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椋曾经向容子倾形容过他本相的模样, 是藏在冰川之下的一把剑。
容子倾透过幽蓝微光,看到的便是沉寂的剑形物体——很高,很大, 比容子倾的神识投影要巨大数倍, 却只能绰绰约约看清个大概的模样。
剑身外还层裹着一层半透明的东西,阻碍了他的视线。
容子倾伸手触碰上, 摸到得是寒凉的壁障。
是坚冰。
剑体被厚厚的冰层包裹,可以看到冰块下,涌动着浓稠的黑色。
心魔全被锁在了冰壁之中,魔气浓郁肆虐,不详得在冰下翻滚流淌, 偶尔露出一丝缝隙, 才能看到底下闪着微光的剑身。
就是这点光, 照亮了此处海域,让容子倾能看到冰壳外他映蓝的手掌,以及四周静谧、清澈、安全的海水。
心魔全被蔚椋藏在了冰层里。
这是什么情况?
净化过几百个心魔回忆的容子倾下意识就拿出了春生, 运转功法读取蔚椋本相的信息。
大多数内容依然是无法获取的“???”,倒是冰层的说明很是清晰——
『与容子倾相会前, 以灵识包裹住心魔,隔绝本相周遭的魔气, 以防侵染容子倾。』
难怪蔚椋的本相会被冰层封住, 原来这是层封印, 也是保护他的防护罩。
笨笨两两。
容子倾的一只手按在键盘上, 还有一只手依然贴着冰面,以灵识凝结成的冰虽然凌冽刺骨,却和蔚椋这个人存在本身一样,并不会伤害到他, 也不会让他觉得不适。
他屈指“咚咚”敲了两下冰层,像是敲门一般道:“蔚椋,两两?能沟通吗?”
既然本相可以自主行动,将魔气聚拢在一起,多半就能够思考,也能沟通。
果然,容子倾话音刚落,手底的黑雾便像带着尖刺的毒液一般,锋利而猛烈地四处冲撞,不过冰层十分牢固,任魔气张牙舞爪,也没有漏出半点。
属于蔚椋的清冷声线也随之响起:“……容子倾,离开这里,离开我的识海。”
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随着冰壁被声波共鸣的微微震颤而传出,缓缓荡开在海水里。
果然是可以沟通的。
容子倾松了口气,神识还在翻阅有关蔚椋的本相的文字,想了想,又收起了春生。
不改了。
蔚椋的本相其实还挺稳定的,就算内容全是“???”,至少文本是静止的,不像之前落阵回忆里那样疯狂续写,让他来不及删改,还很有侵略性,会把他一同拖入心魔劫。
本相里的文本温和地摊开在他眼前,只要容子倾努力尝试,总能找到几个漏洞,让他得以施展春秋笔法。
但容子倾觉得,还是算了。
既然可以沟通,那还用什么幻术?
小情侣不长嘴,可是会be掉的!不能学两两这个反面教材!
#我是甜文小作者!#
#拥有超绝反be意识!#
还有,蔚椋这死小子,明明刚刚是被道侣契约给触动到了,也听到了他的呼唤,才主动打开进入本相的道路,把他拽过来的,事到临头却又嘴硬起来。
#亲亲的时候怎么不嘴硬了?软得很啊!#
#就是欠收拾!#
容子倾不退反进,张开双臂,直接拥住了被寒冰包裹的剑身,道:“怎么?又想赶我走?”
他把脸也“Duang”地贴在了冰柱上,灵识做的冰从某些角度来说也是蔚椋的一部分,可以被蔚椋感知到,和冰块贴贴,怎么不算和便宜老公贴贴呢。
他抱着凉凉的冰,脸被冻得红红的,哼道:“还想推开我?像上辈子一样?”
