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面皮擀至极薄,刷油、切细条,边拉抻、边卷至长条状,再盘成圆饼状。

因为拉伸增加表面积,所以烙制后的面皮丝丝酥脆分明。

又比如做肉馅饼,却能保证包子皮不吐肉的包馅儿锁汤法。

因为包馅儿后要注意面形,所以做肉馅饼的时候,一般需要“封口朝下擀制”,最后成品就能达到肉馅儿与外皮浑然天成,不会出现蒸到一半破皮的现象。

这些柳金枝以前都没注意过,但如今被点出来,再细细回味,也确实能够品出这个道理。

这样一想,她也大概能理解为什么赵王爷要把最后一关的内容定为“饼”了。

所谓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最简单的东西,恰恰也是最难做的东西。

也不知那些身经百战的膳工们,会不会倒在这一关呢?

答案在十日之后可见分晓。

十二月七日,大雪时节。

雪下的更厉害了,天地褪尽繁华,整个汴京城都静了下来。

唯有赵王爷府外还热热闹闹。

柳金枝下了驴车,踩着雪走进王府内,雪落在她的眼睫和乌黑青丝之上,煞是好看。

今日还是林勤和潘安玉陪着她来。

其余人留在小饭馆照顾生意。

不过在跨进门槛之时,她扭过头往府外石狮子处看了看。

但常在王府外徘徊的青年,此时倒不见了身影。

许是天气太寒的缘故?

柳金枝想了想,转过身,身影隐没在王府影壁后。

大概是为了观赏性,赵王爷居然令人在院子里垒了十个临时灶台,并把比赛场地定在了几座小阁楼的中心。

这种地理位置的安排,比起前些天围拢在廊下观看,更极具观赏性。

不过就是苦了参赛选手们,大雪纷飞之时本就容易手僵,还要站在雪地里做膳食,别说面不容易醒出来,就是手关节都冻硬了。

但没人说退出,待人一声令下,众人即刻动手。

取水、和面、揉面、醒面……

这些流程大家都做过很多次了,几乎是行云流水,同时也是一模一样。

只有在等待面性发好的过程中,众人揉馅儿的过程才看出一点不同。

就比如樊楼这边出赛的膳工,就是林勤口中说的那位极善面食的山西人,他要做酥皮甜饼,所用的馅儿就以甜糖为主。

其余有做包子的,就加紧功夫调馅料。

有做炊饼的,就注意火候,势要把炊饼也蒸的蓬松如云,入口香甜。

而柳金枝是要做薄饼,就需要极注意饼的韧性。

好的薄饼,要做到卷菜不破,入口有嚼劲,单吃也能回甘。

因为吴兴镛给她的配方,让她意识到面形的重要性,所以她做薄饼的时候格外注意。

捏出面形的时候,使得面与面之中留些空隙,好在上蒸笼的时候,利用蒸汽把面皮顶起来,达到薄而不破的效果。

此时,旁边二层阁楼上。

一名身着华贵衣裙,眉贴花钿,极具成熟风韵的中年美妇人落下眸光,唇边勾起一抹浅笑,道:“这名膳工娘子倒是不错。”

对面坐着的正是傅钗华,但今日柴靖有太常寺的差事,就未跟着一起过来。

傅钗华笑道:“她是柳氏饭馆的东家,素来在京中享有盛名。”

王妃眼中又多了些许满意,颔首道:“不错。”尔后又似想起什么,“听说她的弟弟被派去了南下赈灾?”

“是,叫柳霄。”傅钗华微微一笑,“但也不单有他一个,今年在算经科取得前三名的都去了。”

王妃嗯了一声,似是对柳霄有些留意。

傅钗华便转开话题,道:“王妃以为今日哪位能获胜?我觉得樊楼、西湖苑和柳家娘子都不错。”

王妃勾起朱唇,轻笑道:“樊楼的实力不容小觑,毕竟是多少朝臣都赞誉的地方。况且评比的那位膳工曾来府中问过安,手艺确实不错。”

傅钗华浅笑点头,表面看起来镇定,心里却升起一股紧张。

柳金枝不会输吧?

第66章 薄饼看似棋差一招,实则赚的盆满钵满……

经过整整一个时辰,十名膳工都已经把饼做的差不多了。

大概是为了向现场围观者展示评委们的公平,凡是膳工们呈上来的作品,都切了一半,由仆人、侍女端到二层阁楼请围观者们品尝。

从一到十,大致是薄饼、酥皮糖饼、胡饼、茯苓饼……等等。

饼自然要越趁热,越好吃。

所以评委们的动作也要加快,需要他们在吃完之后,立即评出高低来。

这样的速度,大部分评委都会下意识选择自己觉得最好吃的那份。

因此,不一会儿,前七个膳工的饼都已经得了评价,都是甲中、甲下之类。

最后留下的,就是柳金枝的薄饼、西湖苑的茯苓饼,以及樊楼的酥皮甜饼。

无数的目光从阁楼落下来,盯在三人身上。

樊楼自不必说,是在场名声最大的酒楼,或许也是整个宋朝名声最大的酒楼。

若说会有人凭借“吃”在青史留名,大概非樊楼莫属。

大家心里其实都觉得应该是樊楼摘冠。

但偏偏剩下的两个也不是等闲之辈。

比如西湖苑。

虽然论名气,西湖苑比不上樊楼,论地位,也与樊楼有着差距,但它却是汴京城里难得的老字号,论资排辈,都要排到樊楼前头去。

历代东家虽然不属于开疆扩土的野心之人,但也将稳扎稳打之风发挥到了极致。

因此多年更迭下来,与西湖苑同等资历的酒楼要么破败、要么出事被查抄,只有西湖苑依旧□□。

柳氏饭馆近来风头正盛,俨然是汴京城诸多酒楼、饭馆里杀出来的一匹黑马。

甚至连隐世不出的孟相,也闻名去柳氏饭馆用过膳,还有学子为饭馆编过诗集。

所以,樊楼想要稳稳拿到第一怕是不易。

但就是这样,这场比赛才有看点!

大家眼里都带上了隐隐的兴奋,目光在场上余下的三人之间来回移动,好似要从他们脸上看出任何一点怯懦、害怕和紧张。

这种情绪能够极度的取悦所有旁观者。

但三人的面色都很沉稳。

特别是他们以为最容易露怯的柳金枝,双眸深沉如潭水,面色沉静,体态放松,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强大定力。

本来觉得她赢面最小的人,此时心中不由也多了一丝猜想。

柳氏饭馆最后能不能赢?

赵王爷等一众评委开始用膳。

西湖苑的茯苓饼是第一个。

这类饼要将茯苓粉与糯米粉、白糖等一起混合,分次加水搅拌至无颗粒糊状。

再将锅底烧辣、刷上一层薄薄的清油,以小火加热,舀一勺面糊摊开成圆形薄片。

直到边缘微翘,便可盛起放进盘子里。

味道咸香,色泽金黄酥脆,很是不错。

但可惜,赵王爷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水漱了漱口,道:“最好的茯苓饼能做到饼薄如纸,本王也曾有幸在江南见过。”

说着,他将西湖苑递上来的茯苓饼夹起来。

大家可以很明显看见,这张饼与“饼薄如纸”这个说法差距颇大。

其余评委都点头,虽然也有不同意的,但人数不多。

在多数胜少数的情况下,西湖苑这道茯苓饼只得了“甲中”。

随后尝的就是樊楼的“酥皮甜饼。”

山西是面食的老家,人人都会些面食手艺。

所以这道酥皮甜饼做的

外酥里脆,撒进去的白糖得到了充分融化,成了热乎乎的糖浆,均匀附着在饼的深处。

吃上一口,可以感受到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开始,却又不觉得腻。

配上蒸得松软的面饼,确实好吃。

评委们商量一阵,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出评分,而是又转向柳金枝的薄饼。

薄饼可以单吃,也可以裹上蔬菜、肉食一块吃,就像现代的蔬菜包肉,又或者是北京烤鸭。

这就要求薄饼的面皮要做到包菜不破、薄厚均匀、味有回甘。

赵王爷叫人送上几盘热乎乎的肉食,夹起一些裹进面饼之中,见面饼能够很好包下,就又夹上一些包进去。

直到面饼的容纳范围到了极致,也没有被撑破的现象,赵王爷才点点头,表示不错,配了些蔬菜,吃进了嘴里。

所有的面食都一样,需要趁热吃才算好吃。

但前面评委们品鉴其他酒楼膳食时,花费了较多的时间,所以到了柳金枝时,薄饼已经凉的差不多了。

现在吃进嘴里,虽然味道也不错,但还是比不上热的时候。

因此,赵王爷吃过之后,流露出一丝可惜的神色。

就差了一点点。

其他评委也是遗憾摇头。

看他们的神色,旁观之人心里也有了数。

傅钗华忍不住咬住下唇,皱起眉头,连她最喜欢的涧碧羹都喝不下去了。

樊楼众人则流露出一丝喜色。

唯有柳金枝表情依旧冷静,静静的等待王爷和一众评委宣判最后结果。

“此次大赛,樊楼甲上,西湖苑、柳氏饭馆甲中,理应由樊楼摘下桂冠!”

