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姐姐的处境不好,就想法子先把人带回来,人回来了后续的事情怎么处置自然简单。
我和大哥当时都是这么想的,却忘了姐姐这几十年的日子,再不好过也是一日一日这么过来的,哪能说走就走。是家里自私,光想着府里没想着姐姐。”
都是大人了,抱头痛哭过后姐弟两个坐下来把这些年的话说清楚,有些对错是非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关如琅能来,就比嘴上说一万句好话都强,之前严管事和韦管事闹出来的那些不愉快,都好似一阵风吹过算不得事了。
姐弟两个在里间团聚,外面裴老三、蒋氏连带裴家的二老太太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方才在院子里,裴老三走在前面先绕过影壁,正好碰上关家姐弟俩泪眼执手相对,黄娟和芝娘站在一旁一副要被感动哭的样子,关家的管事小厮更是一个个红着眼,恨不得替主家大哭一场。
这么个场景下,把关氏当外室养了几十年的裴老三站在院子里,就显得格外刺眼格外尴尬。
等到关如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裴老三,搀着关令仪转身往屋里走,错后两步跟过来的蒋氏和二老太太也觉得这院子的地都烫脚,竟是有些站不住。
黄娟看着来人,再看看跟在三人后面回来的女儿和女婿,哪还能不知道这是谁。
可裴老三已经把裴元过继出来,蒋氏就是想摆一摆嫡母的款儿这会儿也拿不起那个架子。
两家人面对面站着愣是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黄娟刚认了个亲家母,总不能这边也是亲家母。只能含混着点头示意,“来了啊,快快快里边请,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裴老三和蒋氏对视一眼,这态度要说不好那肯定不是,就是怎么这么像去饭馆吃饭的时候能听见的。
等进屋坐下来,端起茶喝过一口,再去看坐在上首右边的黄娟,和坐在对面的谢九九与裴元,两人才想起来可不就是去饭馆才能听见,这谢家本来就是开饭庄的,这是真把自家当外人客气了。
想明白了这点,裴老三和蒋氏就更尴尬了。倒是被黄娟让到上首左侧尊着的二老太太混不在意,她这些年都不在高州,儿子做错了什么跟自己关系不大。
这次回来,是裴二老爷发了话,一定要压着老三把关家的事情处理好。关家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啰嗦不要犹豫,关氏哪怕说明天就要走都行,只要别得罪了关家。
二老太太在高州身边有儿有孙,说实在的对裴老三这个儿子,心疼有但也就那么点儿,眼下更多的反而是厌烦,奔七十的人了还得替四十多的儿子擦屁股,除了丢人燕氏想不出别的心情。
好在这样的尴尬没有维持太久,痛痛快快哭过一长的关令仪很快就收拾好心情,被关如琅扶着从里间出来,在裴元和谢九九身旁坐下。
这让屁股都从椅子里起来一半,看那样子是想要去接关令仪的裴老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蒋氏见不得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没好气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袖,才让裴老三顺势坐下。
前院厅堂就这么大,用不着再分什么尊卑,关如琅捡了他姐身边的椅子坐下。坐下之后也没跟裴老三客气,直接就把关家的来意给说了个明白。
“我三姐和外甥这些年别居岳州,一应花费裴三爷说个数,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关家都认。你我两家之间了了这笔账,以后就互不相关了。
之后裴家子侄后辈若有考试去京城的,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也可以找关家。只要不是违反律令和道德,关家能帮的不会推脱。”
裴老三和蒋氏一听关如琅主动说愿意帮衬裴家子侄,眼睛都不由地一亮。但转过头来再一细琢磨关如琅的话,裴老三的脸色蓦的难看下来。
“关大人这话的意思,是要拿银子买了关氏和裴元的这些年。”
“裴三爷这话说得不对,不是买,是还。”
关令仪关家是一定要接回去的,要是没有裴元关家甚至连帮衬裴家子侄这个人情都不会给。
但裴元从出生就在岳州长大,老师同窗生活习惯甚至行文下笔都已成了习惯,贸贸然把他的原籍迁去京城对他来说不见得是好事。
可要把外甥留在岳州,就得从根上跟裴家脱离出来的同时又不能完全得罪了裴家,要不然关家再势大毕竟隔得远,到时候有什么事情鞭长莫及,想帮也来不及。
院试和乡试都绕不过府城,裴家在岳州经营几代人,总有跟裴老三关系好的人,不能叫他们坏了裴元的事。
关家可以接受一个父不详的孩子,但不能忍受关令仪和裴元的下半辈子还要跟裴老三这么个玩意儿有什么牵扯。
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对外统一口径,关家三小姐令居岳州多年,如今家里母亲病重被娘家接回京城跟老母亲作伴尽孝。
儿子裴元过继给容县裴雨伯为嗣子,留在容县备考来年的科举。
至于裴老三?裴元本就过继出来了,现在关令仪和关家又不认这么个人,即便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可只要关家还得势一天,裴老三就没法去强行逼迫关令仪再认下这些年给他做过外室的事情。
要是关家不得势了,到时候踩上来的也不止裴家一家,没什么大不了的区别。至于裴老三愿不愿意并不重要,蒋氏和裴二老太太会帮他答应的。
从京城出发之前,关如璋专门去了一趟吏部考功清吏司,找到了裴家二老爷的大计考评,明年就要满七十按道理必须要致仕的裴通判得的考评不过一个中下。
再要升迁是绝无可能,能安安稳稳在通判的位置上致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本朝的官员六十岁以后大多调到闲职上养老,裴二老爷一直想要自留在高州做通判,还不是因为子孙后代不争气。
裴老三的大哥是个举人,前些年考进士连着考了十年没考上,才凭借亲爹的关系在高州隔壁的府城底下的县城,谋了个县丞的官职。
那地方虽不归高州管,地理位置却是跟高州治下的县城紧挨着。说到底裴家二房的大爷这些年小日子过得滋润,还是因为有亲爹的庇护。
