头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垂下头:“没怎么,臣妾想回家了。”

说着,她两只手环过他的腰,头往他胸膛里蹭了蹭。

赵清一双眸子又变得复杂起来,声线清冽,带着克制的柔,“哦,是怪孤太早来接你了?还是……”

尹采绿又摇头:“不是,臣妾是想说,臣妾想回太子府了,回咱们的家。”

赵清道:“嗯,这不就正在回,快回去了。”

他撩开帘子往外瞟了一眼,马车已行至四平街,再拐过去就到了。

又将她揉在怀里哄了一哄。

尹采绿向来不是个心里藏事的人,被他揉在怀里一哄,这男人又温柔,胸肌又大,脸皮子又白,嘴唇子又软,内外皆得用,她一下子开怀了,再不去想那劳什子有关身世的事情,人这一生,不就图个精壮男人暖被窝嘛,这男人又惯着她,待她好,她还想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便把他两只手拉着,往自己腰上一环,环得更紧,抬起头往他下巴上啄,轻轻软软地啄,太子伸手挡开她,忍不住笑:“痒,别闹。”

她两只手往他脖子上搂去,就要。

不一会儿,马车行至太子府门前,缓缓停稳,文文摆了脚凳,上来打帘子。

“慢些。”赵清手掌虚虚护在尹采绿腰侧,待她足尖触到地面,又轻轻托住她手肘,两人相携,颇有举案齐眉的意味。

只文文悄悄看见,太子的下嘴唇有些肿,隐约可见咬痕,倒是太子妃面上无异。

太子府上的下人、亲兵,都齐齐到门前恭迎。

二人多日未归,这恭迎的排场也摆得大,入冬了,门前已挂了厚帘子,下人们也都换了棉袄穿,男子着酱色,女子着青色,远远看去,很成体统。

“恭迎太子、太子妃回府。”

多日未见的芳嬷嬷也迎上来:“太子妃,前些日子听说您在娘家里病了一场,现在可大好了?”

尹采绿闻言,往太子身边偎去,轻轻柔柔地蹭到他那玄色大氅里,腰肢软软绵绵倚着他腰侧,轻声轻语地说道:“嬷嬷,已经大好了。”

芳嬷嬷两条眉毛耷拉下来,顿时面露心疼,声音都柔缓了,从太子手上接过太子妃,有小丫鬟早备好了手炉,往太子妃手里一塞,两个嬷嬷,七八个丫鬟拥上来,拢着哄着太子妃就回房去,倒是太子还被落在了后面。

文文上来摆出一条手臂,垂着脑袋,躬着腰,要搀扶太子。

赵清摆手轻轻推他:“做什么有的没的呢?走,往前走。”

文文在前引路:“殿下,是回太子妃那儿,还是去书房?”

赵清心里面虽乱着,但只要不去想,日子总还能过下去,但他不是会逃避的人,他务必要知道真相。

太子妃不是薛静蕴,至少不是在陇州崔家长大的那个薛静蕴,那么是崔婉清特意认的她,还是崔婉清也被骗了?

他纵是再想知道真相,弄清楚事实,唉,此时提步往东厢房去,日子总还要与太子妃过下去不是。

“去太子妃那儿。”

“得嘞。”

尹采绿回到东厢房,院子里的几个丫鬟齐齐恭迎她,她心底便是什么想法也没了,与太子能过一日算一日吧。

几个丫鬟领口上都镶了毛领,梳得整整齐齐,蓬蓬松松,看着就好看。

膳房的炉子里煨着汤,暖阁里搭了毡帐,有几名内侍被派过来搬炭盆,脖子上都围着棉毛的围巾。

一走进厢房里,湘妃竹帘也换了猩红猩猩毡帘,紫檀木案上的青瓷瓶收了,换了个粗陶的花盆,里面种着刚从暖房移过来的水仙,搭配起来别有意趣,各个房中的铺盖也换了夹棉的厚褥子,尹采绿往塌边坐下,塌边放了个暖脚炉,炉子里烧着炭饼,裹上蓝布套,能听见“噼啪”响两声。

