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这空档,柴靖对傅霁景道:“这位民间来的膳工娘子手艺当真不错!我估摸的钗华也爱吃,不如将这位娘子请到家里去?”
傅霁景眸光闪动,却道:“但柴大人先前已经拨了两位膳工来照顾阿姐了,再加上家里的两位,若是再请,规制就要越过亲王了,怕是不妥。”
“这有什么难的?”柴靖满不在意,“我母亲近来要下庄子小住,正好缺一个膳工,咱把家里那四个拨一个出去,不就好了吗?”
傅霁景眼眸一亮,却垂眸温声道:“姐夫说的极是,自当依姐夫所言。”
此时又上了第二道菜,柴靖乐呵呵地回转过去,去盯那道“熬淳”了。
傅霁景倒是有些心不在焉,虽是也不耽误礼仪流程,目光却是频频往自己衣裳上瞟去。
所以他该换身什么颜色的衣裳呢……
一晃天边金乌渐落,已是黄昏时分。
血色的残阳余晖落在庭院假山流水之上,仿佛给所有事物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金之光。
而桌上的八味珍馐也已经上了六道,此时正是第七道炮豚。
被小火慢烤到表皮油焦酥脆的小猪崽趴在古朴的瓷盘之中,旁边摆放着小刀和辣椒小碗。
小猪腿肉的部分已经被片了出来,一片片渍渍冒油的肥厚腿肉靠在一起。
李司正夹起一片油光腿肉,避开胡须喂进嘴中,细细咀嚼,可以品出这鲜嫩有嚼劲的肉香之中,又蕴含着一丝极淡雅清新的果木香。
便知道这膳工是特意用了荔枝树的树干去烤这小猪,不由吃的极愉悦满足,眼睛都舒服地眯成了一条缝。
旁边有大人看着这厚胎黑釉盘,忍不住捋着胡须夸赞:“不错,用黑釉瓷盘装盛八珍,古朴厚重,颇有巧思。”
另有人符合道:“老夫也是许久没有尝到这般滋味了,怕只有那樊楼的膳工能与之相较。”
“那必然是位名膳工,这浇手的费用恐怕不低啊。”
“今日你我若不是在李大人处用膳,不知要耗费
多少银钱才能用到此等饭菜。”
意识到这桌宴席吃的全是真金白银,不免有人向李司正拱手,笑道:“多亏了李大人费心,才让我等能够享受一番人间至味。”
“是啊是啊,真叫李大人破费了。”
“多谢李大人了,也是李大人出手阔绰,才叫咱们也跟着沾光。”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夸奖的中心都不离“果然是李家,就是有钱!”这一点。
李司正本就好面子,否则也不会花大价钱来给老爷子办寿宴。
如今一听,不由得通体舒畅,好似泡了一夜的温泉水,连皱纹都舒展开了。
“嗐,我李某人向来重情义,不重金银。只要诸位同僚用的高兴,便是破费一些又有何妨?”
说到此处,他似乎觉得就这么简单说两句,还不能完全体现他的豪气,便大手一挥,道:“大郎,告诉你母亲,这位膳工娘子手艺不错,赏钱再加三成,提成二两银子!”
二两!
要知道偏远地区的县令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十贯!
这一下,众人更是又惊叹又夸赞,又叹服又拍手,简直让李司正长足了脸面。
而远在膳房里头忙活的柳金枝还不知天降横财。
“阿嚏——!”
柳金枝揉揉鼻子,满面狐疑。
怎么?有谁在咒她不成?
“柳娘子,你怎么了?”花吉团关心的问。
柳金枝摇摇头,道:“没事儿,可能是冷风吹的我激灵了一下。对了,菜名对的怎么样了?”
花吉团一笑:“前头已经把第七道菜吃的差不多了,现下就要上第八道。吃完后,就可以把凉饼端上去了。”
柳金枝闻言,走到面盆前掀开纱布细看。
发现正好面性已经发到饱满,就道:“既然如此,再去给我找十只薄胎白釉宽口瓷盘来。”
花吉团甜声应下:“诶,我这就去。”
柳金枝则将面盆倒扣于案板上,将里头的面团一点一点扒拉出来,再逐个揪拽成小块,然后放在手里搓拉抻长。
为了防止面团黏在案板上,她还要时不时地从袋子里搂些面粉出来,均匀撒在面团上,再揪住两头,把握力道,上上下下,摔打在案板上。
不一会儿,一整根粗面团就成了两股细面,紧接着两股变四股,四股变八股,八股变十六股……
等到面被抻到又细又圆之时,她再利落掐断头,将长面甩进早就预备好的滚水当中。
柳金枝前世的时候最喜欢吃兰州拉面,不是因为兰州拉面的汤底有多香,而是因为兰州拉面的面食都是师傅亲手揉出来的。
这种面比之速食面更加劲道弹牙有嚼劲。
将心比心,柳金枝做面食时也会亲手揉面,再将面团簌簌地抻细。
既然要吃美食,自然就要做到极致。
面条下锅煮熟后,柳金枝用铁笊篱捞起来迅速过一遍凉水,浇上卤汁,铺上辣脚子、小酱瓜、两半煮熟剖开的鸡蛋,以及一把香菜等菜码儿。
就转手交给花吉团,叫她安排人火速端上桌。
冷面好吃,却容易坨。
所以方一做出来就入口是最好的。
但十桌人,有不下四十位宾客,这就要考验柳金枝的速度,以及她的待客情商了。
毕竟一碗一碗端出去,总有宾客在等待。
如何安抚尚未得到冷面的客人们呢?
柳金枝早就想好了办法,对着花吉团点点头。
花吉团就招手另外唤来两个小丫头,端起桌上一排放着盖的白瓷盘,如一条黑线般排着队送到了前头。
傅霁景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瓷盘,颇为疑惑地挑了挑眉。
其余宾客亦是不解。
直到丫头们将盖子掀开,众人才看见原来这白瓷盘中心装着一张字条。
打开一看,居然是个字谜?
第27章 多拿赏钱却遭人嫉妒造谣?来,打一场……
“草不平,草荡漾,草近波,草如浪。”有官员取来字条,将上头的谜面轻声念出,“嘶,要打一个字?”
吃宴席时猜字谜,这倒是新鲜。
“敢问这几位娘子,膳工娘子这是何意?”有人问。
那丫头福身一礼,恭敬道:“娘子说凉饼有限,只能做一份儿送一份儿。在座各位大人皆是龙章凤姿,不知谁先谁后,便只好以字谜做关,哪位大人胜了,便先奉上凉饼。”
这宴席上的全是文人,大家都玩惯了这类文字游戏,如今见到这位手艺极好的膳工娘子,竟也要同他们玩字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既风雅有趣,又能消食解闷,这位膳工娘子好伶俐。”
“便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让我先猜。”
众人颇为热情。
柳金枝既然已经做好了面,这字谜自然不会出的太难。
于是不消片刻,就有一位年轻郎君率先站起来道:“解析:“以草为首,草下有波,便是菠菜的‘菠’!膳工娘子第一个字谜倒是一点儿不难为人。”
丫头揭露谜底,正是菠字。
便福身一礼,送上凉饼。
年轻郎君得意一笑,拱手笑道:“哈哈,诸位可不要怪晚辈抢先这第一口凉饼。”
众人不由笑道:“且先让你一回,看看第二个字谜如何。”
又揭开一个盖子。
谜面是:“士出言后世民动,打一两字水果。”
这回倒是由一位年长些的相公抢了先,笑道:“桔子是也!”
