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2)

方绍伦回到隔壁包厢的时候,方颖琳正跟一个姑娘聊得热火朝天,周蔓英和魏家两位小姐在一旁陪坐。

周蔓英和魏静芬平静面庞上的浅笑如出一辙,魏静怡面上却是略有点不屑的神情。

只是一抹清瘦的背影,他没认出来。

那姑娘回过头,一头烫卷发拢在耳侧,白净面庞上带着娇羞,从沙发上起身,向他施了个旧式女子的蹲礼,莺声道,“方大哥。”

“是……沈姑娘?”方绍伦看着颊面隐现的一对梨涡回想起来,“这两日……还好?”

有其她人在场,他只能问得隐晦些。

沈芳籍点点头,低声道,“不碍事,我今日已经复工了,正好遇到四小姐,知道你们在隔壁包厢打牌,想去请个安的……又怕打扰到你们。”

那天晚上急匆匆没仔细看,只记得这个姑娘长得很标致,今日在灯下稍稍打量了一番,瓜子脸、杏仁眼、一张樱桃小嘴,虽然年纪不大,已隐约看得出日后的风情,说话细声细气,透着些许柔媚。

她穿一袭海棠红的夹棉旗袍,鬓旁簪着两朵绢花,是舞小姐惯常的妆扮。

难怪魏静怡面上要露出那种神情来。

方绍伦摆手,“你没事就好,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天?”

他只想着姑娘家受了惊吓该养养神,再者躲躲那几个英国水鬼也是好的。

不想沈芳籍面上飞红,低头喃喃道,“不碍事,在家也是闲着。”

他醒悟过来,受了这么大惊吓都要复工自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了,这问话颇有点“何不食肉糜”,心头泛起一丝歉疚,伸出手掌,笑道,“不知道沈小姐可愿意赏脸陪我跳一曲?”

方绍伦在沪城念书的时候算是极爱玩乐的,出入舞厅的次数不少,什么舞都会跳。

但过了这三年,舞厅里头的风向又有变化,沈芳籍是专吃这碗饭的,自然比他更精通。

而且她极体贴,知道方绍伦一只手不便,便主动让他搭在肩侧,二人在不同的乐曲里旋转。

从狐步、伦巴、华尔兹跳到探戈、吉特巴,倒与那些搂搂抱抱送作一堆的不同,真真是为了跳舞而跳舞了。

几曲下来,方绍伦结结实实出了一身汗,原本有些郁结的心绪倒松快了许多。

瞄一眼大厅墙上挂着的时钟指向十点,他停下脚步,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外币塞到沈芳籍手里,笑道,“沈小姐,受累了。”

他说没带钱,当然是随口怼张三的。

沈芳籍触电般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牢牢握住了,方绍伦面庞上泛起一点不悦的神情,“沈小姐这是瞧不起我?我们圈子里头最要脸面,沈小姐不收就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了。”

二世祖混长三堂子混舞厅的,手面向来阔绰,又极爱面子。

舞厅惯会迎合,时不时举办“簪花大会”,引得富家子弟争相为相好的舞小姐送花,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沈芳籍入这一行时日尚浅,这么大笔小费是头一次收到。

她私心里觉得方袁两人对她有大恩,实在不应该再收钱,但方绍伦扯到脸面上头,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了。

方绍伦不再多说什么,道声“再会”,踱步走开了,到底忍不住回头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去。”

他在两个包厢之间穿梭,总算又逮到机会,邀请白慧玲跳舞。

两人在舞池里漫步了两圈,他只觉得这一晚上可把这一年的舞都跳足了,两条小腿都隐隐酸痛起来。

打牌那一桌直到午夜才散场,郭冠邦再三邀请去吃宵夜,但陪坐的几位小姐都表示困了,要赶紧回家。一群人也就各自散去。

方绍玮为显亲厚,没住酒店,带着未婚妻妾住进了张三爷的新公寓。

他今天是牌桌上的大赢家,心情舒畅,坐在客厅跟张定坤品鉴了一回雪茄,哼着小曲上二楼客房去了。

妻妾还未婚,自然不与方绍玮同房,两位周小姐早已安睡。

张定坤移步去了书房,将金丝绒的窗帘拉严实,只留桌前一盏小灯,手上拿了本《史记》在那翻着。

等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钟,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高挑的身影闪了进来。

