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和容子倾相识的第九十年, 蔚椋依然不常搭话,也很少给出反应,只是静静地坐在容子倾身旁。
他抿了抿唇瓣, 像是也曾考虑过叫出那个名字, 却不明白叫出名字有何意义,便沉默着, 继续用神识看身边的炼气修士。
容子倾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只等了一小会儿,便很淡地笑了声,道:“算了,你就是个自闭儿童。”他顿了会儿, 又道, “这么自闭着也挺好的……”
“挺好的……”
又过了会儿, 容子倾再次开口,道:“蔚椋,和你说说我的家乡吧, 我老家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不是容家, 不在沅州,那里……说不上很好, 也说不上很坏。”
容子倾说了很多有关他家乡的故事, 像是豌豆射手、豌豆公主, 筒子楼、妹妹、哥哥、新年、电脑……蔚椋不懂, 便只是听着,任由那些记忆化作冰莲,绽放在他的识海里。
“……我的家乡那里,有一种乘具, 叫做地铁。”
“有点像这儿的大型飞舟,有一个个站点,可以搭载很多人,只要付了灵石,谁都能乘坐。”
“它会沿着一条既定的路线走,其中有一种地铁叫做环线,路线首尾相接,像一个圆环,地铁在这条道上行驶,一整日也不会停下。”
容子倾的语调缓缓的,像在说很久以前的故事,或是在说朦胧雾气里的一场镜花水月。
“我曾经带着我的一切坐在上面……”他轻笑:“说是一切,东西也不多,就是个四方的箱子,里面有几件衣服,一个……玉符,一把键盘……几本书。”
“我在那辆地铁上坐了一整天,很多人来了又走,他们站着、坐着,行色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环线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我可以一直坐在上面,透过窗户看着我的家乡,我的城市,从白天到黑夜……”
“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它停止运营。”
“下了地铁后,我带着行李箱,站在路灯下,我发现……我没地方可以回去了。”
“蔚椋。”容子倾的脑袋深深埋在自己的臂膀里,他的声音很低,很哑,像是哭了。
“我回不去了。”
容子倾也确实是哭了,削薄的肩膀微微抽动着,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清减了些许,手指紧紧抓着臂膀,指尖用力到发红,被袖子遮蔽住的眼睛里滚出一颗颗泪珠。
蔚椋透过神识,能很清楚地看见水珠打湿袖口,打湿卷翘的眼睫,也打湿容子倾发红的脸颊。
还像是打湿了这场梦。
漫天雪花飘落下来,或黑或白地纷纷扬扬,黑色的雪花落在白雾里,白色的雪花把伤心的容子倾一点点掩盖。
像是被他的灵力裹着,被他拥抱着,不一定能让容子倾更暖,但他不自觉地想要这么做。
梦里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看不见容子倾的身影。
突然,蔚椋听见梦里的自己开口说了话。
又好像是第一次,他主动与容子倾说话。
他回过头,对着一身狼狈的炼气修士,冷冷道:“你怎么在此处?”
容子倾整个人暴露在他的视野内,脸上有些许擦伤,法衣也裂了几个口子,就连平日里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四六开额发也变得乱蓬蓬的。
可见一路追来,千辛万苦。
蔚椋知道这是关于哪一天的回忆。
是上辈子的最后一天。
眼前的容子倾喘着粗气,表情恶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
“你管我怎么来的,总之你别进去!”容子倾挡在他的身前,拦住他的去路:“那阵法你掉进去就没命了!你别进去!”
蔚椋微微垂着视线,直视着容子倾。
这不是他不是第一次看他,却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他。
看到的却是这么狼狈,这么着急,脸上没了笑容的容子倾。
这方秘境是四大魔尊里最强的那个魔尊,被镇压前留下的遗府,纵是秘境里最弱的妖兽,也有足以媲美金丹期的修为。
容子倾却又跟来了,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蔚椋道:“你无需管我,离开秘境。”他低声命令,“让开。”
说是叫人让开,他却抬起自个儿的脚绕过了容子倾。
视线错开了,他不再看着这人,而是看向那座设置了阵法的宫殿,看向他的终途。
他的神识却依然缠在原位,最后扫了扫那片金色的身影。
——等再走远一点,就给容子倾安置一个护盾在身上。
他听见自己这么想。
然而眼前金光一晃,却是容子倾又跟了上来,一把挡在他的面前。
“我不走,你也不准进去!”
容子倾很坚持,声音也很响亮,眼里含着汹涌的怒气,像是一团燃烧的烈火:“闻千寻对你从来没有好脸色,他还有那么多男人,何必要你去给他填阵,你的命难道就没他的值钱吗?蔚椋!!!”
这是容子倾唯一一次对他扯嗓子。
很凶,很气,很不开心。
让正在做梦的蔚椋想亲亲他,让他不要生气了,让他赶紧离开,不要留在这里,也不要管他。
但他也知道,当下的容子倾,不需要这些,更不需要亲亲,也不能亲。
因为他试过,失败了。
梦里的蔚椋与容子倾对峙片刻,道:“容子倾,你想要什么?是亲亲还是双修,我现在都能给你。”
“……”容子倾气息一滞,当即窝了火,气急败坏地骂道:“蔚椋,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些才跟来这里的?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一百年,整整一百年!你就看不出我是在意你这个人,在意你这条命吗?!”
蔚椋呆愣住了,虽然他的表情向来不鲜明,兴许容子倾也未看出。
但蔚椋知道,那时的自己愣住了。
他的心里响起了声音,有些迷惘,又似无动于衷。
——是吗,他的命,有人在意?
——在意了又如何?容子倾已经没有多少寿元,他也同样魔气入骨,此生除非入魔,再无进阶的可能。
——他已不再是执天宗的利剑,最后一点用处,若能为师兄续命,也并无不可,是死得其所。
思考耗时很短,又或者他依然不想考虑太多,前路既定,多想无益。
思绪一瞬闪过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他低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容子倾,直到身前之人起伏的胸膛慢慢平稳了下来,情绪已不再激烈,他才走上前去,托起容子倾的下巴,一点点靠近那张嘴唇。
许是奔波太久,又许是容子倾追了他太久,这张嘴不再水润,也不再柔软,而是干干的,有些皱巴,还有些硌手。
蔚椋依旧不明白接吻有什么意义,只觉得若非双修前后一定需要,修士并不需要接吻。
但好在容子倾零零碎碎说过的那些接吻法门他已全部记住,等亲完了,再双修一场,断了容子倾的执念,这人就该离开了。
两人的呼吸在黑黑白白的飞雪中逐渐交融,蔚椋俯下了头颅,容子倾却大大地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睛,呼吸再次沉重地起伏,甚至连手都高高地抬起了,像是要甩他一个巴掌。
可带着淡淡墨香的掌风落下时,只是捂住了他的嘴。
“蔚椋,你他爹的,你疯了吗?啊?!”
容子倾气得声音都哑了,像是叫坏了喉咙,可放在他嘴上的手,很暖,很热。
后来呢……
后来他们还是不欢而散了。
蔚椋在黑白交错的梦境里看着唯一鲜亮的容子倾,突然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经年累月的战斗直觉让他瞬间睁开眼睛。
梦境破碎,飞雪尽数消融,容子倾也随着梦境一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