老二连举人都没考上,就在高州治下的一个县城里做了户房的书吏,因管理钱粮、田赋册籍油水颇重,要是哪天裴家二老爷致仕回乡,恐怕他连一个书吏的位置都保不住。
至于裴老三?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家里三个儿子没一个有出息的,眼看着整个二房要家道中落,突然关如琅抛出这么个胡萝卜出来,蒋氏和燕氏都一定会答应。
不光会答应,以后的日子还会尽力约束裴老三不给裴元和谢家找麻烦,只有这样等到裴家真有求到关家的时候,关家才会真的搭
把手。
所以当关如琅抛出这么个诱人的大饼之后,蒋氏便死死攥住裴老三的胳膊,手掐在他手臂上不让他再说话。
已经老迈得满头银发的燕氏则从关如琅点点头,“关大人大义,关氏这些年在府城过得不算好,是老身放纵儿子所致,要说算钱实属不必。”
“我儿子是花了银钱,关氏这些年白白浪费的青春年华却也不是一文不值。只盼日后我家儿郎真有幸去京城赶考,遇上了难处大人拉扯一把,就千恩万谢了。”
“一码归一码,我说出口的话自然算数。银子不好算就不算,这匣子里拢共一万两银票,老夫人收下,今日出了这个门,往后您家三爷在外面该怎么说,不必我再多言。”
“好,既然关大人给了,那老身就收下了。”燕氏知道,自己不收关如琅不放心,收了银子以后自家三儿子跟关氏和裴元就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不知关大人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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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时辰不早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关如琅又怎么会跟裴家的人说自己什么时候走,燕氏做主收下这匣子银票,关令仪和裴元就跟他裴老三再没有半分瓜葛了。
至于坊间如何传言,如何说关氏和裴元这一出是掩耳盗铃都不重要。只要能把裴元从裴老三身上撕扯开,让他不敢动不动就拿自己是裴元亲身父亲来摆谱,其余的都是小事。
裴老三亲眼看着母亲收下银票,整个人都颓了下来。
在他心里关氏就是这辈子都得依附自己才能活下去的一个小小外室,裴元这个儿子也是一样。
过继出去了又如何,人伦法理摆在这里,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哪天不痛快了,就能整治得裴元乖乖听他这个老子的话。
现在呢,几十年闹了个鸡飞蛋打。裴元这个儿子人人都知道是自己的,偏偏过了今日就再不能提了。关氏?关氏他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以前只觉得关氏那副大家闺秀的做派能极大程度的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此刻才发现这玩意儿跟自己压根没关系,这么些年人家看自己恐怕就像看个小丑一般。
关氏与弟弟相认,裴元又彻底跟裴老三断了亲,自然是件大喜事。
送走裴老三一家子,关如琅没有再跟黄大舅回去,晚上就歇在谢家前院的客房里。裴元回来了,关如琅又是亲舅舅,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谢芝娘把后院的东厢房腾出来给关氏,抱着枕头被子去跟黄娟一起睡,家里能住的地方正正好好够分,关家几个管事则带着人主动回客栈去。
虽说是住在谢家,但关氏这一晚睡得格外踏实安心。外院有儿子和亲弟弟,哪怕是在别人家做客,她也觉得比府城的小院子强百倍。
关如琅就更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出门前心里还想着说今年不能在府里过中秋到底不美,现在只觉得能在这小小的宅院里跟姐姐一起过中秋,着实是一件喜事。
该睡着的都睡着了,睡不着的自然还醒着。
前院东厢里裴元和谢九九坐在卧房的罗汉床上,一人占了一边中间隔了个小方几,两人都冷着脸。
裴元大半个身子都侧向一边背对着谢九九,谢九九叉着腰拧着跨没好气地瞪着裴元不说话,两人分明就是已经吵过一架了。
第47章 第47章你可是嫌我?!
明明今天都是好事情,小夫妻又是正经的小别胜新婚,怎么就莫名其妙吵起来,两人心里也是一个比一个更冤枉。
晚饭摆在后院,一大家子人加上关如琅带来的人,干脆把饭都摆在院子里。
三大桌本地特色土菜加上谢九九把谢德昌存了好些年的酒也挖出来三坛子,人人都夸谢家这手艺好,关如琅更是连着说了两次,要是这手艺去京城开个岳州菜馆,一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话谢九九没接茬,黄娟和谢文济都当做没听见。
谢芝娘偷偷喝了谢九九酒杯里的酒已经成了一只小醉猫儿,只会趴在黄娟腿上傻笑,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平时是一个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小姑娘。
倒是关氏因为处理好了自己和儿子的事,对岳州一点不舍之情都没有。见谢九九不提以后去不去京城的话,便不动声色接过弟弟的话茬,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当着裴家人的面不好说话,现在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过完中秋天气就该冷下来了,京城虽不至于像辽东那样冷得邪乎,但从容县走水路和官道交替,最快也要一个月余才能到。
最好是过完中秋能尽快上路,争取十月之前到京城。往年京城的初雪都在十月下旬到十一月上旬,裴元到了京城总要待上半个月,亲眼看着关令仪在关家确实过得不错,他才能回来。
“到时候元哥儿陪着姐姐住半个月,趁着京城没下雪就得往回赶,那时候运河没上冻还能走,顺利的话年前能到家。”
明年二月裴元要下场考试,赶在年前回来修整一段时间,把状态调整过来才好上考场。容县乃至岳州在关如琅眼里都太偏僻了,这个外甥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关如琅方才提起去京城开店也不是妄言,现在外甥去不了京城但不代表以后去不了。
