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围炉拨霞饭馆伙计们热热闹闹
日子继续过,时常忙碌,偶尔轻松,时间就像流水般过去,成功迈入了十一月。
十一月七日,立冬。
汴京城的温度持续降低,小饭馆的伙计们脱下秋裳,换上棉服。
又一个冬季来临了。
天边开始下起了小雪,虽说不是铺天盖地,却也在一夜过后,让汴京内外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白雪,远远看去,就像是甜品上的霜糖。
柳金枝犹记得去年她见着白雪之时,还处境凄惨,浑身上下摸不出一两银子,险些饿死。
但如今小饭馆生意不错,家中弟妹有长成。
四季循环更替,日子还是在往更好的方向过。
就像月牙今年已经穿着厚厚的褙子,外面还罩一件披风,手里揣着个暖炉,被柳金枝裹的像颗圆滚滚的球。
而此时,圆滚滚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正眼睛放光的盯着锅里的几块白萝卜。
这是柳金枝给月牙煮的。
就像是现代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卖的关东煮。
萝卜嘛,煮的越久,炖的越烂,就越入味儿好吃。
所以柳金枝让月牙坐在一边烤火,嘱咐她要煮上半个时辰才能捞起来。
月牙嗯嗯点头,乖巧地盯着萝卜不动。
但眼看着孩子馋,也不能一点吃的不给,于是柳金枝就给月牙摘了几个橘子,先把外皮洗一洗,然后靠在火炉边烤。
“这种烤蜜橘可甜了,待会儿外皮烤焦了就捞出来剥开吃。”
柳金枝道。
这种吃法在北方很常见,但月牙没见过,好奇地盯着金黄橘子被火炙烤,表皮滋滋冒出汁水,一股橘香在鼻尖萦绕。
正好这时潘安玉掀起帘子从大堂进了后院,见柳金枝蹲在火炉边烤橘子,笑嘻嘻凑过来:
“东家,有橘子吃?赏我一只吧。”
柳金枝嗔笑一声:“怪行货子,谁的鼻子都没你灵。”
虽是这样说,但最先烤好两个橘子,一个给月牙,另一个就塞给了潘安玉。
“膳房里头还有几个小馋鬼,我待会儿都烤几个,你替我带去给他们吃。”
柳金枝笑着说。
潘安玉剥橘子皮,剥的呼呼烫手,龇牙咧嘴答应:“东家发话,包在我身上。”
然后就挑出橘肉,一口吃在了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好吃到眼睛都眯了起来。
想着现在下雪,膳房里头不忙,干脆就蹲在火炉边烤火。
柳金枝见他身上落了一层雪,就拿拂尘替他打,道:“怎么身上落了雪?贪玩啦?还敢来烤火,小心雪化进衣裳里头,冻得你晚上睡觉打颤。”
潘安玉搓着手,笑嘻嘻的:“不是贪玩,我哥说最近打北方来了很多金国人,带了一批肥羊来。我哥正好和其中一个小头领做过生意,低价买了几只好羊。”
柳金枝想起傅钗华说的话,知道这八成是金国使臣的队伍,也就不稀奇,问:
“那你哥唤你过去干什么?”
“这不是过冬了,该吃点羊肉暖暖身子。我哥就叫几个屠夫把羊宰了,给几个生意上来往频繁的朋友松过去,咱们饭馆也有。”
潘安玉顶着一张少年白净、天真的脸,夸张地比划做动作。
“那么大的羊腿,还有那么宽的羊胸脯肉。就那羊下水,也有满满一兜子!”
“东家,咱们这回能饱口福啦。”
柳金枝好笑。
往日潘安玉住在潘家,潘琅寰什么好吃的不给他?现在却为了几块羊肉这么高兴。
“那你怎么打算?”柳金枝问。
想知道潘安玉是怎么想的。
潘安玉挠挠头,笑道:“以前我哥总是忙生意,顾不上陪我吃饭,我就是吃山珍海味也感觉没什么意思。所以这回我想请大家伙一块儿吃,应天爵、项志轩、阿芹娘子、刘彦、几位婶子……大家都来。可以吗?”
原来是想要热闹。
柳金枝明白了,摸摸潘安玉的头:“当然可以,今个儿早些打烊,咱们小饭馆的人聚一聚,吃一顿拨霞供。”
拨霞供,古代版火锅。
据说在南宋淳祐年间,林洪在冬日游历福建武夷山,雪天获兔,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时遇一隐士,指导其将兔肉切薄片,以风炉,也就是常用来煮茶的茶炉,烧沸水涮烫,辅以酒、酱、椒、料食用。
林洪照做后,见兔肉片在沸水中翻涌如云霞,格外好看,遂以诗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将此菜命名为“拨霞供”。
算起来,宋代许多名菜的记录、命名和诞生,都与这位林洪老哥有着密切联系。
这个宋朝虽然不是历史上的宋朝,但不知道有没有类似于林洪这样的人,顺应历史的洪流,和美食的发展,也写出一本《山家清供》来呢?
若有,柳金枝倒真想和对方见上一面。
*
天一冷,人总是因为过于贪恋被窝的温暖,而变得懒懒的。
宋朝百姓是懂得享受的,因此雪天里,根本没有多少人亲身出门吃饭,倒是外送单子暴涨,累坏了刘彦和张松。
但偏偏这两个又是埋头干活,不爱吭声的人,等柳金枝发现时,张松因雪天路滑,在金水桥南头跌了一个八叉,扭伤了脚,被熟客送了回来。
饭馆的伙计们都围过去关心。
阿芹拿了跌打酒,指挥林勤帮忙揉开张松脚踝上的淤青和肿包。
花吉团给张松倒了碗热茶。
柳金枝好不容易扒开人群,问:“怎么回事?”
张松一见着她,就羞愧地低下头:“东家,对不起,给食客的饭食我摔了。多少银子?我赔。”
柳金枝摆摆手,道:“银子是小事,不用赔,你安心养伤,别落下什么病根儿就成。”
又转过头嘱咐阿芹:“把订单找出来,再做份一
模一样的,安玉,你把东西送过去,顺便把羊肉领回来。”
潘安玉高兴地跳起来,诶了一声。
王忠勇疑惑道:“什么羊肉?咱饭馆又有新菜啦?”
柳金枝把潘安玉说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是潘大官人和安玉请大家吃的。”柳金枝笑,也拍了拍张松的肩,“留下来一块吃,之后我叫林勤送你回家。”
张松看着柳金枝宽容温柔的笑,心都跳了起来,又是感动,又酸楚。
嘴唇抖了好久,才道:“……谢谢东家。”
吴兴镛看了看柳金枝,手在袖子里动了动,但神情犹豫,还是没敢上前。
倒是林勤大大方方走上前,道:“东家,杜小哥和郑鑫去了南边儿,咱们跑外送的人手就缺了两个,这两天单子又多,我想扩充些人手。”
柳金枝批准:“这事儿交给你去做,但不用长期工,短期工就行。”
“是。”
*
小饭馆的经营对柳金枝来说,还是颇为复杂的。
好在饭馆伙计们心都凝在一处,各自出力,偶有风波和意外,也能很快揭过去。
于是这一日过的很顺遂,潘安玉把外送完整送到,又取回了潘琅寰送给他们的羊肉。
等做成拨霞供,大家围炉一起吃时,就想提前打烊,不过还有食客不想走,笑着和柳金枝开玩笑,打趣他们吃独食。
饭馆伙计们都哈哈笑,也开着玩笑将人送走了。
他们饭馆和食客们的关系都不错,有的食客家境好,有关系,临时知道些什么有用的朝廷消息,也会悄咪咪暗示他们一下。
不为别的,就是觉得这么好的小饭馆,就该生意兴隆。
彼时天色欲晚,小雪纷飞,逐渐变大,远处的房屋被夜色模糊了轮廓,漫天雪色之中,唯有小饭馆亮了一点灯火。
伙计们把大堂里的饭桌垒到了墙边,留下大片的空间支起风炉。
炉火烧得正旺,铜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冒出泡来。
“来咯来咯,东家新研发的麻辣锅底!”
