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没有梦, 所有能称之为梦的东西,都是产生心魔的前兆。
山洞崩塌的废墟顶端,白衣剑修一身血污, 腰背挺直, 半偎着一堆落石抱剑而坐。
晨曦阳光穿透遮天蔽日的树荫落下,照亮了空气中飞扬的尘土, 也在少年剑修紧闭的洁白眉眼上晕开点点光斑。
蔚椋身上穿着的是普通布衣,不是自己的法衣,也不是容子倾给他的那些。
法衣若是坏了,就需要用资源修补,而他的身体受到损伤, 只需静养几日便可复原。
斗法历练, 受伤在所难免, 他的衣服上裂了几道口子,露出里头深深浅浅的血红伤痕,不严重, 他便也懒得用治疗术,更不可能服用丹药。
掐指一算, 他已经历了十日马不停蹄的杀戮,即便拥有化神期神识、百年多的战斗经验, 事到如今, 体内留存的灵力也有些不足, 需要小憩上片刻。
然而, 合上眼的瞬间,蔚椋就知道,他做梦了。
此前百年的岁月里,他从未做过梦, 只听人说起过,梦境光怪陆离、妙趣横生。
如他这般除却修炼,再无其他的人生,却连梦,也只是回忆里留存的吉光片羽。
没有幻想,全是过去。
“蔚椋。”最让他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清清朗朗,低柔含笑。
却也有些不同,不是如今的容子倾。
只一瞬间,蔚椋就用语调分清了梦里的容子倾,和当下容子倾的区别。
梦里的声音还在继续:“难得这回你没有见到我就跑,可算是搭上话了。”
蔚椋缓缓睁开眼睛,他的感知像是直接投入了这段回忆中自己的体内,视线所及是身前方寸的天地,处处朦白一片,不是真实的场景,神识唯一聚焦的地方,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是容子倾的所在,容子倾在梦境中的投影。
蔚椋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容子倾的,有关这段时间的记忆,他至今清晰明确,不必做梦,他也能在识海里翻出这段回忆。
甚至回忆里的场景,比起当下一片空白的梦境更加纤毫毕现,近到周遭的风景,远到方圆千里内的景象,他都能复原出来。
但他的梦里只有容子倾,很久很久以前的容子倾。
那个还追在他的身后,想要他的亲亲,想与他结为道侣的容子倾。
作为一个对神识操控力极强的修士,若非坠入心魔劫中,蔚椋随时可以打断这场梦境,离开此处,进入真正高效休息的入定状态。
只需心念一动,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无踪。
蔚椋没有这么做,他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想要看着容子倾,似乎也没有为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的,在看着容子倾,十年、百年、至今。
梦里的容子倾表情一如既往得灵动,甚至可以说是眉飞色舞,这回的他也是笑眼盈盈地凑了上来,语调柔软又俏皮:“看来我每个月坚持打卡,终于量变产生质变了!这都追了十年了!”
“是不是考虑接受我了?”
这是蔚椋和容子倾相识第十年的某一天,最初的十年里,蔚椋不耐烦被容子倾纠缠,又或者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无视罢了,两人常常见面不过几句话,他就御剑离去。
只这一回,许是身后的色彩过于明艳,又许是那种炽热的温度顺着无处不在的灵力,渗透到了他的身上……
蔚椋停了下来。
并未回头,单单神识聚拢在了容子倾的身上。
也许追溯过往,更早以前,他的神识就被这个人给吸引走了也未必。
容子倾一如既往得热络又话多,语调不难听,像雀鸟一样,啾啾啁啁,软软的,很容易让人听习惯。
“蔚道友,想通了吗?和我做道侣,灵石、双修、甜甜的日子,你全都能有!”
