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晋江文学城
裴丰羽的出现,仿若惊雷乍响,瞬间将殿中气氛搅得森然一片。
柳玉书下意识地望向凤帝,凤帝神色如常,竟无半分异动。
他微微蹙眉,预感不妙,回头对韩柏耳语几句。
钱千雁毫不犹豫地冲出殿外,招来侍卫。侍卫只道:他是从朱雀门一路走进来的。因他身后并无侍卫,亦无长随,又是一个多年锦衣玉食的贵族公子,想必没什么危害,便放他入了宫。
钱千雁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齐从雪,可齐从雪依旧警惕,直接将长剑悬在了他的脖颈上:“大皇子府外埋伏了八百侍卫,若是拦截失败,自会燃放爆仗加以警示。你是如何凭空出现在朱雀门的?”
裴丰羽十分不喜刀架脖子的感觉,轻松的神色瞬间凝了一层寒霜:“本宫自有本宫的手段!”他抬手推开脖颈上的寒刃,语气中满是不屑:“一个金蝉脱壳、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的鼠辈,还不配劳本宫浪费口舌!”
齐从雪眸色一寒,正欲开口,却被齐翁拦在了身后。齐翁摩挲着紫檀杖上的夜明珠,浑浊的眼眸将裴丰羽从上打量到下,方才露出一个慈爱的笑意:“今夜本该唤大殿下入宫,然,天降大雨,难免淋湿衣物,若大殿下因此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裴丰羽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齐翁想多了,本宫身体康健得很,便是今夜变了天,大雨变成了大雪,本宫也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齐翁沉吟片刻,心中权衡了一番裴丰羽的价值后,对齐从雪道:“大殿下喜欢看热闹,从雪,替大殿下看座。”
齐从雪微微眯起眼,心中虽满是疑惑,但还是命人抬了椅子给他。
似是因为自家人到来,一脸灰败的西川王终于有了些生气,看着裴丰羽问:“适才陛下说,她是母皇亲生,皇舅可知,她说的是真的吗?”
座位被安置在距离齐翁不远的地方,似是不希望他脱离她们母女的掌控。裴丰羽毫不在意,撩起衣袍,神色从容地落座。闻言,他嘴角微翘,目光淡淡地看着西川王:“不然呢?否则凭她这个要死不活、凡事懒得相辩的倒霉性子,先帝会瞧得上她?”
西川王原地打了个晃。
今夜踏入宫城之前,她始终笃信裴源当年不过是凭借卑劣谄媚之术,才得以僭越凤位。
所以朝堂之上,群臣皆不屑于效忠于她,即便自己远在西境,仍能得众人忠心追随,她们为她暗中谋划,步步为营。而她亦不负所望,卧薪尝胆多年,以贤德与魅力折服众人,运筹帷幄,谋算深远,终将半壁朝堂握于掌心。只待今夜将凤帝裴源的头颅斩下,那本就属于她的凤位便唾手可得。
然而,踏入宫门不过须臾,却被告知过往的追随皆为虚妄,效忠亦是虚假。她如同一个小丑,被她们戏弄多年,而始作俑者们竟无半分愧疚与歉意,任由她怔立原地,视若无物,仿佛她为空气一般。
而此刻,竟又得知裴源竟是母皇所生?
她的生父本是低贱舞郎,这也是众姐妹鄙夷轻视她的主要缘由。如今,身份陡然逆转。往昔众姐妹对她的讥讽与调侃,此刻皆化作荒诞笑谈,而她,竟是这笑话中最可悲的笑柄。
她算什么?一个娱乐所有人的笑话吗?
裴丰羽眼见她眼神瞬间涣散无光,人虽站在原地,灵魂似已飘出了天际。裴丰羽轻笑出声,语气淡然,似是闲谈般说道:“你也不必如此伤怀,你输给她,一点不冤。”
见西川王看着自己,他才接着缓缓道来:“先帝昔年产女时耗尽心血,总觉精神不似从前,便一直觉得小五是个讨债的伥鬼。所以小五刚满周岁,便下令毒死了沈氏郎。你父君虽愚钝,却并非狠毒之人,于是她便将小五寄养在你父君宫中,任其自生自灭,也是想瞧瞧,这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比男人生出来的命更硬。”
裴丰羽歪头托腮,目光落在小凤帝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果不其然,这孩子命硬得很,且自幼便早慧得令人咋舌。尚在牙牙学语之时,便能察言观色,知晓如何在深宫中苟且求生。先帝心生好奇,命宫女设局,将她引入凝辉殿,欲试探她在帝王一怒之下,能否自救。不料,她察觉不对,直接钻进凤案下头,没心没肺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察觉殿内无人,还顺手替先帝批阅了一本奏折。工部上奏,西城城墙年久失修,索要五万两白银修缮;她批道:‘五万两可购五百万块砖石,约建十里城墙,西城城墙仅有五里,余下二百五十万块砖石,你是要为自己的九族垒坟头吗?’”
裴丰羽收回视线,看着近在身侧的裴安,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她那年也才五岁,而你,六岁启蒙。你说说,一个无人管顾、在后宫受尽冷落连饭都吃不饱的孩童,文字和算数是怎么学来的啊?”
舅侄二人正闲谈间,宫门再次开启,周天韵携画卷归来。
齐翁的眼眸瞬间迸发出了精光。
她激动地迎上,近乎颤抖地将画卷慢慢抱在怀里,神色贪婪地嗅着画卷上的味道:“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殿中皆是她的爪牙,自然与她同露喜色,裴源则显得有些一头雾水。
万幸,齐翁到了废话颇多的年纪:“陛下可知此物?”
裴源试探道:“总不会是藏宝图吧?”
这话似戳到了齐翁的笑点,她仰头大笑,笑得酣畅淋漓,良久才铿锵有力道:“不错!正是藏宝图!”
裴源:“……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啊。”
天底下有张藏宝图,而图就在皇宫里,而她作为凤帝,却丝毫不知情。
这合理吗?
裴源愣了会儿神后,忽而恍然,她忘了,她失忆了。
齐翁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昔年太祖是因为她那把子力气,才打下了这天下吧?”
裴源眉头微挑,若没记错,这图是先帝所获,跟太祖又有何关联?她冷声道:“你刚刚还说:太祖乃乱世中突起的枭雄,英勇魁梧,气吞山河,展臂高呼,引来无数英豪相
助。怎么这会儿又要污蔑太祖……是靠这图中所获宝藏,收买了众人不成?”
“污蔑?”齐翁冷笑一声,声音中满是不屑,“若无财帛,谁愿为她效力?若无银两,她又从何处得来战马、战袍?你可知,太祖起兵之时,麾下不过数百人,若无这图中宝藏相助,又怎能在乱世中立足?
“你问朕?”裴源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你不是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太祖的军师,与她一同打下这天下?那太祖是否有财帛,你难道不知?”
齐翁正欲开口,裴丰羽却抢先讥讽道:“齐翁,您不能仗着自己年岁大,便随意糊弄晚辈们吧?母皇的军师分明是温觅,也就是如今的温老太尉。当年,您不过是温老太尉手下的一名小小书吏罢了,在母皇面前,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怎就成了母皇的军师?”
齐翁面色骤变,厉声斥道:“温觅?不过是有个好出身,自幼得名师指导,又窃取我们这些书吏的功劳占为己有,否则?她也配得上‘军师’二字?”
