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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6906 字 2天前

第101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六)

风吹柳叶似和声,伴着一曲清亮而悠扬的箜篌声,回荡在茫茫天地之间。

步入藏海楼内一座小院,首先映入谢缘觉等人眼帘的,乃是一名身着绿裳、坐在池塘边、素手拨弄箜篌的美貌女郎,别人不认得,谢缘觉与尹若游则都瞬间认出这张熟悉的脸,赫然正是江娥。而看到谢尹二人的那一瞬间,江娥亦颇为惊喜,但她的曲子还未弹完,只能继续专心致志地弹下去,直到这一曲终了,她才起身来朝着她们微微一笑,算作招呼。

谢缘觉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我请她来为我弹曲的。”

清润的声音响起,不远处小阁楼的窗户被缓缓推开,露出一张如水边芙蓉般清淡的侧脸。

“也是为了方便你。”

藏海楼的第二任楼主沈盏雅好音律,此乃江湖上人所共知之事。是以谢缘觉立刻猜出此人身份,再次不解问道:“方便我?”

“今日你不是该给她复诊了吗?待会儿不必去庆乐坊了,你在这里为她诊治,自然更方便一些。”

谢缘觉闻言微微一惊,真切地感受到藏海楼搜集消息的本事名不虚传,倏然间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稍一沉吟:“那么你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抵玉,你先给客人们上茶吧。”

“是。”

随着这一个“是”字落下,那小阁楼里走出一名二十岁左右的清秀佳人,打扮得颇为素净,但身上为数不多的珠翠首饰全都价值不菲,发髻上插着的那一支累丝金钗,钗头是雕刻而成的燕子模样,栩栩如生,似乎快要从她发间振翅飞走。

她请颜尹凌谢四人在池塘边的石桌边坐下,给她们送上茶水与点心,随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她自己与宁氏姐妹,这才徐徐道:“诸位应该早已知晓,近来江湖上流传着关于凌娘子的传闻,确实是我们告诉给铁鹰卫的。我们本意是希望胡振川放弃对你们的诬陷,免得俞司阶为难,哪知我错算胡振川的嫉妒心。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将我们透露给他的秘密,在江湖上到处传播——凭这一点,他就必须死。”

凌岁寒道:“为了杀他,掺合进我们与尚知仁的事情里,你们倒是会舍近求远,自找麻烦。”

抵玉道:“莫说一个胡振川,就算十个百个胡振川,我们要杀他都轻而易举,不必麻烦任何外人,自然也不会找你们。”

颜如舜双眸明光一闪,迅速抓到关键:“所以,除他以外,你们还要杀的一个人是尚知仁?”

抵玉不置可否,回首望向自家楼主。

“你大概已经和她们说过了——”沈盏犹坐在小阁楼里的窗边,说这个“你”字的时候,她看向乃是对面四人中的尹若游,“当年家母将本楼建在长安,曾与尚知仁有过一些约定。”

凌岁寒道:“我知道,当年若不是你们助纣为虐,将如何刺探机密消息的手段方法教给了他,他也做不成那么多恶事。”

这句话的语气冷得如同三九天的冰雪,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显而易见是在为尹若游打抱不平。都说藏海楼非正非邪,是江湖里的中立组织,可在一向爱憎分明的凌岁寒眼中,沈韶烟与沈盏等人的所作所为相当令人不齿。

沈盏闻言并不动怒,微微而笑,只是那看似温和高贵的的笑容,其中藏着轻蔑一切的不在乎:“从古至今,细作暗探数不胜数,这刺探机密消息的手段方法一直都有流传。只不过当世之中,在这方面,藏海楼可称第一。但纵使没有藏海楼,尚知仁仍能从别处请来高手,培养属于他自己的暗探,为他搜集情报。他能做这么多恶事,是因为他心底的恶念与他手中的权力。这人世间的黑暗永远都会存在,永永远远断绝不了、除不干净。因此我与家母一样,既不想当恶人,也不想当好人,只想自己活得舒心快乐罢了。”

颜如舜道:“那你要杀他做什么?有他在长安,他会一直给你们提供庇护。”