话音落下,众皆震动。

西湖苑的膳食他们也吃了,若得个甲中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柳氏饭馆的膳食做的不错,只是运气不好,排在了最后品鉴,如若不然,味道定然与樊楼不相上下。

柳金枝倒没什么表情,她自知自己只是运道不好,不是棋差一招,因此并不伤心。

倒是樊楼的那位膳工有些君子风范,还特意走过来诚心实意安慰柳金枝。

不过让他惊奇的是,柳金枝虽然输了比赛,拿了第二,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快之色,反而看了一眼阁楼,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不由也往二楼看了一眼。

却见二楼都是宾客,一边吃喝,一边与同伴讨论这次比赛的最终结果。

其中还有小厮、奴仆、侍女端着盘子来回穿梭,为他们奉上刚做好的膳食。

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他疑惑地收回视线。

柳金枝笑道:“多谢您宽慰。”

继而福身一拜,朝二楼走去了。

傅钗华起身来接她,二人在楼梯上站着说话。

“你的饼送来时还热着,我们这些女眷都吃过了,觉得比樊楼的好吃,但就是运气不好,赵王爷他们吃着的时候是冷的。”

傅钗华撇撇嘴,但又很高兴:“王妃正要去和王爷说说,看能不能改换结果呢。”

柳金枝讶异:“王妃替我说话?”

“是呢,王妃虽然也很倾向樊楼,但谁让你做的东西好吃呢。更何况,王府一连比了多日的赛,来宾们的吃吃喝喝可都是你的饭馆提供的。”

傅钗华笑道。

这就是柳金枝特意来信请她做的事情。

凡事有人在的地方,就要注意衣食住行。

更何况这么多人齐聚王府,若吃喝都要王府包揽,财政上就要大亏一笔。若要客人们自费,王府的面子往哪儿搁?

柳金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请求傅钗华去帮她牵线。

柳氏饭馆可以帮忙提供比赛期间给客人们的饮食,人多还可以给折扣。

既能省钱,人又是傅钗华帮忙介绍的,王妃也没多想,就答应下来了。

所以柳金枝每次来比赛时,都要抬头看一看二楼宾客情况,见随着赛况越来越激烈,人数只多不少,小饭馆又能因此大赚一笔,不由高兴。

当初她想参加比赛,不也是为了出名然后赚大钱嘛。

但王妃能喜欢上她做的菜,并且还愿意为此去向王爷说情是她没想到的。

“主家,还请你帮我转告王妃,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来的判定,也不能说改就改,这也让王爷没面子,折损了王妃与王爷之前的感情。”

柳金枝笑眯眯的说。

若能和王妃打好关系,也能给小饭馆带来好处。

不必因为一时的名头叫王妃下不来台。

傅钗华也懂柳金枝的意思,笑道:“行,我去帮你劝和劝和,你且在此处等我。”

说完,又提着裙子上了阁楼。

因为柳金枝身份不够,没有觐见王妃的资格,有什么话只能让傅钗华帮忙传递。

也还好傅钗华脾气好,不怕这些劳累,很是尽心尽力。

柳金枝心中承傅钗华的情,想着将来找个机会报答。

天边浮云西移,小半个时辰后,傅钗华回了来,眉眼间有些喜色,道:

“王妃说她明白你的意思,喜欢你是个识趣儿的人。府里头不请你主办宴席那边罢,但王妃的院儿里还差个能主小席的,想请你来试试。”

府里头办的是大席,请往来宾客们用膳,不拘是谁。

但院里面办的是小席,由王妃宴请,来的都是与王府关系密切的夫人、小姐们。

柳金枝知道这是王妃喜欢她的膳食,给的一份恩典,连忙福身拜谢,笑道:“多谢王妃。”

*

轰动一时的厨艺比赛落下帷幕,王府宴席的最终举办权还是归了樊楼,引得众人纷纷议论。

不过柳金枝也主理了王妃小院儿里的席面,叫人羡慕。

于是这两处一时间风头无俩,汴京城里不少好吃、好喝的富家子弟,都来这两处尝尝味道。

柳金枝准备的高粱坛子,也因此呈火箭速度被装满。

她算了算,大概在完成王妃这一单后,她就能把小饭馆扩大一倍,改造成三层小酒楼!

离梦想又近了一步,柳金枝格外有干劲儿。

与王府管事定好小席开场时间之后,就于十日后到达了王府。

彼时已快冬月,再过一日就是冬至,算是迫近年关,王府上下为了过个好年都很忙碌。

而王妃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拉着好友们聚一聚,再往后,众姐妹就要进宫拜会妃嫔们,到时就没这么自在了。

傅钗华因为有傅家、柴家做靠山,所以也在邀请之列。

众位贵妇坐在暖厅里面,厅中摆放着一只六角兽攀花火炉,炉火烧的正旺,时不时发出些噼里啪啦的声音。

王妃与众姐妹凑在一块儿说笑,因为不在意虚礼,所以小饭桌就摆在暖厅里,正有丫头端着餐盘鱼贯而入。

傅钗华秉持着父亲教导,向来不多说,只听着,偶尔遇到要表态的,便微笑点头,存在感并不高。

这时,前边儿来了个丫头,进了门,先与王妃叩头,又与众人问好,才道:

“夫人,王爷叫我传话说,官家召他进宫议事,大概晚上不回来了。”

王妃微微挑眉,问:“可知道为什么?”

“听说是南方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说是水患控制的差不多了,赈灾队伍不日就可回程。但临时出了事,有一队人马失踪了。”

第67章 我阿姐教的好不满傅呈的门第之见……

南方,泯水边。

天色昏暗,狂风呼号,风声大到最后仿佛变了调,隐隐约约像是女人的哭嚎,又似男人的尖叫。

傅霁景、柳霄、杏安还有三五个下属,以及二十几个百姓被困在一座小山丘上。

这些人已经是最后一批待转移的百姓了,本来只要接走他们,傅霁景就能带着全体人一起返程,转向暂时安全、尚未受灾的州府。

谁知来接人时,天降大雨,被好不容易堵住的泯水缺口再度决堤,霎时间冲进了村庄。

傅霁景只能带着人尽快转移,却因为人困马乏,没跑多远就被洪水困在了这座小山丘上。

这次洪水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有泯水肆虐。

但距离他们困在此处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再没人来救,他们这群人不是饿死,就是渴死。

“大人,我临走之前给钱督卫留了信,信里写明了我们施救的地点。如果我们今晚迟迟未归,钱督卫一定会派人来寻我们的。”

一个护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

傅霁景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依旧严肃,沉默许久后,他看向柳霄。

“杜卫和郑鑫两个呢?”

柳霄道:“出来之前,我安排他们去看顾灾民了。杜卫每天晚上回来都会找我说说当天灾民情况,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就能发现我们不在。”

闻言,傅霁景冷硬的面色略微和缓,点头道:“如此,先将我们所带的,多余的衣物分给百姓,叫大家挤在一起取暖,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柳霄点头,叫身边的护卫们去了。

尔后又问:“傅大人可是不信钱督卫?”

傅霁景沉思片刻,低声对他耳语几句。

柳霄眉头紧皱:“虽说赈灾之时,官员贪污是常事,但我们来此处赈灾半月有余,钱督卫一直忙前忙后,很是勤勉。我们也去过他家中,朴实低调,并无华贵之物,怎么会是他呢?”

“我只是怀疑,并无实证。”傅霁景道。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挺拔俊秀的五官往下滑,眉眼像是被洗过一样越发亮眼。

但此时他再没有往日温柔儒雅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冷硬和严肃。

“回程之后,需找个机会试探试探。”

柳霄也严肃起来,点头道:“好。”

天色逐渐昏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但又因为雨丝飘零,火把燃起就灭,众人只好原地静坐,尽量保存体力。

其他人还好,只有傅霁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长久坐在窗前苦读,体力并深厚。

天气寒冷,雨丝不断,他衣服早就全部湿透,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更是导致他体力飞速流逝。

又一个时辰过后,傅霁景的脸已经微微发白。

为了不叫自己晕过去,他站起来来回走动,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约莫两个时辰后,远远有条船风雨飘摇中缓缓驶近,船头站着两个人。

杜卫拼命朝他们招手,高喊:“傅大人!少东家!你们没事吧!”

船靠近,却是一艘小船,顶多容纳二十五人左右。

柳霄扭头一看百姓人数,就忍不住拧起眉头,站在岸头遥遥喊道:“杜卫,为什么开了这艘船?大船呢?!”

