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⑦
最终话·光
骄阳照我人间路,华章寄我万锦书。
风林火山入海去,我吻狂花幽绝处。
岁月终将见证我们的奔赴。
——破法者·尾记
*
林雨行握着一把流光溢彩的法杖,在黑暗中遥遥站立。
这是贤人的法杖,贤人解体成星星的时候,除了生前的积蓄,还有林林总总许多物事,都存进了那个粗糙又珍贵的念金戒指里,留给了他。
林雨行随手刻的戒指,没有多余的工艺,他不知道贤人什么时候做的炼金改造,让里面有了一个巨大的储存库。
但他送给贤人的物事,除了那件百花轻甲安安静静躺在储物空间里,其余的,包括他们结婚时的纪念,贤人全部带走了。
也不知成了漫天星星里的哪一颗。
留下的,是风林火山的法杖,是麒麟的大红嫁衣,是他读大学时的课本和笔记,是他爱不释手的弓与箭,是他在节目上当众朗读的情书,是他出生28年来收到的所有生日礼物,是一切林雨行喜欢的、整日惦记着偷来捉弄他的物事。
全部留给了这个缺爱的人。
不过林雨行没能找到那条他曾经深恶痛绝但贤人认为他很喜欢的大尾巴,这是某一年情人节时,贤人一脸坏笑着关上卧室门,说老婆来瞧瞧我送你的大宝贝。
然后掏出了一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油光水滑的人造毛,比秀千代的真尾巴都炫酷。
贤人说我老婆必须是羡月楼最靓的崽,千代老师一边凉快去吧。
林雨行的目光就捕捉到了固定在尾巴一端的又圆又粗又弹性十足的形如大号胡萝卜的……一个软塞。
林雨行:。。。。。。
贤人非要他当场戴给他看看,说什么今夜花好月圆良辰美景,老婆你戴上一定很好看,快让我摸摸你的尾巴。
林雨行果断将尾巴丢了十米远,恶狠狠:不!绝不!!
后来呢,后来他也忘了是哪一天,林雨行发誓绝对是贤人偷偷施了黑魔法给他,他就鬼使神差地……在贤人温言软语的哄骗里真的戴上了……
后来这条尾巴就一直被他们两个玩到黑暗年代分隔两地,再难有时间寻欢作乐。
尾巴不见了。
如果不算他很没面子的哭出来的那几次的话……他还是很喜欢这条漂亮尾巴的。
贤人说他就是个比千代老师还要大尾巴的大尾巴狐狸,那么狡黠那么可爱那么的让人……甘愿沦陷。
林雨行翻找了一下,只找到那块同样载着两人诸多羞耻记忆的地元素毯子,毯子轻巧地盖在一头尚未完工的摇摇木马上。
这是林雨行和贤人在英伦时,路过一个乡下木匠店里看到,他很想买,但贤人非要自己给他做一个。
还说你看那个木质不行,我把你按上去几下就得散架了。
林雨行就瞪他:怪我?
贤人就笑嘻嘻地说我要做一个特别耐干的出来,至少得比我们的床耐干。
结果忙忙停停,诸事缠身,后来又是漫长看不到黎明的战争……直到烟消云散。
林雨行先去了一趟英灵殿,半座英灵殿在第一波冲击时被碾碎,贤人的墓碑幸存在剩下的半座里——在很早之前羽上贺道就大搞迷信挑了一块地,准备了他全家的墓碑,鹤井全家的墓碑,还有他的好朋友泰拉大巫师的墓碑。
说什么手快有手慢无,风水宝地先抢先得。
然后泰拉大巫师第一个住进了自己的坟墓里,这位活跃于知名奇术师家庭伦理剧的神秘巫师死在世界轨道建成之前,在一场保卫战里他被虚空影兽分尸成碎片,最后葬在碑下的是他半张从未摘下的巫师面具。
他的碑文是:「我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
羽上贺道当时跃跃欲试想给自己的孙媳妇也迷信一个风水宝地出来,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后来是林雨行自己弄了块无名碑,放在贤人的旁边。
关于他的碑文要写什么墓志铭,羽上贤人、谢君绝、秀千代、长岛佑树又为此打了一架。
贤人坚持要写他关于「我老婆最最爱我,我也最最爱我老婆」的800字肉麻小作文……刻到背面都刻不下的那种,被谢君绝和佑树大骂“你能再恶心一点吗!!”
