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破防
底下的波诡云谲裴杼一概不知, 他只觉得最近衙门的气氛好像安静得有点过头。
赵炳文虽然被刘岱重新送了过来,但也不似从前那样对裴杼紧追不舍,处处都要跟着, 他最近更喜欢缩在屋子里睡觉,平常出门不多, 见了人也爱搭不理。
魏平、王师爷等人倒是一如既往地好说话,只是他们有时候总是透露出一丝裴杼无法参与进去的默契感,就连郑兴成也是, 偶尔还会憋不住笑两声,笑得裴杼一阵后怕。
他以为这几个要搞事, 但是一连几日衙门都风平浪静, 裴杼只能安慰自己是他想多了。
他们不搞事,裴杼便要搞事了,他将这些日子一直在浑水摸鱼的华观复给叫了过来,痛斥对方不守信用。
本来说好了给酒就教书, 结果这家伙拿了东西不办事,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 将活儿都丢给了丁鲤。若不是偶尔还有沈姑娘跟王师爷帮忙代课,丁鲤根本撑不住。
之前事多, 裴杼分身乏术,如今却不能再放任华观复光喝酒不干事了!
华观复听着裴杼义正言辞地指责了许久, 他自个儿心里还不舒服呢。裴杼这小子知不知道衙门这些人都背着他筹谋些什么?连他最近都被逼着参加了那么多场小会,躲都躲不掉,在屋子里装醉酒还被拎过去了, 他容易吗他?
丁鲤只是身体受到了点折磨,他可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创!
可惜这些事并不能宣之于口,华观复只好耐着性子认下了这通指责, 憋屈地表示自己明日就顶替丁鲤,给那些小屁孩授课。
裴杼抱着胳膊,半信半疑:“明日授课,今儿晚上还得戒酒,你真做得到吗?”
华观复怒而起身,气急败坏:“老夫不至于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裴杼仍旧不大相信,反正他明日没有什么事,大不了亲自去现场盯着,若是华观复还死性不改,那往后他便再也不会给他买酒了。
华观复这辈子没被一个小辈这么压过,即便最后应承下去,也总是心有不甘。为了不叫裴杼看笑话,华观复当天晚上愣是忍住没喝一口酒,甚至难得叫了丁鲤询问进度。
得知这些人《千字文》才教到“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时,华观复捧腹大笑:“这么多天,你们就只教了这么些字?你跟你那王师爷沈姑娘也不中用啊,便是一天一句,也不至于就这么点儿。”
丁鲤眼光向下,扫了一眼坐没坐相的华老先生,含笑提醒:“您若是明日能教两句整,且让他们默写出来,晚上回来给您买酒的钱不用县令大人出,我来孝敬。”
“你个小子。”华观复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么瞧不上他,他非得让给这小子看看什么叫做名师出高徒!
天下没有他华观复教不好的学生!
昨晚没喝酒,第二天华观复醒来还有点不习惯,少了那股迷迷糊糊的浑浊劲儿,人都清明了许多。
不习惯,真的不习惯,还是晕着的时候好。
华观复一边咕哝,一边爬起来洗漱,等他准备好后,裴杼已经叫好马车过来接他跟丁鲤了。
衙门后面还站着一排过来看戏的闲汉,华观复入县衙后行事很是低调,在秦阿明等人看来,这位老先生一直挺神秘的,除了喝酒就是喝酒,也不怎么掺和事。众人都好奇他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故意诓骗他们家大人来打秋风的。
今儿头一回授课,他们必须得仔细看看。
华观复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心里在编排什么,只是他自诩才高,根本不在乎这些。
可等到了城外,看到讲台跟背后的石板子后,华观复却再次沉默下来。入目所见,简陋至极,想他从前好歹也是国子监祭酒,哪回授课,周遭不是光鲜亮丽?所学弟子不是人中龙凤?如今……不说也罢。
先上课吧,等学完了两句话,便去找丁鲤那小子要酒喝,顺便教一教他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华观复往台上一坐,巡视一圈:“肃静。”
交头接耳的孩子们立马坐直身子。
华观复矜持地点头,礼仪规矩是差了点,但好歹还算有些眼色。
他清了清嗓子,正式开讲。
千字文这种东西,本身语句平白,朗朗上口,易于背诵,华观复闭着眼睛都能讲,根本不需要备课。且他又博古通今,各种小故事信手拈来,讲到兴头上时还能引经据典,不断发散。
前一句还好,裴杼没想到的是,这后一句“龙师火帝,鸟官人皇”能引申这么多,华老先生甚至将完整的上古神话都给他们讲了一遍。他自己都听得入神,更不用说这些小孩子了,一个个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无不被华老先生口中那玄妙入神的故事所吸引。
原本在另一边授课的丁鲤也不由地停下来,将自己班上的学生都挪到了另一边,坐在后排直接蹭上了课。
华观复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他只冲着丁鲤那小子抬了抬下巴,倨傲极了。现在知道他厉害了吧?可惜太晚,今日的酒钱,这小子掏定了。
华观复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等到嗓子哑了之后,才重回正题,开始拆解他今日要教的这两句话。
区区十六个字而已,华观复有信心让他们所有人都学会,毕竟这十六个字在他看来根本毫无难度,只要肯下点心思,完全能够掌握。
但很快,底下的裴杼便发现,孩子们的注意力又开始分散了,全然没有方才听故事的那股劲头,大的好歹还有点自制力,小的则完全不在状态,尤其是讲到笔画多的字,那简直就像是听天书一样,整个人都懵了。即便华观复说得再细致,他们也还是听不懂。
但很显然,华老先生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然沉浸在自己首战告捷的喜悦当中。
上午课程即将结束后,华观复信心满满地看向众人:“我今日所教的这十六个字,你们可都记住了?”
死一般的静默……
期待中异口同声的肯定并未出现,只有稀稀拉拉的回复,还都是些年岁稍长的孩子。其他孩子听他问话,不仅不回,反而将脑袋给埋了下去。
华观复立马意识到不妥,往旁边的丁鲤身上看了一眼,目光如炬。
丁鲤无奈地摊手。
孩子们资质不一,定力有限,要是真那么容易被教化,也不会这么多天就只学这几句话了。说来说去,还是底子太差了。
华老先生虽然才学过人,可架不住学生们不配合啊。
华观复不信这个邪,他已经讲了这么多遍,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来讲,不可能不会!
既然不说话,那就挨个到台上默写。名录都在台上摆着,华观复从头往后念,十人一组,挨个上来默写,他就不信了,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还能一直不会?
结果还真就一直有人不会。
等第三组没有一个人顺利默完,最小的那个甚至一个字都没写对时,曾经叱咤文坛、风光无限的国子监祭酒绷不住了。他将所有人都臭骂了一顿,最后盯着这个糊涂蛋,见他年纪实在是小,想尽量维持风度显得和善一些,硬挤出来一丝笑:“你过来,再写一遍。”
他擦掉所有人都板书,递过去一根从未用过的笔:“再写不对,今日就不必回家了!”
小孩儿茫然无助地看着粉笔,再抬头看时,直接被华观复狰狞的笑容给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裴杼心疼坏了,赶紧上来将小孩儿抱在怀里哄。天可怜见,这孩子可是最小的一个,才五岁多一点儿呢。
华观复本来还能再忍一忍,看到裴杼不由分说过来护着,彻底忍不了:“他愚钝成这样你还护着?!”
