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2 / 2)

此前此景,几可入画。

一阵春风吹过,杏花飘落,三岛春明倾身越过几案,方绍伦条件反射般往后躲,“干嘛?”

三岛春明抬手从他头上取下一朵娇蕊,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他一向热爱华国传统文化,执那朵姣花在手,笑吟吟看着方绍伦,“绍伦,关于这杏花,你还能想到什么诗句?”

赛马输了就算了,比诗词还被东瀛人比下去,那可真丢脸了,方绍伦搜肠刮肚,“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三岛春明:“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方绍伦:“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 ……

两人一人一句将那些含有“杏花”的诗句想了个遍,最后还是三岛春明接不上来,他拱手认输,“其实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已是极好的意境。”他执盏自饮了一杯,“不过,若没有后续的词句,这意境也只能算普通。就像这春日美景,若无人共赏,也不过如此。”

方绍伦蹙眉想了想“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后续……他红了脸,这种春情词不适合拿来讨论,忙装作疲惫,卧倒在蒲席上,避免视线的对视。

三岛春明却已绕过几案,倾身半压着他,一字一句,“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其实没有发生那件事之前,他们日常打闹还是比较随意的。方绍伦并没有一脚把他蹬开,只是伸肘挡住他低下来的头颅,“不准耍流氓啊。”

“不是耍流氓,”三岛春明将那朵杏花含在唇边,舌尖抵着,“是请你尝尝这春色……”

他修长四肢有如铁钳牢牢压制,脸上的神情却极为温柔。方绍伦慌乱地转动脸庞躲避,“别闹春明……”

三岛春明敏锐地察觉到他在生气的边缘,放弃亲吻那张红唇的想法,舌尖托着那花送到他额上,解开双臂的桎梏,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细细打量,“嗯,鲜花配美人,极好。”

方绍伦呛咳出声,“咳……我什么时候成美人了?”

“美人其实无分男女,”三岛春明含情脉脉看着他,“绍伦,你一直都是个美人。”这倒不是刻意恭维,从他第一次看见方绍伦,便觉得这位华国来的男子有一副无可挑剔的好相貌。

美人在骨不在皮,何况二者俱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养眼。更别提,那格外销魂的所在……他回想那一晚的情状,顷刻间就有了异动。

两人都穿着修身的骑马裤,如此贴在一块,方绍伦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三岛春明忙翻身坐起,“抱歉。”

他绝不想这样唐突的举止令好不容易软化的心防产生抗拒。尽管以不太光彩的手段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但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逞肉|欲。

好在跑马厅又称老公园,除了他们之外,远处还另有两家在此野餐,都是一家三口,父母亲坐在一块闲聊,孩童拉扯着纸鸢奔跑。

三岛春明投去羡慕的目光,低声道,“绍伦,谢谢你陪我来踏青。我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几次郊游都是跟你一起……”

他深知什么样的招数对付方绍伦最有效。

方绍伦果然跟着坐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无声的给予安慰。三岛家的家规他只窥见皮毛也觉得可怕,大少爷庆幸自己没有那样一位父亲。

三岛春明勾了勾唇,转头向他投去一抹感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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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曼德勒,气温最高可以达到四十度,炎热且干燥。

一辆黑色小汽车“哧溜”一声停在卢府门口,不等司机来开门,后车厢已经打开,钻出来一位明媚的少女。

她头戴遮阳帽,穿一袭最时髦的连衣裙,脚上踩着一双高跟凉鞋,却是箭步如飞地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

车厢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亚麻短袖衬衫配西裤,墨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略带点雅痞的风格,显得格外英俊迷人。

少女伸出胳膊端起了他的手肘,“三哥,我扶你。”

张定坤摆手,“让阿成来吧。”

“阿成要洗车呢,”卢璧君挽着他胳膊,嘻嘻地笑起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横竖报纸都写我是你未婚妻了,挽个手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路易斯还说没见我们亲过嘴呢,嘻嘻。”

她扬着脸冲他笑,路边果然又传来几声“咔嚓咔嚓”的响动,司机阿成已经用缅语叫起来,“你们拍什么?走开!”

张定坤叹口气, “这下好又要上新闻,我真是怕了你了大小姐,知道有记者还要贴我这么近。”

卢璧君不以为意,“我喜欢跟你拍照嘛。”十八九岁的少女做着怀春美梦,将报纸上关于他俩的报导和照片都剪了下来,贴在本子里。

她撇了撇嘴,“你是怕你家大少爷误会吗?反正这边的报纸又不可能发行到华国,等他过来我亲自跟他解释好了。”

欺负张定坤看不见,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也没忘了提醒,“小心!门槛!”

张定坤跨进庭院,左云迎了出来,卢璧君不肯让开位置,仍搀着他。

左云只好跟在一旁问道,“换药了吗?医生怎么说?”