谢家现在和和美美是真,但往后谢文济是要长大的。过几年谢文济到了说亲的年纪,谢九九这个留在家里招赘的大姑姐是不是会碍人家的眼就不好说了。
真要那样就不如分家另过,入赘是入赘,但裴元和谢九九照样能去京城,到时候外甥不管是留在京城还是有机会外任为官,前程都比留在容县要好。
县试是每年二月,本来谢九九掰着手指头算,觉得离明年二月还有半年时间早得很,被关如琅这么一说才发现时间压根不够用。
等散了席回房,谢九九便开始着急给裴元收拾行李了。
越往北走越冷,谢九九打开衣柜越看越发愁,怎么就忘了给裴元做两件貂皮里子的直裰和氅衣。这世道到底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要去京城总不能只穿蓄绵的夹袄直身。
还有皮靴也该准备两双,还有耳罩手筒皮帽子,都说北方的冬天冷起来能冻掉耳朵脚趾,这要是真的把自己好不容易找来,秀色可餐的丈夫冻掉个耳朵那多难看啊。
“这事怪我,怪我光顾着云客来的生意了。幸好这阵子赚了些钱,后天才中秋,明天我们去成衣铺子里看看,加急定做几件衣裳吧。”
谢九九从小被谢德昌宠爱,并不是个拘泥迂腐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主动要求不嫁人留在家里招赘。
可她到底是个女子,从小就听着女子应该三从四德、生儿育女、孝顺公婆、料理家事、贤良淑德的话长大。
虽然她自觉自己除了生孩子以外,其余的可能一样都做不好,但这会儿多少还是莫名有些心虚。
她看向坐在罗汉床上,从进了卧房眼睛就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好似自己腰肢往哪边扭都被他瞧得一清二楚的裴元,干脆拿过这段时间的账册子,仔仔细细给他看。
一是同他炫耀炫耀,让他瞧瞧这段时间字自己回来赚了多少银子。二是要他放心,家里不缺钱用,什么皮袍子她谢九九也买得起。
偏裴元的心思压根不在这个上面,谢九九能赚钱会赚钱,这事裴元从不怀疑。她不光能赚钱还极会哄人,要不然自己如何被她哄得恨不得日日夜夜同她黏在一起,时刻都不分开。
“现在做皮袄是个什么价。”
“狗皮的里子十两银子顶天了,狐皮和狼皮的贵些,怎么也得三十两上下。我们做得急,手工钱还得多给一些。”
云客来以前生意最好的那一年拢共赚了五百两还差一点儿,一件冬天的直裰加上人工得花三十两,三十两能买三十余石稻谷,这可真不便宜。
“那明日娘子跟我一起去,我也给娘子买一件皮袄,外衬选湖绸的,颜色要艳一些正一些,才衬得上你。”
裴元不动声色捏了捏自己的荷包,要不说府城赚钱比县城来得快呢。
就这么一个来月的时间,他就已经靠给人代撰墓志铭赚了二十两,再加上他功课学得踏实,还能代先生们批改八股文,一个月下来也有十来两银子的收益。
这些进项还都是旁人捧着银子去书院找自己,用不着像是在县城的时候,自己哈着腰往衙门和各处找钱去。
人嘛,总是想过好日子的。嘴上心里说得再好,在县城这几年成长了学会了,看过了民情尝过了世事艰难,是难得的好事。可有轻省的银子赚,谁又是生来爱吃苦头的。
“我不用,容县冬天冷不了多久,我去年刚做了两件狐皮的袄子,一件竖领的一件对襟的,不穿吧冷穿了又热,过完年没几天就收到箱笼里懒得穿了。”
“再说了我就是要做衣裳也不着急,到时候看中了料子买回来,我让江妈妈给我做。”
成衣铺子里的手艺再好,也不如江妈妈。从小打到家里三个孩子贴身的里衣一大半都是江妈妈给做,谢九九都穿不惯别人做的衣服。
“怎么不急。”裴元接过谢九九手里的账本放到一边,尽量摆出一副无辜又理直气壮的模样,“要不这次去京城,你跟我一起去吧。”
“啊?!”
两人虽从未明说过,但一直都有默契。谢九九照顾云客来的生意,裴元努力读书赶考早日考取功名,两人分工合作一起朝着更好的日子奔。
关氏是亲娘是亲婆婆,即便心底顾忌裴元去了京城,被繁华都城迷了眼乱了心再不回来,她也从未想过不让裴元送关氏去京城。
但为何自己也要跟着去?这一路多颠簸要多花费多少银子都不说了,云客来刚有些起色自己如何走得开。
入冬以后的特色菜都没定下来,到了冬季鱼虾少了价钱归了,炸货的档口还得想想别的新货补上。越往年尾走生意只有越来越忙的,这个时候要自己去京城,这不是添乱吗。
可裴元也有自己的道理,夫妻总分开本就不是好事,况且自己舍不得谢九九,谢九九也不放心自己,那不如就让谢九九把自己拴在她腰带上,到时候自己不回来都不行,岂不是正好。
正好?正好个鬼!
谢九九才不愿跟裴元一起去京城,裴元又实在想哄着她跟自己一起去。两人骨子里都不是肯相让的人,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变了味儿。
从一个哄一个不愿,稀里糊涂的就你一句我一句的呛呛起来。
说到最后谢九九怪裴元无理取闹,压根不看自己在饭庄里有多忙,裴元怪谢九九心里没他,自己是死是活去哪儿都不管,委屈大了!
谢九九晚上要盘账,裴元和谢文济在书院夜里也要读书写字,为此谢九九往家里成箱成箱买了不少黄蜡烛回来。
黄蜡烛比灯油点着亮,又没有烟熏火燎的味道,夜里点上两支罩上纱笼整个屋子不说跟白昼比,至少写字算账不废眼睛。
谢九九的五官不是长得特别锋利大气的那种,相反还颇为小巧玲珑娇憨可爱。
平时白日里她总一副笑意盈盈大方和气的样子对人,只有晚上回了房,坐在灯下被烛光映衬着,才莫名添了几分朦胧暧昧的成□□人的姿态。
饮食男女,裴元从来不隐瞒自己特别喜欢谢九九的容貌。只眼下他是真没工夫搞什么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他现在就觉得自己被谢九九气得肝疼,她要是再不跟自己服软,自己就得气死了。
“你干嘛啊,腿哆嗦什么哆嗦,要坐就好好坐着,这屋里待不了你就给我出去。”
“我如何待不了了,我看还是你不乐意见着我才是。我还没走你就这样,等我一走几个月,再回来还不知怎么嫌我。”
裴元气得浑身直哆嗦,没想到谢九九还嫌自己抖了腿。一时间心凉成一片,手指抬起来指着妻子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整话。
最后发了狠,干脆起身往床上一躺连衣服都没脱,就这么抱着被子往架子床里侧一滚,只露出个散了发髻的脑袋出来冲着谢九九,浑身都散发着‘我要气死了,你可千万别跟我说话’的怒气。
谢九九才懒得搭理他,起身去拿铜壶里的温水洗漱梳头,等换了干净的睡袍又从衣柜里找了一床被子出来,这才不紧不慢在床外侧躺下。
睡下时还不忘撇一眼又往里侧挪了挪,恨不得把自己嵌到墙里面去的裴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真是惯得他!
