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2 / 2)

裴郅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让她歇着,说是自己去后面的菜地里拔些菜。她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人做饭的样子,机会难得岂能错过,当下表示与之一道。

后院有一片菜地,种着一畦畦时令的菜,还有几排竹架子。架子上爬满瓜豆的藤,叶子间吊着水灵灵的青瓜和长长的豆角。呼吸中全是新鲜的空气,让人心情舒畅。

她站在地旁,看着裴郅熟练摘了一些今日要用的菜,然后清菜备菜,再淘米下锅。那娴熟的动作,看着就是个经常下厨的。

那切菜的动作利落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衬着乡野自然的风光,分外的让人心情愉悦。

“你怎么知道徐先生在京外的住处?”

裴郅手停了一下,道:“我活下来后,被人救回京中,那时郭先生已被你父母请到,但他解不了我的毒。我绝望伤心至极,一个人偷偷溜出京城,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被老头给救了。”

那被水溺住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像是被温暖包裹着,浑身轻飘飘,迷迷糊糊地就是想睡。

他是被热醒的,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人放在热水大锅上蒸,还当自己已到下了地狱,正在接受煞鬼才有的惩罚。

“我还以为他是被祖母请去给你解毒的……”顾荃看着他,忽地觉得心揪起,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画面来。

六岁的孩子,丧父丧母丧兄,全身是毒,口不能言,还不能解,该有多绝望。纵然他语气再平静,再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当时的他是多么的难过。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老头也是这么说的,说是阎王爷不想收我,把我扔给了他。”

第一次解毒,他一连被蒸了九天,蒸了晒,晒了蒸,像炮制草药那般。等到芳宜郡主找到他时,他已能开口说话。

芳宜郡主大喜,对徐郎中感激不尽,想将他带回去时,徐郎中说他体内的毒太多太深,一次解毒远远不够。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半年,徐郎中还不许裴家的人跟着,只同意他一人留下。期间不仅解毒,还跟着徐郎中采药制药学习医术,包括做饭。

“他做的饭菜比药好不到哪里去,我实在难以下咽,只能自己学着做饭。”

这时柴门外就传来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嗓门不小,“徐大夫,我家小孙子积了食,你给我抓些药。”

裴郅闻声而去,应是与来人相熟,唤了对方一声“婶子。”

来人是个看上去十分麻利的妇人,熟门熟路地推门进来,待看到裴郅愣在原地,目光因为惊艳而定住。

“小白大夫,几年不见,你越发的俊俏了。”

裴郅问了她几句关于她孙子的情况,给她抓了一副药。

她拿了药,并不急着走,“小白大夫,你可是不知道,你这几年没来,我们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的可惦记坏了。”

“婶子,我已经成亲了。”

“你成亲了?”她回过神来,一拍自己的大腿,“我就跟她们说,人家小白大夫长得像画里的年娃娃似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让她们莫要妄想……”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是因为她看到了顾荃。

顾荃缓缓走来,脸上始终带着笑意。那娇美的容貌,再是简衣素服也挡不住凌驾于世俗之上的绝色。

“这……这是仙女……仙女下凡哪。”妇人惊呼着,“你们……你和小白大夫,你们莫不是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下了凡尘?”

“婶子,我们不是神仙下凡。”顾荃已到了裴郅身边,对视之时眼含秋水,然后看向妇人,“还劳烦婶子和你们村的姑娘们说一声,小白大夫已经娶妻。”

妇人下意识说了几个好字,离开时嘴里还喃喃着,“金童玉女下凡,肯定是金童玉女下凡,要不么怎么会长得那么好看……”

顾荃有些疑惑,当年裴郅不过六岁,这些村民怎么还认识他?且还如此熟络?

裴郅看出她的不解,拉着她坐到槐树下歇息的同时,道:“十六岁前,我每年都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日。”

那半年的时光平淡而温暖,抚慰着他残缺受损的心灵。所以此后每年,他都会抽些日子来这里,跟着徐郎中学习医术,侍弄那些草药和后院的菜,还有天天做饭。

“那他们为何叫你小白大夫?”

“我那时不会说话,老头见我长得白,就叫我小白。”

夏风吹来时,送来浓郁的草药香。顾荃闻着阵阵的药香,觉得身体的不适和胃里的难受都像是得到了缓解。

“这药香真好闻,我闻着都觉得好受了许多。”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腹部,“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就喜欢闻这种味道,要不然我们给他(她)取个小名,就叫阿药如何?”

裴郅也看向她的腹部,道:“药这个字不太好,若不然换个字,叫阿要,要健康、要平安、要欢喜、要无忧、要富贵。”

她不禁莞尔,眉眼弯起。

这个当爹的也太贪心了吧。

第86章 第86章临出门之际,她还朝裴郅……

*

米饭快熟的香味飘出时,徐郎中提着两条鲫鱼回来。

他袖子和裤脚都挽着,衣衫本就破烂,一眼看去哪里像个行医的大夫,与村里那些侍弄一辈子庄稼的老汉没什么区别。

许是心情极好,他一边走一边还哼着小曲儿,曲子不成调,听着不像是南安城的曲音,应是江南之地那边盛行的调子。

他将鱼交给裴郅,示意顧荃和自己坐到树下休息。

“做饭事情交给裴小子,你就放心吧,且等着吃就是。”

乡野似乎比城里要凉快些,这大熱的天,便是不用冰盆,光是在树荫底下,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熱。

顧荃聞着让自己舒服的药香,问他,“先生,我发现自己聞着草药的香气能好受些,我是否可以常闻?”

他摇着蒲扇,眯着眼睛点头,“怀孕的女子五官皆变,你若喜歡闻药味儿,可用补血益气的药或是安神养息的药制成香囊佩戴。”

一阵风吹来,竟不是熱的,而是裹挟着乡野的青气与水气,带着些许的微凉。

烟囱已经开始冒烟,米香气混着菜香气一同而来,还有药香青草香,掺杂在一起出奇的好闻。

廚房的门大开着,以便散去烟火气,不大的空间内,那修长如玉的男子正挥动着锅铲,动作不见粗鲁,反倒优雅从容。

顧荃看着,一时竟有些恍惚。

堂堂大理寺的寺卿,谁能想到竟是如此的入乡随俗,还可以親自下廚操持饭菜。若是京里的人见了,怕是眼珠子要掉一地。

“先生,他第一次做的饭菜,可还能吃?”

“这小子天赋异禀,做什么事能成。”徐郎中朝厨房内看了一眼,不大的眼睛里全是长辈看小辈的那种慈爱与歡喜。

天赋异禀四个字,让顧荃下意识想到某个方面。

她暗骂自己思想不纯洁,替自己臊得慌,臉也跟着热了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装作興奋的样子,“那我今日可得好好尝尝他的厨艺。”

徐郎中看了看她,又看看厨房里忙活的人,道:“裴小子看着冷,实际是个心热的孩子。他不爱说话,你多担待些。若真有什么误会,你直接问他,莫要猜来

猜去徒生烦恼。”

顾荃先是一怔,尔后一副受教的样子,“多谢先生指点。”

她这般虚心懂事,让徐郎中很是欣慰,抚着乱糟糟的胡子,嘟哝了一句,“都是好孩子,天意,天意。”

这时裴郅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摆在小桌上。

一共是四道菜,两素菜加一道红烧鲫鱼,再加一道鲫鱼汤。

徐郎中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酒来,给自己和裴郅满上。三人围着小桌,如同乡村里最为寻常的一家人,吃着家常便饭。

篱笆墙外,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傳来女子惊呼的声音。

“我就知道这饭吃不安生。”徐郎中将筷子一搁,有些没好气地睨了裴郅一眼,“你小子这张臉就是招摇,以前也就算了,如今都是成了親的人,可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受累。”

顾荃抿着嘴笑,然后起身朝外面走去。

一打开柴门,顿时让外面所有的人一惊。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看着她,一个个像是入了定,好半天没人说话。

半晌,才有个小媳妇红着臉问她,“你就是小白大夫的媳妇?”

她大大方方地点头,“我是,你们是来看病的吗?”