几个小丫鬟拥上来凑趣儿,善和抱来一件新做的桃红百子缂丝银鼠袄给她看。

尹采绿见了甚是喜欢,便是今日来她跟前凑趣儿的,都赏了些金瓜子下去。

渐渐的人散了,离歇下还早,尹采绿便留了竹萱在跟前,两人说说话。

“太子妃,您也别多想了,反正回来了,日子该怎么过就还怎么过。”

尹采绿点头:“嗯嗯,正是这么想的,可我心里又总觉得,太子似是已发现了什么似的。”

“奴婢看太子殿下没什么异样,太子妃别多虑。”

赵清步入东厢院,几个丫鬟见了他要行礼,他抬手止了。

“你们太子妃呢?”

“回殿下,太子妃往榻上歇着去了。”

赵清蹙起眉头来:“这么早就歇下了,莫不是又有哪儿不舒服了?”

“殿下多虑,刚刚奴婢们看太子妃还精神着呢。”

赵清颔首:“你们不必通报,孤进去看看她。”

“殿下去吧,竹萱姐姐在里面伺候。”

赵清眉头轻挑:“竹萱在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善和姐姐和善静姐姐去库房整理了。”

赵清脚步压轻了些,仅有太子妃和竹萱在里面,当初薛静蕴无论是去陇州还是回京,身边都是跟的竹萱和翠影这两个丫鬟,她们二人必然知道实情。

他走至门前,看着眼前的猩猩红毡帘,轻轻打开钻了进去,面前又是一道屏风,阻隔了卧房的视线。

他便在此处站定了,偷听非君子之行,但此事偏又不能正大光明处之,毕竟他与太子妃还要过日子的。

“你瞧他没异样,可我瞧他很有异样呢。”

竹萱眼睛睁大道:“是吗,有什么异样呢?”

“他待我比从前更温柔了。”

竹萱不解:“这样不好吗?”

尹采绿摇头道:“不好。”

赵清眉头皱起来,眼睫往下盖,两只手背在身后。

又听太子妃道:“不说那些了,先说说要紧的,我这整个冬日都得装体弱多病,不知要少多少乐子,你记得提醒我,别叫我又露馅儿了。”

竹萱点头:“正是呢,不说别的,门肯定要少出,我们二小姐从前一整个冬日都是不见天儿的,终日裹在被子里,歪在榻上。”

赵清轻叹了声气,时至今日,总算是板上钉钉了,他的太子妃,是个假的。

薛家真是不要命了,胆敢犯这诛九族的大罪。

他的眸子像春潭水面结了层薄霜,很难再维持温度,他是温善不错,可他是太子,这世间除他父皇外最尊贵的男子,被人骗了,自尊心也是受不了的。

他回过身去用力打了下帘子,里头两人瞬间噤声。

他绕过屏风走进去,唇角的笑还凝着。

太子妃从榻上坐起来,睫毛猛地颤了颤,赵清看到她一双狐狸眼睁得溜圆,耳尖都泛起薄红,可不过眨眼间,她便两只眼眸轻轻一弯,朝他伸出手,声音里透着骨子里带出的娇媚软语:“殿下怎的来了,臣妾还以为你今儿不来呢。”

刚刚在马车上,她亲他,他也不回一下的,当时视线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眸子,可总觉得那眸子里疏淡,又有审视。

赵清一双唇也笑开,坐到她身边揽过她:“你几日没回来了,孤今晚当然要陪你。”

竹萱讪讪站起身,连忙告了退:“奴婢这就去烧热茶来。”

离晚上睡下还早,两人或许还要闲聊一会儿,或是做些别的什么事情。

赵清拉着她起身:“时辰还早,咱们别老在榻上待着,起来,去给孤看看你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尹采绿不爱写字,偏她此时心虚,不敢不听太子的。

便磨磨蹭蹭地挨到了书案边,取了一张熟宣铺上,又取了一支狼毫,蘸了墨,往纸上去。

落笔前,她侧头问他,他已走至她身后,单手掌在书案上,远看去,她尽数被他拢在怀里,只两人并未挨着。

“写什么好呢?”