做夫妻就没有不吵架的,听说谢九九和裴元吵架,第二天一早全家除了谢文济和谢芝娘一听说姐姐姐夫吵架吓得不行之外,其他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黄娟舀稀饭的手顿了一下,就继续盛粥,“不吃那就是不饿,由着他们两个去,一天早饭不吃饿不死。”
“是这个道理,亲家母说得对。孩子嘛哪有不磕磕绊绊吵嘴的时候,随他们去。”
因为有客人在,早饭做的格外丰盛。除了稀饭油条和炊饼,还另外准备了牛肉码字的鲜米粉。
炖了一晚上的红烧牛腩早就炖烂炖透了,连着浓浓的汤汁浇在早上出门买的新鲜米粉上,那叫一个香哟。
牛肉难得,寻常人家的老牛耕了一辈子地,轻易不会杀牛,有些心软的人家。
想要吃牛肉,很多时候都是所谓的‘病牛’‘摔伤了’,干不了活还怕把病传染给别的牛,才能‘无可奈何’把牛杀了吃肉。
因为少,所以牛肉在什么时候都不愁卖,也就是谢家做的是饭庄的生意,跟县城里外几个杀牛的人家都熟,每次有了牛肉都会多少留下一些送到谢家来。
昨天陈妈妈专门托人弄了老大一块牛腩肉回来,就是为了待客。而关如琅也确实更喜欢牛肉粉的味道,一大海碗吃了个精光。
至于外甥和外甥媳妇因为什么吵起来,刚光顾着吃粉没听清的关如琅,这会儿心满意足叹口气又转身问关令仪,“三姐,您方才说什么来着,他俩因为什么吵的。”
第48章 第48章满黄的母蟹
因为什么吵架,反正一晚上没睡好,来回翻饼子一样的裴元是闭口不谈。
两人成亲这么久,除了分开的时候就从没分过被子睡。昨天裴元自己发狠裹了被子睡到床里侧,其实就等着谢九九来扯他的被子。
只要她多扯两下,他肯定松手让给她了。谁知谢九九从柜子里另外拿了被子出来,躺下之后不到一刻钟就睡得呼呼的,连小呼噜都打成串了。
裴元脸朝着墙,身后就是想了又想惦记了又惦记的妻子,明明两人之间隔着两床被子,但他就是觉得整个后背脊骨都酥酥麻麻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还吵着架不愿低头,实在侧着身子睡不下去的裴元只能狠狠冷着脸,用脚蹬了蹬被子故意发出老大的动静,水牛翻身一样侧过来。
却不想谢九九睡得熟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把人弄醒,只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面朝裴元这边很快就又睡熟了。
独留下裴元自己跟自己置气之余,还要努力把眼睛从谢九九对着自己的脸上挪开。这人睡着了一点儿恬静又天真,一点点醒着的时候能气死自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昨天夜里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裴元已经不记得了,今天早上要说还有多生气也不至于,只不过是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的谢九九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裴大郎君实在没台阶下来罢了。
到底娘和舅舅都在,裴元洗漱过束起长发便先一步往后院走,本想着等谢九九过来一起吃过早饭,再一起去云客来,这台阶不就有了吗。
谁知谢九九连早饭都不打算
在家里吃,从前院过来跟几个长辈请过安,就要出门。
“娘、母亲、舅舅,要过节云客来忙得很,我就先去饭庄里了,母亲和舅舅今日要是在家里待得无聊,就让……”
人的习惯真可怕,明明还在跟裴元赌气,但谢九九还是差点儿把裴元脱口而出。
还是裴元这厮坐在椅子上也不老实,像是屁股底下有针一样晃来晃去,才让谢九九反应过来,自己还没跟他和好呢!
“就让承平和曹勇带路,在县城里逛一逛吧。我们这儿临着湖泽,虽然不比京城繁华但水产湖产还算有特色。城东有个临泽楼,顶楼靠窗的位置能看到湖泽最好的景色。”
湖畔芦荻绵延百里,芦花如雪风一吹又如波涛翻滚。远处的君山上枫叶渐渐红了,螃蟹也跟着肥了,坐在临泽楼上看看湖再吃上两只满黄的大母蟹,就是这秋日里最舒服的日子。
谢九九说这些的时候笑得眸子都亮了,看那样子就知道要不是在云客来赚钱更要紧,她自己早就去临泽楼吃螃蟹去了。
谢九九来的风风火火走的更加火火风风,裴元连一句‘我跟你一起去’都来不及说,人就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谢九九一走,裴元整个肩膀都塌了下来,面上虽还勉强维持着,但任由谁都能看出来他此刻的丧气劲儿。
要是关令仪和关如琅不在,黄娟此刻肯定是要帮着女婿念叨几句女儿的不是。可现在亲家在,她反而不好说自己女儿的不是。
有些事跟对错没关系,只看人心站在哪边罢了。九九是自己的女儿,没有外人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没二话。可有外人的时候,九九对也是对错也是对,这也没有二话。
黄娟只能装作没看见女婿臊眉耷眼满肚子委屈的样子,转过头拉着关令仪寒暄。
“等过完中秋天气就该凉下来了,你们往北走肯定越来越冷,听他们说船上的东西都贵还不好吃,这几天我俩抽空多准备些经得住放的菜肉,到时候都带上。”
“那就麻烦亲家母了。我也不跟您客气,都说我也北方人,可这些年其实都习惯咱们这边的口味,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别的都不想,就是这吃的肯定得惦记。”