杜卫身上也都被淋湿了,闻言脸上又羞又愧,道:“少东家,钱督卫说大船都属军用,我和郑鑫两个出行不属朝廷派遣,按照规定,不能调大船给我们。”

话音落下,郑鑫抛下锚,杜卫成功登了岸。

柳霄一怔,忍不住回头看了傅霁景一样。

傅霁景神色不变,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甚至对柳霄微微一笑,道:“好了,现在连试探都省了。”

他们迟迟不归,明显就是遇到了麻烦。

钱督卫不派人救援不说,就连大船都不舍得调遣一只,明显就是希望傅霁景和柳霄死在救援过程当中。

而钱督卫敢狗急跳墙,冒险干这种事情,必然是贪污数量不少,又知傅霁景发现了端倪,迟早要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柳霄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傅大人,那现在怎么办?”

钱督卫现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果他们安然无恙返回,恐怕后续就会被钱督卫盯上。

傅霁景脸色苍白,神色依旧沉稳:“不管怎样,先让百姓们回去,钱督卫要对付的是我们,不会为难百姓。”

但是杏安劝道:“二郎,不如你和百姓们一同上船吧。就算钱督卫居心不良,也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动手。但如果二郎你再不回程取暖……”

怕是再不久就晕了。

杏安实在对傅霁景的身体素质没有信心。

但傅霁景摇摇头:“百姓未走,我岂能先求活命?”不许杏安再说,语气坚定,“所有人先送百姓上船!”

“是!”

护卫们应了声,将百姓们陆陆续续送上船。

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母亲一边哄着她,一边挤在人群中艰难朝船上走。

然而洪水肆虐,水位逐渐走高,人们站立的空间被无限压缩,逼得大家不得不拼命往前挤,拥在一起。

那位母亲身体纤弱,又因为长久被困体力流失,抱着孩子踉踉跄跄之时,不知被人猛然撞了下肩膀,尖叫着往身侧倒去。

而那处是滔天的洪水!浪头咆哮,几乎霎时间就要把人吞没。

眼看着妇人和女孩都要在此殒命,下一刻,却有一只手伸过来,用力将二人一拉,硬生生止住摔倒趋势,可他自己却被带着往前扑去,摔进了滚滚浪涛之中。

杏安肝胆俱裂,尖叫:“二郎!”

所有人都朝水边扑去,想要抓住傅霁景。

可浪头打来,傅霁景还是被淹没在了水中。

*

汴京城内。

接到“赈灾成功,却失踪一队人马”的信件后不久,便又有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向汴京。

失踪人马已经回归,只有傅霁景一人被洪水卷走生死不明,其余人等立即启程回京,如今已在返程路上,不久即将抵达。

接到此等消息,傅府全家上下惊吓过度,一时间慌乱不已。柳金枝也忍不住怔愣许久,不敢相信。

但还未等所有人消化这则消息,汴京又席卷起一则流言——

傅霁景挪用灾款,畏罪逃亡。

“胡说!到底是哪儿传来的流言?二郎怎会如此?!”

傅呈面色铁青。

王氏脸色惨白,泪眼朦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景儿遇难,生死不明,多派人去南方寻他才是正事。”

傅呈叹了口气:“我已派人日夜兼程赶去南方,若寻到景儿消息,会第一时间来告知你我。”

话音落下,耳边奴仆声音响起:“老爷,夫人,五道观到了。”

王氏用帕子擦了擦腮边泪珠,道:“还不快随我下车进观烧香,为景儿祈福。”

傅呈无奈起身,正要掀开马车帘子,扶自家夫人下车,却不想五道观门口居然传来争吵声。

一人不屑嗤笑道:“傅霁景平日里看着持身守正,却不想是这般鸡鸣狗盗之徒!”

另有书生附和,道:“私自挪用赈灾款项,事发后居然还畏罪潜逃,当真令人不齿!”

身边有百姓听到他们言语,也不由得议论纷纷。

“原来傅霁景是这样的人?”

“傅家太爷居然还是太子太师,他们怎么配得上这个荣耀?”

“要我说,就应该清查傅家!傅霁景贪了,傅家一定也贪了!”

……

众人

的言论凑在一起,越说越群情激愤,好似傅家真的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一样。

开始引起言论的两个书生见状,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双方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得逞笑意,转身就要隐没在人群中退去,谁知却被一人拉住,硬生生拽到了人群当中。

“你们说傅霁景贪污,有何证据?!”

二人想挣脱,却因为对方手劲儿太大,根本不能撼动分毫,只得讪讪看向对方。

那人生的花容月貌,分明是个身量纤细、眉眼秀丽的美人。

可现在美人横眉冷对,一双手一边拽一个,叫他俩根本没有逃跑之机,还得被迫回答道:

“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京中有如此传言,就证明傅霁景为人不清白!”

柳金枝转眼看向说话那人,冷笑一声,松开右手,反手就是一巴掌扇上去,打得他霎时间晕头转向,险些跌在地上。

“你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我甩你一巴掌,你看响不响?”

书生捂着脸,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打我?!简直有辱斯文!”

“像你这般空口无凭,却污人清白的人才是有辱斯文。我倒不知是哪家圣贤书,居然叫你干出这种凭空造谣的腌臜事?”

柳金枝冷眼看过去。

那书生一时理亏,说不过柳金枝,不由得向同伴求助。

同伴急忙开口道:“你是哪家的娘子?怎得为傅霁景说话,难不成你与傅霁景有瓜葛!”

柳金枝却不肯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反而冷笑道:“你又是哪家的书生?怎得处处与傅霁景作对,很不得让他死?难不成你与傅霁景有私怨?”

书生霎时间被堵住了口,说不出一句话。

柳金枝冷笑一声,道:“如果傅家真有过错,官家的惩罚早就下来了,还用得着你在这儿信口雌黄?”

是啊,要是傅家真有罪,官家怎么还会容许他们活着呢?

周围的百姓又被柳金枝的话动摇了心智,忍不住点头同意。

二人收回视线。

傅呈感叹道:“我虽与这位柳娘子见面不多,但寥寥几面下来,知道对方确实是位仗义执言之人。只是没有寻常娘子该有的样子,颇为彪悍。”

王氏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瞧着这位柳娘子就很不错,心正、气正,你却执意要给景儿定中书令家的小姐。如今景儿落难,中书令一家对我们退避三舍。本来定好的赏花宴,那位小姐都因为避嫌不来。这事情还未有定论呢!”

“我都是为了景儿的未来着想。”

傅呈叹气。

“你不是为了景儿的未来,只是从门第里看人,看不起人罢了。”

王氏道。

景儿生死未卜,名声又遭人玷污,她心中气急,对傅呈委实难有好脸色。

傅呈苦笑一声,无可反驳,只是低头不语。

*

汴京城流言纷纷扰扰,就连官家也有所惊动,于十五日后早朝垂问此事。

此时,柳霄正好带着队伍日夜兼程从南方赶回,落脚汴京之后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急匆匆进了皇宫面圣回话。

太和殿中。

官家着朝服,遥遥坐在最高处,仿佛云巅,叫人看不清圣颜,但所有人都不敢放肆,纷纷下跪叩拜,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官家一抬手,众人重新站起。

“柳霄何在?”

威严的声音传来,叫众人精神一振。

柳霄形容狼狈,明明还是少年人,下巴上的胡茬都已经出来了,眼眶下一团明显的青黑,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也确实如此,傅霁景出事之后,柳霄整夜整夜睡不着,在匆匆处理完南方赈灾事宜之后,就拼命往汴京赶。

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什么路快就走什么。

他本是不会骑马的,却也在长时间的奔波之下学会了。

最后,本该是一月左右的路程,被他硬生生压缩了一半。

现在柳霄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紧紧绷着,只要旁人轻轻一推,就能刹那间崩盘。

但傅霁景跌入河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刺激得他绷住所有表情,木着脸走出来跪下,叩头,沉声道:

“回陛下,草民在。”

傅呈听见声音,稍稍抬头看了一眼柳霄。

他看见少年人清瘦的背影,估摸对方与傅霁景年岁相差不过十岁,却已有肉眼可见的好前程。

果然,官家并没有提到最近的流言,只是夸奖了柳霄,还赐了柳霄一些银子。

“少年英才,朕记住你了,退下吧。”

柳霄麻木的叩头谢恩,起身后退。

虽然官家只是奖励了柳霄一些银子,但能被官家亲口承认记住,比什么金银财宝都让人感到嫉妒。

接下来,傅呈以为官家会点他出来问话,毕竟流言纷扰,官家不会坐视不理。

但官家遥遥看向他,语气颇为温和,问道:“傅爱卿,丧仪何时办呢?”