正中谜底,抢到第二碗。
这谜面倒是不难,可这几十人一块儿抢,倒是难能率先作答,这可难为坏了柴靖。
好在他也不是走寻常路的人,憋了半天,想了个坏主意,凑近了傅霁景道:
“霁景,你说这般争抢下去,咱俩猴年马月才能吃到?就是吃到,也不过一碗,始终不能痛快。”
傅霁景本是闷闷坐着,并不想参与热闹。闻得柴靖言论,倒是好笑似地抬起眼眸来,道:
“姐夫想作何?”
“我听杏安那小猢狲说,你与这位膳工娘子相熟?”
“……唔,算是相熟。”
傅霁景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既是相识,那便算作自家人!”柴靖起了劲儿,“自古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你去与她说说情,叫她出个难些的谜面,只把谜底告诉我。嘿嘿,我这不就吃到了吗?”
傅霁景呼出口气,摇摇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言下之意是不帮你走后门。
柴靖大郁闷。
府内宴席只办一天,到了散场时,李司正并主家夫人都出门送客。
一群文人互相拱手,热热闹闹出了门。
走时还在议论今晚的凉饼酸酸甜甜,弹牙劲道,十分好吃,又叹息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在司正家吃到这般凉饼。
李司正闻言,越发得意,叫夫人亲自差人把酬金送去膳房。
柴靖与傅霁景对视一眼,皆是默契地往后院膳房走去。
与此同时,柳金枝正受一众丫头恭贺之时。
“柳娘子,我听说老爷今日因为膳食做得好,高兴的很,怕是要重重赏你呢。”
“司正老爷向来出手大方,这回娘子怕是有的赚啦!”
“娘子若日后还有门路进司□□主持四司六局,还请娘子多多提携我们,我们也好跟着沾光。”
……
柳金枝一时间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一片恭贺声中,却有一两句不中听的酸言酸语。
“咱们四司六局哪个没出大力气?怎么就净赏她东西。”
“你没见人家生得俏丽又年轻,哪儿是你我这等老妇可比的?这赏钱当然也拿的多一些咯。”
“娘子说得对,我们还得去巴结巴结。免得现在只是赏钱多,将来指不定就成了府里头的姨娘了。”
柳金枝往人堆儿里看过去,却见说酸话的正是此前议论了她一句的钱娘子。
虽然此处是在司□□,不能轻易招惹是非,可膳房偏远,此时主家又在前头送客,柳金枝就没什么好忌讳的,走到钱娘子面前就是一声——
“呸!”
钱娘子被唾沫兜头喷了一脸,震惊得瞪大眼睛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却指着她鼻子骂道:“嘴巴里头生虫的贼歪刺骨,偷在背后议论人。有本事的到老娘跟前儿来,老娘与你仔细理论!”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职场上最忌讳的就是当软包子。
一些人欺软怕硬,你以为自己是退让了一步,却不知是让别人以为你更好欺负。
柳金枝宁愿自己没素质,也不想把气往肚子里咽。
“好你个小贱//妇!莫不是已经攀上高枝儿了,怎敢如此猖狂!”钱娘子回过神来,怒得涨红了脸,破口大骂,“我□□你祖宗的!”
便要扑上来撕打。
柳金枝哪里会让她得逞,抬腿就是一计窝心脚,踹的这钱娘子脸色霎时变得碴腊焦黄,哎哟一声惨叫扑在地上。
与钱娘子一同议论的那位见状一转身想溜。
柳金枝直接上手就抓,扯住人的头发就死命往回拽。
那人叫得跟个杀猪般凄惨,却又叫柳金枝狠命一掼,登时跌了个八叉摔在地上。
身上的褙子、袄子、外衫都被脏雪浸湿了,插着的冠也歪歪斜斜散到一边,狂也似地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
柳金枝可是敢操起刀和男人干架的泼辣子。
就是放在现代也是鼎鼎有名的刺头。
怎肯给这娘子颠倒黑白的机会?
当下抓过一把湿润黑泥巴土,直接攮进这人嘴里。
“叫叫叫!吃老娘一把土,到地下跟阎王爷叫去!”柳金枝一叠声的骂。
在场的众娘子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柳金枝看起来温温柔柔,说话和和气气,动起手来居然这么彪悍?!
当下,一些以为柳金枝年轻,就想着占她便宜的娘子,都讪讪退了几步。
吃了这么大亏,钱娘子决计不肯罢手!
便拼了命似得从地上爬起来,扑上钱与柳金枝撕打成一团。
你扯我衣裳,我拽你头发。
可柳金枝力道太大,这钱娘子竟然按不住她,不由得大叫:
“我□□你祖宗的!吴三姐,你还不来帮忙!”
那吴三姐才被塞了一嘴黑泥,连吐都来不得及呢,哪儿空得出手?
可怜钱娘子又被柳金枝按在地上撕打了一顿。
正打到酣时,耳边爆起一声雷喝:“住手!都住手!当我这司□□是什么地方?!”
众人扭头一瞧,只见管事嬷嬷一脸阴沉地站在廊下,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郎君。
柴靖呆呆地看着一身威猛,右手如鹰爪般死死抓住钱娘子发髻的柳金枝,结巴了好久,才喃喃感叹一句:
“柳娘子真乃厨中花木兰也!”
傅霁景也微微瞪大眼眸,一双丹凤眼的睁得圆溜儿,却是一声不吭,好似已经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柳金枝见傅霁景也在,不由尴尬咳了两声,但不妨碍她快速放开钱娘子的头发,快步走到嬷嬷面前梨花带雨般哭起来:
“嬷嬷,你可算来了,请为奴做主啊!”
钱娘子与其余一人大呼不要脸。
正要起身怒骂,就听得嬷嬷冷笑一声,道:
“明明是你动的手,却让我做主?你当我老婆子眼瞎吗?”
钱娘子等人忙不迭点头。
“是啊!打得咱俩个苦也!”
柳金枝却是抽抽噎噎地流下眼泪,道:“嬷嬷有所不知,此二人败坏司正大人与大姐儿清誉!”
“明里暗里说奴得进司□□全凭色相,可荐我进来的是大姐儿!”
