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2 / 2)

这是冬夜里难得有一弯新月的夜晚。

她的目光在那一方小小的天空里遨游,欢快的乐曲恍惚间又重新回到耳畔,而俊秀英挺的青年似乎又重新回到身边,对她展露和善的微笑和赞赏的神色……

她辍学前最爱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各式书籍里,最爱看的是童话故事。

童话无关茶米油盐,无关贫贱富贵,只有美好的一切,王子会爱上灰姑娘,他们会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她还记得那个几乎要将人湮灭的黑夜,他像天神一般降临,拯救她于水火。

他将她扒拉到身后,赤手空拳面对持枪的豺狼,飞起一脚将对方手上的枪踢飞,一个手刀便让醉鬼软绵绵的垂下了头颅。

他转过身来扶着她的肩膀,“你没事吧?”这温和关切的一句,有如天籁。

那本是她十七年人生里最为惊恐的一夜,却因为有这个人的出现,令她不惧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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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闵礼开着小汽车去送关太太和魏家姐妹,方绍伦带着方颖琳和阿良先回了美东饭店。

一进房间先按电铃,让侍从多送一些热水上来。

他在东瀛养成了习惯,只要条件允许都要泡泡澡,何况今天跳舞出了一身汗。

把身体浸入满满一浴桶的热水当中,一阵舒爽惬意升起,他倚靠在桶壁上,看着氤氲而起的水雾,陷入了迷茫。

他不怕张定坤在他面前耍横,他就像纸做的老虎,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杀伤力有限。

但他一副委屈的腔调、受伤的表情,倒让人有些吃不消。

他又不是女孩子,难道亲个嘴还想要他负责不成?何况每次都是他主动凑上来的,他只是没有拒绝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拒绝或者说拒绝得不彻底……

方绍伦不能否认,年岁渐长,他对这档子事的兴趣日益高涨。

少时也读过几本诗书,柳永在词里头写,“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到底怎么个翻法?他实在好奇得很。

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头写“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这个描述颇为具体,但他不敢去想象跟女孩子做这事,未免太过于亵渎。

再读到《醉春风》,里头有一句“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好吧,他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当张三臂儿相兜,唇儿相凑的时候,他忍不住试探着把舌伸了过去……

简直就让人……神魂颠倒!

脑子里白光闪现,像小时候生了病一般,烧得人昏头胀脑。

但因此说沉醉……沉醉这事他得认,但绝不能承认是沉醉这人!

从小到大,他玩啥,张三这狗东西都能配合得极好,这事上头也一样,勾缠搅绕,吞舔吮嗦,弄得人怪怪……不好说!

总之,狗东西如果觉得吃了亏,他自己要负大半责任。毕竟,他不主动凑上来,方绍伦再好奇也没胆去尝试。

大少爷不晓得亲嘴这事也讲究天赋和技巧,坐在浴桶里凭空揣测,若有个女孩子愿意……,想必也不比张三差?说不定还要更好些。

在东瀛的时候有不少女生向他示好,像三岛春明的妹妹,美丽的三岛惠子小姐就曾与他同游鹿苑寺赏枫叶,还去银阁寺吃过一次斋饭。

可他和三岛春明是好兄弟,看待惠子小姐就跟颖琳差不多。

如果不是上船那天,她穿着和服踩着木屐跑到他跟前,颤巍巍的流眼泪,娇弱的声音问他,“绍伦君,您愿意娶我为妻吗?”他压根没察觉到惠子小姐对他有爱慕之心。

这些小姐们可爱是极可爱的,就是委实太矜持了些。

倘若有女孩子主动来亲他嘴,那他必然是要负责的。

即使他爹临行前特意叮嘱不能娶外国女人,估计也只能冒大不韪,先娶再说了。

由此可见,某人千方百计把他家大少爷从东瀛弄回来,生怕他在异国他乡娶妻生子,实在是及时的高招。

大少爷此刻烦恼不已。

三年前他远赴东瀛,就有张三不依不饶的因素,没想到过了三年,他还这么夹缠不清,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没有讨到一门婚事。

他叹了口气,从只剩余温的水中站起身,裹上睡袍,擦干头发,等靠坐在床头,袁闵礼还没有回来。

方绍伦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近午夜了。

随手拿起一本小说来看,却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断鸿零雁记》,可以简称为一个和尚的爱情故事。文中写了些京都旧事,他不觉也就翻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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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魏公馆要离得更近一些,袁闵礼先送魏家两姐妹再送关太太。

魏静怡下车时,娇声道,“闵礼哥哥,是明天中午的火车么?那你可要早些来接我们,行李很不少呢。”

“放心吧,误不了时辰。”袁闵礼温和答道。

等小汽车停在公馆的大门外时,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刚好十二点整。

他转过面庞向旁侧淡笑道,“关太太这么晚回去,家里人也不着急?”