傅呈心仿佛被捅了一刀。

他并不愿意承认傅霁景已死,咬着牙,缓了半晌才道:“回官家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看不见景儿的尸身,臣始终无法承认他已离世。”

官家点点头,眼中好似含上一些悲悯:“傅霁景是个好孩子,那朕也来助爱卿一臂之力,派人去南方搜寻。”

傅呈感动到几乎落泪,连忙叩头:“谢官家!”

二人的谈话不过是漫长早朝的一个小插曲,早朝继续,一个时辰后才散。

此时西华门打开,放众位大臣出去。

傅呈走在路上,心情悲痛,抬头看见往日与他交好的中书令大人就在前面,便上前一两步,开口唤道:

“左大人,你……”

话音未落,就见中书令忽然拉住身侧的大人往前快走两步,嘴里道:“今日起得或许是早了点,未来得及用膳,现下眼前发黑,怕是要晕了,扶住我些,快走快走。”

身侧的大人不明所以,急忙将人搀住,二人脚步匆匆往前走。

傅呈:……

这贪污之罪还没定论呢,世态炎凉也来的太快了。

傅呈微微叹气,岂料一转身,就看见他站立之处仿佛真空地带,周围的官员都绕着他走,好似他身上有多晦气一样。

还有人窃窃私语道:

“官家今日问傅霁景的丧仪,必然是在点傅大人呢,想让傅大人赶些代子认罪,把贪的赃款交上来。”

“是啊,说不定傅霁景没死,就是被傅大人自己给藏起来了。”

“二人暗度陈仓,私吞赈灾款。”

……

你一言,我一语,就跟躲在傅呈床底下偷听一样,就差连心理活动也一并说出了。

傅呈:……

往日怎不知这班同僚如此无耻?

但唯有一人对他不退不避。

柳霄木着脸,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目不转睛,径直路过他身边。

傅呈忍不住叹了一口,低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恰好这话叫柳霄听进了耳朵里,他脚步骤然一停,直愣愣地转过头来看傅呈,声音冷淡道:“傅大人谬赞,都是草民阿姐教养的好。”

傅呈愣了愣,他知晓柳霄的阿姐就是柳金枝。

往日只知道柳金枝彪悍,前不久才意识到柳金枝其实很有骨气、正气,今日倒是意外于柳霄竟是柳金枝教养出来的?

不过也许是柳霄自谦,夸耀长辈罢了。

傅呈沉了沉肩膀,再度夸道:“伦理纲常,你学的很好,很懂道理。”

柳霄不为所动:“阿姐比我更懂道理。”

言罢,不等傅呈多说,叉手一拜,随即走开。

傅呈这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原来柳霄如同王氏一样,也在不满他存在门第之见。

傅呈苦笑摇头:“我也是为了景儿的未来,但现在怎么看起来反倒是我里外不是人?”

第68章 化险为夷王、花成亲

流言在京中愈演愈烈,直到有一人站出来参了傅家一本,终于把这次的事件推向了高潮。

“官家明鉴,傅霁景贪污钱粮过百万,被钱督卫发现后却畏罪潜逃,现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请官家下旨抓住傅家人严格审问!”

大堂上,一名身着绯红官服的男人跪在地上请愿。

而钱督卫就站在男人身后不远处,见此情况,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尔后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赶忙走出来跪下了。

“启禀官家,严大人所言有理啊。”钱督卫叩头下跪,“傅霁景与傅大人的父子关系融洽,傅霁景贪赃枉法,说不定也有傅大人的教唆在里头。”

傅呈被他们二人的话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开口说话,官家的

声音响起:

“钱爱卿,傅霁景的尸身尚未找到,现在就谈有罪无罪,是否太早了些?”

钱督卫再次叩头道:“启禀官家,无论傅霁景是死是活,罪行都无可逃脱。”

更何况,傅霁景必死无疑,绝不可能活着回到汴京。

钱督卫垂下的脸上勾起一抹阴毒的笑。

早在傅霁景落水之后,他就怀疑这是傅霁景的金蝉脱壳之计。

于是他一方面派人沿着泯水下沿去寻找傅霁景,杀人灭口,一方面派人在人在回汴京的必经之路上等候。

双管齐下,傅霁景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掉。

至于傅家就算想找他麻烦又怎样?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他抢在傅家发现之前,先拿贪污这条罪治死傅家。

胜利必将站在他这边。

于是钱督卫再次叩头请求,道:“官家多拖延一天,傅家就有可能提前一天转移贪污的赈灾款,还请官家早做筹谋!”

傅呈气得都要不顾风范跳起来骂人了,他赶忙上前两步,就想跪下喊冤,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又被官家打断了。

官家问:“依卿之见,若傅家要想转移赃款,必经之途应该是何处呢?”

钱督卫满腹信心抬起头来,掷地有声:“傅霁景在南方贪污的赃款,必然不敢集结于一处。所以南方赈灾处与傅家祖宅都要严查。与此同时,还要查与傅家相从甚密之人。傅家为降低嫌疑,说不定还会把银子散给他们代为保管。”

官家点了点头,似乎觉得钱督卫说的很有道理。

傅呈却看的心惊肉跳,嘴唇都要抖起来,道:“官、官、官家……”

在他看来,官家这一点头几乎要宣判他傅家死刑。

他脑子轰了一声,全然陷入茫然。

下意识朝四周望去,希望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官员们能为他说说话。

谁知每个接触到他视线的官员,都立即转开了视线。

中书令更为避嫌,甚至连头都没回,就这么站着,只露一个冷硬的后脑勺给傅呈看。

傅呈咬着牙。

什么叫仗义每多屠狗辈,凉薄多少读书人?

这便是了!

这群人,甚至还比不上在五道观门口,为他傅家与二人对仗的柳金枝!

傅呈怒火中烧。

下一刻,却听见官家的声音幽幽响起,道:“既然钱爱卿已经说了解决之策,那就按照钱爱卿说的办吧。刑部尚书何在?”

刑部尚书站出来,拱手道:“臣在。”

“着你带刑部众人与大理寺合作,查抄钱家,按照钱爱卿所说之法,分南北两地追查赈灾款。但凡是与钱家相从过甚者,通通严查!”

这一出几乎算作峰回路转!

全体官员都愣住了。

中书令胡子都抖了一下,钱督卫直接懵掉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傅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官家。

官家却扭过头,对一架屏风后某个人轻声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一道俊秀挺拔的人影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眉眼儒雅俊秀,双眸清亮,只是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左手像是断了,被一尺白布吊着,但依旧无法掩盖他风雅的气质。

“景、景儿。”

傅呈喃喃,差点从眼中落下泪来。

傅霁景跪在官家面前,道:“官家圣明!”

官家微微一笑:“往日发生灾情,官员贪污之风盛行。所以在泯水决堤之后,朕暗地任命傅霁景为巡抚使,替朕暗地里监督赈灾款贪污一事。”

“钱爱卿,在事发之后你第一时间派人截杀傅霁景。好在朕没有你想的那么蠢,同样派人以搜寻尸体之名沿河保护傅霁景,这才叫他成功带回你贪污的账簿。”

官家将一本厚厚的整本摔在桌上,带着笑:“钱爱卿,刑部里面有七十二道大刑,朕今日做东,请你尝尝。带下去!”

“是。”

殿外的禁军飞快走进来,一左一右把钱督卫架起来拖了出去。

钱督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惨叫道:“官家饶命!”

声音凄惨,让人听之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官家遥遥看向傅呈,微笑道:“傅爱卿,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去吧,带他好好养伤。伤愈之后,就去大理寺上任吧。”

傅呈整个人如在梦中,晕晕乎乎点头,迷迷糊糊搀扶住傅霁景,等到回过神来时,他们父子二人已经走在了路上。

“景儿,你这……”傅呈艰难开口。

“父亲,这是官家交代的密令,我无法对你和母亲明说,让你们担心了,是儿子的不是。”

傅霁景温声道。

傅呈见傅霁景脸色苍白,摇头道:“为父能理解,咱们还得先回家再说吧。”

傅霁景脚步一顿,轻声道:“父亲先回家向母亲报平安吧,儿子还要去一个地方。”

傅呈愣了一愣,下意识想,往日傅霁景最是听他的话,就连在外取了一卷画,都会第一时间回家给他。

没想到这回遭逢生死大难,反倒不以父母为先了。

傅呈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找那位柳娘子?”

柳金枝弯起眉眼,显得温柔无比:“嗯。”

*

彼时风雪初停,天边升起一轮朝阳,金灿灿的阳光之下,万物都好似被镀上一层光。

傅霁景站在这层金光下,眉眼被照的微微发亮,所谓金质玉相,琼风秀骨,不外如是。

柳金枝怔怔看着眼前这人,直到傅霁景走到自己眼前,她才好似回过神来一般默默咬紧唇瓣。

“你……”

柳金枝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沙哑下来,她目光落在傅霁景断掉的手臂上,眉心蹙起,所有的话都变成一句:

“你疼吗?”