潘安玉端着调料碗笑嘻嘻跑过来,将芥籽粉、姜片、蒜瓣、香菜等都倒入锅中。
没一会儿,滚滚白雾就带着一股辛辣味道扑鼻而来,汤面很快浮上一层红油。
呛得王忠勇连打几个喷嚏,揉揉鼻子,笑道:“哎哟,够味儿,爽啊。”
“那当然,也不瞧瞧加了多少芥籽粉。”
潘安玉笑的很得意。
“快往旁边稍稍,挪个地方出来。”
阿芹端着食盘过来,笑容满面。
一碟碟豆皮、海带结、大闸蟹、芹菜、菠菜被放下来,险些看花众人的眼。
另一边花吉团端着切成片儿的兔肉、羊肉、猪肉走了过来,还有串成串儿的各类签子,以及洗干净做好的羊下水。
满满当当的下火锅菜,摆满了一大桌子。
柳金枝还准备了各类调料,比如油、盐、酱、醋、老抽、生抽、白芝麻、花生碎……
供各人按照自己的口味调配。
大家也不与柳金枝客气,纷纷拿了调料碗去盛。
更不用分主桌、打横,只要想吃,就用公筷夹了菜去锅里涮。
王忠勇端着金华酒,给每个人都盛满一杯。但到了月牙这儿,就连忙把酒换成牛乳茶,顺便再偷偷塞两个烤的焦黑香甜的橘子。
那边林勤吃了口涮羊肉,辣得直吸气,却很高兴地说:“上回我吃到这么好吃的羊肉锅子,还是在上个东家哪儿。”
大家都知道林勤在来小饭馆前,在另一个东家手底下干过活儿。
但偏偏人倒霉,仅仅三个月,那东家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临走前,也是请林勤吃了一顿拨霞供。
林勤道:“当时我问前东家,‘东家,您不干小饭馆儿了,再往哪儿去啊?’,结果你们猜他说什么?”
众人嘴巴里嚼着东西,视线都落在林勤身上,眼巴巴的想知道故事下文。
“说了什么?”
“别卖关子了!”
……
林勤看众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很得意,故作神秘道:“说他已经看透,汴京城里的吃食都是俗物。他要遍访名山、大川里的隐士,从他们嘴里求到绝世美食。”
说到这里,林勤还补充着说了一句:“哦,对了,我前东家的饭馆之所以那么快倒闭,就是因为他太爱试了!”
“一道菜,本来按照老方法做,很快就能做出来,还好吃。我那东家偏偏要试下其他法子,把加盐改成加醋,加辣改成加甜。”
“要我说,能干三月还是因为前东家有些个家底。否则,不到半月就不行了。”
柳金枝也听了个乐呵,笑道:“这倒是个奇人,林勤,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林勤摇摇头,道:“估计还在某座山里头猫着呢。”
柳金枝大笑。
花吉团对此发表了不同看法,笑道:“东家,你别听林掌柜胡说,他平日里就贯爱编些故事钓咱们胃口。”
“今个儿是遇到了狐仙化作美人,夜半寻他二舅家的小孙子夜会。明个儿又是哪里的贞洁烈妇得上天垂怜,死而复生,一家团圆。”
“夸张的时候,就连他前东家漫游山川,遇到个老道,跟着人家得道飞升的事儿也能编。”
“信不得,信不得!”
众人一齐发出哄笑,纷纷点头:
“说的对,说的对。”
“林掌柜编的故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
林勤一听就急了,特别是看见柳金枝也笑得正欢,像是真把这事儿当故事听,就连忙反驳,道:
“东家,我发誓,这回我说的可真不是故事。就前几个月,我还收到前东家寄来的一封信呢,说他冬日里要进汴京。”
林勤把胸脯拍的啪啪响:“等他来了,我就带来给你们瞧瞧。”
柳金枝点头:“好。”
林勤这才满意了。
但柳金枝也是随口应承,毕竟林勤确实惯会侃大山,且几个月前的信,那人现在进不进得了汴京还是一回事呢。
拿起酒杯喝了几口,感受金华酒的酒香与后甘在口腔中淡淡散开,她眯了眯眼睛,只觉得浑身都因为酒劲儿热了起来。
借着这股热劲儿,她干脆走到门口晾晾风。
却看见黑蒙蒙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队伍,似有三四个人,都身着普通夹公服,像是在雪中走了有一会儿了,黑发、眉毛、眼睫毛都落满了雪。
没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小饭馆跟前儿。
柳金枝勾起一抹温和的笑,道:“几位爷来的不巧,小店已经打烊了,尚不接待食客。”
为首的一个闻言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很陌生的脸,三四十岁光景,皮肤黝黑,双眼如炬,却是一笑,也很是温和:
“这位娘子,我等不是来吃饭的,请问贵店东家在吗?”
柳金枝眨眨眼,略微站直了身体,笑道:“我就是。”
为首的男人愣了一愣,定睛打量了下柳金枝。
见她因喝了酒,
面色白里透粉,显得姝色万分,一杏眼波光潋滟,只是简单地望着人,都好似有千万句情话要与人低声细语。
当真是漂亮得过分。
“原来您就是柳娘子。”男人回过神来,眼里含着隐隐的惊艳,“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言罢,后退一步,身后几名男子更是同时叉手下拜。
柳金枝的柳氏饭馆前后因为诗集和孟丞相,是在汴京城小火了一把,对方这样恭维也不算错。
不过柳金枝虚扶一把,笑问:“诸位郎君,若不说清来源,这一拜奴可不敢受。”
“唐突娘子。”男人直起身,“我们是为送帖而来。”
他探手进衣袖,摸出一张帖子递到柳金枝手里。
这样的变故引起饭馆伙计们的注意。
一群人围上来,身上还染着浓浓的火锅香味儿。
“这是……”林勤眯着眼睛看帖子上的字,“汴京酒楼擂台比赛?”
第62章 碧玉水晶马蹄膏宋朝厨神比赛
现代人早就如雷贯耳的诸如“厨神争霸赛”、“酒楼选拔赛”、“厨艺擂台赛”等等,在宋朝就已经举办的如火如荼了。
对吃喝玩乐也充满智慧的宋朝老祖宗们,甚至衍生出了三类比赛形式。
膳工对膳工,酒楼对酒楼,和宫廷组织的御膳厨艺比赛。
每类比赛都有个主办人。
有的是知名酒楼,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膳工,甚至还有王爷、皇帝出来主持,并大手笔地请宰相、高官们当评委。
譬如大名鼎鼎的奸臣蔡京,就曾被宋徽宗赵佶抓来充当过美食比赛裁判。
不过不得不说,这位奸臣仁兄颇有大厨天赋,不仅做得一手好凉饼,对美食的判定之严苛也堪比专业赛事评委。点评恰到好处,很合宋徽宗的意。
可见,会一手好的厨艺在宋朝是多么的重要。
而这回的比赛,就是由堂堂赵王爷主持。遍邀汴京知名酒楼参与,包括但不限于著名的樊楼、西湖苑、清风楼……等等。
柳金枝的小饭馆虽然比不上这些知名酒楼,但偏偏外有柳金枝自个儿卖力宣传,内还有傅霁景暗地里默默推销。
于是在拟定邀请名单时,权衡之下,还是给了柳氏饭馆一个机会。
“柳娘子,赵王爷亲口所言,这次比赛的胜出者,将会获得王府宴席的承办权。”
男人微微一笑。
王府宴席?!
小饭馆伙计们顿时炸开了锅。
像他们这辈子平头百姓,一辈子有多少次接触皇亲国戚的机会?
就算撇开这点不谈,王府可比普通官员有钱多了。
一个月的银钱流水,都恨不得抵一个普通酒楼的年开销。
特别是赵王爷又是出了名的阔绰。
这要是能得到他府上宴席的承包权……
伙计们一个个眼神发亮,全是对金钱的渴望。
柳金枝更是高兴。
虽然银子也很重要,但能承包王府宴席带来的名气更重要。
这就是一场不需要她自个儿出钱的大营销!
干!
必须干!
:
柳金枝立马把帖子收起来,对男人福身一礼:“多谢郎君送贴,柳氏一定参加!”
*
这场厨艺比赛定在十一月二十日,寒衣节。
所谓“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寒衣节,又称秋祭。
古时人们有授衣、祭祀、开炉等习俗,是为了提醒人们寒冬已至,注意添衣。
按照传统,这一天妇女们要拿出棉衣,或送给在远方戍边、服徭役的亲人,或为祖先、亡人送去衣物作为祭奠。
因此,寒衣节又与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为三大“鬼节”。
能选在这一日举行比赛,赛制自然与风俗相关。
赵王爷规定,就以“寒衣”为题,做一道菜。
做成之后,插上酒楼标签送到王府。
府中有评委六人,分别是赵王爷本人、昭文馆学士杜大人、殿前司都指挥使章大人、舍人院中书舍人江大人……
都是四品以上官职,足以展现此次比赛的公平、公正、公开。
评委虽可进行点评,百姓亦可选择作品支持,当然占比不大。
参赛酒楼共有七十二座,第一轮比赛只留得分前三十,第二轮比赛则是三十进十,第三轮比赛直接十选一。
速度快、强度高,很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柳金枝还好,受得住。
毕竟现代时她就参加过很多厨艺比赛,有的还是现场直播,千万人在线观看,压力比现在大多了。
但小饭馆的伙计们大多是头一回,现在简直又兴奋又忐忑,每日不是在聊参赛的酒楼,就是在聊比赛应该做什么菜品。
林勤和王忠勇是两个外向活泼的,聊着聊着,就与食客说道起来。
听说遇到两个有经验的食客,提点他们,叫参加比赛的时候做些冷食,更讨喜些。
毕竟寒衣寒衣,带了个寒字嘛!