魔气在冰层内涌动得越发疯狂,甚至有一点点熟悉的喁喁呢喃从冰层下传来。
片刻后,魔气的流动再度平缓,像是流麻一样无重力地浮动,蔚椋这才再度开口,道:“识海内全是魔气,记忆也太过危险,容子倾,你神识弱小,只有炼气修为,稍有不慎便会被心魔侵染。”
被直白地戳穿身为弱鸡的事实,让容子倾噎了一下,但好在这样的心理活动,蔚椋的记忆里他见过没有千次,也有百次。
他知道好大儿没有恶意。
容子倾道:“我要是怕心魔,还会在你记忆里窜来窜去?我之前做的那些你能感觉到吗?我帮你消除了几百个回忆里的心魔。”
蔚椋道:“嗯,感觉得到,但过于危险,容子倾,你不能再继续了,离开我的识海。”
容子倾:……死犟,死脑筋,嘴硬狂魔!
容子倾气得都想啃几口蔚椋的冰块,但真啃了,那到底是在惩罚蔚椋,还是在奖励蔚椋啊?
蔚椋现在看他,不会还是发光小金人的状态吧?
蔚椋现在是不是还在用神识凝他啊?
容子倾:……
这样一想,突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浑身都火辣辣的,像是被突然扒光了在裸奔一样。
根本生不起气来……
难怪恋爱文的标签分类里有欢喜冤家,蔚椋就是他的小冤家!
容子倾缓了缓气,道:“我不会走的,我是你的道侣,我们有道侣契约。”
他闭上眼睛,胸口亮起暗红色的道侣契约法阵,引得浓稠的黑雾中的剑身似也亮起了红光与他遥遥应和。
他睁开眼,看着那点与他心意相通的光芒,伸手隔着冰层,摩挲着触碰,道:“你不会伤害我,你会保护我,不让魔气侵染我,就像现在这样。”
“再说了,如果我真的被心魔侵染,那我们就一起入魔。”容子倾笑道:“狂傲不羁地杀回执天宗去,把宗门闹个人仰马翻,然后把我们的洞府打包带走,一起去溟州做对逍遥自在的魔修道侣,怎么样?”
看了蔚椋那么多回忆,他现在对执天宗的意见不要太大,对颜以则这个做人师长的家伙,也颇有意见。
他容大爹对颜大爹同行相轻,反正是看不上颜以则那破教育方法。
把他家两两都教育成胸大无脑的傻子剑修了!
冰层内的魔气这回倒是没有暴走了,维持着缓和的流势飘荡着,容子倾森*晚*整*理见蔚椋不抗拒这个说辞,又再接再厉,把冰块包裹住的本相拥得更紧。
他温柔而坚定地道:“露出你的本相吧,蔚椋,让我看看真正的你。”
一点细微的声音从容子倾耳畔爬过,像是心跳的叩响,又像是心魔的涌动,或是雪融冰消的轻响。
咔咔嚓嚓的,又窸窸窣窣的。
脸庞上贴着的冰层在这样的声音里,很缓很缓地变薄了,融化一般,在容子倾的手底、脸侧凹陷下去,成为冰层消融最初的基点。
寒冰变得柔软,又像是湿滑,小气泡从变薄的地方溢出,向着海上漂浮。
不过一会儿,容子倾的脸便贴住了比冰块更加清凉的剑身,手掌也摸到了光滑却凹凸不平的剑脊。
本相与他的神魂终于亲密无间地相贴。
魔气也找到了出口,汹涌地挤开冰层的裂隙,带着恶念、痴妄、悔恨的嘶鸣穿过容子倾的身侧。
强烈的情感与心声无需沉溺心魔,也无需查阅文字,只须神魂相触,便以前所未有的澎湃之势冲进容子倾的心头。
像是被彻骨的悲伤给淋湿了,肢解了,侵犯了。
容子倾打了个寒颤,眼神空空的,落下两行泪水,全都洇在了蔚椋的本相上。
剑身在感受到拥抱和泪水时就微微震颤了起来,蔚椋低低的声音响起,道:“容子倾,你哭了……”本相边飘出一些光芒,驱散环绕在容子倾身侧蠢蠢欲动的魔气,又问道,“伤心?容子倾。”
容子倾是伤心了,但也只是忽然共情以后下意识的伤心。
本相是一个人灵魂最原始的模样,所承载的记忆、情感都是不加矫饰,完全袒露的。
神魂相触后,蔚椋化神期的本相对只有炼气的容子倾来说,精神冲击不可谓不大,像是小号螺帽被硬生生挤了个超大号螺钉进去,心灵的缺口直接被撑到爆满,甚至快要撑坏。