傅霁景点点头:“嗯,疼,非常疼。”

柳金枝见他这样回答,又好笑又气,低声道:“现在知道疼了?当时设计跳进洪水里的时候,就没想到过今天?”

“想到过,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去做。”傅霁景无奈一笑,“不过说来不怕你笑,我以为我想得周到,但实际跳进洪水中时,还是差点身亡。若不是心中有个念想撑着,怕是回不来。”

柳金枝拖住他的断臂,轻声问:“什么念想?”

“我随队伍南下之时,还未吃过你做的践行宴。”傅霁景看着柳金枝,眼眶微微泛红,“撑不住时我就在想,会不会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所幸,老天爷待我不薄。”

*

傅霁景伤势未愈,暂时不用领职出朝,所以这段时间他才真正的闲下来。

摆脱无休止的苦读、职务,一心只待在柳金枝的小饭馆当个闲人。但可惜的是,柳金枝的小饭馆不养闲人,就是潘琅寰来了也得安安心心干活儿。

所以傅霁景也被柳金枝指使着,去干一些他力所能及的活计。

其实也是在这个时候,柳金枝才对傅霁景的性格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她发现傅霁景是个除却读书、写文以外,干什么都慢吞吞,却又很沉浸的人。

让他干活就干的认认真真,因为左手骨折,就吊在胸前,用右手慢吞吞擦桌子。

一个时辰前,柳金枝路过时,傅霁景在擦右桌脚。一个时辰后,柳金枝再次路过,发现傅霁景居然还在擦这种桌子,好消息是,他擦是是左桌脚。

林勤不止一次私下里向柳金枝吐槽傅霁景。

“这位二郎君,实在不利落!”

柳金枝只好无奈一笑。

好在,傅霁景干活儿这般慢也不是全无好处,因

为他擦的桌子总比其他桌子更锃光瓦亮些。

让他扫的地,也比其他人扫的更干净些。

柳金枝倒不敢让傅霁景去洗碗,毕竟小饭馆客似云来,这样太耽误生意。

不过只要傅霁景在小饭馆待的够久,其他伙计也开始逐渐适应他的性子,常丢些细致活儿给傅霁景去做。

不过傅霁景也不是一根筋,给什么做什么,他也会偷懒,比如去找柳金枝。

今日恰好柳霄也在,他得了官家赏赐的银子,就去首饰铺子千挑万选买了一支钗,正送给柳金枝相看。

柳金枝低头一看,只见这钗大红花朵簇簇开,又配上金灿灿,粗如成年男人手指般的钗身,不由陷入沉默。

“阿姐,你瞧瞧这钗,喜不喜欢?”

柳霄满心欢喜把钗递过去。

傅霁景端着一篮豆子走过来,一边剥,一边往这钗上看了看,不由憋笑道:“嗯,挺好看的。”

柳霄撇撇嘴,继续看向柳金枝。

这时,月牙踮起脚看向这根钗,歪歪头,道:“傅哥哥,你不是也有一根钗要送给阿姐吗?我看那根钗比哥哥的好看多了。”

柳霄挑眉,眯眼道:“什么钗能比我的还好看?我这根钗可花了五十两!官家赏我的一大半银子,我都投进去了。”

傅霁景弯眸而笑,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玄木钗,钗上用上好的羊脂玉雕刻了一朵木兰花,花瓣清丽,栩栩如生。

与柳霄所送的钗……算是两个极端。

柳金枝不由得眼前一亮。

虽然她很爱财,但对于这些女子用物,她还是爱清雅些的。

但碍于柳霄的面子,她咳咳两声,到底是没说出来什么“不喜欢”的话。

柳霄却敏锐察觉到了柳金枝隐隐的偏向,却是不高兴,说道:“阿姐,你选一根戴,看我和傅大人的钗谁好?”

“我们的两人的钗都挺好看的。”傅霁景将白玉兰钗比在柳金枝的发髻上,“只是我的钗该配些浅色衣裙,更风雅些。霄哥儿的钗应该配锦绣华服,更贵重些。不如都送给你姐姐,叫她配着不同的衣裳穿。”

这番话倒吹捧了两个人,挽回了柳霄一些面子。

柳霄虽然还是不太满意,但也不为难了,软了语气,道:“阿姐,你说呢?”

柳金枝一笑,道:“我觉得还是都收着吧。”

柳霄就知道柳金枝是更喜欢那只白玉钗,哼了声:“阿姐且等着我下次送个更好看的给你。”末了,又补一句,“比傅大人的更好看。”

“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小孩子意气。”

柳金枝摸摸柳霄的脑袋。

但月牙不服气起来,拉着柳霄的袖子,道:“哥,为什么你不送我钗呢?”

柳霄低头看了眼月牙,惊奇:“你居然喜欢钗?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吃呢。与其送你什么金钗、银钗、玉钗,不如送你车馒头啃,想来你会更欢喜。”

气得月牙要捏起小拳头锤柳霄:“你才只爱吃,我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

柳霄却仗着身高手长,一把按住月牙的小脑袋,让人近不了身,笑嘻嘻道:“打不着打不着。”

去了一趟南方,经历过生死,柳霄倒比往日更活泛了。

柳金枝看的好玩,也不去阻止二人玩闹,凑过去看傅霁景剥豆子。

傅霁景一只手剥的艰难,但还是慢慢悠悠给豆子剥皮,一边对柳金枝低声说:“其实我给月牙准备了些宫花,簪在发髻上最好看,此时却不宜拿出来了,劳烦你待会儿领了送她。”

柳金枝对他眨眨眼,笑道:“你这算不算收买人心?”

傅霁景无辜一笑:“冤枉,我只是看这宫花适合月牙。不过月牙是个可爱孩子,会承我的情罢了。”

柳金枝低低的笑。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傅霁景这么会开玩笑?

几人说笑打闹,潘琅寰坐在一边又酸又羡慕,扭过头,却发现自己身边既无争气的弟弟、可爱的妹妹,或者是与自己风趣玩笑的“一心人”,只有一个潘安玉,和面前盛在盘子里,一团黑糊糊的鬼东西。

潘琅寰面露痛苦,抱头问:“你这又做的是什么?!”

潘安玉认真道:“哥,这是我精心制作的糕点,味道绝对好吃!你试试。”

“你每回给我试吃的糕点都说是精心制作的。”

潘琅寰一想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味道,就舌头发麻、嘴巴发苦,继而右手发痒,很想把潘安玉再用马鞭抽一顿。

但是他回头看了一眼柳金枝那边的其乐融融,只觉得没什么味道比他心头的滋味儿更难以忍受了。

于是在潘安玉的再三央求之下,潘琅寰抓起这团黑糊糊的东西,塞进嘴里,恶狠狠咬了一口。

诶?!

潘琅寰一顿。

口中的味道软糯生滋,有着一种浓郁的鸡蛋和奶酪香气,越嚼越入味儿,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在舌尖缭绕不绝。

“这真是你做的?”潘琅寰满腹狐疑,“你小子找人代做了吧?”

潘安玉瞪大眼睛:“哥!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居然不信我?!”

潘琅寰默默挠挠下巴。

他硬生生吃了几个月的奇怪甜食,第一次吃到这种好东西,会怀疑一下,不奇怪吧?

但看见潘安玉一脸受伤的模样,潘琅寰抽抽嘴角,努力温柔道:“……信,我信,但真的没人教你吗?”

“当然有了,是东家教我的。”潘安玉道。

难怪了。

潘琅寰一脸“破案了”的表情。

潘安玉道:“有一天我在想面粉和糖能够做饼,那能不能做其他东西呢?我就去问了东家,她说可以,就教我用鸡蛋、奶酪和糖烤出了一种甜点,东家说,它的名字叫蛋糕。”

“蛋糕?好奇怪的名字。”

“虽然奇怪,但好吃。东家说,还可以在蛋糕外头加水果和糖丝,这样会更好吃。过寿、成亲……只要是大喜日子都能吃。”

正好这时候王忠勇和花吉团走来,听见二人谈论,不由问:“哦?这甜点大喜日子也能用?若找你做,看在咱们的关系上能有折扣不?”

潘琅寰默默不语。

难得有人这样问潘安玉,就是不给钱他都做。

果然,潘安玉抬起头来,搓着手,兴奋笑道:“做做做,给你们七折,不,五折,谁叫咱们关系铁呢。说吧,给谁做?送到哪儿?”