关令仪不会再回府城了,关如琅一大早就派人去府城那小院收拾东西,只收拾金银细软和随身衣物,其余的能留给唐寡妇的就留给唐寡妇,不能留的扔了便是。
那个小院对关氏和裴元而言并无可留恋的地方,这些年两人相依为命,即便要回忆也是回忆母子二人之间的事情,那个小院着实可以跟裴老三一起,彻底抛诸脑后。
这一路去京城到底山高水远,好些东西黄娟都得帮着准备,两人说着说着就从两个孩子身上岔开来,没多会儿干脆起身往厢房去,也不知是要给关令仪拿什么东西。
裴元则被关如琅给留了下来,领着外甥往前院书房去准备见客。
今天一早容县的县令县丞和主簿托黄海送了帖子来,他们连什么时候上门来拜见关如琅都是仔细考量过的,想要在关大人跟前露脸就不能把屁股露出来。
心里再焦急也不能耽误关如琅过节,更不能抢在府城同知和通判老爷前面,他们的拜帖上写的日子都在中秋之后,那意思就是自己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就等着关如琅召唤。
而另一边从府城来的白同知和王通判,则抢在中秋节这一天赶紧派人把拜帖先送了来,人落后半步下午就能到县城。
做官做到同知和通判,上面不可能一点靠山都没有,他们对于关如琅的态度更微妙。
尤其白同知今年才三十五,王通判也才四十二,他们日后往上升迁的可能性不小,又都是正经的三榜进士出身,日后的前程能走到哪一步,两人都还满怀希望。
所以对于关如琅他们确实有交好之意,却也不至于谦卑谄媚,对于他们来说交好关如琅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万一有朝一日能去京城当官,跟关家这份面子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两人的拜帖送到谢家门上,老吴叔看着穿戴得比县城富户还要体面的管事脸都涨红了,人家说话文绉绉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只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知道了,帖子会拿给关大人看,你们要不进来等会儿,看关大人怎么说。”
“拜帖贵府收下就好,下午我家老爷来向关大人请教诗文,这会儿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老吴叔弄不明白这些贵人怎么这么麻烦,明知道要过节了还这个时候来请教诗文,什么绝世好诗就这么要紧。
接过拜帖的关如琅对此见怪不怪,在京城时府里也总有门生故吏下属官员上门拜见,这些人该见就得见,再慎独也不能真把自己过成独身一人。
而跟在关如琅身边见了一天的人,从紧张到应对自如再到隐约觉得无聊,直到频频走神连府城的王通判跟他说话他都没听见,也就大半个下午的时间。
关如琅见状拍拍裴元的肩膀。“拘了你一整天待闷了吧,去把关祥叫进来。”
裴元本想说不闷,又觉得当着亲舅舅的面说这样的假话没什么意思,起身冲白同知和王通判作揖行礼,便从书房里逃了出来。
他知晓关如琅的心意,让自己待在他的身边就是表明态度,告诉府城两个大老爷裴元身后站着关家。即便以后关如琅接关令仪回了京城,你们也别耳根子软,听着裴老三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裴元现在毕竟连个秀才都还没考上,作诗一道他着实不擅长,心里又老惦记着谢九九那边,与其陪在关如琅身边让几个人精看出来自己的心不在焉,倒不如先躲出来罢了。
出了门,说是随便走走,一走就走到了云客来门口。
本朝从开国起就一直有宵禁的制度,但宵禁的力度和时间一直都有南北差异。
据说京城每天一更三刻(晚上七点半)暮鼓敲响九门就会准时关闭,夜里有兵马司和锦衣卫巡夜督查,抓到没有夜行牌还在外游荡的人,初犯就得仗五十。
出了京城,宵禁之后管得就没那么严了。毕竟一个衙门里就这么些人,除了更夫打更的时候巡逻,想要抓住有心出门的人也很难。
更别提南方经济商贸发达的地区和岳州这种离着京城山迢水远的地方,早十来年岳州就已地处偏僻民生商业依赖水运湖泽码头为由,请旨把宵禁的时间延长至二更。
请旨的奏章送去京城并没有准确的回复,但各地许多大小商业繁荣的地方,都默许了把宵禁的时间推迟的二更(晚上九点)之后。
现在酉时过半,正是晚间进客最热闹的时候。
今天八月十四,这个时辰天色昏沉太阳落山,只剩一抹没褪净的夕阳照亮天空,而另一边月亮已经出来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今天的月亮已经又圆又亮,光辉反而比那抹夕阳更盛一些。
不过到底是夕阳亮还是月光亮,谢九九且没工夫琢磨。
今年容县的天冷得比往年早一点,从君山送来的螃蟹也比往年的要更肥。
清蒸的大螃蟹云客来也卖,但每天出货的数量就那么多。四两往上的满黄母蟹卖得不便宜,一只得卖到五十到八十文一只。至于到底是五十还是八十,得看当天送来的货多不多好不好。
在这样的时令菜上下功夫,是临泽楼那样的大酒楼要做的事。
谢九九见螃蟹好,专门要那些一两半到二两的螃蟹,再小也不成,再小就真的一点肉都没有了。
一两半到二两的螃蟹小归小但肉和黄都满了,螃蟹小一些壳还没那么硬。买来对半切开裹上面粉下油锅炸,炸香之后放大蒜辣子香料爆炒。
炒好了加水放糯米和鸭血混合的血粑和鸡爪煮,煮得差不多了倒进砂锅里,砂锅里铺上垫底的配菜被汤汁和螃蟹一烫,也就熟了。
这满满一大锅没什么稀罕菜色,价格却不低。本来是谢九九临时加的一道特色菜,想着卖得好久卖,卖不好明天不要这么多螃蟹就是。
没想到还真就卖得好,好得连萝卜丝煮鲫鱼都没什么人点了。看来天气一冷本地人还是更显辛辣重口的食物,吃着发汗舒服!