佑树想写「先生好走,下辈子跟我」,被贤人和狐狸差点打断手。
至于谢君绝,他正在把自己的墓碑搬过来,想挨着放在林雨行的旁边,被贤人护犊母鸡似的不许他靠近:“你不要破坏风水啊草!”
谢君绝就冷笑:“你一个大学生还搞封建迷信吗?你的毕业证是花钱买的吧!”
最后秀千代把「我永远喜欢羡月先生」写在了自己的碑文上。
最后谢君绝把「下辈子也请带我走」写在了自己的碑文上。
最后佑树什么都没写,他要和贤人比命长。
林雨行当时没操心这事,对他来说,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东西。
直到今天,他才看到他们给他写了什么。
七个字。
「我们永远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们。”
林雨行的嘴角泛起了一个大抵是真心的微笑,然后把戒指埋在了自己的碑文之下。
说来也是有意思,他送给贤人,贤人又留给他,好像一切到头,都应该回到最初的模样。
就像贴在贤人墓碑上的那张照片一样——在京都电视台的节目上,闪着大白牙,穿着高定西装,一身香水馥郁,一招击败印加气功大师的国民老公羽上贤人,那时羽上贤人还没有认识林雨行,他还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大明星。
林雨行拒绝了贤人要拍情侣大头的提议,他的墓碑上没有照片。
因为他知道他终将“回去”的地方不是这一方三尺之地。
林雨行没什么停留地就离开了墓园。
继续疾行在至深至暗的雪夜之中。
过往诸事,在层层空间泛起的涟漪里如同一条又一条华美的丝线,从记忆的深处摇曳着,舞动着,编制出一张巨大的捕梦网,以深情又狂热的姿势向林雨行缚来,仿佛要将他留在这个毫无留恋却又明明深爱的世间。
林雨行击碎了一层又一层的纠缠桎梏,直到他追上正在撤退的黑暗皇帝。
其实他更早就能追上的,这些人类和虚空交战留下的空间断层对他而言不算什么阻碍,但是这样破空迎风的感觉实在太痛快了,他在很长很长的岁月里都被牵一发就疼全身的旧伤折磨着,直到今日,即使仅仅是绝唱般的最后时光,他也感觉到了久违的痛快,他太痛快了,他忍不住在寒星夜风里多流连了一会,让他这一生到头彻底解放在无垠的星空之下。
黑暗皇帝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嘲笑——至少在林雨行听起来,那与万丈虚空一起共振的声响,就是嘲笑。
【不自量力的人类。】
并不高大的人形怪物,以一种傲慢又优雅的姿势握着它的虚空长戟缓缓转身,它的面目仍然隐藏在浓浓黑暗之中,林雨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漫天星光被它身周的黑暗不断吞噬着。
此处是灯塔辐照的边缘,还能远远望见世界轨道与中央站台,也能望见大片大片的人类战士正在发动一切飞舟与战技往此处追击而来,可是黑暗精锐尽数溃退,领袖自己却不打算再退一步。
甚至在这样的光暗交界之地,它几乎不再被多少纯白所克制。
但显然,即便它在意志层面“说”着人类的话语,它也早就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类了……无论它的前身是什么。
【很多年前,也有一只人类,像你这样来到我的面前。】
林雨行听到它说。
【他穿着一身比你好得多的装备,说要杀了我,终结黑暗的未来。】
【你猜,他赢了吗?】
“哈……”
林雨行轻轻呵出一口气,除了尤有余温的贤人的法杖,他身披的斗篷只有御寒效果,身穿的劲装也是当他终于不必再被疼痛折磨后,迫不及待从仓库里翻出来的樱庭武藏青年时代的款式,
确实没有任何一件能媲美当年解良人一身的镜金铠甲。
“他没赢,但也不代表他输了,人死而志存,我站在了这里。”
林雨行又呵了一口气,他虽然暂隔了痛觉,但在这至晦至寂的雪夜里,他仍然被寒冷侵袭着,这让他分外怀念贤人的火热怀抱。
如果说程万锦和解良人留下的知识遗产让他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那么贤人给予他的,是看不见却又胜过一切支撑的汹涌爱意。
虽然,就算没有和贤人搞在一起,他也一定会走到这里。
但……
【他现在成了我的一部分。】
黑暗皇帝笑了起来。
【他用生命的代价,击碎了我的虚空护甲,他没能杀死我的本体,我同化了他,获得了他的身体、记忆、生命、法力,我拥有了他的一切,也知道了他想用镜金属打败我的理论假设。】
【我重筑了护甲,参透了理论,调整了我的本体构成,我现在的攻击已经足够穿透你们的镜金。】
