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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侍郎赶紧放人抽了一下刘岱的嘴巴。

刘岱被迫住嘴,他也知道自己这回凶多吉少,如今只能豁出去了,尽力多拉下水几个。

刘岱反手告了杜良川贪污。

杜良川并不着急,毕竟他在此之前已经被查过了,被他留下来的那么点小罪证都是无伤大雅,并不足以被拿出来单说。且这回刚来的几位御史都是偏向他的,杜良川压根不慌:“太守大人,说话做事可是要讲究证据的,您不能因为自己贪污,便看谁都像罪人。”

“我有人证!”

刘岱脱口念了几个名字。

不多时,那些人都被带了过来,但却对此矢口否认,称杜大人清清白白,从未贪过民脂民膏。态度一致,倒是让刘岱都错愕了许久。

裴杼在旁观赏了一场大戏,对杜良川也刮目相看了。他跟杜良川也曾打过交道,本以为他只是刘岱的应声虫,没想到那也不过是个外壳罢了,褪去这层伪装,内里依旧是狠角色。也对,州衙哪有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等咬完了杜良川,接下来只怕要轮到他了。

自己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临阵倒戈,刘岱怎能不寒心?他倒是还有些物证,只是很快也被杜良川四两拨千斤,全给顶了回去。

迎着刘岱杀人一般的目光,杜良川朗声道:“清者自清,若诸位大人还有疑虑,下官愿意再接受搜查。”

刘岱看他这嘴脸,心里也清楚了,杜良川绝对一早就安排妥当了,也是,下这样大的手笔来害他,怎么会不将自己的尾巴扫干净呢?

可恨他一阵子一直盯着裴杼,若是分出一点心神,都不至于被坑得这么惨。说到裴杼,刘岱立马指向永宁县的两人:“他们也跟东胡不清不楚,甚至还养了三百的兵,必定是要联合东胡造反的,为何不查他们?”

杜良川却点了点头,他要对付刘岱,可一样不喜欢裴杼:“若按规矩,县城是不许养兵的。”

“……?”裴杼气笑了:“烦请您二位说话之前动动脑子先,那三百是巡逻差役,一早就跟州衙汇报了,专门设来在燕山脚下巡逻用的。若不是幽州一而再、再而三不支援、不派兵,永宁县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自己巴巴地出钱出力,组建巡逻队。还靠这三百人去造反,您也是真敢想。”

郑兴成比裴杼还要生气,刘岱还有脸指他们呢,他没指刘岱骂就不错了:“我们若是通敌,永宁县何至于死那么多人?”

他跟邓侍郎告发:“另有一件事情忘了说,先前我们活捉了东胡的宝日金,本来打算直接杀了他们泄愤,结果幽州来人将宝日金赎了出来,如今衙门账上的钱,有一大笔都是幽州给的赎金。”

邓侍郎等人神色一变,这件事情倒是头一次被提及,邓侍郎立马派人前去核实。

郑兴成越说越来劲儿,余光看到杜良川还在看笑话,心中暗恨,索性将他们也咬一口:“当初护送宝日金几人回东胡的排场可不小,州衙众人都有参与。下官斗胆怀疑,这幽州州衙所有的官员,全都叛国通敌,请大人明察!”

好样的,裴杼激动地想要鼓掌。

这会儿人多,他不能失态。等私下没人时,他高低都得给郑大人磕一个!

如此暴.论一出,莫说刘岱,就连杜良川等人都直接慌了,怎么好端端扯到他们头上,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杜良川神色一厉:“郑县丞,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郑兴成梗着脖子:“你们要是跟东胡没关系,为何从前都没支援过永宁县?为何每每要对东胡伏低做小?为何在永宁县击退胡人之后,还要压着我们不许反抗?如今在邓大人面前还敢大小声,我看你们分明是心虚!”

“对!郑县丞说的有理!”裴杼赶紧站出来声援,他可急死了,可惜他没有郑兴成这样灵机应变、随意攀咬的本事,否则他肯定自己上,裴杼也是看州衙这群人不爽已经很久了。

“你们这是诬告!”

“什么诬告,这是事实,你们都是梁国的叛徒,该把你们全抓起来,凌迟处死!”郑兴成张牙舞爪。

杜良川等人岂能容忍自己被这样污蔑,直接反击。

郑兴成跟裴杼也不是软柿子,况且他们有理,且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抵赖不掉的。

两边各自指认对方是通敌的叛徒,罪该万死,叫骂一声高过一声,甚至还想动手,事态直接乱成了一锅粥。

第57章 落网

两边越闹越凶, 邓侍郎与两位御史几次开口都被打断,根本插不了嘴。吵到最后,双方甚至罔顾朝廷命官在场, 竟准备大打出手,尤其是那个郑兴成, 别以为他们没看到,这人方才趁乱还踹了杜良川一脚。

眼看已经控制不住了,邓侍郎当机立断叫来侍卫, 将所有人都按在地上给他跪好。

众人动弹不得,一时都蔫了, 混乱的场面总算得到了遏制。

“闹啊, 怎么不闹了?”邓侍郎喘着粗气坐在了下来,怒不可遏地瞧着这群闲不下来的搅事精。方才为了拦住他们,自己这个主审人也跟着遭了老罪。

要不是这群人好歹算个官,邓侍郎真想将他们拖出去乱棍打死。

裴杼等人被反剪着手, 被迫冷静下来,听到这声嘲讽也不敢还嘴。万一还嘴挨了巴掌, 那多没面子?

杜良川也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莽撞, 他怎么能当着邓侍郎的面如此不知礼数?说来说去,还是裴杼跟郑兴成的错, 若不是他们胡乱攀扯,自己何至于失了理智?

一群人如鹌鹑一样缩起了脑袋,全然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隔了许久, 外头才有侍卫带着证据进来了。裴杼等人离开县衙后,侍卫们便冲到各县衙突击搜查,这一查还真搜出了点不光彩的事。

邓侍郎跟两位御史一一翻过, 心中毫不惊讶。各个县衙的这点小毛病,可查可不查,不查的原因主要还是跟本案没有什么关系。

几位县衙中唯一清白的只有永宁县。永宁县账目上的钱都有明确的来源,禁得住查证,这些钱有一部分是永宁县赚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州衙打秋风骗来的,而裴杼的屋子更是什么也没有,每个月月俸都花光了,兜里比他那张脸还要干净。看样子,这位裴县令只是脸皮上厚了点,故意欠钱不还,人品上略有瑕疵,但是为官着实没得挑剔。

要说永宁县通敌也是无稽之谈,他们对东胡人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外头的人看着都心惊。至于那三百差役也的确是因巡逻燕山而临时组建,州衙空养着几万的兵力,却一次没有出手帮衬过永宁县,也怪不得人家要发愤图强了,都是被逼出来的。

裴杼二人的确无辜,邓侍郎即便对他们还有不满,也只好让他们起身了。

裴杼对着邓侍郎道了谢,知道自己是安全了,遂高高仰着脑袋,掷地有声道:“我们永宁县不论是官还是民都对国家忠心不二,卖国求荣这种事,永宁县人不屑去做!”

