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⑥星星
羽上贤人踏上第二个台阶。
“学长!羽上学长!你去干什么!你站住!”
不知从哪里传过来的一个逃兵,大叫大喊着抓住了羽上贤人的袖袍——贤人定睛一看,灰烬斑斑的脑壳上,是德文一头极有辨识度的卷毛。
浑身血肉狼藉还断了一条胳膊的德文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贤人皱眉:“你来干什么?”
“我来阻止你啊!学长你不可以!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德文不顾自己正在被虚空感染的伤势,即使在羽上贤人获得完整神格后他一次都没跟学长说上过话,但此刻他终于爆发出胸腔中所有的不甘——“学长你跟我回去,你不可以!”
贤人轻轻嗤笑了一声,是王八蛋惯用的那种嗤笑。
然后一脚把德文踹了下去,袖袍一甩,不再理会一眼。
德文爬起来,又气又恨:“学长你老婆呢?你可以抛下我们所有人,可是你老婆呢?我的家人都已经没了,可你还有老婆在等你回家啊!你怎么可以……”
回答他的只有一个沉默远去的背影。
眼看着贤人一步步登高,德文自知打不过他,也拦不住他,只能咬着牙扯出一个传送门,火速赶去了指挥部。
学长不能死,那个人……那个人……即使德文知道自己心中対他怀着莫大的不甘与讨厌甚至还暗搓搓鼓动英伦权贵们弹劾过他,但这种时候,只有那个人才能把羽上学长劝回来啊!
羽上学长不能死!
人类不值得他的付出!
德文想起自己出生在贫民区的童年,暗无天日的下水道和现在太阳消失的黑暗未来又有什么区别呢,到处充斥着人的恶臭,到处都是被金钱感染的虚伪假面,和现在这些——即使他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份子——被虚空感染的创面又有什么区别呢。
德文在阶级顽固的社会底层长大,他见过人类最丑恶的模样,为了爬出去,为了越过看不到尽头的阶级差距,重病的母亲卖掉了仅有的小破屋,让他拿着救命钱去读书去考试,他穿着打满补丁的斗篷踏入了英伦皇家奇术学院金碧辉煌的门扉,然后在新生典礼上被贵族子弟用法术打下了演讲台。
伤害不高,恶意拉满。
那时德文连根二手法杖都买不起。
后来是羽上学长帮助了他,还告诉他自己即使出生在奇术世家,刚来西方读书的第一年,也是在无数冷眼与欺凌中度过的,贵族奇术师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玩意,只要能一个个打趴他们,他们就会対你五体投地。
变强,一定要变强。
羽上学长给他的鼓励,支撑了德文整个大学时光。
除了母亲和学长,人类……他这一生从未受到过人类的恩惠。
他后来凭着实力有了诸多贵族小弟,一个个花枝招展地奉他为大哥,把他吹上天,每天用星星眼盼着他传授高阶法术的技巧,但这些……德文摇了摇头,这些人,他们骨子里仍是无可动摇的、让他一辈子高攀不起的阶级。
直到虚空降临,全民皆兵。
贵族和贫民,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有人死后都是一捧灰,谁也不比谁高贵。
只有学长不能死,哪怕让全人类去死。
学长……他明明已经获得了永恒伟大的神格啊!
芙蕾雅导师的话语是如此清晰又震撼地回荡在德文的耳畔——那是羽上贤人刚刚变成超级光源的时候,导师就祝贺他:贤人成就了人类史上的奇迹,一个在世之神,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好孩子,以后也请多多关照我们人类哦。
“人类灭绝就灭绝!”
德文风卷残云一样冲进指挥室,二十八层高的头盔联盟大楼空空如也,从议员到清洁员都去了前线杀敌,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拦德文的人,指挥室的门大咧咧地敞开着,德文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背対着他的——和虚空一样都让德文厌恶的身影。
德文深吸一口气,才高喊道:“林指挥!你快去把羽上学长叫回来啊!”