二人相视一笑。

王忠勇道:“给我们做。”

花吉团说:“我们打算成亲了。”

第69章 宋朝婚宴《山家清供》

王忠勇和花吉团要成亲了。

这消息席卷了整个小饭馆。

男生们包围了王忠勇,女生们包围了花吉团,纷纷询问细节。

王忠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本来就约好了,等我攒到钱,我们俩就成亲。我当和尚的时候,就攒了一笔钱,只是还不能确保让阿团过上好日子。在小饭馆干了这么久,我想现在也是时候了。”

花吉团脸红的像朵盛开的桃花,低声道:“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们到时候一起来喝杯喜酒吧。”

几人都是挤眉弄眼。

“喜酒肯定是要喝的,我们还要闹婚宴呢。”

把个花吉团打趣的不好意思,脸上更是羞红,站起身道:“不跟你们说了。”

一转身跑走了。

柳金枝落在身后笑。

就算花吉团与王忠勇相识已久,但该有的礼还是要有的。

传统“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不落。

这也是王忠勇对于花吉团的尊重。

二人都是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汴京定居,所以前几步都进行的异常顺利。

到了纳吉这一步,就需男方正式下聘,聘礼包括金银首饰、绸缎、食品等。

王忠勇虽不是富贵之家,但也想竭力为花吉团准备三金。

于是他拉了饭馆伙计们一块儿去金店逛,想要买些漂亮的首饰。

柳金枝得知柳霄也跟着去了,赶忙叫傅霁景去金店帮忙看顾。

毕竟是一生就一次的成亲仪式,总不能听柳霄的,买太丑的首饰。

尔后又是规整租来的新房,预备婚服,等到了定好的吉时,已经是二九天。

这是最冷的一天,王忠勇身穿绿色九品官服,戴簪花幞头,以此象征“新郎官”身份,骑着潘琅寰借出来的马,吃过上马饺子后,就从租来的新房起步去接新娘。

花吉团无父无母,但因为柳金枝对她的恩情如同再造,于是选择从柳金枝家中出嫁。

她穿着青绿礼服,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红色大袖长裙显得人无比庄重、森严。

柳金枝整理了下她头上的红纱,问:“紧张吗?”

花吉团点了点头。

柳金枝握住她发抖的手,笑道:“现在手抖成这样,待会儿喝合卺酒的时候,可不得把酒水洒出来?”

花吉团脸都烧成了红虾一样,讷讷地说:“东家,你可别打趣我。”

柳金枝哈哈笑。

正此时,月牙穿着喜庆的红衣裳,小短腿噔噔噔的从外面跑进来,通报道:“来了来了,王哥哥骑着马过来了。”

花吉团更紧张了。

柳金枝与阿芹对视一眼,笑着把花吉团扶起来。

“新郎官到了,走吧。”

一行人缓缓走出门槛。

花吉团红纱遮面,却掩盖不住姣好颜色,纤纤素手上涂了丹蔻,越发衬得手掌白皙漂亮。

王忠勇就骑马等在门口。

眼见着花吉团从门内缓缓走出来,他紧张到想下马去接,但被杜卫一把拦住。

“不成不成,新郎官这时候不能下来,否则不吉利。”

这话才把王忠勇劝住了,但视线也是一个路跟着花吉团,亲眼瞧着她上了大红色喜轿,笑道:“接到新娘子啦!回程拜堂!”

杜卫立即敲响锣鼓,林勤点燃鞭炮,李二田装了一篮子糖果,沿街丢撒,惹得众多孩子来抢,有抢到的,就说一句吉祥话。

于是众人灌了一耳朵的“早生贵子”、“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王忠勇笑得合不拢嘴。

在这个繁华的汴京城里,他和花吉团都是在平凡不过的百姓。

他没有多少钱,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了花吉团一个最好的婚礼。

到了新宅,这是王忠勇精挑细选出来的,此时里面贴满了喜字,大堂里摆满了瓜果、膳食。

按照宋朝习俗,桌面必须要摆三硬菜,如整只白水煮熟的猪,象征圆满。十四条的鱼,取“十五减一”的吉数,还有风干兔,再配上黄酒、素羹。

这些堂内也是应有尽有。

柳金枝等人把花吉团从轿子里扶出来,用红绸牵着,引到大堂。

在哪儿,傅霁景作为证婚人,正端着一碗饺子等着。

这就是“下马饺子”,要新人互喂,象征共担生活。

王忠勇夹起一只,放在嘴边小心吹了吹,然后递给花吉团。

花吉团红着脸吃过,自己也夹了一只,抬手喂给王忠勇。

傅霁景温声道:“祝二位长久圆满,永不分离。礼成,请送入后房。”

话音落下,一群人高高兴兴围拢住王忠勇。

“来,忠勇,喝!”

“忠勇,从今以后你就是有媳妇儿疼的人啦,可得待人家好点儿!”

“哪儿用得着你交代?人家忠勇待花吉团好着呢,要星星不给月亮。”

大家又笑开了。

王忠勇脸热烘烘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杯杯灌酒,道:“我敬你们一杯,来,喝。”

傅霁景是王忠勇特意请来的主婚人,此时也捏着酒杯上前,与王忠勇祝贺了一句,又道:“我另有成婚贺礼送给新人,还请看看外面。”

一行人不解,走到街道上,却发现此处不知何时摆满了焰火。

奴仆们站在焰火旁边,手中拿着火引子。

傅霁景对杏安点点头,杏安高声道:“放!”

引线被点燃,刹那间轰轰轰几十、几百声,好似地震了一般,半昏暗的天空中刹那间同时出现几百朵形状、颜色不同的焰火。

五颜六色的色彩照亮了人们的脸和眸子,让繁华的汴京城变得更加热闹、喧哗。

众人与百姓们看得都惊住了。

傅霁景笑道:“愿以半城焰火,贺你们这对新人永相守。”

说完,他却看向了柳金枝。

柳金枝立在门槛处,眉眼被这绚烂一刻照亮,艳丽无双。

似是感受到傅霁景的视线,她下意识看过来。

二人视线交缠相融,各自都看出了对方眼底里流淌着的绵绵情意。

柳金枝上前两步,看向面前的温润郎君,笑道:“今日的焰火很好看,有劳你费心准备,我想新人们会很欢喜。”

“那你呢?”傅霁景声线轻柔温和,像一缕清风,“你欢喜吗?”

柳金枝眼眸波光闪烁,却不偏移视线,笑道:“嗯,我亦是欢喜。”

“我认识一个焰火大师,他说最好的焰火可以做到层层递进。”

傅霁景笑着拂去柳金枝肩膀上一片落雪。

“到时,我们还要一起看,好吗?”

这句话像是在与柳金枝做什么约定。

柳金枝一笑,点头道:“好。”

傅霁景垂下眼眸,与柳金枝相视一笑,脉脉温情,自不必多言。

而望着焰火下傅霁景与柳金枝的绵绵情意,林勤和李二田双双感叹:

“唉,有个心上人真好。”

林勤苦笑:“怎么就我一个人光棍到如今呢?”

李二田默默叹气,道:“兄弟,有我陪你。”

林勤看了李二田“粗犷的身躯和娇嫩颜色的衣裳”一眼,更加疑惑不解:“你光棍还有理,但我光棍就没理了呀。唉,上天不公!”

李二田:……

李二田翻了个白眼:“有时候真的懒得和你们这种大老爷们儿讲话。”

转过头,正好看见阿芹坐在不远处,正在默默的抬头观赏焰火。

李二田问:“阿芹娘子,你可有意中人么?”

阿芹愣了愣,扭过头来,无奈一笑:“没有。”

“我看你在此黯然神伤,还以为你像我们一样,是触景生情了呢。”林勤探出脑袋道。

阿芹更是笑的无奈:“别拿我打趣了,我确实没有心上人,只不过看到这幅景象,倒是想起幼时在家时,我最期盼的就是年关,可以和家里人一起看焰火。”

二人闻言,都想起来阿芹好像是在逃荒的时候和她家人分散的。

辗转多年,阿芹一个人流落在汴京城,而她的家人大概率还在老家。

天涯咫尺,怀念却不得相见。

真是绞痛游子心肠。

李二田道:“为何不回去看看呢?”

阿芹犹豫:“时隔多年,我也不确定我的家人们是否还在老地方。”

“要是实在想念,不如就去老地方看一眼。”李二田用右手撑着下巴,“若是不在,那就回来,从此把汴京城当家。若实在,便是一家人团聚。怎么都很好。”

阿芹眨眨眼,陷入了沉思。

*

王忠勇和花吉团成亲了,柳金枝大手一挥,放了他们七天假,带薪去度蜜月。

这七天他们向其他酒楼租借了些人手暂时顶上,但由于磨合问题,小饭馆的伙计们还是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

于是“回老家探亲”这个念头一直在阿芹脑海中盘旋,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好在也是这段时间给了她再三思虑的机会。

直到七天后,王忠勇和花吉团回来,阿芹将找上柳金枝,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彼时柳金枝正在研究食谱,闻言,她翻书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阿芹。

她意识到,阿芹不像王忠勇和花吉团,孑然一身,只有彼此,所以可以利落在汴京城安家。

阿芹是有自己的老家的。

柳金枝按住书页的手摩挲了两下,道:“什么时候启程?”