郑兴成跟着道:“对,卖国的另有其人,且方才已经自个儿跳出来了,大人还是赶紧将他们就地正法了吧。”

邓侍郎捏了捏眉心:“好了,好了!都闭嘴!”

竟又被嫌弃了……郑兴成不甘心地退了几步,他还有好多话没有发挥呢,邓侍郎为何不让他说?

不就是觉得他官儿小么,呵,都不是啥好东西,方才杜良川污蔑他们时,可没见这位邓大人制止,轮到他就让他闭嘴了,可知天下乌鸦一般黑。

邓侍郎看他眼珠子乱飞就知道这厮在偷偷骂自己,想教训,但是抬起手后又没有力气发作了。

说实话,邓侍郎真没见过这种下属。京中的官员多遵规守矩,下属对上峰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人被穿小鞋。结果这永宁县的官员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完全不将州衙的人放在眼里。

如此胡闹的两个人若继续留在这里,他们还能有什么精力办案?邓侍郎无力地挥了两下手,裴杼跟郑兴成便无罪释放了。至于杜良川,邓侍郎当然知道他没有表面那么干净,但谁让他背后有人呢?只能稀里糊涂按下不表了。

一群人刚准备走,那边刘岱又开口了,笑得阴恻恻怪渗人的:“杜良川,你真以为扳倒了我便可以高枕无忧、稳坐太守之位?”

刘岱分明是对着杜良川说话,可目光却一直往裴杼身上瞟,像毒蛇一样缠得人心中膈应:“陛下心中的太守人选,可未必是你,否则你以为我这段时间行差踏错是为了什么?”

杜良川眼神也在裴杼脸上游移,神色慢慢变得晦涩不明。

裴杼看杜良川还真信了,气得想笑,他算是哪根葱,能在皇上跟前扬名?刘岱说什么杜良川这蠢货便信什么,就这智商确实做不了幽州太守。若是杜良川上位,幽州跟永宁县迟早也是个死。

本来王师爷让他争取时裴杼还觉得王师爷异想天开呢,可见到杜良川这情绪外放的蠢样子,他又觉得,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便宜自己呢,自己好歹脑子正常,不会随时随地发病!

邓侍郎懒得看他们在这狗咬狗,直接命人将他们赶走。

可刘岱的目的也达成了,他知道自己活长了,就算他没了,他也不能让裴杼跟杜良川好过!

这等生死存亡之际,刘岱想的不是自己同样犯了事的儿子,也不是与他一路相携的发妻,反而死磕裴杼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甚至没什么交集的人,裴杼真觉得一言难尽。

待他出来后,杜良川对他的态度已然大变模样。当然,裴杼跟郑兴成也没惯着他,碰到软钉子直接撅回去,一点不惯着。

一边被放出来的张县令看着都提心吊胆的,刘岱一倒,上位的极有可能就是杜良川,裴杼还真是胆大。他挪了几步,将裴杼拉到一边:“你这么早就把人得罪死了,万一他日后高升了你待如何?”

裴杼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刘岱在上面待着时我都没怕过,更别说杜良川还没坐上那位置呢。”

他算什么,又不给钱还跑来臭显摆,裴杼可不吃这一套。

这说的可真够狂的,但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张县令认识裴杼这么久,真没见他对州衙的人谄媚过,这人天生跟他们几个县令不一样。

裴杼不怕,可张县令却是怕的,倘若下一任太守是杜良川,以这位小心眼的行事作风,只怕他们更吃苦头了。刘岱是伪君子,杜良川更是真小人,若是可以,还不如让裴杼做太守呢,好歹不找他们索要贿赂。

啧,他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轮得到裴杼?张县令摇了摇头,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

众人在州衙里待了三天三夜,期间又被一一提审了几番,等被放出来时,文县令跟吴县令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们二人带来的县丞也不遑多让,脸色煞白,血色全无,甚至腿跟腰还都伤了,走时是被人抬出来的。

只有裴杼跟郑兴成一切如常。

回到永宁县后,裴杼发现县衙平静得仿佛他们没离开过似的,一切都被安排得有条不紊,就连城里的百姓也一点儿没见慌乱。

问过之后才知,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魏平、王师爷、沈姑娘等一直都没闲着。

裴杼赶紧给他们道了谢。他听闻另外几个县衙都快乱成一锅粥了,还好他这儿有人撑着,根本不在怕的。

魏平起先便将裴杼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见他精神尚可,面色红润,这才信了他在州衙没吃亏。

郑兴成见众人都围着裴杼嘘寒问暖,一时重重地哼了一声。自己也被关了这么久,甚至还在邓侍郎跟前舌战群儒,甚至还踹了杜良川一脚,他的功劳难道不比裴杼要大?

江舟嬉笑:“怎么,郑大人上火了?”

裴杼立马回神,郑重其事地给郑兴成作揖:“这次多亏郑县丞解围。”

他当时感激得都想磕一个来着。

见众人不解,裴杼赶紧给他们复述郑大人是如何以一敌十,将杜良川等人气得半死不活的,这事儿如今想来还觉得痛快。

“此番县衙能平安脱身,就数郑县丞功劳最大,连我都要好声谢他。说起来,咱们永宁县还是离不开英明神武的郑县丞……”裴杼不吝夸奖,他本来就喜欢夸人,哪怕郑兴成耷拉着脸,都不妨碍裴杼将他吹成一朵花。

郑兴成本来拉着嘴角,被裴杼夸了两句后,渐渐有上扬的趋势。他干咳了一下,压住了得意:“这算什么?也就你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才这么小题大做。”

王绰一乐,跟着哄了一句:“属下年事已高,却也还是敬佩郑县丞的口才。下回若有机会,定得亲自见识一番。”

郑兴成迅速地勾了勾嘴角,随即又拉长了脸,故意大声呵斥:“没有下次,真以为我跟你们一样闲?!”