满室仪器早已停止运行,万籁俱寂的大厅里,只有输液瓶的药水以读秒的速度,一滴一滴流进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里。
轮椅转了个角度,林雨行漠然望着门口歇斯底里的青年。
德文以为他没听见,他记得这个林指挥是个重度残废,这几年身体情况每况愈下,门都不出了,别说听觉,怕是视觉都已经退化,即使他长得确实很好看——好看到学长会选择这么个病秧子共度一生,而不是他一个健康阳光活泼开朗的大好青年。
德文又喊了一遍,轮椅里的人还是无动于衷。
长长刘海后的眼神无波无澜,他在看德文,却和看一个傻子也没什么区别。
好像德文才是残废的那个。
德文握紧拳头,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林雨行一点反抗也没有,被德文用一种极大的声音咆哮道——“你听到了吗!快去拉他回来啊!他要去死!他要去以身传火!”
林雨行仍然用一种无机质的目光看着德文,如果不是嘴角露出一丝带着讽意的微笑,德文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抓的是一个死去多时的尸体。
“你听到了是不是!你别以为我不敢逼你去!”德文最受不了被这种眼神看着,比当年他新生演讲时那群贵族看他的眼神还要难受,因为那些贵族小屁孩至少还有喜怒哀乐,至少还知道恃强凌弱,无论多么恶臭,那都是属于人的特质,至少他们还是人。
可他抓着的这个家伙,他看他的眼神,根本不是人的眼神。
是一种比黑暗更绝望,比绝望更疯狂,比疯狂到极致的寂静更寂静,比不可名状的恐怖更恐怖的,无法用人类的思维去解读的眼神。
德文的后背开始泛起凉意,他确信那不是冷汗,在战场直面虚空大军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但为了羽上学长……
德文咬着牙,胳膊一提,一拧,把人拎了起来又重重抛掷,随着一声闷响,输液管被扯断,针头悬荡在空中,林雨行如同缝合人偶般的身体被扔在高高的落地窗上,然后随着几道蜿蜒血痕,又无力地滑坐在地。
林雨行一声都没吭,仍是用那种幽灵一样的眼神望着德文。
德文在毛骨悚然之际,看到那双极美也极冷的杏眼缓缓眨动一下,林雨行终于开口,这让他总算有了一丝人气,但说出来的话,又让德文在下一秒就坠入冰窟。
——“所以呢?”
他这样反问着,德文脑袋里嗡的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他情愿这一刻自己是个傻子,而不是一个瞬间就能心领神会的高材生。
德文喘着粗气,再次揪着领子将人抓了起来,用更大的力气将他往后撞去。
哗啦——
这次德文没有松手,甚至还用上了法术的暴力,防弹级的合金玻璃硬是被他拿人撞碎了,林雨行半个身体伴随着飞溅的玻璃,被德文掐着脖子半悬于二十八层高的空中。
盘旋的寒风瞬间灌入人的肺腑,林雨行脸上身上都在流血,他却用一种仿佛终于看到了好天气的心情,欣然地用他这颗美丽的头颅“仰望”着大雪飞舞的夜空。
在这一刻他总算像一个人。
因为他在高兴。
他竟然在高兴!
“你……你不是最爱他吗?”德文无法置信地,在彻骨的寒风里,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质问他,“是你暗示他去的?是不是?你要牺牲他去拯救全人类,然后坐享其成!被全世界膜拜你的指挥能力!达成你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你、的、意、思?”
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疯子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谁说不是呢?”
“……”
德文一时竟然语塞,他想松开手,让这个疯子就这么摔下去死掉给羽上学长陪葬,但又在理智的驱使下,知道自己必须说服他,哪怕用武力绑架,他也必须在羽上学长牺牲之前,把他带去灯塔,让他把羽上学长拉回来。
“没有神应该生来就舍己救人。”德文闭了闭眼,“在我的世界里只有羽上学长,至于你,还有人类的生死,都和我没有关系。”
德文揪着林雨行的手上爆发出了剧烈的法术光团,在军中这些年,德文凭着日复一日的苦练,一身法术炉火纯青,还得到了元素女皇芙蕾雅的栽培,他觉得现在闭着眼睛就能把这个可恶的疯子折磨到生不如死,更可恶的是他还不能真的要他的命,羽上学长会伤心的!
太可恶了……
就在德文决定打开传送门就这样把人塞进去时,那被他捏着脖子的、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半个身子还悬在空中的小疯子忽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就那么抬起半只手,虚虚一捏——
哗啦!