“不……我们不……”那小媳妇被她看着,臉更红,低下头去。

“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她问得直接,倒让这些人更加不好意思。

有个胆子大些的姑娘,伸手戳了她一眼,“你……竟是真的?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看的人……”

她不禁莞尔,“你也很好看。”

那姑娘捂着脸,“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很好看。”顾荃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你们都很好看。”

先前那小媳妇不自在地捏着自己的粗布衣角,“我们不好看,你……”

“我是说真的,我夫君好看,我好看,你们也一样好看。这世间有千万种相貌,如世间万物,花好看,草好看,树好看,那田野里的庄稼也好看,所以天地孕育我们,我们都好看。”

“你说话真好听。”那大姑娘还捂着自己的脸,看她的目光像是入了痴,眼睛里迸发出奇异的神采,“你肯定是天下的仙女下凡!”

阳光明媚,万物生机勃勃。

徐郎中抬头望向高耸的老槐树,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那些人散去,顾荃关上柴门归位,他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这丫头说的对,万物都好看,我也好看。”

*

马车回城时,已过了申时。

透过半掀的帘子,顾荃老远就看到宁夫人。从宁夫人朝着的方向,似是正要去裴府。等到马车停到门前时,对方赶巧也到了门口。

这个时辰太阳还未落下,暑气并未消散多少。对方一路行来连把遮阳伞都未有,自是晒出一身汗来,脸颊微红。

顾荃小声和裴郅耳语几句后,过去打着招呼。

寧夫人看到裴郅后见了礼,暗道自己怕是来得不是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知你们夫妇二人今日出了门,我来得倒是不太巧。”

“我们刚回来,一回来就与你在门口遇上,怎么不巧?”顾荃微微一笑,给裴郅递了一个眼色后,将人往里面请。

这话说得颇为随意俏皮,让寧夫人心下一松的同时,又觉得她会说话。

裴郅径直去内院,而顾荃则将寧夫人请去前院的花厅。

她们还未走到,黃粱已经麻利地吩咐人将花厅里的冰盆填满。等到她们进去后没多久,凉气便开始释放。

不说是寧夫人,便是顾荃自己都觉得凉爽无比,一扫之前的燥热。

下人们很快送上冰镇过的飲子和果盘,飲子用的是菠萝百香果,黃澄澄的冒着凉气,果盘里盛有哈密瓜、菠萝、樱桃、并剥了壳的荔枝,黄的橙的红的白,全都在冰水里拨过,吃在口中清甜爽口。

宁夫人见之,口中立马生津。

顾荃招呼她喝些吃些,她也没怎么客气,一气将饮子喝了小半碗,又将各样水果都尝了,赞不绝口。

“这饮子喝着就是舒坦,酸丝丝的,尤其的开胃。还有些这些果子,京里也有卖的,瞧着都不如裴夫人这里的品相好。”

别说是李家的商队,就是顾荃自己手底也有一帮走商,她想吃什么东西,自然都是拣着最好的来。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寻常,但对普通家庭而言都是稀罕物。

禦史台是清水衙门,宁家虽然是官员之家,但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这样的水果三不五时的吃上一回还成,日日有吃怕是不能够。

她转头交待黄粱,让黄粱挑些品相好的装起,等会让宁夫人带走。

宁夫人闻言,口中连说不用,说她太客气,然而那脸上的神情与眼色还是泄露了自己的意动与向往。

“裴夫人,你真是太客气了,我上回就从你这里拿了不少好东西,哪能次次都占你的便宜。若是傳出去,旁人还当我不懂礼数。”

“夫人你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若说是知礼数懂规矩,阖京上下哪有几人能及你。我年轻,又是初来嫁到,好些事都不懂,日后还指着夫人你提点一二。你若是不敢收我的东西,我哪里还张得开嘴。这些俗物东西易得,但为人处事的经验難得,一般人都不会轻易傳授给他人,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她这话说得好听,谦虚又合理,宁夫人心里像喝了冰饮子一样,五脏六腑都透着舒坦。于是没再推托,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关切地询问起她的身体。

“我听说裴夫人你被气得当场晕过去,那些信口雌黄的人当真是可恶。”

所以外面都传她是被气晕过去的吗?

顾荃有些哭笑不得,既然外面那么传的,她先就认下吧,毕竟怀胎的时日尚浅,不太好向外人言。

她作虚弱状,難为情地道:“也是我身子向来弱。”

宁夫人义愤填膺起来,“好男不与女斗,钱大人的那个儿子当真是不知所谓。他一介读书人,不思量着专心学习,关心天下大事,竟然捕风捉影中伤女子的名声,我听着都生气。”

梅台书院发生的事,如今已在南安城传来。

宁夫人的情绪激动,当然不可能真的完全是因为顾荃,而是源于朝堂男子之间的龃龉。

宁禦史与钱禦史是同科,且都是贫寒出身,身无倚仗一腔热血。钱禦史年轻几岁,又长得有几分清秀,便被花夫人的父亲榜下捉婿,配给自己的庶女,从此以后傍上景国公府。

而宁御史年纪偏大,长相也不出众,好些人家虽有用庶女结亲之意,无奈门第稍高些的庶女都瞧不上他。

最后他几经周折,娶了小官之家出身的宁夫人。

这些年来,他凭着敢说敢言立足于御史台,与日渐圆滑世故的钱御史渐行渐远,每每两人在衙门争执过后,回来自是一通发牢骚。

宁夫人听得多了,对钱御史自是没有好感,不止是她,就是宁家上下,对钱家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俨然像是对头。

基于这个原因,钱韬被顾荃当众那般质疑人品,将其贬得一文不值,引得不少人说钱御史教子无方。

宁御史昨日下值回来,难得的高興,还小酌了几杯。她是以夫为贵之人,见自己的丈夫高兴,比自己开心还高兴。

“若是我在场,必定将他好一通骂。”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如今这世道像夫人你这样仗义直言的人又有几个?”

顾荃感慨着,无形之中又给宁夫人戴了高帽子。

宁夫人越发欢喜,俨然将她当成自己的知心人,下意识把她划到自己护短的对象之中,“我家大人说了,君子读圣贤书,立于朝堂之上,当为民请愿,应道尽天下不公之事。裴夫人你年轻,面皮薄,以后受了什么气,你不敢说的,我替你说。”

“夫人……”她立马做感动状,“这如何使得?”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家大

人在朝堂之上,下诫百官,上谏陛下,我身为他的夫人,自当在女子中效仿行事。若有乱了规矩,有失公平之事,我定当揭穿。”

宁夫人说完,看到她眼中的佩服之意,更是觉得受用。

她的佩服不用假装,而打实在的敬佩,像宁御史和宁夫人这样的人,或许脑子直认死理,一根筋不知圆滑世故,却有难能可贵之处。

两人相谈甚欢,宁夫人离开时一双手都拿不下,随身的婆子丫环又背又提的,可谓是满载而归。

主仆俩刚一出裴府的门,立马有留意裴家动静的人跑去禀报自己的主子们。一听到宁夫人此番上门,走的时候又拿又提,一个个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来。

半个时辰后,刘氏和杨氏上门。

顾荃正和裴郅说着话,一听到她们求见,当即皱起眉来。

“你若不想见,不见便是。”裴郅说。

她摇了摇头,先是招来南柯,吩咐了几句,然后再嗔了裴郅一眼,“如今我当着裴家的家,是裴家的当家主母,有些事便躲不掉。何况我才见了宁夫人,这时候无论用什么理由打发她们都会落人把柄。你别小看内宅之事,不比你们在朝堂之上的钩心斗角来得少。”

裴郅见她顶着一张娇嫩的玉面小脸,说起话来的语气好比那些掌管后宅几十年的宗妇,稚气与老成并存,矛盾而引人入胜,怎么看怎么欢喜,像是永远看不够。

“夫人所言极是,为夫受教。”

她嫣然一笑,“三人行,必有我师,裴大人有许多过人之处,值得人学习。同理,我也有我的所长,也值得别人一学。大理寺是裴大人施展能力的地方,这后宅就是我大展拳脚的天地。你主外,我主内,我们相辅相成,才是金玉良缘。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施施然地起请,临出门之际,她还朝裴郅飞了一个媚眼。

第87章 第87章我想让你快活。

*

花厅内,冰气十足。

劉氏一进来,眼珠子就四下乱瞄,看着厅内摆放的那些个盛满冰的冰盆,不由得暗暗咂舌不已。

一想到侯府自入夏以来,为了用冰一大家子人没少起龃龉,每日领到手的冰不多,还得省了又省,精打细算地用,她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娘,我都快熱死了,我好渴,怎么还不让人送饮子过来!”她的儿子推她,“你不是说这里有好喝的饮子吗?我要喝,我要喝!”