裴杼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有点为难:“可他还小啊。”
他从前在福利院带过不少这样的小孩儿,即便他们犯了错裴杼都狠不下心,更别说怀里这个还没犯什么错了。说他圣母心也好,拎不清也罢,总归裴杼每每还是心软。
华观复恨不得拿板子给这两个现世宝一人抽几棍子。但刚拿起板子,就看到裴杼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再加上他怀里哇哇哭叫的小孩儿,叫华观复心中一哽,仿佛看到了一对可怜巴巴的孤儿寡父。要是再骂,似乎他就不是个人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华观复撂下板子,转身直接进城了。
一边走一边运气,他还就不信了……
最后还是裴杼留下,安慰了一众小孩不说,又叫人将他们都平安送回家了。
华观复出师未捷,回来后直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不多时丁鲤等人回来,听闻老先生气坏了,赶忙走到窗户边上给华观复道歉,里面也没吱过一声。丁鲤还有些担心,怕这位在屋子里出了什么事,反复唤道:“华老先生?华老先生!”
“没死!”里面传来简短的一声。
丁鲤无奈地看向县令大人。
裴杼也知道今日这位老先生受委屈了,看得出人家是有大才的,只苦于没有教材,场地又过于空旷,教学效果有限。且这群孩子们没有读过书,天资平平,怨不得老先生生气。裴杼拿来一壶新酒,想要哄一哄这老爷子,可愣是没敲开华观复的门。
裴杼为此饭都没吃好。
王绰走了过来,便将裴杼拉到了一旁:“大人别太担心了,叫他气一气兴许是件好事。”
裴杼疑惑:“怎么说?”
“这老家伙心气儿高,平日里什么都不管,但是一旦较真起来却颇有毅力,不怕他教不好学生。听说他回来时,叫人送了厚厚一沓纸进去,如今又点着蜡烛,想必是在发愤图强呢。”
王绰觉得华观复是在憋什么大招。这家伙虽然丢了官,但人生前几十年顺风顺水,教过的学生也是青年才俊,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他今日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来日肯定是要重新捡起来的。
王师爷这话,裴杼依旧表示怀疑,为了永宁县的育人大业发愤图强他实在很难相信,但是彻夜点灯写文章骂他,裴杼是信的。
唉……看来光这么教是完成不了任务的,他得想个别的法子才行。
槐县县衙,从窑场工地上回来的文县令也是一筹莫展。
他今日见到杜大人了,众所周知,杜大人与刘太守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杜大人的话便是刘太守的意思。往常若是要些不紧要的东西,文县令给就给了,毕竟讨好上峰本也不亏;可这会不同,杜大人竟然暗示他献出一部分窑场的干股。
这他如何能让?
谁都知道,这窑场今后必定是个聚宝盆,真金白银,谁舍得拱手让人?
平日里给点金银宝贝打点一番也就算了,纵然没有回报,可只要幽州那边不针对他们,这钱就算花得值,但是干股不同,涉及整个衙门的利益,他不能给。
文县令打定主意装傻,可是杜良川步步紧逼,叫文县令实在难受,今日分别之前,杜大人还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同他说了一句:“那些身外之物,怎好跟前程相比?如今是我出面,事情尚有商量的余地,若是那位过来,可就没有这般好言语了。那位如今脾气躁得很,连我也吃了几回挂落。”
这话是真的,刘岱最近脾气不知道有多大,连杜良川这样的左膀右臂都被训斥了好几回,心中也窝了不少火。
幽州的胃口越来越大,叫文县令异常恼怒。边上还有个吴县令,更有个比他们拿的都多的裴县令,幽州只管找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就天生比别人好欺负?他们槐州再不济,也是几个县中底气最硬的,州衙凭什么这么欺负他们?
他偏不给!
有一个特立独行的裴杼在前做例子,文县令对着州衙也很难再毕恭毕敬了。
文县令心火难消,夜里点了一夜烛火给友人写信怒斥不公。
无独有偶,赵炳文房间的烛火其实也熄得晚,三日一封信,他可还记着呢。还有王绰这边,也让他反馈幽州的消息,若是不给消息,这两边肯定要折腾他,那就给呗。
给刘太守的信,赵炳文都写好了,就说裴杼心怀不轨,正在谋求太守之位,吓不死他!
给王绰的消息么……赵炳文灵机一动,乱想了一个,就说刘岱见他们太过能干有为,正在打听他们的来路,想要将他们挖去州衙当牛做马!
第52章 联合
赵炳文的灵机一动, 可害苦了不少人。
刘岱阴晴不定,时而发疯,首当其冲的便是幽州衙门的诸多官吏, 就连杜良川都难自保。他在州衙地位显赫,一直是刘岱之下的第一人, 多年来跟刘岱关系亲密,配合得天衣无缝,在底下官吏跟前也颇有威望, 可想而知他被接连斥责后心中有多恼怒。
傍晚回府,杜良川还气不过跟自己夫人抱怨了一通:“赵炳文那小子, 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信过来, 刘岱看一眼后直接气疯了。我与他同僚十载,未曾看他动过这样大的怒火,怪哉。”
往常刘岱即便再生气,好歹也会维护自己作为太守的脸面, 死活都得保住面子,可这些日子他竟像是换了个人。杜良川咂了咂嘴:“刘岱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中什么邪, 他原本便是这样傲慢轻狂之人。”高氏从前最不喜欢听他提刘岱一家,可是近来看两人起了矛盾, 终于来了兴趣。若是能将这两人拆散倒也不错,高氏循循善诱, “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好官,可最为人所不齿的是,名声他担, 脏活累活都都甩给你们,他自己仿佛多清白似的。”
“还有那个温氏,我一样瞧不上。这夫妻俩都是伪君子, 坏都坏到一家去了。”先前温氏那般不喜赠春坊,可等赠春坊在京城打开名声后,不也还是派人悄悄地去买么?甚至还眼馋那“贵宾”的名额,想让杨夫人主动讨好,将牌子送到太守府。
好在那位杨夫人也是个硬气的,愣是不接茬,叫温氏吃了一个闷亏。高氏听说这事儿后,特意挑了个好日子上门嘲讽。温氏面上似乎压根不在意,但私下却将一开始替她参会且为她开脱的那小丫鬟给赶出了府去借此泄愤。呵,真有本事就跟她撕开面子吵啊,何必为难一个小丫鬟?高氏这下更鄙夷他们两口子了。
杜良川难得没有反驳,这话何尝不是说到他心坎上了呢?
高氏想到杨夫人劝她的那些话,深觉有理,若有机会为何不争呢?高氏继续鼓动:“管他这回受了什么刺激,于咱们而言总归利大于弊。我若是你,便趁此机会多去刺激刺激他几回,他都敢朝你发疯了,更遑论底下那些小官。待他将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透了,一时人心尽失,偌大的州衙不就是你的天下了么?”
杜良川蹙眉:“这话从前可不见你说,你可是听了谁的谗言?”
高氏立马争辩:“我从前不说,还不是见你没有这份心?”
若说高氏最瞧不上什么,便是丈夫一直窝囊地跟在刘岱身后做事。可恨她不是个官,更非男儿身,若她身处杜良川的位置,早就想方设法将刘岱给拉下去了。即便整不下去,也得跟他分庭抗礼,若不争名夺利,这官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做人做事,总要力争上游才行。
“人生在世,就得要争,要抢!你若能将他挤下去,我必让娘家保举你做太守。”
还有句话高氏没说,看杨夫人的意思,张县令应当也是支持他们家老杜的,否则也不会一直暗示她。
杜良川转了转杯盏,压抑多年的那点野心再次被激了起来,只是嘴上仍在严词拒绝:“胡说什么?我跟刘太守这么多年的情谊,如何能轻易背叛他?”