这话林勤和王忠勇虽然存疑,却还是原封不动转告给了柳金枝,然后再无比积极地去食客嘴里打探更多消息。
柳金枝对他俩这种行为忍俊不禁,却也知道这二人是个热心肠,也就放任去了。
谁知临近比赛前一日,还真给林勤打听到了点东西。
是夜,打烊时分。
林勤凑到柳金枝身边,做贼似的道:“东家,大事不妙啦!”
柳金枝收着桌上的碗筷,无奈笑道:“林掌柜,哪儿的事不妙了?”
“清风馆有大动静!”
清风馆就是参赛的七十二座酒楼之一。
“他家曾经悄悄派人打听过参赛酒楼的实力,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自己比不过,居然不要脸到请老祖出山了!”
啊?
柳金枝一时不知道是该笑林勤这古怪的用词,还是笑对方的信息,不由得发出一声闷笑,道:“老祖?”
“是啊,东家你别不信,这是我从一位好友哪儿打听到的。”
林勤爱编故事,平时没事儿干就爱和以前认识的掌柜凑在一块儿侃大山。
刚好有人认识清风馆的掌柜,又酒后失言,就把这则消息透露出来了。
“据说清风馆就指望着这个老祖夺魁呢!”
林勤满面严肃。
在他看来,这也太欺负人了。
那老祖据说都六七十岁了,虽然一手创立了清风馆,但十多年前就已经把生意交给了自家儿子管理,自己悠闲自在去了。
但近来清风馆生意不佳,名气居然逐渐要被柳金枝的小饭馆压过。
拿下这次比赛的魁首,大概是清风馆所能想出的,最快重回巅峰的方法。
只不过对方应该没啥底气,所以才选择请自家太爷出山。
“东家,咱们有老祖可请吗?”
林勤认真地问。
他不清楚柳金枝的家事,还以为柳金枝这么厉害,必然是虎父无犬女。
谁知柳金枝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道:“能请是能请,就是真请上来了,你别怕。”
林勤:“啊?”
柳金枝拍拍他,把人往后院推,顺手抽了把黄线香塞过去:“正好是寒衣节,喏,去后院给咱家老祖上个香吧。”
林勤被轻推两步,进了后院一处偏房,房间略微宽敞,却什么都没有,高高的案桌上倒供奉了丰富、新鲜的瓜果,以及满满一香炉的香灰。
而供奉的牌位右边是:先考柳公讳二井府君之灵位。左边是:先妣柳母陈孺人闺名贞淑之灵位。
林勤霎时间一抖,连忙持香下拜:
“小子林氏,言行无状,老祖莫怪。”
“就清风馆那点小事哪儿用得着老祖您出山?您且安息吧。”
哆哆嗦嗦走了。
*
其实这个消息并未对柳金枝造成多大撼动。
这个比赛有七十二座酒楼参加,一开始就注定了参赛选手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也就是清风馆的杀手锏一开始就被人泄露了而已,那些看似安静不动的酒楼们,也未必全然没有准备。
柳金枝也在默默准备着,搜集着比赛当天要用带的材料。
十一月二十日到了。
仿佛整个汴京城都因为这盛事热闹起来。
赵王爷府门前人满为患,侧门虽然敞开,但里头有影壁隔着,人们就是望断了脖子也看不进去。
但因为身边不时就有酒楼东家来来去去,甚至一大早,就有人带着酒楼的插标来了,要当场做菜给评委们品鉴。
大家就算进不去,在外头看看这大排长龙的盛景,眼馋一下膳工们做的美食,也能凑凑热闹,抚慰一下肚里馋虫。
柳金枝在小饭馆准备食材,虽然没亲临现场,但耳边的消息就没断过。
林勤、王忠勇是打探消息的主力军,潘安玉也来回凑热闹。
得知已有十来个膳工进场开始比赛以后,柳金枝这才把准备好的食材装上驴车,朝赵王爷府出发了。
根据潘安玉的再探再报,得知现下场内比分咬的很紧。
以十分为满分,最高分是西湖苑做的一盅宋嫂鱼羹
,拿到了九点五分的好成绩。
这菜柳金枝听说过,属于浙菜系里的杭帮菜一类,大概创制于南宋淳熙年间。
做法是将鳜鱼或是鲈鱼蒸熟、剔骨、去皮,再辅以火腿丝、香菇、鸡汤、竹笋末等小火烹制。
若膳工手艺高超,火候掌握得当,最终得到的成品色泽油亮,鲜嫩滑润,味神似蟹肉。
看来西湖苑是把看家名菜掏出来了。
潘安玉紧跟着柳金枝,紧张问:“东家,你预备着做什么呀?”
柳金枝笑道:“糕点。”
“什么糕?”
柳金枝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柳娘子,可算是等到你了。”
柳金枝一顿,回头一看,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位老叟。
头戴草帽,身穿蓑衣,腰间挎着鱼篓,两条裤腿被撸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干瘦小腿,踩着草鞋的脚还站着河水里的浮萍,不过已经干了,确实像在外头等了很久。
柳金枝的目光简单扫过老叟后,就落在了他身后几个人的身上。
这些人身上都穿着华服,锦袍绸缎,腰系玉佩,脚蹬玄靴。面容干净,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但此时,这几个人却呈众星拱月之势围绕着老叟,面色神态都很恭敬,毫不隐瞒的以老叟为尊。
柳金枝慢慢扬起一个笑,道:“老人家,我还以为您只是在河边替人钓钓鱼,佳节时分出去做做生意那么简单呢,没想到您深藏不露啊。”
老叟便是此前两次碰见柳金枝与傅霁景的人。
他哈哈一笑,摸着胡子说道:“人老了,产业都交给小孩子们做了。但偏偏他们做不好,我也只能腆着脸出来帮忙收拾烂摊子。”
潘安玉满头雾水,不知道这老头子是谁。
旁边林勤凑近他耳朵,低声说:“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清风馆的老祖!”
那就是来争魁首的了?