阿芹微微一笑,道:“早一点吧,兴许刚过年关我就能看见家人们了。”

说着,她从自己的袖子里面取出一本书,恭恭敬敬的递给柳金枝。

“东家,当初我说过不会学成了就走,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思考怎么报答你对我的栽培。”

“这本书里面是我所知道的,有关山西菜的全部配方,我写下来,交给你,你可以在那些小学徒里面选一个人学会它。这样就是我走了,小饭馆的生意也不会受影响。”

一个膳工的食

谱是不会轻易交给其他人的。

柳金枝捏着这本厚厚的书,就仿佛捏到了阿芹深厚的情谊。

她知道阿芹是舍不下他们的,同时饭馆里的每个伙计也都舍不下阿芹。

比如现在,阿芹在和她商量离开的事。周围的伙计看似各忙各的,可眼神都在往这边瞟,眼底都有些舍不得和哀伤。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柳金枝拍了拍阿芹的肩,“我知道你想家了,所以我不留你。但如果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我欢迎你。”

阿芹含着泪一笑:“嗯,谢谢东家。”

*

离别并没有像画本子里渲染的那么哀伤和郑重。

大家只是每个人做了一道拿手菜,感到汴京城外五里的凉亭送阿芹离开。

林勤、李二田、王忠勇、花吉团、杜卫、刘彦、郑鑫……

每个人都给阿芹准备了一份礼物,都装在一口小箱子里。

甚至是向来吝啬的吴兴镛,也往小箱子里面塞了点东西。

李二田叹了口气,说:“阿芹娘子,虽然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是最喜欢你的。你爱干净,做事又细致,和这群大老粗一点也不一样。你要是走了,膳房里的锅碗瓢盆都要我归置,可闹心了。”

“走开,你这样说是在送别吗?”

潘安玉挤开李二田,把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声音里有浓浓的不舍。

“阿芹姐,这小包袱里面是我做的蛋糕。你路上饿了就吃一个,吃着它就像想着我一样。”

柳霄、傅霁景和潘琅寰三人都有事,没有赶过来,但也都送了离别礼物。

因为小饭馆的人实在太多了,如果一一送别,恐怕阿芹到了晚上都走不了。

柳金枝干脆大手一挥,把剩余的人拦住,自己走上前,给了阿芹一个茄袋。

感受到茄袋里面装的是什么,阿芹手一缩,下意识要拒绝,却被柳金枝按住。

“你学了我的手艺,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了。唯一能给你的就是这些银子,都说穷家富路,有银子傍身,你在外行走就更方便些。”

柳金枝微微一笑。

阿芹拿着银子的手感觉很沉重,但她终究没有还回去,而是郑重的福身一拜。

“谢谢东家,愿将来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一定。”

话毕,阿芹转身上了马车。

这是傅霁景拿出来的车,先送阿芹去下一个州府的码头上船,然后坐直航船直通山西。

小饭馆众人遥遥目送着马车远离。

直到本来硕大的马车最后变成一个虚影,摇摇晃晃消失在地平线远方,大家才收回视线,一块儿回了小饭馆。

但要说阿芹离开的时候并不巧,因为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以后,天就下起了暴雨。

赶马车的马夫道:“阿芹娘子,雨太大了,路又滑,不好走,前面有个土地庙,没有庙祝,我们先在前面避避雨吧。”

阿芹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天空中仿佛紫蛇狂舞的闪电,点点头:“好。”

车夫就抓紧时间赶到了前方的土地庙。

下车后,阿芹撑着一把伞,将贴身的东西带在身边,进了土地庙中躲雨,车负责去安顿马车。

她本来想生火,但左看右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用的干柴,正要仔细去找找,却见雨幕中模模糊糊闯过来一道黑影。

她以为是个歹人,正要高声去喊车夫,却不想下一秒闯进来一个圆脸青年。

青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个落汤鸡一样狼狈,他却并没有来得及管自己的仪容仪表,而是首先把怀里的一册书卷拿出来检查再三,确定书卷没有淋坏后,他才松了口气,随即就发现阿芹还站在这里。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圆脸青年连忙叉手下拜道歉,“我只是来庙里避避雨,没有想到有娘子在这儿。”

阿芹摇摇头,道:“我也只是来避雨的,郎君勿要自怪。”

说着,她看圆脸青年身无长物,只有一个小包袱,大概是没有带伞,才被淋成这副模样,于是不忍心地从自己所带行囊之中摸出一把新伞,递过去,道:

“这位郎君要伞吗?”

林洪听见轻柔的女声,抬起头来,见阿芹婷婷袅袅,气质清雅温柔,那双眼睛关切的看着他,让他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狼狈,心中猛的一跳,愣在了当场。

“喂,郎君?”

阿芹伸出手在林洪面前晃晃。

林洪赶忙回过神来,青年的圆脸上满是憨气,面上飞红:“不好意思,我走神了。要的要的,谢谢娘子的伞。”

说着慌慌张张把伞抓到手里,缩到了另一边屋檐下躲雨。

阿芹见状,温柔一笑,道:“这会雨下的很大,等停了再启程吧。”

林洪胡乱点点头,不敢看她。

但当他的视线落在这把雨伞上,他发现伞上好像写着一行字——

“柳氏小饭馆制”。

柳氏饭馆?

林洪略微瞪大眼睛,扭过头来,问:“娘子可是出身于汴京城里的那个柳氏饭馆?”

阿芹挑眉:“是,但郎君怎么知道?”

林洪不由得一笑:“我受过柳氏饭馆东家的恩惠。”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碗热豆浆。”

阿芹哈哈一笑:“确实像是我们东家做出来的事。”

因为有了共同认识的人,二人说话也放松多了。

林洪问:“不是娘子是要去哪儿?”

“山西,我的老家。”阿芹道。

“好巧,我也要去山西。”林洪高兴地说,“上次厨神比赛,柳氏饭馆的东家输给了樊楼的膳工,我心有不甘,但又听说那厨子出身于山西,哪儿是最会做面食的地方,所以想去看看,如果运气好还能记上一两个配方食谱。”

“既然我们目的地相同,不如结伴同行。”林洪朝阿芹再次叉手下拜,自我介绍,“在下名叫林洪,敢问娘子是?”

阿芹见林洪一脸憨直气,对他倒生不起什么警惕心,笑着说:“阿芹。”

“阿芹娘子。”林洪又是一番见礼,“请娘子放心,只要有我在,砍柴、挑水之类的粗活都让我来,保管保护娘子一路平平安安到山西。”

阿芹见林洪这细胳膊细腿的书生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林洪又道:“既然已是同行人,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娘子可不可以帮忙讲讲柳氏饭馆的东家,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柳氏饭馆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写一本书,内容就是关于宋朝的膳工和美食们。”

林洪笑道。

阿芹看了眼他护在怀里的本子,像是比他的命还重要一样,就知道他所言不虚。

“那取了名字吗?”

“还没有,我不太会取名字。”林洪摇摇头,但又笑开了,“但目前有一个暂定的名字,叫做《山家清供》。”

林洪看向远方,眼里满是期盼:“如果我能将这本书写成,可以第一时间给你看。”

阿芹噗嗤一下笑开了,心想一本书有什么好看的?

但她觉得这个郎君傻的可爱。

于是点点头:“好。”但又补充,“但要把我的东家写的好一点。”

林洪笑道:“不用我写,她已经够好了。希望百年之后,她能与樊楼一块儿青史留名。”

第70章 他国使臣膳工斗法,拿出看……

终于进入深冬时节,汴京城更冷了。

傅霁景的伤好没好全,现下只能勉强动动手,还不能提重物,所以依旧在家中修养。

不过傅家上下都看得出来,傅霁景虽然人在家中,但总惦念着柳金枝。

王氏便与傅钗华一同劝傅呈,挑个良辰吉日与柳金枝把日子定下算了,选媳自要看人品,比什么高门第都靠得住。

“你们说的,我自然也考虑到了,只是再过不久就是年关,年关后又有各类

凶日,挑不到好日子,不如缓到开春。”

傅呈道。

傅钗华却道:“爹何必舍近求远?我瞧七日之后就是好日子,怎么不定在这时候呢?”

傅呈道:“七日后虽是好日子,我却不得闲。”

王氏问:“怎的?”

“你们忘了,那金国来的使臣月前就出发来朝了,前几日飞来信鸽,说不出意外,七日之后就到汴京。届时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到场,我不在,父亲也不在,如何提亲?”