高氏冷笑一声,装吧,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杜良川装模作样,高氏却不甘心,还时常提及此事,并让家中子女都跟着一块儿劝。她就不信了,一家人日日说、夜夜说,杜良川还能不动心?
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把刘岱拉下水,还等什么?刘岱没了,她丈夫顶上,往后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守夫人了!
刘岱发疯之下给赵炳文写的那些信,赵炳文压根没转交给王绰,只将他自己想的那一套说辞说与王绰听。
可赵炳文说完之后,却觉得周边寒气森森,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见鬼了,他知道这群人对裴杼死心塌地,也明白自己想的花招虽然确实会激怒这帮人,可这效果是不是太过了点?王绰等人怎么如今瞧着活像是要杀人一样?
赵炳文不敢多留,缩着脑袋,摸着墙根便遁走了。
老天保佑,一定要让这两拨人狗咬狗,他也不求坐收什么渔翁之利,只求这两拨人闹到最后两败俱伤!
这是他唯一的指望,列祖列宗保佑,让他们把彼此都带走吧!
赵炳文一撤,江舟便将大门一关,凶神恶煞地拿出了刀,誓要弄死刘岱那个狗东西!
王绰与沈璎甚至没有理会他,只是坐在桌前分析。赵炳文有无说谎,他们尚不得而知,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仍有值得庆幸的一点——刘岱还没有认出他们来。
但若让他继续打听,早晚都得露馅。
事不宜迟,所有的计划都得往前推。杨夫人与高氏接触最多,还得请她再出面,通过高氏这条线,无论如何也要撺掇杜良川跟刘岱反目成仇。
一旦杜良川反水,后面一切都能水到渠成。
刘岱中了药,如今已经起效,最受不得刺激。王绰知道他最警惕的是什么,于是故意借裴杼的口吻,写了一封谢恩的奏书,让裴杼自己誊抄一份。
奏书到手后,裴杼还有点茫然:“我一介小县令还能给皇上上书?”
“您可是朝廷命官,上书言事再正常不多。只不过程序略复杂了些,得经由刘太守送去六部审议,再由三省奏疏,幸运的话,是可以被皇上阅览的。”
天呐,裴杼一听这么麻烦,有点不想干了。他做事都是有的放矢,之前不管是讨好州衙还是讨好张县令,无不是为了借钱,这两边好歹能借到,朝廷那边则是不敢指望。费这么大的劲将奏书送上去,还未必能给皇帝看,太不划算。裴杼婉拒道:“王师爷,这事儿是不是该缓一缓?眼下要紧的是窑场跟书院,等到年终再上书也不迟啊。”
“等到年终,还真就迟了。”王绰一向惯着裴杼,但是这回却不由分说地将奏书塞到他怀里,“栖族归顺,皇帝陛下又是封官又是恩赏,给永宁县缓解了不少压力。于情于理,大人都该将这谢恩的奏书呈给皇上阅览。”
裴杼还在犹豫,王绰转而又说:“若讨好了这位皇帝陛下,来日若有不便开口的免税、免役诸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裴杼一言难尽地看着王师爷,他瞧着好像是个傻蛋吗?朝廷要是那么容易免税,之前永宁县也不会过得那么苦了。
只是难得王师爷对一件事如此上心,裴杼看过奏书,见都是些拍马屁的话,根本无伤大雅后,也就随他去了。
还真别说,王师爷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绝,言辞恳切,妙语连珠,裴杼便是读再多的书,也没脑子写出这样的话来,誊抄完之后,裴杼便叫人送去州衙了。
沈璎立马让人给文县令也带个话,竟然要刺激刘岱,一封奏书怎么够?
文县令得知裴杼想给皇上献殷勤,立马召集官吏商议,跟着写了一道歌功颂德的奏书,一同送去州衙。他才跟州衙闹了点不痛快,以后怕是指望不上了。若是能跟京城搭上关系,那他还怕个屁?
文县令不仅拍马屁,还从工匠手里拿来两只宝瓶一道呈上去。他可不像裴杼那样光知道说,说的再多,能有送东西深入人心吗?到底做官的阅历不够,还得是他这样心思缜密的更能出头。
两封奏书一前一后送到刘岱的案前。
今儿又被刘岱怒斥一顿的杜良川看完后,余光扫过暴跳如雷的刘太守,毫不留情地又添了一把火:“这两家不约而同送上奏书,想必私下早有联系,大人,您可不能不防啊。”
刘岱紧抿着唇,呼吸粗重:“此二人串通一气,不可久留。”
杜良川眉心一跳,这是真疯了,连这种话都能当众说出来?
不过……要真是疯了倒也挺好,他早就受够了。
刘岱也曾疑心自己生了病,可看过大夫之后,只说是肝火旺盛,给开了几副清火的药让他喝着,根本毫无用处。其实他也知道,归根结底,症结不在于肝火,而在裴杼。
他虽然有点魔怔,但倘若没有此人,他绝不会忌惮至此。
那两封奏书,最后都没能从幽州寄出去,文县令特意送来的的宝瓶也被刘岱一并给摔了。
杜良川将一切看在眼里,准备借岳丈之手,把此事捅出去,参刘岱一本。可仅靠这点小手段,只怕也没办法将刘岱彻底拉下马,杜良川也怕得不偿失。
可他没想到,不久之后,一个让刘岱身败名裂的把柄正好就落在他手上。
裴杼尚且不知他好不容易誊抄的奏书已经被撕得粉碎,他这边岁月静好,正欣喜于华观复终于愿意从屋子里出来了。
真不容易,这位老先生在书房里待了两日,每天只许人送两顿饭进去,连酒都不喝了。
一个嗜酒的人滴酒不碰,可想而知问题有多严重,裴杼隔几个时辰就得敲敲门,确认他没有死在里面。
这回出来,华观复姿态端得极高,面对江舟的嘲讽,半点不落下风地甩出了四本手稿,气势拿捏得很是到位。
王绰还在跟郑兴成对接东胡的事,那边一切顺遂,不日便能事成。江舟懒得参与,于是跟裴杼凑坐一块儿,翻着华观复扔出来的东西:“这是什么?”
裴杼也凑过来,见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蒙学识文”四个字,底下依次是《蒙学音律》跟《蒙学礼训》。像是一整套书,翻开来后也确实不假,都是启蒙的教本,一本是教孩子识字的,一本写的是音律,一本则有关礼仪规矩。内容通俗易懂,由浅入深,趣味性十足。尤其是那本识文的书,甚至配上了图案跟故事,显得妙趣横生。
裴杼爱不释手,他小时候读书时怎么就没有人这么用心地教他呢?
更让裴杼感动的是,华老先生竟然还能编出儿童读本,他还以为老先生瞧不上启蒙课程呢。
华观复见裴杼识货,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只要他态度高傲,应该就不会有人敢拿之前打赌输了的事说嘴!他编这些书,绝不是因为自己的面子,也不是因为想要帮着裴杼,更不是为了教好那群非亲非故的兔崽子,他就是纯粹闲的!
这两天他都快闲出毛病,一时技痒才编了几本书,仅此而已。
“另有一册,是有关书院的安排,选址、取名、校训等都在其中,书院的章程、分班、先生录用等也一早拟好,你只要按着上面做,必能早日将书院建成落地!而后再将我这三本《蒙学》印个一千多册,作为启蒙也就尽够了。”
裴杼终于放下书,看向最后一本。真没想到,平时华老先生看着如此不着调,认真做起事来倒是有板有眼。只是这建造书院、印制书本,想必也得一笔不小的开支。
华观复眯了眯眼睛:“建造书院可是你说的,难道你还要我们继续在城外授课?若到了冬日书院还没修好,你是不是还得让我们在寒冬腊月里露天教书?你要冻死我这把老骨头?”