“夫人管家森严,老爷清正廉明,大姐儿清清白白。”
“被这婆子说的仿佛红灯瓦子一般不堪,奴是万般忍受不得,这才撕打起来。”
此话一出,嬷嬷神色顿时好转,反而对钱娘子等人不满起来。
钱娘子几个却恨不得气个倒仰,只觉得柳金枝净挑对自己好的说,可偏偏她又没有说谎。
她俩确实说过这些酸话。
当下一个接一个跪下来,涕泗横流求饶道:“嬷嬷,我俩只是一时糊涂,可没有败坏主家声誉的意思啊!”
嬷嬷冷冷道:“既然能说出这般话,便知道下场是什么。主家心善,你等的酬金自不会少。只是往后四司六局之事,你们就莫要参与了。”
二人听闻,脸色迅速灰败。
李司正在汴京颇有威望,他们不要的,其他府邸听到风声自然也不会聘请。
她们往后虽不会饿死,却再赚不到四司六局的大银子了。
因银子而嫉妒辱骂他人,最后反倒没了银子。
这般惩罚却也公正。
“柳娘子,事情已了,这是主家给你的赏钱。”嬷嬷让人把银子奉上,“另外多加了三成,赏娘子的好手艺。”
柳金枝一笑,接过酬金后,又取出两百文给了嬷嬷,笑嘻嘻道:“多谢嬷嬷照顾,这是孝敬嬷嬷的。”
柳金枝深韵“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道理。
今日这事可大可小,要是嬷嬷禀报给了主家,怕是她也要受些罪,不如给个孝敬,换两句好话。
果然,嬷嬷扫了一眼,笑着接了钱,道:“老奴没看错娘子,娘子果然是位聪明人。”
二人相视一笑,嬷嬷转身走了。
柴靖与傅霁景道:“虽说剽悍,却又十分懂得生存智慧,倒是妙人。”
傅霁景没说话,望向柳金枝的眼神却更明亮了。
于是二人一齐过去。
柳金枝不好意思地笑,道:“叫二位看笑话了。恩人,吓到你了吧?”
这种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郎君,怕是没见过底层妇女撕//逼的彪悍模样,不知会不会对她心生厌恶。
傅霁景却摇摇头,道:“娘子为自己正名,理所应当,并无不妥。”
甚至诚恳地夸了一句:“娘子英勇,在下佩服。”
柳金枝:……
若不是知道这位二郎的人品,她都要以为这话是在故意阴阳她。
柴靖不由扶额。
他这个弟弟就是读书读迂了,怎么能在女子面前夸人家英武呢?
于是他赶忙岔开话题,把请柳金枝过府照顾傅钗华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娘子孕中饮食不振,我们两家都十分忧心。柳娘子手艺高超,若有你在饮食上多加照顾,我娘子进食也会香些。”
傅霁景想说些什么,但抿抿唇,又改为了默默点头。
“原来是这件事,相公莫急,让奴想想。”
柳金枝面露犹豫。
诚然,这是个很不错的买卖。
傅霁景为人温和,家风想必也是如此。去了他家做菜,倒不用怕主家狗眼看人低,肆意刁难。
但再怎么温和,终究也是权贵之家,若稍有差错,后果怕是难以承担。
再说,司□□赚的银子也够霄哥儿走科举了,不用再横生枝节。
打定主意,柳金枝预备婉拒。
岂料柴靖笑眯眯地伸出三根手指:“若娘子愿意答应,傅家愿出三两银子的浇手费。”
柳金枝:!!!
什么?!
那可是三两!!!
她再挣挣,霄哥儿岂止能去科举,说不定她还能正式盘下一个小铺子开饭馆!
“幸得恩人垂青,奴愿去。”柳金枝当即反口。
她这辈子就是死也要死在钱眼里。
傅霁景略微松了口气,这才开口,温声道:“明日我会派杏安来接娘子,子夜之前必然送娘子归家。”
来回有专人接送,又省了一笔驴车费用。
柳金枝喜得答应不迭:“好!”
第28章 傅氏门庭书香门第
结束宴席后,柳金枝回到家。
天已经黑了,柳家门口却一左一右点了两盏悬挂红纸大灯笼。
灯笼下,柳霄把月牙裹在小毯子里,抱着人坐在门口。月牙的小脑袋靠在柳霄的肩膀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有了些
睡意,但还没睡过去。而杜卫站在二人旁边与柳霄轻声说话,偶尔说到好笑处,两个少年就相视一笑。
虽然柳金枝忙碌了一天,但回家看见这般其乐融融之景,心还是暖暖的,身上的酸疼也无形中消散了不少。
她抖抖肩膀,迈着轻快步伐走过去,笑嘻嘻道:“怎么都凑在门口呀?”
“阿姐!”
月牙看见她高兴地叫了一声,顿时睡意全消般挣扎着跑出柳霄怀抱,屁颠屁颠地扑进她怀里。
柳金枝捏了捏月牙的短胳膊短腿,摸到衣裳上尚附着着一层暖意,便知道柳霄倒是一点没让月牙冻着。
但她还是道:“这么晚了,怎么不把月牙抱进去睡?还拉着杜卫一起站在门口吹冷风,你们两个穿了厚衣裳没有?”
柳霄知道柳金枝是在关心他,心中一暖,笑道:“穿着了,都是阿姐买的新衣裳。”
杜卫道:“我也穿着了,还是今天少东家带着我去买的,可暖和了。”
“阿姐,你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我和哥哥还有杜哥哥都很担心,所以才在门口等你。”
月牙声音软软,环抱着柳金枝的小胳膊还带着淡淡的暖意,一直传递到柳金枝的心里去。
柳金枝忍不住失笑,也同样摸摸柳霄和杜卫的脑袋。
“东家,你忙了一天累坏了吧?我们给你留了膳食,快去吃吧。”
杜卫不好意思地红了下脸,让开一条通道。
柳霄也没说,却也笑开了,上前一步接过月牙,好让柳金枝空出手来。
“好,咱们一起。”
柳金枝一手挽一个,一家人乐呵呵地进了门。
家里的窝棚已经修好了,王志环那边也把定好的牲畜送了过来,往日里寂静的庭院中多出了许多嘎嘎、咯咯的声音。
虽然吵,却也热闹。
柳金枝蹲在门槛上,一边望着月光下属于自己的小型农场,一边扒着嘴里的饭,就觉得现在的日子真是格外有盼头。
特别是想到等会儿她要宣布什么,就更是心中火热。
于是她赶紧三两口吃干净碗中饭,召集了全家人一同围在了小桌子边。
借着摇曳的火光,柳金枝把今日赚得赏钱全拿出来。
留下五两银子专供柳霄买笔墨纸砚,上学束脩,剩余的全都存进高粱坛中。
月牙踮起脚,费力晃了晃坛子,惊喜道:“阿姐,又重了!”
又拉杜卫来听。
杜卫贴着耳朵,只听得坛子里的银钱撞击声叮铃作响,也不由得咧嘴傻笑。
柳金枝摸着坛子,笑眯眯道:“我又接了一个大户的单,那家娘家边姓傅,公家边姓柴,我便去傅家照顾他家的大姐孕中饮食。”
“有大单子是挺好,可是阿姐要连着两天做大单子,会不会太累了?”