沈盏道:“长安是大崇都城,当年家母选择将藏海楼建在此处,必须经过朝廷同意,所以才不得不与这位尚相公打了一下交道。但本楼屹立江湖,终究凭的还是自己的实力本事,并不需要他或任何人的庇护。可笑他自以为是,真以为我们在长安缺不少了他,偶尔仍让我们替他做一些事。譬如,他府上与他出行马车的机关,正是本楼弟子为他所设计建造。”

抵玉见沈盏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接过了宁初晴递来的清茶慢慢细品,她遂接着道:“仅仅是这些小事倒也无所谓,偏偏近日他又派人找上我们,希望本楼派出高手,帮他抓住一个叛徒与三个江湖人。于是楼主答复了他,本楼不是以武学为长的武林门派,做事更多依仗的是脑力,须得给我们几日时间,让我们思索出一个万全之策。”

尹若游瞬间了然,唇边一抹冷笑浅浅:“最好的万全之策,当然是让他消失在这个世间,永绝后患。”

沈盏放下手中的茶杯,微露笑意的眸子端详她一阵:“在你们四人之中,我最欣赏的是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最聪明,我一向是喜欢聪明人的。”

乍听来,这是一句好话,尹若游却登时感觉到一种不舒服。

因为沈盏的眼神。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高傲目光,即使带着一点欣赏喜爱,也依然是俯视着对方,似乎所看的并不是一个活人,更仿佛是在品鉴一样物品。

或许连沈盏自己都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尹若游却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眼神。

但她很明白,此事若能与藏海楼合作确实是对自己有利,即使不为自己,为了凌岁寒等人,她也得把所有的不悦忍下来、压下去。

这么多年,忍耐本就是她最常做的事。

而正因如此,她的神色掩饰得太好,凌岁寒与谢缘觉对她心底的那一点不舒服都未有丝毫察觉,唯有颜如舜微微蹙眉,凝视她须臾,又倏地转头看向沈盏道:“聪明当然很好。可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太过聪明,做任何事总要权衡利弊,渐渐抛弃人情,将这天地的一切甚至包括爱恨情仇与正邪善恶都看作可以交易之物。这样的聪明人,反正我是很不喜欢的。”

尽管说这番话的时候,颜如舜仍然保持笑容,在场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听出她话里对沈盏的讥讽。抵玉与宁氏姐妹登时面显怒意;尹若游则不禁愣了一愣,侧首看向颜如舜,不可避免地看到她右脸颊上的伤疤。

沈盏再次微笑,还是毫不在乎的漠然:“这世上没有谁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何况,我们之间本来也不需要谈感情,还是多谈谈利益吧。”

凌岁寒道:“好啊,既然谈利益,你们能付出什么?”

抵玉道:“方才我们已说过,本楼做事更多依仗的是脑力,我们可以给你们想一个万全之策。”

“真有什么万全之策,你们还需要我们干嘛?”凌岁寒自然不蠢,很快察觉出不对劲,“你们还是害怕留下痕迹线索,让朝廷发现杀人凶手是你们,对不对?你们动动嘴皮子,我们冒着危险动手?”

颜如舜笑道:“聪明人,毕竟是谨慎一些的嘛。”

抵玉道:“话不是这么说的,难道尚知仁死了,对你们没有好处?”

颜如舜道:“有好处,不过既然要我们做更危险的事,我们还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这是很正常的要求吧?”

“什么正常,他若不死,你们只会更危——”抵玉见她竟如此强词夺理,正想与她争辩,一句话尚未说话,却听沈盏唤了她一声,她只得立刻停声。沈盏又拿起桌上玉杯,笑意盈盈:“你们说这么多,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苦酒花与霜中红吧?”

谢缘觉眼睫微动:“你们知道的确实不少。”

沈盏道:“尚知仁给尹娘子下的毒,我是早有听说的。而恰巧,本楼掌握七苦散解药的药方,又听说了你们从润王府那里得到了眠香草,那你们怎么可能不需要余下的六味药材呢?其实,苦酒花与霜中红在本楼珍藏多年,却一直没有什么用处,要把它们送给你们,倒不是不可以。”

谢缘觉道:“你有别的要求?”

沈盏道:“药材是用来疗伤治病的。如果谢大夫答应,今后尽心尽力替我医治两次病人,那么这两味药,我提前作为诊金奉上。”

谢缘觉道:“病人是谁?”