她和楊氏不是空手来的,但也不是帶了礼上门,而是各帶着自己的儿子。

“你别急,你裴家伯娘为人大方,还开着饮子鋪子,万不会短了你们一口喝的。”

“九弟妹,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孩子们脾胃差,那些饮子都是寒凉之物,如何能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顧荃的话音落时,人已进了花厅。

淡绿色的宽松常服,松松挽在脑后的发髻,玉面素净脸脂粉未施,却如刚出水的莲花,娇美出尘亭亭玉立。

她一拍手,立马有下人送来茶水点心。

不多时,摆在劉氏和赵氏面前的是刚沏好的茶,冒着不合时宜的熱气。几碟子精美的点心,若是搁在别的时节时,定然是受人欢迎的好物。还有一壶温过的羊乳,说是给两个孩子准备的。

“这羊乳是養人,孩子喝了極好。”

这大熱的天,谁不想吃一口凉的,喝一口冰的。莫说是两个孩子,就是劉氏和赵氏妯娌俩这一路走来口干舌燥的,如今想贪一口凉的,哪里喝得下热乎乎的茶,吃得下点心。

偏偏从待客之道来说,顧荃半点错處都没有,还處處为她们着想。

劉氏的儿子不干了,嚷嚷起来,“我不要喝这些,我要喝冰冰的饮子,菠萝味的还有樱桃味的。你上次就不给我们好吃的,你这个坏……”

他的嘴被刘氏捂住,呜呜出声。

顧荃面色不改,眼神却是冷的,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问刘氏和楊氏,“我们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们之间的交情,万没有无事闲来话家常的道理。

刘氏小声叮嘱自己的儿子后,假笑道:“我们是听说你在梅台书院与人争执,被气得晕倒的事,特意来看看你。”

“多谢你们关心,我身体已无大碍。”

“我们知道你要强,若不是打小身子弱,怕是为人处事样样都不输男子。只是那梅台书院是什么地方,哪里是我们女子可以放肆之处,你下回还是得注意些,莫要与人争不过,还生生把自己给气病了。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顧荃作没听懂的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才懶得和这些人进行无关痛痒的口舌之争,对于打心眼底不盼着自己好的人,任何的给眼神都是自己找气受,还不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什么也没听见。

她们想找存在感,基于礼數不能拒之门外,那就直接无视。

刘氏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羞恼,也没等到她生气,更没有等到她的解释和反驳,仿佛一拳打要软枕上,还被弹了回来,把自己憋屈得不行。

“裴家表嫂,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荃不置可否,吹着茶的热气,“赵家九弟妹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予置评。”

刘氏一噎,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楊氏打着圆场,道:“裴弟妹,九弟妹不会说话,她只是关心你,不善言辞罷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虽说我们两家不同姓,却是实实在在的骨肉至親,总比外人要親。”

顾荃笑了笑,还是不作回應。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什么骨肉至親,不过都是自说自话而已。

楊氏也落了个没脸,倒比刘氏沉得住气,“我知道我说这话有些托大,裴弟妹若是不爱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的儿子一直乖乖地坐着,皮肤很白,长得瘦瘦的,不时舔着自己的嘴唇,應是确实渴得厉害。

顾荃见之,对他道:“羊乳应是温了,你若是渴了就喝一些。”

他先是看了杨氏一眼,接收到杨氏同意的目光后,才端起碗来小心翼翼地喝着。

侯府那么一大家子,几十房人成日里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争抢着资源和份例。嫡出的还自罷了,庶出的日子更艰難些。

罗氏不是什么仁慈的嫡母,手头上又短于银钱,对待庶子自然不何能是捧杀,而是打压。杨氏是庶子媳妇,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哪里能有什么好,还连累自己的孩子跟着受苦。

“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你是没喝过吗?”刘氏的儿子又嚷起来,“我才不要喝这个,我要喝饮子,娘,我要喝饮子!”

顾荃仍然当做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吹着茶水。

刘氏再次安抚好自己的儿子,挤出難看的笑模样来,“裴家表嫂,我在城北有一个小鋪面,前些日子收了回来,一时半会儿的也租不出去,便想着自己做些小营生。我听说开饮子铺子不费什么事,你若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合个伙,你放心,不让你投银子,我给你两成干股,如何?”

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顾荃都快气笑了,两成的

干股就想要她的方子,当真是好大的脸!

这妯娌俩就是个打前阵的炮灰,倒是犯不着生气,她眉眼不抬,道:“你们是知道的,我那两家鋪子都是与大公主合伙。大公主说过,她手里不缺鋪面,若是我还开铺子,全都算她一份。”

刘氏闻言,脸上的期盼和算计一齐不见踪影。

鲁昌公主那样的身份,可不是她们能招惹的,她有些不甘,“我那铺子不大,纵是开起来了一日也卖不了多少,一些小钱而已,大公主应该不会计较。”

顾荃终于抬起眼来,清澈的目光像一面镜子,“赵家弟妹说笑了,铺子我自己有的是,若真要单独开一家,何需与人合伙?”

一句话堵得刘氏像吃了一块石头,压在心头好不难受。

她斜了一眼杨氏的儿子,见其还在喝羊乳,没好气地道:“小小年纪这么贪嘴,到别人家做客喝个不停,当真是没有礼數。”

杨氏的儿子一听,有些犯怯地停下来不喝。杨氏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地解释,“他今日没吃多少饭,这会儿怕是有些饿了。”

刘氏的儿子朝他们做鬼脸,“病痨鬼,穷酸相,难怪四哥五哥他们不和你玩。”

杨氏不吭声,自己的儿子被人这么说都不反驳,可见在侯府的地位極低,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那种。

“裴弟妹,让你看笑话了。”她不敢呛刘氏母子,却对顾荃解释,“这孩子打小身子弱,常年吃着药,平日里吃不下什么东西。今日倒是难得,还喝了这些羊乳,真是谢谢你的招待。”

那孩子确实是瘦弱体虚的模样,外人看着都觉得有几分心疼。

顾荃心情复杂,道:“仔细養着,等长大些应该会好。”

杨氏抹起眼泪来,“借裴弟妹吉言,我没有别的盼头,就盼着这孩子能平安健康长大。”

其他人或许不能感同身受,但顾荃是親历者,她比谁都知道这句话对一个病弱的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期盼。

她心有触动,面色上稍微带了些许出来。

刘氏见之,装模作样地用帕子按着眼角,“裴家表嫂,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侯府那么多张嘴,祖上那些基业哪里够分,到每个人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

我们今日腆着脸上门,也是想为自己的孩子们多争些吃穿。我不让你为难,我自己琢磨怎么把饮子做出来,不用你的方子,只消你帮着牵根线,让我能搭上李家的商队,采买些京外的果子,你看可行?”

倒是狡猾的。

顾荃继续吹着那已经降温的茶,慢条斯理地道:“我方才也有不尽实之言,我那饮子铺子生意极好,我与大公主商议过,欲在京中再多开几家铺子。我舅家商队往返运送的那些果子,我自己用着怕是都不够,哪里能匀给别人。”

她看了刘氏和杨氏一眼,然后将半口没喝的茶放下,淡淡地道:“我今日身子乏累,没法陪两位多聊,你们请自便。”

说罢起身走人。

还未走出去多远,隐隐听到刘氏气急败坏的骂声,还有她儿子的嚷嚷声。没有一会儿,只见杨氏牵着自己的儿子出来,母子俩都在哭。

“那个赵家的九少夫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同是赵家的媳妇,她凭什么欺负赵家的三少夫人?还有她那个儿子,在侯府定然是个小霸王,对自己的堂兄不仅没有丝毫兄弟之情,还骂人病痨鬼,真是欠收拾!”黄粱摩拳擦掌着,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样子。

顾荃用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她们都是被人当枪使,谁也不无辜。”

杨氏是看嫡婆婆罗氏脸色行事,但也未必就没有私心。明知自己的儿子身子不好,这么热的天还带过来,不就是想博取她的同情,以达成此行的目的。

那么一大群等着吸血的蚂蟥,她哪怕再是同情心泛滥也不能轻易开口子,否则那些人闻着味儿,便会如蚂蟥一样甩都甩不掉。

她对南柯道:“等下我写封信和大公主商量开新铺子的事,你亲自跑一趟送过去。”

南柯不解地问,“以前姑娘不愿在京中经营,先前金玉满堂开分铺子也是迫不得已,为何如今主动多开铺子?”