柳霄问。
“我本来挺累的,但一想到会有白花花的银子进账,我就什么辛苦都忍得了。更何况,你们猜傅家能给多少?”
柳金枝一脸神秘。
三个小孩对视一眼,然后跟拨浪鼓似的齐齐摇头。
“那可是三两!而且还不算赏钱。”柳金枝喜滋滋的,“做完这一单,再努努力,咱们就能盘下一间小铺子,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饭馆!”
“三两!”月牙听得两眼发亮,“好阔绰的人家啊,比之前总来摊子吃东西的潘相公都要大方。”
但家有美貌阿姐,柳霄不得不保有疑虑,担忧地问道:“阿姐,那个傅家家风正吗?”
“嘶——”
柳金枝思及傅霁景讲礼貌讲到过分的姿态,点点头,道:“不是我说,我觉得他家正的发邪。”
柳霄噗嗤一笑,道:“阿姐你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但又明白柳金枝不是以前的柳金枝了,现在她说没事,那就肯定是没事,不过为防意外。
柳霄还是道:“虽是如此,但阿姐终究是年轻女子。明天我陪阿姐去,到了晚间,我再去接阿姐回来。”
柳金枝犹豫:“食摊很忙,现下攒够了银子,你又要预备着温书科举,若还要去接我,怕是顾不过来。”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
柳霄一笑,眉眼初现少年人的清朗俊逸。
柳金枝缓下神色,点头笑道:“好。”
当晚柳金枝照旧多预备一些吃食,又卤好该卤的卤味,留待杜卫和柳霄他们在夜市买卖。
第二日,就和柳霄一起坐上了由傅府派来的驴车。
驴车一路向南,大约一个时辰后才停。
瞧着头顶上气势非凡的匾额“朱雀门”,柳金枝不由咂舌。
她是没来过这里,但不妨碍她听说朱雀门附近的土地要比其他地方更贵,能在这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宅子,家中不说有十万贯,至少也能有万贯。
不过想虽是这样想,柳金枝却一直没看见柳家大门在哪儿。
她左右张望,只看见街道左边是开设的各色食摊、饭馆,右边是一道长达百米的灰墙。
墙中有一扇硕大的红漆双开木质大门,足有五米!
门楣镶嵌鎏金铜钉,两侧立青石雕狮,兽首威严,鬃毛如焰,仿佛眼放精光,威武不凡。门廊两侧延伸粉墙环护,墙顶覆黛瓦,墙根处点缀太湖石与垂丝绿柳,庄重中透出雅致。
古朴厚重之感,居然比司□□还要盛。
哪怕只是粗略打量,都能知晓这整座宅院必然占地面积甚广,气势恢宏。
柳金枝怔怔的盯着那扇朱漆大门看了许久,才艰难出声:“霄哥儿,你说该不会这一整条街都是傅府吧?”
柳霄默然片刻,缓缓点头:“……应该是。”
嚯!
要知道这汴京城寸土寸金,就柳家那间老破小租出去也能得不少银子,更何况还是地段更贵的城南?
一道墙就蜿蜒近百米,这府内面积怕不是堪比学校。
知道傅霁景家世不凡,但也没想到他家能有钱到这个程度啊,这怕是十万贯都打不住的财富啊。
车夫道:“这还不是府里的大门,大门在北边儿呢,咱们往南边儿来,这会子要进的是角门。”
然后就带着柳金枝和柳霄过去叩门。
角门倒是颇为低调朴素,只是一闪双开的木板门。
叩门后,门后很快就冒出来一个丫头打扮的少女,穿着一身嫩柳绿的衣裳,模样白净,像是个上等丫头。
少女小心打量一下柳金枝,继而福身一礼,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柳娘子了,奴名唤双儿,是我家大姐儿的贴身侍婢,请娘子随我来。”
宅内模样也很是不凡,府邸檐角高翘如飞翼,覆琉璃筒瓦,日光下流转青金光泽。园中假山叠石,嶙峋如云,山脚环抱,曲水荷塘。
每一处景物都可以看得出其背后的花费。
柳金枝一路看的眼花缭乱。
最终抵达女眷住所。
双儿笑道:“我家大姐儿孕中身躯沉重,又易困乏,所以常要睡到三竿才起。不能先引娘子拜见,还望娘子见谅。”
话说的倒是挺有礼貌。
柳金枝也就温声细气道:“奴先为主家将吃食做着就是,只是还有一事要相问姐姐。”
“什么?”
“敢问主家孕中是爱吃酸,还是爱吃辣?”
“孕前倒是爱用辣的,孕后便净挑了酸的吃。为着这个,大姑爷成天往外跑,寻些鲜酸膳食回来。礼部尚书柴大人也往府里连拨了两个膳工……”
柳金枝略微惊讶:“原来主家的姻亲是礼部尚书柴大人,那主家……?”
傅府能与尚书大人结为姻亲,想必自身身份也不低。
果然,双儿道:“我家老爷乃是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从二品官员。
以一人之力掌管大宋钱粮,是权利和财富汇集的中心,自然人人拜服巴结。
当初傅霁景下榻的侯家不过是从三品的工部侍郎,三娘子所在的孙家虽是御史中丞,却也只为从三品。
难怪一个两个都对傅霁景周到侍奉,也难怪这处宅邸这么的恢弘气派。
虽然惊讶于傅家家主品阶,但总也在柳金枝意料之中。
她虽惊讶,却不惊诧,依旧面色沉静地跟着双儿走。
可堪堪路过小庭时,正好有两三位相貌俊郎儒雅的相公朝他们走来。
这几人模样颇为年轻,身上穿戴或绯红,或藏青官服,可见他们并不是
无名小官,反而颇有品阶。
可他们一个个不是怀抱奶娃,就是牵着孩子。
谈笑着从她们面前走过。
双儿赶忙带着柳金枝驻足行礼,福身下去时,柳金枝只听得这几人道:
“大哥,你怎么不将铭哥儿带来看望祖父?那小家伙可机灵了。”
“二弟,你不知道,铭哥儿在学堂里顽皮,砸了老师的墨,被老师罚抄五遍《论语》,现在还被他娘拘在家里头出不来呢。”
“哦?那确实该罚。”
“诶,大哥,二哥,小弟我倒是把梅哥儿带来了。这小猢狲前几日正启蒙呢,正好叫祖父这个太子太师教教他,嘿嘿。”
……
太、太子什么?
柳金枝一怔。
太子太师?!