【区区小儿,拾人牙慧,你又凭什么来挑战我?】
“我确实连一片镜金都拿不出来,但因为承诺过这样的事,”林雨行说,“无论你有多么不可战胜,我总归要竭尽全力。”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黑暗皇帝笑声如轰雷贯耳,遍彻虚空,远处的战士大队在这剧烈的意志攻击之下,伤得人仰马翻,哀嚎不绝。
所幸这个怪物没有笑太久,但它也没有动手,也许是死了一只难缠的人类强者,却仅仅换来十年的燃烧守护,对它这样的存在来说,十年不过一弹指,一万年都等了,它正好可以看着人类在绝望之中走向灭亡,载着不甘与欲望的执念最终都会流入黑暗,成为它最好的养料。
它心情很不错,大概是想起浮游龙野那只废物没有能与它“交流”的能力,万年孤寂的岁月让它忍不住地想要开腔嘲讽。
【补天浴日,赴汤蹈火,英勇无畏,承前启后,你们人类总是喜欢将这些无用的东西拿来激励自己,却忘了蚂蚁再是努力长出翅膀,也终是蚂蚁。】
【注定灭绝的弱小种族,又能飞到多高呢?】
【当年那只人类,他的体力,法力,魄力,都远超于你,却在我手下仅仅撑了不到五个呼吸,他就被迫解体,想与我同归于尽……】
【你糟蹋自己,牺牲挚爱,机关算尽,也就换来这么几颗星星,不过十年时间,你们人类又能做什么呢?】
【你是我见过拥有罕见美丽躯壳的人类,要不这样,你到我这儿来,我承诺让你做我的黑暗皇后,与我共度从今往后的亿万岁月如何?】
现在轮到林雨行笑了起来。
然后用一句话打断了黑暗皇帝的美梦:“你是不是白痴,不知道反派话一多就会死吗?”
【?!】黑暗皇帝果然被激怒了,【小小人类,我与你交锋数次,每次都以你的溃败告终!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瞬时间,虚空长戟挥出破空裂帛的气势,将天地星海连带着附近所有的时空轴都绞成了漩涡里的碎片,即使看上去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个莽夫起手,冲在最前面、即将到达此地的战士方阵却都在这一戟之力下,被破碎的时空卷入,卷成了不可知的虚无。
好像那轰轰烈烈高歌着的人类大军从未存在过一样。
惊得后方的大部队不得不停下甚至撤退,刚刚还叫着“给那些畜生们好看”的呼声戛然而止。
原来这才是黑暗皇帝的真正实力,方才在战场,它不过是在热身!
上来就是重手,林雨行不敢轻敌,如果说他跟德文装逼那会徒手爆破了坚固如要塞的指挥大楼,那时他用了一成破法者的力量的话,那么现在他不得不拿出十成实力……甚至透支生命的十二成。
以力打力,以巧借力,以空间破碎抵消虚空震荡,他的身形在无数的断层里消失又出现,时空学的奥义被他诠释到极致,有时候明明尽在咫尺,黑暗皇帝却需要打碎几万个断层才能抓到他的身影,可彼时他早已换了地方。
有时候他远在天边,却能在错综复杂的断层里找到捷径,总能出其不意地给皇帝来上一击,将它身周缠绕的黑暗打得一层层消散。
林雨行的力量远远不如这融合了万古至今诸多强者的意志集结体,但他凭着灵活与巧妙,每一次都避过了来自虚空长戟的致命挥击。
只是,代价也非常大就是了。
虚空与时空绞成尖锐的碎片,一片又一片,以无法用几何描绘的形状扎进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又穿身而过,像一场毫不留情的瞬时凌迟,林雨行重重吐了一口血,他的斗篷衣服早就碎在了数不清的空间断层里,仅有几丝残缕一般挂在身侧,血顺着他纵横可怖的胸膛一直流淌到雪白的足面,他仿佛一个初生赤子一般,在无边的风暴里承受着最残忍的洗礼。
却在风暴散尽的时候,他不慌不忙掏出一件新衣服,似乎是贤人爱穿的某一件羽织,然后裹在了自己身上。
黑暗皇帝大笑起来:【原来你还知道死的体面一点?】
虚空长戟再度纵劈而来。
如果传说里的移山填海是神的力量,那么黑暗皇帝的每一次攻击,都相当于天地诸神的联手之力,即使它的出手非常朴素,没有什么刀枪剑戟的华丽表演,更没有什么绚丽多彩的法术,但这种朴素,是融合了历代强者毕生修为的朴素,是身为皇帝就要奴役万物这般无人可以撼动的信念。
这样的强大信念让它最终将虚空都奴役,无穷无尽的虚空成为它最仗恃的力量来源,虚空是无敌的,它如此确信着——这只人类的小蚂蚁根本蹦跶不了多久。
无论林雨行看上去多么游刃有余,他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下去,一具血液都快流干的躯壳,又能撑过几时呢?