他是为了自己脱困,又不是为了永宁县。

算了,跟他们扯不清,郑兴成拎着张如胜,心情愉悦地甩头走人了。

之所以带着张如胜,当然是要问清楚,在他不在的这两天里,有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夺了他的权。

裴杼简单地跟众人交代两声之后,赶紧先去洗漱了,他实在受不了身上的这股味道,他真是狗闻到了都嫌弃。

王绰正想询问细节,邓侍郎是狗皇帝派过来的,他对裴大人的态度一定程度上能推敲出狗皇帝对裴杼的态度。抽丝剥茧,更有利于他们下一步筹谋。

可裴杼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王绰只能忍着,待会儿再追问。

又一日,刘岱叛国案等来了结果。

幽州衙门一大片人都折在里头,进了大牢之后就再没有出来过。刘岱的口供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他仍不承认自己叛国,但那封信的真假已被验证,外加刘岱多年贪污受贿、为其子残害人命一事隐而不报,这几项罪名已经够重了。刑部核查后送给齐霆过目,数罪并罚,判了秋后问斩。

刘家两个儿子也一同获罪,家产充公,偌大的太守府一夕之间轰然倒塌。州衙涉事官员也被抄了家,至于本人则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诸县衙几个官员事后被迫补上了不少钱,几位县令也因办事不力被打了几十板子,里子面子都丢了,这段时间都在家里养伤。惨是惨了点,好歹乌纱帽保住了。

都怪那该死的刘岱,自己犯了事不说还连累了他们。若不是幽州上上下下都不大干净,且他们犯的事跟刘岱那些人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也不大可能被轻拿轻放。经此一事,众人也下定决心,往后一定夹起尾巴做人,绝对不会再留下把柄了。

杜良川也是吃了不少亏。他倒是没有被处罚,只是先前为了扫清尾巴,自掏腰包拿了不少钱堵窟窿,自己的体己贴完了都不够。若不是高氏嫁妆丰厚,杜良川也熬不下这一劫。

因为这事儿,高氏已经冲他抱怨许久了,杜良川本来因为拿了妻子的钱略有愧疚,如今总听她提及便有些不耐烦:“我每个月都有俸禄,又不是从此断了银子使,只是一时手头紧了些,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那点俸禄算得了什么,养活得了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口吗?”

杜良川心中不满高氏不给他面子,又不肯服软,只说:“等当了太守,不是还有永宁县的赠春坊跟那窑场吗?有了那两个聚宝盆,害怕没有钱花?”

高氏眉梢一挑:“你能把这两个作坊攥在手里?”

杜良川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刘岱盯着窑场,难道他就不心动了?他只会比刘岱更眼馋,不过刘岱行事太霸道,杜良川一直瞧不上。若是他出手,定能事半功倍。

但此事的前提是他顺利当上太守。

刘岱的话还在他耳畔萦绕,杜良川迟疑地转过身:“岳父跟几位内兄真能保举我当上幽州太守?听闻那裴杼很得陛下看重,我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那裴杼才多大年纪,陛下便是再看重他,也不会如此破格提拔。”高氏说得笃定。

为了把刘岱拉下水,他们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努力,怎么可能便宜了裴杼?就是她同意,娘家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永宁县中,裴杼也在琢磨着新太守的空缺,只是他都还没琢磨明白呢,邓侍郎忽然叫人传来旨意,让自己与杜良川随他进京面圣。

这也太突然了,裴杼问他:“邓大人可说了几时出发?”

“明日一早便出发。”

第58章 送行

传话之人很快便准备离开, 裴杼赶忙叫住,追问自己能否多带两个人,那人回得也干脆:“邓侍郎吩咐过, 大人需单独前往。”

竟一个人都不能带,裴杼微叹, 虽然原身是京城出来的,但是他对京城可不熟啊。

送走这位小吏后,整个县衙都跟着躁动起来, 众人先是抨击了一番邓侍郎为人恶劣,故意让他们县令孤身前往京城, 后面发现骂人太浪费时间, 便立马住了嘴,各自下去给裴大人收拾行李了。

一群人来得快,溜得也快,搞得裴杼到现在还晕着。他本来想说没必要弄这么大动静, 他来当初永宁县时的包袱就挺简单,只有几件衣裳而已, 不也一样熬过来了吗?这回去京城估摸着也是快去快回,没必要那么隆重。

可他追在后面念叨半天, 愣是没有一个人真听进去了。

郑兴成满身怨念地站在后头,见裴杼得了好处还处处矫情, 更酸了。为什么一定得是裴杼上京,他不行吗?郑兴成觉得分明自己才是永宁县的支柱。裴杼才多大,让他去上京面圣, 面得明白么他?只可惜慧眼识珠的人太少了,否则他肯定能出这个头。

说了两句酸话后,郑兴成便带着满心的不服气回去睡觉了, 这么多人都给裴杼准备东西,哪里还用他来操心?他又干嘛要为了裴杼操心?他们俩的情分还不到这一步呢。

晚上睡前,裴杼等来了沈璎跟梅燕娘等人。沈璎步履匆匆,来了后便将包裹打开道:“消息来得晚,也就只来得及置办这几身了,大人先试试可穿得上?”

邓侍郎才叫人传话,沈璎便立马准备衣裳了。为了这几身行头,沈璎愣是带着梅燕娘去幽州跑了个来回。

裴杼见她们火急火燎地催促,也赶紧进去将衣裳换上。换上的这件看着十分低调,月白色的圆领长袍,不过领口袖口都用金线绣上凤眼纹,腰间系的是宝蓝色腰带,配上冠子后整体大方典雅,与裴杼很是相衬。

沈璎面露满意,她的眼光自然是不会出错的,都是按着裴杼的身形、喜好挑出来的衣裳。

梅燕娘更在一旁笑着说:“哎哟,平日里看大人乱穿已经习惯了,这猛然穿得这样正经,才更显出俊朗来。”

裴杼平日里要出门办事,有时候还得下田巡察,能穿官服就穿官服,不行就随便套一身粗衣凑合着,虽然耐穿又耐脏,但属实糙得不行,猛然换上这样精致的衣裳他自己还有些不适应,时不时伸手挠一下头上戴着不舒服的冠子。

“别动。”沈璎压住了他的手,抬头时微微调整了一下,“好了没?”

裴杼眼睛一弯:“这下舒服了。”

沈璎笑了笑,又给他看另几件,都是素雅的颜色,与玉佩、扇子一道,搭配得相得益彰。除衣裳配饰外还放了几个荷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瞧全是碎银子。

裴杼咋舌:“这得花不少钱吧?”

“穷家富路,花这点钱算的了什么?京城里多的是拜高踩低之人,总得先准备好东西,免得叫他们说闲话。”若不是如今各处都要花钱,沈璎还想准备得更齐全一些。

衣裳试好后,沈璎又让裴杼随她出来,将京城各处的规矩都仔细地说给他听,包括面圣的礼仪、官员中的礼节、文会宴会上不成文的规矩等,光是讲这些便讲了快有大半夜。怕裴杼到时又忘了,沈璎还给他记在纸上,随时可以拿出来翻阅。

好不容易学完后,裴杼才终于顾得上问:“你怎么对这些礼节如此熟悉?”