双儿目送这群人走远,才站起身来笑道:“我家老太爷因性格温和儒雅,学富五车,满腹诗书,所以早些年得蒙陛下垂青,亲封了太子太师,常进宫教东宫念书。”
大概是在这府里头待久了,深受府中恩惠的缘故,双儿说起傅家之事时颇为自豪,不用柳金枝细问,就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许是因为得皇恩眷顾,老太爷与夫人膝下儿孙满堂。除了我家老爷,还有二爷、三爷、四爷,只是都分散出去做官儿了。”
“这几位爷同样是多子多福,方才走过去的几位便是这几位爷的公子,也是各有官职。”
“有大理寺少卿、御史台侍御史、中奉大夫……”
“就是我家老爷不重香火,所以只有大姐儿和二郎两个。”
就是双儿口中随口提到的几位公子,都是不低于五品的官。
可见傅家门庭不仅仅是有钱有权那么简单,而是真正的簪缨世家,累世清流,世代书香。
家中子孙更是人才济济,福泽深厚,各自在朝堂中为大宋进言献策。
如今联姻,更是使这个家族如烈火烹油般,显出一片花团锦簇、前程无量的局面。
就算傅霁景再没出息,傅家满门荣耀都还能再延续个百年。
更何况傅霁景满腹经纶,必然能让傅家成为流芳千古的钟鸣鼎食之家。
柳金枝深吸一口气,极为震惊的同时,却也格外高兴。
这般高门大户,必然更加乐善好施。
到时给她的赏钱说不定远超司□□。
柳金枝两眼发亮。
银子!银子!
二人抵达膳房。
柳金枝仔细打量了一番。
她到司□□时,觉得司□□的膳房又大又干净,比她们家的小灶台好多了。
可现在到了傅府,只觉得司□□的膳房都沦为二等,比不得此处光鲜亮丽。
膳房内还一排站着五个小丫头,每个人身上穿着都不错,模样也灵巧。
双儿笑道:“这些便是拨给娘子使用的,娘子若有什么吩咐,尽管指派她们去做。就是食材不新鲜了,也尽可以提出来。”
这般说话,倒并不把柳金枝当作普通膳工娘子对待,反而犹如客人一般温和有礼。
既是如此,柳金枝自当尽心。
“食材若是太新鲜,我却也不要。”柳金枝眉眼弯弯,“敢问双儿娘子,这府上有没有过了一夜的素食馅料?”
第29章 酸馅儿包子过夜的馅料可以做好吃的包……
双儿一怔,似是没想明白柳金枝的意思。
“娘子这是何意?这过了夜的素食馅料吃了岂不腹泻?”
柳金枝笑摇头道:“非也。”
宋代人爱吃酸馅儿包子,但他们眼中的酸馅儿包子,与柳金枝所说的并不一样。
就如《古今小说宋四公大闹禁魂张》里写到的一句:
“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
这里的焦酸馅儿,就是指带馅儿的小吃。
而柳金枝所说的酸馅儿包子,就是要用各类食材混在一同,放至微微发酸,再启用包料。
只要做法得当,不仅不会腹泻,更是会增加馅料的鲜美程度。
但是傅府重视亲情,傅钗华又是头胎,所以阖府上下极为看重。
双儿第一次听说这酸馅儿包子,倒不敢拿主意直接端给傅钗华用。
“若是双儿娘子忧心,不如我先做一份儿,娘子再叫几个人一同来食用,若是大家皆会腹痛难忍,那我便罢了。”柳金枝道。
双儿觉得有理,松下口风:“如此,我这就差人去寻问,只是怕要费些功夫。”
府内不缺银两,对丫头们的待遇也不错,所以她们大多是不吃过夜食品的。
有个丫头站出来道:“双儿姐姐不必寻了,我哪儿倒有一盆上好的素菜馅料。本是昨夜拌好了,想包几个馄饨吃,却不想太忙,一时忘却了。”
“你把馅料放哪儿了?”
“拿条绳索挂在水井下头了。”
水井下头颇为寒凉,再加上正是春寒料峭时,这馅料估计正保鲜,没什么大问题。
双儿便愈加放松,笑道:“那正是巧了,你赶紧去把东西取来。”
“是。”
素菜馅料被端来时,盆上还好好地盖着一层纱布。
柳金枝把纱布揭开,低头轻嗅,鼻尖顿时萦绕着一股淡淡酸味儿,不浓烈,就好像水滴入了一滴醋,倒是酸酸淡淡的好闻。
“很好,这里头的馅料已经初步发酵了。”
柳金枝很满意。
双儿歪歪头,疑惑不解:“发酵?这是什么意思?”
“嗷……就是……”柳金枝挠了挠头,“就是这盆馅料已经很适合做包子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娘子用词真独特。”双儿由衷的夸。
柳金枝尴尬地嘿嘿两声。
馅料初步发酵,就会形成独特的酸味儿。
这种酸味儿既可以增加馅料的鲜味儿,又可以促进消化。
一般来说,膳工会选择将之加工成一种两头尖尖长长的包子,再上蒸笼,最后得出的包子鼓鼓的,口感更加松软,咬上一口,酸香扑鼻。
像柳金枝这种爱吃酸辣口味儿的,就特别喜欢吃这种包子。
不过大概是因为丫头月钱有限,所以这盆酸馅儿里头大多是素菜。
摘蒂的木耳、洗净切丝的小白菜……
许是觉得太没油水,于是里头又添了些肉沫。
粗略一打量,应是最便宜的猪肉。
但是也够了。
柳金枝撸起袖子,找出了一袋面粉。
古时候的筛粉技术较为粗糙,所以精细的好面粉不常见,价格又格外的贵。
司□□能拿出来的面粉虽然还有一些糙口,但已经算是精细了,傅府的面粉居然更胜一筹。
上手抓一把,粉质细腻无比,与现代品质面粉无异,一看就是筛过许多遍才得来的精品。
轻轻煽动面粉袋上方空气,更是可以闻到一股清甜的小麦香气,一看就知道是用上好的小麦粒仔细脱壳磨出来的。
果然是大富贵之家。
柳金枝感叹了一句,态度也更加认真。
毕竟好粮食不易得,要更珍惜才不算辜负。
她舀出一勺面粉,用沉淀一夜的清澈井水兑水拌匀,大力揉搓,揉出一个大大的面团。
为了让最后得出来的面食更劲道,她反复捶打面团足足一刻钟。
最后把面团从盆里挖出来的时候,手光盆光,雪白的面团干爽无比地待在案板中央。
旁边有丫头看着羡慕道:“娘子这和面的手艺真好,我和面的时候,不是粉多,就是面多。”
“我也是,但偶尔也有揉得不错的时候。比如我做包子就比做馄饨好,我揉出来的馄饨皮
总是太厚。”
另有丫头点头说。
柳金枝笑道:“揉面确实比较讲究,就拿做包子来说,要一杯面,两杯水,糖、盐也不能缺。”
“但做馄饨又不一样了,虽然一样是一杯面,两杯水,但还要加蛋清、食言和花椒油。”
“揉面则又要一变,一杯面,三杯水,却只要一小勺盐就够了。”
两个丫头听的目瞪口呆。
“原来揉面还有这么多讲究?难怪我只能做一样面食,同样的方法去做其他的就行不通了。”
“柳娘子,你能再跟我们说说吗?”