魏氏姐妹坐的汽车后座,苏娅萍便坐在副驾驶。

娇媚的脸庞隐在黑暗当中,公馆门外昏黄的路灯折射在她颈上圈着的法国细绒围巾上。

她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急什么?”径直从银丝手袋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取出细长的一只在烟盒上敲了敲,放到嘴里。

袁闵礼点燃了打火机,凑到跟前给她点上了烟,两人目光交汇,她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袁闵礼退回身,将车熄了火,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乌迷的夜色。

苏娅萍呼出一口烟雾,曼声道,“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嘛?”

袁闵礼愣了片刻,仍旧目视着前方,“娅萍,我大概要结婚了。”

他的声音低沉,细听又似乎带着点怅惘。

“哈,恭喜你。”苏娅萍笑得略显夸张,转头问道,“是两位魏小姐中间的一位吗?就下车时跟麻雀一样说个不住嘴的那一位?”

袁闵礼低头不答,过了片刻才说道,“你觉得哪一位更顺眼些?”

他这带了一点询问的口气,让苏娅萍心头泛起的嫉火瞬间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酸涩,从心房深处细细密密的涌出。

她怔愣了片刻,才说道,“哪一位都好,都是有福气的。”静了静又续道,“只有我是个没福气的……”

袁闵礼止住她幽怨的话语,垂头道,“是我没这个福气。”

片刻之后,又用略含担忧的口吻问道,“娅萍,你这么晚还在外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探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旁侧的门房里漏出昏黄的灯影,一侧的角门倒还开着。

苏娅萍轻哼了一声,“谁会管我死活?他如今只要抱着那根大烟枪就能过日子。还有春桃在一边小心伺候着,才不会管我什么时候回去呢。”

袁闵礼悠悠叹了口气,“你怎么跟白慧玲绞到一起去了?她到底做了舞小姐,你跟她一块儿交际,只怕于你名声有碍。”

“名声?我还要什么名声呢?”苏娅萍优雅的喷吐着烟圈,展露着少妇的成熟风韵。

“娅萍。”袁闵礼伸手,摩挲着她的手腕。

苏娅萍便如晒了太阳的麦芒一般,柔软下来。

过了片刻,她柔声道,“关家和苏家都想接手白家原来的生意。白慧玲如今又是郭三爷心尖尖上的人,几句流言蜚语没所谓,只要能得实惠。”

袁闵礼摇头道,“能得什么实惠?白家如大厦将倾,她一个弱女子……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

苏娅萍哼笑道,“郭三爷想娶她当三姨太,只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她原来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你大概也是知道的。要真做了人家姨太太……傲气两个字是不用提了。”

袁闵礼低声道,“她要真嫁给了郭三爷,白家这些产业迟早得姓郭。不过,”他勾唇笑道,“我看白小姐是挺能干爽利的一个人,若以郭三爷为后盾,自己学着打理这些产业,总比如今在舞厅挂牌要强些吧?”

苏娅萍与他手掌交叠,笑道,“你们都是聪明人,想到一块去了。她在舞厅挂牌无非就是想找个靠山,如今靠山找着了,自然是要收手了。”

袁闵礼点头,“白家的产业很不少,就看她掌不掌得住了。”

苏娅萍近来天天跟白慧玲混到一起,大概的摸到了一点门道,低声道,“那些繁枝褥节会砍去,要紧是保住海路。如今大宗运输都从海上来,国际间的形势又复杂,她近来屡屡向我示好,自然也是看中我背靠的关家。”

袁闵礼很欣喜她的成长,提点道,“如此看来,你和白小姐做个好朋友是很应该的了。有白家在前,苏家关家在后,这海上的生意想必能顺遂。只是不知道关家放不放心你来打理这些事?”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苏娅萍靠在椅背上,曼声道,“想要插手家里的事儿,那杆烟枪说了可不算。”

袁闵礼明知故问,“那谁说了算呢?”