在清脆又巨大的声响中,整座联盟大楼的外墙玻璃都在一瞬间爆裂,紧接着是指挥大厅内的显示屏、计算机、监控器、档案架……无数的设备接连发出不堪重负的破碎声,然后地板也塌陷了下去,连同墙面都一起断开,德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大战,他一个高阶法术轰出去也能造成同样的效果,但、但……
但德文没有感知到一丝法力流动的痕迹。
这是来自他无法触及的层面的、从空间基底造成的破坏力。
这等手段,就像、就像创世神随意推翻积木一般……
在层层叠叠的空间崩坏之下,德文在一阵天旋地转之中也掉了下去,直到他使出吃奶的劲,才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饶是如此,他也被创得够呛。
虚空感染的伤处传来让他难以忍受的疼痛,而被空间坍塌砸断的骨头也让他肺腑之中一阵抽搐,德文狠狠吐了几口血,一抬头,就看见前一刻还是破布人偶一样的残废指挥使,在此刻如同降世人间的深渊恶鬼,就那么斗篷猎猎、气魄无比地凭空站在天幕大雪之中。
除了簌簌吹过的凛风,他的脚下空无一物。
“蠢货……”
林雨行居高临下,嗤笑着说出两个字,目光又穿过了德文,不知看向黑暗深处的哪个方向。
德文从未见过他出手,甚至这些年来,德文一直自卑地认为就是因为自己长得不在羽上学长的审美里,才被这张雌雄莫辩的脸抢走了一切……原本、原本得到羽上家的支持、得到华奇协王会长的青睐、然后成为青云直上的团宠、从一个野人变成首席指挥使、用一道道无情的命令将那些权贵碾如蝼蚁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対!
这样怅然可耻又理直气壮的噩梦自利维坦深渊开启那日起,就纠缠了德文数不清的日夜,直到这一刻,德文才想起,原来林雨行这个人……在他把贤人迷得神魂颠倒之前,他也是一个奇术师啊。
是一个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奇术师啊。
“也许应该让我求他,対,我求他……”很快认清形势的德文如此想道,为了羽上学长,他忍辱负重一次也无妨,可是德文张口要说话时,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德文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林雨行像吊咸鱼一样吊在了半空中,大概是空间封锁一类的德文这辈子都没可能学会的手段,德文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更别说使用半点法术,除了皮肉肺腑传来的疼痛,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一只待宰的猪。
恐惧裹挟着愤怒席卷了德文全身的血液,不知是不是头朝下被吊着的关系,德文胸腔里一阵窒息,他感觉自己的脑壳也不清醒了,只有闷闷的胀痛不断提醒着他还活着,他还要去救学长,他还要去救学长,他的学长……
“既然你这么想让贤人回来……”林雨行转过一张比雪夜还要凉薄的脸,轻描淡写地望向德文,“你换他,如何?就像故事总要有个结局,一局棋下到这里,也总要有人去牺牲……”
让他去牺牲?让他去点亮这个万恶的人间?让他像柴火一样被烧成灰?
不!不!德文死死瞪着眼珠子,拼命地摇头,他还没有越过那些高高在上的阶级,他还没有成为人上人,他的名字还没有和学长一起载入史册,他明明那么努力了可是奇术界仍然没有他的名姓,他怎么可以去死?他不要死,他不要!
学长?学长是在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是他德文的理想,他不想死,他想活着,他要活到人类胜利的那一天,他要成为新世界的元勋将领,他好不容易才进入芙蕾雅的麾下,他还没有摆脱入门学徒的身份,他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还有大好的前程要去走……他不能死!他和学长那个圣父不一样!
想到这里,德文迅速地把自己和学长划清了界线。
放我走,求你了,放我走,德文努力地用眼神哀求着,我不想死,我不换学长,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林雨行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很讨厌你。”恶魔再次虚虚抬起一只手,德文还记得他先前那一手,此时出于対死亡的恐惧,吓得他裤头一热闭目大叫起来,他仍然发不出半点声音,惊慌之中德文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然而林雨行并没有现在就要杀猪的意思,他只是伸手,把一束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在了耳后,因为他忽然想起他脖子以上的部分里,贤人最喜欢亲他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