“写首诗吧,孤上回教你的。”赵清在她耳旁道。

尹采绿点点头,便开始提笔写起来。

看着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字体,赵清神情变得晦暗,她的一笔一划、一撇一捺,皆是他教的。

笔锋起落间的疏朗韵致也与他一般无二,横画似新柳拂水,起笔轻挑,像沾了朝露的芽尖,中断有力道,像柳丝被微风扯得略弯,收笔时习惯轻轻扬起,留一道若有若无的飞白,像燕子掠过水面时带起的细浪。

竖画最见筋骨,不是硬邦邦的铁画银钩,倒似修竹拔节,笔锋微顿,行笔时渐次舒展,拿笔肚去碾过纸面。

她的书法还稍显青涩,但处处都是他的影子,他亲手教出来的,见她一道撇捺似有滞涩,他另一只手也拢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撇画如行云乍起,从鼻尖到笔肚渐渐铺陈开。

“尾端要收得轻,起笔藏锋,收笔轻轻一挑。”

尹采绿认真听着,认真由他把着自己手动着,一时竟没注意到另一侧的他的头越靠越近,垂在她耳边,轻轻说着话。

“这样?”

“对。”

“呜——”

她被挡住了视线,他已衔住她的唇。

指尖还握着她执笔的手,笔锋在宣纸上洇出几团大大小小的墨点。

尹采绿睫毛颤得厉害,她心里面发慌,一时竟忘了回他的吻,墨汁滴在案上,他的舌尖滚过她唇峰,极淡的胭脂味,他含住她下唇吮了一会儿,又松开她,舔了舔唇,道:

“继续。”

尹采绿瞪了他一眼,脑袋懵懵的,回到那面白茫茫的宣纸上,该写什么了来着。

赵清扯了新的一张宣纸给她:“重新来,写个‘清’字。”

“啊?”

“清风徐来的‘清’。”

“哦。”

尹采绿提笔去写,一时间倒还找不清章法。

“提笔,首点轻凝,先把笔尖落下,由轻至重,攒着股子灵动劲儿,尾端稍顿,悬在半空欲坠未坠……”

尹采绿当真回过神来,照着他说的方法落笔去写,他教她,她自然是要好好去学的。

可这一点刚落下去,他趁着她发怔,伸手掌住她侧脸,吮吻住她嘟起的两枚唇瓣,尹采绿面露委屈,他似在故意欺负她,他另一只手掌住她肩,将她拢得更紧,整个人都揉进怀里一般,唇间节奏轻缓有度,一下下顺着嘬着,她发出极轻的“嗯”声,笔杆从指尖滑落,又毁了一幅字。

他舌尖轻轻顶开她的牙关,她尝到他口中有淡淡清茶味,带着清润的甜,混着他唇间的温热。

这个吻来势汹汹,彼此呼吸交缠,他另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衣料相蹭的“窸窣”声,唇齿间触碰愈发绵密。

尹采绿推开他:“你又毁了我的字。”

她瞪他一眼,纵是这瞪的一眼,也是脉脉含情,赵清想笑,她知道该怎么凶人吗?

他抱着她的腰转过去:“刚刚那笔写得不好,重新写。”

又给她拿了新的宣纸铺上,身躯完全拢住她,长臂环过她腰际,掌心隔着软缎轻触腰肢,指腹轻轻碾了碾,另一只手撑在桌案上,下巴抵着她头顶。

尹采绿觉得他不正常,这是在让她安心写字吗。

他右肩微微前倾,左臂圈在她腰侧,既不让她挣脱,又留了分余地。

尹采绿深呼一口气,再次提起笔,今日非得把这个字给写出来。

她笔尖悬在纸上发颤,屋内炭火烧得红旺旺的,两人都只着一层软缎的衣料。

她提笔游走,他这次倒没打断她了,他的腰贴着她后腰,从腰际到后背,二人亲密无间。直到,他忽然手往下移,掀起了她的裙儿,现出底下那条步步娇来。

那是月白色细棉裁的,裤腰缀着浅粉的蝴蝶系带,带尾用银线勾了细巧的穗子,裤腿边缘滚着极窄的雪青边,一团布料软软贴在腿上,赵清轻轻一抽,那蝴蝶结便散了,细棉的料子轻柔柔,毫