潘安玉立即面露警惕,拉拉柳金枝的袖子:“东家,别跟他们多说,咱们先进去。”
老叟却笑道:“柳娘子,上回在御园金明池我就听说了你,据传你厨艺一绝,刀法上更是运刀如飞,人又聪慧,所以饭馆经营的有声有色,以至于清风馆也被比了下去。”
“当时我便有些手痒,想与你切磋。秋游时再见,看你做菱角时果然手法娴熟,就知这夸赞不是虚名。”
“所以这次比赛除却帮扶不孝儿孙,老夫也确实是专程在等你,期望与你一较高下。”
踢馆就踢馆被,还说的那么清新脱俗,潘安玉和林勤对视一眼,撇撇嘴。
柳金枝从容淡定,笑着对老叟福身一礼:“请赐教。”
赵王爷府的布局恢宏大气,影壁之后就是九曲回廊,院中有假山、流水,凉亭、水桥,扑面而来的水汽,让整体温度都往下降了一些。
现下,宽阔平整的院子里摆了一排桌椅,赵王爷和一众评委都坐在太师椅后,面前摆放了几盘插着标签的膳食。
每尝过一口,几个评委就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彼此统一意见之后,再给出一个具体分数,由专人记在一边的告示板上。
随后下人们上前撤下旧菜,布上新菜。
侍女端茶来清茶,简单漱口之后再尝下一道菜。
至于做膳食的地方,就定在王府的膳房。
每个酒楼参加比赛时就分配了序号,有对应的灶台。
柳金枝抽到的是十九,前面已经有两拨人用过灶台。
现在铁锅里头满是油,仔细一闻,就能知道上一位仁兄做的大概是东坡肘子,有一股炖到软烂的肉香,大概还放了足量的桂皮、八角……等香料。
“这锅不能用了,抬下去,换咱们自己带的锅。”
柳金枝道。
潘安玉和林勤应了声儿,利利索索一抖袖子,就把锅换好了。
赵王爷府的布局恢宏大气,影壁之后就是九曲回廊,院中有假山、流水,凉亭、水桥,扑面而来的水汽,让整体温度都往下降了一些。
现下,宽阔平整的院子里摆了一排桌椅,赵王爷和一众评委都坐在太师椅后,面前摆放了几盘插着标签的膳食。
每尝过一口,几个评委就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彼此统一意见之后,再给出一个具体分数,由专人记在一边的告示板上。
随后下人们上前撤下旧菜,布上新菜。
侍女端茶来清茶,简单漱口之后再尝下一道菜。
至于做膳食的地方,就定在王府的膳房。
每个酒楼参加比赛时就分配了序号,有对应的灶台。
柳金枝抽到的是十九,前面已经有两拨人用过灶台。
现在铁锅里头满是油,仔细一闻,就能知道上一位仁兄做的大概是东坡肘子,有一股炖到软烂的肉香,大概还放了足量的桂皮、八角……等香料,把个锅底浸得都入了味儿,估计就是拿鞋垫蘸点儿都好吃。
“这锅不能用了,抬下去,换咱们自己带的锅。”
柳金枝摆手道。
潘安玉和林勤应了声儿,利利索索一抖袖子,就把锅换好了。
清风馆抽中的灶台就在他们斜对面,柳金枝用眼睛一扫,也看见对方换了自带的锅。
她笑了笑,评了句:“聪明。”
尔后就低下头清理食材。
膳食既然要与节日应景,她干脆就做碧玉水晶马蹄糕。
正好冬季也是吃马蹄的时节,所以早上柳金枝特意去市井上买了最新鲜的马蹄。
但要用马蹄入糕,还得嫩中取嫩,采用马蹄里最脆嫩的芯子。
所以一大袋新鲜马蹄,柳金枝只要心蕊,其余部分全部剔除。
这倒便宜了潘安玉和林勤,这二人早上可没吃朝食,全忙着打听消息了。
于是柳金枝一边削,他俩一边咔嚓咔嚓吃,顺带还升起了火。
今日潘安玉跟着来是另有要事的,他见柳金枝迅速削出满满一盆马蹄嫩芯,开始用蝶豆花和薄荷叶烹煮出碧涔涔的汁水,预备给糕点上色,就道:
“东家,我现在就出去看着门儿,宋三哥估计快到了。”
柳金枝点点头,忙中抽闲叮嘱一句:“记得拿双层木桶保温,不然冰块化得快。”
潘安玉:“知道了,东家。”
柳金枝继续低头烹煮汁水,时不时再加些柠檬汁定色。
林勤机灵,趁着柳金枝注意着火候,先一步把他们带来的食材一一摆放在了桌面上。
有马蹄粉、木薯粉、椰浆、茶油、糖、花瓣形状模具,以及几朵极小,却呈含苞待放姿态的盐渍绿萼梅。
柳金枝先利用木薯粉,把已经煮成青碧色的汁水先后过筛三次,将本来有些沉重的青碧色筛至透如琉璃,好似雨过天晴之后那般轻柔的水天碧。
尔后她再采用生熟浆法,把新鲜井水与马蹄粉搅拌过滤,做出生浆。
再将糖与井水混合煮沸,却并不捞起过滤,直接倒入生浆,搅拌成糊糊状,并加入马蹄,大力捣碎,撵成奶白色糊状物。
凑近去闻,还可以闻见一股清淡的椰香。
“林勤,把蒸笼拿出来,上灶。”柳金枝吩咐。
林勤应一声,又问:“东家,这糕点要蒸几次出色?”
“七次。”
这就是碧玉水晶马蹄糕的复杂之处。
但越是复杂的糕点,越能见出膳工高超的技艺,得高分的可能性就越大。
林勤也很是慎重,准备蒸笼的时候,把笼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涮洗了好几遍。
柳金枝趁这个时间,用锦布将模具擦拭干净,再用小刷子小心刷上
酥茶油。
先往模具里倒入奶呼呼的白浆,上蒸笼蒸三分钟,取出,把盐渍绿萼梅用井水泡发,镶嵌进白浆之中,尔后淋上一层天水碧般的绿浆,淹没梅花,再蒸五分钟。
如此反复五次,一块块呈花瓣形状,颜色却逐渐从奶白渐变到天水碧的糕点,就在柳金枝手中诞生了。
这般做出来的糕点脆弱的很,不能晃、不能大火,否则就会出现裂纹。
但柳金枝就是要利用这个特性,在淋上最后一层天水碧之时,将灶火改为大火蒸制,在糕点最上层伪造出冰川裂纹。
这种做法很冒险,一定要掌控好火候,否则冰川裂纹要么卡死在糕点内出不来,要么整个糕点被蒸到烂掉,一切从头再来。
能不能做好,其实全看掌厨膳工的经验。
柳金枝目光死死盯着蒸笼往外出的烟雾,和灶眼里不断吞吐汹涌的火蛇,心中默念六十个数。
她数的缓慢,调子不急不躁,正好定在第六十个数时,陡然掀开蒸笼,语速极快:
“捞出来!”
早就准备好的林勤立即上手一捞,将模具摆在灶台之上。
烟雾散去,只见这碧玉水晶马蹄糕通体如琉璃般剔透,奶白与天水碧交叠相融为七层糕体,每层都薄如蝉翼。
中间的盐渍绿萼梅经过井水泡发,自然而然地舒展,在晶莹糕体中凝呈绯色云霞。
下头的奶白层混杂着细碎马蹄粒,乳白絮纹若隐若现,似冰裂瓷釉。最上面的天水碧之中则咧出冰裂纹,宛如深冬湖面冰晶乍破,实在好看极了。
糕点没做毁。
柳金枝松了一口气。
此时,潘安玉终于提着一食盒的冰姗姗来迟。
柳金枝擦了下汗,再度吩咐:“林勤,取一只薄胎白釉瓷碟来。”
“是。”
林勤把瓷碟备好,潘安玉取出寒冰。
柳金枝拿起菜刀,尽力劈砍,寒冰顿时碎屑飞溅,哗啦啦落进瓷盘当中,逐渐铺了厚厚一层。
她将五块碧玉水晶马蹄糕小心放置在冰面上,任凭缭绕的冰雾吞没糕体,氤氲出朦胧仙气。
再切下几株薄荷叶,精心点缀在冰屑附近。
这盘炫技一般的糕点就算是大功告成。
柳金枝低声道:“可以端出去了。”
他们的率先完成自然引起了清风馆几人的注意。
“爹!”中年人一阵紧张,“柳氏饭馆做成了!”
他的目光不断落在那五块糕点上。
“这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老叟淡淡一笑,道:“别急,我们的也成了。”
说着,他将最后一点鸡汤精华洒进碟中。
只见碟里躺着的一只鸡腿颤了颤,顿时散发出浓郁的鸡肉鲜香,和一丝十分奇特的味道。
柳金枝出门的脚一顿,忍不住看过来。
这是她上次吃鱼生的时候尝到的味道,也是老叟没有告诉她的秘密配方。
接受到柳金枝的视线,老叟坦然与她对视,笑道:“看来我们与娘子是同时做完,那便一块儿走吧。”
柳金枝没回话,视线下落,看见老叟盘子孤零零躺着一根鸡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除非对方疯了,否则不可能用一根鸡腿做出“天上有,地下无”的味道。
抿了抿唇,柳金枝对老叟伸手:“请。”
第63章 素荤菜以假乱真的地步
柳金枝和老叟的膳食是插上标,一块儿送到赵王爷和其他评委面前的。
其实之所以请这几位做评委,是因为他们都是在汴京城里出了名的“老饕餮”,最爱吃,对吃也最有研究。
特别是赵王爷,作为皇亲国戚,必然会时常出入宫廷宴席,吃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
所以,他们每个人的口舌、眼力都被这些美食淬炼到了堪称专业评委的程度。
其中,那位昭文馆学士江大人一见这盘烟缭绕的糕点,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好手艺!你们瞧,剔透似琉璃,晶亮、莹润。”
诸位评委被江大人的声音吸引了视线,都纷纷围到糕点面前观察起来。
“竟然是用马蹄做的糕点,闻着却有一股椰香。”
“这般天水碧般轻柔的颜色究竟是如何染出的?”
“依我看,膳工外在手艺这一块儿,这柳氏饭馆能拿下满分。”
……
几人都是点头赞同。
一时间,倒没人去管清风馆端上来的那盘鸡腿。
清风馆众人在对面看着,中年男人忍不住着急,一手攥住老叟的衣袖:
“爹!”
老叟安抚似地拍拍他的手背,看向旁边柳氏饭馆。
潘安玉和林勤似乎因为此时的领先,而格外兴奋、高兴,偶尔扫见清风馆的急躁,还略微仰头,很是骄傲。
只有柳金枝依旧沉稳地站在前方,面色沉静,目光冷淡。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老叟微叹一声,眸光看见自家儿子急到恨不得伸长脖子,探头去看评委堆儿里的情景,不由得摇摇头。
真是天壤之别。
众评委此时更是发现碧玉水晶马蹄膏上,居然还别出心裁做出了冰川裂纹。
这种纹路在现代屡见不鲜,可在古代并不常见。
评委们眼中登时浮现出惊艳。
“漂亮!这膳食做的太漂亮了!”