忙完了头一轮,谢九九从饭庄出来站在门口透透气,架了泥炉的香辣蟹香是香,但每桌一锅整个饭庄里都是这个味道,还是有些太冲人。
有些桌的客人还要喝酒,一个锅子能吃老久,中间还得加一次炭火。几个跑堂忙不过来谢九九还得帮忙,在里面的时候还好,出来风一吹才觉得自己都被腌入味了。
衣裳上满是烟熏火燎的味道,谢九九本想去后面洗个脸洗个手,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就好似感受到什么了一样又转身抬头去看,这才看见站在街对面的裴元,正傻愣愣的往自己这边看。
第49章 第49章你不是想拿银子收买我吧……
云客来在南街的街口,斜对面没有店铺只有一颗老大老粗四季常青的大樟树。
平时总有些老太太和大娘们从家里拿了带靠背的矮椅子坐在树下,说话摘菜绣花纳鞋底,总之只要能拿在手上做的活计,就都要拿到大树底下来做。
谢九九每天从树底下过,都有好管闲事的大婶大娘们故意搭话,今天问云客来的生意好不好,明天问你家那女婿怎么老不见人。
生意好不好的,只看云客来每天进进出出的客人难道还看不出来。
至于裴元怎么不回来,起初谢九九还认认真真的解释青松书院离得远,回来不方便。
后来谢九九发现她们并不是真的在意裴元回不回来,只是想从自己这个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的小妇人嘴里问出些新鲜事,就能成为她们无聊间拿来品评的谈资。
那之后谢九九就不再跟她们搭话了,路过了心情好的时候点头笑笑就算打了招呼,心情不好的时候只当没见着,就这么目不斜视的路过。
本以为自己这幅做派会得罪她们,不曾想自己越是这么爱答不理的,每次打招呼的时候那几个格外多嘴多舌的大娘反而对自己更殷勤。
有两次路过还非要往自己手里塞一把糖,糖是那种自家做的麻糖,自家熬出来的饴糖撒上一碰炒香的芝麻,就是全家老少都能拿来甜嘴的好物。
拿了人家的糖,谢九九还不是得让韩婶子炸两包小鱼油团出来送过去。这么有来有往送过几回东西,谢九九才算跟那些大娘婶子们维持住了一点点默契的平衡。
现在裴元站在树下,那一点点平衡就又彻底打破了。几个大娘针线活也不做了,就凑在一起往裴元和谢九九这边看。
有个向来嗓门最大的胖大婶见谢九九发现了裴元,还非要多此一举地冲谢九九招手,再指一指裴元,“谢小娘子,你家相公找你来了。”
秋高气爽,裴元站在树下显得格外打眼又俊朗。
一身天水碧的直裰被风吹得微微摆动,露出一小截霜白的绵里衬。腰间没有挂配饰玉牌,只松松系着一条靛青色的腰带,腰带一侧挂着谢九九托谢文济带去府城的荷包。
荷包是谢九九的手艺,非要夸的话只能夸一句针脚走得密缝制得仔细。至于荷包上的并蒂莲,哪怕是甘愿入赘,被谢九九牵着心绪走的裴元,也只能捏着鼻子说一句:着实是用心了。
直裰宽袍广袖,越发衬得裴元露在袖口外的手腕手掌骨节分明。裴元很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附着在白皙皮肉底下,如古藤缠绕顺着肌理往手腕小臂上蜿蜒。
平时不用力的时候不显,握笔或是俯身压在谢九九之上的时候,才会似弓弦蓄力凸显出来。
这会儿他左手随意垂落,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曲勾着一截细麻绳,麻绳裹住的是个不大不小的油纸包。油纸包包得厚实,谢九九还看不出他买的是什么。
黄昏时分是一整天里南城最热闹的时候,在码头干活的人赶着进城回家,早上从城外进来做生意办事的人也赶着出城。再加上出门吃饭的人,本就不算宽的街道,说是车水马龙并不夸张。
谢九九想往街那边走,刚迈步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从马车上下来的是城东粮油铺的两个小娘子。
自从谢九九把云客来接过来当了掌柜,这两个小娘子就来得特别勤快。尤其最近谢九九上了特色菜,两人来的次数就更多了。
是熟客又是两个小娘子,谢九九把两人往饭庄里引,又扬声把秦娘子喊来,“带两位小娘子去二楼最里面的雅间,螃蟹拿四只清蒸的,今日的蟹满黄了,特别好。”
“谢掌柜说好肯定就是好,我们喜欢吃什么只有你记得,就听您的安排。”
年轻的女郎能从城东到城西来饭庄吃晚饭,一定是喜欢美食的人。
可小姑娘天天吃辛辣的东西又不行,谢九九都看见两人中个高的那个下巴和脸颊冒了红疙瘩,上了脂粉都遮不住。
所以今日再吃香蟹锅是万万不能的,四只清蒸母蟹配上云客来秘制的调料,再来一份萝卜丝煮鲫鱼,别的菜都不必了,点了鲫鱼锅的都能送一份叶子菜或是面条。
鲜香浓郁的鱼汤被苗条或是叶子菜吸满了汤汁,味道比光口喝汤还要更好吃。
谢九九寒暄着把两个小女郎送上二楼,再转身时裴元已经从门口进来了。有几个熟客老饕认识裴元的,还笑着跟他打招呼。
“裴姑爷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听说姑爷的舅舅从京城过来,这以后姑爷是不是要跟舅舅去京城啊,咱们谢掌柜跟不跟着去,去了我们可怎么得了。”
关如琅在容县待了不过两天,流言就已经传开了。
这几个食客话语间虽是玩笑但也夹杂了几分试探,对于他们来说谢德昌是老相识,谢九九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裴元一个外来户,当了上门女婿本是挺好的事,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当大官的舅舅这就有点叫人摸不准脉了。在他们看来当上门女婿那都是被逼无奈,现在有好亲戚能倚仗,谁知道他还愿不愿意留下来。
“这话玩笑了,我家的老宅在此我的原籍也本县,成了亲成了家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方叔,谁说要走了,我的夫婿去哪儿不得我说了算。他不常来你们可别拿他打趣,好没意思的。”
裴元不是不会八面玲珑,但谢九九此刻就是不想看他被几个老食客调侃。干脆牵过他的手往后院走,也不管几个年纪大了的熟客,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哈哈直笑。
“你怎么来了,母亲和舅舅都在家里你也不陪着。”
“云客来这么忙,是不是得想法子再招个掌柜的回来。”
后院和饭庄有一道厚厚的门隔开,就是为了防止有食客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往后院冲,后头除了跟厨房连着一张小门还有一排库房和跑堂店小二的舍房,不能由着外人进进出出。
春儿往前面去的时候没忘了把厚门板关上,前面的熙攘热闹一下子就只剩隐约不分明的声音,连带一直精神抖擞的谢九九也忍不住塌了肩膀,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掌柜不好找啊。”谢九九也觉得不能老这么下去,自己可以做一个天天守在店里的东家,但不能老这么靠自己一个人顶着。
今天出门以后,往云客来的一路上谢九九心里也在想,要是有个靠得住的掌柜,自己就是陪裴元去一趟京城又怎么了。
怎么说也是都城,这次不去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不定还得等裴元考中举人,等那时他要进京赴考了,自己才能跟着去一趟。
可谁知道裴元能不能考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太多了,有些事强求不得。
“等我出发往京城去,家里没这么多人没这么忙了,你托大舅帮忙寻摸着。要是找不到合适的,等我回来我们再去一趟府城,把潘掌柜请回来?”
“能行吗?”