沈盏道:“没有谁,目前为止藏海楼没有任何弟子患有伤病,但江湖常生波澜,保不准何时发生意外。武林中神医圣手最是难得,我既有幸遇见,总要未雨绸缪。”

谢缘觉道:“你知道我是神医圣手?”

沈盏道:“我相信名师出高徒。”

谢缘觉道:“好,我答应你,今后……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我身在何处,若贵楼有需要,我会尽心尽力替你医治四次病人。”

“四次?”沈盏莞尔,“谢大夫倒是大方。”

谢缘觉道:“我不算大方,我和你一样,也向来不喜欢谈感情。多出的那两次,自然要用两个问题答案交换,其一,我想知道‘半龙骨’的下落,其二……”说到此处,她眉眼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忧虑,声音停了下来。

颜如舜心生疑惑,悄声问道:“你怎么只问半龙骨?我记得你好像说过,那七味药材里的半龙骨与虎胆木、连心蕊在哪里你都不知道?”

谢缘觉道:“不,我知道。唯有半龙骨的下落我确实不清楚。”

凌岁寒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但重明记得没错,你当时明明是说……”

谢缘觉道:“骗你们的。”

听到这四个字,颜如舜与凌岁寒都不再追问,谢缘觉品行一向最是正直端方,她会骗人,必有她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待会儿私下里她应该会与她们解释。

而片刻的静默中,谢缘觉继续纠结。

其二,在亲眼见识到藏海楼搜集情报的能力以后,谢缘觉不禁瞬间生出请藏海楼帮忙寻找凌澄的念头。然而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令谢缘觉不再似从前那般单纯,藏海楼并非名门正派,沈盏行事从来以利益为先,倘若这位沈楼主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在寻到符离的下落以后又将她出卖,那自己岂不是反而害了符离?

犹豫不知多久,直到沈盏忍不住询问了谢缘觉一声,她这才徐徐道:“其二,本是想让你们帮我找一个人,但此事可以日后再谈,我们还是解决了当务之急吧。”

沈盏道:“日后再谈,那就日后再说条件,我同不同意、答不答应也得看具体情况。至于半龙骨的下落……这算不得什么大秘密,本楼虽不做亏本买卖,却还是讲究公平的,用区区两味药材换到九如大师亲传弟子的承诺,其实我们占了一些便宜。所以‘半龙骨如今的主人是谁’的答案,我送给你倒无妨。”

谢缘觉道:“是谁?”

沈盏道:“三镇节度使魏恭恩。”

第102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七)

谈完正事,谢缘觉又前去给江娥复诊,而待忙完所有的一切,时已黄昏,她们在抵玉为她们安排的客房里用过了晚膳,颜如舜终于有机会询问:“你晓得连心蕊和虎胆木在哪里?”

谢缘觉颔首道:“连心蕊在长生谷,被我师君收藏,我当然知晓。”

“九如法师?可你那天为何……”颜如舜本有些疑惑,话刚问到一半,蓦地了然一笑,“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九如法师的徒弟,你怕我们追问下去,你暴露了身份?”

谢缘觉道:“我起初是想寻个机会,私下里给师君寄一份信,请她将连心蕊送来。如今你们已知我师承,这封信倒不必瞒着你们了。”

少年侠客初入江湖,不喜暴露师门,只想凭自己的本事立身扬名,这种事在江湖上司空见惯,不足为*奇。颜如舜理解地点点头,正要再询问别的问题,凌岁寒闻言犹豫了一下,却突然开口道:“这和你从前说的不一样,你不是说过你不认识九如法师吗?那你师君……”

此前谢缘觉已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给了颜如舜与尹若游,而朋友理应同等对待,这会儿她自然不能再瞒着凌岁寒,沉吟少顷,遂又缓缓解释了一遍:“我姓谢,本名谢妙,是本朝睿王之女,当今天子是我亲生祖父,封号宜光县主。因我幼时多病,十岁那年被父母送往长生谷求医,后来机缘巧合,九如法师收我为徒,我便在长生谷随她学了十年医术,‘缘觉’二字亦是我师君赐给我的名字。但我不愿借着师君的名头闯荡江湖,所以在之前骗了你。”

这段话她说得比之前更为详细,且语调极为缓慢,期间目光始终未从凌岁寒的脸上移开,专注地观察着对方的每一个表情。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凌岁寒的神色毫无波澜,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

谢缘觉不相信凌澄会忘了自己。

——若是符离在听到自己的本名以后,怎可能无动于衷?