无停顿地滑至地面,落在她脚背上,一团雪绒绒,正是,烟霞非是天边物,原是佳人身上衣。

尹采绿想要闹,又意识到些什么,想着,这或许是太子今日新琢磨的趣味,何不由着他呢,她又不是个害羞的。

桃红色细褶的软缎裙儿都被他团在手里,拢在她腰上,书案上也堆了好些,她终于写完了一个“清”字,她回过头问他:“殿下看,这个字如何?”

太子现下似是无暇看她的字写得如何,他搂住她腰,往下按了按,让她身子往前倾,尹采绿轻哼了一声,一只手撑在书案上,一只手还捏着笔。

“殿下,你看呀,这个字写得如何。”

“甚好。”

细褶裙的布料用得极多,全部压成细褶做成裙子穿上身,走起路来,才有步步生花的模样,漂亮极了。

此时这些拢不住的布料却叫赵清心烦,他全部拢到她身前,堆在书案上,又紧紧抱着她,两只手掐在她腰上,旋了个合适的角度。

第50章 各怀心事殿下,您就别生妾的气了……

“又写个什么字儿才好呢?”

尹采绿将笔杆子抵在下巴上,赵清侧过头含住她耳垂,道:“写你的名字。”

尹采绿一愣,她的名字?

“臣妾不会写啊。”

“薛静蕴”三个词还挺难的。正值他进来,尹采绿撂了笔,闷哼了一声:“不写了,不写了。”

便要扭过身去与他协作一番,赵清却把住她腰,不让她扭过来。他腾出一只手来,前期动作较缓较慢,两人慢慢磨着呢,他拿起那支狼毫,又塞到她手里:“写吧,孤教过你的,你忘了?”

不知怎的,尹采绿总觉得太子在试探她。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尹采绿”。她便又提起笔,躬着身子,一只手撑在案上,他仍是缓的,慢慢悠悠的,只他偶尔要啄她耳垂,或是脸颊一番。

先写“薛”字,“薛静蕴”三个字还挺多笔画的,挺难的。

先写草头,她捏着笔,回头问他:“写得好吗?”

“写得好,继续。”

仍是缓的,她便提着一口气,稳住手腕继续,一个“薛”字一气呵成。可正要收笔的时候,他忽然毫无预兆的迅猛推进,似是在表达不满。

尹采绿撂了笔,怨恼道:“如何了?我这个字写得不好吗?”

赵清也不说话,只一味发表不满:“没有,继续。”

尹采绿瞪他,正要说些什么,又见他松缓下来,便提起笔,打算继续写“静”字,刚刚“薛”字最后一笔都写歪了。

赵清在身后俯视她头顶,动作虽不减,眼眸里却暗含了审视的意味,她不叫“薛静蕴”,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写出这三个字来。

他不满,他当然不满,太子妃,你我如此亲密,可你连个名字都是假的。

尹采绿如今写起字来有些吃力了,他分毫不让她,专来为难她的。

下个字是“静”,仍旧很难写,唉,要是叫她写“尹采绿”三个字该多好,这几个字笔画少,又不用写得多么端正,自有风韵在。

她提笔落下,举步维艰,磕磕绊绊轻哼了一声,伸手往后抵住他的腰,他捉住她手,一只手臂就这样被他往后拉拽着,一只手更不好使力写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一个“静”字,拿给他看了,他还是不满。至于她为什么知道他不满了,他要给她降下暴风骤雨,她听见他的呼吸声,她彻底撂下笔,唯有两手撑着书案才能支撑。

“太子妃,拿起笔来,继续写,好好写。”