沈璎信口胡诌:“先前走投无路,去大户人家做过一年的丫鬟,也是巧了,那户人家后来高升了,家主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我便是从他家偷师来的。”

大理寺卿确实刚升官不久,裴杼即便要问也没有疏漏。

等到下半夜,裴杼才终于摸到了床,勉强睡了两个时辰。结果睡梦中迷迷糊糊时,裴杼便被人给拍醒了。

江舟直接跑来塞给他一把刀,说这刀削铁如泥,厉害得很,让裴杼防身用。

裴杼:“……”

再困也被他给弄清醒了,裴杼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再次重申:“我就是去京城走一趟,说不定只是陪跑,过些日子就能回来。”

江舟说得一本正经:“那也得做好万全准备,万一中途杜良川几个对你动手怎么办?”

行吧,裴杼收下了刀,被子一卷准备重新入睡。

可没多久,魏平又敲响了他的门,进来之后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瓶药。

裴杼沉默了,有点不敢握。

魏平镇定自若:“拿着防身吧大人,有这东西在,一定安全。”

裴杼欲哭无泪,是啊,这可太安全了,谁来谁死。但是身上带着这种玩意儿,裴杼心里的压力怎能不大?到底是魏平的一片好心,裴杼也没办法拒绝。

被闹了两次,裴杼睡意全无,也不指望能睡着了,他有预感,待会儿应该还有人会过来。果不其然,一炷香的功夫都没过去,王师爷便来了。

来就来吧,裴杼已经习惯了,见他只递过来一本书还愣了一下,他本来以为王师爷会给他写个几百条注意事项来着。

王绰原本是想把齐霆的喜好都写上去,好让裴大人能趁机讨好那狗皇帝,一举夺得幽州太守的位置。但真那么做的话也太刻意了,齐霆兴许还会怀疑,不如任由裴大人发挥,相信凭他的运道,定能顺顺利利。王绰有这个自信,毕竟只要与裴大人接触过,就很难不会被他吸引。他给裴大人准备的,只这一本书便足够了。

“大人,若是有人问你喜欢什么书,你就说是这本。书上我做了注,他若是不感兴趣便罢;倘若与你细聊,你便照着我注的那些内容回答即可。”

裴杼应了一声,乖乖收好。

王师爷走后,华观复也紧跟着进来了,来时见裴杼门都没关,还纳闷地问道:“你睡觉怎么连门都不关,若是碰到个小偷,满屋子的东西都得遭劫。”

随便吧,裴杼翻了个身,除沈璎给他准备的东西外,他屋子里本来也没有什么宝贝,裴杼半睁着眼问华观复:“老先生过来也是送东西的?”

华观复清了清嗓子,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才懒得送你什么,不过是昨儿晚上诗兴大发,略作了几首诗。似我这等才华横溢之人,拿着这些诗也无用,干脆匀给你算了。若是碰到什么文会,正好用来充场面。”

裴杼知他嘴硬心软,于是果断收下,起身时从柜子里取出一坛酒,交代道:“我离开后您只能喝这一坛,不许喝别的,且每日只有一杯。”

华观复喜出望外,赶紧去接。

什么每天一杯?真拿到手了,每天喝多少还不是他说了算?他已经许久没有酩酊大醉过了,真有些想念那等晕乎乎的感觉。

裴杼却悠悠地收了手:“不过我想着交给您不放心,还是让沈姑娘收着吧,您要喝时,只管找她就好。”

华观复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想骂裴杼两句,又怕他彻底不给了。

裴杼这小子可真是招恨呐,早知道昨儿晚上不给他准备什么诗词了,就该让他丢脸去。

被他们这么一闹,裴杼也不准备赖在床上了。起身洗漱后正吃着饭,成四等人已经将吃的喝的都收拾好了。

足足三个包裹,看上去就沉。

裴杼纠结一番:“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从幽州去京城可要废不少时间,路上难免吃喝不便,大人多带着些,免得饿着了您。”

那……好吧,都是沉甸甸的关心,裴杼也不能不知好歹。

送别之际,郑兴成看到这大包小包的也嗤笑一声:“又不是不回来了,搞得这么隆重做什么?”

重点是,他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裴杼也不跟郑兴成计较,冲着众人挥了挥手:“都回去吧,这阵子县衙就交给你们了,等我回来!”

郑兴成半是威胁:“最好能回来,否则县衙便没你的地儿了。”

裴杼也冲着郑大人挥手回应。

郑兴成膈应地扭开头。

成四等人依依不舍,王绰几个眼含担忧。裴杼倒是个憨的,说完这句也不多留,直接启程赶往幽州,异常潇洒。

离愁别绪是没有的,在裴杼看来,自己不过临时出一趟远门,不久还得回来,完全不需要有什么情绪。

成四几个还跟着追了两步,最后被江舟给扯住了,嫌他们婆婆妈妈的丢人。

只是成四还是担心,裴大人有多好他们是知道的:“万一陛下看过之后,将裴大人留在京城可怎么办?”

郑兴成眼睛一亮,裴杼留在京城,那赠春坊窑场等处的收益他岂不是尽在掌握了?

可惜边上有王绰这个扫兴的:“放心,裴大人肯定不会离开幽州,起码三五年内必然不会。”

郑兴成嘀嘀咕咕,这个王绰真是跟魏平一个德行,统统不讨喜,就不能让他暂时高兴高兴吗?

成四还是没有被安慰到,说句大不敬的,他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他不是女子,也生不出裴大人这样厉害的儿子,可那份牵肠挂肚是一样的。

大人可千万要平安归来啊!

等到幽州后,裴杼还被早已等在这里的杨夫人又塞了一包东西,说是赠春坊开发的新品,用甘油做的,格外润泽肌肤。杨夫人托裴杼将这包东西带给京城的一位大商贾,若他也觉得好,赠春坊的生意还能更上一层。

“大人千万记住,别忘了这等要紧事!”杨夫人千叮咛万嘱咐。

裴杼好脾气地答应了,于是行囊又沉了几分。因他带的东西太多,与邓侍郎等人汇合后,还被杜良川取笑了一通。

杜良川暗示裴杼没断奶,不过去京城面圣还要带这么多行礼,也不怕拖累行程。

裴杼理都没理他,他就带,杜良川管得着么?

两人本来面上还过得去,如今再碰面时矛盾却愈演愈烈,邓侍郎也不出手,反而放任事态发展。

他们斗得狠,陛下那边应该是乐见其成的。启程之后,邓侍郎也默许杜良川有意无意针对裴杼。原以为会闹得天翻地覆,只是没想到裴杼出门之后倒是挺能忍,一直没有起什么冲突。

裴杼当然得忍着,他都打听到了,这御史里面有杜良川的人,真动起手来,他可能打不过。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姑且先忍着。

这一路虽然颠簸,但是吃喝倒是不亏,裴杼带的那些东西全进了自己的嘴,没给那几个人分一丁点儿。

途径原身衣冠冢时,裴杼还给原身上贡了一点祭品,虔诚地拜了拜。

杜良川看着忍不住跟邓侍郎蛐蛐:“他宁愿给孤魂野鬼上供,都不愿意给您吃,肚量何其狭隘?”