当再无血可流的时候,流逝的就是生机,当生机也耗尽时,就是他的死期。
这都是无法瞒过黑暗皇帝的,在同化了解良人后,它更是对破法者这个职业有了彻底的了解,它同样有了破法者的能力,并以虚空来破一切有为法。
即使林雨行的身法比解良人更奇巧更无懈可击,但在通天彻地的力量面前,这些都不过是取巧罢了。
当所有空间都被虚空牵扯为黑暗的一部分,当时空轴线都被打断,这只人类小蚂蚁就无处可避,无巧可凭!
于是虚空长戟被猛烈挥动起来,黑暗皇帝也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量,它只要粉碎!粉碎一切!让蚂蚁连蹦跶的余地都不剩!
风林火山杖在林雨行的手中被激发出绚烂缤纷的光彩,他惯用杖剑,但故梦留给了雪川光,他拿着贤人的法杖一样也用得很好,虽然空间操纵能力不如故梦,但这把法杖本身自带的施法速度和法力加持都是远远超过故梦的,更适合林雨行现在如同枯叶残烛的身体。
他这具身体只是屏蔽了痛觉,不代表他的伤势可以被忽略,他确实已经……没多少血可以流了,龙药的剩余时间也快要结束了。
但他却分外享受着此生阔别许久的酣畅快意。
原来,全力施术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可恶,林雨行咽下了一口血沫,他更加羡慕贤人了。
那就让垃圾贤人再等一会吧。
一人一怪不知交锋了多少回合,可能是一天,也可能仅仅片刻。
林雨行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将震荡翻飞的空间碎片反击了回去,同样是至玄至奥的时空之术,他在人间可谓所向披靡,却在黑暗领袖的面前,也不过是烟花罢了。
一个以虚空为本源,一个依旧局限在人类有限的学术天花板里。
这一点,林雨行自己清楚无比。
烟花终有落幕时。
林雨行以空间抵消空间,堪堪避过长戟的纵劈,然后就看着黑暗皇帝将长戟一挑一抹一斩,明明是沉重又缓慢的、能被鹤井十三这样的武士随意嘲笑的、一点花招技巧都没有的、最笨拙的入门级武艺,他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那长戟对他照面劈下——他避不开!
身体的透支加上时空轴的崩坏,他再无回避之地。
咔——
没有痛感,只有被风吹起的冷意。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继续前进的人类大军,就那么看着他们的——其实距离太远,还隔着时空断层,也没有几个人认得出来,毕竟林指挥使在他们的印象里是一个常年缩在轮椅里的残疾人,断不是眼前这位星风揽月、英姿飒沓、正与黑暗皇帝正面交锋的绝代奇术师——
绝代奇术师那颗漂亮的头颅连肩带骨一起,被一戟劈飞,断成两半。
所有的声音都被虚空带走了,人们尚未来得及对眼前一幕产生惊恐或是悲痛,就见簌簌几道光影越过头顶向对面飞去。
“先生!!”