以前不想开,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不想出风头,也不想把扔个大摊子给别人。现在大不相同,不管她还能活多久,总要为自己的孩子多做打算。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肚子上,“因为我要養孩子。”

南柯和黄粱齐齐愣住,视线全定在她肚子上,尔后一个比一个眼神惊喜。

*

太阳已快要下山,落日的余晖如洒金般耀眼,晕生出神光般的韵味。

裴郅就站在那光里,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等到顾荃近到跟前,一把牵起她的手,携同回到他们的住处。

一路上,顾荃提了自己想多开几家铺子的事。

一回到房间里,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写信。若是以往,随侍在她身边的定然是南柯或是黄粱,而今日替她研墨的人却是裴郅。

自古以来都是红袖添香,也不知这是不是绿袖添香?

写好信后,她把信交给南柯。南柯去送信时,黄粱也有眼色地退到外间,不往他们跟前乱凑。

“我方才也是随口一说,拿了大公主当挡箭牌,却不得不做。如今想来有钱不赚是傻子,与其被别人眼红,倒不如自己把该赚钱的都赚了。”她软靠在裴郅的身上,把玩着他腰间的獬豸玉佩。

玉佩的穗子还是她做的,以前觉得无所谓,眼下看来是怎么看怎么丑,亏得这人不嫌,日日戴在身上。

“她们要養孩子,我也是有孩子要养的人,我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孩子不养,帮她们养孩子。”

裴郅低头,幽深的眼睛看着她,“养孩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能养得起。有些东西本来早就该给你,一直没有机会。”

“你那点俸禄……”

“我父亲和母亲去世后,他们的东西都归了我。”

说着,裴郅将她扶起,带她去那暗门那边,然后从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雕花精美的檀木大匣子。

匣子里除去房地契和银票外,还有一个刻满字的鎏金铁片样式的东西,以及一枚玉质绝佳的玉牌。

“这……这不会是丹书铁券吗?”

听说京里开国的几位勋贵家中都有此物,好似没听说当年淮阳大长公主被赐过此物。

“这是长庆侯府的丹书铁券。”裴郅将那玉牌取出,道:“还有这玉牌,也是侯府历代侯爷相传的信物,原本是我祖父的东西,后传给了我父亲。”

裴宣死后,芳宜郡主就把这些东西交到他手上。

当年赵瀚之是长庆侯府的嫡长子,已被立为世子。因为执意入赘裴府,主动将世子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赵墨之。

赵墨之与他兄弟情深,等到继承侯府后,言明只是帮他代掌侯府,并以死相逼将这丹书铁券和传承信物,以及赵家不在公中的私产全交给他,说是他的嫁妆。

“祖父与叔祖父感情极好,我听父亲说过,叔祖父临终之际还念叨着这事,叮嘱父亲和二叔不要忘记。”

裴郅将东西放好,交到顾荃手上的同时,还给了她一把钥匙,“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个库房,里面有我父亲留下的物件和我母亲的嫁妆,里面的东西随你处置。”

顾荃自己有钱不假,但谁会嫌钱多?

反正这人说是给她养孩子的,她当然心安理得地收下东西,尔后想到什么,不无阴暗地道:“赵家那些人最好是少打我的主意,若是惹毛了我,我就拿出这两样东西,把侯府给收了。”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

“瞧我,还真是一孕就犯傻。那些人若是知道我手上有这东西,怕是除了少数人外,大多数的人都巴不得我把侯府给收了,正好光明正大地吸着我血,让我用自己的钱养着他们。幸好我机灵,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否则说不定脑子一热,真干出傻事来。”

裴郅爱极她这般灵动的样子,目光渐起变化。

外面的

天色生出暮气,室内也跟着光线不佳。昏幽的气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催生情愫,微妙的,却又是心照不宣的。

偏偏顾荃还慢慢地靠过去,不知死活。

裴郅身体一僵,然后避开。

徐郎中的话言犹在耳,他不敢忘,“头胎最为紧要,前三个月切记不要同房。你小子再是血气方刚,也得忍着。”

“祜娘,你累不累?要不要睡一觉?”

他不说睡觉还好,一说顾荃原本没有多歪的心思,一下子想歪。

“那你陪我一起睡。”

“我还有事……”

这种时候能有什么事?

顾荃就纳闷了,她是什么会吃人的妖精吗?

她不满地仰头看去,在对上裴郅暗欲翻涌却在苦苦忍耐的目光后,瞬间明了。她踮起脚尖,吐气如兰地在男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裴郅压着眉眼,呼吸灼热,“祜娘,你真的愿意?”

她自己主动提的,还能是不愿意吗?夫妻之间深入交流增进感情的法子多的事,她总不能一直让这人忍着,万一憋出什么毛病来,以后吃亏的只能是她。

“我愿意,我想让你快活。”

裴郅的隐忍,因为她的话而得到释放,似有凶兽从深渊而出,狂啸不止。

他近在咫尺的玉人儿,比起他们初见之时,不止水润了许多,还多了令人疯狂的媚气,像极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蜜桃,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他不再忍耐,俯低着头,狠狠吸取着蜜桃的芳香。

不知过了多久,再将怀中的玉人儿轻轻放到床上,修长的身体小心翼翼覆上去之际,不知动了哪里,开着的暗门随之合上。

第88章 第88章裴郅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

*

且说杨氏回到侯府,少不了一通骂。

羅氏最近气都不顺,原因有二。一则是侯府越发的入不敷出,她快要焦头烂额。二是娘家也是诸事不顺,害她出门做客都骂被人问起。

滿肚子的邪火,她自是不会对自己的嫡親的两个儿媳妇发作,一股脑的都冲向庶子媳妇。

“你说你怎么这么蠢,一碗羊乳就把你们打发了,你怎么眼皮子这么浅,简直是丢我们侯府的人。”

杨氏低着头,不敢吭声。

刘氏幸灾乐祸着,她是大三房的人,羅氏一个当伯娘的,自然不可能越过她正儿八经的婆婆来教训她。

她嘴皮子利索,将之前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且等着看好戏。

羅氏也恼她蠢,平日里跳得倒是厉害,真遇事半点用都没有。

“老九家的,我往常是怎么说的。不管你们在府里如何争吵,出了门那就是一家人,岂能讓外人看了笑话去?”

刘氏撇嘴,“伯娘,你是不知道,那个新妇看着面嫩,还当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那心是又黑又硬,三嫂把平哥儿带去都不顶事,我瞧着她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当真够无情的。”

杨氏还低着头,开始抹眼泪。

羅氏更加烦躁,越看她们越觉得来气,索性手一挥,讓她们走人。

她们走后没多久,下人来报说是罗諳上门。她先是脸上一喜,尔后想到什么,那喜色很快又淡下去。

兄妹二人有些日子未见,她乍见罗諳,惊了一下,“大哥,你怎么清减成这样?”

罗諳确实瘦了些,眉宇间还有明显的郁色,看上去气色也不算好,给人一种伤心难过却强撑着的感觉。

旁人见了,无一不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妻女。

“自罗儿出事后,你大嫂的病是越发的重了,怕是……”

罗氏对柴氏一直不滿,觉得柴氏不够大度,害得自己的大哥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她是个没福气的,这都是她的命。”

若真是没了,大哥正好续娶。

罗谙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婆子丫环,她立马心领神会,将所有人都屏退出去。

她打小就知道,親爹罗宽是个混的,也是个靠不住的,若不是有大哥事事替她挡在前头,为她操心婚事,以她的出身根本不可能成为侯府夫人,更不可能有今日之风光。而她嫁进侯府的手段,委实称不上光彩。

所以当罗谙和她说,讓她最近把心思多放在赵颇身上时,她眼皮子随之一跳,“大哥,侯爷他可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罗谙背着手,望向正堂上中间的山水画,“因为你大嫂瞒着我将罗儿嫁去西南府的事,陛下对我有了间隙,近日里朝中风向不对,侯爷怕我们罗家失势,恐怕要做两手准备,你自己当心些。”

罗氏心口发凉,她太知道娘家有势的好处,最害怕的就是娘家失势,哪怕她已坐稳侯夫人的位置,哪怕她还有两子傍身。

“大哥,我該怎么办?”

罗谙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这世间唯有骨肉親情最能靠得住,你以后的倚仗是瑾儿和瑜儿两兄弟。”

她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心口突突地跳。

罗谙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的问题,老成稳重的气质半分不减,虽面有郁色而仍然从容淡定。

临走之前,他还叮嘱罗氏,“罗儿那边,你不要管,也不要送东西去。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身边的人都應該谨言慎行。”

施家已被定罪,施大人被斩首,家抄被抄,家眷流放。

对于罗月素,罗氏这个当姑姑的自是疼爱,有些于心不忍,“大哥,罗儿可是你嫡亲的骨肉,你为何不讓和离归京?”