裴丰羽笑而不语,小凤帝亦嘴角微勾,讥讽之态,不加掩饰。
自裴丰羽的不请自来初,齐从雪便一直内心不安,此时,心中的不安甚嚣尘上,甚至隐隐有些忐忑。她毫不迟疑,将长剑再次悬在了裴丰羽的颈上,眼神里透着决绝。
“母亲!勿再与她们多说废话!”她长剑一紧,在裴丰羽的脖子上划过一道血痕,鲜血顺着剑刃滴落。齐从雪的目光如刀,直视凤帝,呵斥道:“速速写下让位诏书,否则,我现在就砍了裴丰羽的脑袋!”
裴源懒懒地瞥了她一眼,语气轻飘飘的:“朕自己的手足,都说杀就杀。你以为,朕会在意皇舅的生死?”
裴丰羽冷哼一声,声音虽低,却满是嘲讽:“倒是心狠。”
裴源不语,倒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任由众人闹腾。
羽扇接到暗示,缓步上前,倒水入砚台,研墨的动作不疾不徐,声音却冷如寒霜,毫无平日里软弱无依的样子:“陛下,今夜风雨疾驰,诸位大人深夜悄然而来,未引起半分波澜。如今,凰贵君被困于内殿,乌尚宫亦被制于宫外,禁军皆已归顺,凤鸣卫此时就算接到帝令,可区区千人,想来还未走到这紫宸殿前,便已凋零雨中。这宫城之中,再无陛下可倚仗之人。无论这宫城的惨叫声有多大,都会被这狂风暴雨掩藏无踪。陛下,您没有任何胜算,也不会有人从天而降前来救驾,何必再浪费大家的时间呢?”
殿外,风声鹤唳,暴雨如注,宫城在风雨的肆虐下,如同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被黑暗包围其中。
殿内,灯火昏黄,凤帝瘦弱的身躯在凤案后显得格外孱弱,唯有一双眼睛目光如炬。闻言,凤眸轻抬,声音冷冽:“朕可是仙子下凡,你又如何确定,不会有救兵天降?”
羽扇微微一笑,语气却透着几分沧桑:“臣自幼父母双亡,刚会走路便已四处飘零。虽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所结识之人,无不可怜至极。她们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却要饱尝世间极苦。可她们还是四处求神拜佛,因为她们无权无势,只能寄希望于神灵。可神灵好似从未听到过她们的诉求……”
他话音一顿,冷冷道:“这世间,并无神灵,不过是一群软弱无能之人臆测出来虚妄而已。”
他的柳叶眸缓缓落在裴源的脸上,语气愈发冷冽:“陛下登基至今,总以鬼神之说愚弄万民,骗得久了,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事到如今,竟还要寄希望于虚无缥缈之事,未免可笑。今夜,这宫城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仅此而已。”
他将砚台推至裴源面前,又取了笔递给她,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刚取出来的冰:“陛下,落笔吧!”
裴源取下黑玉扳指,在掌心摩挲,声音无比冷淡:“无印,诏书无用。”
羽扇道:“陛下放心,我等自会好好招待乌尚宫,直至她交出玉玺为止。”
话音方落,一声炮仗的巨响打破了夜晚的死寂。随着烟花炸开,竟将漆黑的夜幕映得如同白昼,引得殿中之人齐齐回望,就连近在眼前的羽扇都狐疑望去。
裴源当即抬脚猛踹桌案,太师椅下的滑轮借势后移。椅背撞墙之际,黑玉扳指精准没入石墙。
齐从雪听到声响,猛地转身,横剑直指凤帝:“你乱动什么?”
裴丰羽见势,利落起身,一脚飞踢至她的手腕。齐从雪只觉手腕一痛,长剑“叮”的一声落地。裴丰羽袖口处划过一道刀光,他近身奇袭,直接将齐从雪紧锢怀中,短刃直逼她的喉咙:“上一个把剑悬在本宫脖子上的人,被本宫砍了双手,折磨了三日!今日条件有限,便宜你了!”
说着,根本不给众人开口之机,裴丰羽手起刀落,短刃直接刺入了齐从雪的喉咙!
“雪儿!”
“少主!”
变故突然,众人尚不及讨伐,就听浑厚有力的呵斥忽而在殿中响起。
“齐呤!当年要不是你哭着求着老身收留你,你这种蠢笨的东西,在老身面前提鞋都不配!今日竟还倒打一耙,说老身窃取你的功劳?!”
众人神色巨变,有的仰头,有的转身,似乎都在寻找声音的来源。那声音仿佛从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边,如同去岁万寿节那晚,声音的来源虚无缥缈,令人不寒而栗。
人人警惕,人人恐惧。
齐翁尚未来得及去看爱女的死,只紧紧抱着江山图,打量着四周。
这时,凤帝身后的石墙一侧忽而倒塌,尘土飞扬中,羽扇猝不及防,直接被人一脚踹开。那是一位身穿甲胄的女子,手持长矛,气势凛然,她看着齐翁,冷笑道:“适才你口中所说:‘稍识得几个字,却被封赏了三品官位的粗人’,指的就是我娘吧?”
齐翁浑浊的瞳孔一缩,看着来人,不可置信道:“李天音?你不在明州戍守,跑京城来干什么?谁给你的胆子擅离职守?”
李天音冷笑一声,手持长矛,凌然一挥,对着身侧的男子道:“哎呀我这暴脾气!还没上位呢,就摆起帝王架子了?宣儿,把你的本事都拿出来,替你祖母狠狠地揍,揍到她们吐屎为止!”
裴源:“……”
终于,钱千雁呵道:“来人!保护齐翁!”
众人这才恍然缓过神来,纷纷将齐翁护在左右。
“杀!”
李宣的喊话如同带着回响,不仅在殿内绕梁,就连殿外都传来阵阵回音。
钱千雁本拥护齐翁向殿外逃离,可甫一推开殿门,竟见一满头花白的女人端坐廊下。她的身后,凤鸣卫与禁军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花四溅。而远处,更是涌上来一片大军,她们像是一群勤奋的工蚁,黑压压地围上来,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栗。
钱千雁只得拥着齐翁与众人后退,才猛然发现,凤帝身后的石墙像是一个藏着千百万人的黑洞,几乎是源源不断地从其中涌出人来。
齐翁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群人。她们都是朝堂里的同僚,甚至多是自己的手下,大多人长着年轻的面容,平日里卑躬屈膝地听命于自己,如今却一个个目光冷冽,杀气腾腾。
而后,纷纷围站在凤帝左右,冷眼欣赏着她们的窘态。
紫宸殿内,人群瞬间汹涌而入,殿宇变得逼仄而拥挤。齐翁等人被前后夹击,可活动的空间愈发狭小。随着稍有身手的几人相继倒下,只剩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却又年迈的官员,她们惊惶失措,狼狈不堪。
这些官员历事两朝、三朝,官居高位,手握实权。她们皆是朝堂的中流砥柱,如今却在这逼仄的空间中瑟瑟发抖。她们追随齐翁多年,自恃资历深厚,不屑于效忠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娃娃之下。于是,她们合谋搅弄朝堂,乐此不疲地欣赏小凤帝怒急却又奈何不了她们的样子。
在她们眼中,凤帝算什么?若非群臣托举,她不过是傀儡一个。
然而,局势反转,今夜一开始她们有多得意从容,此刻就有多狼狈不堪。她们的权势、地位、自恃,在这一刻尽皆崩塌,化作虚无。
殿外,厮杀声穿透雨幕飘进殿内,更像是索命的厉鬼,令人不寒而栗。
直至温觅缓步踏入,轻轻阖上殿门,殿内才得来片刻的安宁。她隔着人群看着齐翁,微微一笑,声音轻缓却带着几分冷意:“好不容易得来的藏宝图,临死前,不打开亲眼看看吗?”