邓侍郎老神在在地揣着手,在幽州太守没有定下来之前,他是不会明着露出任何倾向的。

行了大半个月,终于摸到长安的边了。

这日,一行人还碰到了一位摆摊算卦的道士。幽州太守之位杜良川势在必得,且他坚信自己得天庇佑,不是裴杼这等人能比的。今日要他遇见这算命先生,想来也是天意。杜良川不由停下,给自己抽了一签。

抽时自信满满,松手一看,不想竟是个下下签,气得杜良川直接将那道士臭骂了一顿,骂他这玩意儿不准。

道士梗着脖子:“怎么不准,方圆百里,数我最准!”

裴杼本来也不想搞封建迷信,可看到杜良川吃瘪,他便想再气一气对方,于是也笑嘻嘻地凑过去抽了一签。

低头一瞧,笑不出来了。

杜良川嗤笑:“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此签不准。”裴杼固执地再抽,可依旧是下下签。

他偏不信,又抽了一次,依旧还是下下签。

裴杼:“……”

一股难言尴尬漫上心头,早知道就不抽了。

最后还是道士看不过去,直接捏了一支上上签塞到裴杼手里:“拿好,贫道这就给你逆天改命。”

裴杼喜极而泣,这位老先生真是个好人!

杜良川不爽了,抬眼扫了一下穷道士:“凭什么我没有?”

向来随心的道家老先生一点没纵着他,直接啐了一口,中气十足地道:“凭你长得丑!”

杜良川脸色涨红,扬言要砸了他的破摊子,还没动手就被裴杼一把揪过去了。裴杼急匆匆留下抽签的钱,便拽着这丢人现眼的狗东西离开。

又过了半日,裴杼等人总算顺利抵达长安城。

第59章 考验

习惯了永宁县的淳朴乡风, 再看这商贾云集,货物琳琅的长安城,一时还真不大适应。

只是繁华归繁华, 物价也贵得让人咋舌,难以想象没有家底的人在京城长住有多艰难。裴杼感慨万千, 文绉绉地念了一句“京城居,大不易。”

尽管不是他想的,可裴杼念完之后依旧感觉自己文采斐然, 棒得不行,惹得旁边的杜良川直翻白眼:“小家子气。”

若能留在京城, 谁在乎那点易不易的?就是拼尽全力也要留在京城当官, 毕竟这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裴杼回之以白眼,他发现杜良川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能扫兴了,讨人厌的本事无人能及。

邓侍郎将裴杼跟杜良川两个塞进了进奏院之后,人便消失了。

杜良川满心以为, 当天就能被召入宫,他连面圣要说的词儿都想好了, 结果整个下午一直无事发生,宫中并无传唤, 进奏院官吏待他也平平。杜良川想象中被这些小官讨好的场面从未有的,叫他不免生出几分沮丧。

杜良川从前进京的机会着实不多, 本想着有望成为幽州太守就能让人刮目相看,不料在京城中,区区一个太守根本不算什么, 也不值得旁人巴结。

此刻,已入宫的邓侍郎早已将幽州的一切尽数禀明。

处决刘岱乃是齐霆定下来的,罪名也都板上钉钉, 无可争议。邓侍郎提到更多的是幽州州衙跟几个县衙的贪腐、行贿情况,虽然时下贪污腐败横行,在朝中已经是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可不想一个小小的幽州,贪腐风气比京城还要更甚。

齐霆如何能不怒?他更担心的是另一点,朝廷对边境州县的掌控已经日渐微弱,长此以往,只怕会威胁皇权。是以在听闻几个县只有永宁县清白时,齐霆再次对裴杼这个年轻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贪不腐,还与州衙官员交恶,看样子是个孤臣苗子,若能再对他忠心耿耿,那才能用着放心。不过这件事还得细细思量,忠心这种东西,不好说,从前沈将时一群人哪个不是口口声声对他忠心不二,可后来呢?

忠心二字,最禁不住推敲。

齐霆思虑片刻,忽然有个主意:“日前大理寺有桩麻烦案子待审,你将他们二人送去大理寺,让他们主审此案。”

邓侍郎不疑有他,立马便去寻了大理寺卿徐尧叟,转达了陛下的意思。

徐尧叟当即明白陛下说的是什么案子,应承下来后如释重负,陛下可算是干了一件人事,有这两人在,这闹心的事终于算是甩出去了。

其实案件也不复杂,只是涉事的人不是等闲之辈。一位是燕王府的小公子,一位则是张丞相府的嫡长子。

这两人在家中颇为受宠,燕王府那位虽是个纨绔子弟,但早已经给被家人捐了官。丞相府那个更了不得,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已在兵部站稳脚跟,说出去谁人不夸?

可不知为何,燕王府的小公子总是看不惯人张公子,仗着出身几次挑衅,见面就要闹出事。这回更是因一点小矛盾便对张公子当街出手,张公子忍无可忍才决定反击,动静闹得挺大。两人先是被京兆府移送到了刑部,后又被刑部移交至大理寺。

燕王府跟丞相府接连施压,弄得徐尧叟焦头烂额。其实就冲这两人的身份,随意糊弄着了结此案也就行了,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可关键是这两位小公子都不同意大理寺搅浑水,互相指责要彻查对方,又有丞相府频频出面,非要为自家人争个高低。

闹成这样,两家算是结下了死仇,说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轻重缓急极难拿捏,一时不察便会得罪人。

但这些都不是徐尧叟如今要考虑的了,毕竟事儿都已经甩给了裴杼跟杜良川,他眼下无事一身轻,好不自在。

等到大理寺来人将他们接过去后,裴杼才从这位大理寺卿口中得知,自己莫名多了个差事,貌似还是个棘手的差事。

他尝试着回忆了一番,燕王是先帝的弟弟,这位张丞相更了不得,权柄极盛,连上面那位皇帝都得顾忌几分。闹事者一个是勋贵之子,一个是权臣之后,身份如此显赫,却干出了当街出手的丑事,真是够丢人的。叫裴杼看来,谁先动手就该严惩谁,免得纵了他们的性子,越发肆意妄为起来。

徐尧叟扫过这二位,尤其在裴杼这个看着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脸上停留了片刻:“本案乃是陛下亲自指派给你二人的,务必仔细对待。”

裴杼立马端正态度:“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让闹事的人多打几棍子,嘿嘿。

杜良川也笑着道:“大人只管将此事交给下官,下官定然会携裴县令为陛下与徐大人分忧的。”

裴杼:“……”

合着他只是个附带的?