“我挑不出毛病。”
“该是高分。”
……
特别是这极其晶莹剔透,莹润如水晶般的糕点,还有冰屑做托盘,薄荷叶做点缀。
冰雪世界中一点鲜绿,霎时间折服所有人。
似乎都不用尝味道,光靠这极其惊艳突出的糕点,都能毫无疑问获得高分。
谁知旁边传来赵王爷略显迟疑的声音,道:“这是……鸡腿?”
众人抬头看去。
只见被他们忽略已久的清风馆标签前,摆放着一个简单的白瓷盘。
瓷盘上什么都没有,只摆了一只鸡腿,极简到经过碧玉水晶马蹄膏的对比,居然莫名显出一些寒酸。
但是赵王爷显然对这鸡腿颇有兴趣,道:“你们瞧这道膳食,简直和鸡腿一模一样。”
众人不解。
这鸡腿的酥皮似是经过油炸,闪烁着金褐色的光泽,油亮如漆的表面泛起琥珀色般细密油珠。
内里鸡腿肉更是骨肉匀停,肉香浓郁到,只是轻轻扇动,都能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
这不就是鸡腿吗?
但此时有人看出了不对劲。
殿前司都指挥使章大人因为饭量大,每顿必吃肉,啃下一盆鸡腿都是常事,所以他细瞧之下,终于指出:
“这好像不是鸡腿。”
说完,他端起盘子震了震。
本来在白盘里好端端的鸡腿,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忽然一颤,波纹荡漾开去,这活生生就像是——
“是豆腐!”
众人顿时惊叹。
早就听说汴京城内贵族人家盛行吃素,就有能巧膳工将豆腐做出肉味儿,技巧更高明的,甚至能够以假乱真,连一丝豆腐味儿也无。
赵王爷笑道:“让本王来试试。”
走上去,用侍女递过来的汤匙探了下去。
一勺以内,方才还栩栩如生的鸡腿,忽然好似洪泄一般松塌下来,从鸡皮里缓缓流出,铺满半个白盘。
这精妙的一幕不仅看呆了评委们,也叫林勤和潘安玉两个目瞪口呆,只有清风馆开心,中年男人兴奋的恨不得一跳三尺高,咧出个大大的笑。
柳金枝还是默不作声,静静瞧着赵王爷将一勺豆腐送入嘴中,细品过后,面上出现惊讶神色。
“居然连一丝豆腐味儿也无,反而盈满肉香,实在令人惊叹。”
得到王爷如此评价,其余评委也纷纷拿起汤匙试吃。
果然不错。
甚至这股肉香里还带着一点回甘,也不知清风馆在做菜的过程中,是不是特意加了些什么?
几位评委吃完,由侍女奉上清茶漱口,再去唱柳金枝的碧玉水晶马蹄膏。
也是冰冰凉凉,入口甜而不腻,既有椰子的清香,也有马蹄的清甜。
同样令人拍案叫绝,无法取舍。
这下轮到潘安玉和林勤紧张了。
可二人又不敢去抓柳金枝的袖子,只好彼此抓胳膊,紧紧攥住,眼睛死死盯着评委们,等待着从他们嘴里报出的分数。
谁知评委们一再讨论,似乎无法断定谁优谁劣。
彼此僵持半晌,等到下一轮的膳食都做好了端上来,分数不得不见分晓了,赵王爷才对下人耳语了几句。
有人去布告栏填写分数。
小饭馆和清风馆的人同时凑过去,只见两边膳食的评价都是甲等,分数也一模一样,皆是九点七。
居然是平局!
潘安玉很激动,比西湖苑的分高!但一瞬间又冷静下来,因为清风馆和他们一样,也超过了西湖苑。
两边人眼含比斗意味对视一眼,然后有顺序地退回了双方膳工身后。
柳金枝微笑:“老先生的秘方似乎是百战百胜?”
“柳娘子的糕点老夫还是头一回见,长了回见识。”老叟喟叹一声,“老夫有个请求,不知娘子能否答应?”
柳金枝挑眉,道:“说来听听。”
“老夫想与娘子打一个赌,如果这次比赛娘子胜了我清风馆,那清风馆的秘方我双手奉与娘子。”
话音落下,中年男人先急了:“爹!你——”
老叟抬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又道:“但如果是我清风馆胜了娘子,我想知道这盘碧玉水晶马蹄糕的配方。如何?”
以他的眼光,他能笃定这碧玉水晶马蹄糕若大力推广,必然能成为又一镇馆之宝的存在。
更何况,以他的秘方换糕点配方,两个人都不算吃亏。
林勤和潘安玉都不敢左右柳金枝的决定,只在一边默默等她沉思。
片刻后,柳金枝点点头:“好。”
*
今日比完这一场,便可再等几日后,七十二选三十之时,再来比试。
于是赵王爷府中陆陆续续有膳工离开。
人群也逐渐散了些。
不过有个青年却是从早上蹲到晚上,累了就靠在石狮子身上休息,眼睛一直盯着侧门不放。
每出来一个膳工,他就低下头来,用根快写秃了的毛笔,在纸上快速记录。
有人好事凑过去看了看,只见青年记得居然是“某年某月、某时某地,某某人做了某某膳食”,后头还跟着写了“配方为”三个字,但后面是空白。
路人一笑,道:“小哥,你还想去打听这菜怎么做?这可是这些酒楼压箱底的秘密,能告诉你?”
青年认真地说:“总有人会愿意说出配方的。”
路人好奇,问:“你这么笃定?难道你打算用千金去买?”
砸钱买配方,是个脑子正常的膳工都不会拒绝。
但从这青年身上浆洗到发白的衣裳,和破旧到几乎要露出脚趾的布鞋,路人断定他是个身上掏不出二两银子的穷鬼。
难道这青年深藏不露?
“谈钱多俗气?”青年语气诚恳,“我希望能说出自己配方的膳工们,是为了推进膳工技艺的进步,为了后世美食的发展,为了让好的膳食发扬光大,名扬四海!”
路人:……
啧,原来是个二愣子。
此时,柳金枝等人从侧门走了出来。
青年赶忙重新坐下,照旧动笔记下两人,耳边倒听见潘安玉和林勤叽叽喳喳的声音:
“东家,以咱们的糕点,必然能稳进前三十,下一轮就要比刀工了,想好做什么膳食了吗?”
林勤满脸忧愁问道。
潘安玉咬牙切齿:“定了这个赌约,清风馆肯定要使出吃奶的劲儿赢过我们,最好找道最能秀刀工的膳食。”
柳金枝尚未说话,就听到旁边有一道声音直愣愣插进来:
“做文思豆腐啊。”
三个人都一顿,齐齐朝声音的来源地看去。
路人接收到三人的视线,连忙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青年,自个儿溜之大吉。
而那青年站起来,才见他有着一张憨厚朴实的圆脸,像是在寒风中冻久了,鼻尖有些发红。穿一身灰扑扑的棉袍,把人显得有些臃肿,却莫名显出有一种二愣子、读书读傻了的感觉。
林勤迟疑:“方才是你在说话?”
青年点点头,也没想过自我介绍,反而自顾自地接着自己的话说:
“文思豆腐是淮扬菜,要把嫩豆腐切成数千根细如发丝、根根分明、粗细均匀的豆腐丝。”
“膳工需得在极短的时间内,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还不能不能粘连断裂,极其考验刀功,若没有三年以上的刀功训练,根本做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脱骨鱼、松鼠鳜鱼、大煮干丝、宝塔肉、菊花豆腐……都要求膳工具备顶级刀功。”
看他滔滔不绝,柳金枝颇为讶异,笑道:“小哥是淮扬菜传人?”
淮扬菜所要求的刀工远胜其他菜系,眼前这青年对秀刀工的膳食这么了解,保不齐拜过淮扬菜膳工做老师。
但青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我不是膳工,我是个读书人,走的乃是正经科举路子。”
柳金枝怔了怔,但看这青年满面憨直,又不似说谎。
她便了然一笑。
哦,又一个潘安玉。
不过她对第二轮考核已经有了想法,并不需要这位青年的建议和帮助,便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谁知这青猛然后撤一大步,满脸警惕,说话都有磕巴:
“我、我只是提个建议,你用不着赶我,我自个儿走。”
柳金枝顿时失笑。
看来这位仁兄平日里因为性情耿直,遭过不少罪啊。
和气笑道:“小哥误会,我是多谢小哥建议,我记着了。”
但她只是觉得对方愿意为一素不相识之人出言帮助,可见是个颇为热心之人。
于是又温和嘱咐,“寒风中待久了小心伤寒。”从袖子里取出几文钱,在隔壁食摊上买了杯热豆浆递过去,“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尔后就带着潘安玉和林勤走了。
林勤和潘安玉还在斗嘴。
林勤说:“兄弟,同样都是一边读书,一边做膳食,怎么这个兄弟就知道这么多?你小时候该不会发过高烧吧?”
潘安玉翻了个白眼:“滚一边去!再说,我让我哥用马鞭抽死你!哼!”