殊不知凌岁寒对谢缘觉的身份早有预料,此时听罢这番话,只是彻底证实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测。

因此无论她多么心潮澎湃,她必须更加冷静。

——绝不能让舍迦看出丝毫端倪。

倒是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状不免有些奇怪,当初知晓谢缘觉是皇室县主,她们都吃了一惊,怎么凌岁寒表现得如此淡定?

四人各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最终是凌岁寒转移了话题:“你确定你师君会愿意把连心蕊送给我们吗?”

也难怪凌岁寒会有此疑问,毕竟在各种江湖传闻里,九如法师的性子可谓极为孤僻古怪。刹那间凌岁寒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今的舍迦外表看起来总是一副冷漠无比的模样,与幼时大不相同,难不成就是因为受到拘束,在长生谷的生活太过压抑,久而久之才改变了性子?本来凌岁寒甚是感激九如治好了谢妙的顽疾,但此刻想到这个可能,她对九如的印象登时一落千丈。

谢缘觉则收拾起自己的失落,颔首道:“我师君很疼我的,我若向她求药,她一定会答应。”

凌岁寒将信将疑:“那照这么说,你说的七种药材,我们可以确定到手已经有了四种?”

“是五种。在你还在大牢的时候,我们已经与凌知白提起此事,她答应把定山派珍藏的火焰莲送给我们。”颜如舜沉吟道,“所以现在剩下的只有虎胆木与半龙骨,魏恭恩那里倒是有些难办……还是先说说虎胆木吧,它又在何人手里?”

然则不等谢缘觉开口,一直沉默的尹若游突然出声:“中毒的是我。”

凌岁寒道:“你是打算说什么与我们没有关系、让我们别插手的鬼话吗?”

尹若游忍不住轻声一笑:“这话对你们无用,我不会说无用的话。我只是希望你们从长计议,不要冲动。魏恭恩与尚知仁不同,他手上有兵权,麾下精兵良将无数,比尚知仁更难对付。”

“你放心好啦,我们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和他的兵马硬碰硬。”凌岁寒全无惧色,语音稍稍一顿,又忍不住侧首朝着谢缘觉看了一眼,看见对方微蹙的双眉,不禁狐疑道,“你很担忧吗?是因为魏恭恩,还是因为虎胆木更难获得?”

谢缘觉闻言一怔,心内暗叹自己又一次没能控制住情绪的波动,甚至让人给瞧了出来。

“虎胆木在我师姨那里。”

“你师姨?”颜尹凌三人都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这个称呼代表的是谁。

谢缘觉道:“便是我师君的师妹。”

凌岁寒诧异道:“九如法师还有师妹?”

谢缘觉道:“是,而且她在江湖上的名气不亚于我师君,你们也一定听说过的她的名字——秦艽。”

这个名字确确实实令她们三人都大感诧异,虽说常言道医毒不分家,细细想来,这天下第一神医与天下第一毒王师出同门,倒是在情理之中,然而这秘密未免藏得太深,江湖上竟从未有风声流传?

谢缘觉遂将师门上一代的恩怨往事讲了一遍,其余三人听罢不免唏嘘感叹。末了她又道:“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师姨是在秀州的净意庵,那时候定山派为报山岚道长之仇,正派人四处追捕于她,我听她说,她似是要离开中原一段时日。”

“中原之外的地方可多着呢。”凌岁寒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若是知晓,我早已将她的下落告诉给定山派,”谢缘觉凝重道,“这十年,她和我师君始终未有联系。”

“中原之外……”颜如舜喃喃低语。

谢缘觉见状道:“你难道有什么线索?”

颜如舜笑着摇头道:“与秦艽无关,我只是忽然想到,等我手头的事儿全部解决,不出意外,我应该也得离开中原一段时日,去一趟南逻国。”

凌岁寒奇道:“那么远?做什么?”

颜如舜不答反问:“你们觉得抵玉此人如何?”