齐翁面色灰败,许是年岁
已高,陡然巨变的局面让她显得有些迟钝。片刻后,她才回过神,冷冷道:“老身便是毁了它,也不会便宜你们!”
温觅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齐翁,语气中满是不屑:“齐呤啊齐呤,好歹也是入土之年的年纪了,竟然还这么蠢钝。”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冷冷质问:“若这世间真有藏宝图,又被太祖得来,她当年为何不搬空充盈国库,反而封存原地?难道,是为了便宜你这个祸害?”
见齐翁沉默不语,温老太尉沉声开口,语调低沉而有力:“从常氏郎,沈氏郎,再到裴小五的头疾,桩桩件件,先帝对你这个暗中摆弄虫子之人恨之入骨。奈何你行事隐秘,狡猾至极,她只得编造藏宝图一事,并暗中告知几位老臣,就想看看谁会上钩。却不想你竟自此隐蔽起来,直至先帝驾崩。你仗着太师之尊,处处凌驾于新帝之上,肆意妄为。老身几次本欲警示你,但念及你孤女早逝,齐府无嗣,权势不过昙花一现,亦可借此激励新帝,故而暂且放任。却不料,你蛰伏多年,谋划了这么多桩丑事!”
齐翁依旧不语,可抱着画卷的手已然开始颤抖,可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只固执道:“你说谎!若无藏宝图所指,先帝怎知北境会有铁矿?”
温觅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她虽已年迈,声音却无比凝实:“太祖乃北方人,早在起势之前,便已知晓铁矿所在。天下初定,为求百姓修养生息,故将此事深藏不露。先帝继位之初,北境动荡不安,依照太祖所指,挖矿炼铁、锻造兵器,以备不时之需。
后,你频频使弄阴毒手段,引的先帝震怒。所以为了为了增强藏宝图的可信性,先帝不得已透露了铁矿的线索。
却不想你如此精明,竟真的寻到了冶炼兵器的洞穴。你借此离间镇北王与先帝的君臣之心,在先帝面前花言巧语,诬陷镇北王有反意;又在镇北王面前挑唆,说先帝忌讳她功高盖主,意欲加以除去。镇北王信以为真,除去了先帝派往北境的巡按御史,引得帝怒。自此,假谋反成了真反,致使镇北王一家无辜枉死。甚至收养镇北王之后为你的暗桩、暗探!齐呤,你取人性命,还要吸人骨髓,简直卑鄙无耻,罪大恶极!”
人群之中,陆长行神色怔然,想也不想开口问道:“母卿的军械案,是齐翁在幕后主使?”
男子声音尤为突兀,打断了温觅对齐翁的审判,温觅并无怒意,并寻声望向声音来源,才看到立在人群之中的男子。
那男子虽说陌生,可温觅早从温阳泽的传信得知,此子便是镇北王之子,陆长行。
故而,微微沉吟,反问:“你母卿遇害前,可叮嘱你南下?”
陆长行点头:“是。”
温觅点了个头:“南下后,你可有身陷囹圄,遭人囚禁?”
陆长行嘴角微颤:“有。”
温觅又问:“你从南边回京后,可有人频频示好,一再挑唆,让你杀了先帝,为你母卿复仇?”
陆长行沉默几息,终颤抖点头:“……有。”
温觅嗯了一声:“那便对了。你母卿乃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所有亲人好友皆在北方,纵然在京城住了几年,有了几个相处好的姐妹,也都是京城人士。她好端端的叮嘱你南下做什么?”
温觅冷哼道:"齐呤将你骗入那个村子,让你受尽苦楚,便是要你来日回京,能够留下裴小五的左右,让你如当年的常氏郎一般,去控制她这位未来新帝。否则,整个朝堂在齐呤一人独大的局面下,她怎么会容得下你一个罪臣之后,成为新帝的君后?”
第82章 第82章晋江文学城
陆长行身躯一晃儿,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才猛然察觉自己这些年为了追查母卿的死,为何每每接近真相,都功亏一篑。
因为所谓的线索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所以追查的结果也只会莫名其妙的中断。
而凤帝密室中所得知的真相,又何尝不是齐翁设计想要让她得知的真相?
她明知凤帝与君后相互喜爱,却告诉凤帝一个假的真相,让凤帝对君后心怀有愧;又让陆长行深陷追查母卿之死一事上反反复复,无疾而终。
事关杀母之仇,两人纵然如何相爱,也难敌血海深仇这个隔阂。
这又何尝不是操控?
让凤帝爱而不得;就如同朝堂之事,她即便身在高位,也永远只能是个傀儡。
所以齐翁对凤帝的操控,又名‘挫败’。
裴源念此,看向殿中的齐翁:“一把年纪,又无子嗣,偏偏对权利的眷恋还那么露骨。致使朕迷了眼,认为你不过贪恋权势。想来一年前,你也是察觉了朕性情有变,故而放低姿态,假意效忠,实则却将手下之人一分为二,一半儿陪朕演戏,一半儿与朕作对。让朕一直怀疑这幕后还有其他人在暗中操控;让朕与一个不存在的敌人,斗的殚心竭虑。”
裴源言此,苦笑一声:“你是母皇之师,朕对你只有敬重;四年前,新朝初立,朕事事向你请教,任群臣以你为首,放任朝政由你点头才肯落印,朕自问,给足了你老臣应有的排面与地面。你又何必如此?”
“就因为朕不及太祖勇冠三军、胆略过人;亦不及母皇睿智英明、运筹帷幄;所以你便觉得朕好欺负?是吗?”
似乎已经预料自己大势已去,齐吟抱着手里的江山图,神情虽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浑浊的瞳孔依旧凌厉,她凝望着小凤帝冷笑出声:“你登基初,尚不满及笄。却总是装成活了一把岁数、少年老成的样子;初次科举,妄想着提携青年一辈,分走老臣的利益;更想推举新政,妄图改变朝局?先帝远胜你万千都不敢如此冒进,你小小年纪,又凭什么?盲目尊大、不知所谓!老臣不服你,也是活该!”
裴源尚未开口,温觅抢先道:“新帝并非少年老成,实乃幼年聪慧。自其五岁起,先帝便知她天资非凡,知她必为未来之主。可先帝始终未授她帝王之术,盖因先帝深知她性情纯良,不屑权谋。于是暗中悉心栽培,磨砺她的果决坚韧,练就她的识人之明。四年前,先帝驾崩,留她于四面楚歌、皆是质疑境地,只给她一个继位的口谕。先帝之意,便是想让她明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之理,改掉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之弊。便是想看看她能否在乱局之中,狠下心肠,成就大业。”
温觅语气渐沉,目光如剑,直视齐翁:“她不必服你,更不必为了你们这些所谓老臣的诚服,就迁就退让。因为她是先帝早就选定的继承人,而你们,不过是先帝留给她的砺石。齐吟,人至暮年,当知天命。你总想以余晖之光,遮蔽朝阳之芒,未免愚蠢!不懂让贤于后辈,便是与天相抗,愚不可及。”
她话音一顿,目光转向凤案后的凤帝,责备的语气下,带着几分期许:“陛下,今日之祸,皆因四年前的你心慈手软。若当年的你可以狠下心肠,杀一儆百,便不会造成今日局面。先帝曾留遗诏于老身,若一切皆如她所预料般发展,她命老身问陛下一句:裴小五,你可知错?”