而青年端着一碗热豆浆站在寒风中,任凭寒风卷起丝丝热气扑在脸上,他却只愣愣看向柳金枝离开的方向。
片刻后,他忍不住往自己脸上捏了一把,力道之大,让他登时龇牙咧嘴。
“嘶!疼疼疼!”
却不由得喃喃:“这是我第一次没因为插嘴被打……”满脸喜色,有进步!太有进步了!”
此时王府内又有膳工出来,他回过神,赶忙回到石狮子边坐下。
一边大口大口喝着热豆浆,一边飞速在纸上记东西。
等把新出来的两个膳工记完,青年咂咂嘴,想了想,又重新翻到记载柳金枝和清风馆的那一页。
只见上面对于柳金枝和清风馆各有一段评语。
清风馆的是“灶艺虽精,惜乎性若燧石。”
意思是技巧可以,但人的性格不怎么样,像块火石,一点就炸。
点评的是老叟那个毛毛躁躁的儿子,也正是如今清风馆的东家。
柳金枝本来只有一句“奇淫巧技之术极通”,尔后又补上了一句:
“待他日鸾台列鼎,必见羹手绘麒麟!”
第64章 三套鸭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柳氏饭馆参与比赛后,专程与傅钗华写了封信件,里面请求了一些事情,需要傅钗华帮忙。
傅钗华当然愿意出手相助,所以第二轮
比赛开始前,就整理衣冠,去了一趟赵王爷府,与府内王妃洽谈了半日。
回来后,又没有进家门,反而又去了柳氏饭馆,在饭馆内与柳金枝又洽谈半日。
这倒叫柴靖二丈和尚摸不着。
好在柳金枝要参加二轮比赛之时,傅钗华好歹闲了下来,正在房内梳妆,他刚准备凑过去,就听见傅钗华道:
“今日你同我一起去赵王爷府瞧瞧比赛,王妃已差人送了帖子来了。”
彼时天气渐寒,几乎成大雪纷飞之势,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
柴靖站在火炉边烤火,表情委屈极了:“怎的我也要去?这大雪天气,真是冷极了,咱们留在府里煮酒不好吗?”
“金枝头一次参加这样大的比赛,我得去看看。”
傅钗华道。
“金枝?”柴靖生出几分讶异,“叫这么亲热,你俩结成闺中密友了?难怪这几日你为她来回奔波。”
傅钗华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没有,但估计快了。”
“什么意思?”柴靖摸不着头脑。
傅钗华想了想,感觉对柴靖没什么可隐瞒的,就道:“在霁景启程之前,给我来了一封信,托我看顾金枝。”
依照傅霁景的脾性,是绝不会给自家亲姐写信,请求对方照顾哪位娘子的。
所以这二人必然有情况。
柴靖嚯了一声,倒也不反对了,笑道:“铁树终于开花了?!”转念一想,又说,“不过这倒也不稀奇,霁景这样板正的人,正需要一个柳娘子呢。毕竟板正才要彪悍配!”
“夫君可板正?”
“我自然板正,是个规规矩矩的清白人。”
柴靖下意识回答。
下一秒,他略微一僵,默默扭头看向傅钗华。
傅钗华正笑吟吟看他:“那夫君觉得为妻可彪悍?”
柴靖一抖,立马严肃说:“方才是为夫说错了,娘子才是那温柔板正的人,正需要我这般彪悍的夫婿来配!”
说着,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胸脯,表明自己身强体壮,确实符合彪悍所需的硬件条件。
傅钗华噗嗤一声笑了,放过柴靖不提。
但去不去王府,柴靖没得选。
嚎了半日,还是认命地给自家夫人打帘、开路,一同去了现场。
经过第一轮的筛选,很多技艺不精的酒楼都惨遭淘汰。
余下的三十座酒楼里,就是任意挑一个,汴京城的百姓们兴许都有所耳闻。
但第二轮比赛会直接淘汰掉二十座酒楼,赛制狠、淘汰量大,所以现在站在赵王爷府的三十名膳工都很紧张。
这回依旧是按照抽取的号码轮流上场。
柳金枝运气不算很好,抽到了第二十五号,是最后一拨上场的。
比赛院子的周围都或坐或立着许多人,大多是由赵王爷邀请的世家公子、小姐,此时正一边吃茶,一边看院子里膳工展现刀工,议论纷纷。
大概是为了热闹,也为了显示出王府的气势,所以请来围观的世家子孙们很多。
朝食、哺食自然不能让人家散着去买,于是王府就包办了。
主子们随意点,请了仆人、丫头端着碗盘器皿往桌前送。
傅钗华和柴靖各点了一份姜辣羹,喝了两口,发现味道确实不错,和柳金枝的小饭馆做出来的一样好吃。
二人吃得满意,转过头看见柳金枝正站在庭院里头,就都对柳金枝做了个努力努力的手势。
柳金枝对他俩吃的很欢,笑一笑,随后转过头,静静瞧着第一拨膳工炫技。
正如那天王爷府外的圆脸青年所说,秀刀工的膳食有许多种。
短短一炷香之内,第一拨膳工们就秀出了文思豆腐、脱骨鱼、松鼠鳜鱼、大煮干丝、宝塔肉、菊花豆腐……等将近十余种菜品。
有的过于紧张,手上一抖,菜就做毁了,直接淘汰。
有的刀工虽好,可还不够精,切出来的文思豆腐粗细不够均匀,即使做完了全程,分数也不够高。
但即便如此,排在前头的膳工们,也还是把能够秀刀工的菜品都做了一遍,这导致第二拨上场的十名膳工必须做到十全十美,才能在做同样菜品的基础上,吸引到评委们的视线。
所以,第二拨能得到高分的人不多,只有西湖苑、樊楼等实力强金的大酒楼脱颖而出。
很快到了第三拨,柳金枝和老叟是一同上场的。
场上竞争这么激烈,二人还有闲心互相问了个好。
老叟笑道:“不知柳娘子今日预备做什么?”
柳金枝大方坦荡作答:“三套鸭,您呢?”
老叟同样不藏着掖着:“拆烩鲢鱼头。”
柳金枝眼中划过一丝果然。
淮扬菜是最能考验膳工刀法的菜系,所以但凡是比拼刀功,淮扬菜必然出场。
这道拆烩鲢鱼头就是。
要求膳工在煮过鲢鱼后,徒手拆尽鱼头、细骨,在此过程中需保持头形完整,块块无骨却肉质不散。
要想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鲢鱼的鱼眼周极嫩,皮肉是最易破损的,但凡膳工手抖,或失去耐心,拆鱼骨时不仔细,这菜也就毁了。
老叟选这道菜来,倒是很聪明。
不过柳金枝所选的“三套鸭”也不遑多让。
三套鸭与文思豆腐、松鼠鳜鱼等菜品一样,都需将刀功发挥到极致。
得将家鸭、野鸭和菜鸽等三类兽禽,整只脱去骨头,却还要保持外形完整,然后一层套一层,最后套出整只三套鸭。
在此过程当中,只要膳工的刀尖稍微偏差半分就会破坏表皮,从而导致整道菜失败。
因为这二人在第一轮赛事时,就给赵王爷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在听到二人第二轮报上来的菜品后,好几个评委都把视线投向了他们。
“三套鸭与拆烩鲢鱼头都很难做,不知道这回谁能完成的又快又好。”
“上回让二人成了平手,这回不知能否分出胜负呢?”
“我看难,这柳娘子虽然年轻,手艺却出奇的厉害。”
几人都押不中谁能赢。
傅钗华站在凉亭边远望柳金枝,眉头紧紧皱着,道:“柴靖,我看不懂刀功,你来看看,现在谁占上风啊?”
柴靖拉着傅钗华坐下,给人倒了杯浓浓热茶,才向院子里看过去。
只见柳金枝左手扣住家鸭颈宰口,右手执了把窄口刀刃,手腕轻轻一挑,刀口就探入皮肉间隙,游蛇贴骨滑行,利落挑断锁骨筋络。
微微一用力,鸭翅骨“咔”一声脱出。紧接着又沿脊背寸寸推进,不消片刻,整副骨架就被她完整抽离出来,但手下鸭皮浑圆无损,仅余刀口探入处剖开的一道三指宽的“秘门”。
由此完全可见柳金枝刀功之高明,几个评委也是默默点头,一脸欣赏。
处理完家鸭,再就是野鸭。
这更需巧劲儿,柳金枝就改刀换锥,以锥尖在鸭腿肉厚处,密密麻麻刺下蜂窝一般的小孔,再沸水浇灌,使得野鸭内的血沫混着腥臊,尽数从她刺出的“蜂窝”里挤出来。
这一步去腥,柳金枝完成的流畅又利落。
尔后的套嵌和烹煮更是行云流水,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将绍酒抹在菜鸽身上,填入野鸭腹中,却捏住鸽头往外轻轻一扯,同时右手抓了些野山蕈和火腿,塞入鸽子嘴中。
再单掌托住野鸭,另一手撑开略显宽大的家鸭腹腔。
为了使家鸭腹腔能容纳已经套了两层的野鸭,柳金枝提前用沸水浇灌过腹腔,反复三次,将腹腔烫得颇为坚韧。
于是用手指扣住家鸭开口处,使得野鸭足蹼先入,躯干再进,最后将鸽头连带着野山蕈和火腿,一起按进家鸭腹腔深处。
棉线穿梭缝合家鸭外层被尖刀挑开的豁口,远远看去,菜鸽、野鸭、家鸭三类禽类,居然完全融为一个整体,形态异常完整。
柴靖拢起袖子,老神在在一笑,道:“夫人,你放心好了,柳娘子手艺高超,就这刀功,我称她为庖丁在世都犹嫌不足。”
傅钗华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清风馆众人开始着急了。
虽然他们做菜
比不过柳金枝,但多年饭馆经验,至少练就了他们不俗的眼力。
“爹!爹!”
