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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除了一亩中田,其余的都是下田。但就算这样,对于谢有粮一家人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了。

这一次跟着谢九九出来,潘掌柜是权衡利弊仔细考虑清楚了的,大头是知道自己怎么都争不过老韩,就想着年轻出来碰碰运气的。

只有谢有粮,因为谢九九当初的决定改变了命运,他对谢九九多少有些迷信。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表姐兼东家的谢九九会成不了事,现在更是自己鞭策自己,已经把璀璨光明的未来都谋划好了。

谢有粮不是一时冲动,他有他的道理。谢九九也不再阻拦,只说他在外面不管干嘛自己这里这份工钱照给,包吃包住也可以,但隔三差五得回来。

等会试考完,裴元若是能定下留在京城,自家另找宅子安顿下来,照样也是要给他们几人留屋子的。

谢有粮点头答应下来,潘掌柜和大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俩也找着差事了,一个在岳州会馆名下一个酒楼里做个小管事,一个在本地饭馆里找了个给厨房大师傅打下手的活儿。

京城的人喜欢吃面食的多,就算以后云客来把岳州容县的菜当特色,可面食总归是绕不过去的,现在不学可不行。

都找到了活路,这顿饭大家吃得比在家里更踏实。要不然老这么不上不下的晃荡着,实在不是一回事。

住在京城太抛费了,一睁眼每顿饭吃了多少,每天烧炕炕做饭用了多少柴火,就连吃的水都是需要人从甜水井里送来,每一桶多少钱那可都是有数的。

谢九九也高兴,直到吃过饭各自散去各有各忙,谢九九才显露出几分黯然,一旁的春儿想劝慰两句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事就是急不得,就得慢慢筹谋。

谢九九没回家,而是在南城走马观花一般转了一圈。上一次来南城是过年前,关令仪让关家的管事和丫鬟跟着,带着自己来了一趟。

顺道又去了一趟绸缎庄和银楼金铺,自诩精明的谢九九莫名其妙就被那掌柜哄着买了两套头面,三支玉簪。

谢九九想说我就是看一看没说要买,可跟着出来的关家丫鬟已经让人把头面首饰都包起来,店里有专门的人送回去。

结账的话有人直接去找颐寿堂的管事嬷嬷,关令仪这几年都是跟着老太太一起生活,帐自然也是走的公中。

看着丫鬟和管事那般殷勤模样,谢九九当下就不说话了。只回去之后专门去了一趟关令仪那边,把白天的事情仔细跟人家说了。

当时关令仪冲着谢九九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

当即让身边的丫鬟去自己的妆奁匣子里又拿了个黄金嵌红宝的戒指出来给她。还夸她聪明,不用点也能通。

但其实傻子也能看出来,那管事和丫鬟跟银楼的掌柜私底下认识。关家的主子们在银楼花出去的每一笔银子,他们或多或少都要得一些好处。

那样逛街忒没意思,便是买着喜欢的头面,也变得不那么喜欢。还是在南城的市集上一个摊子一个铺子的逛,最后买了一匣子绢花,两支银簪子,心里反而更畅快些。

在南城逛了一大圈,谢九九掐着时辰又绕到关府门口接了裴元和沈霁,沈霁骑马先走,说是要去岳州会馆那边买两只烧鸡带回家。

裴元乖乖上了马车,还没等谢九九说,就先开口问她今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她不可能还专门来关家接自己。

谢九九乖乖把事情说了,脑袋靠在裴元肩膀上,卸了浑身的力气,“我也不知道把他们带出来是好还是不好了,要是我一直没办法把云客来重新开起来,他们眼下吃的这些苦又算什么。”

“怎么没法子重开云客来,京城是大,有本事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你以前在容县的时候都不拿云客来跟临泽楼比较,现在怎么反而着相了。”

“什么?”谢九九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抬头去看裴元,“可是人家跟着我出来了,我总要做一番事业出来吧,要不然他们留在容县多好。”

“嘿,说你傻你还真不聪明了?”裴元抬手握住妻子的手紧紧捏了捏,“京城这么大,谁开饭庄能把全京城人的生意都做了?那是异想天开。”

“你只想着云客来之前经营起来多顺,给云客来供货的那些老板处得多舒服。怎么忘了那样的云客来,也是你家几代人才做成的。

你现在想凭着老潘几个人出去偷师一段时间,然后盘个铺子就开张,然后便赚个盆满钵满天下扬名?便是世上最美的梦,也不敢这么梦啊。”

裴元明白谢九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较劲儿,既把人带出来了,就想要把生意做得风风光光。可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就好比自己科举这一路走来,差了哪一场考试都不行是一样的。

“那我把他们叫回来?”听了裴元的话,谢九九回家这一路都沉默着。直到马车拐个弯就要到家了,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叫他们回来也无用,想干就先干着。等你考试结束,我把宅子和铺面都找好了,到时候再把人叫回来。”

“铺面也不用多大,里头能摆下七八张桌子就行。铺子小有铺子小的好处,到时候便是请人也请不了几个,就是赔本吃亏也赔不了太多钱。”

小有小的办法,到时候厨房就让大头掌勺,水牌上的菜色就主推云客来最经典的那几个菜,先把脚跟站稳了铺子能维持下去,再去想吃亏赚钱的事。

“诶,这就对了嘛。”裴元笑着偷偷在妻子脸颊香了一口,“憋了这么久又不说,可算是想通了。”

“谁憋了这么久没说了,你可别冤枉我。”谢九九才不会说自己为这事已经发愁了好久,更不会说有时候夜里想起这事晚上都睡不着。

“况且我不说难道你就不问,看来咱们裴相公待我的心也不过如此嘛。”

“胡说,这世上要真有六月飞雪,那一定就是你冤枉我冤枉得太狠了!”

裴元如何肯认,他是知道谢九九在发愁什么,但妻子不说他又怎么好贸然指指点点。就好像自己读书,不管自己怎么选择谢九九从来不干涉左右一样。

这番家业是她的,就该她自己来做这份决定!

