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睁眼时，看见了半张苍白染血的侧脸，侧脸还扎着些许碎玻璃，在雪夜里闪闪地发着光彩，比钻石和人鱼的眼泪都要美丽——如果那不是一个恶魔的话。

恶魔轻飘飘地叹道：“怎么贤人的同学就是你呢，你又有什么了不起？”

“虽然我的棋子有许多，但愚蠢如你，真是……成为我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真讨厌，我现在竟然还在吃你的醋。”

说着，林雨行把仍在空间封锁中的德文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到了空中某处，自说自话地嘲讽着，“你一个逃兵，按律我斩你你也无话可说，但毕竟垃圾贤人照拂过你，他没能给你上完的课……真讨厌，我竟然还要替他给你补课。”

林雨行拍了拍手上的玻璃片，然后低低咳了两声，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在会长大人抛下前线还在作战的龙身、用人形的部分赶来找他的时候，他指尖一弹，打开了瓶盖。

王没：“。。。。。。。。”

林雨行精神很好地看着风尘仆仆的恶龙。

王没从头到脚都写着沉痛两个字：“你知不知道建这个大楼我出资了80%啊？啊！我就说我忽然听到了让我肝胆俱裂的声音！你！你让我的灵魂破碎了！赔钱！你赔钱啊！！这是我的老婆本啊！！！”

不管被丢在一旁的德文的恸哭或是求饶，林雨行笑眯眯地扬起了下巴：“哎呀，好久没动手，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嘛。”

“赔钱！！”

“下辈子吧。”林雨行换了一种很诚恳的语气，“下辈子一定赔给你。”

王没不说话了。

恶龙的眼中泛着雾气，他深深地望着面前的青年，青年身形飘摇，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倒下，可他浑身都透着一股畅快，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畅快。

好像长久压在他肩上的东西，随着联盟大楼的爆破，都在今夜烟消云散。

仿佛回到了他还在华奇协如鱼得水一身潇洒的那些往日。

恶龙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响起：“你知道吗，他已经登上灯塔了。”

“我知道呀。”

“你呢？”王没看到了林雨行手中刚刚启封的小瓶子，这龙族秘药他当然认识，很多年前就想给他，每一次都被他送人，一生一次的屏蔽疼痛的机会，可以持续一个小时的效果，他竟然……舍不得用，直到今天。

林雨行不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花沾了血迹，落在他的唇角，他还俏皮地伸出舌头舔进了嘴里。

“你要和他死在一起吗？”王没又问。

林雨行反问道：“换你在这副壳子里活着，一身的塑料骨头，你有意思吗？”

“放屁那不是塑料！”王没下意识就咆哮出来，“那是我让老程和云香用最好的念金给你打造的！花了老子不知道多少钱！啊！全是钱！你知道你欠了我多少钱吗！嗷嗷嗷啊啊啊！！”

“哎呀说了下辈子还你嘛。”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比如……”王没咆哮完之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忍了又忍，终是说出那句——“比如我，只要你肯赔钱，我可以去把贤人换下来。”

林雨行又笑了起来。

“你这把老骨头，就算了吧。”

然后他就当着恶龙的面，一仰头，把一瓶龙药都喝了下去。

还特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如有下辈子，在华奇协给我留一个位置吧。”

他说。

“我真的会赔你钱的。”

“这辈子……多谢会长的照顾了。”

说完，林雨行掸了掸袖口和斗篷上的玻璃雪片，然后一眼都没回头地，就转身踏入了茫茫雪夜之中。

既没有管德文，也没有与会长说什么告别的话。

王没提了口气，吼道：“草，你就这样走了？！”

“我不是走……是这趟漫长的旅程，我已到达终点。”风中传来破碎的片语，“现在……是我终于可以‘回去’的时候了呢，啊啊，终于到了这一天……”

那声音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解脱般的痛快。

王没没有追上去。

其实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疯子的想法，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计划，他曾经问过，小疯子就装病装残装得奄奄一息，他一个字都不曾透露给任何人，还说伟大意志有什么读心术，能看穿所有人的心防，谁也不要来问他。