中年男人忍不住向老叟打手势,示意老叟去看柳金枝,“你瞧她!你瞧她呀!”
虽然用是气声,但还是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老叟脸色一黑。
这沉不住气的倒霉孩子。
干脆撇过头去,一点儿不看,兀自埋头挑鱼刺。
但中年男人因为老叟不抬头,更是急了。
就他看来,老叟选的这道淮扬菜就是发挥到了极致,刀功方面可能也比不过柳金枝。
不如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换一道菜。
就做菊花豆腐!千丝万缕,放在水中惊艳的很!
于是中年人锲而不舍,甚至探出身子交唤:“爹!爹!你瞅瞅我呀!我有话说!”
一边喊,一边埋怨赵王爷定下的这个规定,除却膳工以外,其余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膳房,搞得他只能站在围栏边远远的喊,他爹还不一定听得见。
于是他越喊越把身子往前伸,身子越伸越远。
最后“噗通——!”
“啊!有人落水啦!”
一声尖叫,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柳金枝没抬头,额上滴汗,依旧沉稳埋头缝制开口。
老叟却是心头一跳,血缘关系让他冥冥之中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却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中年人,此时被人七手八脚从湖里抬起来。
大概是整个人倒仰着栽下去的缘故,中年人的头磕在了湖石上,站直后一脑门的血,眼神呆愣愣的,好不瘆人。
老叟看得心惊肉跳,手上不由一抖,却听得耳边有细微一声:“咔嚓。”
他意识回转,脸色陡然灰败。
“糟了!”
低头一看,果然!拆烩鲢鱼头中最重要的鱼眼周部分,因为他方才一抖,鱼肉霎时塌败。
老叟额上瞬间渗出密汗,他勉强稳住神色,试着去补救,可手凝滞在半空中,又迟迟不知该如何下手。
此时,手速快的膳工,已经开始插上标签,端着膳食去请评委品鉴了。
他顿时冷汗涔涔。
那边,中年人脑袋上挨了一下,意识却还算清醒,勉力推开清风馆众人,摇摇晃晃朝老叟走了几步,喊:
“爹!换菜!换菜!”
老叟现在扇中年人的心都有了,可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果断放弃拆烩鲢鱼头,向其他酒楼求助,要了一块豆腐。
那就做文思豆腐吧!
老叟沉下心,再度持刀做菜。
柳金枝此时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她端起菜,瞥了老叟一眼。
虽然是大冷天,可老叟身上的汗几乎要汗湿他整件衣裳。
可见他的压力不是一般大。
于是柳金枝轻手轻脚从他身边经过,尽量不引起老叟的注意,出了膳房的门。
由于柳金枝等人是最后比赛的一拨,所以柳金枝一出来,就受到了大家的视线洗礼,几乎是被众人目送着将三套鸭摆上了桌子。
以赵王爷为首的评委们凑过来,只一眼,便知道各自叹了一声。
无可挑剔。
众人层层挑开家鸭、野鸭、菜鸽,夹出野山蕈与火腿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仿佛是浓缩了三禽的所有精华,又带着野山蕈特有的,淡淡的山野香味。还有经过精心烹制的火腿,咸鲜香嫩,留有余味。
无论是刀工,还是色、香、味。
这盘三套鸭都应该评为甲上。
此时,膳房里只剩下老叟一人,待院子里的沙漏落下最后一点沙子,仆人敲响铜锣以后,老叟也跟着停手,喘着气,在膳房里扫视了一圈。
当他看见柳金枝的灶台居然悄无声息空了的时候,不由得怔愣。
其实在他换菜的时候,心理防线是最为脆弱的。
只要柳金枝路过他灶台前时,故意引起他注意,就是他再从容镇静,心中也会有一瞬间的恐慌。
更何况,当时膳房里的膳工一个接着一个走掉。
这种隐形的压力就像一座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大概是看他神情专注,所以柳金枝什么都没说,默默走开了。
老叟心中微叹,端着文思豆腐走出了膳房。
不出意外的话,他是最后一个接受品鉴的。
赵王爷和几位大人一起打量着这盘,被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的文思豆腐,眼中都浮起赞赏神色。
不愧是开山鼻祖般的人物,刀法着实不错。
但是……
赵王爷笑道:“福老爹,你这豆腐切的不匀,瞧,此处断了。”
老叟,也就是福老爹绷着脸,顺着赵王爷指出的地方看过去。
果然,在千丝万缕、如头发丝一般粗细的豆腐丝当中,有小半条断裂的豆腐丝静静浮在水面上。
唉。
福老爹闭着眼睛,低声道:“还是太赶了,来不及啊。”
能留到这一轮的都是精英,没人会出这样的错。
因此福老爹这断丝一出,就注定三十进十的人里面没有他。
福老爹默默后退几步,抬头往清风馆众人所在的方向看去。
中年人脸都青了,踉跄向前走了两步,惨白的嘴唇发着抖,紧接着白眼一翻,陡然昏死过去。
旁边人手忙脚乱扶住他去请大夫。
福老爹什么话都没说,静静看着他们去了。
身后,赵王爷与一众评委合计片刻,总出了最后得分。
能留下的十人之中,有西湖苑、樊楼、明月楼……以及柳氏饭馆。
在一众酒楼之中,唯一一个饭馆。
这个名字就像泡在黑夜之中的一点荧光,受到所有人瞩目。
潘安玉和林勤高兴到要一跳三尺高。
赢了!他们赢了!
请了老祖出山有什么用?
他们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柳金枝走到福老爹面前,福身一礼。
福老爹见她明明进了前十,能与赫赫有名的大酒楼们角逐最后的魁首,却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从容淡定,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输了。”福老爹低下头,“我会遵守我的承诺,把配方告诉你。但求你别外传,至少让我清风馆有一处立足之地。”
柳金枝沉默片刻,却道:“福老爹,你我都知晓此次的输赢,并不全系于你我刀工之上,是有外因存在。我也算胜之不武,你不必告诉我秘方。”
“更合理,我也并非是觊觎他人配方的人。”
“既然你的膳食是个秘密,那就永远让它成为秘密吧。”
此时夕阳西下,比赛结束,大家散场,膳工们陆陆续续离开。
柳金枝带着潘安玉和林勤走了。
只是离开时,潘安玉还是遗憾,道:“东家,你真不要清风馆的秘方啦?那可难得呢。”
林勤也是默默点头。
赢了一场,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柳金枝闻言,扭头笑了笑,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秘方。”
“啊?”
二人都是一惊。
想要追问,柳金枝却不再说话了。
因为她在那日吃拨霞供时,饮了一杯金华酒,细品之下,居然觉得与老叟的鱼生有些同源同味。
那时她才明白,其实所谓秘方,就是一个人做菜的习惯。
有的人习惯放糖佐味,有的人则爱用盐,还有的人是用酒,总之五花八门,再加上对火候的掌控不一,所以不同的人做同一盘菜,才会有不同的味道。
若柳金枝想,自然也可以研制出她独属的秘方。
三人出了门,正要往回走,却见那个圆脸青年依旧坐在王府门口,记录着往来膳工。
柳金枝眨眨眼,心想这位仁兄可真够锲而不舍的,比潘安玉还执着。
但又在寒风中瞧见对方破败衣裳,和穿烂了的鞋,这份执着里又多了一份难能可贵。
柳金枝想了想,对林勤耳语几句,林勤点点头,转身去了。
没多久,青年忽然感到耳边多了几丝热气。
抬头一看,林勤端着与前些日子一模一样的热豆浆,放在他的面前。
“我们东家请你喝的。”
青年一怔,想起林勤是跟在柳金枝身边的人,不由问:“今天我没给她建议,她为什么还要给我豆浆?”