无数空间倾塌四散,又与虚空缠绕在一起,秀千代和梅丽娅正在使出浑身法术,以她们对空间的理解力也很难再前进一步,佑树和谢君绝开来了两架飞舟,同样一筹莫展,林珰和雪川光正在给地面传信,让会长赶紧派援兵过来,但是信号也被虚空截断,几乎传不出去,最后还是金属巨球横空飞来,一路带起轰隆隆的火花,球毕竟是球,他不惧虚空,他可以强行用镜壳开路。
众人方能徒步前行。
黑暗皇帝像是看蚂蚁搬家一样看着他们几个在时空断层的对面,无力地挣扎,绝望地哭泣。
然后他们的表情忽然变了。
只见林雨行一半的身体正在弯腰抱起自己的脑壳,然后像组装玩具一样装回了自己的肩膀上……除了那道触目惊心的切割痕迹,仿佛、仿佛他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还又拿出了一件新衣服,鲜红灼灼,如火如荼,衬得他苍白的面孔分外妖冶,正是羽上家祖传的麒麟嫁衣,曾偷走它的青年终于再一次地、将它穿在了身上。
黑暗皇帝转头看到的时候,它自己都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如你所见。”林雨行拿法杖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淡淡地说着,“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
黑暗皇帝向他走了一步,虚空在它的脚下激起湮灭的星尘。
林雨行爱不释手地抱着身上的衣服,满脸都是眷恋,在闪闪烁烁的珠光里,他的眼神同样明亮:“我很早就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像你一样的……意志集结体,这副躯壳对我而言,不过一个容器而已,哪怕我散成灰,我的意志也不会灭。”
长戟猛剁,黑暗皇帝冷笑道:【那就来试试!】
“我们都是同样的东西——”林雨行的声音在无穷的时空断层里回荡,仿佛远古诸神在这一刻与他共鸣,“就算你击败我,你也未必能保证是你同化我,而不是我取代你呢——取代你的一切——”
【休!想!】
当亿万年的帝王威严受到前所未有的挑衅,黑暗皇帝暴怒之中挥动长戟将时空坐标再次击碎成亿万片,无数的断层纷纷扬扬如雪片飘舞,时空在这里已经是一个错乱的、无法用逻辑来解释的东西了,远处的人类大军甚至在天边看到了海市蜃楼一般的情景。
“那是什么?幻境吗?”
“不,那是不同时间里的我们自己!”
有人的坟前已经长出了翠柏如倚。
有人还在灰白尖塔里俯瞰着车水马龙的英伦往昔。
有人刚刚出生,正在襁褓里哇哇哭啼。
有人白发苍苍,身无一物,辗转流浪在乌黑的永夜里。
华奇协的究极计算机“神龙”比美利星国的“蓝脑”更快分析出数字镜头捕捉到的层层影像——这是从过去到未来十年的画面投映。
黑暗皇帝将时空轴搅了个天翻地覆,导致尚未发生的未来时代,都被间接映照出来。
人们终于开始抱头痛哭,十年,仅仅十年,十年后,黑暗卷土重来,一切都沦为死寂。
“羽上贤人解体成了星星,用纯白神格点火,给我们争取了十年的守护。”燕辞梁向王没汇报,“黑暗怪物在十年内无法踏进人间一步,但是十年后,灯塔燃尽,我们又将投入无休止的战争,到那时,不知道老程能不能研发出更先进的东西。”
王没叹了口气:“臭小子一直想把老程拆了给你做芯片,结果他自己跑去殉情了,把老程丢给了我,真是的,他以为老程是球吗他想丢就丢!”
“哦,对不起,老程就是球。”
林雨行宛如骇浪中的一叶飞花。
到处都是时空的动荡,到处都是致命的破碎,火红的嫁衣已经被虚空染如泼墨,他的身体更是遭受重创,血早就流干了,生机也濒临耗尽,龙药的效果只剩最后的几分钟,而他用尽全力,也仅仅只是打碎了黑暗皇帝的护甲,迫使它露出了真面目——一个人,一个全身上下都长满了脸的人。
每一张脸都是帝王将相,君临万世,每一张脸都是片语成旨,天地称颂。
每一张脸都扭曲着,愤怒着,咆哮着,兴奋着。
它们一起欣赏着林雨行这只人类蚂蚁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一步。
林雨行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脸太多了,他找不到解良人的脸,却被迫重复着解良人的结局。
重复着破法者代代不绝的悲剧。
他杀不掉这些脸,他痛快了,也尽力了,即使即将承受龙药效果消失后,那真实的、无可逃避的、灭顶的痛苦……他却在笑。
“时间到了。”
他微笑着说。
他回头看到了正在用力拨开空间断层的球,以及紧随其后的……那些说着永远喜欢他的人。
秀千代,长岛佑树,雪川光,梅丽娅,谢君绝,林珰……
林珰的眼泪都哭干了,可是她一定要来这里,她决不能让哥哥一个人战斗,小姑娘长高了个子,穿上了法袍,是神月蓬莱留下的巫女服,小小的巫女环佩叮当,已经有她妈妈年轻时的风姿了。
海姆达尔彩虹剑被秀千代送给了林珰,此刻就握在小姑娘的手上。
“好孩子。”林雨行轻轻地夸了一句。
随即他又笑了,这一次,他没有反击,他任由黑暗皇帝在他面前劈出一道虚空裂隙,这不是时空的断层,是虚空,黑暗皇帝用尽全力之下,把虚空本身都劈开了。
没有人知道虚空的底部是什么,也许是它诞生之前的万古荒芜,也许是陨落旧神的埋骨之地,也许是谁也无法想象的维度,没有人见过,连黑暗皇帝自己也许都没有见过。
这一次,黑暗皇帝重手之后,它的本体越过裂隙,向着林雨行欺身而去,它不管这个地方被他劈得多么乱七八糟,它只想彻底毁灭这只卑微人类的蚂蚁,然后留下他的面孔,夺走他的意志!