裴杼看着这份崭新的“计划书”,心中油然生起一股紧迫感:“哪里能够?我过些日子就安排。”
“不必过些日子了,今日就安排下去吧。”华观复坚持。
几百人挤在一块儿、不分资质、不分年龄地一起听课,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到头来只能砸了自己的招牌。裴杼不急,华观复却已经急不可耐了:“书院建不起来,便是将这些书一人印一本,该学不会的也依旧学不会。”
“那可未必。”裴杼反驳。
华观复气笑了:“哦,不知小裴大人有何高见呐?”
裴杼抬着下巴:“自然是有好法子。教学之外,引入奖赏,如此就不怕这群小孩儿不上心。”
还奖赏……从来只会赏学生棍子吃的华观复嗤笑:“大人想给什么宝贝?”
裴杼眨了眨眼:“鸡蛋。”
华观复:“……?”
他没听错?
裴杼淡然点头,没错,就是发鸡蛋,谁背得好、默得好,就给谁发几枚鸡蛋。可别小看这小小的鸡蛋,不收钱的东西,他就不信有人会不想拿。
第53章 考试(一更)
可惜的是, 裴杼这独具匠心的好点子并没有受到迎合,众人都对此保持保留态度。
江舟在偷偷算账,这些学生们如今还没有笔墨纸砚, 若要考试,这些东西都得为他们备齐。啧啧, 开销可不小啊,但收效却未知,怎么想都不划算。还不如再添一笔钱, 给他手底下的兵配都把陌刀呢。
华观复则压根不相信仅凭区区几枚鸡蛋就能让那些厌学的学生洗心革面。无奈裴杼非要做,他也就只能看热闹了, 好整以暇地道:“行啊, 你只管发就是了,别说是几枚了,就是几十枚、几百枚也随便你,我且看你如何用鸡蛋把朽木雕成栋梁。”
天生驽钝的人, 哪里那么容易开窍?
裴杼这小子还是太嫩。
裴杼却道不急,他让人先将华老先生的书抄了几分, 又让成四下去找个手艺人,看看能否对着这个雕一个版, 日后印刷也方便。
以后丁鲤他们也都按着这几本书来教,降低了难度, 想来那些孩子们也更能接受。裴杼准备再教个几天,然后连着之前的内容一块,安排一场小考。
之所以要缓几天而不是现在就考, 主要是裴杼担心鸡蛋不够分。永宁县养鸡的人不多,从前饭都吃不饱,哪有余钱来买小鸡崽?即便这段时间周边百姓跟着县衙四处做工赚了一点钱, 大多也都攒了下来,或是准备修上屋子、置办被褥;或是准备日后买农具、买耕牛,又或者为了儿女亲事攒钱,养殖业若要办起来,只怕得再富裕一点才行。衙门想买到足够的鸡蛋,还得在周围几个县城里下功夫。
等裴杼将这些说完之后,华观复乐不可支:“你还真预备着他们人人都能考得好?几十个鸡蛋就已经顶破天了,何必这样劳师动众。买了若是发不完,这等天气放个几天就坏了,何苦来哉?”
裴杼一听他这话便知道,华老先生肯定没经历过穷苦人的生活。别说永宁县百姓不富裕,眼馋那一口鸡蛋了,就连后世不缺粮食的人,听见哪里免费发鸡蛋,也得呼朋唤友过来领。
他故意问:“十成不好说,但若是九成的孩子都能写对,老先生敢拿什么赌?”
“九成?呵。”华观复轻蔑一笑,就凭之前那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糊涂蛋,他都不至于相信裴杼能让九成的人都写对,“若是此法有用,我自此戒酒。但若是不行,以后我想怎么喝怎么喝,你不许再管我!”
江舟跟丁鲤都收了看戏的心思,震惊地望着华观复,一定要这么狠吗?
裴杼也觉得这下子玩大了,看华老先生这般胜券在握的样子,还真怕以后收不了场。裴杼立马改口:“直接戒酒也太严重了,不过先戒酒半年吧,或者少喝一些也无妨的,一天一杯即可。”
“少唧唧歪歪,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我华某可不是输不起的人。”裴杼曾经说过,只要有那什么蒸馏容器在,什么口味的酒他都能制出来。说实话,华观复眼馋这酿酒的手艺已经很久了,可恨裴杼管得严,至今也没有给他做别的,若能趁此机会让裴杼服软,以后他要什么酒没有?
见裴杼还在犹豫,华观复步步紧逼:“怎么,小裴大人不敢呐?”
裴杼禁不住激,“呵”一下笑出来:“就怕您日后后悔呢。”
“谁后悔谁是孙子!”
成,裴杼也丢了那些顾忌了,伸手道:“击掌为誓。”
华观复自信十足地拍了三下,谁后悔谁就是孙子!
裴杼燃起雄心壮志,他偏要用这几枚鸡蛋当做扫盲的先锋,日后不仅是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得一样给他学!
江舟“啧”了一声,不就是考个试吗,至于搞这么惊心动魄、振奋人心?他其实到现在都没明白裴杼教这些孩子们读书的意义。在江舟眼里,与其让他们读书写字,还不如多学点拳脚功夫,日后不管走到哪儿都不会吃亏。
说到拳脚,他今儿回来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得回军营里头去。这些人如今被他训练得已经有模有样,骑马也骑得十分顺畅,江舟得找个时间带他们来裴杼面前比划比划,等把裴杼给哄好了,说不定能多要点钱。
手上没钱还想养兵,真是太难了。他的话在沈璎那边跟放屁一样,根本要不到钱,还是裴杼说话好使一点,人家毕竟是县令呢。
等到第二日上课时,裴杼当众公布了考试与发鸡蛋的消息,扬言只要成绩超过半数以上的人,每人便发一枚鸡蛋;若是有全对者,再追加七枚。且这回考得好,日后若有鸡蛋,也紧着他们发。
这绝对是大手笔了,起码裴杼宣布过后,底下的孩子们都跟着骚动起来。
华观复紧蹙眉头,嫌他们没见过世面:“肃静!”
一众孩子还记着这位老先生是最重规矩的,而且上回老先生还被他们活活气走了,再不敢叫他生气,遂立马安静下来。
华观复示意裴杼赶紧说,说完了他好下课。
裴杼继续道:“考试的时间就定在三日后,你们回去好生温习,若有不懂的,便相互之间问一问。”
说完便让成四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毛笔、一小块墨跟一方简朴的砚台,另附几张大纸。东西并不多,也不见得有多贵,还是秦阿明亲自带队去幽州,跟铺子里老板讨价还价了一整天,压下了不少价格批发来的。为了压价,秦阿明四人吐沫都说干了,还险些被气急了老板打了出来,也是不容易。
接到东西的孩子们却有些不敢动了,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生怕摔了。向来只有城里的读书人才有这些东西,而今他们竟然也有了。
可想而知这一套笔墨纸砚捧回家后,影响有多大。
各家父母送孩子们过去上学,只是为了支持裴杼来着,对孩子真的成为读书人这种事情根本想都不敢想。可如今笔墨纸砚都带回来了,这在家长们看来,便是自家孩子真的入门了。
对衙门他们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对孩子则得认真激励了,尤其是听到考试考得好还能发鸡蛋。那可是八枚鸡蛋呢,不仅是不花钱就能领到的东西,甚至考好了今后大概率还能领。好一块香喷喷的馅儿饼,家长们对此已经势在必得了。
孩子们赶紧提醒,不是直接发鸡蛋,是考得好且默写全对才能发鸡蛋,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之前先生们教的东西,他们都还没有彻底记住呢。
可家长们却自以为然:“你们才读几天的书,又能学多少内容?那么点东西只要费点心思,自然都能全对。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一定得把这八枚鸡蛋都拿回来,少一个都不行。”
谁家也没有赠春坊那么富裕,可以供着女工们每天吃碗蛋羹,在他们这儿,一天一枚鸡蛋已经算是开荤了,且重点是不要钱,白给,而且以后还有!