她回头瞪他:“殿下,臣妾已经在尽力好好写了。”瞪的眼神有些凶,又有些媚,她在恼他。正到了要紧处,她无力歪着,赵清也知道她正到了要紧处,刚刚还瞪他,现在又乖下来了,想是怕他突然撂挑子不干了,便是也要乖乖哄着他的,但赵清心下不满,还生着她的气,虽也气得想不管不顾地冲,却又不想让她如愿,他一松手,彻底离开她,尹采绿被他丢在那儿,轻轻哼了出声,两条腿拧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他,赵清终是不忍,又上前去,扶着她腰贴进了哄她。

她倒还是怨怪更多,一下子中断了,好长时间才能找回感觉了,赵清又往她手上塞了笔:“写完了吗?”

她摇头:“还没有。”

又瞪他,刚写好“静”字,哪里写完了。

她便又开始写,刚起笔,那人又对她不满了,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写得实在难看,叫他生气了。恰好这会儿感觉又找回来了,她正是要求他的时候,便一边忍着趣儿,一边朝他道歉:“殿下,臣妾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你那般教我写了,我还是写成这个样子,真是抱歉,嗯哼——”

那人似是知道她现在要紧,便没藏着收着,倒是笑开了,笑声那叫一个舒朗清澈:“太子妃,你也是有趣,你的名字是薛静蕴。”尹采绿抵在书案上歇了一会儿,轻轻呼吸着,他让她如愿了的。

“嗯,臣妾的名字是薛静蕴,有什么有趣的,依臣妾看,殿下的名字才有趣呢。”

赵清搂着她,问道:“孤的名字哪里有趣了?”两人现在都到了缓和的时候。

“赵清赵清,读起来怪简单的,倒像是随便哪个平头百姓会起的名字。”

“这是孤母后起的名字,母后说,‘清’字显风骨,又有‘清廉、清正、清贵’之意,你还觉得这个字像平头百姓起的吗?”

尹采绿摇头:“不像了,若是平头百姓起的‘清’字,便是‘清逸、清白、清澄’的意思了。”

“若是太子妃的名字里也有‘清’字,会是何意?”

尹采绿一怔,那触动又传来,叫她集中不得注意力,只断断续续答了:“臣妾名叫薛静蕴,名字里并没有‘清’字。”

“若是有呢?”

“若是有,那便可能是……‘风轻云淡、清心寡欲’的意思?”

赵清伸手掌住她的脸,“嗯”了一声,没再说更多了,他撇过她的脸来,吻了上去,两人耍了一会儿嘴皮子。

他松开她的脸,只见她唇瓣粉润,双颊舵红,贝齿轻咬着下唇,眼角眉梢都流连出媚意,眉头蹙着,显是正在经历什么,睫毛间还凝着点欲落不落的泪,鼻梁挺秀如小丘,也带着淡淡的粉,鬓边碎发早已被汗湿得贴在脸颊上,一张脸比花儿更媚,更有骨子里漫出的柔。屋子里的炭盆烧得太旺了,两人皆是汗津津,湿黏黏。赵清将她头捧在胸膛里,两人歇了一会儿,他又捧起她的脸,捏起她的下颌,垂头吻了上去。

薛静蕴的“蕴”字终是没能写出来,剩下的几幅字也都被甩起的墨点点得花了,赵清抓住她的两只手臂,再不叫她写了,写也写不出个什么花样来,没趣儿。

两人又闹了一阵,后来他把她抱到榻上去,两人浑身皆已湿透,刚刚出去沏热茶的竹萱现在才进来,隔着屏风问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可要用些热茶和点心?若无吩咐,底下的丫鬟们要去歇了。”

赵清扬声道:“打水来,伺候沐浴。”

竹萱先是怔了一瞬,随后忙道:“哦,奴婢遵命。”