此时此刻,林雨行再也没有退路,身前是连诸天神佛都不敢涉身其中的恐怖裂隙,身后是被虚空感染到无法触碰的时空断层,他宛如奄奄一息的釜中游鱼,眼看着一生筹谋到头尽付东流,他却仍在笑着,那张皎如明月的脸,笑得那么无畏那么肆意。
【不好!】
黑暗皇帝忽然预感到什么,也许尽付东流的不是人类,而是它自己,但它伸手想抓住时,已经来不及——
“哈啊……”
缓缓一笑,仿佛盛大又平静的道别,林雨行向前一步踏出,在他的结局被收割之前,他选择将自己投入了那埋葬一切的……虚空裂隙。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微生。」
「这位朋友如此气概,不自我介绍一下么?」
「林雨行,号羡月,我许你特权,可以喊我爸爸。」
「林雨行!老子啥时候成为你家男公关了!」
「哎呀,贤人这么凶。」
「我能看懂所有人的心,我却看不懂你的,林先生。」
「人心不是光看就够的,贤人知我心。」
「我这一辈子,一个朋友都没有,好不容易遇到了你……」
「可贤人要的不仅仅是朋友。」
「我能做什么?」
「别问我疼不疼……哎呀,贤人,我是真的拼不回去了,你别难过了。」
「想不到吧,羡月,你赢了我,却输给了尚未出生的我。」
「为什么你们都要拿我没有的东西来打败我?!」
「孩子,这么多年你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受苦?」
「我很好,我成家了,有一个能交付性命的人,我……也很爱他,我很好。」
「在神罗大剧院的时候,你忘了和我说再见。」
「现在说也不晚,只是一个迟到的再见而已。」
……其实那天,他听到了的。
身体轻得像是没有重量。
他忽然想起他写给贤人的那封玩笑似的遗书。
其实也不算白写。
贤人吾爱,见字如面,流年寂日,相濡于世,今当远去,浮生行止……
笑也够了,哭也够了,疯也够了,痛快也够了,在龙药效果结束的那一刻,林雨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此生种种,诸多憾事,都终于画下句点。
那么。
再见。
我早该道别、却如此眷恋的人间。
林雨行在漫长的坠落之中,如释重负地张开了双臂,按下了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一个遥控器。
「此年此日,我坠于虚空裂隙,没有光,也没有一丝风,却好似我终于与你相拥。」
总算破开时空断层到达现场的秀千代等人,亲眼看到的,就只剩一件火红嫁衣,飘飘摇摇,落入诸神的裂隙,带着所有的爱与恨,去到了他此生的终焉。
黑暗皇帝不知骂了一句什么,它没管新来的几只人类小蚂蚁,它将长戟一抛,它自己也纵身而入,虚空对于诸神都是忌惮,但它不惧,它自己就是虚空的集结,是注定要统治亿万时空的伟大之尊,它闭着眼睛都能轻易将人捞回来!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它当然要装在自己身上!还要放在头部!让那些愚蠢的人类看看,他们最优秀最美丽代表着智慧文明天花板的存在,最后的下场——是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本来就是它的!他的死亡都必须是它的!
他怎么可以自己去死!