学,这回必要狠狠地学!
当天便有不少家长给孩子找来平整的石块,催促他们赶紧练字。至于县衙发的纸,那等金贵的玩意儿怎么能随便练字呢?
大孩子还好,小孩子就坐不住了,本以为回家就能玩,结果根本玩不了一点儿,愣是被逼着写了好几十遍。不写不行,丁先生不会打他们,华老先生也只是凶了他们几顿,至于王师爷跟沈姑娘,对他们更是轻言细语,可在家里不听话,是真的会被棍棒伺候的。
这两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锁在家里,不写个几百、几十遍根本脱不开身。家长们虽然不识字,但却机智地将先生教得那些字儿都请人写在纸张,自家孩子写的若跟纸上的有半点不对,便得拧着耳朵骂,骂的还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什么“糊涂东西”,“我去学都学的比你好”……
之前一个字没写对的五岁小孩儿孙十一便是其中被骂得最狠的一个。一心只想出去玩的孙十一抹着眼眶,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爹:“那你怎么不去学?你那么聪明,你去考啊。”
华老先生不知怎么的,这两日教给他们的字越来越多,比从前足足多了三四倍,生怕他们都能考得好,使劲地给他们增加难度。
孙十一本来跟着学就吃力,被这么一逼,更加不想干了。
孙父凶巴巴地道:“你爹是没轮上的好时候,要是你爹有机会学,还轮得到你去考试?你爹我做什么不行?种田是好手,读书识字肯定也是无人能及!”
“那你也默写啊。”
“我又不用考试。”孙父理直气壮。
孙十一抽了抽鼻子,不服气地道:“真希望县令大人也给你们考一场。”
“胡说八道什么呢,不可能有这样的事,赶紧学你的,再写错信不信我抽你?”仗着自己不可能去考试,孙父理直气壮地逼儿子上进。
回头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儿,看得直犯迷糊,幸好他没赶上这时候,也幸好他不用学。
各家里的情况都一样,因为有一场考试在前面吊着,这阵子永宁县上上下下都安静了不少。
可裴杼的耳根子却没清静下来,先是文县令写信跟他抱怨,后来连吴县令也来求救,州衙那边、准确的来说是刘岱彻底不装了,想要明抢他们的干股。两位县令不肯,杜良川便私下透露口风给他们,说刘太守还会对他们打击报复。果不其然,没多久两个县便遭到了州衙的打击,如今甚至连窑场都被叫停了,想要让他们知难而退。
裴杼也不由得上了火,想去州衙找刘太守问个清楚,却被沈璎给劝住,说让他再等两日,兴许会有转机。
裴杼焦急:“再等多少天,想必刘岱也不会回心转意。”
这人最近仿佛受刺激了一样,连演都不演了。
沈璎让他稍安勿躁:“槐县与和县两位县令比您还要着急,他们自会想办法化解危机的。您再等等,真要有事,晚两天也无妨,眼下还是考试要紧。”
裴杼满腹不解,衙门这群人除他之外,没几个人是真正在意考试的,可这回窑场都危在旦夕了,他们一个个好像又对考试多在意似的。态度变化之快,叫人摸不着头脑。
就连最在乎利益的郑兴成都能泰然处之。
裴杼更摸不着头脑了,难道是他太不稳重了?
也罢,就先看考试吧。
华观复这阵子也听说那些学生被迫学得卖力,他原本对此嗤之以鼻,可事到临头却有些露怯了。
老天呀,保佑这些学生正常发挥吧,大不了日后他不胡乱发誓了。
永宁县筹备上考试,杜良川那边却收到了来自东胡的一封密信。
第54章 御史(二更)
真是无巧不成书。
原本该寄给刘岱的信, 兜兜转转竟然到了他手中。若非这一偶然,杜良川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刘岱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
他是怎么敢的?这种事一旦闹开可是要杀头的。
杜良川在书房徘徊许久, 一直拿不定主意。他与刘岱牵扯极深,万一朝廷要是查到他头上可怎么是好?他倒是跟东胡那边没什么关系, 可他贪过不少钱,这一点,几个县令心里都有数。但若是放任不管, 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往后可就不会再有了。
杜良川对从前的刘岱没有恶感,此人虽然贪, 但是并不吝啬, 每次拿了钱自己最多只拿五成,剩下的都分给他们,将州衙这群人都养得膘肥体壮。
若能一直如此,杜良川也乐意为刘岱卖命, 可惜后来刘岱疯了,字面意义上的疯, 连城中圣手都查不出来缘由。杜良川受不了跟一个疯子共事,一想到刘岱早晚要连累到他, 杜良川很难不动歪心思。
纠结再三,晚上睡前又被高氏一劝, 杜良川心中的那杆秤,彻底歪了。他确实没必要为了点同僚情谊便弃了自己的前途。刘岱既然都已经不给他面子了,他又何苦要为了刘岱承担风险?
翌日, 杜良川暗示手下,加紧逼迫和县与槐县,刘岱逼得越近, 越是能让两县县令对他恨之入骨,杜良川才能从中做好人,获取二人的支持。
果然也如杜良川所料,文县令与吴县令一直不曾松口,对州衙来人态度也日渐强硬了起来。
这番做派,可将刘岱给气得不轻,没少骂他们不识抬举。最近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都没有一件是顺心的,尤其是裴杼,左右逢迎,还联合两个县令给他难堪,刘岱几次想让赵炳文动手,这家伙竟也是个废物,没有一次办成了事。
刘岱甚至后悔让赵炳文重返永宁县,他该找一个下手利落的人去才最好。说不定换个人,裴杼早就死了。
一群人里,也就杜良川能给刘岱一丝安慰,真正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次清醒之后,刘岱都为自己责骂杜良川而后悔,如今看他还这般为自己鞍前马后,更觉得自己不应该,于是特意将杜良川叫来安抚了两句,更许诺以后绝对会善待他。
杜良川本来听着还有点心虚,可没多久见刘岱因为别人的事又随意将火发到他头上,杜良川才在心底冷笑一声。
真把他当成随意辱骂的畜牲了?这么瞧不起人,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高氏娘家在京城地位不俗,亲舅舅更是在御史台为官,参奏一个地方太守,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永宁县这里,万众瞩目的考试已然结束。甭管众人在意的是成绩还是鸡蛋,总归是为了这次考试而费了不少心。
等到散场之后,小孩们还破天荒地被自己早已守候在旁的父母给领走了,从前他们可都是自己结伴回家的。
刚接到自家孩子,父母们便先问了一句“考得怎么样”,孙十一也不能免俗。
他捂着耳朵自顾自地往前走。
孙父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赶紧追上前,轻轻揪着自家小孩儿的小辫子:“问你考得如何怎么不回话,该不会是一个没写对吧,这么多天都白学了?不应该啊,你平时在家不是写得挺好吗?那么多鸡蛋若是丢了,我可饶不了你,你娘也得找你算账。”
本来孙十一也挺馋鸡蛋的,可是天天听这些,听得他都腻了烦了:“爹你问的太多了,我怎么知道到底好不好,不还得裴大人跟诸位先生说了才算吗?”