“还是说……要先亲一下盖个戳,会感觉更踏实点?来来来,我的脸随便你亲,绝对不揍你,啵嘴也行。”
那时候的他和容子倾不太熟,虽然容子倾依旧会对他说很多,当时的他还听不懂的话,却也不会像之后的几十年那样,总是把喜欢、心悦、亲亲、双修这些词直接挂在嘴边。
眼前的容子倾,有点像是这一世的容子倾。
是会红着耳朵说“我的脸给你亲”的容子倾,而不是向他邀约、表达喜欢都成了习惯,冷不丁会直接笑着蹦出一句“你就亲亲我吧”的容子倾。
蔚椋听着梦境里这个有点熟悉,又有点久远的容子倾说着话,露出温软的笑容,却没听到属于那时候的自己半点心声。
他是个没有想法的人,只是一把属于执天宗的剑,或是一个笔直走向终点的灵魂。
而现在的蔚椋,已有了越来越多的想法,现在的他就在思考:当下的容子倾不需要他的亲亲,没关系,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容子倾应当就会变得和从前一样,需要他这个道侣,也很需要他的亲亲了。
那不是很长的时间。
他之前可以等容子倾夺舍容悦,现在也可以等容子倾变得需要亲亲。
蔚椋依然很难分清这些容子倾的区别……一百年前的,九十年前的,或者是四个月前的。
梦里的容子倾来自他很久以前的回忆,蔚椋看着他的道侣笑得眉眼弯弯,突然想到了梦境之外,正在洞府里安安稳稳修炼的容子倾。
好像是一样的,一样的脸,一样的灵魂,一样的出身。
……他依然分不清。
或许等到四年之后再会,容子倾就会变得更需要他,也更需要亲亲了。
是这样的吗?
他此前两次没能在沅州找到封应,虞醉归也在这辈子变成了詹乐人,容子倾还会需要他吗?
蔚椋想不明白,也习惯了不去想这些。
过多的思考会阻碍剑锋的利度,也会拖慢修行的速度,他不需要去思考已发生过的,还未发生的,不属于当下的一切,这是拜入漱玉剑尊门下时,就已印刻在他道途里的训诫。
如今他已和容子倾结下道侣契约,再无分开的可能,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容子倾若暂时不需要他,也可以去找其他的道侣。
只要容子倾好好修炼,好好活着。
其他的,并不是那么重要……
纯白的梦境里,突然出现了一点黑色,像是污浊或是毒药一样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渗出,向四周侵略性地蔓延。
是魔气。
上辈子他们一行人在溟州逗留太久,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都被魔气侵蚀,其中最严重的那个就是他,剑骨已完全被染黑,再没有进阶的可能。
重活一回,他回到十八岁时,身上的魔气不复存在,只是生了一点心魔。
偶尔就会像现在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识海里。
尚且可控,不算大事。
蔚椋只是眨了眨眼,那些黑雾便全部散开,身边的容子倾也随之消散,蔚椋突然又有些后悔了,不该压下心魔的,容子倾竟也消失了。
好在没过片刻,他又看到了容子倾,是换了身衣服的容子倾,从远处白茫茫的雾气中向他走来。
容子倾那对宝石般的眸子依旧亮如星辰,一身金衣如日生辉,姿态轻盈而慵懒,几步就走到了他的身边,很自然地坐了下来,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今天我不说那些亲亲什么的了,别这么戒备嘛,蔚道友,我都感觉到冷气了,该不会等下就要局部降雪了吧?”
蔚椋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心里,发出了一点心声,很短一句。
——我不冷,是容悦太热。
随后便是一点琐碎的念头,不明显,飘飘忽忽的。
——那人很热,才会觉得他冷。
——冰灵根,本该是冷的。
不过容子倾的嘴里虽然一直抱怨,抱怨了几十年,一百年,却没有真的嫌他冷过。
便是睡着了,也喜欢往他怀里钻,然后他们两个人都会变得很热乎,像是容子倾烤出来的灵薯。
梦里的容子倾坐离他有些近,也稍稍有点远,相隔了半个人的间距,但温暖的体温和淡淡的辉光,依然投到了他的身上。
早已习惯与容子倾相拥而眠,十指相扣的蔚椋试着动了动手,想要牵住容子倾,或是伸出灵力,圈起容子倾的手腕。
但这片梦境只是纯粹的过往,不受他的控制,他只能透过曾经的自己的神识,一错不错地看着容子倾。
蔚椋想:……做梦似乎也无甚好处,碰不到容子倾,只能看。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依旧没有醒来,又继续观察起了身边人。
毕竟做梦不会浪费真实的时间,也不会影响容子倾的修炼,他可以在这里一直看着容子倾。
梦里的容子倾向后一个仰倒,靠在了石台上,语调懒懒的,也软软的:“让我靠一会儿,道友……我懂我懂,保持距离,不是真的靠着你。”
他小声地嘀咕着:“这么守男德做什么。”
之后又碎碎念了好些话,不知不觉间,就耷拉着脑袋,呼吸逐渐平稳,睡了过去。
——没有防备心,不像是个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