帝王的权威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衅,黑暗皇帝不顾一切地在虚空裂隙里搜寻着那具必须是它的躯壳。
结果抓到的,却是掩在嫁衣之下的一本——《小学生防骗指南》。
幼稚的画册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就迅速腐败凋零,可它仍然看清楚了画册上的书名。
就在那一刻,虚空裂隙的深处,和遥远的世界轨道中央站台,同时爆发出了两声撼天动地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爆炸,紧接着,是裂隙两极大块大块的坍塌,没有重量的虚空变成了如有千斤的实质,从黑暗皇帝的身边,如土崩瓦解一般掉落下去。
同一时间,无数的时空断层从裂隙之底被喷涌而出,顺着爆炸的气浪,如斗转星移的变换,一幕幕,一页页,划过每一张迷茫的面孔,然后在一片片纯白骸骨之上落定而固——那是世界轨道的解体!
林雨行竟然在自爆的同时也引爆了人类付诸无尽心血才铸成的世界轨道!
每一节!每一片!不惧虚空的轨道像是响应着冥冥中的召唤一般,长达亿万里的解体之后,尽数被传送到了这里,然后载着那些喷涌上来的断层轴线,重新拼合成了——一座桥。
一座直达亿万里裂隙尽头的桥。
黑暗皇帝到这里已经看不懂了,那不是人类呕心沥血历经千万场战役填了不知多少人命才建成的最后防线吗?
怎么拆了?自己把自己拆了?
人类都是疯子吗?
黑暗皇帝还没想通这是为什么,就见一艘镜光飞舟从它身边疾冲而过,冲向正在发生爆炸的裂隙之底。
【难怪那时候我看不懂他的图纸,问他为什么要做解体架构?】
【他神神秘秘地冲我笑,说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现在我明白了……】
【上船吧,阿光,到我们了。】
【???我本来就不是球啊,我是变形金刚!】
不知什么时候,程万锦一个球体已经把自己变形成了飞舟的制式,里面有一个仅容一人的位置,他招呼了雪川光跳上飞舟,就咔嗒一声关闭舱门,在林雨行自绝的那一刻,他也发动了油门。
当飞舟已经顺着纯白之桥疾冲远去,黑暗皇帝还在琢磨为什么这些人类一个个都喜欢送死。
然后它看到飞舟即将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而那里——正在发生爆炸的裂隙之底——那里、那里乾坤流转、星移物换、最终定格的——是十年后的未来!
【不!等一下……这是……?!】
某一瞬间,灵光炸裂,在所有脸孔的思索与震惊中,黑暗皇帝终于明白了这从头到尾是一个怎样嚣张的滔天骗局!
人类,人类,人类……这、这是怎样孤注一掷的疯狂啊?!
黑暗皇帝想了一会,然后呕出了一口黑水。
气的。
它快要气死了!
林雨行和它交锋许久,引它用十二成的力量将时空轴都打乱,拖延时间,直到友军赶来,然后引它劈开虚空,为他的真正阴谋创造天时地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雨行要挑战它的关键,竟从来都不在他自己身上,他顶多是个引爆器!
是个将自己爆成连接过去未来的一座桥梁的引爆器!
他骗了它!
他从来不是意志集结,更不是什么高风亮节宁愿死也不肯把脸给它!
他是血肉凡人!是比解良人更脆弱的小畜生!他是仗着一身机械骨头才给它表演身首异处也无所谓,让它误以为他真是和它一样的东西,让它忌惮着不敢硬碰,只能把虚空打裂,将他逼到走投无路。
他一个肉身凡胎,顶着虚空的侵蚀,与它交锋直到一切都落入他的算计中,他……他不怕痛的吗?
他甚至牺牲挚爱,就为了赢得这十年,让它不敢踏足人间的十年,这一定安然无恙的十年,他仅仅就为了确保这座时空桥梁能够稳定又万无一失地通往一定还存在着的十年后。
十年,十年的时空之力啊!
关键不是林雨行这个炸弹,是那个飞舟!是飞舟里的小孩!
黑暗皇帝第一眼看见雪川光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无梦人。
可那又如何?不还是蚂蚁?它甚至轻蔑得多看他一眼的想法都没有,又糙又壮,哪配得上当它的脸!
可现在,它是彻彻底底醒悟了——这些人类,想用什么打败它!