“我也想学。”
几个丫头凑上来。
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所以古时候好的师傅都藏私,不肯轻易把独门绝技交出去。
因此同样的中华美食,却还分为许多派系,派系之下,又因传承人对食谱有了改良,所以又有了以传承人姓名来命名的各种招牌菜。
柳金枝理解这些前辈的,但她无意于此。
毕竟她从后世来,因风气兼容并包,早就学了百家菜系。
如今若是再死守食谱不肯教出,倒对不起后世那些教导她的老师了。
于是柳金枝将自己知道的揉面方法一一道来。
几个丫头听的认真。
其中一人听得津津有味,却叹气道:“我小时也爱做菜,却没人教我,我只好一个人瞎琢磨。进了府后,嬷嬷觉得我懂算账,想让我去内库帮忙,可我放不下膳房,就自请来这里干活儿。本来是想学些手艺的,不过至今还是个半吊子。”
柳金枝闻言,不由得朝这人看去。
眼前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岁光景,皮肤白净,眉眼虽只算得清秀,却自有一种温柔沉稳气质,就像一杯氤氲着热气的茶,看着就叫人舒心。
一个丫头道:“柳娘子,你可别看阿芹这样说,她的手艺可是我们这几个里最好的。”
“是啊,每天脑子里不是想着做菜,就是想着食谱。我们还常笑她,若她不在府里头做了,要去汴京城里支个食摊,我们必然都去帮她撑场子。”
阿芹被说的不好意思,脸红道:“我哪儿有能力去支食摊?当个膳徒倒是不错。”
柳金枝听着,不由心念一动。
正好柳霄科举的钱已经存够了,若不出意外,将来柳霄就该以温书为主,至于食摊,她该另请人手。
本来她还在犹豫人手不好找,懂算账,能顾摊的人才就更不好找。
现在这个阿芹既然两者兼备,不如让她试探试探。
也就笑呵呵地问道:“阿芹娘子,你的奴契何时到期?”
阿芹想一想,满眼犹豫和迟疑,道:“算起来也就这两天了吧,其实我也不知该不该离开。”
毕竟往外一步就是不可预知的未来,但如果留在傅府,别的不说,傅府家风温和,治下有道,宛若温室,至少能护人无风无雨。
柳金枝闻言,想了想,便以开玩笑的口吻道:“正巧我的食摊上还缺人手呢,芹娘子若出了府,不如去我哪儿。虽保不得吃香喝辣,每月的工钱却是一定准时结。”
几个人都笑开了。
阿芹也咧开了嘴,笑容却略带思量。
面揉好就要发,足要一个半时辰。
但一群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时间漫长。
直到双儿回转来,告诉她们傅钗华醒了,洗漱完就要用膳。
一群人才加紧做起手上活儿来。
不消半刻钟,包子就包好了,又放在蒸笼蒸。
等到傅钗华将衣裳穿着齐整后,酸馅儿包子正好出炉。
双儿与膳房里头的六个丫头都凑上来要试菜。
柳金枝将蒸笼盖子一掀开。
蒸汽噗嗤喷出,一时间迷乱人眼。
众丫头却闻见一股扑鼻的酸香,不由得惊呼:
“哇!”
“好香!”
……
双儿本还担心自己吃了这酸馅儿包子,会跑好几趟茅房,却不想这个味道这样香,心里的防备顿时卸了一半。
阿芹一人发了一双筷子,每个丫头都夹了一个酸馅儿包子喂进嘴里。
“唔……”阿芹嚼了几口,就不由得面露惊艳,“味道酸香鲜嫩,比一般的馅料更好吃!”
双儿说不出来这么多话,也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又多咬了好几口。
其他丫头也是一个赛一个吃得快。
今早来膳房帮忙,她们可都没吃朝食呢。
“吃完之后,咱们再等上个一时半刻,若并无不妥,那这碟包子就可以呈给大姐儿了。”
双儿笑道。
众人点头,吃完之后不喝水,也不吃其他,更不随意走动,只在膳房坐着。
三刻钟后,前头服侍傅钗华的丫头又来催了第二道,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确认并无不妥后,才叫双儿将这碟酸馅儿包子带走了。
与此同时。
傅钗华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如花芙蓉面,先是一笑,后又忍不住伸出纤纤细指抚摸檀木桌上一排胭脂,对旁边眉眼俊朗的青年郎君道:
“唉,自从有孕后,这些口脂、胭脂都用不到了。”
“夫人眉不描自黑,唇不点自红,不用这些胭脂也有好气色。”
傅钗华嗔笑道:“你惯会哄我开心,我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脸色都难看了许多。”
“女子孕中确实格外辛苦,为夫又是男子,帮不到夫人什么。好在傅弟认识那位柳娘子,我与他一同请了人家来。她做的膳食我用过,十分不错。我想若夫人吃了,即便不能开胃,也能多用一些。”
柴靖温声道。
“这位柳娘子倒是没怎么听说过,我只觉得上次你去蔡氏饭馆带回来的鱼不错。”傅钗华叹了口气,“只是妇人孕中不得多食鱼虾一类的河鲜,否则对胎儿不利,我才不得不少食些。”
柴靖还要安慰,双儿却已经送了酸馅儿包子过来了。
这包子几个并排摆在一只薄胎白釉碟子里,外皮雪白,鼓鼓圆圆,就像一只只小兔子,煞是可爱。
柴靖忙不迭接过来,送到傅钗华面前,道:“夫人,膳食送来了,不如来试试?”
傅钗华叹了口气,转头吩咐丫头们将漱口盆和手帕预备好。
她怕自己刚吃就要吐。
慢吞吞走到桌边坐下,柴靖夹了一只酸馅儿包子送到她嘴边。
傅钗华犹豫了下,还是缓缓张开嘴,小小咬了一口。
第30章 引荐名师一出手就是五封推荐信
刹那间,一股淡淡的酸香进入口腔,萦绕鼻尖,腹中一直躁动不安的呕吐欲望,竟然被这股香味儿尽数抚平。
外皮的蓬松柔软,馅料的鲜香美味。
两者仿佛相得益彰。
越嚼就越有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从胃袋深处腾起。
等到傅钗华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就着柴靖的手又咬了一大口。
柴靖见傅钗华的饮食动作居然带上了一丝急迫,不由得大喜,连忙小心喂食,等傅钗华吃完一个,赶紧又夹一个。
直到傅钗华摆了摆手,柴靖才停了。
不过见傅钗华吃的这么香,柴靖也没忍住,傅钗华吃不下了,他干脆就把剩下的酸馅儿包子全都扫进了肚子里。
但一碟酸馅儿包子只有八个,傅钗华吃了六个,只剩下两个,这叫柴靖这个大男人根本填不饱肚子,上不上,下不下地吊在这里。
不由舔了舔嘴唇,问双儿道:“双儿,还有包子没有?”
