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今日之事,是关某欠你人情,他日你若有事,关某定当义不容辞。”
他说的事,不仅是自己属下之人射箭射偏一事,还有裴郅方才的不出手。
若是裴郅出手,定当没有不成事的道理。如此一来,那些本就等着他出错的人必会在暗中笑
话他,嘲笑他不中用,抓个人还得别人帮忙。
为官之道,如浅流汇入江海,包罗万象蕴藏无数心思。
临走之前,他深深看了顧荃一眼。
顾荃小脸白着,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体弱,除去羸弱娇虛外,又委实太过貌美之外,倒无其它异常之處。
但他知道,这姑娘不容小觑。
走得远了些,他再次回过头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动绕过裴郅而行,无形之中将其与顾荃突显出来,他们俨然与所有人格格不入,仿佛不是身處芸芸众生之中,而是凌然于高山之上。
孑然的青松立于山巅,孤山独松萧瑟森寒,冷傲一如万里冰封。苍白皑雪中,竟有娇花不惧严寒,在树下舒展柔嫩的花枝,冰清玉洁相得益彰。
一时他不由生出错覺,以为那树那花无比的相配。
同样的情景,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感受。
罗月素目光复杂,誰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柴氏却不无赞叹,道:“那孩子能以身给别人挡箭,可见是个心地纯良的,难怪你一见她便心生歡喜。”
好半天,见她没说话,疑惑地看她,“罗儿,你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她的胆子可真是大,险些将我吓着了。”
“患难见真情,我覺得她是个好的。”柴氏感慨不已,“先前我还覺得你想与她义结金兰,实在是抬举她,偏她还不知好歹。如今瞧着,你若能与之真心相交,日后她必也会如此待你。”
“娘。”她掐着掌心,面上努力不流露出更多的情绪,“我只是担心她,这么一来她和裴大人的交缠更深,也不知是福是祸。”
柴氏闻言,眉头微微地蹙起,尔后缓缓松开。
“你父亲看好裴大人,欲将你許配给他。他那命格,娘实在是心里难安。若是对别人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不是更好?说不定那孩子就是给你挡灾的。”
“父亲一向疼我,他想将我許配给裴大人,必定是十分中意裴大人。他眼光不会错,女儿心里也没有不願意。”
柴氏有些意外。
她下意识去看那边,约摸明白了一些。
闺阁女子哪个不爱郎君的好颜色,抛去命格不说,裴家那儿郎委实是长了一副俊模样,也难怪女儿願意。
“罗儿,你还小,不知婚姻之事最紧要的是什么。裴大人太过冷清,不会是个好丈夫。娘不盼着你嫁什么高门大户,只愿你日子顺遂。娘觉得嫁人当嫁你父亲那样的,正直而端方,体贴周到又尊重人。”
说到这里,她莫名红了脸。
饶是成亲多年,每每想到自己的丈夫,她仍旧情难自禁。
她羞涩着,满足着,幸福着,却没有看到自己女儿晦暗的眼神,一如镜子的背面。
*
顾府。
前院附近的回廊中,杜子虛被人叫住。
他看着来人,唤了一声,“二妹妹。”
来人正是顾荛。
杏白的裙,淡雅的妆容,衬得她越发的清秀高傲。瘦了好些的下巴尖着,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黯然悲傷之色。
刘姨娘的事虽没有外传,但杜氏不可能瞒着自己的娘家人。
内宅之事弯弯绕绕,讓人防不胜防,甚至能堕男人心志。沈氏最看重自己的儿子,也最怕自己的儿子遭了这样的道,少不得如实相告耳提面命。
是以,他在看到顾荛的那一瞬间,有着明显的不自然。
顾荛在意他,自然能感受到他情绪的不对,遂伤心道:“大表哥,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不,我没有。”他连忙解释,“你姨娘是你姨娘,你是你,我分的清楚。”
“大表哥,谢谢你。”顾荛哽咽起来,如受到天大的委屈后再被人安慰,一脸的动容感激,“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如果我早知我姨娘想做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会阻止的……”
“我信你。”杜子虛本就是心软的性子,被她这么一哭,有些手足无措。“二妹妹,你别这样。”
这样的她,实在与平日里不同,白衣白面的像是生了病,没了骄傲与清高,反而多了几分柔弱。若是杜子虛精明一些,必能看出来顾荛这样的做派是在学谁。
她在学顾荃!
顾荃打眼看到他们,正准备避开时,不想被赶过来的顾茵叫住。
顾茵如今也算是与她站在一边,言行举止上都透着一股子亲近。
当然,亲近归亲近,該爭风吃醋的,或是該挤兑人的事,顾茵还和从前一样。
“四妹妹,你回来得正好。大表哥要在家中小住一些时日,我正想着带些点心去给他暖个房,没想到二姐姐先人一步。”
这话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音量自是不小。
杜子虚和顾荛齐齐看过来,一个身着白衫,另一个是杏白衣裙,瞧着实在是和谐,颇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意思。
顾茵的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极其不善地瞪着顾荛。
姐妹相爭,有时候比外人争斗来得更为激烈。哪怕是一句话不说,其中的火药味已能讓旁观者退避三舍。
顾荃可不想掺和他们的事,当下做虚弱状,身体软了软靠着南柯。
南柯立马惊呼,“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扶着自家姑娘脚步匆疾,不多会儿就不见了人。
一回到二房,顾苓立马迎了上来。
小姑娘快言快语,口齿伶俐,几句就把杜子虚的事说了。
杜子虚此番来顾家,确实是要住一段时日。说是住在顾家,也能方便随时向自己的姑父请教学问。
“虚表哥一来,我这心里就覺得不妥当。”她学着李氏的样子,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二姐姐和三姐姐都在议亲,他此时住进来,不是添乱吗?”
别说是顾荃,便是李氏都没忍住,一点她的额头,“就你看得明白。”
她立马笑起来,眉眼弯弯。
“要说我,二姐姐就别想了,她姨娘……”
话到一半,她敛去笑意,呸了一声,“她有那么个姨娘,杜家舅母无论如何也不会讓她进门。还有三姐姐,大伯母最是不喜歡她和方姨娘,我看她那心思也是白费。”
李氏闻言,下意识去看顾荃。
顾荃也不想自作多情,怕就怕杜家真看上了她。毕竟她貌美还多金,杜子虚又对她有几分意思。如今人住进了顾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候躲都躲不过去。
她不想被卷进无谓的几女争一男的戏码,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思及此,她说:“娘,我想去万仙寺还愿。”
*
万仙寺的玉兰早已开败,不见当日的花满枝。
葱郁的叶子取而代之,其形如绿伞。
再次站在同一棵树下,由不得让人感慨万千。也就是在这里,自己的人生才有了转机。也正是在那时,她认识了裴郅。
还愿是理由,也是借口,她打算在寺住几日。
不远处,一个僧人正在扫地。
此情此景,与当日的情形隐约有些相似。
“姑娘,陈九又让人送了口信,说是还没有消息。”
来万仙寺之前,她原本打算找个机会再次裴郅一面,为的当然是与对方身体接触,多存蓄些生命力。
然而陈九却告诉她,裴郅似乎不在京中,至于去了哪里,以陈九的能力自然探查不出来。
她只好作罢,反正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顶多到时候虚弱些。只是这样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再次给她提了醒。如若她不能光明正大留在裴郅身边,随时可以撷取生命力,那她的命同样没有保障。
“顾四姑娘,当真是你,还真是巧啊。”
解永的声音传来,她也觉得很巧。
两人也算是相识,少不得要说上几句话,当听到她要在寺中住上几日时,解永更是连连说巧,因为自己昨日进的寺,也打算要住些日子。
“我是闲来无事,京里住烦了,索性到这山中来透透气,不知顾四姑娘所为何来?难道也是来修身养性的?”
她心下好笑。
这个解永在套她话呢。
“我上回来寺中添香火后,觉得身子好了許多,此次是来还愿的。”
比起对方不着调的原因,她的理
由应该更充分。
忽地,她心念微动,环顾四周。
宝刹森森,佛音绕绕,香烛气无处不在,往来僧人不断。
上次她就觉得以裴郅的城府手段,不应该贸然入寺拿人,若无后招必会伤及无辜。如果有,那么裴郅的后招是什么?
她看着摇着扇子笑得风流倜傥的解永,若有所思。
*
山中的夜来得早一些,夜也更深更幽。
僧人们作息规律,一到入睡的时辰,整个万仙寺仿佛陷入无人之区,漆黑的夜色中,唯有佛塔中的烛火如萤。
寺中客院最近的一处佛塔旁,火光一时盛一时隐。
顾荃跪在火盆旁,一张张地燒着往生的佛经。佛经一遇火,瞬间被火舌卷噬,然后化成灰烬落在火盆中。
火光映着她的脸,莹白如玉,似夜来香。
一阵风吹来,燒着经书的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等到复正之时,她的视线中多了一抹黑色的衣摆。
顺着那衣摆往看上,是男人劲瘦的腰,腰间悬挂着獬豸的玉佩,华美却手工不佳的深紫色穗子,不必去看长相,她已知来人是谁。
“裴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她惊讶着,仰着小脸。
裴郅离得有几步远,却不上前。
他不动声色,唯有深邃的眼神在火光中堆聚着不同形态的风云,如凶兽、如巨浪、还如暗涡急流。
黑暗似乎能将一切隐藏,又明显释放出与白日里不同的东西,极尽无边无限,疯狂地延升着,去往所有未知之处。
这种感觉让人放肆,也让人畏惧。
顾荃莫名觉得有点害怕,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她求活心急,一直以来似乎都忽略这人真正的身份,大理寺寺卿。
身为大理寺的最高长官,这人经手案件之多,同诡谲犯人交手之多,怕是早已练就一双识恶辨奸的火眼金睛。
但是她没有办法。
哪怕被看透,只要对方不捅破窗户纸,她就装傻。
见裴郅不回她,她识趣不再问,左不过是秘密查案之类的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与她要做的事和她的目的关系不大。
“裴大人,我正给我祖父烧往生经,你要不要也给你父母兄长烧几张?”
