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几乎全世界的雨水漫天倾泻而来,透过棕榈葉铺的屋顶,小木屋被湿透灌满。
羅莎淋了一路, 她远远望见榉木下风雨飘搖的小木屋, 凤仙花落了一地,疯狂的雨丝在半掩的房门前缭亂飞舞。
麦克拉特已经高燒昏迷,虚弱地躺在床上, 气息奄奄。
羅莎问麦狗:“他怎么这样了?”
她迅速检查他的身体, 他浑身受了好重的伤, 伤口已经恶化流脓,而且看起来已经高燒不退了好几天了,死在这里也无人问津。
外面风雨呼啸,羅莎看了眼手机,跟上次一样没有信号。
这里完全是与世隔绝,如果留下来的话,她将完全接收不到外界新闻,教廷会议的最后一天, 特里的刺杀会不会成功,何塞会不会死......这些都无法得知。
羅莎心始終悬着,对麦狗搖摇头:“我治不好他。”
她想往外走, 麦狗挡在她脚下, 冲她狂吠着,拦住她的去路。
真是勇敢的小家伙啊。
罗莎虽然心软, 但还是绕过它往外走,特里的性命,养母的性命,还有自己的性命, 都将在今晚的雨幕下迎来終结宣判,她必须尽快回家,不能在其他事上浪费时间。
麦狗没有放弃,又追上她,咬她的裤腿,嗚嗚呜地不停叫,清澈滚圆的眼睛泪汪汪,流出很多眼泪。
罗莎很惊讶,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小狗哭泣。
万物皆有灵,罗莎想起了自己的小羊。
她回头看了眼床上的麦克拉特,他身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再这么下去,他会死的。
麦狗还在叫,哭得罗莎有些头疼。
“好了,麦狗你别哭了。”
罗莎终于来到床前,用力翻过麦克拉特的身体,她把他的衣服解开,又确认了下那些伤,似乎是鞭打造成的。
是谁打的他,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
罗莎初步认为是外伤发炎导致的免疫系统高烧,她想到了抗生素类药物,但是帝国的这类药物受到严格管制,她这样的身份是没法获取的。
虽然很棘手,但罗莎没有绝望,她撑了把伞,带着麦狗在暴雨下坠的树林中寻找消炎药草,雨声狂轰滥炸,森林里的后半夜阴森森的,像一座巨大的疯狂平静的植物园,膨胀饱满的葉片是植物的獠牙蚀啮,树干的骨骼铸成了高堂庙宇,枝叶挥舞,如同燃烧的绿色火焰飘忽摇摆。
她费了很大功夫,终于找到了一些缬草和透骨藤,又刮了许多苔藓,麦狗使劲在草丛里嗅,罗莎在它的帮助下意外发现了没药。
她希望手里的这些药草可以起效。
木屋内,蜡烛的火焰时隐时现,光与影在麦克拉特过于苍白的皮肤上跳动,门外雨花像炸弹一样爆裂,溅得到处都是,罗莎把唯一一张桌子推过去,抵住狂风呼啸,寒气却依然从林间森森渗透。
在黯淡烛光下,她开始触摸他的脸颊,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头发毛茸茸的,很柔软,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十分病弱,像一尊美丽尊貴的金发废物。
罗莎把药草捣碎了,细致地敷在他伤口,然后给他用湿毛巾清理擦洗身体。
麦克拉特身体又凉又滑,像鱼一样白冷,如果他醒来,一定又会对她声讨关于他的清白问题......整个过程漫长而困扰,罗莎涂抹的时候故意别过脸,耳朵像熟透的虾子一样红。
接下来的黑夜里,她有些焦灼地等待着,她不确定麦克拉特能不能恢复,也不确定现在刺杀是否发生。
麦狗是一只很有勇气的小狗,一直守在床边,它确实像麦克拉特说的那样,忠诚可靠。
罗莎抱着麦狗,守在床边半阖着眼皮。
两个小时后,麦克拉特似乎发出了些动静,罗莎用树叶给他接了些雨水喝,她抬起他的后颈,让他仰着下巴微微张嘴,少年的喉结上下滑动,雨的气味仿佛在他潮湿的骨头里绽放。
罗莎倦得又撑了一会儿,实在太累了,她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麦克拉特醒来时看到几只萤火虫荧荧亮在她发间,像是绿寶石冠冕在幽闪。
她戴绿色尤其好看的,难怪哥哥要送她绿寶石。
收受贿赂是哥哥的问题,不怪她的。麦克拉特很烦恼当时那样对她说话,如果让他受贿送她这么一块砖,他也会很情愿的。
他有点迷迷糊糊地望着她,然后醒了。
这才发现她就在他面前,挨得这样近,他的金发遮到她脸上,她的睫毛随着呼吸一眨一眨,像蝴蝶。
麦克拉特声音很哑:“罗莎?”
“嗯?”罗莎听到他发出声音,睡眠很浅,也醒了。
两人刚醒来都有点意识虚浮,瘟瘟沌沌的。
“是你救了我吗?”麦克拉特撑身起来,罗莎想要制止他,可他咬着牙说一点都不疼。
罗莎见他身上都痛得冒汗了,默默想着男人的嘴到底是什么神奇物质组成的,火化的话是不是骨头变成沫沫,嘴巴还完整剩下呢,仿佛这个星球上最坚硬的物质就是男人的嘴......
她揉了揉眼,感覺还是有点迷瞪。
“你是怎么伤这么重的?”
麦克拉特一直盯着她的睡颜看,听到她问自己,愣了下。
两天前,麦克拉特发现他的麦寶不见了,他出现难得慌亂,大晚上不睡覺,去找狗。
一直找到白天,庄园里有费德丽卡的客人在林间散步,他见了这群貴族不行礼,冲撞了他们,被以因为挡路的罪名狠狠抽了一鞭子,貴族们挥着鞭子让他这种贱民赶紧滚开。
他当然没有滚,无视他们继续找他的狗,紧接着苦力工厂的监工也赶来了,以他旷工为由当着貴族的面命人把他打了一顿,一直打到贵族消气为止,然后把他丢回了小木屋。
在等级制度下,仆人犯错了不听话就要挨鞭子抽,遇到主人心情不好也要挨鞭子抽,这种司空见惯的事,也没人阻止。
麦克拉特第一次经历这种屈辱的遭遇。
他全程没有还手,因为礼官告诉过他贱民是不能还手的。
此刻,他心里有一种蔓延迟来的困惑。
他想问罗莎,让她亲口告诉他,一直以来,他在她心里就这么可恶吗?就跟那些恶劣自大的贵族一样,蝇营狗苟,令人厌恶吗?
罗莎见他表情有异样,犹豫了下,问他伤口是不是真的很疼。
“不疼。”
她好心道:“如果很疼,你可以哭的。”
“不能的。”
他静静看着她,他们是贵族,生来拥有各种特权,可连释放眼泪的权力都没有,至高的荣耀同样带来了至高的痛苦。
他牵住她的手:“罗莎,我突然感覺,就是那种感覺,你知道的此刻,我们——”
但他戛然而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在他们目光交汇的瞬间,在这栋小木屋里,他竟然觉得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就处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片空气,头顶的屋顶都在漏雨,共享同一片森林湿漉漉的心脏。
麦克拉特竭尽全力保持静默。
“你说什么?”罗莎疑惑地询问。
“没什么。”
他立刻清醒过来。
不,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他拥有与生俱来高贵的血脉,而她,则是下等肮脏的低等贱民。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鞭子抽来时,那些人没有看出他的高贵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