那些昔日话语，字字句句，半真半假，回想起来，也都恍如隔世。

只有此时此刻，王没知道，自己再生气，再不舍，他也不得不尊重那家伙的傲骨。

成全他……最后的尊严。

新历2019年1月22日，夜。

也不知林雨行是有意还是无意，被空间封印中的德文，发现自己的视野尽头，正是灯塔遗迹的方向。

灯塔熄灭后，那里就是一片漆黑，但今夜有一个光点，冉冉升起，越来越亮。

德文即使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楚看到那个光点。

那是他一辈子，以及很多很多人的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羽上贤人站在传火台前，亲手捧起了燃尽的骨灰。

大雪混着骨灰一起，仿佛还带着那个人的余温，然后一滴两滴，越来越多的水渍落在灰烬里，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神明的泪。

然后羽上贤人捧着那些洋洋洒洒从指间不断流逝的往昔，一句一句唱起古老的呪文。

千年的辉光照亮黑暗的岁月，死去的余烬荡起瑰丽的波澜。

【贤人……平安夜你们问我的愿望，我没有骗人，我……】

【以后我做你的剑！】

【林羡月，你装得像人也好，不想做人也罢，我爱你所有的面目，以后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我的性命早就献给了未来，我的躯壳也埋在了过去，只剩一颗真心留到今天……你不嫌弃就拿去吧。】

【贤人是人间的瑰宝，炙手可热，我呢，大概就是觊觎瑰宝的魔鬼。】

【哈？我是你的瑰宝？这么说我不是你的菜了？】

【贤人真恶心。】

【我还有更恶心的呢。】

【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啊。】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你更值得。】

【我们两颗星星互相依偎不好吗？】

【贤人不是星星，贤人是神明。】

……

【……林先生啊。】

随着最后一句呪文的落地，乌黑的夜空出现了星星，星星从四面八方的风雪里向羽上贤人所在的传火台汇聚而去。

不知是谁的魂灵也不知是谁的夙愿。

不知多少先烈在诗篇里回眸，从历史的尽头望向这里。

高高的灯塔之上，寒冷的永夜之下，那个风雅绝代的身姿展开浩荡华衣，一句一字登顶念完终极，星霜燃烧的火焰使灯塔再度亮起，遥远的荆棘海上泛起丝丝涟漪，虚空仿佛低叹着消融于边际，三千六百日的斜阳悲泣，照进隐者沉默又空洞的眼底。

林雨行捡起了一个刻着LIN的银白戒指。

传火台上已是空空荡荡，除了滚落在地的戒指，好似这里没人来过一般。

“十年，多谢你给我争取十年的时间……十年，够了。”

冉冉的火光映在他的眼前，林雨行脱帽弯腰，潇潇洒洒地鞠了一躬。

可是他本该同样潇洒起身时，却攀着那传火台的边沿，迟迟没能起来。

斗篷下的身躯颤抖着，痉挛着，明明已经被龙药屏蔽了知觉，却仿佛遭受了这一生最大的疼痛一般，纯白的火光将他的影子都映成了一个痛不可忍的弧度。

大片大片的水渍落在火中。

却已经没有人会小心翼翼地抱住他，说羡月你别哭了。

也没有一双手将他温柔捧起，说如果我吻你，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他回到了他孑然一身的最初模样。

缄默的隐者终是戴回了帽子，不是斗篷上的帽子，是他们还没在一起的那个平安夜，他收到的那顶礼物。

然后一步踏出，消失在翻飞的风雪中。

战场上的人们还在震撼于纯白的光华重回世间，那浩大又美丽的光芒，仿佛置身梦中才有的场面，很多人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灯塔！”终于有人大喊出来，“灯塔亮了！”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趁机杀回去啊！把怪物杀个片甲不留啊！”

除了一些正在讨论是不是羽上贤人开大拯救全人类的狂热粉，更多的人都还沉浸在绝处逢生的喜悦里。

他们亲眼所见在灯塔重新亮起的一刻，嚣张无敌的虚空怪物们，仿佛被太阳烤了的吸血鬼，滋滋嚎叫着冒烟着就慌不择路地逃回了黑暗里，新灯塔的纯白光芒比先前的夕色薪火还要厉害的多！人们如此感慨着，连最强的那个黑暗皇帝都停止了进攻，与一众精锐开始撤退……

只有雪川光哭得喘不上气，他还记得贤人叫他把自己写进故事里，可他还没来得及动笔。

“阿光！阿光！愣着干什么，快冲啊！让我们打个胜仗！”

“给那些畜生看看我们有多厉害！”

雪川光被队友们推攘着，匆匆抹了把脸，又随着人潮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