灵波在他对面沙发上落座,将手里攥着的报纸递过去,轻声道,“三哥,咱们总算得偿所愿。你不晓得我那日看到报纸有多高兴……约翰逊说你受了点伤,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张定坤先接过那张《沪报》,日期是十天前的,头版中间位置,斗大的标题:“刺史——东鲁又添血案豪商遇刺始末”。

他凑在灯前,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评价道,“如今这报纸可是了不得,跟亲眼所见似的。你放心,只是弹壳擦伤,早没事了。”

“给我看看。”灵波站起身,执意要看他伤处。

他只好撩起衣摆,给她看腹部一道印记,“多亏你给那红丸子,止血确实快。”

“这真是老天保佑,再深一点点嵌进去就不得了。”灵波看着那道狰狞伤痕低声惊呼。

她随手在他腹部按了两下,又掐了一记,“三哥你这怎么练的?这肌肉一块块的,”紧接着叹道,“这种下刀子是最方便的了……”

灵波不止爱调配中药,对西方的解剖学也很感兴趣。

张定坤拍开那只狼爪,对幺妹跳跃的思维模式表示见怪不怪,“不准摸,等我哪天死了,拿去给你解剖研究。”

“呸呸呸,我三哥要长命百岁,”她朝一旁呸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尸体了,约翰逊说我随时去随时有。”

张定坤跟约翰逊搭上交情,便是因为灵波。

约翰逊在同济医科教授过西方解剖学,灵波是他最看好的医学生,曾力劝她去德国留学。

两人一阵缄默。这是乱世,每一天都充斥着死亡,而个人无法力挽狂澜。

灵波换了个话题,“三哥,其实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连仇人长什么样子也完全模糊。五姐记得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血海深仇就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张定坤摇头,“你俩还在这世间,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他一击即中,大仇得报,一贯沉静的面庞上也没什么喜悦的神色。

灵波有些不明白,“三哥你做成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觉得欢喜?今年家祭总算可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张定坤面上添了几许欣慰,“唔,欢喜。”

他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灵波,你离家时还小,可能早已不记得张丙吉曾抱着你举高高,送过你许多小玩意儿。”

“我七八岁时学骑马是他教的,第一匹小马驹是他送的。第一次打枪也是他教的我……爹没有这个闲工夫,这个族叔教我的东西比爹还多……”

他翘起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当年东鲁匪乱,我记得他把爹从乱枪窝子里背回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笑道,“灵波,你知道吗?他死到临头,看见是我,一副颇高兴的样子,他枪匣子里还有一颗子弹,如果……我大概不能好好坐在这里……我用他教我的枪法,要了他的命,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张丙吉当年对男嗣赶尽杀绝,对几个女娃娃勉强称得上仁慈,远远的送到南边,任她们自生自灭。

灵波离家时不过五六岁,对这些过往不甚清楚,听她三哥如此感叹,不由蹙眉道,“那后来怎么闹到这步田地呢?”

张定坤有些兴味索然,“无非权势迷人眼,财帛动人心罢了。”

这世间多少纷争仇恨不是因此而起呢?

他如今二十七岁,在西南甚至整个南边大小都算个人物,前途堪称一片光明,搁别的男人身上正是意气风发奔前程的好时候。

如果会盘算,就应该娶上一两门有助力的亲事,趁着老东家病弱,少东家还不济事,把西南这点子家当牢牢的抓在手里。

可自小的经历令他对这番筹谋提不起多大兴趣,他“哗哗”的翻着手中的书页,慨叹道,“王侯将相也不过登台唱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百年世家的倾覆不过旦夕之间。”

他徐徐叹息,“还是老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富贵犹如过眼云烟,真情才是可贵……”

灵波听他提起“有情郎”,低声笑道,“三哥,方家大少爷果然长得极好,我见了都喜欢。三哥该高兴才是,有情郎都叉了蜜瓜送你嘴边上了,也不枉你特特的打电话让我带祛疤膏了。”

张定坤神色却是郁郁,“难哩……”他摇摇头,“你哥都二十七了,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想起昏暗的楼梯间里,方绍伦挣开他的手,径直走开,原本装出来的委屈瞬间就真切起来。

灵波在包厢里偷眼瞧着,看得出她三哥心神都围着大少爷打转,而方绍伦却不甚搭理的样子。

如今看一向高大,在她心目中堪称伟岸的身影,佝偻在沙发里,无限惆怅似的,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皱眉道,“三哥,你就非得大少爷不可吗?”