心魔与恶念的浓度,也比之前所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回忆里的都要醇厚、浓郁、直白,让容子倾的情感瞬间过载,仿佛自己也和蔚椋一样,成了个脑袋空空,只装满迷茫与悲伤的壳子。
蔚椋叫了他好几声,直到用水流隔开他的脸和手掌,容子倾才堪堪回神,恢复了神智的清明。
容子倾揉了揉眉心,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失态,缓和了好一会儿后,才抬头看向蔚椋不再遮遮掩掩的本相。
果然是一把剑,并且是很朴素的剑。
蔚椋所用的寒渊,模样已经极为简约,没有剑意加持的时候,就像凡人练剑时用的最普通的无主之剑那般,剑身、剑茎、剑柄,处处不假雕饰。
扔进剑堆里,能直接找不到。
蔚椋的本相却比寒渊还有简陋,通身为黯淡的铁色,没有剑柄也没有剑茎,看起来像是一段尚未成型的剑胚,剑面上还有数之不尽、纵横交错的细密刻痕。
是一把很破很破,仿佛被锻造失败后,随手扔进池子里的半成品。
倒是光秃秃的剑柄处,突兀地挂着个月白色的大剑穗——就是容子倾之前送的那个。
同居的几个月里,蔚椋天天把剑穗挂在胸前,没想到本相上居然也挂着这个,可见臭小子是真的很喜欢它。
容子倾端详完了本相,耳边依然能听到蔚椋一迭声“容子倾,伤心”的询问。
他都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还在识海里,蔚椋能直接发吻起来,死小子从前可没少用这种借口亲他。
眼下么……
容子倾为了岔开刚才突然爆哭的尴尬,故意贫嘴道:“我就是伤心了,怎么办呢?”他敲敲剑身,这回有了心理准备,倒是没有再次被拖入情感旋涡里了,“你现在就是把破剑,还能强吻我吗?”
蔚椋隐约能感觉到容子倾不那么伤心了,可他听不懂容子倾的玩笑,从前在外面听不懂,现在被心魔折腾得愈发呆傻的本相,就更别说了。
他听到“强吻”这两个字,心魔瞬间暴涨,没了约束的黑雾像是一只只水母一样,拖动着触须,环绕在容子倾身侧伺机而动,甚至还有一两条“触腕”缠上了容子倾的脚踝。
巨大的剑胚颤抖了起来,发出重复的低语:“不强吻你……对不起,对不起容子倾……”
“对不起,容子倾……对不起,对不起……”
“容子倾,容子倾……对不起……”
“对不起……”
心魔的噪音在不知不觉中也变得响亮,扰人心神地重复着每一个回忆片段里所涵盖的执念。
“亲他……”
“抱他……”
“与他结为道侣……”
“不要离开他……”
“容子倾……”
“容子倾……”
“对不起……”
容子倾脑子里“轰”得一炸,顾不得缠在他脚上的心魔,和耳边魔音对他造成的精神损伤,伸出手掌,用力拍了两下剑身。
“蔚椋!清醒点!我没在怪你!蔚椋!!!”
魂魄相触,蔚椋不稳定的神识再次强劲地冲入容子倾的神魂中,让容子倾瑟瑟发抖,又快掉下小珍珠来,同时也裹挟着容子倾的伤心与焦急,反馈了回去。
满是黑雾的海洋掀起强烈的潮涌,洋流卷起容子倾的手远离剑身,也把容子倾整个人推着向海面飘去。
一道寒光从剑身上溢出,毫不留情地将拽住容子倾脚踝的妄念全部搅碎。
“容子倾,出去,离开识海,危险,容子倾,离开……”
容子倾的神智再次恢复清明,被心魔和执念侵入的感觉很不好受,哪怕是他最万念俱灰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这么绝望无助的心情。
像是溺水了,抓不住任何一片浮木,只能看着眼前晃动的日光,慢慢地黯淡,消失。
蔚椋在保护他,蔚椋在赶他走,要让他离开被心魔侵染最严重的本相。
然后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在深海里,与心魔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