殿中静谧无声,众人才察觉殿外的厮杀声已然渐渐消散,温觅未等来凤帝的回答,却等到了郭嘉安与其母郭黛携凤鸣卫踏入殿内,而殿外,只剩下大雨如注。
郭氏母子先后步入殿中。
郭嘉安身披朱红甲胄,雨水沿着头盔的轮廓滑落在他的脸上,亦冲淡了脸上的血迹。分明是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在这一刻竟显得无比坚毅与冷峻。
跟着母亲大步踏入殿内,两人单膝跪地,郭黛声音沉而有力:“臣,不负陛下所托!叛党已尽皆伏诛,无一生还!”
钱千雁等人瞬间面色如死灰,仿佛被夺走了最后一丝希望。有的人苦笑,狼狈地滑
跪在地,似乎已接受了失败的事实;有的人则是眸色狠厉,她们不甘自己只是的存在,只是先帝磨砺新帝的棋子。
齐翁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江山图,视作她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中满是不甘与疯狂:“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她转头望着凤帝,双目赤红,形如疯癫,歇斯底里地叫道:“杀!杀了凤帝!”
此言一出,她身侧的众人似乎瞬间被点燃,纷纷涌上前去,准备与凤帝玉石俱焚。她们的双目殷红,神情魔障,并非蒙蔽了心智,而是在抒发心底里最后的疯狂。
李玉音冷哼一声,声音中满是不屑:“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杀!”
殿中局势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韩柏猛地挣脱了柳玉书的束缚,他神色惊恐,如同一只失去庇护的幼兽,在绝望中四处张望。所以见到凤帝起身向他招手时,他毫不犹豫地扑进了凤帝的怀抱。
很快,叛党皆被制服,局势皆被掌控。
一切似乎即将尘埃落定。
短暂的安静下,陆长行难以抑制的惊恐之音,显得无比刺耳:“陛下……”
他疾步上前,一脚就将韩柏踹飞,而后,将缓缓倒下的凤帝接在怀里,声音里满是悲痛:“陛下!”
裴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心口上那把染血的匕首,才愕然的抬眸,看向不远处嘴角流血的韩柏,嘴唇微动,却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为……”
她本想质问韩柏为何如此,可刚一开口,便觉喉头一甜,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未能说出口。
“陛下!”
殿内众人见状,无不惊恐万分,纷纷齐齐跪倒在地,哀嚎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绝望与悲痛瞬间笼罩宫殿。唯有韩柏捂着心口,泣不成声:“我娘也是她们的同党。依旧是活不成了……依旧是活不成了……”
韩惜灵原本立在人群之后,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冲到前面,看到凤帝胸前一片血色时,她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陛、陛下……”
韩柏自见到韩惜灵的瞬间,似是明白了什么,他愕然的愣怔片刻,继而愤然转头看向柳玉书,眼中满是愤怒:“你骗我!”
柳玉书早已被凤鸣卫压制在身下,见状却突然疯狂大笑起来,神情扭曲:“你个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蠢货,骗你又如何?”
柳玉书被凤鸣卫死死压制,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恶狠狠地抬眸盯着凤帝,声音中满是怨毒:“裴源!七年前,裴爽为了羞辱你,送了你一名舞郎。当日,你的匕首,也似今日这般,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膛!你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厉声质问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那舞郎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想好好活着!你若不喜,大可以将他赶出府去,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
裴源捂着心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她已经无力说话,只能倚在陆长行的怀里,目光定定地看着柳玉书。
柳玉书见她面色晦暗,气息微弱,知道她早已油尽灯枯,于是带着一丝嘲弄和幸灾乐祸:“我让耿文耀给你下了血槿散,又让他提前把解药的消息透露给陆长行,就是知道你这个人喜欢将计就计。可你一定没想到,那解药,其实也是一种毒药。你害怕众人担忧,所以隐瞒了这件事。旁人都以为你是故意装病来蒙蔽敌人,只有我知道,你只要一进食,就会腹痛难忍,再加上头疾频发,因而才短短一年光景,你才衰败至此。”
他冷笑一声,接着说道:“裴源,这一年来,你过得很难受吧?”
此言一落,殿内一片哗然,众人无不惊愕。乌宛白更是痛哭流涕,满脸自责:“陛下,你……你怎么这么傻?”
柳玉书双目殷红,声音中带着一丝讥讽:“是啊,我也搞不明白,只要不触碰她的底线,她可以对所有人都无比宽仁,可当年,却偏偏容不下一个无辜的男子!”
陆长行将怀里的人拥得很紧,他心疼至极,所以开口的每一个字,都似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一年前,你让耿文耀诓骗我阿姐还活着,还骗我说,她就是对陛下下蛊之人,就是为了骗我离宫,只想看她因头疾无治,而饱受折磨?”
柳玉书盯着他,面无表情道:“不错!”
他言罢用力挣扎,稍得放松,便从领口抽出一枚银坠,随手扔到了陆长行的脚边,冷冷说道:“真正的下蛊之人,是我。余下所有的子蛊,都在这枚苗银坠内。”
而此时,凤帝忽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躺在陆长行的怀里,气息渐弱,仿佛随时都要死去。
殿内再度陷入一片惊忧之中,众人无不惊慌失措。有的已泪流满面,乌宛白更是僭越般紧紧拉着凤帝的手,泣不成声,一直哀求她不要离开。
而裴源则是用尽力气,问道:“如此说来,你便是御宴楼幕后真正的主人了?”
柳玉书冷笑一声:“主人?怕是御宴楼中众人,都不知自己主子到底是谁。”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建楼之资,出自西川王;楼中之人,皆受齐从雪驱使;而我?”他微微俯身,瞥向陆长行脚边的银坠,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不过施了些手段。些许能让人心甘情愿为我所用的手段。”
他转眸看向韩惜灵,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说来,韩大人还当好好谢我才是。若非我命白袖引你查明刘丝柳身死真相,哪有韩大人弃暗投明、倒戈陛下的今日?”
韩惜灵眉心微蹙,沉声问道:“这于你们大计并无裨益,你为何要帮我?”
柳玉书目光深邃,语气带着几分冷意:“如果说,西川王是齐吟放在明面上的棋子,那么齐吟,便是我选定的暗桩。只是她倚老卖老,屡屡挑衅皇权,凌驾于帝王之上。我若再不出手,她必遭凤帝暗中翦除。那这出大戏,又该如何唱下去?”
裴源闻言,气若游丝道:“为了一个舞郎,你倒是处心积虑。”
“舞郎”二字,仿佛是触碰到了柳玉书心中最深处的伤疤,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他猛地变得歇斯底里,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你眼中的舞郎,却是我的至亲之人!”