“怎么不行,过年那段时间总要休息。过完年哪家饭庄的生意都不会太忙,我们赶在过年前去找潘掌柜,他要是愿意回来,过完年再给那边支应一两个月,等那边找着人了再回来。”
做生意就是这样,只要不是背地里使绊
子往下九流走,什么都是可以谈的。府城的大店从云客来把潘掌柜挖走是如此,现在裴元和谢九九生了把人请回来的心思,也是一样。
再说做生不如做熟,这个道理老韩适用潘掌柜自然也适用。
之前潘掌柜走,是因为云客来风雨飘摇不稳定,现在想把潘掌柜找回来,是因为云客来蒸蒸日上。
不需说潘掌柜当时见云客来不好就走了的话,他本就是一个掌柜,拿了东家给的工钱把他该做的事做到位就行了,云客来又不是他的,凭什么还要绑着人家同生共死。
谢九九要想长长久久的留住人,就得想法子让云客来一直这么生意兴隆下去,这跟关如琅想要庇护关令仪和还没有考取功名的裴元,就得关家一直强势昌盛是一个道理。
别怪人家自谋出路,有本事你自己一直巍峨挺立,你身边的人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有些事情上,谢九九和裴元的看法出奇一致。在重新把潘掌柜请回来这事上,一点也不需要再互相多费口舌。
但有些事上,两人又可以说是默契全无。裴元把荷包里的三十两银票拿出来递给谢九九,谢九九一脸防备的看着丈夫,“干嘛。”
“你不会是想给我银子,哄我陪你去京城吧。”
谢九九连连摇头,别说给我银子让我回心转意不行,就是给我金子也不行啊!再说这才三十两,云客来现在一天的流水都有一二十两,这点银子够什么用啊。
“谢九九!”
谢九九没说出口的话都摆在脸上,气得裴元眼前一阵阵发黑。
方才站在街对面,看着谢九九在云客来里来回忙着,裴元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下来了。自己是离不得她,可她却不是离不得自己。
就如同自己不能不读书一样,谢九九也不能不赚钱,她注定做不成自己说要去哪儿她就能放下一切跟自己走的女子。既如此那就只能自己守着这颗心,早早的回来。
“你冲我喊什么啊。这银票你给我干嘛?”
“你不是不去京城,这银子本就是准备给你做氅衣的,既不去又不做衣裳,那就把银子给你,你留着也好扔了也罢,总之给了你就随你的便吧!”
第50章 第50章我给你生一个读书种子……
早上还置气的小夫妻,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又手牵着手了。
一进门正好碰上谢文济晕晕乎乎的从裴元的书房,这几天暂且腾出来给关如琅做客房的前院西厢出来,看见姐姐和姐夫回来眼眶都红了。
“姐夫,你之前我说读书努努力肯定能行,是不是哄我的话。”
“啊?啊。怎么这么问啊。”
谢文济在读书一道上的天赋有限,这事裴元私底下跟妻子明说过,就如同自己在诗文上怎么用功也透着一股子匠气一样,谢文济的确不是个读书的料。
这几年头悬梁锥刺股的在青松书院读几年书,考个秀才问题应该不大,再往后就不好说了。要是能开窍说不定还能考中个举人,要是不开窍,恐怕还得在科举这条路上磋磨好些年。
至于能不能考中进士,反正那天晚上谢九九箍着裴元的脖子死命追问,也没能从他嘴里逼出一句自己想听的好话来。
向来还算圆滑聪明的裴郎君在这事上显得格外迂直,怎么都不肯说半句哄人的假话。
一直等到谢九九缠磨累了,倒在裴元身侧脑袋枕在他腿上,叹息谢家这一代人看来又没个读书的种子时,裴元才小小声哄她:再耐心等一等,再过几年我给你生一个读书种子。
裴元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人却是不正经得很。
再之后谢九九便也没精力去想谢文济到底有没有天赋读书的事,只在被裴元托着一下一下挥汗如雨的时候,浑想着这人要是不读书,说不定还能去考武状元,这精力也忒好了些!
不过那些说到底也都是夫妻私底下说的话,明面上从来没有显露过半分。谢九九想得通,谢文济现在还不大,考不上进士也不能不读书了。
都说读书明理,他即便以后跟着自己学怎么当云客来的掌柜,肚子里也不能没一点墨水。又或是书读得多了心思清明了,以后有自己想做的事那都可以。
况且现在就不读书了还能干嘛?他的身体是比小时候好了,却也只是比小时候好。真把他带到云客来去,他还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鸡崽子。
到时候别干活没学会,反而天天跟着那些老饕酒鬼学移了性情。要是再学坏一点,到时候自己和娘哭都没地儿哭去。
所以不管是裴元还是谢九九,对于谢文济的安排都不着急。行不行的都先在书院里读着呗,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谁知关如琅却不是这么想的,对于谢家一个小商户人家愿意花钱供一个读书人,他是打心眼里觉得是好事。毕竟外甥现在是谢家人,要是以后小舅子也能一起入仕,对外甥来说便是最天然的同盟和助力。
下午把客人送走,可不就捎带手把谢文济给叫过去了。
关如琅当年以二甲第八名入翰林院任编修,这个起点不可谓不高。随便挑拣四书里的句子考一考谢文济,就知道这孩子在读书一道上且还没开窍。
十四岁是不大,但对于读书人来说也不小了。要是这几年还不能开窍又一门心思只想考功名,那往后少说十来年都得吃些苦头了。
谢文济不好,谢家就没法好。谢家不好谢九九自然要多操心,谢九九整日围着谢家操心,自己外甥难道还能袖手旁观?这便是一大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粗浅道理。
谢家很知礼懂分寸,关如琅为了姐姐和外甥着想自然也不见外,点拨谢文济之余也把他天资不够,这几年须得下狠功夫才有可能考中秀才的事给点明了。
“我知我不是聪明人,姐夫为何没同我把话说明白我也懂。好在关大人把话给我挑明了,要不然我还得被姐夫哄着,是个读书的‘尚可’,往后前途‘不可估量’的天纵之才。”
谢文济面上有些故作的哀怨,更多的还是在故意跟姐姐告状,‘你看你看,你丈夫看在你的面子上光知道哄我了,也不说实话。’
谁知谢九九一点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还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对着谢文济。
