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2)

被绸缎彩花装点得十分喜庆的府邸,红色的地毡蔓延整条街,面目模糊的仆从们抛洒着铜钱、鲜花,燃放着“噼噼啪啪”的鞭炮。

身材高大的新郎官穿一身白色西服,伸出双臂,将花车上穿白纱的女子抱下来,在众人的祝福和掌声中,垂下头亲吻新娘。

一步步推近的视野里,新郎官蓦地回头,恶狠狠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怎么,你能结婚我就不能结?”

方绍伦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脑袋里有片刻空白。转目四顾,空寂的房间里并无旁人,头痛欲裂一抬手,身上穿着睡衣,浑身干爽。

他几疑昨夜种种是场荒唐的梦境,但是一掀被子坐起身,整个人都呆楞住。身后的异物感令人无法忽视,再一垂头才发现这睡衣也不是自己的,略微宽大些,从敞开的领口看进去……

方绍伦别过眼睛,脸庞“腾”的一下烧起来,脑海里闪过模糊的画面,裹着浴巾的三岛春明,滑入衣襟的修长手指,激烈地交缠翻涌的汗水……“酒后乱性”四个大字从眼前飘过,他捧着头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良久才睁开,叹了口气,站起身,又慌忙一把抠住了床柱,“操!”方绍伦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他站着稍稍适应了一会,一眼瞥见自己的衬衫西裤挂在一旁衣架上,折痕明显,像是熨烫过了。取下来换上,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侍立的和服少女躬下身,“您醒了?楼下给您备了早餐。”

方绍伦回身看了一眼那张立柱大床,再看看铺着地毯的长廊,既不是三岛府邸也不是酒店饭店,他没作声也没问这是哪里,机械地拖着步伐跟着少女下了楼。

装修华丽的别墅里空空荡荡,一直垂着眼的少女引他在餐桌旁坐下,低声道,“少主有急事去了昆山,这几天都不会回来,等会司机送您回去。您慢用。”也不等方绍伦发话,便躬身退了下去。

方绍伦松了口气,在满桌冒着热气的粥点中挑了几样,填饱了肚子。起身走出大厅,司机果然等在门外,一声不响替他打开车门,将他送回了公寓。

回到熟悉的环境,颓然地倒在床上,此时才有心情整理一下思绪。

他用双手捧着脑袋,喝高了,半断片状态,如果不是动作过于激烈,大概那一星半点的画面也是记不起来的。

记起来又怎么样呢?睡肯定是睡了,难道还能要死要活吗?他极想洒脱自如,佯装不在意。翻过身,一眼看见左手掌无名指上那枚戒圈,自从上次和好,张三将戒圈从他脖子上取下来,强硬地要求他戴在手上。

他握紧了拳头,滑入被窝里,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就充满了酸涩之意。冥冥之中,他似乎觉察到了,原本靠得很近的两颗心,在一步步走远。

张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沪城,时至今日一封电报也没有。他跟着伍爷回了印缅,难道真做了卢家的乘龙快婿?

可即便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他自己也结了一门亲事……如今又这样……方绍伦自嘲地捂上眼睛,星星点点的湿意从指缝间沁润而出。

他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胡思乱想了半天又接着睡,第二天起来身体倒是舒坦了许多,叹口气,打起精神去上班。

生活并不会因为你难过就停滞不前,地球也不会因为某个人杳无音讯就停止转动。

他走进办公室,随意一扫,嗯?墙角桶子里的百合花消失不见了,案桌上摆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花瓶,里头插着几支杏花,淡红间着白,如雪如霞。

方绍伦不由又羞又恼,“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杏花向来是与春情联系在一起的,他不用问也猜到是谁的手笔,抓起那瓶花就想扔出去。

看一眼走廊里打扫卫生的阿婆,又转身把它推到角落里,假装看不见。

可第二天杏花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盆玉兰,主枝洁白鲜嫩,高低错落地加入了柏枝和石柱球,旁边点缀着尤加利叶,营造出葱茏的绿意,透着点高雅的艺术气息,一看就出自花道高手。

方绍伦喊人来问:“我这办公室是自由出入的地界吗?”