双儿面带愧色,道:“本来是有的,但这酸馅儿包子是柳娘子的新手艺,我们怕伤了夫人是胎,就试了一遍菜,所以就没有多的了。”
傅钗华失望道:“这酸馅儿包子确实好吃,我还在想若有多的,留着蒸上一屉,可惜了。”
柴靖道:“也不知道这酸馅儿包子今日可不可以再做一次?”
“我也不清楚,因为这包子馅料颇为特殊,不如请柳娘子来与姑爷、夫人说一说?”
傅钗华惊喜笑道:“快些传来。”
傅钗华没见过柳金枝本人,还以为柳金枝是名中年妇人,见着了之后发现柳金枝居然生得年轻貌美,不由得惊讶。
“柳娘子这样年轻,就有如此高超的手艺,真是天赋异禀。”傅钗华忍不住赞叹。
柳金枝福身行礼,语气温和:“夫人过誉了。听说夫人想要再做一笼酸馅儿包子,只可惜这包子的馅料难得。要前一晚就放置,直到馅料变酸。但若是放的久了,馅料太酸,吃了怕是会腹泻。”
言下之意便是馅料已经放了过久,怕是不能用了。
傅钗华顿时面露失望。
美人细眉微蹙总是惹人怜惜的。
柴靖拍了拍傅钗华的肩膀,问道:“柳娘子,还请你想想办法吧。我夫人最近吃什么都不舒服,只有这酸馅儿包子还算用的多一些。”
柳金枝也没想到傅钗华会这么喜欢她做的包子,毕竟孕妇一般都是吃什么吐什么。
但眼前这人可是她的最大金主,无论怎样都得把人家的胃牢牢抓住。
便和气笑道:“相公莫急,除却这酸馅儿包子外,我还有其他的手艺,若夫人愿意试试,我晚些时间就做了送来。”
傅钗华、柴靖闻言,都忙不迭转忧为喜,笑道:“多谢柳娘子了。”
尔后傅钗华更是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柳金枝,高兴道:“这是三两银子,还请娘子收着。”
柳金枝一愣:“现下就总账么?”
“不,这三两算在酬金之外,就算是我多谢娘子的手艺,让我终于能安安稳稳的吃一顿朝食。”
傅钗华笑的温柔。
柳金枝见柴靖性格颇好,傅钗华也是位好说话的。
想一想,就没有上前去接这三两赏钱,反而福身道:“夫人容秉,奴不想要这赏钱。”
傅钗华愣了一愣,疑惑道:“哦?莫不是娘子觉得这三两银子不够?”
“非也,夫人出手阔绰,胜过奴平生所见,只是奴心中别有所求,所以宁愿舍弃金钱,也想求夫人一个恩典。”
傅钗华细细思索片刻,道:“你且说来听听不迟。”
“奴进府时,闻得傅老爷膝下只有夫人与傅二郎君,二人自小玩伴在一起,感情深厚。敢问夫人,此言可真?”
“自是真的。”傅钗华点头,唇边凝出一抹温柔怀念的笑容,“我与阿弟自小就伴在一处,确乎手足情谊深厚。”却又转为疑惑,“可这与娘子又有何干系?”
“夫人,奴也有一个阿弟。”柳金枝望向傅钗华的眼,神色极为诚恳,“奴自小离家,阿弟带着年幼小妹在汴京城里吃足了苦头。阿弟他本来读书很好,却因为若要读书,家中就没银子吃饭,便中途辍学,直到现在。奴心疼阿弟,想要为他寻一位好些的先生,却求靠无门。所以……”
“所以你想用这赏钱,换一位能教导你阿弟的先生?”傅钗华此刻了然。
柳金枝点头。
其实柳金枝大可以去找项志轩帮忙介绍,看在两人关系,项志轩必然不会拒绝。
但说句难听些的话,阶层不同,能介绍的老师肯定就不同。
若是傅府愿意出手帮她,介绍的自然就是名师,也能带给柳霄更大的帮助,那柳霄考中的希望就更大些。
人都有私心,她自然也想多照顾柳霄一些。
更何况这种请求对于傅钗华与柴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傅钗华眼神温柔下来,道:“手足之情,是这世上除却父母与夫妻之外,最舍弃不掉的情感。我明白你为幼弟的心,只是我身在后宅,对科举学业一事并不清楚。”
“不如去问问霁景。”柴靖弯起眉眼,在一旁给建议,“往日他一心读书,又总爱出门游学。结识的名师怕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傅钗华犹豫道:“前院后宅怕是不好随意走动,阿弟又不认识柳娘子……”
柴靖却哈哈一笑,将傅霁景如何救了柳金枝,柳金枝如何报恩的事情一说。
“柳娘子见了霁景张口闭口必然呼其为恩公,重礼重情,咱就是让霁景出面帮一帮也并无不妥。”柴靖道。
知道了来龙去脉,傅钗华也是松一口气,不再阻止,对双儿笑道:“双儿,你去将二郎君唤来。”
双儿应声去了。
柴靖也不把柳金枝当外人,大大方方地揭傅霁景的老底。
“说起霁景,你这个做阿姐的也该管管他。现在如同老僧一般,衣裳全是暗沉沉的颜色,都比不得我这个姐夫鲜亮。钗华,你什么时候也替他去置办两身颜色衣裳?”
“你以为我没想过?可他就是不肯。”傅钗华叹了口气,“小时阿弟分明还是活泼的,但我家子嗣不兴,父亲和祖父对他又有太多期望。他自己也逼着自己,一头扎进书堆不肯出来,没过几年就成了这般模样。”
柳金枝闻言,心中微动。
她还以为傅霁景天生就是这么一副端方君子相,原来也不尽然。
她不由想起柳霄。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看,柳霄和傅霁景倒是颇为相似。
一样的倔,一样的喜欢逼自己。
正说着,双儿的声音响起:“二郎君这边请。”
几人抬眸看去。
只见远远有个人影朝他们这边走来,这人穿一身莲花暗纹交领衫,中系绦带,外套一件罗素对襟衫子,一头墨发以梁冠式青玉发冠固定,中间插一根玉簪,越发衬出他俊逸儒雅似美玉。
柴靖却眼神惊奇,仿佛在看一个奇迹般,道:“钗华,你说我莫不是瞎了?怎得看见霁景做了身鲜亮打扮?”
傅钗华也没想到,微微瞪大了眼睛。
虽说今日傅霁景这套衣裳依旧以暗色为主,但能在外头搭一件罗素的对襟衫子,就已经是偌大的进步了。
但他怎得忽然变了?