徐尧叟见他两人都挺有劲儿,给他们安排了两个属下后便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看上面那位意思,谁上位就看这次案子的结果了。

他反正不在意谁上位,左右也影响不到大理寺。

杜良川也领会了这层意思,干起活来十分卖力,徐尧叟一走他便立马跟自己新得的手下打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裴杼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皇上让他跟杜良川来京城,大概就是为了幽州太守的人选。虽然裴杼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入了对方的眼,更不知凭自己的资历、年岁究竟有没有机会当上,但他还是愿意争取一二。自己当太守,总比杜良川这个讨厌鬼当要好。

巧了,杜良川也是这么想的,让他屈居裴杼这毛头小子之下,绝无可能!

二人没多久便到了燕王府小公子齐鸣跟丞相府上小公子张礼邴被扣押的地方。毕竟出身不俗,家世非凡,即便被关,待的地方也是整个大理寺最体面的牢房,且还是分开管的,未免他们一时气盛将对方活活打死。

本来杜良川是想让裴杼在一旁看着他查案的,打定主意自己出头,两头兼顾,但裴杼懒得搭理他,直接迈开脚准备先进去。

“你先等等!”杜良川气坏了,觉得裴杼不听使唤,实在可恶。但如今是在大理寺不是在幽州,杜良川也管不住裴杼。可谁更好查问,杜良川却是知道的。他将裴杼扯了回来,往边上的屋子一推,“张礼邴由我来问!”

莫说王师爷、沈姑娘了,这一刻,裴杼甚至开始想念起了郑兴成,起码郑兴成是正常的,不像眼前这个,随时随地都令人作呕。

裴杼安慰自己不跟傻子计较,抬脚走向另一间。

杜良川也做好准备,好去见一见这位美名远扬的张大公子。但燕王府那位纨绔小公子他也不准备放弃,这两边家世旗鼓相当,杜良川想趁此机会都结交一番,给为自己多拉拢几方势力。

裴杼进屋后便看到躺在榻上的燕王府小公子,对方即便犯了错也是丝毫不惧,听到有人开门,依旧翘着二郎腿,闲适得很。

裴杼搬了一下椅子,顺势坐下,又将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抽了出来,等差役跟他说明换人查案的情况后,方才抬头询问对方:“齐大人,劳烦说一下您动手的经过吧。”

“你是什么官儿?”齐鸣漫不经心地睨着裴杼,这人比他还要小,凭什么觉得能审他?

“幽州永宁县县令。”

齐鸣嗤笑一声:“几品?”

“正七品。”裴杼道。

齐鸣“啧”了一声:“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配来问我的话,知道我什么身份吗?”

裴杼这才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这等嚣张的性子,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是个纨绔了。裴杼不慌不忙道:“虽是小官,但却是奉宫中的谕旨前来办案,怎么,齐大人想抗旨?”

搬出来这句,齐鸣没多久便像是个漏了气的气球,一下子憋了。

裴杼这才觉得他顺眼了一点,往椅子上靠了靠:“说吧。”

这高高在上的语气,听得齐鸣又是一阵邪火。他压根不信裴杼肯管这件事,也不信大理寺能拿他怎么样,闭着眼道:“我无罪,是张礼邴那厮挑事。”

“可就目击者口述,是你先动的手。”

“你知道什么?!”齐鸣猛然起身,恼怒异常,“你以为张礼邴是什么好东西吗,这家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心都坏透了。可恨你们这群蠢货有眼无珠,竟被他耍得团团转!”

“既有内情,就该早些说明,衙门自然会去查清楚。”

“放屁!”齐鸣想起了往事,一下子火冒三丈,“这么多年有谁去查了,少说这些鬼话,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们?”

裴杼蹙眉,这位的愤怒貌似不是作假,难道其中真有隐情?

裴杼看向旁边的小吏。

小吏也是半信半疑,张家公子人品贵重,彬彬有礼,京城谁不称赞有加?要说张公子里外不一,坏事做尽,他也是不信的,反倒是这位整日里胡作非为,说一两句谎话也不稀奇。

齐鸣见他们这样,一时又气得背过了身子。

就知道没人肯相信他。

且说永宁县中,自裴杼离开之后,衙门众人一连好几日都不适应。

华观复平时被裴杼管着的时候嫌他烦,如今人不在身边,反而觉得怪没劲的。

再看王绰等人,干活倒是十分卖力,就是脸上一个笑也没有。还有那郑兴成,最近连挑三拣四的劲儿都没有了,对着他们爱搭不理。平常裴大人在的时候,郑兴成还会偶尔骂一骂人,裴大人一走,郑兴成连人都懒得骂了。

整个衙门固然安宁,可就是没什么生机。

华观复珍惜地抿着每日一小杯的酒,再一次祈祷裴杼赶紧回程。书院年底前就能建好,这家伙不会到年底还不回来吧?

他们不适应,遭受巨变的幽州众人也不大适应。

温氏花了好久才从噩耗中缓过来,丈夫儿子接连落网、家中被抄了个干净,连她的嫁妆都没保住。一应奴仆连夜跑路,原先送礼贿赂的人也一窝蜂地上门找茬,温氏带着女儿避了半个多月,那些人才终于消停了。

她也想带着女儿投奔娘家,可身上连个盘缠都没有。走投无路的温氏失魂落魄地在街中游荡,直到遇见了一位熟人。

瞧见红杏后,温氏赶忙捂住了自己的脸。可随即想到红杏身上可能会有余钱,便只能强行丢下自尊,冲着红杏艰难地扯出笑脸。

红杏满心复杂,说实话,她不恨温氏,只是有点烦她。当然看到温氏这样她也同情不起来,温氏享受了刘岱贪污受贿带来的好处,本也不无辜。

她将刚买来的几个馒头递了过去,就当日行一善了。

温氏不要馒头,忙问:“红杏,你身上有钱吗?能不能给我点?”

红杏:“……”

竟然惦记上她的钱袋子了?她就多余冒这个头!

红杏不语,温氏的神色也渐渐黯然下去。

红杏看她窝囊成这样,只好给她指了条明路:“您若是缺钱,有个地方倒是能讨到点,就看您舍不舍得下颜面了。”

温氏疑惑,可很快她就明白红杏的意思了。

温氏本以为自己绝对不会低下这个头,可半个时辰后,她竟然真的敲响了杜良川府上的门。

高氏真没想过她会自投罗网,为了那点盘缠便抛下自尊上门找骂。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高氏自然痛痛快快地骂了一场,将温氏母女羞辱得无地自容。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得意过。就连丈夫将刘太守拉下台的那日,高氏都没有这样神清气爽!