凌岁寒道:“我们和她才接触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能看出什么来?只听说她是沈盏的心腹。”

尹若游道:“传闻此人是在很小的年纪就来到藏海楼,只因有一口好嗓子,歌喉动人,颇得沈盏宠爱,本是沈盏少年时的玩伴。后来藏海楼的第一任楼主沈韶烟因病离世,留下沈盏一个孤女,江湖各门各派蠢蠢欲动,是抵玉陪着沈盏度过最艰难的那两年岁月,如今才能成为如今藏海楼的二把手。”

颜如舜道:“而且她言谈中每每提及沈盏,十分尊敬,绝不是装出来的样子。偏偏她又曾经瞒着沈盏,在私下里偷偷与我会面。当时我想向她打听一件事,而作为交换,我需要到南逻国境内一个叫做‘诸天教’的门派里,寻找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救这名女子离开诸天教。”

“诸天为佛家语。欲界有六天,□□有四禅十八天,无□□之四无色天,其余日天、月天、韦驮天等诸天神,统称曰诸天。”谢缘觉的师长乃佛门比丘尼,她受其教诲影响,自然对佛家各种典故都颇为熟悉,“我听师君说,佛教乃南逻国教,南逻武林有门派以此为名并不奇怪。只是据你们所言,抵玉在少时已入藏海楼,她怎会和南逻的武林门派结下恩怨?”

“这是她自己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要知道一点,她要救的这个人,沈盏不愿救;又或是她根本不敢让沈盏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以沈盏的能力,迟早会知晓她私下的举动,到时必会牵连到你。”尹若游语音微冷,只眼眸中露出一点隐约的忧虑,看向颜如舜道,“你一定要帮她找人吗?”

“我已经答应了她。”颜如舜淡淡一笑道,“所谓一诺千金,总不能反悔。”

“好,你是正人君子。”闻此言,尹若游眼眸里的那一点忧虑又变为气恼,但尊重对方的决定,并未多劝,顿了顿又话锋一转,“你当初和抵玉打听的什么事?”

颜如舜一愣,神情犹豫起来。

尹若游道:“不能告诉我们?”

颜如舜笑道:“不是,当然可以说。我向她打听了关于你的身世。”

这回轮到尹若游沉默了一阵,半晌才低声道:“难怪……你会早就知道我阿母是谁……”

气氛逐渐变得有些低沉,唯有凌岁寒不受影响,目光在她们之间转了一转,随后向颜如舜问道:“今早你和我们讲的故事,其实是你自己的故事,对吗?那大盗就是袁成豪?可他不是还没死,你干嘛说他已被杀了?”

颜如舜道:“我若说他没死,定山派定会继续问下去。”

显然,她并不希望定山派插手这件事。

可再瞒着尹若游等人已没什么意义,她只能够对她们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冷女侠不仅会武,而且武艺不俗,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只不过她喜欢平凡平淡的生活,并不愿出名。而那天白日她们察觉到我神色有异,在我向她们告别以后,便设法调查我的来历,越查越觉蹊跷,一直到了深夜,她们恰巧在街上听到打斗声,这才救下我。可惜的是她们与袁成豪两败俱伤,尤其是冷女侠休养了整整两年才逐渐好转。”

——这都是因为自己。

说到此处,颜如舜又顿了顿,情不自禁抬起头望向窗外绿树上的几只小鸟儿的影子,估摸着是抵玉那里飞来。她们的客房距离抵玉的住处极近,而颜如舜从前去过抵玉的院子,院内树木茂盛,燕鹊极多,似乎都是抵玉所饲养。燕子与喜鹊,俱为吉祥之鸟。

可她却只能给众人带来灾祸。

“好在冷女侠告诉我,袁成豪中了她的‘五行印’,只会伤的更重,只要一运功发招,浑身必定疼痛不止。果然这些年袁成豪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武林中再没有了他的消息,所以我猜他的伤一直没有痊愈,他害怕仇家索命,只能销声匿迹。我在冷女侠和荀女侠身边待了两年多的时间,得她们指点,学了些新的功夫,后来与她们告别,便一直在江湖上寻找袁成豪的下落。又过两年,我还是没能发现什么线索,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袁成豪过了大半辈子挥金如土的生活,早已享受惯了,这几年他不再犯案,钱财只进不出,迟早会忍受不下去的,戒备森严的王侯巨贾之家他不敢再碰,说不定那些家道小康的老百姓就成了他的下手对象。于是我每到一处新地方,立刻打听当地有哪家百姓最近遭贼失窃。”