傅霁景顶着二人的眼神,从容沉静地叉手下拜:“见过姐姐,姐夫。”,又转过去看柳金枝,声音轻了一些,笑眼盈盈,“见过……柳娘子。”
柳金枝赶紧还礼,又上下看看傅霁景这一身打扮,忍不住抿唇微笑。
说实话,她知晓傅霁景生得俊美不凡,只是不太会打扮。但长久以来也看惯了他那副呆板衣裳,如今陡然改换,虽确实亮眼夺目不已,却总觉得有些不像傅霁景起来,不由有些好笑。
而傅霁景对上柳金枝的笑眼,浑身似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左右扯扯衣裳袖子,整理整理领口,确认自己的衣裳确实一丝不苟,没有哪里不对,又眼生疑惑。
难道是他这衣裳穿的还不够鲜亮?
“霁景,你怎得没事儿来扯衣裳?”柴靖大大咧咧地把人拉过来,“柳娘子的阿弟要寻位老师,你认识的人多,替人参谋参谋。”
傅霁景闻言,立马收敛心神,认真思考良久,才斟酌着开口道:“我认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可以引荐给娘子的弟弟,不如写下来给娘子。”
一边说着,一边取了桌上的笔墨纸砚,落笔成文,写成五封推荐信,抬手交给柳金枝。
傅霁景的字不如其人温和规矩,反而龙飞凤舞,肆意张扬,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煞是好看。
柳金枝忍不住欣赏了一会儿,才仔细去看信件内容。
不过上头推荐的五位老师柳金枝都不认识。
大概是柳金枝疑惑的味道太明显,傅霁景在一边温声解释道:“这几位老师都与我傅府交好,若拿着傅府的推荐信去,他们应当会给几分薄面。只是老师们都要求严格,最后结果是怎样我不能保证。当然,我自会极力斡旋。”
柳金枝高兴不已,赶忙道谢:“多谢恩人相助,算上上一次,我已经欠了恩人两个人情。往后若恩人有需要,奴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傅霁景想让柳金枝不要如此生分,道:“娘子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但又怕心思太明显,补了一句:“我阿姐还要麻烦娘子多照顾了。”
柳金枝还以为傅霁景的意思是,若要报答他,就帮忙照顾傅钗华。
于是就像接了重大任务一般点头,认真道:“恩人放心,每日早晚两餐,我都会做好了与主家送来。我这就去预备食材!”
又福身一礼,就兴高采烈地退了出去。
傅霁景顿时一怔。
他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可是柳金枝想
尽力报恩,因此走的速度极快,傅霁景都来不及叫住人,柳金枝的背影就消失了。
傅霁景:……
傅霁景眼神幽怨。
他才换的一身衣裳,怎么就换不来多看一眼?
所以应当还是衣裳不够鲜亮的原因。
柴靖倒是像只花蝴蝶一样围绕着傅霁景转了两圈,啧啧打趣他居然换了衣裳,质问他是不是铁树开花,傅霁景木着脸没理他。
倒是傅钗华蹙了下眉心,多看了一眼柳金枝的背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在傅府内待至晚间时分,柳金枝又做了一顿晡食呈上去,就要离开,双儿照旧送她。
因为今日是柳金枝第一次做膳食给傅钗华用,所以才要亲身到傅府来,往后为了不耽误食摊的生意,柳金枝与傅府定好,都是傅府送食材到食摊来,柳金枝做好了在派人送来。
如此柳金枝能赚两份钱,也不得罪傅府,双方都很满意。
乐滋滋地出了府,柳霄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少年人的身形被夕阳无限拉长,单薄却又笔直,眉峰蹙起,好似一把利剑,伫立在天地之间。
“霄哥儿?”柳金枝高兴地唤了他一声。
“阿姐。”
柳霄回过神来,眉头一松,又恢复成以前那个克己复礼的少年郎,面带微笑地两三步朝她走来。
却是刚在柳金枝面前站定,就被柳金枝点了点眉心。
“在想什么呢?眉头都要皱成一个大疙瘩了。”
柳霄摇摇头,笑道:“没想什么。”
“是不是还在忧心科举的事儿?”柳金枝笑嘻嘻的,“别怕,傅府里的二郎君是个顶好的人,他愿意帮你引荐老师。瞧!”
柳金枝把那五封推荐信拿出来,秀给柳霄看,笑道:“高不高兴?”
柳霄有些疑惑,柳金枝怎么进府做一次饭就能拿到五封推荐信?
他半信半疑地接过一看,顿时瞳孔骤缩。
第一封举荐的是巨峰真人,这位从前是内阁大学士,后出家在道观隐居,常人极难见到此人真容。
第二封举荐的是宋端老学士,四十年前的榜首,诗作天下闻名。
第三封……
五封推荐信,个个都是柳霄只曾经在传闻里听说过的人物。
甚至别说他了,就是项志轩、潘安玉这般人都不一定能见到他们,得他们指教。
“怎么了?这些老师都不好吗?”柳金枝看着柳霄变幻莫测的脸色,十分疑惑。
不对啊,傅霁景人品这么好,他一出手,必然全是名师吧。
柳霄知道柳金枝对这些大文豪都不太了解,他抿了抿唇,也没多说什么,只将推荐信收起,问:
“阿姐,傅二郎君将这信给你的时候,可曾嘱咐过什么?”
“哦……他只说这五位老师虽与傅府有些交情,但要求十分严格,结果他不能把握,还让我不必言谢,不过举手之劳一类。”柳金枝道。
柳霄握着信封的手不由收紧了。
他知道傅霁景这是把话往轻了说。
实际上就是这几位大儒与傅府交情甚笃,所以哪怕是傅府的二郎,都能以个人名义轻易给出五封推荐信。
可是这样的权贵之家,推荐信能是这么好拿的吗?
柳霄看向柳金枝。
只见柳金枝额头冒汗,两颊鲜红,早上去时,明明青丝不乱,此刻却因劳累,而使得鬓边发丝散开。
阿姐必然为了他在府内伏低做小,辛苦不已。
柳霄轻声道:“这些老师都非常好,谢谢阿姐。”
柳金枝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改天选个吉日,去拜见这几位老师。”
既然拜师,就得带礼。
她该买些什么送给这五位老师呢?
柳金枝陷入沉思。
可从柳霄的视角看柳金枝,只能看见她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微微垂着头,散乱的青丝垂落在耳畔,仿佛极度疲惫。
柳霄更是攥紧了拳头。
“阿姐。”柳霄忽然开口。
“……什么?”柳金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霄极其坚定地说:“以后傅府主子们有的待遇,我要让你也有!我想让你以后再不落在人后,再不屈居人下,也再不用辛苦劳累!”
柳金枝:???
但看着柳霄干劲十足地掏出一本书,坐在驴车上拼命往下读,一副发愤图强,考不上我就跳河的模样。
意识到柳霄似乎误会了什么,但看孩子如此努力学习,她不好解释,只好摇头微笑,也在驴车上找个地方坐下。
驴车缓缓往前行驶,伴随着耳边柳霄朗朗读书声,柳金枝手搭瞭望台往前看去。
前方冬雪即将化尽,春色欲将喷薄而出。
春天就要来了。
柳金枝唇边弯起一抹微笑。
新的季节里,祈愿日子会比过往更顺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