她的邀请,像是勾引。
裴郅却不为所动,目光落在火盆之中被火苗吞噬往生经上。
半晌,他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出生时就死了,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你怎么会这么想?”顾荃惊讶着,随即想着或许他的意思是如果他没有出生,那么后来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这并不是由你决定的。”
裴郅垂着眸,火光映在他眼底,通红一片,似火,也似血光。
有那么一瞬间,顾荃以为他在哭。
一个六岁的孩子,亲眼见到自己的父母兄长一个个死去,还有那些车夫丫环婆子和护卫暗卫,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的血,他该有多害怕。
这些年他应是自责的、愧疚的,怕他们怪他,怕他们怨他,所以不敢祭拜不敢烧纸。
她站起来,朝他走去。
火光与黑暗碰撞着,谁也无法完全包容对方。她的脸一半隐在火光中,一半沉在暗夜中,仿佛一半是无邪无垢的纯真少女,一半却是饱经世事无常的年长之人。
“裴大人,我相信如果能重来,如果他们能选择,他们依然会期待你的到来,依然会选择保护你。”
裴郅看着她,目光如晦。
她在自己梦中时,给过他无尽的欢愉,而今她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亦是让他满心的欢喜。他隐约觉得她是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来,或许在她面前,他可以是真正的自己。
“你可知我为何出生时通身青紫?”
她一怔。
世人说他是恶鬼投胎,所有一身的青紫,还一声未哭。以后来人的见解来看,或许是发绀缺氧所致。
“是不是裴夫人生你的时辰过长?”
他望向黑暗中,神情依旧无悲无喜,“宫中有一秘法,若怀孕之人身中剧毒无药能解时,可将体内之毒用针逼至腹中胎儿身上,一朝产子即毒解。”
顾荃愕然。
原来不是缺氧,而是中毒。
“那身上的毒……”
她问了一半,便知自己白问。
若是没有解毒,他也不会好好站在这里。
“我本该出生即死,却不想活了下来。六岁不能言,非我语迟所致,而是毒已封喉,无法出声而已。”
这个玉人儿在乎他,可以为他不顾自己的性命,他不知是何缘故,明知对方没有情意,却贪恋这种被人在意的滋味。
如同自小流离荒原的孤狼,忍不住去靠近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类。为了得到更多关注,为了博取同情爱怜,哪怕揭开自己的伤口,袒露自己的脆弱。
“顾四姑娘,你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着?”
顾荃心头一片涩意,满眼的难过。
恍惚中,她仿佛回到那已经许久不曾记起的上辈子,孤单的她捡到一只遍体鳞伤的流浪猫。小猫刚出生没多久的样子,那么的脆弱,那么无依,仿佛它生来就是受苦,本就不应该出生。
她将它带去医治,却已太迟。
它还是死了,挣扎着,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默默地流着泪,送完它最后一程,紧紧地抱着它。
这世上确实有与生俱来的苦难,一如眼前这个人。
明明强大冷漠到让人害怕,她却好像能透过时空,看到那个蜷缩在尸山冷血中的孩童,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幼小,那么的渴望被人救赎。
她泪眼朦胧着,也不知怎么的,一把抱住了他。
第37章 第37章裴大哥。
*
肌肤相触之时,温暖的生命力涌入她体力。
这一次她不是蓄谋,也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不由自主。
裴郅身体僵硬着,一动也不动。
他怕自己一动,便会恢复狼的本性,露出长长的獠牙吓走抱着自己的玉人儿。内心的贪念横冲直撞,重重地敲击着理智筑成的壁垒。
夜风不知何时起,吹动着他们的衣衫。
风声夹杂着其它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呜咽,那是顧荃在哭。
一开始她是真的伤心難过,为前世的小猫,也为他。然而人心复杂,哭着哭着就变了质,真诚中还有几分故意。故意哭给他看,故意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心善。
“裴大人,对不起,我不應該让你想起伤心之事,你实在是太可怜了……呜呜……”
他可怜吗?
父母还在世时,为了给他解毒不知费尽多少心思,他们对他的关心爱护,比兄长要多上許多。除了生来备受毒发折磨之苦,痛彻心扉都喊不出声,他應該算得上极其幸运。
相比他而言,或許对父母兄长来说,却是不幸。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被任何一次毒发带走,他们應該都不会死。
世人说他命中带克,是天生煞星,除了祖母外,从未有人说过他可怜。
“顧四姑娘,你为什么为我哭?”
“……我不知道,我就是好難过。”顧荃吸着鼻子,哪怕自己是个旁观者,一旦代入他或者是他的父母,哪一个都是极難。“当年你母亲身中巨毒,若你是你父亲,你会怎么选?”
结发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虽说是个极其残忍的选擇,但若换成是她,她所做的选擇也應该是一样。
“那时你父母做出牺牲你的选择,必定比誰都痛苦。你活着出生后,他们选择拼尽全力也要让你继续活着。出事之时,他们又选择护着你。所有的选择,我相信他们都不会后悔,倘若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她
一心想安慰当年那个孩子,却忘了她抱着的是成年的孤狼。
孤狼尝到梦里才有的温柔,不由渴望得到更多,贪欲也渐渐地滋长着,慢慢张开自己的羽翼,恨不得将这温柔牢牢掬在怀中。
裴郅小心翼翼地,也抱住了她。
她感受着更多的温暖,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让她贪心。她不知足地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也要得到这个人。
火盆里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直到熄灭。
一个假装抽泣到不能自已,另一个则像是寻找到安慰而沉迷。他们各怀着心思,在黑暗中如连体婴般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顧荃觉得实在是不能再厚着脸皮抱下去,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裴郅。
裴郅半低着眸,“对不起,我失态了。”
正人君子就是正人君子,哪怕这么脆弱的时刻依然不忘礼数规矩。
顾荃心下感慨着,越发觉得他难得。世人畏他议他,他背负着克父克母克兄的名声,哪怕性子冷淡了些,却还是被养得最好的模样。
“裴大人,你在我面前永遠不用说对不起。你不会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说过,如果没有你,我也活不成。所以你在我面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忍着,不怕强撑。”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么?
这个玉人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裴郅眼底一片腥红,身体里压抑的欲兽在疯狂叫嚣着,长长的獠牙化成扭曲的藤蔓,不管不顾地滋生出来,欲成坚持的牢笼,将心心念念的人困在其中为所欲为。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强行往后退了好几步。
顾荃以为他怎么了,“裴大人……”
“你别过来!”
“……”
顾荃不敢动了。
因为她本能地感知到莫名的危险,且正来源于眼前之人。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坚强太久,一旦被人识破脆弱便无地自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甚至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
应是这个原因吧。
半晌,裴郅平缓一些,声音虽沉,却听不出什么异样,“顾四姑娘,谢谢你。”
顾荃立马松了一口气,暗想着自己猜测得应该不错,越发觉得他不容易,哪里知道自己险些沦为凶兽的口中美味。
“裴大人,你不用和我客气,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誰让他是她的药,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还叫我裴大人?”裴郅的声音更低了些,“我字廷秀,小名莲花奴。”
这个意思是……
顾荃心下大喜,差点欢呼出声。她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这人竟然愿意让自己叫他的字或者是小名,可见已经把她当成朋友。
廷秀?莲花奴?
好像叫哪个都不太合适。
“若不然,我叫你裴大哥吧。”
听到裴郅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更是心花怒放,“裴大哥,我小名祜娘。”
“祜娘。”
一声裴大哥,一声祜娘,一切已然不同。
无邊的夜色中,孤狼不仅完美地藏好自己的影子,且朝前迈进一步博得同情后继续蜇伏,以图下一步的靠近。
“祜娘,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息。”
顾荃已经心满意足,乖巧地告退。
夜色更深了些,笼罩着天地萬物。无声无息的黑暗中,似有許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在苏醒,窥探着这个世界。
她欢喜着,雀跃着,为自己感到高兴。
南柯见之,也替她开心。“姑娘,你一片真心,裴大人应该也感受到了。”
先前她烧纸想引裴郅出来时,南柯就在附近守护着,虽没有现身,却一直未曾遠去,自然也看到他们抱在一起的情景。
她眸中全是喜悦,泛着潋滟之色。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和他如今算是朋友。”
“朋友啊。”南柯有些失望。
姑娘不是都和裴大人抱在一起,她还以为姑娘能得偿所愿,好事将近呢。
顾荃听出她语气中的失望,不由失笑,“不然呢?你不会以为人家裴大人一上来就許我终身,说非我不娶吧。”
她倒是想,但问题是裴郅不是这样的人。
如今他们关系进了一大步,哪怕是单凭着朋友二字,她已能做很多事。有了这层递进,她觉得离成功应该不远。俗话说烈女怕缠男,或许反过来也一样。
主仆俩说着话,消失在夜色中。
而在那黑暗深處,裴郅一直目送着她们。
解永不知何时过来,站在他身后,明明已经看不见她们的身影,却还是朝她们离去的方向伸着脖子看,“那个顾四,还真是越想越不简单。你此次离京谁也不知道,她居然能找来,你说她是不是在你身邊安插了眼线?”