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出来的话好像也不能安慰人,最后只得干巴巴的说了句:‘家里还有银钱供得起你,好好读书。’就再说不出别的什么话了。
气得谢文济愤愤然一跺脚,抱着关如琅从裴元的书房里挑出来拿给他的书就往后院走,看样子都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找黄娟告状去了。
谁知黄娟听儿子说完,反而还松了一口气。颇为怜惜的摸摸儿子头,“我就说你们姐弟三个都没走了谢家的种,哪有那么容易出个读书人。乖啊,咱们可千万别在这件事上强求。”
大女儿聪明得很,可聪明劲都放在赚钱做生意上。二儿子贴心有分寸,但要说聪慧伶俐哪怕黄娟是亲娘也说不出口。
小女儿芝娘从小是个话少的,聪明不聪明的还不好说,力气却是从小就大。这才不到十岁就能提着两个装满水的木桶,从后院的水井往厨房去。
三个崽子就老二这一个读书人,当娘的自然想儿子读书想他出息,可想归想自知之明也得有。这会儿听谢文济这么一说,人家非但没有失望,还觉得挺正常挺好。
状没告成,还被亲娘对于自己没天赋一事完全不意外给刺激大了的谢文济,气得晚上都没出来吃饭。
反倒是晚间来后院吃饭的关如琅听黄娟和谢九九说话,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之后笑得不可自抑。
笑够了才拍手称好,谢文济读书没天赋不是大事,怕就怕家里人寄予厚望一昧强压,到最后书读不成人却废了,那才是鸡飞蛋打。
关如琅在谢家才住了短短几日,就已经渐渐觉出这
家人的好来。
谢家世代从商,士农工商,士族大家向来轻视商人,却也明白商场如战场的道理。
商人逐利,却也跟农人一样旱涝不定。生意好了赚得盆满钵满,生意不好或是年成不好,亏得倾家荡产也是常有的事。
尤其谢家是靠一副扁担起家,到谢九九这里算是传到第四代。没有走过大运也没有吃过大亏,才有了云客来这么个饭庄。
谢家比旁人更加懂得顺势而为,有赚自然最好,赚不到能保住不亏本亦可。实在没法子要亏本,只要别把老底子都亏了也行,
总之还有翻身的余地,睡一觉醒来第二天的日子照样能过。
所以不管是谢家人还是谢文济本身,清楚自己天赋有限走读书这条路注定要吃大苦头还不一定能有出息,失望又却也不多。
不说黄娟和谢九九,就是还在生气的谢文济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老吴叔已经偷摸去看过,生气是生气,但气着气着就困了的谢文济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一家子没一个跟自己较劲的,关如琅吃过饭后忍不住抽空低声跟关令仪说了一句:“元哥儿留在容县,姐姐该放心了。”
第二天就是中秋,这个中秋对于现在住在谢家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意义非凡。
谢家守孝守了三年,谢德昌去世的时间长了,日子过得和寻常人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到了过节的时候才能体会到那种怅然和难受。
裴元已经三年没有跟关令仪一起过中秋,关令仪和关如琅已经三十三年没有一起过中秋,现在都团聚了,席面好酒和月饼反而成了陪衬。
一家人围坐一张老大的圆桌,除了承平和高义回家过节,家里两个妈妈和老吴叔、春儿、唐全、曹勇也没有再另起一桌。
对于谢九九来说他们也是一家人,这么好的一个中秋,就该大家一起过。
关如琅没吃过这么热闹的饭,几杯酒下肚便再没了平时的持重端庄,先是拉着裴元这个外甥喝酒,酒没喝多少又嫌裴元作诗没灵气,转头去找谢文济。
谢文济作诗刚入门,或许是本性更纯真,他憋出来的诗关如琅反而更喜欢些。
只是谢文济实在没有大过节还被人拉着吟诗作对的爱好,三下两下就给躲开了,关如琅只得又转过头拉着关令仪说话。
絮絮叨叨的,从自己说到家里,又从家里说到自己的妻儿,连大前年生的小儿子脑子好像不好使,启蒙已经气走了五个先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听得关令仪一而再再而三的叹气,最后还是黄娟让唐全和曹勇把这位舅老爷扶会前院去,才解了关令仪的围。弟弟是个好弟弟,就是太啰嗦了。
关如琅设想得不错,今年中秋前后府城里最大的新鲜事就是关氏的娘家千里迢迢从京城来找女儿来,裴家二房的老三赔了外室没了儿子,弄了个鸡飞蛋打。
等到过完中秋,关如琅带着关令仪和裴元,准备从容县南城城外的码头上船回京的时候,府城的王通判和和李骏,县城的大老爷和两位二老爷都来了。
反而是收到消息当天就跟着来了容县的李骏李院监不见人,只有李家的奴仆恭敬地送了一份程仪给裴元。
李骏中秋前就跟着来了容县,但他是跟关家大爷有交情,这几年又一直在书院里当院监,即便想起复明面上也还是矜持。
所以即便人到了容县也并没有登门拜访,只是派家奴送了信笺给关如琅,请他代为转交给关家大爷。中秋之后跟裴元在临泽楼见了一面,嘱咐他这一路别忘了温习功课,便回去了。
几个老爷们各有各的盘算,或克制或殷勤,关如琅都客客气气的照单全收,谁也不冷落。
关令仪也并没有因为不舍而泪水连连,只是在一旁紧紧拉着黄娟的手,一再表示只要等自己安顿下来,裴元就马上回来。
而马上就要分离的小夫妻则是站在码头另一边,离给关如琅践行的那一堆人远远的,小小声说着话。
“现在知道舍不得了?晚了。”
“你会不会说话,明知道我心里不得劲你还戳我肺管子。”
“本来就是,那要不怎么着,我这会儿带你上船?”
“你少胡说,我什么都没带,连一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跟你上船这一路非臭了不可。”
谢九九是舍不得了,手指紧紧勾着裴元骨肉匀停指节修长的小拇指,也不说话就这么来回的晃。晃得码头那边都催促了,才微红着眼眶问裴元。
“过年前能不能回来?”
“能,肯定能。”
“要是没回来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裴元很少见谢九九这般小女儿姿态,一时间都忍不住闷闷地笑出声来。在外面实在不好逾矩,只得抱住谢九九紧了紧,随即才不舍地把人放开转身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