这又出去通知了芳嬷嬷和文文过来。

芳嬷嬷是专管太子府后院儿事务的,文文是太子身边儿大总管。

芳嬷嬷这边早是准备着的,热水一直在灶上烧着。

自从入了冬,浴房便搬到里间去了,没有窗户,风透不进去的地方。

芳嬷嬷引了三五个丫鬟过去拎水,善静善和此时也打理完库房回来了,想过今晚应是要伺候太子与太子妃的,却没想到里头那么快。

尹采绿此时躺在榻上,身上未盖着被子,上衣此时也被他脱下来了,穿着个抹胸小褂子,松松拢拢地罩着,赵清倒还浑身体面,衣冠完整,他坐在塌边,轻轻捏着她腰上的肉,眉眼温柔,哄她似的:“歇一会儿,很快就能去沐浴了。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出细密的影,他的一双眼原本是偏狭长的凤眼,此

时没什么锋芒,眉骨下的光影随他低头动作轻轻流转。

他又道:“你先躺着,孤去那书案下处理一番。”

说着,他取下架子上的一根巾子,尹采绿看着他走过去,绕到书案后,蹲下,擦拭地上的湿痕,她的脸腾的一下全红了。

明明不是个会害羞的人,看着太子殿下亲自去收拾地面狼藉,也怪不好意思的。

她掀过被子盖在脸上,不愿再看。

从这个角度看去,太子正蹲着,只看得见背,背宽阔,一耸一耸,像只勤劳踏实的老黄牛。

她盖过被子翻过身,心想,他可真是个好男人,内外皆宜的好男人,暖得了被窝,长得了脸面,她便就跟他吧,跟他一辈子去。

过了一会儿,芳嬷嬷打帘进来,隔着屏风说话:“太子妃,浴房备好了,是叫善静伺候?”

尹采绿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叫善静进来。”

她抬眼悄悄往太子那处瞥了一眼,赵清正擦完地,站起身,也看了她一眼,两人眸子撞上。

善静垂着脑袋进来,走至床边,才发现太子妃没穿衣裳,便拿了个大毛毯子来准备给她披上。

“太子妃,奴婢扶您去沐浴。”

善静又悄悄往太子那处瞥了一眼,只见太子一袭月白色棉绸直裾,衣冠完整,只领口微敞,腰上松松系着条藏青色的宫绦,站在那儿,姿态随意,透出股子疏懒贵气,月白是初雪的净,藏青是松针的幽,合着眉眼间的温柔,是“清风入怀,明月满襟”,偏生腰间生了些褶皱,丝毫不影响他浑身气质。

善静挪开眼,竟不知这两人如何是这番格式。

她伸手从被窝里把太子妃拉出来,尹采绿不得不坐起来。

善静又给她裹上大毛毯子,把她整个人拢得严严实实的,先把她放在床榻边上,又拿了鞋来给她套上,再往太子那处瞟一眼,太子已经在书案后头端端坐下了,拿了本书在看。

文文怎的还没来。

套上鞋,善静把尹采绿扶起来:“太子妃,起来吧,劳烦您往浴房挪挪步。”

尹采绿累了,不想走路,正要往善静身上趴,又想起善静也是个弱女子,她不好苛待,眼珠子一转,转到正在那儿端端坐着的太子身上。

“殿下,过来扶我。”

赵清从书本里抬起头,见她正坐在床边上,身上裹着绣了大红牡丹的猩猩毡,露出一张小脸来。

善静瞪大了眼,不知自己此刻是该退还是不该退。

太子起身走了过来,走路时衣摆扬起,带着风的,三两步过来了。

他站到她跟前,垂眸看她:“你要孤如何扶你。”

尹采绿眸子转为平视,下巴往前点了点:“你蹲下背我。”

善静张了张嘴,想劝不敢劝。

太子还真蹲下了,尹采绿裹着被子趴上去。

她伸手轻轻拧着他耳朵道:“你把我搞成这样的,你得负责。”