金国使臣来,官家要开宫廷御宴待客的消息,像插着翅膀一样,在整个汴京城飞了个遍。

凡是有点消息来源的酒楼都收到了这则消息。

再有能量的,已经开始和负责御膳的主管攀交情,想要拿下这个巧宗儿了。

比如樊楼、西湖苑、清风馆……

几大实力强劲的酒楼你争我夺,柳金枝自然也有心参与,于是也向御膳房那边的总管递了帖子。

不过她对自己并不抱很大期望。

毕竟有樊楼在前头压着,御膳房那边再傻也知道该怎么选。

不过事实并不如柳金枝所料,这回使臣来朝,并不从民间选膳工,一切由御膳房直接承办,所以,大家递的帖子都作废。

虽然失望,但也能接受。

七日后,金国使臣进京面圣。

按照惯例,金銮大殿之上作陪的官员职位甚高。

除却傅老爷子与傅呈外,还有当朝宰相谢晚、参政、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等。

金国使臣站在大殿之中,一行二十余人,对着官家行礼参拜。

“叩见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官家面相很是慈祥,白净的面皮上挂着笑,只有偶尔从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才能看出他并非平庸、软弱之人。

“使臣们一路颠簸,甚是辛苦,朕已经令人去备下宴席。我宋朝以美食闻名,必然能叫使臣不虚此行。”

金国使臣闻言,再次行礼,笑道:“多谢官家,我主和官家想到了一处。”

言罢,他抬抬手,下一刻,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队伍里走了出来,单独跪地向官家行礼。

“这几位就是我们金朝皇宫里数一数二的膳工,叫扎尔、契丹和摸鱼儿。我主也想请官家尝尝金朝美食,所以特意遣了他们跟我过来。”

话音落下,三人齐齐叩头行礼。

官家挑眉。

他且先不去管金主派这三名膳工过来,是不是真的出于好心。

只要他大宋的膳工们能压得住这人,这场御宴就能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于是官家偏过头,给丞相谢晚使了个眼色。

谢晚点点头,从堂上悄悄退了下去,然后转头直奔御膳房。

其实不是金国这边另外自带了三名膳工,谢晚本不必去御膳房一趟。

但谁叫他知道御膳房的德性,那些个膳工都是掉在钱眼里的人物。

除了给官家的吃食不敢克扣,剩下如后妃、皇子、公主们的膳食,自然就成了他们捞油水的好地方。

他们这些在宫里头办公,吃食堂的官员们是最惨的。

伙食被克扣的最狠,吃的最差,可因为是在宫里吃的,一切算是官家赏的,因此嘴里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想要加餐,吃些好的,就得给御膳房这群膳工送银子。

谢晚一路当上宰相并不容易,自然也吃过这亏,但今日特殊,他万万不敢让御膳房在金国使臣面前丢脸。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谢晚嘱咐身边的小太监,道:“去找赵王爷,他手上有令牌,此时能出皇宫,叫他去外头有名的酒楼里找几位膳工过来。”

小太监点点头,一扭身赶忙去了。

公元1054年,宋仁宗就曾在招待契丹的时候,临时从民间拉了几个得力膳工烹煮膳食。

他如今这样做,也是仿照古例。

谢晚呼出一口气,心想:官家应当不会问罪。

但这主意却像是给了赵王爷一闷棍,他怔愣了半晌,皱起眉头,道:“谢晚这家伙,话说的轻巧,都到这个档口了,让本王去哪儿拉膳工去?”

小太监也挠头,道:“王爷,奴才也不知道,但丞相这样吩咐,必然是有用意的。还请王爷想想办法,官家和诸位使臣还在里头等着呢。”

赵王爷嘶了声,若有所思,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在门口守着,本王去去就来。”

事情紧急,好在他前些日子办过一场厨艺比赛。

几位膳工也算好找,把那前三名找过来不就好了?

于是,一刻钟之后。

樊楼、柳氏饭馆和清风馆的人全被拉来了。

三人都不明所以。

但柳金枝与福老爹相熟,还有闲心互相打了个招呼,站在一起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福老爹可有消息?”

“我也不知,接到王爷的通知就赶过来了。”

旁边的樊楼膳工默默往他俩边上靠了靠,试图听到一点有用消息。

不过柳金枝和福老爹也不知道多的。

二人闲聊了一会儿,就被赵王爷身边的侍卫带去了宫门口。

替丞相传话的小太监正等候在门口,一见着三人来,喜笑颜开,立即上前,笑道:“三位快跟我来!”

居然是内宫太监来接?

柳金枝心里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其他二人亦是,脸上显示出一副严肃模样,都不敢大声说话。

直到小太监把他们三人引到御膳房前,见到了丞相谢晚,三人才终于确定——

官家临时征召他们来做饭?

柳金枝看向谢晚。

谢晚赶时间,也来不及与柳金枝三人一一介绍金国来的几个膳工,只道:

“这三位是金国来的使臣,也要做些膳食呈与官家。”

“为了尽一尽地主之谊,官家特召你们三人各尽所能,拿出最好的手艺宽待金国使臣们。”

谢晚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估摸着现在官家还领着金国使臣在大殿上看歌舞,还有时间做膳食,便道:“若要什么食材,尽管说出来,御膳房都能给你们供应。去吧。”

闻言,三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又看看站在不远处的金国膳工们。

很显然,双方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展开。

大宋三膳工,金国三膳工。

六个厨子,共做一场宫廷御宴。

这……

很难不被互相拉踩,比出个高低。

樊楼膳工率先撸起袖子,低声道:“二位,这是个出名的好机会,一起合作,把对面三个蛮子比下去。”

对面三人亦是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还抬起头来瞟他们一眼,估计也在商量同样的事情。

柳金枝与福老爹一同点头。

自个儿在内部怎么比,那都是内部的事情。

这要是比不过金国人,那可就是把脸丢到国外了。

“走,去挑菜。”

柳金枝道。

三人赶忙进了御膳房。

皇帝宴请使臣有规定流程,整个宴会会分九轮饮酒,每轮饮一盏。

前五盏为宴会上半场,后四盏为宴会下半场。

前两盏时,皇帝会和使臣们聊聊天,谈谈话,唠唠家常,比如“你们过得怎么样啊?”“你们哪儿有什么特产呀?”“你们国主身体还健康吗?”等等,以显示皇家的风度。

饮罢两盏之后,第三盏就开始上菜,第四盏则上乐工

奏乐和歌舞表演。第五盏后休息半小时,再由皇帝给官员赐花、放鞭炮。

柳金枝他们到来时,皇帝还在和使臣们寒暄。

大概还有半个时辰供他们做饭。

宫廷御宴并不是随意做,有一定的要求。

开宴要有果品,一般是雕花蜜饯。

这事柳金枝在行,她接过手,找来未成熟青柚,用柳叶刀将青柚横切为半圆形薄片,浸泡寒冽的清水中解其苦涩。

尔后利用阴刻技术,使刀尖斜插进青柚皮上刻出“V”形凹槽,再用阳刻剔除非图案部分,保留凸起造型。

因为是宴请使臣,所以更要在图案上尽显天家风范。

于是柳金枝选取了“游龙戏珠”的图案进行通雕。

她下手稳、准、轻,雕刻过程十分流畅。

不一会儿,一道栩栩如生的游龙戏珠图就在青柚上显现出来。

就把雕刻后的果片浸入生石灰水中,使果肉紧实不易变形。再放入铜锅中,用沸水烹煮。

为了使青柚的翡翠色永固,又加少量明矾。等到青柚煮的里外熟透,便捞起来沥干后,按一比一的比重,白砂糖与蜂蜜混合,均匀抹在青柚之上,进行腌制。

如果时间紧凑,腌上一天也无妨。

但现在赶时间,所以柳金枝特意在青柚外抹了厚厚一层,加快腌制速度。

除却开席蜜饯,正式饮食非肉不可。

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炙子骨头……等等,都可以做了端上去。

既然柳金枝已经在做蜜饯了,那肉就由樊楼接手。

将菜刀往手中一掂,挥手便是大开大合的砍剁刀法,一块上好的猪排刹那间被剁成无数个小块,块快大小一致,可见刀功之稳。

福老爹自觉负责主食与羹汤,如群仙炙、太平毕罗、莲花肉饼、缕肉羹……

手上功夫更是利落的不得了。

三个人做的如火如荼,倒给了对面金国三人不小的危机感。

三人盯着柳金枝精巧的雕刻,樊楼膳工的刀法,和福老爹一人调汤、揉面的利索手法,不由得又凑在一起说起了小话。

一阵叽里咕噜商量过后,三人互相肯定的对视一眼,然后纷纷推翻自己先前要做的那些简单风味美食。

这个时候,金国与大宋的想法不谋而合。

平常也就算了,国宴不能输!

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