柳玉书的目光落在裴源身上,眼中满是怨毒:“裴源,你从未喜欢过我,我亦觉得你伪善至极。昔日你杀了他,如今你死在我手。这便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与癫狂:“能与凤帝共赴黄泉,也不枉人世走一遭。”
躺在陆长行怀中的裴源听闻,唇边却勾起一抹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沉声道:“可惜,你的算盘终要落空了。”
她索性不再伪装,随手拔下心口的那把刀,轻轻一掷,刀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落在柳玉书身侧,发出清脆的声响。
柳玉书愣在原地,眼神中满是错愕,其他人也皆是诧异,一时间,整个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凤帝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朕预料宫变即将发生,又怎会没有一点防备?”
裴源缓缓起身,站定后,目光阴沉的扫过齐翁等人,而后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似千钧之重,威严凛然,如同重锤,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齐吟,心怀不轨,罪孽深重,法理不容。兹处以极刑,诛其三族,以正纲纪,以儆效尤;余参与人等,虽非首恶,然亦为从逆,罪责难脱。悉数砍首,家产尽皆抄没,以充国用。其家眷,近亲知情者,视同谋共议,一并连坐;远亲实不知情者,未涉逆谋,念其无辜,可免连坐之刑,判流放;西川王、淑太慈,贬为庶民,流放边疆,无诏,终身不得入京。以上,三日后行刑,今日主涉罪犯,首级悬城三日,以示天下,明正典刑。”
第83章 第83章晋江文学城
一场秋雨,寒意来袭。
太阳初升,晨光熹微,却照不暖这偌大的皇宫。空旷的宫道上,
看不到一具尸骸,但空气里残留的血腥气依旧让人忍不住作呕。
乌宛白推开凝晖殿的门,奉了一碗姜茶至凤案:“陛下忙碌一夜,可要吃些东西?”
姜茶微热,裴源接过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在喉间蔓延,竟也生出一层细汗。她闻言摇了摇头:“朕的身子不打紧,倒是如华宫那边,温老太尉年迈,凰贵君体弱,务必仔细些。”
乌宛白微微一笑,轻声安慰道:“陛下放心,君后早已去打点了。”她沉默片刻,面色犹疑,似乎有些话想说,故而斟酌道:“陛下……恕奴婢多嘴,这温老太尉虽说年事已高,但毕竟是女子,住在后宫,恐……”
裴源抬手给了她一记爆栗:“既知多嘴,便不要嘴了。”
她又道:“李玉音与郭黛难得入京,若是想入宫看望儿子,亦不要阻拦。”
乌宛白颔首应是,转身见翰林院的吏员们端着整整齐齐的几托盘圣旨,才躬身道:“陛下,奴婢去去就回。”
裴源扭了扭手腕,笑道:“记得背个包出去,不然银子将袖口压坠了,少不得失了第一内臣的体面。”
乌宛白一愣,旋即躬身道:“奴婢不敢。”
不远处,君后提着食盒下了御撵,裴源远远瞥见,不动声色地应了个“好”,而后,一语不发,颔首摆弄起歙砚。
凝晖殿的门再次开启时,日头刚刚掠过城门,光芒将踏入殿内的男子的身影拉得很长。歙砚亦在阳光下打出了一道幻影,映在不远处江山图上,影子与画重叠后,几个光点格外突兀,像是坐标。
其中一个光点,刚好落在了画卷北方的山涧。
这时,陆长行屈身行了一礼,久久未闻女子之音,故而轻抬眼帘望去,见女子视线落在江山图上出神。
他想了想,径自起身,缓缓行至她的身畔,声音温和:“陛下。”
裴源恍若未闻,慢慢扭转者歙砚,看光影在画卷上打转。陆长行愣了几息,抬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再开口时,声音里透出几分温柔:“陛下~”
裴源这才懒懒抬眼,隔了一年之久,才终于又见到了那张让她熟悉又陌生的脸,于是愣了愣神,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呦?这位郎君看着眼生,您,哪位啊?”
陆长行缓缓跪下,双手伏在女子膝盖上:“臣一年前擅自离宫,属实罪无可恕,陛下无论怎么责罚臣也好,臣都毫无怨言。只是陛下如今身中奇毒,头中又有蛊虫,早日清除,陛下就早一日康健,大臣与诸君便能早一日心安。陛下能否大人不记小人过,暂时忘了臣的过错,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裴源摇头:“不好,这一毒一蛊在朕体内时日已久,朕已经和它们培养出感情了。也想看看,它们两,到底哪个更胜一筹。”
陆长行:“……”
陆长行想了想:“陛下圣体,不容有失,陛下若真的好奇,臣愿意充当药奴,服毒测试;陛下若想它们了,可随时召见臣一观。”
裴源:“……”
裴源负气起身:“有病!”
陆长行忙起身追其左右,拉着她的手:“陛下~”
裴源挣脱,踏入内殿后,落坐在茶案前,尚未来得及泡茶,水壶便被陆长行先一步提起。
不过片刻功夫,一杯香茗便奉置女子面前,女子端杯啜饮后,陆长行落坐在她的身畔:“早起时听闻,陛下命韩大人将韩柏带回家了?”
裴源‘嗯’一声,没好气道:“他捅了朕一刀,不赶他回家,难道还让他继续赖在朕的后宫啊?他想的美!”
“陛下宽宏。”陆长行沉默几息,道:“凤武将军失职,慧君背叛陛下,二人罪无可恕,然稚女无辜。臣看那孩子粉雕玉琢,实在可爱,故,臣想留在身边,不知陛下能否允准?”
裴源微微蹙眉。
陆长行见其神色,又道:“臣知陛下定不忍斩杀幼女,可那孩子尚满周岁,若是送去慈幼院……”
裴源打断道:“好歹是后宫出生的孩子,朕自不忍送到慈幼院,不过你要的晚了。去岁太女百日,凰贵君一见之下喜爱至极,若不是做局,那孩子恐怕百日后就要送去如华宫了。昨日事毕,朕已命乌宛白宣布了太女的死讯,实则早早就被凰贵君抱走了,温老太尉瞧了,亦喜爱的紧。”
陆长行了然:“既得凰贵君养育,也是那孩子的造化。”
话虽如此,可当第二杯茶入口时,裴源余光瞥他,仿佛情绪失落的模样。
裴源不予理会。
过往便是太纵着他,所以这后宫宫门任他来去,丝毫未将她这个凤帝放在眼里。
陆长行似有所觉,默默起身将食盒里的肉丝粥取了:“肉丝粥,陛下少食一些,晚些时候驱蛊也能攒些力气。”
裴源放下茶杯:“很费精力吗?”
陆长行沉默几息,含糊其词:“陛下不必担忧,臣会一直陪在陛下左右。”
裴源眸光微沉,似是预料到过程会十分难捱,所以竭力敛去心底深处的恐惧,接过汤匙,慢条斯理的终将那碗肉粥尽数咽下。粥肉倒也鲜香,但不知是心情使然,还是肠胃又因毒物紊乱,不过片刻,便觉胃中翻涌,隐隐作呕。
裴源下意识瞥向果盘中的青橘,陆长行似有所感,忙取过一个青橘,指尖轻剥,尚未剔净橘瓣上的细丝,便被裴源一把夺过,塞入口中。
酸涩之味瞬间弥漫口腔,令牙齿打颤,却也压住了呕吐冲动。
陆长行看在眼里,心中对柳玉书的痛恨愈发深重,对自己一年前决然离宫的举动,满是自责。
昨日众人皆为她奔波效力,唯有身为君后的自己未能参与其中。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落寞,却也明白,这怪不得旁人。
自己最大的过错,便是过于自以为是。他总是以“为她效力”为名,却行着与她心意背道而驰之事。
裴源并未在意他的心事,端起茶杯饮尽,重重落杯:“开始吧。”
陆长行扶了裴源起身,小心翼翼的服侍她更衣,又将发簪尽数取下,满头华发垂落间,凤眸轻抬,轻声问道:“时间会很久吗?”