凌岁寒恍然大悟:“难怪你也才到长安不久,侠盗金凤凰之名便广为流传。”

颜如舜道:“你们现在都知道了,我之所以帮他们捉贼,真正目的是想要借此机会找到袁成豪,并非是为他们打抱不平,这侠名我当之有愧。”

谢缘觉道:“但你帮了他们是事实。况且,若你真的只为自己,在你发现那些盗贼不是袁成豪之后,你大可以撒手不管,你却还是帮他们追回了失物。”

“那就是顺手罢了。”不过颜如舜倒确实赞同谢缘觉的第一句话,“事实”很重要,她一直认为要评价一个人的善恶黑白,论心亦论迹,而她曾经助纣为孽,残害了无数无辜,同样是事实,如今她的这点举手之劳根本不能赎其罪之万一。所以她不想再说太多关于自己的话题,笑了一笑道:“我的故事彻底讲完了,该说说你了吧?”

“我?”谢缘觉狐疑道,“我的身份也已经告诉了你们,再没有别的隐瞒。”

颜如舜道:“你刚才和沈盏说,你希望藏海楼帮你找一个人,能和我们说说那人是谁吗?我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少,或许不需要藏海楼,我也可以给你提供线索。”

谢缘觉道:“是否让藏海楼帮这个忙,我还在考虑之中。”

颜如舜道:“为什么?”

“藏海楼做了太多生意,凡事以利益为先,我并不完全信任她们。”然而谢缘觉现在足够信任自己的朋友,因此她只稍稍一顿,遂毫无保留地道,“我要找的人姓凌。”

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时将目光投向凌岁寒。

“这倒是挺巧。”凌岁寒一颗心怦怦而跳,一个预感快要跳出胸腔,面上泰然自若地笑道,“又是和我一个姓?那她叫什么名字?”

“凌澄,她姓凌名澄,澄澈之澄。”谢缘觉依然目不转睛盯着凌岁寒,“是凌秉忠将军之女。”

这是对于凌岁寒而言并不太意外的答案,是以她仍能够保持让人看不出端倪的平静,而心底却在瞬息间掀起惊涛骇浪不停撞击着她的肺腑,令她的心肺不禁隐隐生疼。

——十年时间绝不短暂,她从未想过舍迦直到如今还在寻找自己的下落。

尹若游微讶道:“是十年前那个与太子一同谋反的凌禀忠?”

谢缘觉终于将视线从凌岁寒的脸上移开,垂首道:“凌将军不会谋反,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尹若游道:“当初睿王与凌禀忠交好,所以你和那个凌澄也是朋友么?”

谢缘觉颔首道:“是。”

颜如舜对朝堂之事不太关注,沉思道:“甭管他是不是被冤枉的,既然天子说他谋反,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你现在还在找他女儿的下落,她是逃走了吗?”

尹若游道:“这件事我略有耳闻,当年江湖上颇有名气的‘百炼刀’苏英是凌府的护卫,凌禀忠出事以后,据说便是苏英救走凌澄。正因如此,那之后朝廷才设立了铁鹰卫,处理江湖事务。”

谢缘觉低声道:“苏姨这些年也一样渺无音讯。”

“既然如此,她不露踪迹才是好事。谋逆之罪,是天下第一等的重罪,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朝廷知晓了她身在何处,她便难逃一死。”尹若游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目光竟在凌岁寒的身上停留片刻,微笑道,“你说呢?”

凌岁寒一愣,立刻回过神来,赞同道:“是,所以你就算要找她,也不必向藏海楼打听。你的想法没错,藏海楼并不值得信任。”

谢缘觉不再言语,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向来淡漠的面孔竟露出一缕明显的愁绪,忽然伸手向胸口,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和她相处已久,颜尹凌三人都瞬间看出她必是又犯了病,心口又疼起来。凌岁寒第一个走到她身旁,扶住她的身体,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接下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登时有些生气,蹙眉道:“你们都十年没见了,你干嘛还怎么在意她?说不定她这些年压根就没怎么想过你?”