即使它不醒悟,它的目力也足以让它看到了裂隙另一端,一个穿着铠甲、个子更高、皮肤更糙的小孩,正踏着桥梁从彼岸赶来!
黑暗皇帝懊悔了,它伟大平生里的第一次懊悔——为什么刚才没有一巴掌捏死那架飞舟?
这些畜生,竟想用「时空悖论」彻底干掉它!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一个时空里无法存在两个同样的人。】
【无梦人不能学习时空法则,也不受时空法则影响。】
在时空原则之下,雪川光不可能遇见十年后的自己。
但林雨行的教导之下,两代雪川光,都会做出同样的壮举。
当有一种外力,假设有一种外力,能将他们两个强行汇聚在一起,那将产生……无可估量的时空悖论。
桥梁越稳固,时空悖论发生的概率就越大。
不稳固的通路会遵循时空法则,让两个无梦人最终都去往没有自己的时空。
但林雨行亲身作桥,以他的造化,以他的魄力……
一旦无梦人真的被他相聚在一起,产生的时空悖论甚至……甚至能媲美天地初开之时的那一束纯白造化!
无梦人自己会毁灭成怎样,黑暗皇帝不知道,它只知道,自己一定会完蛋。
打乱时空,劈开裂隙,它以为那是林雨行的坟墓,到头来,它竟是在给自己掘坟!
这样强大的纯粹武力去劈开裂隙,创造通路,以人类文明的天花板,再来一万年都做不到,只有伟大的黑暗皇帝才能做到!
它的蛮力开拓,他的引爆构建,再加上世界轨道的拆解,形成牢不可破的、至少虚空一时之间无法感染的纯白桥梁,最终建起了这一条——去往未来的通路。
一想到自己被骗到如此地步,黑暗皇帝怒从中来,它怎么可以被骗,它怎么可以完蛋。
【竖子!欺我太甚!!!】
它陷入了万古以来的第一次暴走,来得及,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抓住那个飞舟,把人类小畜生杀死,他们那个愚蠢的阴谋就会破灭!
人类!怎么可能打败伟大的它!
黑暗皇帝使出浑身解数,拼命追赶,可恶的是,因为羽上贤人带来的十年守护,注定了十年后的未来是如此稳固,连带着整个未来通路都稳固无比,哪怕如它这般全知全能的伟大存在,竟也无法撼动固定在此的时空法则——他连瞬移传送都不能!
只能硬生生用蛮力追赶!
但毕竟是笑傲万古的存在,即使用纯粹力量,它也能超越光的速度,近了!更近了!飞舟就在咫尺之遥,它早就掌握了镜金属的能量公式,它随便一巴掌就可以捏爆那玩意!它借着长戟之力一挥一钩,终于将那飞舟勾回了自己面前。
【哈哈哈去死吧!!】
黑暗皇帝怒笑起来,可是它一掌捏爆的,却是一堆废铜烂铁。
这根本不是不惧虚空的镜金属!
仔细一看,它差点气得又吐黑水——这是一艘用幻术伪装过的军舰!还能看到被拍成一团正在腐烂的「SABIT」五个字母。
军舰里的驾驶员,也不知是哪个畜生,穿着个潇潇洒洒的苍银色斗篷,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黑暗皇帝顾不上他,因为它回头一看,又有四艘一模一样的镜光飞舟从它身侧疾驰而过。
它不得不再次追赶,好不容易追上最前方的那艘,一捏之下,又是一架泥车瓦狗,里面蹦出的驾驶员一边跑路一边碎碎念:“你的手气好差啊,我诅咒你打牌一直输氪金永远抽不到SSR诅咒诅咒倒霉蛋!”
【呔!!】
黑暗皇帝气得爆了一句粗语,没空管他,急忙追赶,所有的脸都在咆哮,怒火几乎要将整片裂隙烧灼殆尽,它这次动了真怒,还剩三架飞舟,都在前前后后没命地逃。
大片大片的时空再次塌陷,将它身后的桥梁一节节地掩埋成山,谁也没有回头路了,黑暗皇帝气极暴动之后,一手一个,两架飞舟被它狠狠捏在手里。
一架迅速腐败变黑。
另一架却安然无恙,抓住了!就是他了!
就在黑暗皇帝要把程万锦连壳带人一起捏爆之时,被它丢掉的那架腐败飞舟褪去幻象,变成了一头白毛狐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