张定坤叹气,“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他救了我的命,孟夫子说食色性也,大概我这两种天性都被他一同唤醒了。”

得,都拽上诗文了,看样子病得不轻。

灵波只能跟着嗟叹。

张定坤收起颓丧,从一旁书架上拎出一个小箱子,推到灵波面前,“喏,这是你要的东西,约翰逊从德国弄来的,我上次去医院顺便拿回来了,看看齐不齐全?”

灵波忙站起身,打开箱子细细查看。

她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玻璃球皿,连接着一根细细的导管,又翻看着那一堆各式各样的刀片针具,连连点头,“是这些没错。”

她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眸看着张定坤,“三哥,有了这些,你上次给我的两张方子就能好好琢磨琢磨了。”

张定坤有些怀疑,“前朝可没这些玩意,那丹药怎么制出来的?”

“咱们华国的炼丹术多少年了?几千年哩,这些器具兴许有,只是失传了。就连咱们老张家,估计也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张丙吉谋了东鲁药王张家的产业,但他不懂制药这个行当,原先这些器具,包括药房通通不复存在。

唯有几张发家的药方子让张家三兄弟带了出来。

灵波像捧宝贝一样,小心的将那些玻璃制的器皿放回铺着棉絮软垫的箱子里,“没有这些提取工具就制不成药,哥哥们拼了性命才弄出来的方子就白搁着了。”

“行,你慢慢去琢磨,反正这事只能指望你。”张定坤多亏找着了两个妹妹,不然这药方子搁他手里就是两张废纸。

灵波抱起箱子要走,张定坤又叮嘱了一句,“你捣鼓这些,绍玮要是问起……”

两人的兄妹关系暂时没有公开。

方绍玮与灵波算是自由恋爱,富家少爷对医科大的女学生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花样百出。为了迎美进门,与舅家各种周旋谈判,甚至不惜让未婚妻亲自当说客,如果再加上身世,再认个亲,这出戏简直就唱不完。

张定坤如今和方家的关系颇为微妙,不把这一层曝出来反倒有好处。

“放心吧,他对我这一摊子一窍不通。老爷子倒是找我谈过一次,我说要建一间标准的实验室,他也同意了,还许诺制药这块我说了算。老爷子还是挺有见识的。”

“唔,不然能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姜还是老的辣。”

灵波出门前冲她哥挤眉弄眼,“等有了实验室,我捣鼓这些就更方便了。三哥,回头我先给你整点好东西来,保准让你得偿所愿。”

她哥都二十七了,老这么空耗着实在可怜,是得帮他想想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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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芳籍听了方绍伦的嘱咐,不到十点便离开了美东舞厅。

她转过两条小巷,才走到通浦河边,夜船一角钱,飘飘荡荡,将她送到了河对岸。

不过一河之隔,宛如两个世界。

河对岸灯红酒绿,衣香鬓影。河这边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各种铁皮棚子,木架搭就的简陋房屋,在夜色里恍如狰狞怪兽。

对岸的霓虹灯影将河这边的惨淡映照得一览无余。

沈芳籍小心的避让开满地的垃圾与污浊粪水,拐进巷道深处,推开了一张低矮老旧的木门。

继母钱氏在豆大一点灯油下抬起头,手上是一件破旧的衣裳,她将针头在头发里捋了捋,颇有些不满道,“怎么就回来了?”

猫在灯下写字的两个弟弟也抬起头,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手上攥着两张土纸,一根铅芯绑了布条权当是笔。

看见她进来,喊了声大姐,里头房间里传来她父亲几声咳嗽,伴随着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钱氏伸出一只手掌,“今儿有没有进项?”

她一只手缩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外币,上头似乎还留有余温,还带有青年身上那种淡淡的富贵香气。

然而伸过来的那只手掌,粗糙苍老,沟壑纵横。

她抿了抿唇,还是攥着那张外币,将它轻轻放到了那只手掌中。

耳边传来钱氏惊喜的呼喊,“碰上大主顾了?你爹的药可以续上了……”

两个弟弟围着喊,“姆妈可以买只钢笔吗?”

“钢笔?那洋玩意儿得多贵啊,饭都吃不饱哩……”

“可是姆妈……”

“等下回吧,下回你姐再拿到打赏……你爹吃药要紧……”

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沈芳籍蜷缩在那张硬木板床上,透过低矮屋顶那来不及补好的洞口可以看见一方沉静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