自大荣建朝已来,抄家流放之事也不算少有,向来罪不及出嫁女。反之,若是外姓人想和离,也有通融之处。生养过的女子都有过和离归家的,何况是未有生养的,实在是没有必要跟着受苦。

罗谙垂下眼皮,眉宇间似有沉痛之色,“她是我唯一的骨肉,我岂会不心疼?但是大局为重,若不然受累是我们整个罗家,包括你。我也是没有法子,总不能因为她,而让你们所有人都跟着被牵连。”

“大哥……”罗氏动容着,觉得他实在是不容易。

送他出门时,天色已暗。

幽暗的夜色将他的背影笼罩着,渐渐看不清。

出了侯府后,他故意让車夫绕路,经过裴府门前时,掀开車帘子往外看,眼神阴鸷。

高高的门檐下,挂着两盏写着裴字的大灯笼,灯笼将那朱门铜锁照得分外的庄严,透着让人仰止的尊贵与气派。

等到马车驶过裴府,他才将帘子放下。

裴府的灯笼不止这一处,府内亦有静幽光亮,尤以新房的最为喜庆祥和。直到天光乍现,它们被熄灭,以沉寂之姿等待黑暗再次来临的同时,也恭送着主子们的进出。

将近卯时,裴郅出门,低声吩咐下人们一應清扫都要轻手轻脚,切莫吵到顧荃。

他临出院子之时,还眸色暗沉地回望着,眼底满是留恋。

周阳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子落入凡尘,有了世俗的牵绊,长出了七情六欲。

正感慨着,突然看到他转头,叮嘱自己,“你日后跟在夫人身边,记得多笑。”

“……”

大人,你变得也太多了!

主子的吩咐,周阳不敢不听,当下找个角落对着墙,扯弄着自己的脸皮,艰难地练习着。

顧荃睡醒后出来透气,一眼就看到他在独自挤眉弄眼,揉了揉昨晚用力过猛,导致发酸的胳膊,“周侍衛,你怎么了?”

“夫人,屬下没事。”他转过身来,嘴角咧着,看着倒是个笑模样,就是太过僵硬,还透着几分傻气。

莫说是顧荃,黄粱都觉得没眼看,“周侍衛,你若是不想笑就别笑,这笑得也太难看了。”

“屬下…属下一定改。”周阳赶緊背过身去,耳根子都臊红了。

顧荃忽然想起什么,低低笑出声来。

她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事,强迫自己从前面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跳过,跳到后面睡前聊天的画面。

“我听说怀孕的人最为緊要的就是心情舒畅,我开心,孩子就开心。”

这是她的原话。

孩子爹应是听进去了,所以才会让周阳见她就笑。

“你平日里如何还是如何,不想笑便不要笑,倘若笑得比哭还难看,还不如不笑。”她对周阳道。

不等周阳说什么,又道:“若是你家大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有她这句话,周阳心里就踏实了,但还是有些纳闷。

等到彭嬤嬤来傳话时,他将黄粱叫到一边,厚着脸皮打听。黄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没气好地回答,“你自己想。”

这四个字,更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彭嬤嬷如今见着顾荃,那叫一个亲热。

她奉鲁昌公主的命令来告知顾荃几家铺子的信息后,还透露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昨天钱夫人被解皇后叫进宫狠狠训斥了一番。

“皇后娘娘说了,子不教有父之过,也有母之过。钱公子身为男子,以讹傳讹诋毁夫人的名声,有失读书人的风范,实在是令人不耻。”

“些许小事,没想到惊动了皇后娘娘。”上位者给的体面,顾荃不仅要接着,还要接得恭敬谦虚,“多谢皇后娘娘替我说话,我这心里好受多了。”

“裴夫人行得正,坐得端,皇后娘娘和大公主都是知道的。”

顾荃作感动状,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辜负她们的期望。

这话也不是虚的。

解皇后和鲁昌公主为什么向着她,一方面是有裴郅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利益相关。所以彭嬷嬷一走,她就打算出门去看看那几个铺子。

南柯和黄粱紧紧跟在她后

面,皆是亦步亦趋,仿佛她是什么稀世的珍宝,不能被人碰了,更不是磕了。

初时周阳还不解,后来见路边有个当丈夫的扶着自己怀孕的妻子,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他醍醐灌顶。

他心一凛,比往常更加警觉戒备起来。

顾荃考察完铺子后,对于在哪里开分店已然有了数。以手搭凉棚抬头望了望日头,带上几桶冰镇的饮子,让車夫调头去大理寺。

大理寺众人见她上门,比见到自己的亲人还欢喜,孙有道领着几个衙役,将那几桶饮子分发下去。

这大热的天,喝上一碗冰甜酸爽的饮子,谁不是浑身的舒坦,一个个都念着顾荃的好,感慨着他们沾了裴郅的光。

裴郅的饮子,是顾荃亲自送去的。

她刚进三堂后面的房间,裴郅就听到消息从地牢赶来,两人的眼神甫一撞上,似迸发出无数烟花,火树银花绚丽耀眼。

昨天的旖旎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们淹没。尤其是当裴郅看到她下意识揉着自己的手时,眼底刹那间窜出幽暗的火光。

“愣在门口干嘛。”她被看得身体发软,心尖发颤,娇嗔着,“还不快进来!”

裴郅进屋后立马将门关上,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毫不掩饰那露骨的侵略之色。

大掌那么一捞,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轻柔地揉捏起来。

她感觉脸颊被热气熏染着,渐渐有些娇喘微微,作深呼吸后吁出一口气。

裴郅眼皮低垂,视线落在那一抹泛着水光的樱色上,忆起昨晚比欲梦还令人欲罢不能的事,顿时气血上涌,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手下的动作也变了味,不再是单纯的揉捏,而是掺杂着不可言传的抚摩。

气氛一时变化,让人面红心跳。

最后,顾荃受不住,微喘着气,“夫君,这饮子还冰着,你快趁凉了喝。”

若不降降火,怕不是又让她动口动手的,昨晚上也就罢了,到底是她主动提的,又一时贪新鲜,若是再来一次,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裴郅看着她,眼底潮起潮涌。

他也知时辰地方都不对,更知这玉人儿昨晚应该是累坏了,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不能逞一己之欲,而不管不顾。当下将饮子端起,准备压一压自己身体里的火。

这时孙有道领了一位侍卫模样的人在外面,那侍卫说是自家主子有事找他,让他出去一见。

顾荃还想着谁如此谱大,而他居然问都不问直接出门,等到一眼看到停大理寺外面墙角处马車上的徽记时,不由得恍然大悟。

是解永,那就正常了。

但也不正常。

以他和解永的交情,若是要见面大可以直接进大理寺,何至于将人请出来,遮遮掩掩的还不下马车?

听到有人出来的动静,一只男人的手从车帘子下面伸出来,招了招,“廷秀,你来。”

这声听着倒像是解永的,却透着几分委屈,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顾荃怀疑有诈,不让裴郅过去,然后问马车里的人,“解伯爷,你可是身子不适?”

马车内的人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叹了一口气,委屈的声音中更显几分无奈,“原来是嫂夫人,那你也一起过来吧。”

这下顾荃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暗道解永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她和裴郅对视一眼,到了马车跟前。

裴郅先是掀开帘子往里面一瞧,然后朝她点头。

也就是说,里面人的确实是解永。

这大热的天,马车内放着一个冰盆,丝丝的凉气冒着,倒是不显得闷热。但是解永的打扮,委实让人意外。只见他包裹严实,整张脸都蒙着,仅露出眼睛和嘴巴。

“被人打了?”

“脸上长东西了?”

裴郅和顾荃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来,夫妻俩有默契,但不多。

解永露在外面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转着,不知是没好气,还是羡慕嫉妒,“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好好说话。”裴郅睨他一眼,“到底怎么回事?”

他再次委屈起来,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他昨晚在清风楼喝酒,喝到后半夜时人已有些不太清醒,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个楼里的姑娘进来陪他喝了几杯,然后他就醉倒了。等他醒来才发现自己一身的不堪,脸上身上被人写满了字。

说完,他将自己的袖子一掀,仅现出一点来,“你们看,就是这种字,瞧着像墨汁写的,闻着有股子香味,却怎么洗也洗不掉。”

顾荃正想凑近去看,被裴郅挡住。

裴郅抓起解永的胳膊,问:“都是些什么字?”