第97章 第97章最次,也得是个同进士吧……

二月初九,春闱开考。

二月初的京城还冷得很,贡院里的隔间拢共就那么大,考生可以自己带巴掌大的熏炉和木炭进去,对于取暖来说只能算得上聊胜于无。

前几天又下了一场雪,一连下了两天连后院的树枝都压断了两根。

京城的雪是谢九九从未见过的世面,她以前就完全不知道其实夜里雪落在枝丫和地上也是有声音的,有时候雪下得大了能把睡迷糊的人吵醒。

屋里的窗户贴了两层,外边是楮皮纸里层是暗纹素绢,等到了要睡觉了还会把过了一层毛毡的木板窗放下来,只留顶上的气孔通风换气。

屋子里只有角落里的一小盏黄蜡烛当做夜灯,以防半夜起身喝水或小解的时候再摔着。

身下是热炕,身旁是比热炕凉快不了多少的丈夫。谢九九伸出一只脚越过裴元的身子去勾垂下来的幔帐,胡乱扒拉开一小片,让昏黄的烛光透进来一点儿。

“睡不着了?”

“嗯,还是有点儿紧张了。”

“那就不睡了,陪我说会儿话吧。”

会试第一场是二月初九丑时开始排队等待进入贡院。听说会试入场前的搜检比乡试更严格,考生不光要把棉袄氅衣脱了,就连里衣都得撩起来,让人验明没有在身上写字夹带小抄。

丑时不过才三更天(凌晨一点),正

是平时睡意正浓的时候,家中两个举人等着考试,晚上早早地就把晚饭吃了各自回屋,一个个都装模作样,好似半点不在意压根不紧张。

谢九九睡前去前院转了一圈,谢有粮和潘掌柜两个的屋子里甚至还有隐约的鼾声此起彼伏,特别有节奏韵律。

还是谢九九站在窗外抬手敲了敲窗棂,潘掌柜才噌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下床开门一气呵成,问谢九九是不是姑爷还缺什么东西,他马上出门去买。

“别看他们一个个都像没事人一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三个在外面找到差事的,前天就各自找理由都回来了。就连大头家的媳妇也跟着回来,这么大冷的天非要天天早上做新鲜米粉,给裴元和沈霁两人吃。

好似一到了外乡,别管地方有多好,只要能吃一顿老家的饭,再悬着的心也跟着安稳下来。

“我也是装出来的。”裴元搂在谢九九腰上的手臂紧了紧,“我天天都是装睡,你都没看出来。”

“谁说我没看出来的,我就是懒得戳穿罢了。”谢九九把手隔着里衣紧紧贴在裴元心口,“昨晚上你过了三更天的梆子声才睡,前天夜里我俩喝了点儿,睡得稍微早点。”

谢九九指节莹润修长如葱管的手有些戏谑地叩在裴元心口上,每数一天就拿指腹不轻不重地点上一下,认认真真给裴举人数着。

“前天睡得最晚,我起身喝水踩着你脚了你也不说哼一声,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多渗人啊。”

“大娘子故意的是不是,故意挤兑我。”

裴元没想到谢九九真的知道自己每天什么时候才睡着,一时间面上多少染了几分羞赧,好似以往在人前装出那一副自持的模样,在谢九九眼里都成了无用功。

“你放心,别人都没看出来。春儿前两天还私底下问我姑爷是不是从他两个舅舅那里弄到关于考题的消息了,要不然怎么一天天该吃吃该睡睡的,这家里再没比你更闲适的人。”

“要不然怎么办,我天天吃不下睡不着的,家里就该乱了。可走了九十九步就差这么一哆嗦了,我这心里哪能不怕。”

越怕就越不敢露怯,这个时候一旦裴元露一分怯,身边的人就会显现出更加掩藏不住的忐忑和担忧。

裴元当然知道家中所有人都盼着自己好,但当这些好都转化成了担忧的时候,裴元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一向自己给自己做主,从不被旁人眼光或期盼所左右的裴远舟,这一次是真的有些怕了。

“你说,要是我这次考不中怎么办?”外头才刚敲过一更天的梆子,吃晚饭的时候早就跟沈霁说好了,二更天起床准备出门,这会儿时辰还早。

裴元侧过身子面对着谢九九,终于在临考前把压在心里想了好多天的话问出口,“要是我这个连中二元的解元,不仅考不中状元,到时候连进士都落榜,怎么办。”

“啊?”谢九九确实没想到裴元会这么问,她看着裴元不似作伪,或是说故意逗自己的表情,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同进士也没把握吗。”

‘噗嗤!’是裴元死活没忍住的笑声。

裴远舟都已经做好准备听妻子给自己的安抚了,没想到谢九九却是真心实意问自己最少能不能考中一个同进士,这目标一下子就给自己降下来了。

“别人都说如夫人同进士,要是到时候真的殿试过后只点了一个同进士,你会不会失望。”

“那肯定有点儿,状元夫人诶!我都只在戏台上见过。过年那阵母亲带我去了那么多贵人府邸,我也没见着一个状元娘子。”

谢九九说这话又无意识地往裴元怀里靠了靠,“可没跟你成亲之前我也没想到我能做个官家娘子,还稀里糊涂地就来了京城。”

“我都快不记得几年前我被族里那些人为难刁难的时候了,现在想起来跟上辈子一样。你呢,还记得自己一个住在裴家那个老宅子的时候吗。”

这几年走得太快,好些人和事都被落在身后,不提起好似真的就全都忘了。

谢九九甚至不大清楚近两年谢天佑谢宝柱和族爷他们家在干什么,因为从容县出发往京城来的时候,族里只有幺叔爷带着几个年轻的后生来送。

那种场合下,没有人会不长眼色非要提起那几个不合时宜的人。

同理,当时裴家去送行的也只有裴元血脉上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两人来了也绝口不提裴老三和裴家,以至于去送行的其他人很多到最后也不知道原来裴家也来了人。

“我记得,就是不怎么想起他们了。”