对于凌岁寒而言,这十年她想到谢妙的时候确实不多,仇恨在她心里占据了太多位置。

颜如舜不懂她为何会说这种明显会刺激到谢缘觉的话,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再多言,随后对谢缘觉道:“天晚了,要不你早些休息吧?别的事,明日再谈。”而劝完谢缘觉,又劝凌岁寒:“你也一样需要好好休养。我们四人之中要属你的武功最好,你得养好了伤才能保护我们,是不是?”

这句话果然奏效,静了须臾后,凌岁寒与谢缘觉都点点头,各自去了抵玉为她们安排的客房。颜如舜则还留在原处,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着茶杯,若有所思。

尹若游道:“你还有话对我说?”

“其实我给你们讲的故事还不够完整。”颜如舜只犹豫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说了下去,“本来我想要告诉给令堂的,可惜最近风波不断,短时间内我应该没有机会再到普照寺。令堂一定还不知道,当初我母亲为什么会出卖她。”

尹若游道:“为什么?”

颜如舜道:“因为我。”

尹若游道:“你?”

颜如舜道:“令堂计划给袁成豪下毒的时候,正巧是我母亲怀了我的时候。她很害怕,即使袁成豪真的死了,她怀着身孕,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世上生存,因此她想……或许这个孩子,能让袁成豪待她不一样。我小时候恨了她很多年,恨她为什么生下我却又不爱我,后来我终于明白,如果不是我,或许她有机会离开魔窟;害得她整个人性情大变的,除了袁成豪,也还有我。”

她此时的声音又轻又平又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尹若游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所以你觉得你是罪人?所以你一直恨你自己?”

颜如舜不说话,默认。

她当然是一个罪人,不止这一件事有罪。只不过因为这件事,她才发现,原来她在还未出生以前便已经是一个罪人。

尹若游接着问:“所以你很痛苦吗?”

颜如舜发觉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沉默下去,遂扬了扬笑容:“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能看出来。或许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尹若游稍稍一顿,唇角倏然浮现一个冷笑,“我在醉花楼多年,见过的人面兽心之辈数不胜数,他们满身罪孽,做过不知多少恶事,却永远快活无比,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在这个世上只有好人才会痛苦,越是善良的好人,才会越容易痛苦。这很可笑,不是吗?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自己,我绝不要做好人,我一定要比恶人更恶。”

但更可笑的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样的颜如舜,她内心竟同样感觉到痛苦。

颜如舜听罢呆了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你也受了伤。”尹若游的最后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她们都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第103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八)

她们四人在藏海楼住了一夜,定山弟子见她们久久不归,自然不免有些担忧,在陈家庄猜测讨论起藏海楼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春燕坐在人群里听了半晌,越听越感兴趣,右手摩挲着前些日子唐依萝送给她的那支鹊形金钗——她不知是从何时起将它从头上发间取下,紧紧握在了手里——几番犹豫,最终鼓起勇气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段其风的袖子:“段师兄。”

段其风回首道:“干嘛?”

“那个藏海楼到底是什么门派,真的什么都知道吗?”春燕睁着一双眼睛充满好奇,声音却很低很轻,不打扰其余定山弟子的谈话。

为师妹讲解武林典故确实是做师兄的责任,因此尽管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合适,段其风稍一迟疑,还是点点头,简单解释了一下藏海楼的来历。

春燕喃喃道:“照这么说,江湖上一定有很多势力都觊觎着藏海楼的情报……”

段其风敷衍地“嗯”了一声,继续聆听其他同门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春燕则继续小声问道:“段师兄,那这个藏海楼里除了沈盏,还有哪些出名的人?”

“哎呀,你怎么突然对藏海楼这么感兴趣?”段其风终于不耐烦了起来,“你说说我们现在是应该聊这些的时候吗?”