林勤道:“没有为什么,就说天冷,叫你小心患风寒。”说着又一笑,“再过段时间就是决赛,若是患了风寒,就没得看了,那前几日的记录都白写。”
青年灰扑扑的脸顿时多了几分红晕,人看起来都机灵了不少。
他接过豆浆,道:“我以为大家都觉得我是二愣子,原来还是有人不这样看的。”
林勤听他这样说,心里不由升起了几分好奇,问:“说实在的,兄弟,你到底为什么天天在外面蹲这些膳工,记这些东西?”
青年抿了口热豆浆,险些冻僵的脑子舒缓不少,认真严肃道:“为了我国美食有一片光明的未来!让每个热爱膳食的年轻人,都有一份前辈的经验做指引!让我们的美食过了千百年,还能在后世发光发热,名扬四海!”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甚至因为刚刚一口热豆浆没润好嗓子,
还有几个字破了音,引来不少路人侧目旁观。
但林勤:……
这不就是二愣子吗?
林勤讪笑着摸摸鼻子:“那兄弟你接着发扬吧,我就先走了。”
说完就转身快走两步。
可不敢多待了,小心路人把他也当作二愣子。
谁料身后青年还有话没说完,耿直又带有朝气的声音响起来:
“嘿!小哥,请替我转告你们东家一声,谢谢她的热豆浆,我会在书里帮她美言很多很多句的!”
“千万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林洪!”
第65章 冬日薄饼返璞归真的比法
比赛的时候,柳金枝不宜和傅钗华走的太近,以免有人造谣生事,所以柳金枝先走,傅钗华后脚才和柴靖回府。
想了想,回家之后,傅钗华就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写成了信,寄给了傅霁景。
另一边,小饭馆内。
知道柳金枝进了第二轮比赛,大家都很高兴,已经开始畅想要是柳金枝得了魁首,小饭馆将有多风光。
林勤站在一边挠挠下巴,表情思索。
嘶,哪天那个二愣子说他叫什么来自?
他跑的太快,一时没有听清。
正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之时,旁边吴兴镛犹豫再三,终于鼓起了些许勇气,朝柳金枝走了两步。
“东家。”吴兴镛道。
柳金枝正在拆王府发来的帖子,上头写了第三轮的比试内容。
闻言,她抬头温声道:“吴先生有事?”
吴兴镛绷着脸,语气有些硬邦邦的,嗯了一声,似是很不自在。
柳金枝挑了下眉,想到吴兴镛向来颇为自傲,许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她帮忙,却一时之间难以启齿?
“吴先生若有事儿,尽管说来,不必客气。”
柳金枝说话很温和。
吴兴镛抿抿唇,抬手递给她一张叠成四四方方小方块的纸。
柳金枝满脸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几行极为端正的楷书,开头第一句即为:
“贴锅饼,用白面、井水、鸡子……”
这是配方?
柳金枝眉心微蹙,看向吴兴镛,道:“吴先生这是何意?”
吴兴镛拢着袖子,低声说:“谢礼。”
“为了霄哥儿给你的题册?”
柳金枝问。
吴兴镛点头,沉默片刻,又有些别扭道:“题册很有用。”
里面有很多前所未见的新题,每遇到一道,他都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想,但一旦做出来,仔细回味,却又能与应试时的某道大题对上。
有种殊途同归的恍然大悟感。
他也曾去书各大书斋寻过,试图找到相同的题册,再将柳霄的还回去,就是多花些钱也无所谓,他只是不想欠人情。
谁知他几乎跑遍了整个汴京,都没有找到。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霄给出来的题册似乎是私人珍藏。
古代的文学资源有限,一本好的书,好的题册,若非托关系,他们这类平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
柳霄却大方地将题册分享出来,没有半点私藏想法,他不由得动摇几分。
觉得柳霄虽然也是靠关系才有今天这份殊荣,但也不算是个卑劣小人。
谁知柳霄给出来的题册里,有一部分是做过的,还在旁边留下许多批注,密密麻麻,看得人心惊。
他向来有些自傲,觉得以柳霄的才干,做出来的题肯定不难。
于是就遮盖住柳霄的旁批,去尝试做题。
谁知连想三天都没能解出来,脑袋都快抠破了,连一点思路都没有。
最后还是灰溜溜去看了柳霄的手札,顿时拨云见雾,思路清晰。
被狠狠打了脸,吴兴镛才知道,原来哪怕没有柳金枝和傅霁景这层裙带关系,以柳霄的能力也会如黄师道所言,必然进秋闱前三。
可想要把题册还回去的心思不成,他依旧不想欠人人情。
但思来想去,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报答柳霄的。
除却他娘当初教给他的做饼配方。
听说这张配方还是他娘的祖上传下来的,本是传男不传女,怕女子把秘方带去夫家。
但他娘是外祖父最为疼爱的幼女,还是瞒着家人偷偷传了。
谁了之后父亲早死,这偷传的手艺反而成了他娘养活一家人的依仗。
“听闻我外祖父出身山西,祖上曾靠一手出色的面食手艺,做过到御膳工的位子。”
“但是不是真的,我已无从考证。不过我外祖父确实靠此在山西以面食立足,时至今日,我舅舅也是在仰仗这等手艺过活。”
吴兴镛看了看柳金枝,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来。
“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你们来说最值钱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身无长物,再想不到什么报答之策了。”
柳金枝没想到吴兴镛是这样的想法,不过这也与他一贯的傲气相符。
“既然吴先生的舅舅也赖此等手艺生存,若是这么轻易给我,怕是要寒了他们的心。”
柳金枝一看这配方,就知道这方子确实有点东西,但她还是考虑全面。
谁料吴兴镛冷笑一声,道:“在我父亲身死后,是母亲独力抚养我长大。”
柳金枝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于是将方子按照原样好好地折起来,笑道:“那我代霄哥儿谢过吴先生。”
吴兴镛犹豫了一下,还是反过来向柳金枝叉手深深一拜。
“是我多谢东家与少东家。”
尔后后退两步,进了账房里头工作去了。
柳金枝甩了甩手里的配方,心中有个预感,吴兴镛不会长久留在她这儿了。
不过吴兴镛本来就与饭馆的伙计们不亲近,像个游离在外的陌生人。
如今柳霄给了他题册,他还了一个祖传的方子。
二人也算互不相欠。
至于吴兴镛以后能不能走上青云大道,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想着,柳金枝朝林勤招招手,道:“林勤,过来一下。”
林勤被打断思绪,更想不起那青年叫什么了,心下决定改日再去看看,就凑到了柳金枝身边。
“私下里去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帐房先生,带来给我瞧瞧。”
林勤眨眨眼,也不质疑柳金枝的决定,应了声是,又道:“前些日子招的几个咸汉都适应的不错,可以给他们分大单子了,娘子可要给他们训训话?”
柳金枝没这功夫,随意摆摆手:“不必了,你多把把关就是。”
“是,不过他们里头有个是从樊楼出来的,我想去打听打听,摸一摸樊楼的底。”
林勤道。
柳金枝一面笑着,“樊楼是大酒楼,一个跑腿的咸汉知道些什么?”一面打开了手中,赵王爷府送来的帖子。
“东家,话可不能这样说,只有咸汉才知道一个酒楼里每日俏卖什么菜品?膳房里头有什么蹊跷?甚至再细心些的,都能悄没声儿地偷出酒楼里的方子。”
林勤正说着,却见柳金枝盯着帖子皱起了眉头。
他不解地定睛一看。
只见帖子上写的比赛题目是“饼”。
他立时大惊,道:“东家,有位山西来的名膳工,专会做饼,一进汴京就被樊楼招揽去了!”尔后又连忙拍手,“我赶紧去把那咸汉找来问一问。”
柳金枝瞧他如临大敌的样子,眉头微微松开,道:“不必了。”
尔后站起来,将叠好的方块纸展开,一边低头看着,一边溜溜达达进了膳房。
林
勤一脑袋问号。
怎么就不用了?
他忍不住跟了几步,却见柳金枝已经在膳房里升起了火,开始试着做饼了。
寻常膳工做饼,会讲究水、面、火候和手法。
若四者都能达到完美,做出来的面食一定不会差。
但是吴兴镛给的方子,却在这四者之外又多添了一道步骤——
面形。
有时不同的面形也能带来不同的口味。
例如千层饼,就采用了油酥叠层法,擀平面团之后,要均匀刷上油酥,撒盐和香料,然后像叠信纸一样,将面饼上下对折,再左右折叠。
此后,将面饼静置五分钟,使面筋松弛,再进行二次擀制。
因为要让蒸汽撑起层次,所以二次擀制之后的面形一点要保留一定厚度。
这样做出来的千层饼才会又酥又脆又好吃。
对面形的重视同样还可以在其他面食中找到应用之处。
例如做金丝饼需运用的拉丝盘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