孙父又责怪上了:“那还不是你没学好,若是我去,肯定不会像你这样心里没底。”
孙十一撅了撅嘴,不以为然。诚然,在这上课能听到故事孩子们都挺喜欢的,可一涉及到考试,需要他们用功,这份喜欢就大打折扣了,但愿这是最后一次考试。
他们是走了,可裴杼几个批改这一千多份考卷却异常艰难。
不说别的,单就说这字迹……实在是不能入眼。郑兴成脾气差些,被拉过来批改考卷本就不爽,再一看这鬼画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是骂这些孩子难堪大用,就是骂裴杼多管闲事给他们增加工作量。
裴杼见众人都是一脸的难受,有心替这些孩子们分辩几句:“他们刚拿笔,写的不好也不能怪他们,怪只怪永宁县太穷了,不能让人人读得起书。可往后就不一样了,等书院建成之后,他们的字一定会越写越漂亮,我们努力挣钱,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拥有更多的选择吗?”
郑兴成撇了撇嘴,放屁,努力挣钱就是为了自个儿快活,可不是为了旁人,裴杼这话说得都本末倒置了。
王绰无奈地看向裴杼,他总是能说得人无法反驳。看就看吧,即便再难看也得批改。
在场中,唯一一个看得入神的反而是华观复,他固然嫌弃这些学生的字,但却更在意内容正确与否。华观复一路翻过好几份考卷,发现这些小崽子们写得竟然一字不错,就连最近这些天他刻意教的那点超纲的内容,竟也都会写了。
这可怎么是好,该不会真让裴杼赌赢了吧?
华观复一想不成,他可不能不喝酒啊,遂赶紧出声道:“这些考卷有的尚可,有的实在难以入眼,得扣分。”
裴杼立马看穿了他的心思,跟着提醒:“扣分也得按着规矩来,总计十分,七分看内容,三分看卷面。”
说完还递给众人一份画好的表格,让他们按着上面填好姓名与两项得分。
华观复一看这张表,脸便黑了,若是如实填的话,谁写对了、谁没写对,不是一目了然吗?
裴杼还故意道:“想来以华老先生的性子,肯定不会故意打低分吧。”
华观复臭着脸:“老夫自然不屑于使那等下作手段。”
裴杼笑嘻嘻:“您用也无妨的,反正我还要叫人复核一遍。”
华观复:“……”
裴杼这厮可真讨厌。
再讨厌,事情还是得做,华观复认命地开始改卷。抛开这些不能入眼的字不谈,其实孩子们默写得都还不错。不像一开始他叫人上讲台时,那会儿真没有一个人能写对,看得人寒心。如今为了点鸡蛋,竟能有如此变化,华观复心中也不是没有触动。
一时批改完了,也核实完了,默写全对的比重竟然达到了九成,只有十来个小孩儿因为粗心大意错了一两个字,剩下的甭管卷面分扣没扣,扣了多少,总归是写对了。
沈璎与王绰不约而同地看向华观复。
华老爷子已经愣怔许久了,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他是不屑于改口的,更不屑于狡辩,但一想到余生都不能再碰一口酒,华观复便觉得还不如一死了之。没有美酒,人生还有何意义?
郑兴成却是个爱看热闹的,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一赌注,便不肯放过华观复:“这位老先生虽然赌.输了,可衙门自此之后却能跟着省一笔钱,真是皆大欢喜。”
郑兴成最是抠门的,裴杼为这老东西买酒花了不少钱,虽然不是花他的,可郑兴成一样心痛,他不管对谁的钱都很有占有.欲。
裴杼也歪着头打量华观复。
华观复被人捅破再难装模作样,于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不就是戒酒吗?有什么难的,我华某说到做到,从今日起便戒酒!”
说着心里便是一痛。他真的不想戒酒,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早知道他就不应该多嘴,不应该瞧不起这些孩子,更不应该瞧不起裴杼,悔之晚矣啊!
裴杼也不是真要让他难堪,等他心痛过了,也吃够教训了,这才斟酌着道:“倒也不是一定要戒酒,我只是想让你少喝点,毕竟酒喝多了伤身。不如这样,将赌注改一改,诸位也做个见证,您自此之后只能喝我给您备好的酒,不许偷偷摸摸地喝,如何?”
华观复眼前一亮,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本来裴杼若是这样管着他,华观复肯定不乐意的,他多自在的一个人啊,怎么可能被人约束?但是跟从此之后戒酒比起来,被裴杼管着好像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华观复还悄悄看了一眼周围,不会有人觉得他们出尔反尔,故意笑他吧?
只有郑兴成笑话了两句,其他人都没有反应。华观复心中大定,遂傲娇地瞅着裴杼:“既然你非要改,我也不是不能同意,姑且就按照你说的来吧。”
裴杼一乐,这老先生,真就像个顽童一样。
王绰也会心一笑,有了这个誓言,华观复今后可不得一直留在裴大人身边?这一叶放荡不羁的小舟,如今总算是被牵住了。只怕华观复自己还没醒过神来呢,甚至还在傻乐。
罢了,就让他乐吧。
县衙答应的鸡蛋如期发放,与鸡蛋失之交臂的别提多痛心,领到鸡蛋的人家则欢欢喜喜,对着孩子一通夸,他们没想过读书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儿。
更好的事,裴杼正准备告诉他们:“五日后,书院正式开建,今后孩子们便能在书院里面上课了,不必在经历风吹日晒。但这课不是白上的,他们学成之后还得回家教与你们。既请了先生、建了书院,便不能浪费了这笔开销,大家一块儿学,年底我给你们单独办一场考试,看看你们从孩子那儿学习的效果究竟如何。考得好的,依旧有鸡蛋可以领。考得不好的,名次也会贴出来,相信诸位定能好好学,总不至于比不上孩子吧?”
众人忽然静下来了。
这……这虽然是好事儿吧,可他们一大把年纪了,不仅要跟着孩子们认字,还要考试?万一考不好,那面子里子不就丢尽了吗?
孙十一兴冲冲地跟父亲道:“爹你瞧,你们真的有考试唉!”
唉……!
孙父欲哭无泪,儿子这回一个字没错,他要是想达到他儿子的水平,那得下多大的功夫?
偏偏这事儿是裴大人提出来的,也是为了他们好,他们真不好拒绝,更不好当着孩子的面露怯。
在永宁县父母们的唉声叹气中,朝中的御史台正悄然发力。当日后,朝中人人皆知,幽州太守虽身为梁国大臣,反为东胡做奸细,东胡每每进攻永宁县都会事先给刘岱写信,甚至还会特意询问税粮安置在何方,好方便他们抢夺。这回东胡又缺粮食,于是便派人同刘岱商议,让他想办法将永宁县县令裴杼灭口,好方便他们继续南下。
此事之所以能捅出来,还是因为这回东胡的信送岔了,送到幽州别驾杜良川的手里。
不仅如此,刘岱还经常扣押底下县令给朝廷呈送的奏书,连槐县县令呈给陛下的宝瓶都直接摔毁。另有贪污纳贿、残暴不仁等诸多罪名,不胜枚举。
此事一出,陛下震怒不已,当即派人前往幽州扣押刘岱,彻查原委。
第55章 真相(一更)
朝中因为幽州太守刘岱叛国一事噤若寒蝉, 幽州官场也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得了差遣的通加长老等人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幽州本是通加长老心心念念的好地方,可真来了之后才发现,一切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先不说州衙官员排外, 他顶着外族长老的身份始终融入不进去,尽管如今栖族已经归顺了, 可是在这些人看来,异族就是异族。通加长老在中间受尽了冷眼,那些人欺他背后无人, 先前见他坐了好久的冷板凳,如今刘岱生了毛病又使劲将他推上前, 什么招骂的事都要他出头, 久而久之,通加长老那点要干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也就被磨灭干净了。
等到赫连过来探望自己老父亲时,险些不敢认。倒不是说消瘦了多少,只是那股精气神一下子不见了, 难免让人心酸。
父子俩数日未见,再碰面时, 竟有些相顾无言。良久,通加长老打破了沉默, 对着这不孝的儿子挑剔道:“你还知道过来,可是知错了?”