苏娅萍沉吟着,“关四爷是不会反对,他一屋子的姨太太,也有几个在外头做生意的。但要走海路,肯定得九爷发话。”

“关九爷?”关九爷是如今的海关署总长。

袁闵礼突然攥住苏娅萍的柔荑,低声道,“娅萍,还是算了吧,这个关九爷……”他迟疑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苏娅萍娇媚的面庞上却泛起一丝笑意,“说呀,你怎么不说啦?是不是想说他类比曹贼癖好人妻?”

袁闵礼低下头,“既然你都知道,那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娅萍,其实如果你能把心放宽一些,如今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多找几个漂亮丫鬟伺候着关五爷,自己落个轻松,每天打打牌,跳跳舞也挺好的。”

苏娅萍凑到他耳旁,“闵礼,我原先出来一趟都不容易,为什么如今在外头晃悠到十二点也没人管我?”她哼了一声,“关五已经不敢再管我了,大宅门里头的龌龊还用得着我跟你细说么?”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袁闵礼,如愿看到他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疼惜,不由得松了口气,“闵礼,我只要你懂得我就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推开车门,径直下了车,回头向他娇笑道,“说不定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袁闵礼看着她的背影袅袅婷婷,跨过角门,顺着光影走进了关家大院。

他勾了勾唇角,发动汽车回到了美东饭店。

方绍伦拿了一罐子油膏,用不曾受伤的左手按摩着小腿。他跳了一晚上的舞,两只小腿都酸疼了,阿良刚给他送了一罐按摩膏上来。

看见袁闵礼进来,他揶揄的笑道,“送个人送这么久,到底是跟新朋友聊上了呢?还是跟旧朋友有说不完的话呢?”

袁闵礼不理会他的取笑,径直去洗漱了。

洗漱完回来,走到方绍伦床边坐下,接过他手里的小罐子,“我来。”他伸手蘸取了适量的膏体,娴熟的在他小腿上揉搓起来。

方绍伦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原先两个人在沪城读书的时候,打篮球伤到了或者累到了,相互按摩一下是常有的事儿。何况他这会右手受了伤。

不过袁闵礼看着极温柔的一个人,手劲向来重,把他按得吱哇乱叫,“诶,轻、轻……你轻一点儿……疼……”

袁闵礼笑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要揉开了明儿才不会酸呢。”又问他,“你今天跟白小姐说了吗?”

方绍伦点点头,“她说郭三爷交游广阔,知己颇多,听意思是知道的。”

“我早说你不必担心她,她要那么简单,家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早就六神无主随便找个人嫁了,哪里会到美东来找靠山?”

袁闵礼纤长的手指交替着在方绍伦腿肚上快速的刮擦,带来舒适的酸胀感。

“我只是担心她与虎谋皮。”方绍伦随手拿起一旁的小说,“或者她是陷入了爱情也未可知。小姐们总是比较容易动心,郭三爷又生了副好皮囊。你瞧瞧这书中写的。”

他翻开那本小说,念书中的句子,“……在这茫茫宇宙之中,除却你,我的心还能属于谁呢?即便是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我的爱也不移。”

“这书哪来的?”袁闵礼问道。

“案头摆着,饭店放这给客人看的吧。”方绍伦沉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叹着气道,“哎,闵礼,你说爱到底是什么?”

袁闵礼手下顿了顿,抬头问道,“怎么?思春了?”

方绍伦虚心请教他,“你是谈过爱情的人,你告诉我,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袁闵礼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一边给他按摩,一边柔声说道,“大概就是……你吃到好吃的就想给他吃,看到什么好看的就想让他也看到,玩儿到什么好玩的就想让他也试一试。”

“月缺的时候你会想起他,月圆的时候你也会想起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会想这个人要是在我的怀里就好了。早上醒来的时候,你会想这个人要是在我的怀里就更好了……

方绍伦拍着他的肩膀“哈”的笑出了声,“哈哈哈,看不出,闵礼你还是个诗人呐,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挺好的。”

他认真想了想,那照这么说,他确实还没有爱过谁,没有对谁产生过这种想法。抱着睡?那多不舒服,哪里有一个人睡来得舒坦。

看着袁闵礼俊秀的侧颜和忙碌的身影,他表扬道,“能跟你谈爱情的女孩子一定觉得很高兴吧?”

袁闵礼收回按摩的手,将罐子合起来,站起身,淡淡说了一句,“他不知道哩。”

“不知道?”方少伦原本疑惑不解,很快又了然了。

苏小姐大概确实不知道袁闵礼有这么爱她,不然怎么舍得嫁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