“咱们再差还能怎么差,总比前几年的日子好过吧。所以再失望也就那样吧,顶多失望三天,过后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状元也好同进士也好,只要能考上就比考不上要好。不过实在考不上咱们也不能回去,这一路来京城花的银子跟淌水似的,再回去太划不来了。”

“前天我出去看了几家铺子,都不大。其中有个前店后院的铺子位置价钱都还合适,最好的就是后院的屋子够多,到时候潘掌柜他们都能住在铺子后头。”

“至于家里的话,要是手头紧的话我们就暂时不搬家,母亲给的这个院子多住一两年也不是不行,反正我都没什么不乐意的对不对。”

关于裴元要是真的考不上该怎么办,谢九九很认真的想了。想来想去最关键的还是考上了状元除了仕途之外,毕竟考上了状元可是真有银子赚的。

最要紧的是宅院,上一科和上上一科的状元皇上都赏了宅院,听说都宅院不大但都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不管是入皇城还是去翰林院,时间充裕的时候都能腿着去。

要是裴元能中状元,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自己就能省下老大一笔买宅子的银子。要是考不中状元,便是进士也有很大一部分免除徭役的田。

谢九九也算过,整个鹿鸣村的田加起来都不到两千亩,对于老百姓来说要是能免除徭役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要是裴元能考中进士,光是从投献到自家名下的田产上收的租子,也能抵消全家在京城一大半的花销。这个免除徭役的好处,便是同进士也有。

所以谢九九想来想去,都觉得只要裴元能考上同进士就行,状元不状元的那是命,这种东西没法强求。

再退一万步,要是真的落榜了那就继续赖在现在住的这里,反正儿子住母亲的宅子也不算特别丢人。

至于自己,那人家嫁人的媳妇不都得跟着丈夫住,自己就把自己也当做入赘的赘妻,裴远舟受得了的事自己有什么受不了的,吃软饭不丢人!

谢九九把自己安抚好,便抬手去抱住了裴元的颈子,“行了,最坏的结果我们俩也承受得住,别怕了。”

“嗯。都听你的,你放心,我好了。”

没说什么大道理,甚至谢九九说的每一句话都没离开一个利字,照样把裴相公哄得嘴角上扬笑得眼尾都露了两条细纹。

但裴元说自己好了那就是真的好了,谢九九当即就放下心来。说好了没多久就要起身便不睡了的人,才一小会儿就趴在裴元身上睡得直打小呼噜。

还是时辰到了,家里众人起床,做早饭的做早饭,清点查看要带入贡院东西的清点东西,听见有些细碎忙碌的脚步声传进来,谢九九才睡眼惺忪的醒来。

三更的梆子刚瞧过,贡院外就已经排起长龙。

比裴元一行人来得更早的是关家的人,关如璋关如琅带着关令仪和几个管事早早的就到了。

两个管事甚至还提前给裴元和沈霁排了个靠前的位置,这么大冷的天能早点进去总比站在寒风中傻等着强。今天可不是谦让当君子的好时候,关家来得这么早都没给外甥抢到最前面的位置呢!

“不第一个进场也好,先看看搜检的人是个什么态度,要是粗蛮些就把态度放得更缓和些,这个

时候没道理讲,要进考场的人都得过这一关。”

“进了考场,外边的事就不要操心了,考试的事情尽力就好。千万别着急千万别钻牛角尖,咱们母子能走到今日什么都不缺,家里有九九当家也……”

本来关令仪想说也用不着你操心,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合适,说得自己儿子这姑爷着实没什么用处一般,便又把话给咽回去了。

“总之好好的,今年天气冷,实在受不住了就出来,往后日子还长,不怕考不中。”

关令仪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叮嘱了好一会儿,直到后面赶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才放手让儿子去前面排队。

裴元准备转身,又往回倒了两步走到谢九九跟前,“你呢,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没了,该说的早就说了。”谢九九摇摇头,这个时候了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在他自己心里,该怎么考能考成什么样子,旁人是死活帮不上的了。

举人们排队入贡院,直到寅时最后一个考生进去,贡院门口才没那么拥挤了。谢九九转身去看裹紧了氅衣冷得唇色发白的关令仪和于氏,这两人冷得都直哆嗦了,还不肯进马车里避避风。

还是谢九九一手牵着一个往回走,才把人给哄上马车,“好了好了,回去喝碗姜汤再睡一觉,就不操心里头的人了。这事咱们又帮不上,急也急不来。”

第98章 第98章裴元排到等待入贡院……

裴元排到等待入贡院的队伍里,就没法再跟家里人说话了。

送考的家人只能站在外围,即便有关家的奴仆把四周拦出小小一个圈来,关家人和谢九九站的位置也不算太好,裴元稍微往前走一走,就只能勉强看见他镶着兔毛边的风帽尖尖。

裴元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裹紧了裘袍,呵出的白气在贡院点的灯笼的映衬下像是朦胧的薄雾,拢在自己眼前又很快散去。

裴远舟有些幼稚的又连着呵了几口,直到排在他身后的沈霁拿手肘戳了戳他的腰窝,马上就要进贡院考试的裴相公才停下这般冒傻气的行径。

“瞧见没有,你左手边有几个人一直看着你。”

“看见了,我又不是木头,不用看也感觉到了。”

裴元早就用余光装作不经意地打量过他们了,这个本事他之前就有,但关宁业嫌他技术太菜,趁着过年那段时间又传授给他许多秘诀。

现在裴元要是想偷偷打量一个人,绝对不会惊动对方。这是关宁业入锦衣卫之后练出来的本事,不管是进宫面圣还是在诏狱里审那些个大人们,都用得上。

当时关宁业的原话是:“那些个读书人最是口是心非,想从他们身上套出实情,就必不能只听他们说了什么。”

书读得多了心眼子也多,只有看清楚他们不经意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才能抽丝剥茧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说这话的时候关宁业多少有些自得,毕竟整个府里除了裴元,还真没人听他说那一套。

就是说完之后,转头看见身后站在脸比锅底还黑的关如璋被吓得不轻,想说话愣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打起嗝来。

还是关侍郎懒得在大过年的时候跟儿子为了这点小事掰扯,只幽幽反问关宁业一句:难不成入了锦衣卫就不是读书人了?