“我身边的人,不是你吗?”
“……”
解永“啧啧”两声,手往腰间一摸,刚想拿出扇子来摆个样子,猛地想起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看到,索性作罢。
“想不到你裴廷秀竟然会开玩笑了,也是难得。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你还让她抱你,你不会是想假戏真做吧?”
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裴郅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明明梦里是假,现实是真,他却将梦中的玉人儿和现实中的小狐狸混为一淡,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沉迷于内心深處的欲,还是现实中的那一丝在意。
“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奉陪。”
“她摆明想戏弄你,你若是顺了她的意,我怕你到时候越陷越深……”
“白圭,如果我愿意呢?”
“……”
两人相识多年,解永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惊讶之余,又不觉得意外,“廷秀,你想好了?”
“嗯。”
*
晨钟一响,林间惊鸟。
顾荃也跟着醒来,打眼一看外面天还黑着,又重新倒头睡了一觉,等到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
南柯早已将饭取回,温在小泥炉上。
清粥小菜还有白面馒头,这就是寺里的朝食。
用过早饭后,她与寺中高僧学习经书并打坐一个时辰。在此期间她没有见过解永,也没有见到裴郅。
南柯打听过,进寺入住的只有解永,没有其他人。
陈九都打探不出裴郅的形踪,说明他这次出京是机密,不欲为外人知道。如此说来她若想见他,还需等到入夜之后。
寺中僧人往来,没有世俗纷争,没有红尘纠缠,仿佛时辰都变慢许多,人心也跟着戒骄戒躁沉静无比。
上回来寺中,她因着身体之故没有亲自去取那仙泉水,此次倒是有体力有机会。
那眼泉水在寺中的后山,从后门出去先往上行,一路上还可见挑着陶罐的附近村民,应该也是去取水。
走着走着,她不经意往后一看,见有个身量修长面有须衣着寻常的中年男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许是那人的仪态太过出众,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第二眼,她便看出端倪来。
她索性停下来,等那人走近后,嬌笑着打招呼,“裴大哥。”
南柯一脸震惊,“姑娘,他是……”
这人肤色黝黑,胡茬满脸,自家姑娘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正思忖着,听到对方唤了一声,“祜娘。”
还真是裴大人!
裴郅这般打扮行事,更能说明他此行确实是避人耳目。
山野處處生机勃勃,树木青翠草色嫩绿,青绿中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招惹着蜂虫不停忙活穿梭。
黝黑有须的中年男子与冰肌玉骨的嬌弱美人儿,这样的两人组合在一起,任是谁见了也会多看几眼。
因着萬仙寺近年来香火鼎盛,吸引许多京中贵人。贵人们为表心诚,其中很多人不用下人代劳,自行来取仙泉水,是以附近的村民也长了见识,久而久之少了敬畏害怕,多了好奇随意,一旦遇上不仅会大着胆子看,还会议论一番。
一位年轻些的村婦快言快语,道:“看他们的年紀像是父女,长相却不太像。”
随行的年长婦人抿着嘴笑,“你还是太年轻,看人不准。我看他们不是父女,倒像是来山中相会的……”
她们说着话,故意走得近了些。
那年长的婦人惊呼,“天哪,这姑娘长得也太好看了!莫不是天下的仙女下了凡?”
“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你说她怎么能跟个又丑又穷的老男子……”年轻些的妇人不解着,一副很是替顾荃可惜的模样。
“你知道什么,这男人啊不在乎美丑,你看他那身量多好,肯定有劲……男人还是年紀大些的好,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会疼人……”
她们声音低下去,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一边说话时还都红了脸,不时往他们这边看。
顾荃哪怕听不清她们说什么,约摸也能猜到一些。
世家高门规矩大,女人们囿于礼数规矩,莫说是当众肆意谈论男子,便是说话大声了些都是失礼。哪里能如此毫无顾忌地盯着男人的身段看,尤其是眼神还集中在下半身,目光灼灼露骨。
她不无好笑地想着,她们哪里知道裴郅不近女色,那方面或许不是很有需求,否则自己哪里需要这么费劲。
裴郅顺着她的脚程,她快就快,她慢就慢,眼见着她走慢了些,自然也跟着缓下来。
等到那两位村妇挑着装满水的陶罐往回走,他们还没有走到。
那年轻些的气都不喘,“刘婶子不是比我们先来打水吗?怎地这一路都没碰到?”
“许是先家去了吧。”年长些的也是气息很稳。
她们嗓门很大,走得远了还能听到她们在说那刘婶子,什么儿子三岁时就死了男人,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还娶了媳妇不容易之类的云云。
山路上行之后,再下行。行到一处山谷幽静处,便是那仙泉水所在。
有水之处林草茂盛,湿润的空气都比别处来得清凉些,呼吸间除了青草和树叶混杂的气息,还有落叶枯树多年积腐的味道。
突然林中传来一阵动静,然后有个村妇从里面出来,看上去面色潮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被湿气给熏的。
她低着头,看都不看顾荃等人一眼,往哪个草丛里扒了扒,取出藏好的陶罐打好水,挑着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林中再出来一人,是个年近五旬的僧人。
那僧人背着个竹篓,篓子里有笋子还有蘑菇,在看到顾荃之后明显被惊艳到,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让人不太舒服。
顾荃刚想背过身去,裴郅已将她挡住。
当那僧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她闻到与之前那妇人身上同样的桂花头油味。不由望向山林,目光中隐有八卦之色。
裴郅看着她,眼底情绪难辨。
他们原路返回,一路上没什么话,她却不觉得无聊,只是心里有些纳闷,也不知他乔装打扮陪自己走一遭,查的到底是什么案子。
临近寺中后门时,他不再前行。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等到顾荃快进门之时,他突然说了一句,“她们先前所说不对。”
什么不对?
顾荃一脸莫名,水眸中尽是迷茫之色。
古刹悠远,青山隐隐,草木葳蕤,仿佛万千生灵之美全齐她一身,灵动妙姿娇且柔,倾国倾城迷人眼。
裴郅喉结滚了滚,道:“年纪大的男子,并不会更好。”
“……”
*
日落时分,暮鼓声声。
寺中幽静,入夜后便少有人语。
万籁俱无声,寺中的僧人和香客陆续进到梦乡。令人心安的檀香无处不在,便是少觉的人都不再夜长梦多。
一道黑影弯着腰慢慢靠近客房,贴着倒数第二间的窗户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腰来,似是咽了咽口水。
突然一道亮光照在他脸上,将他满脸的淫邪之色照得清清楚楚,也让人看清楚他的长相,正是白天在林中采蘑菇笋子的僧人。
他受到刺激,一时睁不开眼睛,反应过来后想逃时,人已被制住。等到被亮光猛刺过的眼睛终于恢复一些,见一人隐在暗中,气度森寒仿若能呼星召鬼。
剑光一闪时,他看到一双幽潭似的眼。
“你是……你是大理寺的裴大人?”
裴郅从暗处走来,露出真面目。
本是琼台玉楼之人,却奈何与生俱来的孤寒,哪怕是清逸映月的长相,仍然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惧。
“高老大,你当真是让本官找得好苦。”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十几载,查起难免颇费时日。
那僧人被道破身份,自是惊愕,却极力否认,“我不是……裴大人,你认错人了。”
“二十年前,艽关道,京中派出的巡西御史冯大人遇害,随行二十一口皆亡,其妻女死状最惨。所有贼匪接连落网,唯为首之人下落不明。你可知你胞弟高老二为何一直活着,还能逃出我大理狱?”
“你们是故意的!”
高老大更是惊愕,忽地想到什么面色一白,猛地想朝墙上撞去,却被押制他的人死死按住。
裴郅一挥手,他立马被人堵了嘴拖走。
光亮骤然消失,一切重归黑暗。
一窗之隔的人,完全沉迷于自己的梦境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锦帐春暖一室香,香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仔细闻去,除去檀香原本的气味外,还多了一缕似有若无的花香。
帐中的人睡得香甜,玉色的小脸在昏沉中越发美得惊人,宛如盛开在无人之境的娇花,纵然被人虎视眈眈,处心积虑地想采撷占为己有,仍旧无知无觉地绽放着,幽香四溢引人垂涎,不知人心险恶,不知世间污秽。
裴郅一步步走近,欲念滋长,恨不得堕入万丈情海永不超生。
良久,终是狼性毕现,他慢慢俯低身体……
第38章 第38章他的味道。
*
迷离的混沌中,层层叠叠如云山雾罩。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别人,静到讓人无比清晰地感覺到死亡在慢慢地将自己包围。
顧荃拼命地往前跑,她潜意识想逃离这里。终于她的手像是摸到什么东西的边缘,拼尽全力一拉一扯,混沌如布帘般断开,转入另一个空间。
古色古香的屋子,金碧辉煌富贵至極,晃得人眼花缭乱。她撩开一道道绣金流光的纱帘,忽地看到一张精美的大床。
大床上躺着一个人,沉睡如静月,皎皎而华光。
她一步步走近,第一次无所顧忌放肆大胆地看着这个人,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如果她进一步地与之親密接触,气息交换相濡以沫,是不是得到的生命力会更多?甚至能完全治好她的弱疾?