赫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 错了?他错哪儿了?
诚然,他们每日的训练都很累,但是这么久也已经习惯了。在里头不用操心吃喝, 每个月还能有一笔额外的钱拿,这不就是以前他们所憧憬的生活吗?
通加长老板起脸:“你还在执迷不悟?”
赫连只是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也没有显摆的意思, 只是陈述事实:“父亲您瞧,这是县衙配我的马。有了马,往后我便能经常过来看您了。裴大人待我们很好,月钱给的也足,听说过些日子还要安排我们识字,累是累了点,但是在那儿待着挺安心的。”
通加长老想要骂他,可突然发现自己仿佛没了立场。
但凡长着眼睛的都明白,他们父子二人究竟谁过得更好。自己精神萎靡,这兔崽子却比从前结实了许多。他若是在州衙过得顺风顺水,还能理直气壮地指点儿子,可如今……他将日子过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
要他承认儿子的选择没错那是不可能的,通加长老拉不下这个脸,他转身,状似无情道:“不必了,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这阵子不要再来州衙,也别让族人过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赫连还没来得及问一声为什么,就见他爹已经转身走了。
这是怎么了?赫连满腹不解地在州衙转了一圈,可惜一无所获。
州衙里气氛微妙得很,刘太守越是暴怒,他身边的杜别驾就越是稳如泰山。与杜别驾交好的几个官员也都默契地闭了嘴,只专注于给自己扫清尾巴,对刘岱那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量将矛头往底下的官员身上引。
作为无端被牵连的文县令跟吴县令,也对州衙跟刘太守如今恨之入骨。
好不容易快要熬到休沐日,前一天晚上二人就被刘岱给叫过去,也没有什么大事,纯粹就是看他们不爽,将他们叫去问责。
二人憋了一肚子的火,又不敢很刘岱顶撞。窑场其实已经建好了,但是州衙处处压着,他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招工。原本二人一早就给裴杼写过信,想要让他出面跟州衙硬杠,这事儿裴杼已经不是头一回做了,应该不会拒绝,可不知怎么的,视钱如命的裴大县令这回愣是忍住了,就这么看着他们被州衙欺负。
二人都气不过,直接杀到永宁县要个说法。
去了那儿一看,好家伙,裴杼这厮竟然还有精力在建劳什子书院。
文县令直接破防了:“窑场都被叫停了,你还有心思捣鼓什么书院?整个永宁县才多少学生,你这样劳师动众地新建书院能捞回本吗?”
裴杼这会儿看他们,就像是在看两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一样:“建书院怎么能计较回不回本呢,只要能让百姓多认识几个字,便算是赚了。”
文、吴两个县令:“……”
这家伙什么时候觉悟这么高了?从前那无利不起早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这会儿忽然开始装起来了,那他找州衙要钱时的劲儿哪去了?
也罢,争这些没用,这些闲话文县令开始质问:“我就问你一句,窑场你还管不管?”
“管啊,等书院的地基打好之后,咱们就直接招工。”
裴杼说话过于理直气壮,倒是让他们二人都愣住了:“可刘岱那边……”
裴杼之前的确有点生气,准备跟州衙掰扯两句,但他现在已经想通了:“刘岱想要干股,你们不给他不就成了?他能拿你们怎么样,顶多就拿前程压着你们,可前程这种东西本就虚无缥缈。你们在幽州为官多年,可曾见过刘岱提拔过你们?”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
好像是没有,听闻刘岱对手下干活的人很是大方,钱也给的多,但要说提拔谁就不好讲了。这些官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刘岱要是能越过吏部,也就不会至今仍是幽州太守了。
裴杼转过身,指挥众人将木料抬过去,抽空又嘱咐他们一句:“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清楚,不是庸人自扰是什么?朝廷不会轻易夺了你们的官身,升官与否也不是刘岱一个太守说了算,他若是真敢给咱们都定个差等,反而显得他这个太守无用。再说,调去外地做官就真的是什么好事吗?我看也不见得。你只要求不到他身上,自然无所畏惧。至于借公务之由将你们叫过去斥责,说实话,那根本都不算什么事。高官厚禄未必是你们的,但挣来的钱却清清白白,一定是你们的。”
清清白白四个字,裴杼说得格外重。幽州这些官员少有人不贪的,这两位县令只怕也没那么干净。从前的事不提,可今后窑场赚的钱,来路都正,也干净得很。
两位县令闻言,不由得对裴杼刮目相看。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怎么就没想通呢?怪道人家说大智若愚,裴杼看着初出茅庐一窍不通,原来比他们看得还明白。
就这两个县令决定一条道走到黑的时候,州衙那边突然出来消息。
刘岱因为勾结外族被弹劾,证据还是杜良川亲自提供。如今人已被扣押,刑部侍郎带队亲自过来查问,州衙人人自危,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得知这一消息,几个县衙俱是茫然一片,这事儿真计较起来也算是大快人心,可是好好的一位太守,说被查就被查,也太叫人不安了。
而且杜大人跟刘岱不是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吗?刘出事儿,杜大人真能明哲保身?
不管杜良川行不行,反正文县令等人是赶紧给自己扫尾,生怕最后给他们也查出点罪名。照目前的情形看,极有可能会查到他们。
裴杼自然也没落下这样的热闹,只是比起看刘岱的笑话,裴杼更恼怒这家伙的无耻,义愤填膺地在堂上怒骂刘岱:“怪不得之前胡人频频南下,州衙那边却一直不愿意出兵,原来这两边早就勾结到了一块儿去。刘岱不仅卖.国,还罔顾永宁县百姓的性命,真是罪该万死!”
当初胡人几乎将永宁县百姓屠杀了一大半儿,就这么着,州衙那边还在装死,甚至这些人还极有可能就是刘岱招过来的,太恶毒了。裴杼骂完之后,旁边竟然没有一个人附和他。
王绰三人内敛不语,华观复不擅说谎不敢抬头,郑兴成自从知道刘岱倒霉便一直在暗爽,魏平依旧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杼半天不见他们有什么反应,顿时觉得古怪:“你们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
郑兴成在心里嗤笑,这就是他们算计出来的,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看刘岱早就不爽了,听了王绰的计划后,直接一拍即合,利用自己在东胡的人脉准备将香蕈一事往刘岱身上引。本来王绰还想了一整套说辞,为的就是让他们相信这香蕈在中途被州衙的人下了毒,且此事都是刘岱安排的。谁知道那些筹谋根本就没用上,宝日金一家不知为何忽然就认定了刘岱。
兴许是刘岱坏事做多了吧,如今这些也算是遭报应了。等宝日金一家想要进攻幽州实施报复时,郑兴成派过去的人又给劝住了,给他们弄了一个泼脏水的好法子。
刘岱虽然贪婪,但还真不敢勾结东胡,可有了这么一封盖了章的信在,刘岱想洗都洗不清。
裴杼不知内情,只是一味地审视众人。说起来,这些人最近一段时间突然变得奇奇怪怪,裴杼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沈璎看向王绰。
王绰立马道:“还真有一件。”
这话说得郑兴成都跟着抬头,怎么着,这位王师爷不装了?别以为他不知道,王绰这厮最喜欢在裴杼面前装无辜,扮可怜,好像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衬得他郑兴成就跟个无恶不作的歹人一样。也就裴杼相信这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好人,郑兴成却是早就看出对方不是个善茬。
他心中那些阴谋诡计说出来都吓人,有朝一日道裴杼若是知道,还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呢,真是期待。
王绰面不改色地道:“无风不起浪,如今刘太守被查,肯定是脱不了身的。今后幽州太守的位置空了下来,大人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裴杼“啊”了一声,没怎么听明白:“幽州太守的位置,咱们也能掺合一脚?”