想起那日关宁业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裴元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他知道左边那几个人一直在看着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已经让几人中为首的那个举子,皱紧了眉头。

“别看了,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

沈霁没裴这个本事,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往那几个人的方向看了好几下。他以为自己看得很小心,但其实瞎子也知道他在看谁。

“看一看怎么了,又不会看少他们一块肉。”沈霁收回视线,脸上莫名多了几分愠色。

“你认识?”裴元抬手他肩膀上用力捏了几下,“马上要进考场了,定一定心。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让我们沈老爷这么瞧不上。”

“穿着最华贵那个,是去年南直隶的解元。”沈霁自己给自己在心口摩挲了几下,才算稳了下来。

“今年参加会试又连中二元的举人,除了你就是他。”

连中三元,本朝开国一百多年也就一个。连中二元在很多地方也是几十年才能出一个,眼下这一科除了两个连中二元的举人,谁都想看看,他俩有没有这个命,再中一元。

“明白了,这是觉得我这个从偏远南地来的解元,分了他的风头,是吧。”

“对咯~”

沈霁双手一拍,可不就是这点小心思。迁都之前南直隶就是都城,在本朝之间那也是历经好几朝的古都。

人家那是什么钟灵毓秀地界出来的天之骄子,南直隶连中二元的解元,跟潭州来的解元那能是一码事吗?怪不得人家不高兴。

“况且你来了京城以后先是入了关府,之后又去了严学士府上。虽没拜师,但严学士跟章先生还有你和关家之间的联系,早就被他们扒了个干干净净。”

裴元除了岳州会馆去过两次,左大人那里去拜见了一趟,其余时候并没有把自己竖成一杆旗,让整个潭州的举人都围在自己身边。

现在岳州乃至潭州的举人中,最出风头的是当初那个芝兰玉树的汤亚元,其次是貌不惊人但身手不凡,来了京城不作诗会友,反而已经跟人越了好几场冬猎的陆经魁。

再之后才是裴元这个,背靠大树好乘凉,又一条歪路走到黑走了入赘这条路就死活不肯回头的解元老爷。

“我听说他也带着自己的文章去严学士府上求见了,就是没见着人。”

过完正月十五,裴元拉着关宁业,让他作陪带着沈霁去了一趟严府。谈不上拜师或是什么,就是让沈霁在严学士跟前混个眼熟。

往后要是沈霁考中了进士,想要留在京城,到时候参加翰林院的馆选,有这一分面子情在,就比没有要好。

“明白了,那他不光是看我,还是在看你。咱们俩谁也别谦虚,都是他们眼里攀炎附势的那一个,人家这是盼着我俩最好都落第那才是老天有眼呢。”

“去你的,马上就要进贡院了,你说些好听的行不行。”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高,至少隔着老长距离的左边那条等待入贡院的队伍就听不见。但那几人又不是瞎子,光是看裴元和沈霁的样子就知道两人定是在蛐蛐他们。

那个富贵公子打扮的举人莫名就来了怒意,当下就要抬腿往裴元这边来,还是他身边的友人把他扯住,这才没让他冲动。

不过一个小小的插曲,等贡院门口的人搜捡过后,拿着号牌找到自己的号舍的裴元就已经把这事抛在脑后,浑然不知自己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好大的麻烦。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是考三场,第一场也同样最要紧也最难。四书五经分别出三道和四道题目,都需以八股文的形式来解题。

每一道题答出来字数不但要公正,还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多了拖沓少了不合规矩,在阅卷官那里都是要扣分的。

毕竟能进入这个贡院的每一个人都是天之骄子,非要说答出来的试卷有什么天差地别倒也不至于,就只能这般一字一句地抠字眼吹毛求疵,才能把一科的进士优中选优地挑选出来。

拿到试卷之后裴元并不着急答题,而是先把每一道题的题目仔细看过一遍,又趁着研磨的时间细细思虑了一番,这才铺开答卷纸提笔答题。

会试连考三场,每场考试期间不得出考场,连号舍都不能出。每场考三天,第一场二月初九入场,二月十一交卷出贡院。

出来之后家里的两辆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裴元先出来,谢九九扶着丈夫的手臂把人拉上马车就往回走。

还有一辆是等着接沈霁的,来的时候她就跟于氏说好了,谁先出来就谁先回家,

这个时候不存在客气不客气,早一点回去洗个澡吃个饭好好的睡一觉,明天二月十二又得进场考试。

回到家中洗澡吃饭,吃饱喝足裴元并不着急去睡觉。而是把阿满抱着坐在自己腿上,问女儿这三天自己不在家她可有乖乖练字。

看着女儿皱成一团的小脸,连鼻梁都皱出褶子来了,裴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谢九九没好气地把孩子接过来抱回她自己房里,让她跟沈清蘅玩儿去。

“你不回来吧,总觉着家里少个人没意思。你一回来就烦人得很,阿满才多大,这几天你不在谁能看着她天天练字,她没给你把屋顶子掀了,都算乖巧懂事了。”

“我不回来就没意思啊。”

裴郎君听话就听一半,还只听自己想听的那一半,“那以前一直守着云客来,一个月就去一次府城看看我,住不到两天就急吼吼要回家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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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啊,不行吗。”

刚从考场出来,裴元整个人还紧绷着。别看他此刻嘴上絮絮叨叨还能跟谢九九插科打诨,其实心里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谢九九就由着他拉着自己缠磨,直到关令仪提前给的安神香渐渐发挥作用,谢九九半扶半抱着裴远舟在床上睡下。

嘴上还硬着说时辰还早不想睡的人,这才不知不觉就睡沉,等到再醒来都快夜里一更天了。

三更天又要进考场,裴元起来洗了个脸,把谢九九做的一菜一汤一碗米饭吃了个干净,这才重新抱着妻子在暖榻上躺下,等着时辰一到继续赶赴考场。

“你放心,这次必能让你留在京城。”