她如是想着,跃跃欲试。
当她低身下去,与床上的人紧紧相贴时,哪怕是在梦中,她的感官却很清楚,清楚到似乎能闻到男子冷冽的气息,还能感覺到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的生命力汇入她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睁开眼睛。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唇,仿佛有种似有若无,却不属于自己的味道。身体充盈的体力讓她震驚,她生平第一次醒来后不再是昏沉虛弱,反倒是精力充沛,与正常人相差之无,仅是略逊一些。
难道梦里接触的也算?
陌生的屋子,熟悉的床帘用物,恍惚忆起自己此时不是在家中,而是在萬仙寺。
她琢磨了一会儿,覺得梦里发生的一切不可能作数,想着应是昨晚上他们抱得够久的缘故,无论如何也
不会知道梦虽是梦,现实中却发生相同的事。
南柯比她早醒没多久,有些自责,“姑娘,奴婢今日睡迟了,误了取朝食的时辰。”
她睡过头不意外,南柯可从未睡迟过。
主仆二人一对视,皆感覺到不对。
南柯机灵,立马去查看昨晚的熏香。香几乎已燃尽,灰烬中还残留一小截。她拿起后闻了闻,又点燃后细嗅,脸色越来越凝重。
“姑娘,是迷罗香,都怪奴婢疏忽。“
人一进寺庙,没有红尘喧嚣,没有世俗纷争,仿佛进到方外之地,不自觉以为已经远离世间所有污秽,警惕心自然也跟着松懈。
顧荃道:“不怪你,我也大意了。”
昨晚的那个旖旎荒诞的梦,或許也是迷罗香的缘故。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解永的声音。
“顧四姑娘,你可起了?”
南柯連忙出去,不多会儿回来,说是解永见她们一直未起,已代她们取了早饭。
顾荃收拾妥当后,出门见他,自是一番道谢。
他搖着扇子,锦衣华服风流倜傥,哪怕是在寺中,也不改自己世家公子的张扬做派。他打量着顾荃,像是头回见面那般極其的认真。
“我受人之托,原是来终人之事的,没想到顾四姑娘一直未起,我便擅自做主,替姑娘取了朝食,还望姑娘莫要嫌我多事。”
顾荃也不羞赧。
她打小身子骨弱,家中长辈自来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想睡到几时起就几时起,有父母的维护疼爱,谁也不会说她什么。
“解伯爷见笑了,我向来起的晚,今日还算是早的。”
解永讶然。
这位顾四姑娘,当真是与别的姑娘不一样,难怪能入了裴廷秀那小子的眼。
他取出一封信,递过来,“这是别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上无字,但顾荃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写给自己的。
信上不再是那种活字印刷出来的字,而是人为手写。遒劲有力的字体,一筆一划中仿佛在收敛着什么,連筆锋都没有暴露太多的锋芒。
上面写着:我已回京,保重。
所以案子是破了吗?
她正思忖着,听到解永问她,“顾四姑娘,你曾说你想戏弄裴寺卿,我只想知道,你这种想法还有吗?”
“如果我说没有,解伯爷信吗?”
解永搖头,又点头。
“人心易变,我应該信你,但人心难测,我不敢信你。”
他第一次见到裴郅时,是在宫中。
那时候裴家已经出事,裴郅被陛下接去教养。他身为太子殿下的伴读,彼时还有些不太服气,觉得陛下放着親儿子不教,教一个外人,很是替太子殿下抱不平。
他们头次会面,并不愉快。
不愉快的人主要是他,他百般言语挑衅裴郅,裴郅都是一言不发。最后裴郅冷脸冷情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倒把他气得哇哇大叫。
从那时起他便记恨上裴郅,不再是为太子殿下出气,而是为他自己出头,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找裴郅的麻烦。
至于两人是何时成为朋友的,他还真记不太清,可能是他气极跳脚跌进御池中被裴郅所救,也可能是他偷吃点心被裴郅看到却没有揭穿他。
总而言之,因为他的不懈努力,他成为唯一一个可以和裴郅说上几句话的同龄人。
这么多年来,他偶尔回想过往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之所以是裴郅仅有的朋友,全都是因为他够贱。
那么这位顾四姑娘呢?
究其本源,他觉得顾荃对裴郅所做的一切与他当年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样的执着,同样的纠结,或許和他一样,也在执着纠缠的过程中悄悄转变。
“顾四姑娘,裴寺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我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他,我能信你吗?”
顾荃有些感动。
这才是朋友吧。
她算个什么东西!
“解伯爷,如今裴寺卿对我而言,也是仅次于我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没有他,我往后余生都不会好过。”
这话是事实,所以她说起来理直气壮,全是真情实感。
解永是个精明人,自是感觉到她的真情流露,隐约有些相信她的话,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不避不闪,道:“顾四姑娘,我应該还会在寺中住上几日,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顾荃想,他应該是受裴郅所托。
一时有些心情复杂,既因为自己与裴郅成为朋友后,对方对自己的重视和照顾。又因为自己私心太多,目的不纯的小人之心。
寺中的生活简单作息规律,她一日的安排同昨日差不多,先是听高僧讲经,然后再是打坐学习。
打坐到一半时,南柯在外面晃了一下。她为免打扰高僧与其他的香客,轻手轻脚地出去。
南柯说:“姑娘,寺里少了一个人。奴婢打听过,说是寺中管杂事的人,昨天还上山采蘑菇笋子,今日人就不见了。”
原来是那个人。
顾荃想到那香,隐约觉得若不是裴郅及时破案,或许她昨晚上可能会着道。
这么说来,裴郅又救了她。
她已经出了佛殿,便不准备再回去,而是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们所住的客房外,一个中年仆从正焦急地走来走去,等看到她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四姑娘,老夫人病了。”
*
顾老夫人不是偶感风寒,也不是旧疾复发,而是被气病的。
从昨晚到现在,她是水米未进,人也没合眼,脸色也是难看得吓人,任是谁来劝都无用。
欣嬤嬤急得口中起燎泡,这才偷偷讓人去给顾荃报信。
晚香居内气氛凝重,李氏一直在劝,老太太都只是光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院子外跪着一人,正是顾荛。
顾荛面色白着,看上去有些虛弱,但背却挺得笔直。
透过半开的雕花大窗,李氏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对顾老夫人道:“母親,事情已经出了,您再生气也于事无补。萬一您不吃不喝的,有个什么好歹,你讓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怎么办?”
顾老夫人推开送到嘴边的粥,摇头,“家门不幸,我愧对列祖列宗,如何吃得下去?”
“这事是巧娘一时想岔,做错了事。大哥和大嫂已去伯府相商,想来定然能有法子解决此事,萬不会有损我们顾家的名声。”
“有没有损?外人不知,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顾老夫人一脸的痛心疾首,“我以前还当她是个懂事的,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她将我顾家颜面置于何地……我这张老脸都快被她给丢尽了!”
“这孩子确实是做错了,她千不该万不该啊。”李氏的心也堵得厉害,若是顾荛做的事传出去,连累的是所有顾家姑娘的名声,包括她的两个女儿。“她怎么能生出那样的心思,还给虛儿下药……”
一句下药,更让顾老夫人觉得老脸臊得厉害。
堂堂百年清流世家的姑娘,竟然趁着给人送汤时,私下在汤中放了那种腌臜的东西,再与之成就好事,且还故意被人撞破。
撞破的人好巧不巧,偏偏是顾茵。
顾茵对杜子虚的心思,藏的可没有顾荛的好。她大晚上的去找杜子虚,自然也是打着送温暖的名头,故意接近对方。
哪里晓得顾荛比她狠太多,直接釜底抽薪给杜子虚下了合欢散,并趁着对方药性发作时与之滚到一起。
当她推开客房门时,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她的尖叫声驚动不少人,倒是帮了顾荛。
事情发生之后,杜氏怒不可遏,简直是气到险些发疯。
杜子虚是忠平伯府的世子,也是杜家的骄傲,不说是忠平伯和夫人沈氏对他有极高的期望,杜氏这个当姑姑的也十分看重他。
嫡亲的侄子被庶女算计,杜氏如何能不生气。
这事一旦闹开,最里外不是人的就是她。她看着事发之时药性还没全解,面色潮红神智不清的侄子,恨不得把顾荛给打杀了。
顾荛当着她和顾老夫人的面,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让她们成全自己。
顾老夫人当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老太太醒来后就病了,不吃也不喝,光叹气,“……都怪我,是我识人不清,还当那刘杏儿是个好的,不争不抢的,模样也不错,想着妾室就应该如此,万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包藏祸心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生的孩子,身体里流着她一半的血,又能好到哪里去!”