陆长行轻轻捋顺她的发丝,语意温柔:“陛下不用害怕,臣准备了安神香,陛下只需睡上一觉,醒来便会无碍了。”
裴源轻声应了一个‘哦’,转身上了方台,偏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随着清冽的香气渐渐萦绕内殿,她的眼皮也随之渐重,最后毫无知觉,甚至连郭嘉安等人步入殿中都无所察觉。
陆长行取出苗银坠,柳叶眸光凝重:“务必要控制住她,因为剥离的过程,会非常痛苦。”
庄与之眸色一沉:“不取不行吗?”
温阳泽道:“你若不介意她未来会变成一个傻子,不取也可以。”
庄与之不再言语,待陆长行准备妥当后,默默摁住了她的手腕,眼见一滴血顺着银针没入
女子的眉心,原本睡意安宁的女子微微蹙眉,不过须臾,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充斥着整个宫殿……
若是之前的头疾如遭重锤叩击,而今日之痛,便如大脑里赛入了一个绞肉机。
随着痛意渐深,明明意识在虚空的裴源,随着眼前光芒乍现,耳边竟传来了女子的报喜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帝姬。’
什么帝姬?
裴源满腹狐疑,却痛的无法思考,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听到了气若游丝嫌恶声:‘朕不想看见她,送去如华宫,交由沈侍君抚养。还有……今日之事,你们若敢向外透漏半个字,朕定将尔等千刀万剐!’
这声音……
竟是先帝。
裴源努力睁眼,可无论如何努力,眼前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直至男子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五帝姬怎么不喝奶啊?”
另一个男子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冷漠:“那便是不饿,饿了她自然会喝。”
裴源这才恍然,她竟以第一视角,经历着原主的过往。
随着视线的逐渐清晰,到了原主刚满周岁的日子,先帝第一次踏足如华宫,瞥了眼才满周岁的原主,才冷漠的看向沈承谦:“君后进来身子不宁,司天监道:后星与天机星相冲,因而后宫中生有一股不祥之气,直指你的如华宫。你作何解释?”
沈承谦逗弄着怀里的原主,看也不看凤帝一眼:“陛下怒气而来,想来已有了决断,何必还要询问臣的意思。”
先帝没好气道:“朕让你死,你死吗?”
沈承谦毫不求情:“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先帝强忍怒火,冷笑起身:“既然冷饭没吃够,你便接着吃!未来时日还长,迟早有一日,你会哭着求朕垂怜你!”
先帝拂袖而去。
不过两日,沈承谦刚一用过晚膳,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原主似是被吓到了,哇的一声,哭的撕心裂肺,沈承谦顾不得腹痛,一路踉跄着冲至她的身侧,将她紧紧涌入怀里:“小源儿不哭,爹爹没事,爹爹没事……”
那夜,如华宫彻夜燃烛,但沈承谦终是未熬过黎明。
先帝立在榻前,静静凝视着他的尸身良久,终在一滴泪滑过嘴角时,勾起了一抹弧度,声音却冷的瘆人:“朕未准,沈承谦,你竟敢先死的!"
原主在紫宸殿住了几日,先帝常轻抚着她眉眼,眼神哀戚,似在思念故人。
一晃儿,原主五岁,被宫人连哄带骗的带去了凝晖殿,她走了一圈,发觉殿中无人,于是从凤椅上取下了所有软垫铺在了案下,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醒来后,殿中依旧无人,闲来无趣,便替先帝批阅了一份奏折,而后手一背,老神在在的离开了凝晖殿。
几日后,原主躺在假山上晒太阳,忽闻路过的宫人说:工部尚书惨遭惩处,她似觉好奇,起身听了一会儿,得知是因贪墨被罚后,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正要躺下继续休息,余光瞥见了先帝的身影。
原主似不相识,只居高静静与之对视良久,还是先帝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小不点,知道文渊阁的路吗?”
原主点点头,语气稚嫩:“你要去吗?若是去的话,一定要白天去。”
先帝狐疑:“晚上不能?”
原主眨眨眼:“那曾着了场大火,死了不少人呢,所以夜晚总有鬼魂在哭。”
先帝没来由的失笑:“世上无鬼,不过是地处较高,夜风作祟罢了。”
原主面无表情道:“风也会喊人的名字吗?”
先帝一愣,追问:“什么名字?”
原主一字一句道:“常蕴藉,她们在喊常蕴藉,还她们的命来~”
那是先帝君后的名字。
所以先帝愣在原地,不过几息,再凝看假山之上的女娃娃时,眸色渐深,更隐隐透出几分凌厉:“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原主乖乖道:“我的爹爹沈承谦。”见先帝神色一凛,原主一脸懵懂的样子又道:“爹爹梦中告诉我,常蕴藉是毒害他的元凶,可元凶是什么意思?常蕴藉又是谁?”她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先帝:“你认得常蕴藉吗?”
先帝沉默几息,试探道:“认得。”
原主笑的开怀:“太好了,那劳您转告他,未来的有一天,我会送他去见我爹爹哦。”
先帝瞳孔微缩,良久,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原主小手托着腮,一脸天真的反问:“你想让我知道吗?”
先帝沉默良久,没来由的脱口问到:“你想做凤帝吗?”
原主想也不想道:“不感兴趣。”
先帝嘴角微勾:“你知道做凤帝意味着什么吗?”
原主摇头:“不想知道。”
先帝:“……”
先帝吃了瘪,似不服气般,与孩童置气道:“你早晚会知道的!”
原主:“……”
那之后,原主活的愈发小心谨慎,安然的又度过了五年,镇北王卿回京,原主在凝晖殿外,第一次看到了陆长行。
第84章 第84章晋江文学城
裴源觉得陆长行不似京城闺阁长大的郎君,举止洒脱,颇有男儿气概,故而多瞧了他几眼。
先帝目光如炬:“你喜欢陆家那小子?”