解永表情别扭,眼神飘忽,“就是些你啊我的,没什么意思的字。若光是身上也就罢了,她竟然还在我脸上写,我洗又洗不掉,如何见人?”

两人对视着,目光似在传输着什么信息,尔后应该是传输成功,裴郅开始仔细观察露出来的部分,道:“确实加了东西,但对身体无碍,顶多三日,便能洗去。”

“三日!”解永一声哀嚎,“也就是说,我有三日不能出门?这怎么可以,你还不如杀了我!你让开,我问问嫂夫人。”

他将裴郅往旁边拨开,举着那露出来四分之一个字的手腕,问:“嫂夫人,你天生聪慧,又颇有见识,你帮我看看,这种字迹要如何立马洗掉?”

顾荃隐约看出那应该是个的字,刚想说什么,便听到有马车靠近,很快传来彭嬷嬷的声音,“敢问车里可是伯爷?”

第89章 第89章睡书房。

解永闻言,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双多情的桃花间,顷刻间被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无奈、躲闪、却又有些蠢蠢欲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是我。”

彭嬷嬷听到他回答,人已到了马車边,“伯爷,我家殿下有请。”

“我偶感风寒,怕将病气传给你家殿下。你家殿下若有什么话,讓你代传也是一样。”

南安城的世家公子们,除了他,还真没有几个敢这么拒绝魯昌公主的。

他的父亲是解皇后嫡亲的胞兄,他打小又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按说同魯昌公主这个表妹应该关系不错,为何如此生分?

顧荃暗忖着,下意识去看裴郅。

裴郅给了她一个等会再说的眼神,她立马心领神会。

外面有动静传来,应是魯昌公主下了马車,人已到了伯府的马車跟前,隔着一道帘子,不徐不急地道:“听说二表哥昨日夜醉不归,母后很是担心,特讓本宮来看一看。二表哥不在伯府,本宮便想着你应是来找裴大人,便赶了过来。”

“多谢姑母记挂,劳烦殿下跑一趟,臣昨晚确实喝酒喝晚了些,醉倒在外面,这才感染了风寒。”

“原来是这样。”魯昌公主应是信了他的话,对彭嬷嬷道:“你把本宮给二表哥带的藥给他。”

他连忙从帘子底下伸出手去,接过一来包藥。

“这藥化在水里,保管能治二表哥的风寒。”

“多谢殿下。”

他拿着那包药,对裴郅扯着嘴角,滿眼的可怜。

等到鲁昌公主的马车远去,这才丧着眼,带着哭腔,“这日子

真是没法过了。”

裴郅拍了拍他肩膀,什么也没说,和顧荃一起下去。

顧荃约摸明白了什么,直到他的马车也驶离,这才问裴郅,“他和鲁昌公主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怎么瞧着他有点害怕的样子?”

烈日当空,裴郅怕她晒着,讓她赶緊上马车躲凉。

她的马车内,也摆着降热的冰盆,冰盆里才刚添过冰,冰内还埋着柠檬片,散着清新的凉气,中间还镇着杨梅荔枝饮。

“寒凉之物,当少吃些。”裴郅叮嘱她。

“我知道。”

她确实馋这一口,却也知道为了孩子不宜多吃,所以她也就是觉得不太舒服,或是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吃一两缓解一二。

马车内除了冰盆,还挂着几个装滿药材的香囊。这些草药是徐郎中给的,有补气养血的,有宁心安神的,全都是适合孕妇嗅闻的草药。

裴郅将软凉枕垫到她身后,她便懒懒地靠着。

“我十岁那年,他在宮里无故失踪,无人见他出宫,陛下和皇后命人将宫里上上下下翻了三天,最后人是在大公主宫中找到的。”

当时三天人都没有找到,解皇后的愤怒可想而知。解永是她嫡亲的侄子,她那时候自然是以为有人针对她报复她,所以对解永下手。

那些人搜查的重点,一是荒废的宫殿,包括冷宫,二是后妃们的住处,以及她们亲信的屋子。但裴郅注意到,有两个地方没有找过,一个是解皇后的宫殿,二是鲁昌公主的宫殿。

他避开众人,悄悄潜入鲁昌公主的寝殿,果然发现了被藏在里面的解永。

顧荃见他眼神不太对,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遂问,“大公主把他关起来,折磨他了?”

他和解永同年,那时解永也是十岁,而鲁昌公主应该是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讓别人时隔多年依然害怕?

一时之间,顾荃的脑海中闪过許多不可说的血腥残忍场面。

“那倒没有,好吃好喝的供着。”

“……”

原来是她想歪了。

“那他怕什么?”

裴郅闻言,眼神越的古怪。

他找到解永时,解永穿着妖娆的宫装,描眉畫腮,嘴唇抹得跟吃了人血似的红,正被鲁昌公主按在镜子前打扮。

那个场面,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听完他的描述,顾荃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也没人堵着他的嘴,他若是不愿意,为何不喊叫?”

“他说他怕被人看见,丢不起人。”

顾荃不好评论这样的事,或許这件事在解永的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导致他现在看到鲁昌公主就害怕。

这一个追,一个躲的,难怪让人觉得别扭。

离下值的时辰还早,裴郅给她解惑后,还得回大理寺继续当差。

天太热,她连逛街的興致都缺缺,索性直接回府。哪成想一到家,便听到门房说鲁昌公主在府中。

她望了望头顶的骄阳,回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衣裳后,再去见芳宜郡主。

还未进屋,便听到芳宜郡主欢喜的声音,“你们这些孩子弄些吃的喝的,臣妇就觉得极好,这些个点心饮子,可让臣妇享着口福了,想来京里不少人也跟着享了这口腹之福。”

“本宫可没做什么,全都是裴夫人的点子……”鲁昌公主说着,打眼看到她进来,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也跟着微笑,然后行礼。

鲁昌公主给人的感觉同代邑公主完全不同,如果说当初关着解永的人是代邑,她必是半点不疑,但人是眼前的看上去低调文静的姑娘,让她有种荒唐的感觉。

三人就着这吃的喝了,聊了好一会儿,相谈甚欢。

等到鲁昌公主告辞时,她一直将人送到府门外。

两人在门下的檐凉处话别,鲁昌公主忽然问她,“本宫有一事困扰,不知能向誰道,今日见着夫人,心中实在欢喜,便想着在夫人这里讨个主意。”

她心一緊,面上不显,“殿下抬举,臣妇不敢当。若是殿下不嫌弃,可以说来听听,臣妇虽愚钝,或能说上一两句。倘若真不知,还请殿下原谅。”

鲁昌公主看着她,又是浅浅一笑。

“本宫与你,如今也算是朋友,朋友之间的闲聊而已,你不必过于紧张。”

她作激动状,“得殿下这朋友二字,臣妇必定知无不言。”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本宫以前猎过一只猴儿,十分喜爱,欲将其养在自己身边。誰知那猴儿野性大,不服管束。本宫给他穿自己的衣服,还替他打扮,他却躲着本宫。”

这说的是猴子吗?

分明就是解永解伯爷!

顾荃心下了然,出口的话却是,“能得殿下看中,那猴儿应是三世修来的好福气。可惜不是个惜福的,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本宫甚是苦恼,想着他既然不领情,那便算了。誰知晾他个几日,他又不躲了,还总在本宫面前晃来晃去,你说他是何意?本宫是放他还是不放他?”

这不就是欲迎还拒吗?

果然凡事不能看一面,也不能只听一方之言。

她斟酌一二,道:“若让臣妇说,臣妇的话可能不太好听。”

“你尽管说来,本宫说了,我们是朋友。”鲁昌公主还是文静的模样,仿佛真是她同等地位的好友。

但这话她不信,却也不是全然不信。

“那臣妇就说了。”她娇美的五官瞬间灵动起来,如水的双眸似泉水被山风拂过,泛起细细的波纹,折射出潋滟的光泽。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让臣妇说,这天底下猴儿那么多,殿下何必死守着一个?还不如再多找几个,或许能找到更合心意的。便是对旁的猴儿没有興致,也得做做样子,让那猴儿知道殿下并不是非他不可,兴许反而能试探出他的本心来?”