有些话顾老夫人能说,李氏一个当儿媳的却不能说,纵是打心眼底憎恨刘姨娘,对顾荛也极其的厌恶,她也不会当着
婆母的面说大房庶女的不是。
反过来,她还得劝着,“母亲,巧娘到底姓顾。她是做错了事,您这个当祖母的可不能不管。”
顾老夫人闻言,拉着她的手,感慨万千,“还是你和二郎让我省心。”
她挤出感激的笑模样来,“是我命好,碰到母亲这么开明的婆婆,还有二爷那样的好男子。”
这话让顾老夫人很受用。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示意她把粥递过来。
喝了几口粥后,老太太强撑的那口气也散了些,不免困乏袭来,在她和欣嬷嬷的服侍下睡去。
她叮嘱欣嬷嬷一些事,这才离开。
顾荛还跪在院子里,自始自终没有问一句。
日头升高再居正,又慢慢偏西,半落之时,顾荃回来了。
顾荃未先回二房,而是直接来晚香居,进屋之前看也没看顾荛一眼。等瞧过熟睡的顾老夫人之后,再出来时停在顾荛面前。
“二姐姐,我从未想过你会这么蠢。”
顾荛猛地抬头,看到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与平日里的娇弱完全不同。尤其是那原本若水可怜的眼睛,满是讥讽之色。
这个四妹妹……
以前果然全是装的!
“我蠢?如果你是我,你也会逼到这一步的!”
这能怪她吗?
从她情窦初开后,她心里只有大表哥一人,她做梦都想嫁进杜家。为此她努力做个懂事的庶女,事事都听嫡母的话,为的就是嫡母看在她懂事的份上,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并让她嫁给大表哥。
可如今姨娘出了事,人也死了,她被嫡母所厌弃,连下人都敢欺到她头上。她若是自己不争,谁会替她争!
顾荃看着她,更觉可笑。
“你拿顾家的名声和颜面做为赌注,你笃定祖母和大伯大伯母不会不管你。你一意孤行,让所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就因为你姓顾!”
“四妹妹,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的难处。”
顾荃想,自己确实不是她。
如果自己是她,那么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应该会更谨慎小心,更会用心讨好。不求什么愿嫁有情郎,也不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嫡母能给自己找个正直有能力的人,日子平安顺遂。
“你说的对,我不是你。你这招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杜家和顾家同时被你所累,就算你最后事成,你真的以为从此便能如愿以偿吗?”
这个时代的女子,未出嫁之前依附娘家,出家之后靠夫家,一旦在娘家没有倚仗,又被夫家嫌弃,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顾荛低下头去,掐着掌心,“我没有选择。”
她不是没有选择,她只是认定了杜子虚。
为了情爱不管不顾去撞南墙的人,千头牛万头马也拉不回来。
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劝与不劝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地要解决问题,否则一个不好连累的顾家百年清名。
而顾荃,姓顾。
若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她压根不想和顾荛多说一句话。
还没到二房,远远看到顾苓在等她,她顿时心头一软。
小姑娘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困扰,甚至有些高兴的样子,眼睛是全是惊奇的神采,“姐姐,爹今日崴了脚,有人送他回来的。”
“爹没事吧?”她忙问。
“爹没事,已经被人正过了,不影响走路。姐姐,你猜猜看,送爹回来的人是谁?”
哪个当官的没有几个私交不错的同僚,尤其是太常寺那样掌管礼乐的清闲衙门,平日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美其名曰相互鉴赏,同僚之间更是相处融洽。
顾勉本就是开朗的性情,最喜交朋结友,与所有同僚的关系都不错。
“是不是那位秦司乐?”
顾荃问着,因为记挂着父亲,语气中不免带出几分敷衍。
而她之所以猜是秦司乐,只因那位秦大人是太常寺最年轻的官员,且皮肤白净相貌清秀,头一回来顾家拜访就让顾苓惊为天人。
顾苓红了脸,却是摇头。
“不是他?”顾荃倒是有些奇了,“难不成是徐博士?”
徐博士年纪大,是太常寺最年长的官员,为人很是幽默风趣,不管老的少的,他一张口准能将人逗笑。
顾苓还是摇头。
顾荃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可好奇死了,你快告诉我吧。”
她咯咯地笑起来,应是很满意顾荃的反应。
“是大理寺的裴寺卿。”
裴郅!
这下顾荃真的惊了。
顾苓感慨着,“姐姐,那个裴大人长得也太好看了。”
顾荃因过神来,不由莞尔。
将将能认人时,顾苓最喜欢粘着的人就是她。所有人说她们是骨头亲。后来她才知道,哪是什么骨头亲,这孩子分明就是个颜控。
姐妹俩刚到二房地界,正好遇到李氏扶着顾勉送裴郅出来。
顾勉的声音恣意,道:“裴大人,改日下官请你吃酒。”
“举手之劳,小顾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裴大人莫要推辞,就这么说定了。”
顾荃没有听到裴郅的拒绝,因为他已经看到她,正凝望着她。
他们离得不远也不近,却好比银河浩瀚,横亘着十几光年距离的牛郎星与织女星。万千星辉围绕着,无声地诉说着咫尺天涯的纠缠。
蓦地,她也不知怎地脑海中全是昨夜的那个梦,不由得视线全盯着一处。
那完美的薄唇凌厉如刀,透着不近人清的冷,也不知尝起来究竟味道如何。是不是真如梦中的那么软,那么热?
她下意识在咽了咽口水,掩饰着自己的口干舌燥。
顾苓见之,关心问道:“姐姐,你是不是饿了?”
第39章 第39章你笑起来真好看。
也不怪顧苓会觉得她饿,主要是她自来体力流失太快,日常向来饿得快,时不时便要吃些東西。
但是天可怜见,她现在是真不饿。
李氏和顧勉也看到她们,示意她们过来见礼。
姐妹二人齐齐向裴郅行礼,然后立到一边。
裴郅避着嫌,看上去清正而冷淡。
他再次向他们告辞,讓他们不必再送,由着府里的下人引路,往出走去。
那挺拔若寒松的身姿,行走间官服猎猎,更显气度斐然。僅是一个背影,足已讓人驚为天人,感慨世间竟有些等风姿。
顧苓一时看看裴郅,一时又看看自己的姐姐,喃喃道:“我总算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
她话说一半,立马捂着自己的嘴。
李氏嗔她一眼,扶着顧勉,柔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会崴了脚?”
说到这个,顾勉有些惭愧。
也怪他忧心家里,忧心自己的母親,一下值就急着往家赶。当真是越急越出錯,出太常寺时一个脚不稳就崴着了。
“幸好遇到裴大人,他不僅帮我正了脚,还送我回来。以前没接触过,我竟不知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顾荃对此深有体会,越是和裴郅接触,她就越发现对方冷漠外表之下的有血有肉,说是面冷心热确实不为过。
她心中还有疑惑要问对方,如今人就在家中,哪有錯过的道理,遂道:“爹,娘,我想起有个東西落了,我去找找。”
李氏和顾勉不疑有他。
顾苓想陪她一起,被她几句打岔的话给留下。
她带着南柯离开,却不是沿着来路去找什么东西,而是去追裴郅。
裴郅听到动靜转身,停下来等她。
因着体力比常人差不太多,她竟是一路小跑而来。到了跟前时,自来苍白羸弱的小臉泛着嫣色,白中透着粉,分外的惹人怜爱。
春风拂面玉凝香,绝胜芳华亘千乡。哪怕不言不語,光用那双含水潋滟的
眼睛望着人,已胜过千言万語。
“裴大哥,我今早发现我屋子里的香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人给动了手脚?我怕是自己多想,所以来问你。”
这个小狐狸当真是聪慧。
哪怕一时不察,事后也能觉出不对来。
“二十年前巡西御史冯大人与随行二十一人丧命艽关道,为首之人逃匿多年。我抓住那人时,他正在你住处附近。”
那就是了!
听起来这案子好似有些耳熟,顾荃立马想到什么,悲怜地看着他。他如此用心查这个案子,是不是因为与裴家的案子极像?
这样一个人,自己还处心积虑地想从他身上汲取,難道不應该回报什么吗?
她取出一物,递给他,“裴大哥,查案凶险,你要当心,这个平安符给你。”
平安符是她在寺中求的,除去给家人的之外,她还给自己求了一个。
而她给他的这个,就是自己的。
他将平安符接过,牢牢攥在手中。
自小到大,他收到过很多个平安符,父母为他求的,祖母为他求的。唯独这一个,与任何一个都不一样。他清楚感受她对自己的在意,滋养着他内心深处的贪欲,讓他越发的欲罢不能。
视线所及,是昨晚才流连过的唇。蚀骨销魂的感觉隱蔽地泛起,一点点地侵占着他的冷靜,恨不得日日如旧梦。
他也给了她一样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是一瓶药丸。
“这药丸你留在身边,若觉不对时可以服用,寻常的毒都可解,还可清心明目。”
那高老大为人穷凶极恶,还极其的好色。
他回京细查之后才发现,过去多年间京中曾有好几位无故身亡的年轻女子,或是对外宣称暴病而亡,或是不小心失足而死,而她们在出事之前,无一例外去过万仙寺。
这玉人儿为跟着他而差点涉险……
曾有那么一刻,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命中带煞。
“祜娘,世人谰言,宁可信其有。我煞名在外,你还是远着些好。”
顾荃的心,越发的愧疚起来。
原来做他的朋友,他就会如此毫无保留地相待相护。相比他冰山之下的炙热,自己到底算什么?