这不是朝廷安排的吗。
王绰却道:“事在人为,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永宁县已经被他们彻底掌握,若是裴大人能当上太守,那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裴杼纠结,先不说这个事情太过渺茫,就算真行,可他扶贫的任务要怎么办?
一旁的郑兴成简直要笑出声,真敢想啊这个王师爷,看他的意思竟然还准备把裴杼往幽州太守的位置上推。他也不想想裴杼今年才多大,有这个资历跟本钱吗?
要是裴杼都行,那郑兴成觉得他也行!整个幽州没有人比他更行!
刚闲话了一阵,成四忽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神色异常紧张:“大人,朝廷来人了,说要带您跟郑大人一道去州衙配合审问!”
第56章 对峙(二更)
成四头一回经历这些, 经验明显不足,他本来就被幽州的事给闹得心慌,这下看到朝廷的人还要查裴大人, 于是更加不安。
话音刚落,朝廷的人已闯了进来, 成四紧张兮兮地守在一旁。
沈璎正想走,看清来人之后却又停下步子。这些人她不认识,想来只是个小角色而已。
来人确实是刑部底下的一员七品小官儿。来查案的途中, 他们已经把幽州各官员情况摸清楚了,知道最年轻的那个便是永宁县县令裴杼, 遂直接冲着对方道:“裴大人, 劳烦随我们走一趟,刑部邓侍郎请您与县丞速去配合查案。”
郑兴成揪着心,方才还在对刘岱的遭遇幸灾乐祸呢,转头霉运就到了自己头上了。正迟疑要怎么办, 下一刻便看到裴杼那大傻蛋整了整头冠,毫不露怯地直接迈出门槛了。
老天爷, 他就不带怕的吗?!
郑兴成这下彻底没了迟疑的借口,等那些人追问“县丞何在”时, 郑兴成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了裴杼。
望着裴杼的后脑勺,郑兴成心里已经在骂娘了, 这家伙都没问清楚情况就敢上,他是真不怕死在幽州城啊?
裴杼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他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直, 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就算要查,也不可能只查他一个人,文县令, 张县令等人应该都在州城,例行公事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裴杼一走,外头又闯进了一群官兵。
江舟手已经搭上了佩刀,却被沈璎给按住了。这些人过来,应该只是为了调查取证。
果不其然,这群人进来后直接把住了衙门各出入口,说自己是奉了吏部侍郎之命前来搜查,警告他们不许妨碍公务。
衙门里最大的两位官员都不在,王绰等人身份不够,平时闷不吭声也不管事儿的魏平却站了出来,请王绰备好往来公文,又请沈璎准备好账本,他自己则引着来人去了裴杼的住处,又让成四另带一批人去郑兴成的府上配合查证。
魏平敢带路,是因为他自信裴大人行事光明磊路,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至于郑兴成,这家伙贼得很,轻易不会被人搜出什么证据。就算有,也是从前贪污造的孽,被人搜出来实属活该。
这群人这回过来主要也是搜这两家,其他人不过是顺带一看罢了。可绕是如此,衙门中也难免有些慌乱,别人也就算了,张如胜竟然还跑过来嚷嚷,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沈璎一个眼刀子飞过去,神色凌厉且肃杀:“不妨再叫得大声点,好彻底绝了郑兴成回来的可能。”
张如胜吓得立马噤声。
他之前学记账时,被沈璎折腾得死去活来,可到底没有学好,被沈璎骂完又被郑大人接着骂。兴许是留下的阴影太大,他格外害怕沈璎。怕归怕,张如胜却不得不承认沈璎这黄毛丫头关键时候挺靠谱,起码被她骂了之后,张如胜心里安心多了。
他知道自己不中用,也不敢再触沈璎的霉头,默默退到旁边,只求别做了绊脚石。
外有魏平挡着,内里有沈璎跟王绰坐镇,永宁县县衙这场风波很快便得以平息,差役们也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儿,华观复跟丁鲤两个甚至还被推出去上课了,一切如常。
其他几个县可就没有这份好运气了。
自来县衙都是县令做主,县令不在便听县丞的。这两人一走,一时又有朝廷的人过来搜查,几处县衙都被闹得人仰马翻。
先不说究竟有没有查到什么罪证,单是旧年的账本被翻出来问上几句,都足够官吏们喝一壶的了。这些个陈年旧账谁能说得清?谁又能想的到,这种东西还会被翻上来继续查的一日?不是说犯事儿的是刘太守吗,怎么连他们这边也不得安生?
快要到州衙的裴杼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自进城后,裴杼一直在四处观察。想必这回朝廷官员是下了大力气的,整个幽州风声鹤唳,连街上闲逛的富人都少了许多,不知是被抓还是躲风头去了。等到了之前杨夫人说的那家古董铺子前时,此处也被贴上了封条。
郑兴成还在旁边嘟囔呢:“连这地方都被封了。”
裴杼无奈摇头,看来郑大人也是送过不少礼的,否则也不会知道这等不干净的地方了。
一时到了州衙,相邻几个县城的县令、县丞们都已经到了,正焦急地分坐两侧,边上还有众多监视的小吏。他们虽一早就来了,但却不敢寒暄,甚至连对个眼色都不大敢,生怕被人惦记上,回头专门查他们。
裴杼过来时却十分洒脱地往椅子上一坐,熟门熟路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问道:“不知邓侍郎几时才能派人来审?”
边上的差役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待会儿就轮到诸位了。”
文县令跟吴县令对视一眼,这话说的,可真是叫人心慌。
里头的进展并不顺利,邓侍郎与几位监察御史查了这么久,刘岱贪污受贿的证据是一查一个准,甚至他府里还背着两条人命官司,光看这两点就已经够定他死罪了。但刘岱坚决不承认自己叛国,称这一切都是杜良川跟永宁县一干人等为了拉他下水蓄意诬告。
那两人是否参与,邓侍郎不好说,但是这封信的确是真的,他们对比过宝日金生父达努之前呈过来的那封国书字迹,确实一模一样。追着这封信的来由一查,送信之人来自东胡,还跟王廷关系匪浅。
口供可以说谎,证物却不会。可即便邓侍郎已经告知此事,刘岱仍然称自己被算计,用刑之后也不承认。
陛下最关心的便是叛国一事了,为了彻查清楚,邓侍郎才让人将几位县令都带过来分开审问,等到审得差不多了后,又将裴杼、郑兴成外加杜良川领到了跟前。
刘岱看到杜良川便破口大骂。昨日他被抓时,便得知是杜良川害的自己。他至今仍想不通,杜良川为何会下这么重的手?他待杜良川不薄,从前得了那么多好处都没忘给杜良川分,结果这人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对他恩将仇报,毁了他的前途。叛国的罪名一旦坐实,他哪里还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