“我放心,昨天牙人还找到家里来了,问城南那个铺子我要不要,我把定钱给交了。”

丈夫还在贡院里没出来,谢九九挂心得吃不好睡不着的,但是依旧不耽误她把铺子的事情定下来。

知道谢九九定了铺子,裴元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看了眼书架又懒得起身,直到外边曹勇又来说时辰到了要出发了,裴元这才起身去书架上掏出一个小荷包来。

里面是他存下的私房钱,这下真是最后一点老底儿都掏给谢九九了,“铺子合适就定下来,等我考完了咱俩一起去看看该怎么布置。”

第二场、第三场……

三天一个轮回,九天考完,即便是一向身体算得上很好的裴元,从考场出来的时候腿肚子都直发软。

这一次等在考场外的还有关令仪和跟姑母一起来的关宁业,关宁业一身飞鱼服,即便今日出门没带绣春刀也唬人得紧。

他上前去扶住走路直发飘的裴元,有心打趣两句,可一看他眼底的青黑就又说不出口了。

“怎么,表哥这是庆幸当年选了入锦衣卫,躲过了这一劫。”

“你小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说话尽往心尖上戳是吧。”

自从那天在严学士的书房里,听关宁业说了那么多以后,这个表哥在裴元心里就是个人性不错,但脑子多少有些不好使的主儿。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是人命,或许别人一句话说没就没了。

这世上最值钱的也是人命,每个人都只活这几十年,等一辈子过完即便有来世,一碗孟婆汤喝下去,自己也就不再是自己了。

所以,要裴元像关宁业那样自以为是的‘为了家族’奉献自己的未来,还一个人憋着谁也不说,裴元下辈子也做不来。

他就要自私的活着,用尽全力谋求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名望地位、爱妻儿女他都得要!

自私得全都要的裴元,在家结结实实躺了三天,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就是洗个澡洗个头换身衣服,继续睡继续吃。

等彻底缓过来了,才天天跟着谢九九出门往南城去。

用来开云客来的铺子是定下来了,但要准备的东西还多得很。原本这铺子是用来做杂货铺的,现在要改成小饭馆可以说是里里外外都要改。

尤其是厨房和后院,厨房不光要大,每一个位置都还要顺手。不能说炒菜在这里,案台摆在老远的地方。

还有做饭馆的最发愁的就是每天后厨的脏水往哪里排,这条排水渠一定要做得好才显干净,要不然天气稍微热一点,不说客人万一看见不好,就是周围做生意的邻居都是要有意见的。

有这些事要忙,裴元和谢九九甚至都没工夫去担心会试结果。直到张榜前一天沈霁拉住又要出门的裴元,“明天就要张榜了,你今儿在家陪我喝一杯行不行。”

第99章 第99章我一定能考上

“憋不住了?”

“真憋不住了。”

赶考前,没个考生都知大理明大义,一说便是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能不能考上全凭天意,哪有那么多考一次就能中进士的好事。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谚语世世代代传了这么多年是有道理的,或者说一考即中才是少数中的少数,大部分人就得三年三年又三年地这么苦熬下去,才有可能求得一个结果。

但想是这么想,等真到了要放榜出结果的时候,又怎么可能不怕。

尤其沈霁这一次考完之后,状态一直就不大对劲。裴元主动问过他一次,他当时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再催促裴元赶紧跟谢九九出门,别耽误了开饭馆的事。

沈霁不想说,裴元自然就不问。直到明天就要张榜出成绩了,沈大相公才因为心里实在憋得受不住,必须找裴元说一说才行。

二月二十七,已然立春了,但早晚依旧冷得很。就算是白日出了太阳,也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黄沙遮蔽了的大半。

‘风霾蔽日’这四个字,除了关杰他们,家中所有人都是来了京城以后才明白这四个字到底是个什么景象。

两人在书房对坐,半开着的窗户上都蒙着纱帐,要不然风一吹就能吃一嘴巴黄沙,简直没地儿说理去。

“昨晚上隐约听见东厢那边孩子哭,早上想去问问怎么回事,几个孩子又都被关老夫人接去府里玩儿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太干了阿满又留鼻血了。”

沈霁考完之后兴致一直不高,连于氏都从西厢房那边搬到对面,带着阿满和沈清蘅两个孩子住。沈凤岐更是躲到前院谢有粮屋子里去了,就怕撞着他爹不高兴的时候找他的茬儿。

“京城这天气是邪乎,明明之前那么大的雪,怎么这一开春这么干,咱们大人忍一忍也算了,几个孩子是真受委屈了。”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家里天天都炖了梨膏,茶水也都换成了麦冬茶。前两天曹勇和高义还出去弄了一大筐子的窖藏的鲜果回来,干又能干到哪里去。”

阿满流鼻血,那是昨晚上谢九九做得黄焖羊肉锅子辣子放多了,现在的天晚上还是冷,晚饭准备个羊肉锅子一吃,整个夜里身上都是热乎的。

偏阿满是个火体又嘴馋,她春姨给她舀了满满一碗羊肉加胡萝卜还不够,吃完了还要。又给她夹了半碗粉皮和一筷子青菘菜,又吃完了。

这下不要了,知道再要她娘也不会肯给了,就赖在裴元身旁非要坐到她爹腿上,不管裴元吃什么都要问一句:“爹,这个好吃不。爹,这个我给你尝尝味吧。”

稀里糊涂的,裴元就偷着又给女儿喂了不少菜肉。等晚上吃撑了又上火流鼻血,回头自己就挨了谢九九的呲。今天一早关杰回了一趟关府,没多会儿老太太就把三个孩子一起接走了。

现在谢九九已经很放心隔三差五把阿满送去关令仪那边住几天,毕竟关府的规矩大,而阿满那个性子谢九九和裴元一点儿都不怕她在关家被约束得狠了,反而她就是欠那么点管束!