鲁昌公主方才还为她的美貌所惊艳,如今却是为她这番话而受触动,看她的目光隐有几分热烈。

“夫人所言不无道理,看来是本宫太惯着那猴儿了。”

*

戌时三刻。

书房内明亮如昼,一道门隔绝出一方天地,谁也不知道那灯火通明之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幅艳绝似畫的情形。

男人光着上身,以身为畫布,低俯在桌旁。那修长的身材,劲瘦的腰,还有完美的薄肌,无不彰显着男色的诱惑。而他旁边的女子,却并没有用心欣赏,反倒手执笔,专心地在他身上作画。

“所以说凡事不能看表面,你别听解永在你面前装无奈,说不定他就喜欢和大殿下玩你追我躲的游戏。”

“你都说不能光听一面之词,我怎能凭大殿下说的话,就断定他乐在其中?”

顾荃拿起笔,在他眉心点了一下,“谁说我听一面之词,我这不是听了两面嘛。你不懂的,有些人就喜欢这样,一个猴儿一个拴法,男女之事也是如此。倘若他真无意,我正好帮了他。”

他扭着头,却看不见自己背上到底被画了什么。

等到那画延伸到他的胳膊,他终于自己的夫人画的到底是什么。纏枝的图腾中,盛开着一朵接着一朵的蓮花。那些蓮花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半天半放,或是完全盛开,一直绕着纏着,漫延到他的手腕处。

当顾荃收最后一笔时,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廷秀,你快帮我想办法,我该怎么办?”解永急匆匆地冲进来,在看到里面的情景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你们……我在外面等着。”

顾荃:“……”

她下意识去看裴郅,只见裴郅面不改色,一如既往的清冷,还问她墨干了没有?

墨里没加什么东西,干起来也快。

裴郅系好腰带后,让解永进来。

解永捂着脸往里走,但指缝留得老大,一双桃花眼满是八卦之光,哪里还有刚才的焦急。方才虽是一瞥,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顾四在裴廷秀身上作画,画的是缠枝莲。

“你们怎能这样,明知我被人戏弄,你们还学我?”

“外人叫戏弄,内人叫情趣。”裴郅面不改色地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还精准打击,“你还未成亲,等你成亲了,你就会懂。”

解永一噎。

这个裴廷秀当真是变了!

他再一看顾荃,也是无所谓的样子,心道这可真是夫妻,一个是面冷,一个面软,神情瞧着竟是一样。

忽然他想到什么,睁大眼睛指着顾荃,“你……你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裴廷秀你这个见色忘友的,你是不是都说了?

他转向裴郅,一脸的控诉。

裴郅抚额,无奈道:“你这么晚来找,到底什么事?”

那事当年宫里无人不知,所有人都以为是孩子之间的玩闹,还曾被已故的解老夫人当着很多贵妇们的面打趣过,以佐证自己的孙子长相出众。

顾荃不知这些事,怕他们好友之间生出间隙来,连忙打着圆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聊,我走。”

解永却叫住她,“嫂夫人留下吧,说不定还能替我出出主意。”

裴郅没说什么,顾荃也就顺理成章被留下。

原来是宫里传出消息,说是鲁昌公主要选驸马,为与世家公子们多接触,解皇后已经同意她搬出皇宫,住进公主府。

她的公主府早已建成,就在恭亲伯府不远。

顾荃问:“大公主要选驸马,解伯爷难道不高兴吗?”

“我……”解永皱起眉来,桃花眼中隐有挣扎之色。“她就住在附近,难保不是冲着我来的……廷秀,嫂夫人,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让她莫要找我?”

裴郅下意识看向顾荃,顾荃挑了挑眉。

今日也是真奇了怪了,这一个两个都来找她讨主意。

“我们商贾人有一句话,叫做上赶着不是买卖,人也是不一样,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执着。你何不反着来,主动去找她,成日里缠着她,或许她被你缠烦了,觉得你也不过如此,反倒对你没了兴致。”

解永一听,先是眉头更紧,然后渐渐松开,桃花眼中一片亮堂,仿佛豁然开朗,“好主意,嫂夫人就是聪慧。”

他应是十分心急,忙不迭地告辞。

顾荃还在感慨自己终于将他打发掉,谁知转头一对上裴郅的眼神,那幽沉的眸色,翻涌着不知名的暗流,让人心里直发毛。

这人又发什么疯?

裴郅一步步朝她走近,将她逼着靠在桌子上,娇喘着,“你……你这是怎么了?”

不会是想……

“我发现夫人对男女之事似乎十分通透,也不知还有多少招数,又在谁身上使过?”

一想到她的娇,她的缠,还有她的喜怒在另一个人面前展现过,裴郅觉得自己想杀人,整个人都濒临发疯的边缘。

若是正常情况下,她此时应该是撒着娇,口中说着,“只有你,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之类的话。

但是她现在怀着孕,情绪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当下反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以前和你亲近要好的那位淑儿表姐,你是不是还没忘记?”

那些个讨女人欢心的手段,恐怕都在那位淑儿表姐身上使过吧。还以为他是不同的,没想到和这个时代的男人也没多大区别。

不等裴郅解释,她越想越气,再次发难,“你不用狡辩,我什么都知道。我原本想着谁还没有过去,懒得和你计较,没想到你居然倒打一耙。”

她甩开男人伸过来扶自己的手,“裴郅,你可真是好样的,今天你就睡书房,不许回去!”

第90章 第90章祜娘,我错了。

*

芳宜郡主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她靠在床头,就着床头的宫纱灯,看完手中的信。

半晌,叹了一口气,“淑儿这孩子,还真是命运坎坷。成亲七年无所出,又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到头来除了和離别无他法。”

她说的淑儿,正是程淑。

“她小的时候,我还想着她与都儿年纪相仿,又能玩到一处,两小无猜,长大后说不定情谊非同一般,哪成想……”

程淑八歲时,其母赵蓁和離,母女俩回京后住在裴府。那时候裴都九歲,裴郅五岁,三个孩子经常一起玩。

当然,裴郅情况特殊,常在旁边看着。

赵蓁再嫁后,独留程淑在裴府。一家四口出事后,才被程家接走。

胡嬷嬷怕自家主子陷入悲痛中,连忙转移话题,“那表姑娘在信上可有说,她和离之后去哪?”

程家在湖州,而赵蓁改嫁到泰州。对于程淑而言,程家那边有继母,泰州的继父并不是个大度之人,两边都不是什么好归处。

“这倒没说。”芳宜郡主皱起眉来,“她这命啊,还真是没有一处顺心的。”

她感慨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孙子孙媳因为程淑而闹矛盾,一个愤而离去,一个被挡在门外。

月上中天,雲团如絮。

风吹动着那一片片的雲团,不停地移动着,但仰望天空的人,却生出一种錯觉,仿佛不是那云在动,而是明月在云团中游走。

裴郅站在门外,清冷俊美的脸上隐现无奈之色。

“你小子切记,万事顺着她,她说什么都对,千万不要反驳。她想如何就如何,莫要违背她的意思。她若不想见你,你就躲远些。”

这是徐郎中对他的另一番交待,如今看来还真是没錯。

他压着声,隔着门道:“祜娘,我錯了。”

过了一会儿,南柯开门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傳话,“大人,夫人问你,你錯哪了?”

“祜娘,我全错,我什么都是错的。”

什么全错,什么都是错的,分明就是敷衍!

顧荃如是想着,清了一下嗓子。

南柯立马心领神会,关门进去后没多久,再次开门,这次更不气看裴郅,且声音更小,“大人,夫人说你态度不端正……说讓你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房。”

“那她身子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夫人没什么事,就是嫌热,讓奴婢等又添了些冰块。”南柯如实回道。

怀孕之人心火旺,体温也比常人更些。

裴郅如是想着,放心了些。

“你告诉她,是我不好,我说错了话,我一定好好反省。”

南柯又进去,一直没有再出来。

裴郅等了许久,里面一点动静也无。

“祜娘。”

回答他的,是里面烛火熄灭后的黑暗。

月光照在他得天独厚的容貌上,光影在高挺的鼻梁处分割,一半皎朗清俊,一半被暗影掩盖,仿佛是神与魔的结合。

明月时隐时现,一如他此时的心情,欢喜与担心交织着,一时为那玉人儿在意自己而雀跃,一时又忧心她把气坏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唯有他的呼吸与夜风。

他轻轻一推门,门便开了。

外间的南柯自是没有睡实,一听到动静立马警醒,待看到来人是他后,赶緊重新闭起眼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掀开内室的珠帘,他目光定在那半挂起的纱帐内。

饶是凉意十足,衣着单薄的女子仍旧贪恋着凉快,胳膊腿儿的都露在外面,睡姿委实称不上雅观。僅是一眼,他便不敢再看,生怕自己起了不合时宜的心思。

他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大掌托起那纤细的玉腕,两指探了探脉象,反复几次后才放下。

良久,他动作极轻地上床,侧着身体躺在最外面。

一夜再无话。

顧荃一觉睡到自然醒,床上只有她自己。她伸着懒腰,感觉身体爽利了些,不知是那些药包有效,还是她的心理作用。

猛地想昨晚的事,问南柯,“他后来还有说什么?”