太子没说话,两只手把她臀往上兜了兜。

浴室是通的,不用走出门去,撩开两道帘子便到了。

浴桶里水已接满,浮着些花瓣,一旁备着精油,巾子一类的东西。

善静忙忙跟过来,从太子背上把太子妃取了下来,解下她身上的猩猩毡,露出白溜溜的一副身子。

善静收起毛毯,朝太子那处躬了躬身,是赶人的意思。

赵清一眼没多看,掀了帘子出去了,文文总算来了,文文给他备的浴房在另一处。

赵清躺到浴桶里,仰着头,闭上眼,才有心思梳理一下脑中的事情。

想在自己掌控之内把事情搞清楚很简单,两个丫鬟,一个翠影,一个竹萱,这二人是最有可能知道全部真相的,换句话说,崔婉清也有可能是被骗了,十年未见女儿,认错也是有的,但是崔婉清知情的概率更大。

他捏了捏眉心,还是想不清楚这件事情。

干脆就从两个丫鬟下手,捉来关起来问一问。

竹萱就在身边,赵清是最好朝她下手的,要不,明天就问问她,她如果不说,他也有一些手段的。

可是太子妃身边唯一剩下竹萱,太子妃与竹萱很是要好,赵清心想,自己若是让竹萱说了实话,这人便算是背叛太子妃了。

他不想有人背叛太子妃,他不想太子妃被人背叛。

那他就去抓翠影吧。

两人洗干净躺在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不知是谁说起太子妃晚上睡觉有抢被子的习惯,文文怕太子吃亏,巴巴地抱了一床新的被子过来,太子与太子妃好分着盖,打富裕的仗,何必抢着抢着的。

赵清躺在床上,用眼神何止了文文,文文又抱着被子退下,狠擦了一把汗。

尹采绿睡在里侧,太子睡在外侧,二人各怀心事。

她想了想,翻身往他那处蛄蛹去,一手一脚往他身上一搭,又抓起他一根胳膊垫在头底下,头抵在他胳肢窝处。

赵清睁开眼看她,没好气道:“太子妃,孤发现你如今是越来越大胆了。”

尹采绿抬头:“啊?殿下不喜欢妾这样吗?”

声音是撒着娇的,又柔又软。

赵清冷冷瞥她一眼,好在灯都熄了,尹采绿就算抬头也看不见他瞥她。

只听他道:“孤怎么发现,你与传闻里没一点相似之处,不是说你最是娴静守礼吗?孤与你相处久了,倒觉得你最是活泼不过了,至于守礼嘛,那实在是无稽之谈。”

语气实在是没忍住,有点阴阳怪气的。

尹采绿嘟了嘟唇,不就是他不满自己今日冒犯他了嘛。

守礼,她守礼还不行嘛,他刚才都那样她了,她冒犯他两下又能怎样,反正他脾气好。

她便收回一手一脚,缩到床里面去了,板板正正躺着,再不发一言。

赵清本以为自己在与她谈一些即将交心的东西,再不济,两人在话题上拉扯几分,他也认输,掀过不提,装傻充愣。

可她撤了手脚跑远了是怎么回事。

他已想过了,管她是谁,他娶的是她,睡的也是她,有点喜欢的也是她,就算真相大白,他也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若说她是假的太子妃,那简直是无稽之谈,亲也亲过,做也做过,她为何不是太子妃,管她是谁呢。

他就是想,唉,想与她说说私心话儿。

他侧过身子,伸手去拉她,牵住手,被挣开,搂住腰,她把他手扔开。

他又凑近了些,她便再往那处去一些,他伸手去捞她,她又是躲又是推的。

他伸手牢牢扣住她腕子,把人往身前带,那人又使劲往墙角缩,抠着他手往外拿。

他再靠近些,她便背抵着墙,两只手两只脚一起推他踢他。

赵清能制住她两只手,却制不住她两只脚,她那双腿儿费力蹬起来,也是不小的威力。

赵清便道:“他们说你从小体弱多病,太子妃,你真是活泼极了,竟有这样大的力气。”

尹采绿停下了两只腿儿,呆呆愣愣的,听太子说这话,怎么语气不太对劲呢。

他莫非,真是在怀疑她?