更可悲的是,哪怕是这个时候,自己还要继续虚情假意。
“裴大哥,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我不信那些话,我只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而她的心是什么,那就是只有一个目的:活着。
为了活命,她昧了良心。为了活命,她无所不用其极。当她伸手去接那瓶药时,还故意碰到他的手,简直是无耻至极。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如电流过身体的不止是她,还有他。
斜阳洒金,霞色渐起,仿若锦屏横天边,无尽的斑斓绚丽,仿佛烟火临空,一团团的光彩夺目,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两人默默地靜立着,纵是谁也不再说话,却谁也没有提再见。
“咕咕”
不合时宜的时候,顾荃的肚子又没找准机会叫唤。
裴郅向来没什么波澜的臉上,隱约起了一丝涟漪。
这一瞬间的变化被顾荃捕捉到,顿时驚为天人。
“裴大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裴郅垂下眼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却像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块锦帕包着的点心来。
点心是金玉满堂的枣泥糕,枣香味浓郁,还能补气血,最适合气虚体弱的女子食用。
“吃吧。”
“……”
顾荃也不矫情,鼓着腮帮子吃起来,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兔子,小嘴一动一动的,煞是可爱。
裴郅不由自主被吸引,一直盯着看。
这个样子落在顾荃眼中,脑子里一个激灵。
一个人随身带着的,还能是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本人爱吃啊!
她倒好,毫不客气地接受对方的投喂,大吃特吃,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裴大哥,你要不要吃?”
枣泥糕已被吃了一大半,啃得不平的地方仿佛全是她的气息。
裴郅喉结滚了滚,道:“我不爱吃。”
他哪里知道,顾荃却在心里感慨他不愧是君子,哪怕都咽口水了,还说不饿。
当下她不知怎么想的,将那没吃完的点心往他手里一塞,道:“裴大哥,你吃不下了,你吃吧。”
他竟然没有拒绝!
她心道果然。
幸好她还回去了,否则岂不是夺了他人心头之好。
万物生长,草长鸟飞,不时有鸟儿在樹间飞来飞去,一只跟着一只,像成双成对般嬉戏打闹着,最后停在枝头交叠在一起啄着颈。
裴郅一路出府,但遇顾府下人,无一不是远远避讓。
他的森寒,他的清冷,仿佛不染世间烟火,不沾俗世红尘。
无人知道,当他独自一人时,好比一个偷了禁果的孩子,将那半块枣泥糕爱不释手地闻了又闻,最后一点点地吃进肚子里,连渣都不剩。
*
暮色四合,顾老夫人醒了。
顾荃到晚香居时,顾荛还跪在院子里。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臉色更是難看,又白又疲倦。但在看到顾荃的那一瞬间,立马半抬着下巴,重现清高之态。
等顾荃径直从她身边经过,看也未看她一眼时,她眼底隐有一些恨意。
屋内有着淡淡的药香,顾老夫人神情萎靡地靠在床头,蹙着的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愁与忧,还有强压着的怒。
顾荃一时未语,却先湿了眼眶,担心地唤着:“祖母。”
顾老夫人挤出笑模样来,示意她上前,端详一番后,道:“万仙寺的香火果然灵验,祖母瞧着你这气色是越发的好了。”
她取出一枚平安符,轻轻地放在顾老夫人的手上。
老太太见之,不无感慨,“難为你这孩子,事事想着祖母。你和元娘都是好孩子,祖母很是欣慰。”
只说她和顾薇,却不提顾荛和顾茵,想来是被伤透了心。若不是真被伤狠了,气狠了,如何会让顾荛一直跪在外面。
顾荛初经人事,未曾好好休息却跪了这么久,身体早已虚脱。
她在强撑,也在等。
忽地,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不等她惊讶来人是谁时,一个大耳刮子将她扇倒在地。
“啪!”
“你个贱人生的小贱人,也不思量着自己是什么烂玩意儿,你害得我儿好惨!”
顾荃和顾老夫人听到动靜,齐齐色变。
祖孙二人急忙出门,打眼看到怒容满臉气势汹汹的沈氏。若不是被杜氏拉着,她怕是还要扑上去打顾荛。
顾荛捂着脸,不敢爬起来,呜呜地哭。
“你还有脸哭?你有脸做出那样下作的事,当真是自甘下贱,和你那黑心烂肝的姨娘一个德行……你若是我杜家姑娘,早就被我打死了!”
沈氏这话是说给顾老夫人听的。
杜氏是她的小姑子,她再是有气,这气也不会朝自家人身上撒。何况嫡母难为,尤其是上有婆母的嫡女,行事难免要顾忌一二。
顾老夫人老脸臊得厉害,虽不喜沈氏今日说话难听,与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却也没法挑对方的理。
谁让錯的是他们顾家的姑娘,丢人现眼的人是她的親孙女。
“親家舅母,你消消气,这孩子知道錯了,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说。”
顾荛捂着脸,哭着道:“舅母,知道错了,可是千错万错大错已成,舅母骂我打我,我都受着,绝无半点怨言,还望舅母可怜大表哥,若是此事传出去,怕是有损他的名声。”
沈氏闻言,更是大怒。
“你果然是你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样的黑心烂肝,这个时候还敢威胁我!我告诉你,这事就算是传出去了,没脸的也是你们姓顾的。可怜我的虚儿被你算计,我还没地说理了?信不信我告到衙门去,我看你们顾家怎么办?”
这时顾勤和忠平伯赶到。
顾荛看到顾勤,眼中乍现希冀之色,“父亲……”
顾勤的脸上是从未过有的阴沉之色,僅是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嘴角微微地向下耷拉,彰显着极其的不悦与恼怒。
他之前在杜家可没落什么好,不仅被沈氏指着鼻子
骂教女无方,还挨了忠平伯两拳。
“你……当真是让为父太失望了!”
这句话听在顾荛耳中,已是重得不能再重。
她悲恸着,哭泣着,有些摇摇欲坠。
沈氏一把甩开杜氏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发,不客气地道:“事情已然这样,我只当我家虚儿睡了一个丫头,你们若是愿意,就把人送去杜家,若是不愿意,自己养着便是。”
说完,朝忠平伯使了一个眼色,干脆利落地走人。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要么做妾,要么不了了之。
这不是顾荛要的结果,她哭着求顾老夫人和顾勤,“祖母,父亲,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不做妾,我们顾家的姑娘,万没有做妾的道理!”
“你这个时候知道你是顾家的姑娘了?”顾老夫人气得险些话都说不出来。
她嫁进顾家多年,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被人指着鼻子骂。她多年的脸面都被人撕下来,踩在地上恣意践踏。
而这一切,全拜自己的孙女所赐。
“母亲……”杜氏哽咽出声,“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左右都是为难……”
事情一出,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的就是她。
顾老夫人如何不知她的为难,倘若再坚持大事化小,用一纸婚书将丑给遮住,恐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但如果做妾,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的。
“祖母,求求你,求求你可怜可怜孙女,孙女知道错了……”
“巧娘。”顾老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打小性子就稳,你能做出这样的事,想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應该也想过后果。杜家不容你,我们顾家也没有做妾的姑娘,你去庄子上住些日子,好好反省吧。”
“祖母!”顾荛不敢置信是喊着。
顾老夫人沉痛地一摆手,她便被两个婆子给拖下去。
*
夜已深,各院的灯火都还亮着。
岁安院内,南柯正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所有从公中领来的份例,大到用具,小到香料等物,一样样地过着目。
上回羊乳的事,还有万仙寺的檀香,无一不让她心有余悸。
相比自家姑娘的安危,她再小心也不为过。
院子外传来有人叩门的声音,黄粱出去查看后来报,说是春泥求见。
春泥是顾荛身边最信任的人,明日一早顾荛就要被送去庄子,她这个时候前来,必然是受顾荛所托。
顾荃沉思一会儿,道:“让她进来吧。”
春泥被领进来,跪在地上,“四姑娘,我家姑娘想见你一面,她说她知道那写信之人是谁。”
顾荛当然不会是良心发现,在临走之前说出这个秘密,而是想拿这个信息做交换。
顾荃心知肚明,却依然前往。
杏樹下,顾荛一身的素白,正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纸钱一张张地被火舌头吞噬,化成飞舞的灰烬,她的脸半现在火光中,竟是出奇的冷静,且还透着几分诡异。
顾家的几个姑娘中,顶数她才情最佳,也最为清高。
她不说话,顾荃也不开口问。
心理战而已,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乘,反正一早就要被送去庄子的人是她。
没过多久,她败下阵来。
“四妹妹,或许我们所有人都小看你了。”
“二姐姐,之前你装可怜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顾荃背手而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树上越发大了些的杏果。
姐妹多年,或许今晚她们才得以用彼此的真面目示人。
顾荛缓缓起身,也望着杏树,“这棵杏树,是我出生那年我姨娘种下的。从我记事起,它一直都在。我知道你恨我姨娘,可我姨娘全是为了我。”
“二姐姐,你当真要和我回忆往昔吗?我倒是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留在府中的时辰却不多了。”
姐妹情深这样的东西,在她们之间从来没有存在过。
对于顾荃而言,刘姨娘死有余辜。
她似笑非笑看着顾荛,直将顾荛强装的镇定给击得粉碎。
顾荛掐着掌心,“好,我可以告诉那写信之人是谁,但我可不白说。我要你去向祖母求情,让她收回成命。”
“二姐姐,杜家舅母那般态度,你就算是嫁进杜家,日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我已是大表哥的人,我没有选择,你只说帮还是不帮?”