骂了一上午,高氏终于尽兴了,这才甩出一个装满银子的荷包:“滚吧,今后别让我在幽州见到你。”

温氏弯下身,从地上捡起荷包,最后看了一眼高氏,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杜府。谁又能想到呢,最后愿意施舍她的竟然会是高氏。

大理寺中,裴杼与杜良川轮流审问了齐鸣与张礼邴。不同于齐鸣的暴跳如雷,张礼邴无论是面对杜良川还是面对裴杼,自始至终都谦逊有礼。

可裴杼还是决定出去查问一番。

于是在杜良川还在绞尽脑汁讨好他们二人时,裴杼已经默默地出了大理寺。

杜良川听说后,心中鄙夷。果然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甚至都不知道办案该往哪儿使劲,这案子是让他们查是非对错吗,分明是叫他们弄懂人情世故、顺利安抚人心,等稳住燕王府跟丞相府这两尊大佛,自然也就完成了陛下的任务。

不过,幸好裴杼这糊涂蛋不懂,杜良川庆幸着。

而出了城的裴杼,再次翻开方才齐鸣的供词,因此事距如今已有五年时间,他出来后打听了许久,才找到了齐鸣口中的那户人家。

裴杼上前,叩响了那道破败的木门。

第60章 暴露

敲了三声后, 裴杼略停下手,不久便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啊?”

“吱呀”一声后,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随即出来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家。

裴杼下意识准备伸手搀一下。

对方摆了摆手:“还走得动,不用扶, 小公子可是要讨口水喝?”

他见裴杼穿着不俗,手里还牵着马,便以为他是出门办事渴了, 否则也不至于敲他这处破门。

裴杼点了点头,就这样被放进了屋。

家里只有老人一个, 院中虽然收拾得整齐, 可是角落已经有好几处塌陷了,看得出家着实境艰难。

须臾,老人家端来一个装着凉水的陶碗,递给裴杼。家中也无茶叶, 只能讲究着喝两口水了。

裴杼饮过之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听起老人家的生平。他以为自己问得已经够“不经意”了, 不想两三句后,那老人家却直接反问:“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裴杼摸了摸鼻子, 窘迫万分,看来他套话的本事确实烂得很, 还得多练才行。事已至此,他也不兜圈子了,谨慎地提起了张礼邴的名字。

不料老人家却立马变了脸色:“小公子, 不该打听的事情不要打听。”

裴杼忙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查清案子罢了。”

他将齐鸣跟张礼邴互殴于是被关入大理寺,皇帝命他去查案一事说了一遍, 又提及齐鸣对张礼邴的控告,还安抚老人家道,“若您家真有冤屈,不妨趁此机会一并讨还,那位齐大人也会帮忙的。”

老人家苦笑一声,仍旧对往事讳莫如深。他见眼前这年轻人一腔热血,也怕他折在里面,反而劝了一句:“小公子,那些人不是你能得罪的,我老人家就是个例子在不。你且回去吧,就当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前的事我一早就忘了,往后也绝对不会再提,你不要我身上白费苦心了。”

他摆了摆手,催促裴杼离开。

裴杼几乎是被推出去的,别看这位老人家年事已高,可推他的手劲儿却很大,匆忙中,裴杼赶紧留下一份茶水钱。

下一刻,木门便决绝地关上了。

出师不利。

裴杼蹲下身,垂头丧气地揪了路边的几株草。可让他就这么放弃,裴杼也不情愿,尤其知道张礼邴身上真有猫腻后,他偏偏来劲了。

裴杼跑到周边挨家挨户地敲了敲门,不厌其烦地打听着那户老人家的事儿。多亏了他长了一张叫人不设防的脸,半天下来,裴杼还真拼凑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老人家姓黄,从前也是个乐善好施的富贵人家,祖祖辈辈经营着米铺,吃穿不愁,还有良田百顷,叫人好不羡慕。黄老爷膝下有一子一女,生得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可惜儿子命薄,五年前不知冲撞了哪位贵人,忽然就暴毙了。黄老爷本来还想打官司给自家讨要说法,不想打京兆府转了一圈后,人便被折腾得有些痴傻,养了两年才渐渐好起来。

再之后,黄家就落败了。祖传的铺子没了,积蓄丢了,田产也亏光了。好在最后那位小女儿算是顺利嫁出去了,黄老爷自此便不爱出门,守着这个破屋子艰难度日。

裴杼听后心里堵得慌,他甚至都不敢想这一家人曾经遭遇过什么非人的针对,如今老爷子不想追究,恐怕也是害怕吧。一个不缺钱的商贾都会被权贵整治成这样,若换了穷苦人家,只会更惨。

真的会是张礼邴吗?

他出身富贵,衣食无忧,为何会对一个商贾动手?总不至于贪人家那点家产吧。

裴杼毫无思绪,但还是不想就此收手。都怪齐鸣那家伙,说话颠三倒四,有用的消息一个都没说出来,裴杼只能自食其力。

他将杨夫人叫他带过来的膏子送到了京城最大的那家胭脂铺中。那位老板也是赠春坊的老主顾了,香胰子、香露他订得都多,卖得也紧俏,如今来了新货,他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您只管放心,只要东西真用着好,我立马派人去幽州下订单。”

裴杼倒是不着急这个事,他是想着这位老板应当也是见多识广,于是便趁机坐下,跟他说起燕王府与丞相府两位小公子当街斗殴这事儿,顺便问他可知二人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竟然彼此不对付这么多年。

那老板笑着道:“想必是那位燕王府的小公子太肆意妄为了吧,也是张家公子好性子,愣是被他污蔑了这么多年才动手。”

“他污蔑人家什么?”裴杼探过身。

老板随口道:“无非就是骂张公子表里不一,狼心狗肺之类的,还口口声声说张公子曾经害过他。这话可真是冤枉了人家,那位张公子从小便是个浊世佳公子,在京城颇有美名。从前在青城书院读书时,师长同窗也无不交口称赞。”

青城书院,裴杼立马打听这书院在何方。

第二日,他便找到了地方。

多亏了沈璎留给他的荷包,里面的碎银子可是帮了他不少忙,若是没有这些钱打开路子,裴杼根本无从查起的。

他大手笔地将书院外头卖炊饼的小摊子给包圆了,顺利跟对方搭上了话。

二人就这样蹲在榕树下,毫无形象地聊了起来。

裴杼捏着炊饼,嚼了两下,听着摊贩在那儿吹。

张礼邴从前在书院的情况不难打听,但能打听到的基本上都是光鲜亮丽的传闻。或是文采了得,或是良友成群,或是被哪个名家大儒看中,想要收其为关门弟子……

小摊贩对张礼邴的崇拜简直没有道理:“听说那位张公子是个有福的,凡是与他交好的同窗大都出人头地了。”

裴杼听他一直吹,逆反心都要起来了:“难道他的好友里就没有混得不好的?”

小摊贩鬼头鬼脑地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道:“还真就有一个。”

裴杼双眼放光:“谁啊?”

小摊贩正要说,忽然又狐疑地看了裴杼一眼,警惕起来:“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想对张公子不利?”