南柯欲言又止,最后道:“今早大人走的时候,说讓我们好好照顧你,若有什么事立刻派人去報给他。”

“你们是我的人,照顧我的事还用得着他说。”

一听自家姑娘这語气,南柯和黄粱无奈地对视一眼。

顾荃也觉得自己这情緒有些莫名其妙,没太好意地捂着自己的脸,“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无理取闹?”

“这哪里是姑娘无理取闹,分明是姑娘肚子里的小主子在闹人。”黄粱道。

“……”

顾荃有些无語。

她肚子里的不过是个小胚胎,背得了这么大的锅吗?

谁知南柯也跟着附和,“奴婢听人说,这怀了身子的人一應不适,全都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折腾人,等过些日子孩子大了些,也就懂事了。”

大也是个胎儿,懂什么事?

顾荃更是无语,喃喃着,“反正肯定不是我的错,我是多么心胸宽广的人,岂会如此小心眼。”

听到她这话,黄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时,前院的下人来報,说是顾茵来找她。

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把她带进来。”

*

顾茵是头一回来裴府,被人领着往里走的同时,心中万般复杂,一是惊叹,二是羡慕,三是嫉妒。

裴府是长公主府的规制,非一般的府邸可比。

这一路的开眼讓人五味杂陈,等看到那个曾经病弱的堂妹,哪怕一身宽松的常服,仍旧美得惊心动魄,且娇媚不失贵气时,她终于清楚认知到她们之间如今的差距。

正如姨娘所说,她们现在巴结都来不及,更不敢轻易得罪。所以她当然不是空手而来,还带了不少的礼。从那些礼品的贵重程度来看,應是费了不少心思。

“看到四妹妹身体无碍,我这就放心了。”

顾荃笑了笑,示意她坐下说话。

她明显有几分不自在,哪怕今日出门时精心打扮过,却还是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既不适于裴府的富贵,又矮自己的堂妹一大截。

“緒哥儿回去后,很是自责。他说事发之时,他正专心作文章,根本不知道书院出了那么大的事,更不知道大哥与人打架,还牵扯到四妹妹。若是他知道,定然会去帮忙,万不会让人欺负四妹妹。”

“他一向勤于功课,以前大伯没少夸他。”顾荃好似压根不在意,语气如常。

顾茵闻言,心下为之一松,“他确实刻苦,父亲也颇为看重他。他准备今年下场一试,父亲说有五成把握。”

若是中了举,那便是定了一半的前程。

她身为胞姐,自是与有荣焉,“他是个一心只读书,不喜欢多事的,有时候難免让人误会。旁人不知道,我们一家子骨肉总是知道的,也应该更多些体谅。”

顾荃细嚼慢咽地吃着水果,对这话不置可否。

屋子里冰块放得足,凉爽十足。

顾茵却因为心急,而觉得燥得很,出了一后背的汗。她緊盯着顾荃,似乎想从这个四堂妹越发招人眼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但她越看越看不清,越看越没底。

“我知道四妹妹是个顾念骨肉亲情的,我心里记着四妹妹的好。緒哥儿前些日子还和我提起,说是你日日让人给他和大哥送解暑的饮子,他很是感动。”

果然是为了这事。

顾荃心里明镜似的,却丝毫不动声色。

自从饮子铺子开张以来,她便让人给顾昀和顾禀送,而顾緒和顾昀同在梅台书院,不过是顺带上的。

“他姓顾,我让人给大哥送东西,自然少不了他一份。”

顾茵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来,若是搁在从前,她肯定当场发作,揪住顾荃语气中的轻慢,不管不顾地掰扯。而今她却是不敢,不僅不敢撕扯,还要装糊涂。

“四妹妹这份心意,实在是難得,绪哥儿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是念着你的好。只是……你一番心意,就怕下人们疏忽,有时难免出错,送了一个忘了另一个。若是旁人知道,还当四妹妹你兄弟姐妹不睦,故意而为之,傳扬出去,还不知要招惹什么样的闲话。”

“三姐姐的意思是,我的人忘了给绪哥儿送去?”顾荃故作疑惑地问道。

顾茵连忙点头,“这两日都未送,想来应是疏漏了。”

“那就是疏漏了。”

一听顾荃这话,顾茵终于松了一口气。

书院的那些学子,若说人人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显然有些失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比较,比学问比家世,比用度比吃穿。

顾荃送去的饮子,在有些人眼里,代表的不仅仅是顾家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意,还暗含着更深层次的意义,比方说与裴府之间的紧密程度。

顾绪一连两天没收到饮子,他自己初时还未多想,却被不少同窗问起,明里暗里的打听探话,他这才紧张起来,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姨娘和姐姐。

“我就知道是下人们疏漏,好在问了你,否则怕是要生出误会来。”

“倒也没什么误会,既然疏漏了,那以后就懒得麻烦,索性就不送了。”

“四妹妹!”顾荃刚松的气,顿时又提起来,“你……你这是何意?”

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顾荃的脸色淡淡,目光也是淡淡。

说来也巧,当日她不经意往远处一看,恰好看到顾绪就站在人群之外。

原本她就是顾着顾家的脸面,以及顺手而为的事,并未想过卖顾绪什么人情,以图对方有所回报。但她再不图别人念她的好,也不是钱多了没地方花,非得上赶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你说绪哥儿专心作文章,不知那天的事,这事过了也就过了。我的人一时疏漏,忘了多送一份饮子,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少送也少送了。三姐姐,你说是不是?”

“四妹妹,话不能这么说,绪哥儿他真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

“三姐姐,你看着我的眼睛。”顾荃说着,定定地看着顾茵。

顾茵一对上她清澈如镜的目光,竟像是被人瞬间看透,那凉意从眼睛里进来,一下子延伸到心口。

“四妹妹……”

“这人哪,有时候你糊涂来我糊涂去,凡事和个稀泥,或许面子上还能得过去,倘若一旦较真,非要论个清楚明白,难免会不太好看。三姐姐,你真的想让绪哥儿来与我当面对质吗?”

顾茵当然不敢!

顾绪什么性子,别人不知道,她这个亲姐姐还能不知道吗?

顾绪身为庶子,打小自卑,又因受父亲看重,而有自己的骄傲,一个自卑又骄傲的人,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别扭。

顾荃给他送饮子,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受用。但他不敢和钱韬那样的人对上,怕被针对报复。

“四妹妹,绪哥儿胆子小,一家子兄弟姐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三姐姐若真是心疼自己的弟弟,何不自己每日里让人给他送饮子。”

这哪里能一样!

顾茵再次确定,这个四妹妹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或者说以前全都是假的。

“四妹妹,祖母最是盼着我们兄弟姐妹和睦,这点小事若是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难保她不会多想。”

顾荃笑了。

这个三姐现在确实是聪明了,居然还知道拿祖母来压她。

“若是祖母问起,我便告诉她,那天我亲眼看到绪哥儿也去了。”

顾茵闻言,顿时面色一变,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四妹妹,原来如此的可怕。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裴府,只知道从今往后,原来那个她不怎么瞧得上的病秧子,恐怕再也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裴夫人。

而裴夫人顾荃已将她抛之脑后,换了一身衣裳准备去给芳宜郡主请安。

这个时辰的太阳,倒是温和些。

哪怕是在府中,南柯和黄粱二人亦是紧紧跟随。

顾荃走得不快,她比谁都在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比所有人都不想磕着绊着。

主仆几人将将近园子时,打老远看到有人过来,听那几人与领路的下人搭着话,言语中似是颇为熟悉的样子。

等到人走近,一主三仆的轮廓慢慢清楚。

为首的夫人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身材高挑而清瘦,衣着素净容貌婉约,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出身。后面跟着两个丫环并一个婆子,手里都提着东西。

当那夫人望过来时,哪怕隔着一定的距离,顾荃还是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太寻常的情绪。几乎是一刹那,她便猜到对方的身份。

程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