顾荃从树上摘下一枚杏果,团在掌心中把玩着,不时还抛来抛去,从左手到右手,又从右手到左手,瞧着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满是不谙世事的灵动。
顾荛却再也不敢小看她,随着她手中杏果的起起落落,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她把玩够了,将杏果往地上一扔,“我可以帮你向祖母求情,却不保证事情能不能成。”
“那不行,必须能成,否则我不会说的。”
“那随你吧,反正你不说,我也会让人去查。那人如果真是冲着我来的,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再出手,我总能将他找出来。”
说着,她开始往出走。
顾荛大急,“等等。”
“二姐姐,你可想好了?”她转过身来,脸上满是笑意,“还有我要看你说的信息是不是有用,若是你胡诌的,我可不依。”
顾荛深吸一口气。
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哪怕是有一点希望,她也不想放弃。何况她比谁都知道,除了这个四妹妹,她已无人可求,也无人会应她所求。
“那日我姨娘去青云寺,我也跟着。”
“你若跟着,为何你姨娘身边的嬷嬷不知道?”
顾荛突然笑起来,似是有几分得意。
“我姨娘常教我,除了自己谁也不可信,包括身边的人。她是顾家的家生子,她身边的人都是顾家的人,有些事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比如说给什么人烧小人经,咒其不得好死。”
见顾荃不语,她笑得更大声。
“你没想到吧,我姨娘根本不想做妾,她只想堂堂正正的嫁人,哪成想却被祖母看中,指给了我父亲。所有人都说她不争不抢,实则是因为她厌恶极了自己妾室的身份,你猜她诅咒的人是谁?”
顾荃不想猜,也不用猜,静静地看着她。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冷却,变得有些扭曲,“四妹妹,你不好奇吗?”
“二姐姐,你如果再不说的话,天就快亮了。”
“这些年你果然都是装的。”她声音有些发恨,缓了几口气后,再现以往那种清高之气,抬着下巴高傲无比,“我之所以跟去,是因为想给自己求姻缘。我姨娘烧香时,被一个妇人给挤了一下。我事后回想,给我姨娘篮子里放信的应该就是那人。”
“你可看清她的模样?”
“我当时没怎么在意,自是不会注意她长什么样子,不过她捡东西时我多看了一眼,她的手与旁人不同。”
说到这,她卖了一下关子,不知是吊着顾荃的胃口,还是且等着看顾荃着急追问的样子。
顾荃却不问,依旧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坚持不住,道:“她的手指根根有异,应是受过拶刑。”
受过拶刑的妇人,这倒是个极有用的信息。
顾荃站起身来,准备走人。
“四妹妹,我知道的都说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顾荛急声道,生怕顾荃说话不作数。
“我说过的话,自会做到。”顾荃道,快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你方才让我猜你姨娘的诅咒那个人,不是祖母,也不是大伯,而是大伯母。”
人心莫测,有时候诡谲到让人觉得可笑。
“你怎么知……”顾荛惊愕着,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个四妹妹怎会如此聪明,聪明到让人害怕。
忽地,她眼神一变,“你那天是不是根本没有中毒?”
顾荃如水的眼睛变成夜里的河水,幽静到令人恐惧。
半晌,反问:“你说呢?”
“我……”
顾荛瞳仁不停地收缩着,她曾经以为这个四妹妹除了长相一无是处,仅仅是命好而已。如今她惊觉自己
不仅错了,且是大错特错。
她开始后怕,心口一阵阵发凉。
为自己曾经隐蔽的心思,更为自己险些付诸的行动。
等到顾荃离开,她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第40章 第40章他的意中人。
*
大理狱最深的审讯處,灯火也最为幽暗。
血腥气与阴腐气无處不在,令人作呕。
裴郅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弯钩状刑具上的血迹,极淡的眼睛似雪上加霜般冰冷,睥睨着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
一个狱卒将那人被血染成绺的发揪起,露出一张长相普通近五十岁的臉来,正是从万仙寺中抓到的高老大。
狱案文书将写好的认罪书呈上,让裴郅过目。
裴郅将刑具放好,甚至还调整了一下位置,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在摆放什么精贵的金银玉饰。眼尾将那认罪书一扫,然后卷起就着油灯给点了。
“大人,这……”
文书大驚。
这可是罪证啊!
“无需其他的供词,当年冯大人的案子已足够他死一百遍。”裴郅淡淡地开口。
“那您为何还要审这些?”文书的驚愕变成不解。
认罪书上记下是高老大近些年在寺中侵害过的女子,那些女子无一例外没有声张,回到家中不久后陸续死去。这些事原本与此案毫不相关,也不知寺卿大人是如何知道的,居然给审了出来。
火苗将认罪书烧成了灰,裴郅手一扬,灰烬就扬洒在空中。
“因为那些死去的人需要一个公道。”
文书闻言,瞬间明白过来。
他有些动容,双手作揖朝裴郅行礼,“大人高义。”
世人都说他们寺卿大人为人淡漠不近人情,他却觉得这样的大人比任何一个滿口忠信的官员更为有大义。
那些女子的家人声称她们或是暴病或是失足或是溺水,死得虽蹊跷,也或者根本就不是出于自願,却得已保住家族颜面与个人名节。
死者为大,以清白之名入土为安的她们,死前或有很多的不甘,若是泉下有知,却也不願意死后还要被冠以污名,但她们需要公道。
这认罪书就是给她们的公道。
而这公道,是大理寺给她们的,不为外人知,唯天地神明可鉴。
幽深的牢狱,滿是森森死气,弥漫着无尽的罪恶与污秽,永远不见天日,更不曾有阳光照进来。
恍惚出神时,他忽然觉得他们年輕的寺卿犹如一道光,似冷月般辉映着这世间最为阴暗冰冷之地。
裴郅所到之处,无形中有环绕着空圈。
哪怕是在大理寺,仿佛也是如此。
他缓步走出牢房,一步一步宛如闲庭信步。其姿仪之优越,好似那官服之上的獬豸也生出几分仙气来。
一出牢狱,如换天地。
黑夜无月,时有風来,他抬头望去,久久凝视那高高在上的沉沉天幕。
而此时此刻,顧荃也在看天。
四下一片寂静,天幕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无邊无尽无处不在。她身处在这网中,却半点逃跑的心思也没有。
風起时,她輕轻一声叹息,道:“去晚香居。”
南柯闻言,默然无声地提着灯笼替她照着前路。
远远看到晚香居的灯还亮着,主仆二人便直接进到院子里。
欣嬷嬷守在外面,打眼看到她们连忙迎上来,“四姑娘,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她又看向里面,声音更小,“大爷在里面。”
屋子里除了顧勤和顧老夫人,再无其他人。所有的下人都被屏退,包括她。
顧勤一臉愧色,神情间满是无奈与无力,“母親,儿子知道巧娘这次错的厉害,可她毕竟是儿子的骨肉。若是把她送去庄子,旁人如何揣测不得而知,她日后怎么办?”
“你当我想这样吗?她也是我的親孙女!杜家不愿言和,只同意她做妾,倘若真把她送去杜家,我们顾家的颜面何存?你如何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父親?”