沈霁是裴元能带着去关家,又想方设法拐着弯去严学士府的挚友。

当年裴元还在青松书院读书没有过继的那几年,也只有沈霁能被他带回小院,让关令仪做一顿饺子,两个半大小伙子吃得恨不得撑着墙才能往外走。

沈凤岐和沈清蘅对关令仪来说就是自家的子侄,他们去关家那就是去亲戚家,自然也没有什么去不得的道理。

孩子有孩子们的去处,不管在家还是出门还是去关府,都用不着沈霁旁敲侧击的这么说。

裴元端起茶壶给沈霁把麦冬茶倒满,“有什么话你直说,别拐弯抹角的往孩子身上扯,几个孩子适应得都很好。”

“我能说什么,还不是留在京城的事。”

之前于氏是一直没想过要带着孩子跟着沈霁来京城的,后来临时改了主意,光是收拾行李包袱家中就忙了个天翻地覆,更不要说家中爹娘对此一点准备都没有。

在他们心里,儿子考完试是要回去的。即便眼下不回去,家中还有儿媳和孙儿,一年三年、五年十年总归是要回去的。

但眼下儿子是带着媳妇孙子一起走了,沈家父母当下为了儿子赶考自是说不得什么,但事后或许是舍不得或许是害怕儿子一去不回,从岳州寄来京城的家信这几个月就从没断过。

前面几封信还多是问我们在京城过得怎么样,适不适应、手里缺不缺银子。等过完年寄来的这几封,说的便都是家中母亲病了,弟弟妹妹年轻不懂事,家中没个主心骨也没个掌家的娘子这类的话。”

“所以你就分心了

,在考场里也想着这些不知所谓的杂事乱了章法?”

听着沈霁的话裴元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当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他还能听不出沈霁的弦外之音。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家事,其实说的还是考试。

“没有!”沈霁一听这话连连摇头,“真没有!”

“入了贡院便犹如上了战场,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从不敢懈怠,哪里敢拿这个开玩笑。”沈霁生怕裴元不信,又提着嗓子解释了几句。

裴元探过大半个身子凑近了沈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这厮没跟自己说话才重新坐回椅子里,“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别叫我猜,我越猜越没个好话。”

“我觉得我这次怕是考不上,便是考上了名次应当也不会太靠前。”

这话说出来裴元倒是相信,天下才子如过江之鲫,沈霁在其中能争个中上都已然不易,点上了进士排名靠后这对他来说,亦是很正常的事。

“那又怎样?考不上难道回家不考了。这一路来京城是什么滋味你自己也尝过,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都是轻的,你比我在外面的交际多,该比我听说得更多,光是今年潭州的举人就有两个病死在路上了。”

且不说路上多艰难险阻,又要花费多少银子。只说来回耗费的时间,这事就想都不该想。

“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我能托着妻儿远行,却绝没有往回走的道理。你若中了进士为官四方,到那时难道你连官都不做了,也要回家去不成。”

“那不一样!”沈霁被裴元说得脸色有些难看,“再说我只是想想,也没说一定要回去。”

“你爹娘不是非要你回去,他们比你更舍不得你的前程。他们是想要你把嫂子和两个孩子送回去,对不对。”

有些话,当儿子的即便知道也不好说出口。但裴元向来没有这个顾忌,毕竟父慈子孝在他这里就是个笑话。

沈家二老是想要沈霁把媳妇孩子送回去,让于氏代替沈霁在二老跟前尽孝。至于沈霁一个人在外面那也好说,且不提身边有奴仆们伺候,便是少了人,再纳一个姨娘跟在身旁也不妨嘛。

沈霁当然知道爹娘的意思,他狠不下心真不管爹娘,也不愿意把妻子儿女送回去,想来想去竟然暗自期盼要是自己没考上倒也好了,到时候就带着妻儿回老家,这样就谁都不为难了。

“你看看你这嘴,非要把什么都戳破了才行,也就我受得了!”

“你放心,换个人我且用不着操这个闲心。”裴元没好气地又给沈霁把麦冬茶给倒满。

“明天就要张榜,你榜上有名就给我麻溜地去准备馆选,选上了皆大欢喜,选不上留在京城等着任官,我给你想办法去个好地方。到时候由着你是把爹娘安抚好还是接去身边尽孝,都随你。”

“要是名落孙山,你就趁早买个宅子定下脚来。要不然到时候你回去了,嫂子和孩子都不一定跟你回去。”

“你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还不是去求关家。”当初裴元对关家一直都是敬着客气的态度,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自己去求关家两个舅舅,沈霁多少有些不愿意。

“怕什么,等来日我入了翰林院,关家用得着我的地方更多。要他们安置一个你,不过是我从他们那里要些回报,很公平。”

有些事就得与光同尘,这次考试裴元对自己有底气,唯一的不确定只不过是明日到底能排第几。但不管排第几,自己这几年都注定要给关家当门面。

既如此,趁着好开口能开口的时候,当然得让他们尽心尽力替自己把沈霁安排好。毕竟自己一个人入翰林院太孤单,身边总该有几个挚友亲朋才好。

“你就这么确定,你一定能考上?”

“我就这么确定,我一定能考上。”

裴元这幅成竹在胸的样子看得沈霁直翻白眼,随即便起身匆匆往外走。跟他说了这么会儿话就被灌了满肚子的麦冬茶,人都要憋出毛病了!

这一边两个等着张榜出成绩的举人老爷在为了未来忧愁思虑,另一边决定他们人生的那张名单,已然从贡院出来入了皇城。

“陛下,贡士名册礼部尚书张大人呈上来了。”

“把人叫进来吧。”

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张傅,今年刚要做五十大寿的张大人,先是入了内阁后又被钦点为春闱会试的主考官,可谓是正经的春风得意。

本来模样中等又长得有些黑壮敦实的张大人,这会儿拿着名册入了乾清宫暖阁,整个人看上去都比往日身姿更挺拔,脸色更红润。

“启禀陛下,臣不负陛下期望,贡士名册已经选出来了。”

“说了多少次了,稳重些。殿试还没过,爱卿的尾巴可已经翘起来了。”

高坐庙堂的皇帝开口便带着浅浅的慵懒之意,话说出口虽是教训,可殿内只要会喘气的都明白皇帝对张大人很满意。

不管是风平浪静没出现漏题舞弊的流言,还是定下‘君子中立而不倚’的考题,都让这两年已经现了些许老态的皇帝十分满意。

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这位爷,从年轻时自己朋党争来了皇位,到前几十年搅动风云由着朝堂上各党派互相攻讦制衡,再到如今眼看着结党之势越来越盛,而自己却一年比一年老迈虚弱。

一辈子跟前朝先帝们做派相悖的圣人,终于醒悟过来党争要不得。

但党争之风一旦成了气候,就再没有停歇的时候。便是找借口由头把党争的核心老臣们杀的杀贬的贬,也依旧会有后面的人一往无前的补上来。

除非皇帝下死手把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天下,卷入党争的官吏都杀上一遍,或许那样还有机会回头,可皇帝能这么做吗敢这么做吗?