卢璧君抢着答,“换啦,右眼比左眼恢复得好,万幸没有发炎。内火还是旺,要麻烦‘左总管’多熬点凉茶。”她娇俏地冲他皱了皱鼻子,显然“左总管”这个称呼是少女发明来调侃他的。

不过左云确实充当了总管一职,之前就管着内务,这次张定坤矿上爆破伤了眼睛,更是饮食起居都由他插手照顾了。

才来印缅的时候,是语言不通,不敢过分相信当地人,一些琐碎事宜只能交给他。后来左云就养成了习惯,但凡张定坤的事他都要过问。

“凉茶是吧?管够。”他一直跟在身侧。

“义父在哪里?”张定坤问道。

“跟卢爷在凉亭里下棋呢。”

“带我去。”一男一女搀扶、簇拥着他往内走。

一进凉亭,水气扑面而来,水车轱辘着转动,车起池子里的活水,确实比开电风扇还凉快。

张定坤便是暂时看不见,走路也是昂首挺胸,戴个墨镜更显出潇洒的风范来,卢爷远远看见就在感慨,“人才确实是没得说,眼光也好,这回买的这个矿洞可是买中了,卖家现在悔得不行呢。”

去年接手的那个矿洞,果然有好货,只是岩层过硬,必须爆破。结果硝|化|甘|油配比过高,防护目镜碎裂,热浪灼伤了眼睛。这样的事故在矿上并不鲜见,就连塔沙也没有觉察出这其中人为的因素。

“这孩子就太实诚了些,叫他别这么拼也不听!”伍爷摇头感叹,“差一点就瞎了,钱赚再多又有什么用?”

卢爷劝慰他,“爆破这事本来就危险,要不是定坤自己上,恐怕要出两条人命,赔钱还在其次,到底不吉利。那个叫维克托的洋鬼子医生虽然派头大不肯上门,医术却是了得,他说不会瞎那就肯定不会了,老哥你也别太担心。”

伍爷却是了解张定坤,眼看岩层挡着货挖不出来,他这是急了,所以麻着胆子自己上,才出了这个差错。要是慢慢来,未尝就想不到别的法子,横竖货在坑里,跑不了。

为啥着急呢?急着置办家业娶媳妇。

说起这事,伍爷倒有些歉疚,为着护送他到印缅,两孩子这遭也没见上面,消息又不通,也难怪张定坤着急上火。

果然,张定坤走进凉亭,嘴里也是这个事,“义父,我这眼睛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干不了什么事,我想回趟沪城。”

伍爷摇头,想到他看不见,出声道,“如今澜沧江到湄公河水面被东瀛封锁,漕帮的船只能跑内河航道,水路是走不通的了。”

“那走密智那到腾城然后进月城……”

“陆路少不了要骑马,你这样能行?”伍爷摆手,“而且你还得定时换药,难道真要变成个瞎子让绍伦担心?”

张定坤偏着脑袋,露出焦虑的神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电报也没有一封,也不知道有没有回月城去。”

“战事爆发时绍伦在东瀛,安全是不用担心的了。就算这会仍在沪城,有魏司令关照,他跟东瀛那帮子人关系也不错,按道理不会有什么差池。”

伍爷不知道,正是如此张定坤才十分担心。大少爷那位同窗挚友就在沪城,三岛春明看方绍伦的目光,总令他不快。

他试图说服伍爷,“平康恐怕还在警备厅……”

“那个畜生倒不要紧,老谢他们看我面子上总会关照一二。”

“总要早点保释出来才好,拖久了要怨您的,再说铺子里也要有个掌事的……”

一番争论,伍爷敲着棋子,一锤定音,“你是绝不能去的,眼下最要紧是把伤养好,派赵文或者左云走一趟吧。”

张定坤眼睛受伤以后,矿上的事情基本落在了赵文身上,赵武、鹤仙这一对活宝是没长脑袋的,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在料堆里头扒货,管人理事还得赵文。

所以,最终定下让左云走陆路回一趟沪城。临行前,伍爷交给他一封亲笔书信,要他去拜访沪政厅的谢厅长。

张定坤则将他叫到房中,摸索着从抽屉中拿出厚厚一叠美钞,递给左云,“要亲手交给大少爷。”他家大少爷对钱没概念,他生怕他短了花销。离开沪城前,听说公寓那带被损毁,只庆幸大少爷当时还滞留东瀛没回来,却没考虑他回来了住哪里,否则该交托柳宁。

尽管听说方家大少奶奶有孕,他心里十分不舒坦,可对大少爷的惦记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我眼睛受伤的事一个字也不能说,听到了吗?”张定坤细细叮嘱,“就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能来看看我……还是别来,现在边界不安全,你也要小心,就说我过阵子回去看他。”

左云“嗯”了一声,走出门。

“回来,”张定坤又叫住他,“他要是在沪城,你给看看住的地界安不安全,请佣人没有。要是请了你给查查背景……”

“等会,你问他收到电报没有,怎么没回信……”

“阿云,”张定坤再一次叫住要迈出门槛的背影。尽管知道不太合适,可他眼睛不便写不了字,踌躇片刻,低声道,“你跟他说……我想他了。”他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