阿婆唯唯诺诺,“每天给您打扫办公室总要敞开一会的……”

方绍伦也没法为难老人家,只好挥手让她下去。

于是第三天换成了丁香,第四天是杜鹃,第五天是牡丹……盛开在春天的花卉实在是太多了,无法否认,从花到瓶器到十分符合美学标准,方绍伦每天走进办公室,都能闻到不同的花香,看到一隅蓬勃的美景。

他从一开始的皱眉烦难到渐渐习以为常,偶尔眼睛疲惫,从资料里抬起头,看着那盛放的花束的确让人轻松愉快,能解案牍劳顿。

这天下了班,他走出器械所大门,一眼看见街边停着一辆熟悉的小汽车,三岛春明长腿跨出车厢,打开车门,冲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他一贯好衣品,衬衫系在皮带里,皮鞋铮亮,脸上挂着温柔浅笑,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方绍伦假装没看见,转身换了个方向走,三岛春明几步就跨过来,挡在他身前,“绍伦。”

“你要干什么?”方绍伦叹了口气。要是那事发生的第二天就面对三岛春明,他绝没法这么平静。过了一个星期再见面,难堪就淡了许多。

这正是三岛春明的高明之处,他太了解方绍伦的脾性了,也了解他目前的处境。如果用肉|体关系逼他就范,他是一定会抗拒、逃脱的。但如果用柔情包裹,一丝一丝缠上去,就能将他不动声色的捆绑。跟温水煮青蛙一个道理。

“绍伦,我有话跟你说。”三岛春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判人死刑,总要给个申诉的机会吧?”

“你说。”

“这地界不合适,”三岛春明环顾四周,“我们先吃饭行不行?难道连吃顿饭的交情都没有了吗?”他拉着方绍伦胳膊,略带一点强势的将他推入车厢。

司机将他们送到一家日式料理餐厅,私密的环境、悠扬的乐声能让人心情放松。

三岛春明看着方绍伦低垂着头跽坐在对面,修长的脖颈漂着一层粉色,他极力抑制将对坐之人揽入怀中的冲动,换了一种羞愧的语调,“绍伦,其实我回来两三天了,今天才鼓起勇气来见你。你一定怪我吧?但我当时也喝了不少酒……”

“别说了,”方绍伦简直想落荒而逃,“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他向来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酒是他自己喝的,也明知道对方跟他有相同的取向,而且还在不断尝试、寻觅当中……

方绍伦握拳轻咳一声,“就当没发生过吧,春明,最近不要再见面了……”

三岛春明跽坐在脚后跟上,双手交叠于膝,是很正式的坐姿。他低垂着头,轻声道,“绍伦,请恕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总想起你在我怀里……”

方绍伦“腾”的站起身,“我还有事……”

三岛春明拖住他一只手,他还跪立着,从下往上看着方绍伦的脸庞,用一种乞怜的姿态,“绍伦,给个机会吧。”

他不松手,却垂下头,低声道,“绍伦,你知道我推迟婚事,来到沪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吗?”光线明灭,他手背上被毒蛇噬咬的伤痕分外醒目。他却不再卖惨,转而说道:

“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好接受另一段感情的准备。我并不想强求什么,但是绍伦,你知道我千里迢迢来此,是想要破除情感的迷障,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你,还是这种同性关系令我裹足不前,无法踏入婚姻。”

“我做过多少尝试你是清楚的,但始终无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帮帮我,绍伦。”三岛春明太了解方绍伦的弱点了,所以他完全地放下身段,却又在面庞带上一丝难堪和倔强。

他松开方绍伦的手掌,双手交叠垫在额头下,行了一个东瀛的大礼,“拜托你,绍伦。”

方绍伦果然乱了阵脚,躲开他的跪拜,“别这样春明,你起来……你!”他叹了口气,“……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只要你允许我对你的追求,”三岛春明直起身,一脸郑重地看着他,“你可以拒绝我、推开我,但是别躲着我行吗?给我一个明证感情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追求?”方绍伦讶异地皱眉,“你为什么要追求我?”