他不敢,所以他只能投鼠忌器一般重用锦衣卫,固执地挑选新的没根基的读书人入朝,想要一点点把朝堂上的老人替换下去。

臣子们也知道皇帝不敢,所以他们也由着皇帝重用锦衣卫、挑选新的官员,反正用不了多久,这些人也还是会选择这个党,或是那个党的。

帝王和臣子们各有各的心思,各自也知道对方的心思,但又都不互相戳破,朝堂上还是好一副海晏河清君臣相得的局面。

皇帝打开今科取的进士名单,从后往前一路看,看到最前面几个,排在第一的两个字上顿了一下,“这个裴元,可是关家那个未嫁人的娘子生的儿子。”

“启禀陛下,正是那个裴元。”

“听说他入赘了?”

“是,裴元先被过继做了嗣孙,后入赘给谢家娘子。如今谢家娘子分了家,也跟着一起来了京城。”

说话的是站在一旁毫不起眼的一个内侍,皇帝听了这话点点头,前日下午关宁业才递了一桩案子进来,现在裴元的名字又排在榜首。

皇帝有些老迈的手指在裴元的名字上来回摩挲半晌,“去把裴元的考卷来过来,朕要看看。”

第100章 第100章来了来了,我来了……

关家,对于皇帝来说一直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关家老太爷曾做过还只是二皇子的皇帝的老师,不是唯一的那一个,甚至不是为主的那一个,但皇帝至今都觉得他从关老大人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最有用。

关如璋只比皇帝小两岁,年轻的时候曾给他做过两年伴读。后来关家遭贬谪的时候关如璋十五岁,已经给当时的太子效力了将近一年。

十五岁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张扬快活的年纪,连跑腿都带着一股子冲劲儿,跟后来再回京城之后那个八面玲珑圆滑得甚至有些没骨气的关家大爷,压根就不是一个人。

也是从权力场上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皇帝从未问过自己的小伴读,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个中滋味除了自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自己与他都是一样。

正因为如此,当初从各家

挑选二郎入锦衣卫,皇帝是专门给了关家机会的。幸好关宁业那小子抓住了,如此一来也免了自己一场难受。

现在又多了一个跟关家有关系的人,等待裴元的时间里皇帝用手指来回摩挲在裴元的名字上。

“姓裴……”当年要是关家没出事,关家那个大女儿一定会在后宫有一席之地。只可惜啊,那么个从小就有一副好容貌的女子,竟便宜了岳州那么个无赖乡巴佬。

“陛下,裴相公的这个裴,是裴家另一支的裴。”

“啰嗦,难道朕不知道他是被过继出来的。”

皇帝身边的刘太监是自小陪着他长大的,从儿时到出宫,从二皇子府到东宫再到回到皇宫,这人一直都在。

现在由他掌管司礼监,民间的传言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便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便是内阁的阁老见了他们,也不敢不给面子。

他们或许不如内阁的阁老有名望有体面,朝廷和天下怎么维持怎么运作也得靠这些内阁的大人们。但他们能坏事啊,真要是得罪了他们,他们给人下蛆坏事,那可是一干一个准。

刘内监在皇帝跟前一向说话随意,一句话说得不好皇帝便要斥责。但人人都知道这不算什么,斥责过了刘公公依旧是圣上身边最受信任的人。

裴元的试卷排在第一,用不着翻捡很快就有人送了来,一同送来的还有第二、第三名的试卷,以防皇上兴致来了要看,这要是让圣上等第二轮,底下伺候的人就该挨罚了。

皇帝最看重的题目只有一道:君子中立而不倚。本质上这道题目是要探究考生对结党和党争的看法,也是如今朝堂甚至读书人中最不可忽视的一个问题。

当官的要分边站,要是不选边站这个官很快就要当不下去。

师承、籍贯、学派、官职等等等等,都能成为官员之间用来区分你我的依据。你是江东的我是江北的,你师承何处我又师承何处。

即便同年考出来的同窗,甚至还是同一个书院出来的,也能因为自身学派的问题,再分出个细枝末节的不同来。

有人觉得这样很好,君子和而不同,有什么话摆到台面上来说,省得背地里捅刀子。有人觉得这就是胡闹这就是朋党,只要意见不合就一定要分个对错,从而打压贬谪。

而对于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来说,他只是纯粹觉得那些官员争吵辩驳的时候很嘈杂,整个朝堂像是被人赶了五百只鸭子进来,你说你的我吵我的。

而皇帝就是坐在最上面的菩萨,从看戏到不耐烦,皇帝的心里是再也忍不得他们了。

心里想着朝廷里那些朋党的糟老头子们,皇帝打开裴元试卷的时候脸色多少有些不虞。

站在下边的张傅和在皇帝身旁伺候的刘太监都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小心轻缓了不少,直到皇帝一拍桌子叫了一声好,张傅悬着的心才重新落下。

作为主考官,挑选出来的会试前三名都不能只有才学兼备。这是给朝廷亦是给圣上选材,他得明白自己的皇帝陛下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才。

不能说陛下现在想要能只忠心于陛下的臣子,他却挑了一堆身后派系林立,又或者从行文遣词间就能看出来不对劲的考生。真要是那样,自己这个会试主考官,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了。