裴源已经十岁了,不似五岁时可以口无遮拦,还要装成恭敬的模样:“儿臣尚年幼,不懂什么是喜欢。”
先帝冷笑一声:“喜欢也轮不到你,待他长大,朕就会将他赐予太女为夫配。”
裴源不语。
先帝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整日逗猫钓鱼有什么出息?明日起,去东宫担任辅佐官,协助太女处理东宫事务,散值后,去校场学习武术和骑射。”
裴源有些不情愿。
太女身边的狗腿无不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所以冷不丁的见了裴源这种不假辞色、态度冷淡的人,一日两日还觉得十分有趣,时日一久,便觉得厌恶至极,故而常常在众人面前,言辞污秽,想让她下不来台,但裴源往往不以为意。
尤其发现太女大脑发育不完全,小脑不完全发育后,心中对她只剩下鄙夷,甚至连带着看陆长行都极不顺眼。
彼时,陆长行像个开了屏孔雀,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惹的一群娘子前呼后拥,亦处处找她的麻烦,总是跟在裴源身后,拍着她的头,小不点、小不点的喊,一次游猎,裴源终于忍无可忍,将他堵在营帐之内。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寒光一闪,直抵他眼前,威胁他离自己远一点。
那时的陆长行,骄矜如玉,从未受过这般威胁,竟被吓得泪眼婆娑,瞬间,泪流成河。裴源看着他那双红通通的眼,一时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最后,认命一般哄了他足足两个时辰。
自此之后,裴源对他敬而远之,可陆长行却仗着母亲的势,常常跑去校场,名义上说要与她切磋武艺,实则便是想尽办法占她的便宜。男子本就身形高大,陆长行又长裴源两岁,裴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裴源屡屡被他压在身下,一脸得意:“唤我一声哥哥,我就放了你。”
时光荏苒,几年后。裴源似春雨后的竹笋般,身子迅速拔高,武艺也日益精进,竟也能与陆长行打得有来有回,偶尔还会将他压在身下。不过,她对“哥哥”“妹妹”的称呼始终不以为然,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眉眼,看他的长发凌乱,或是将视线下移,盯着他的脖颈,眸色渐渐深邃。
“你长喉结了。”
男子自幼吞服育籽,一旦生根,体内阴阳混沌,服食育元丹后,身体停止发育,因为能量皆要供给生育囊,所以,这里的男子,不该出现较为鲜明的男性特征。
否则,会视作不详,抓去剔去长发,关入寺里,永不得出。
和尚出不来,但娘子可以入。
因而,大晟的寺庙常常传出污秽不堪的丑闻,寺更被人戏称为倌庙。
不过,这也只是在民间;高门大户的郎君若未服育籽,通常会在成年前对外宣称身患奇症,过上两年,招女入赘。
即便如此,还是会遭人诟病。
所以陆长行闻言脸色巨变,一个侧身挣脱桎梏,慌乱的整理起的衣领的间隙,盯着裴源狠狠道:“你若敢说出去,我便杀了你!”
裴源盯着他一语不发,眼见陆长行眼眶变红,骑马愤然离去。
自那以后,陆长行再未踏入校场一步。裴源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时,是先帝册封他为星河世子,并赐太女为配。
数日之后,陆长行登上马车返回北境,待弱冠之礼完成后,回京与太女完婚。
太女相送的队伍无比浩大,给足了未来夫婿的脸面,裴源觉得无趣,径自骑马跑
去了城外的十里亭,叼着狗尾巴草坐在凉亭的台阶上,懒懒倚着石柱。
不多时,陆长行归程的马车途径暂停,少年掀开车帘,柳叶眸无波无澜的与女子相互对望了良久。终是等到女子起身,吊儿郎当的走到车前,将怀里早已揣的温热的锦盒递到了车窗前,见男子许久未接,索性道:“不要算了。”
她准备抽回手时,被陆长行一把夺下,并当着她的面展开了锦盒,而后盯着里面的黑玉扳指微微蹙眉:“我就知道……果然好丑。”
裴源面无表情:“又不是给你戴的,你管它美丑。”
陆长行不解:“何意?”
裴源随口道:“等过两年北镇王府比武招赘,我去凑个热闹,若赢了,你将它还我便是。”
陆长行一愣,一脸得意模样:“我可是陛下钦定的太女夫,未来的君后,放着这么尊崇的身份不做,跑去招赘妻?你当我疯了?”
裴源挑挑眉:“你说的倒也有理。”说着一摊手:“那把戒指还来,花了我好多银子呢,我可不能白白便宜了别的男人。”
陆长行冷哼一声:“小气!”说着,当着她的面取出扳指套在了拇指上,居高临下睨着她道:“聘礼我就收下了,但先说好,做本世子的赘妻,可是要生孩子的。”
裴源无所谓道:“那就生喽。”
陆长行见她神色从容,心中没来由的泛起波澜,面色却平静如水:“莫要忘了精进武技,免得到时候被人踹下擂台。”
裴源轻笑一声:“不受宠的帝姬,也是帝姬。谁若敢和我抢,我便让她好看。”
陆长行放下车帘,微风拂过,撩的车帘上下浮动,男子上扬嘴角恰落入了裴源的眼眸。
隔年,太女落势,常蕴藉亦受牵连。
裴源像个骄傲的凤凰,寻到了被贬为庶民的常蕴藉,喂他饮下剧毒,报了昔年他毒害爹爹的仇。
此后,裴源时来运转,被册封为王卿,宫外赐予府邸,先帝的慈爱悄然向她倾斜。
然世事无常,西南宁瑞郡赈灾之役功败垂成,本就稀薄的母爱随之消散;她又被调往西境戍边,却因轻信他人,致全军覆没,满城尽屠。
那一夜,西川战火纷飞,她被吊于城楼之上,亲眼目睹屠城惨烈。百姓的哀嚎与敌军的嚣笑声交织耳畔,她的情绪从最初的怒火攻心,到卑微哀求,直至最后,只剩一片漠然与麻木。
陆萧玉将她从城楼救下,她依旧深陷那夜的惨状,难以自拔,自此,一蹶不振。
数日之后,镇北王全族被屠的消息传至西境,裴源闻讯,愣怔良久。回过神时,月挂枝头,她悄然离开了陆萧玉置办的小院,踏着月光,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
她踏过满是落叶的山涧,凿过冰冻的河流。待到迎春绽放时,她手持破碗,衣衫褴褛,再次融入人群。
她活的浑浑噩噩,想用折磨自己的方式赎罪,以慰藉西川所有的亡魂。
所以,任恶犬与自己争食,乞丐欺凌毫不反抗,被恶霸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会发出一声呻吟,她只想就此了却余生。
没醒到,踏入柳州后,改变了境遇。
温府收留了她,温家的小公子为了让她重振旗鼓,日日登门,苦口婆心。
裴源烦的要死,几次潜逃,几次未果,最后,终忍不住问他:“生辰宴那日的意外,是你故意设计,只为引我踏入温府,是吗?”
温阳泽一愣,大方点头应是:“祖母收到陛下旨意,命她劝你重新振作。”
裴源沉默数息:“既命温太尉规劝,为何公子日日叩门。”
温阳泽眸光深邃凝她片刻:“某心悦娘子,盼嫁汝为夫。”
裴源不动声色,抬眸定定与之对视良久,终下结论:“鬼扯。”
温阳泽眉头微挑,自若饮了口茶后,又道:“我生来体弱,吃不了相妻教女,侍奉公爹的苦。”
裴源听后冷笑一声:“我看你是不甘一辈子囚困后宅方寸之地,于是想寻个踏板,去施展你的一身才华与抱负。”
温阳泽想了想:“或许‘踏板’一词并不妥当,毕竟,我要与她结为连理,共度余生。所以,更准确地说,我是想登上王卿的船。大雾弥漫,王卿的船已停泊数月。若王卿重燃斗志,我愿为你引航,披荆斩棘,共度险境。”
裴源饮尽了杯中酒,直接躺倒了方台上:“那你找错船了,我的船早已沉了,只剩一根浮木在水上飘着,支撑我一人尚费劲呢,哪里还撑得住旁人?”