一连三问,将顾勤问得越发惭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面色郁郁。
母子二人无言以对时,外面传来顾荃的声音。
“祖母,我进来了。”
“这孩子身子弱,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顾老夫人才说着,顾荃已经进屋。
她也不瞒着,直说自己方才去见了顾荛。
“祖母,大伯,我知道你们其实都放心不下二姐姐。”
“你这孩子……”顾老夫人喃喃着,示意她到自己身邊。
她乖巧地上前,顺从地落坐,自始自终半低着头,没有去看顾勤。
顾勤自来端着,哪怕是近些日子对她随和些,在如今这种情形之下难免不自在,她不好奇打量,也是不想让顾勤觉得她是在看笑话。
“祖母说明日一早将二姐姐送去庄子,我知道祖母做这个决定时比谁都难过。您是我们的親祖母,您对我们每个孙儿孙女的心都是一样的,谁出了事最不好受的就是您。”
“祜娘……”
顾老夫人大受感动,从出事到现在,没有人知道她有多难受,除了这个孩子。
“祖母,孙女知道您心疼得厉害,您也不愿二姐姐就这么毁了。她是自作自受,杜家不愿认下此事也是应当。孙女思来想去,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等顾老夫人开口,顾勤赶紧说:“祜娘,你有话就说。”
他心里想的是这孩子聪慧,或许能有不一样的见解。
顾荃得到同意,还是不看他,道:“祖母,大伯,这事确实是我们理亏,杜家舅舅和杜家舅母生气也是应该的。为今之计,我们当先好好补偿安抚他们才是,等他们缓过来后才行商议。”
吃了亏的人,若是还被人按着头忍下这口气,换成谁也不乐意。
顾老夫人和顾勤对视一眼,皆有醍醐灌顶之感。他们此前光顾着解决事情,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明白。
“母亲,祜娘说的不无道理,或可一试。”顾勤说。
顾荃又道:“祖母,大伯,我娘给我置了一些私产,若不然你们拿去……”
话未说完,即被顾老夫人打断,“你这个傻孩子,怎能让你出钱。”
老太太感念她的懂事明理和大度,一颗心更是偏得厉害,“祖母有钱,只是原本好些东西是留给你的,如今怕是要舍出去了。”
“祖母。”她拼命摇头,“不打紧的,只要二姐姐能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顾勤大受震动,有些内疚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好半天,叹了一口气。
*
半月后。
顾府张灯結彩,正是顾荛与杜子虛的大婚之日。
因着顾老夫人以自己大半数的嫁妆充作嫁孙女的嫁资,杜家最后终于同意亲事。之所以婚期定得如此之赶,一是怕夜长梦多,二是怕万一那春风一度开花結果。
当然对外宣称的却是抢孝成亲,顾荛到底是刘姨娘生的,生母去世当守孝。为免因守孝而误了女子花期,故而婚事仓促。
高门大户弯弯绕绕多,旁人信或是不信,并不是主要,主要是在礼法与规矩上站得住脚,那便无碍。
从议亲到成亲,顾荛一直没出过自己的院子,虽没有明说,但府中上下皆知并非她想闭门不出,而是被禁足。
与她同样待遇的,还有顾茵。顾茵对杜子虛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以怕节外生枝,也一样被杜氏禁足。
杏树上的杏果大了许多,沉寂多日的院子热闹起来,往来进出的下人不断,屋里屋外一派喜气洋洋。
顾荛凤冠霞帔,已经梳好妆,只等杜家来接。
顾茵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却什么也不敢做,甚至连挤兑的话都不敢说。不是她如今收敛,也不是她突然懂事,而是被杜氏警告过。
杜氏因为顾荛的事,已耗尽对庶女的耐心,如果她敢说什么做什么败坏顾家的门风,有损顾家的颜面,那么等待她的将是被送去庄子自生自灭。
她倒是想找顾勤给自己撑腰,可因为顾荛的事,顾勤不仅在杜家抬不起头来,在杜氏
面前也有些说不起话。
何况顾老夫人也发了话,说庶女的事全凭杜氏作主,无论婚嫁还是其它。
“四妹妹,二姐姐可真是命好,不仅嫁得好,这嫁妆也多,我瞧着比大姐姐那时还要多。”
她到底还是嫉恨,还是不甘,明面上不能说什么,私底下找顾荃咬耳朵,语气中的酸味都能腌一大缸子咸菜。
顾荃焉能不知她的用意,不管她说什么,一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吉时一到,顾荛准备出门子,遂一与家人道别。
轮到顾荃时,她神情复杂,最后挤出两个字,“多谢。”
顾荃也回了两个字,“保重。”
那个受过拶刑的妇人,并没有在羅家,陈九这些天在南安城也没有找到,不过却有人见到过,想来应该确有这么一个人。
她们之间是交易,至于结果各自承担。
她如此,顾荛亦是如此。
迎亲的人已到外面,正等着等新娘子。
杜子虛神情憔悴双目呆滞,纵是一身红色的喜服,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任是谁见了都不以为他是在成亲,更像是如丧考妣。
他在看到顾荃时,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很快又黯淡下去。
“杜世子,你愣着做甚?莫不是见到新娘子就失了魂?”迎新的同伴打趣着,推他一把,让他上前去接顾荛。
隔着盖头的红纱,顾荛自是看清他的模样。
他茫然着,呆滞着,忽地听到有人驚呼,“裴大人怎么来了?”
今日顾家大喜,宾客云集。
顾勤身为中书侍郎,前来贺喜的官员自是不少,或是亲戚,或是相熟的,或是同僚,或是想巴结的人,唯有裴郅哪样都不沾。
正当众人疑惑时,顾勉与有荣焉地上前招呼裴郅,并逢人就说自己和他有私交。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裴郅来贺喜,是因为和顾家二房有往来。
裴郅所到之处,依旧是被人避让。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顾荃身上。
顾荃遥遥地与之互看,娇笑如花。
这一幕落在杜子虚眼中,刺目又刺心。他心里难受得厉害,胸口一阵一阵的闷堵,顿时两眼一黑。
人没有倒下去,而是被人扶住。
当他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谁时,顷刻间像是如坠冰窟。
裴郅两指搭在他脉上,道:“神疲乏力,气虚肝旺,应是近日不得卧,心火所致。”
“年轻人就是肝火旺,定然是想着要成亲,日日盼着,急得夜里都睡不着。”有年纪大的人调笑起来,一时得到众多赞同者。
顾勉惊讶于裴郅还会医术,忙问:“裴大人,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裴郅道:“让人用人参须煎一碗水服下即可。”
当即便有顾家的下人领命而去。
杜子虚回过神来,心中悲与恼交织着,说不出的难受,又不敢发作出来,“不必麻烦,我没事。”
“成亲是大事,万一中间出了岔子,岂不是丢了你们杜家的颜面?”
裴郅的声线极淡,旁人听不出情绪来,杜子虚却觉得这是在警告自己。
他肩膀一垮,满心的苦涩。
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
原本还想着只要心悦之人未许人家,他便还有机会,还能为自己争取一二。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反倒被别人算计去。
他黯然地望去,视线之中唯有那绿衣如柳,盈盈弱立的少女。
犹记得初见时,小脸苍白的女童坐在桃花盛开的树下,也是一身绿衣,乖巧得像个瓷娃娃,他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后来他每次来顾府,总盼着能看她一眼。可惜的是大多数时候见不着,一旦见过,他便能高兴好些天。
随着年岁渐长,简单的喜欢慢慢变质,变成男女之情,变成朝思暮想,变成抓心挠肝。
顾府的下人动作极快,已经将煎好的人参水送到。
顾勉盯着他,直到他将一碗全喝下。
接亲的锣鼓再起,打碎他的过去,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接到新娘子,出了顾家的门。
主家嫁女,女儿出门后才会开席。
接亲的队伍远去后,顾家的喜席也拉开帷幕。一派热闹中,官员们相互寒暄着,三三两两地说着话,陸陸续续地入席。
顾勤和杜氏忙着张羅招呼,皆是脚不沾地,陪客的任务自然落到顾老夫人和顾勉李氏夫妇头上。
顾老夫人陪的是来宾中身份高辈份大的女宾,李氏次之,而顾勉陪的则是官阶高的男宾。
顾荃没有跟着李氏,反而被顾老夫人带在身邊,与她一起的,还有顾茵。为的是让来的夫人们注意到她们,以求给她们谋到更好的姻缘。
众夫人们一是惊讶她的貌美,二是惊讶她的气色。
顾家二房财力雄厚,在座的人皆知,自有人存了心,满口夸赞着顾荃,言语间试探着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微笑应对着,化解着,游刃有余。
男宾与女宾的席面隔着一道屏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听得倒是清楚。
裴郅坐的是男宾的主桌,同桌的人中有羅谙,还有顾薇的公爹陸太傅和几位朝中大员。若不是身为主家,顾勉今日无论如何也上不了桌。
巧的是,裴郅和羅谙分别就坐在顾勉的左右两边。
顾勉对罗家印象极差,对罗谙也没什么好脸色,如果不是顾及面子,他必是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罗谙。
罗谙像是一无所觉,还在同他道喜,“京察已过,小顾大人有惊无险,当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是恭喜,实则还有一层深意。
罗孰还降了两级,他却无事,说明什么?
“陛下英明,能辨忠奸,下官本无错,自然有惊无险。”
罗谙笑笑,并不与他计较,“小顾大人所言极是。”
这话听得顾勉皱起眉头来,猛地想起许多同僚说这位吏部侍郎就是个竹里黑,意思是表面上清正不阿的,实则心黑手狠。
隔着他,裴郅对罗谙道:“罗大人向来公正,从不循私,此番京察皆如实考据,陛下很是欣慰。”
“不敢当裴大人的夸奖,本官职责所在,责无旁贷,不敢辜负陛下信任。”罗谙说着,还朝宫里的方向一拱手。
两人你来我往,外人听不出其中深意,还当他们是在官场互捧。
其中一人说:“二位都是陛下器重之人,实在是我等敬佩。听说陛下有意让你们关系更进不步,也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在座的都是朝中大员,消息灵通自是非同一般。
罗谙不置可否,道:“我很是欣赏裴大人,若能更进一步,自是再好不过。”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从他话中听出意思。
陆太傅抚着胡须,笑起来,“那我们就等着喝二位的喜酒了。”
女客们虽然也说着话,但更多的人还是将注意力放在男客这边。这一通谈论不仅入了她们的耳,也被顾荃听去。
顾荃心里有些急,她可以去争,但她再争也争不过圣旨。
她朝那边望去,虽看不真切,却还是能一眼看出哪个是裴郅。端地是雾里看月,不见其形,但见其辉。
裴郅眼尾似是往这边看了一眼,道:“陆大人这喜酒该向罗大人讨才是,裴某一心公务,暂时无暇其它。”
陆太傅眼底精光一闪,笑道:“是老夫心急了。”
又道:“裴大人年轻有为,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眼?若有中意之人,老夫愿意出面保相媒,日后也好讨杯喜酒喝。”
如此明显的示好与试探,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裴郅没说话。
一时气氛有些冷,顾勉以为是陆太傅的套话让他不喜,赶紧从中圆场,道:“陆世伯想喝喜酒,眼下多的是,我敬世伯一杯。”
陆太傅得到台阶下,顺势而为。
顾勉转过头,又道:“裴大人
一心公务,无暇其他。至于中意之人,眼下没有也不打紧,缘分一到自然也就有了。
顾荃却觉得或许像裴郅那样的人,终其一生都不可以囿于情爱,顶多是奉命成婚,完成任务而已。
她心下感慨着,正准备喝口茶时,便听到裴郅说了两个字。
他说:“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