此时大少爷最不能接受的答案是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诸如此类,在这一点上三岛春明远比袁闵礼要聪明,“不瞒你说绍伦,我的困惑由你而起,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把责任推给方绍伦,让他不自觉的为他目前的状况负上一分责任。

他膝前两步,重新拉着方绍伦的胳膊,稍稍使力,将他拉得跪坐下来,两人视线齐平,“绍伦,感情是需要经受考验的,如果我的追求不能使你改变心意,大概你会更坚定自己的选择。或许,我也能因此堪破这情感的迷障,回到东瀛去,此生都不再踏足华国。”

他的神情中带上一丝哀伤,似乎这已经是既定的结局。

这种迷茫、彷徨的表现暗合了方绍伦此刻的心绪,他共情了三岛春明,因而慢慢收起了防备的尖刺,沉默地移膝到桌前。

障子门被轻轻叩响,和服侍女恰到好处地送来食物,杯盘碗盏轻轻碰撞的声音和食物散发的香气缓解了这片刻的尴尬。

三岛春明倾身在两人杯中倒入清酒,换了一种轻松愉悦的口气,“这个度数很低,佐着这三文鱼味道最是鲜美,你向来爱这样吃的。”他一手挽袖,一手执筷夹了一块三文鱼放到方绍伦的碗碟中。

他殷勤的态度完全不同于在其他人面前高傲的作派,三岛公子即使在放纵玩乐的时候,也是张开嘴等着别人来恭敬投喂,这额外的礼遇确实只针对方绍伦。

“那些花是你送的吧?不要再……”

“是。”三岛春明颌首,“我去了一趟昆山,漫山遍野鲜花烂漫,而你每天坐在办公室,我不想你错过这春色。”

“好意心领了。”方绍伦渐渐恢复自然,“不必这样浪费,留个瓶子就行,我上班路上就有不少卖花的,以后我会自己更换。”办公室多一束鲜花,确实多添一抹生机。

“谨遵指示。”三岛春明翘起唇,“往后不能再献这个殷勤,能否补偿我这个周末去郊外踏青?”

不等方绍伦拒绝,他已经一脸期待地看过来,“我们去跑马厅骑马怎么样?绍伦你很久没有跑马了吧?骑术肯定有所退步,要不要比一场?”

若提议别的,方绍伦多半不会答应,但说到骑马,他却有些心头泛痒,他确实爱好这个,而且从去年底到现在,各种琐事缠身,确实很久没有纵情驰骋了。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其实和三岛春明一起骑马是方绍伦怀念东瀛生活的具体场景之一。两人骑术相当,从不相让,总是拼尽全力。如果实力悬殊玩起来就没意思。

所以当这个周末他们驰骋在跑马厅如茵的草地上,方绍伦发现自己跟前方的身影相差甚远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奋力扬鞭,双腿不断夹击马腹,然而差距仍在不断扩大,春风送来三岛春明得意的笑声。

等方绍伦到达目的地,三岛春明已经在杏花树下铺设的垫席上,姿态娴雅地端起茶盏了。

方绍伦气喘吁吁扯着缰绳,将两匹马拴在一块,绕着它们打量,都是体型修长、肌肉发达的纯血河间马,他又摸了摸两匹马的四肢,肌腱弹性十足,没有什么差别。

三岛春明笑道,“绍伦君不想认输吗?你是久未练习,平衡感变差了。”

“不可能,咱们换马再来一场!”方绍伦不肯轻易认输,他之前骑术还隐隐压三岛春明一头,如今这个差距让人难以接受。

“行啊,”三岛春明冲他招手,“先过来饮盏茶,马也需要休息一下。”仆从牵着两匹马下去食水加料。

方绍伦走到蒲席上,盘腿坐下。三岛春明递上小方筛,筛上是拧干水的毛巾。贵公子是享受派,春日踏青必定是玩乐和享受结合的。

三寸厚的蒲席铺在杏花树下,一张方几上摆放着各色茶点,两侧是对坐的蒲团。不远处架着茶吊子,侍女正在素手烹新茶,茶汤沸腾后,铜勺舀至白玉盏中,托盘盛了,呈送于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