赵清松开她两只手,没办法,他得护着他自己,以免被她一脚蹬到不该蹬的地方。

尹采绿变了几番脸色,彻底不动了,赵清也平平躺着,不去动她了。

她静待了一会儿,便挪着屁股往他那处去了,心里想着该怎么找补。

软玉一般蹭上去,纤腰微摆,玉臂柔缠。

“殿下就知道取笑妾,妾那才多大个力呀,不过与殿下调笑一二。”

太子只闭着嘴,从喉间“哼”出两声来。

尹采绿心底里飞快转着,不知该怎么说。

太子今日说话总是怪怪的。

她往他身上缠,他也不搭理她。

尹采绿往他身上拱了两下,他还是不搭理她。

她将头都搁到他胸膛上去了,他还是不搭理她。

她伸手把他的手牵在手里,五根手指一根一根穿过,他也由着她弄,跟没有一点气力似的。

她将他的手放到嘴边,嗦着嗦着轻吻,极尽柔情蜜意。

她看不清太子的表情,但他大抵还是没什么反应的。

她便将头埋到他脖颈里,翻身上去,咬他的脖子,又剥开他的衣领,一点点往下,手往他胸上揪去。

他还是不理她,她用力揪了两下,他还是不理她。

她心想,他至少也该有点反应的。

她又上去亲他的唇,他躺着一动不动,她抱着他脑袋摇晃了两下。

“殿下,您就别生妾的气了,你动一动呀,动一动呀。”

她往他眉眼处吻去,一点一点全都吻遍。

见他不动,发了狠劲儿的,嘴唇往他脸颊上一啵,死死啵住了,赵清若是不推开她,明日脸上定会没法见人。

脖子上的尚且能穿件高领深衣裹住,脸上却不能。

他只好将两只手攀上她的肩,原本任她做再过过分的事情他也不管不顾的,这却不能不管了。

他掌住她肩想要推开,那人的嘴却是“啵”得很死的,轻易拽不开。

他卸了力,睁眼望天,颇有种生无可恋之神采。

这下必然会留下印子了,他明日不见人就不见人。

过了一会儿,太子妃松开他,他便立时翻了个身朝向另一边,将尹采绿一人留在身后,怪绝情的。

瞧他,这真是把“我在生气”四个大字写在脸上的。

尹采绿看着他后脑勺呼气,心想,就没有自己哄不好的男人,想到从前在玉笙楼的画本上见过的一个招数。

她攀上他的肩,头搁在他耳边吹气,嘟囔道:“太子殿下,您几岁了。”

太子心想,甭管他几岁,遇着这事儿,他再生气也是应该的。

“妾记得,嫁给你的时候,你都二十一了,怎的跟小孩子似的脾气。”

赵清呼了两口气出来,还是没理她。

尹采绿便又道:“那你要是有种的话,你别睡在妾床上,你去打地铺去,或是回你的书房里睡去。”

赵清瞪着眼,实在是气急,这个太子妃,这个太子妃,这个太子妃,过分至极!

他要不是这般脾气,早该拉她去砍头了。

不对,要砍她头何至于等到现在,她身上早已罪状遍布了,随便一条够她死一万次的。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赵清气得牙痒痒,掀开被子就要出去,睡书房就睡书房去,她不要他,他也不要她。谁曾想人刚坐起来了一半,太子妃猛地摁住他,一把扯了他腰带,一颗毛茸茸的头又往被窝里钻,沿着他胸膛往下,他登时瞪大了眼。

“太子妃,你!”

他拎着她后衣领子,想把蛄蛹在他身上的那一坨拎起来,刚一使力,那人也使力,他动弹不得。

喉结在领口处剧烈滚动,唇角狠狠抿着直线,下颌线绷紧,耳尖因震惊而泛起薄红,浑身僵硬。尹采绿治住他了,赵清歇了要逃的心思,在她手底下终归是顺从了,服帖了。

两只手往身侧一摊,喉间溢出一声气,就受着吧。他眼尾微阖,鼻翼轻轻歙动,喉间发出极轻的“嗯”声,尾音拖得老长,带着几分慵懒。膝头盖着半幅软烟罗衾,耳垂微红,指尖摩挲着塌边的床栏,指骨凸起,他的手掌上了她的头,摸了摸,以示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