“听说这个裴元没有正式拜到严老门下,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回陛下的话,裴元的授业恩师是青松书院的崔鹤儒,今科的主考官是臣,他的座师也是臣。他和严学士的关系,确实算不上师承。”

“他的文章你看了?你觉得他写得有没有道理。”

君子中立而不倚,解这道题不难,但最后在束股收尾的时候裴元却加了两句话。君子中立不偏不倚实乃正道,但良禽择木而栖却也是人性使然。

裴元觉得有时为了争辩到底如何才算中立,什么才是正道,一时之间是辩不出个结果来的。科举出来的考生入了仕途,就宛如无根的飘萍,本能的选择能遮风挡雨的大树,这本无错。

所以有时候选边站不是错,错的是有些长歪了的大树。而要是并不能一口气把那些长歪了的大树全部连根拔起,倒不如引导这些官员们去依附正直的、没长歪的大树。

有枝可依便可安心,安心之后就该多低头看看脚下。与其站在原地无休止的争执到底那条路才对,不如自己脚踏实地的往前走,便是错了,也总比一直这么光耍嘴皮子要强。

“臣觉得,此考生说得有理,却也多少有些圆滑。”裴元这份答卷,不光对还十分大胆。

这道题目除了几个脑子不知道扔哪里去了的写跑了题,所有考生的立意都是该如何守中正之道刚正不阿,还有一半则是大胆抨击朝廷如今朋党党争之现象,说得都对,但都没什么用。

而裴元这话却是写到众人的心坎上去了,只是每个阅卷的考官看完之后都觉得自己是良禽该择的那苍天大树,别人都是长歪了的烂木头。

此刻的圣人则是从中得到了灵机,之前只想着如何制衡打压朝堂上相争的各党各派,却怎么没想过把人直接收罗到自己身边。

谁说自己这个皇帝就只能把人收罗到身边放到锦衣卫或是东西二厂里去,做些摆不上台面,动辄就要被那些文人官员诟病的事情。

都是权力,有用就行,等真的把这些权力递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真的还会因为这个权力是谁的不是谁的而往外推吗?这棵大树与其扶持这个拉拔那个,着实倒不如自己来当。

谁也不知道放榜前一夜的乾清宫暖阁里发生过什么,裴元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文章给即将年迈帝王,又带去了什么样的灵光一闪。

转过天来,一大早家里就热闹起来了。

还是老规矩,家中只要有什么大事,厨房里掌勺的就是大头。三个出去偷师学艺,想要把过江龙学成地头蛇的人,第一个放弃回来的就是大头。

厨子本就是个苦差事,想要把厨艺学成那就更加要吃大苦头,就这还不一定能学得成。

所以当初老韩才让大儿子出去学厨自己单干,亲儿子留在身边自己手把手的教,实在是下不了那个狠心。

刀工和手艺是骗不了人的,大头一拿刀人家就知道你是带着手艺来的。即便是上工之前什么都说好了也没瞒着人家,可做起活来还是处处掣肘。

你一个外来的厨子,没正经拜师没伺候师傅三年就想偷学手艺,做梦去吧。

被排挤的大头洗了大半个月的碗,刷了大半个月的锅,白案上的家伙事他连碰都没碰过,厨房里的人都跟防贼一样防着他不说,还天天想从他这里套出几个南方菜的菜谱来。

大头又不是个傻子,知道再这么耗下去也没用就要足了工钱回来了。回来那天正好碰上饭点儿,本来就年轻力壮特别会吃的大头,一口气吃了三海碗饭,最后那点炒肉的油汤也被他拿来拌了米饭。

吃完了,才捧着肚子感慨了一句果然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随即

,平日里最大大咧咧看着也没什么执念的人,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原来当初从容县来京城并不算真的背井离乡,从这个宅子,或者说从谢九九的羽翼下出去才是真的没了庇护。

大头这才明白这一路自己吃的苦都不是苦,吃穿住行有人安排,月钱从不会晚一天发,从来不要自己操心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便是东家去关家住,厨房里的粮油米面都得给大家伙准备得满满登登。

所以大头吃完了饭一抹嘴,只摇头说再不出去了。便是眼下云客来弄不起来,他就安心待在家里干活,厨房里是不缺人,但也不能天天馒头面条吧,自己每天每顿炒几个菜这总能行。

真正踏实下来的大头,也不老嘀咕京城的菜不如家里多不如家里新鲜了,有什么菜就做什么菜,一大早的愣是让他准备出来一大桌席面来。

清早吃不下多少,但所有人都坐下多少吃了些。填饱了肚子才领着孩子出门,往早就定好的酒楼那边去。

这一次出门等待放榜,关家干脆在离贡院不远的地方包下了整整一层楼。除了金氏和杨氏留在家里陪老太太,其他人都出来了,都来凑这三年一次的热闹。

昨天晚上谢九九还觉得时辰过得慢,吃了晚饭在屋里坐不住,拉着裴元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圈的走。

好不容易熬到能睡觉的时辰,两人躺在床上又怎么都睡不着。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谢九九起身看了八次西洋钟。西洋钟是庞氏过年的时候给的,确实比以前用的更香要方便多了。

睡不着,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实在忍不了的谢九九干脆翻身坐到裴相公身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上一场什么时间都过去了!

自从要会试,谢九九就跟出家当了尼姑一样。现在难得主动,到了嘴边的肉裴相公怎么可能扭捏犹豫,抱着妻子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直到外边天都蒙蒙亮了,才鸣金收兵。

做了一大场,谢九九此刻只觉困得要命,给她一张榻她马上就能睡着。至于丈夫能不能考中状元,这事不管是听天由命还是靠裴元自己使劲努力,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吉时到,远处贡院外放榜的人群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杏榜就像往热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人群顿时就沸腾起来。

这一次曹勇还是跟着关家的仆人往里挤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拨报喜的人风驰电掣一般往酒楼这边来。一贯稳重的关如璋腾一下站起来;“快说,多少名!”

“老爷,中了!都中了!”

“沈老爷中了贡士二百零八名,表少爷、表少爷中了,中了头名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