温阳泽也不多言,起身留下一句:“王卿累了,我不便久留,明日再来叨扰。”
裴源:‘……’
是夜,裴源再次潜逃。
数日过后,不知名的村庄里,裴源看着温阳泽毫无血色的脸,终是跪地望天,一声长叹:“这就是命定的羁绊吗?如斯恐怖,如斯恐怖!”
温阳泽:“……”
几个月后,连下五城,打的敌军节节败退的裴源荣耀回京。彼时,三王卿、四王卿与六王卿正斗的如火如荼,裴源本不愿干涉其中,只想从三方势力里寻个倒霉蛋依附,奈何先帝忽而病重,三方势力绞尽脑汁的去争夺监国听政之权,最后,竟无端砸到了裴源的身上。
裴源接过圣旨,如同接过了一个烫手山芋,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京城的漩涡远比战场还要凶险,第一次头疾发作时,疼的裴源彻夜难眠,可她依旧会在事后反思己过。
可随着往后无数次的头疾发作,终让裴源终于放弃思考,她逐渐变的冷血无情,从此,无视卑微软弱之人的眼泪,免疫可怜无助之人的哀求,甚至更加沉默寡言。
终有一日,她在头疼欲裂中抽出长剑,只想砍向目光所及的所有,以发泄心中的暴怒。
府中下人无不惊恐,四处逃窜,只有一人不惧长剑,迎面而来,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不知为何,原本要折磨她一日一夜的头疾,竟在短暂的相拥后,痛意渐消,视线从模糊变的清晰,她竟然看到了陆长行。
他低声问道:“你当初的聘礼,如今还算数吗?”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一脚踏入了黄泉,眼前之人不过是虚无的幻影。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抵住他的后颈,倾身而上,将他深深吻住。
那吻漫长而炽热,久到足以让裴源确信他的真实。所以,霸道的吻渐渐变得小心翼翼,又因满心的喜悦而愈发深深的索取,全然不顾身在庭院,以及越来越多闻讯而来之人的围观。
良久,唇分。
裴源轻轻触碰他泛红的眉眼,眼眶也因动容而渐渐泛红:“你还活着?”
陆长行眼神缱绻,抬手温柔地替她捋顺凌乱的发丝:“我还活着。”
裴源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失而复得的微笑。可很快,她就因乌宛白的一句“王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瞬间拉回现实。笑容敛起,人亦退后一步,与男子拉开距离,面容很快恢复阴沉,就连眼神也迅速冷了几分。
陆长行愣住,似是对她的变化感到陌生。
彼时,温阳泽缓步上前,唇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陆郎君果然医术高明,只一抱,便治好了王卿的头疾。”他转向裴源,眼中满是玩味:“如此神医,王卿以为,该以何种身份留在王府为宜?”
裴源冷冷瞥他一眼,语气淡漠如霜:“你是王宾,你说了算。”
言罢,她漠然转身,踏入书房,再不回头。
陆长行微微蹙眉,还未来得及开口,温阳泽已然微笑引路:“陆郎君,可否移步阁房细谈?”
陆长行这才转眸看向温阳泽,目光审视之余,亦藏着几分警惕。温阳泽却不戳破,只是转身先行一步。
裴源不知两人相谈了多久,又聊了什么,只知自那之后,陆长行便以医者的身份,留在了王府。
寒来暑往,数不清的冷箭奇袭,她变得偏执多疑、杀伐果绝、冷酷无情,到最后,她数不清为了铲除异己,杀了多少人。
却唯予一人三分柔情。
裴源不知陆长行经历过什么,只知久别重逢,男子已然褪
去了往昔的骄矜与傲色,少年意气也变得内敛沉稳。甚至那双灵动的柳叶眸,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眸底沉淀着无尽的哀伤。
他常在她的书房里走动,替她奉上香茗,替她研磨墨汁,默默地做着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琐事。裴源从不理会,也极少与他攀谈,是以书房里常常只有沉默,以及墨块在砚台上摩擦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偶尔,陆长行会因困倦,伏在案边,在她的身畔睡去。也只有这个时候,裴源才会暂时放下手中的公务,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睫毛浓密纤长,像是羽毛制成的扇子;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甚至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裴源总会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终有一日,她的指尖被他握在手心,裴源下意识抽离,却被男子牢牢紧攥,陆长行半梦半醒的坐起,欺身将她压在方台,而后努力睁开迷蒙的柳叶眸:“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放了你。”
裴源愣了良久。
时移世易,他与她,早已不再是他与她了。
陆长行似已梦醒,柳叶眸不知不觉泛了红,于是俯下身拥她,下巴抵着她的肩,低沉声音响在耳畔:“曾经,我以为你过的很苦;现在回想,才发觉比之现在,那时的你过的很甜。”
裴源不语,却在心中予他肯定。
是啊,那时的她,不过是常被人言辞欺辱取笑罢了。
陆长行轻轻吻着她的脖颈:“阿源,教教我,怎样,才能让你快乐一点。”
裴源沉默良久,终于似下了某种决定般,歪头看着他道:“书房男女,白日宣音,不失为乐事一桩。”
说罢,吻向他。
陆长行羽睫微颤,旋即与她十指紧扣,共坠迷途……
那日之后,两人愈发亲密。
后来,先帝身子不宁,藏于京城地下的暗流,终于一股脑的涌上岸边,那日的京城血流成河,刀光剑影中,裴源似乎又回到了西川被屠城的那夜,只是昔日的她被束缚吊在城楼,俯瞰厮杀;那日的她,则成为了厮杀中的一员。
她在紫宸殿前,与三王卿刀剑相向。
姐妹的鲜血淋溅在她的脸上,炽热宛若火烧,不仅染红了她的甲胄,亦染红了她的双眼。
她杀红了眼,甚至感觉身体中的血液都在沸腾。最后,她亲手砍下三王卿的头颅,一步一步踏上台阶,站在最高点上,将三王卿的头颅抛向人群。
彼时,镇北将军与温太尉齐齐击败另外两支叛军,一路呐喊着冲进了皇宫。
先帝的尚宫缓缓踏出紫宸殿,以一份口谕,敲定了裴源新帝的身份。
翌日,天光微亮,裴源身着凤袍缓步移出凝晖殿,一眼看到了阶下男子,胸前透出洇红,正是昨夜他护自己所受的伤。裴源心中忧惧:“温阳泽同你说过了吧?”
陆长行颔首应是。
裴源几步行至他的面前,用指尖挑起陆长行的下颌:“陆家满门被诛,独留你一个。知道朕为何选你当君后吗?”
因为伤痛,陆长行的月白中衣早已被浸透冷汗,察觉女子手掌下移,陆长行微微仰首,任喉结在她掌心颤动:“臣……是陛下最好的刀鞘。”
微风吹过,迷了裴源的眼,她缓了几息,颔首吻向他的额头:“既知晓,还不在殿中好好养伤?”
陆长行笑道:“阿源初次以帝王之身上朝,我总要亲自护送一程,沾沾喜气。”
裴源虽不赞同,却未制止,下了台阶与他并肩:“走吧,朕的君后。”
陆长行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入掌心:“走吧,臣的陛下。”
裴源总以为,登上帝位,便是跨越了高山,却未曾料到,这不过是另一条布满荆棘之路的开端。
她每日都在与老臣们斗智斗勇,心情烦闷之时,唯有去往栖梧宫,才能给她些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