这可不成!即便裴杼买了他的饼,他也不能帮着害人啊。

裴杼嘴角抽了抽,随即闭着眼道:“我就是嫉妒张礼邴那厮,听外头那些人吹嘘他,我心里都要膈应坏了。都说他命里带福,我偏不信,谁能有我福泽深厚啊?我得证明我比他强些。”

“那你还真挺不自量力。”小摊贩鄙夷地瞅了一下裴杼,他想着,这人就是嫉妒心重,估摸着也没什么本事,就冲他买了饼,告诉他也无妨,“有一位姓宁的公子,一开始跟张公子很是要好。他家中贫困,手里没有多少闲钱,经常来买我的饼裹腹。张公子那般富贵的人竟然不嫌弃,还时常陪着他一道来吃饼。”

说起这事儿,小摊贩还有点唏嘘:“那位宁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看了一眼裴杼的脸,他努了努嘴:“就跟你一样。”

裴杼催促道:“那后来怎么样?”

“后来那位宁公子落水死了,张公子怕睹物思人,再没有光顾过我都炊饼摊了。”

裴杼心里一惊,人又没了。

是巧合吗,还是……另有阴谋?

那位宁公子家住何方,裴杼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终于打听到的。

只是去了之后依旧毫无进展,对方家中只有一位老母亲,她应当是知道些情况,可她被问起时也是三缄其口,反而告诫裴杼不要惹了不该惹的人。

老妇人透过裴杼,似乎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裴杼坚持问:“如若真的受了冤屈,总该让真相大白才是,恶人就须被绳之以法。”

“到底年轻,跟他一样糊涂。”老妇人摇了摇头,满目悲凉,“在世的人还得继续活,我还有两个女儿,不能不顾她们的安危。”

裴杼沉默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冒昧,最后只能狼狈地离开了。

他想要查清真相没错,可他现在太过弱小,自己尚且护不住自己,又如何护得了这些人呢?一旦真将他们牵连进来,绝对要出大事儿。

到此时,裴杼仍旧不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齐鸣也不知道,先前他查问时,齐鸣只是一个劲地数落张礼邴,又说张礼邴小时候就恶毒,故意将他推下水,还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无辜模样。

但这种事情毕竟是一面之词,裴杼不可能完全相信。

齐鸣哼哧哼哧半天,终于说出了一件旁的事来佐证。五年前,他也是恰好碰到了黄老爷找上了张礼邴讨要说法,只是他当时离得远,也没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后来他又看到了黄老爷被人从京兆府抬了出去,于是笃定是张礼邴使坏。事后他去查证,黄老爷已经傻了,等对方不傻了又怎么都撬不开嘴。

他将事情告诉裴杼,未尝不是盼着裴杼能起点作用。

可裴杼越查越迷糊,只有一点能肯定,那就是张礼邴绝非善类。

待裴杼回到大理寺后,杜良川已经彻底倒向了张礼邴,他也不是不想在齐鸣这边使劲儿,而是齐鸣脾气暴躁,总不愿意旁人靠近。

杜良川几次企图进去都被撵出来,眼下看裴杼不知死活地要上前讨好,杜良川就等着看他被打出来,结果门都关了半晌,也没听到那位齐公子暴怒的声音。

杜良川都懵了。

不是,凭什么裴杼能进?

齐鸣听裴杼查了两天一无所获,无情地嘲笑道:“你也不中用啊。”

裴杼幽幽地看着他:“您中用,您最中用了,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查出来半点消息,真是厉害呢。”

齐鸣一噎,他倒是很想耍大少爷脾气把裴杼一通臭骂。但是又怕这个唯一站在他这边的人也倒向了张礼邴,这么多年就连他父母都不相信张礼邴无恶不作。为了笼络裴杼,齐大公子于是改口道:“行了,你能问出青城书院的事,算你有恒心。”

裴杼也意识齐鸣没什么心眼子,直接一屁股坐在榻上:“你同他认识的时间长,不妨分析分析,张礼邴为何要动手?”

“肯定是因为他天生就是坏坯!”齐鸣回得凶巴巴。

裴杼伸手捂住了脸,他就不该指望这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糊涂小爷。

正说着话,忽然有人打开了门。

杜良川端着一张笑脸走了进来:“齐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跟我说,裴县令太年轻,恐怕拿捏不准轻重。”

齐鸣一下子跳起来,勃然大怒:“狗东西,谁让你进来的,滚!”

一个滚字,骂得字正腔圆,听得杜良川羞愤欲死。

杜良川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去,心中对齐鸣的印象更是差到极点。真不愧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二世祖,活该被张礼邴碾压一辈子!

裴杼亲近这么个纨绔子弟,还指望陛下能对他有几分好感?

裴杼从前生活环境相对单纯,齐鸣虽然挂着纨绔子弟的头衔,但只头脑空空喜欢调皮捣蛋、吃吃喝喝,两人头对着头想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张礼邴为何会对一个陌生的黄公子,还有同窗的宁公子痛下杀手。

最终,还是行动自如的裴杼再一次跑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裴杼找到了丞相府,花钱买通了周围一圈小乞儿。

也许是他走运,还真就被他给问出来了一点东西。

裴杼被一个小乞儿带到了丞相府后墙的一处竹林中,小乞儿道:“那府里隔半个月便会埋一只发瘟的死鸡,还都半夜三更过来埋,怪不吉利的。”

裴杼闻言,给了他一块碎银子,惹得这小家伙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等到无人时候,裴杼才过来挖开土,还没挖多久就先看到了一个布袋子,里头已经有些臭了。裴杼上前揭开,只一眼,便再忍不住捂着嘴呕吐起来。

他背着树干,努力平复心境,尽量让自己忽视方才看到的。可这样残忍的东西如何能忽略得了?即便尸体已经腐烂,裴杼依旧看得真切,这哪里是发瘟的鸡?分明是被虐.杀的狗。

可怜那只小狗,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皮。

这会不会也是张礼邴做的?

如果真是他,那这个人就真就烂透了。

裴杼自以为隐蔽,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丞相府还是收到了点风声。虽然不知裴杼到底想查到什么地步,但是这一举动无疑是触怒了丞相府。

张丞相一面叫人盯着了裴杼,一面旁人敲打徐尧叟。

徐尧叟也没想到裴杼竟然这么敢,这已经不是在查案了,这是在给他这个大理寺卿找不痛快!

他也不等裴杼回大理寺了,直接跑去裴杼的住处去捉人。

裴杼没回来,徐尧叟直接破门而入,正想待会儿逮着这胆大包天的家伙问罪,眼神忽然落到床边的诗稿上。

看到熟悉的字迹,徐尧叟一惊。

三刻钟后,一无所觉的裴杼终于从外头回来,刚一进门,就被守在他屋子里的大理寺卿给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怎么跟个鬼一样!

徐尧叟捏着裴杼的诗稿,迫不及待地追问:“这诗稿你从何处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