本来这几日段其风的心情便不好,这句话的语气不由得有些冲。倘若是别的定山弟子,晓得这位师兄的性子向来如此,其实并无恶意,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但春燕闻言一怔,瞬间脸色微变,身体也往后缩了缩。

唐依萝坐在一旁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与春燕虽接触不多,却已发现这位师妹胆子不大,似乎很容易受惊,见状拉起春燕的手,微笑道:“你是好奇我们之前见过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吧?你一定看出来了,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而她们的父母是藏海楼初代楼主沈韶烟的亲信,因为过世得早,所以她们两人是由藏海楼的另一位老人余婆婆带大。据说那时候她们还年幼,已展露出非凡的武功天赋,沈韶烟便花费重金请了无数名师教授她们武艺。或许是由于双生子的默契,她们的武功如果单打独斗,只能算作普通高手,但若是刀剑合璧,威力倍增,江湖中少有人能敌。不过这都是我从前听的传闻,我还没见过她们刀剑合璧的功夫呢。至于藏海楼其他出名的人嘛,像什么余磬啊抵玉啊……倒也不少,只是这会儿不方便细说,等以后有空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其实唐依萝猜错了一点,春燕对宁氏姊妹的兴趣不大,她真正想问的不是她们,但唐依萝温和的态度确实安抚了她,她颔首应了一声好,也微微笑起来,继而沉吟道:“唐师姐,我们真的要当着天下群豪的面向召媱和凌岁寒赔罪吗?”

唐依萝道:“不止是赔罪,也是要当着天下群豪的面证明她的清白。”

春燕道:“我听说召媱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人人都道她是作恶多端的妖女,就算陈娟的事冤枉了她,也不一定别的事都冤枉了她啊?”

唐依萝道:“据陈娘子所说,当年召媱不仅打抱不平,帮她杀了那些欺负她的官兵,还设法在她父亲面前演了一出戏,只为她父亲从此待她好一些,单凭这份用心,就能称得上是侠义之士。她既有侠义之心,那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儿,恐怕也与她无关。”

春燕道:“可是……”

唐依萝道:“可是什么?”

春燕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定山派的名声就坏了……”

唐依萝道:“这倒不至于吧?虽然这确是我们的错,可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万幸我们没有给她们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春燕道:“是误会,这种误会放在普通人身上,没有谁会在意。但我们定山是江湖第一大派,就一定会有很多人嫉妒我们,想要挑我们的错处。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污点,也会被那些人放大。我记得半年前,游云师叔在映心斋给我们讲书时,就讲过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尽管她说话声音一直很小,而在场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又十分嘈杂,但习武之人听觉敏锐,一听此言,都纷纷看向于她,面露忧色:“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尤其是段其风闻言大感震惊,春燕是他师尊望岱两年前路过一个荒村,在一堆因疫病而死的百姓尸体里救回来的孤女,因为出身低微,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段其风一直认为她见识浅薄,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候她还真有些想法。遽然间段其风又忆起一事,定山派向来文武并重,师长们除了教授弟子武艺,还会在映心斋开设文课,但大部分年轻的定山弟子爱武胜过爱文,对于读书能躲就躲,唯有春燕从不缺席这类文课,只是每每坐到最末尾的位置,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段其风皱了皱眉,叹息道:“果真如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做错了事怎么能不承担责任呢?”

春燕小心翼翼地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众人不约而同立即询问。

这是春燕第一次在本门弟子集中商讨事务之时主动开口提意见,她本有些心慌,但看见唐依萝期待的目光,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稍稍大了一些:“或许她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但她有这样糟糕的名声,不会是毫无缘由,我还听说她性子一直很张狂,得罪了不少仇家。如果我们把包括她众多仇家在内的群豪都召集起来,先解释了陈娟之事,再想办法让她的仇家们立刻提起她别的‘恶行’,众人都闹起来,大概能让群豪的注意力从我们身上移开。“

这不仅仅是一个提议,她只用极短的时间已在脑海中思索出一个极详细的计划,正待继续说下去,凌知白面色不豫,顿时打断:“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我们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如今我们已知她为人,不尽量助她洗脱污名,还要暗中陷她于不义,如此行径,非但我辈侠义道中人不耻,天下万民亦不耻。”

这是很重的责备。凌知白性格沉稳,向来不苟言笑,此刻她作为师姐教导师妹,神色语气更加严厉,令春燕一惊,背脊瞬间生出冷汗。

而这一回就连唐依萝也不再站在她一边,颔首道:“是啊,你忘了师伯师叔们常常和我们说,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肯担责,一错再错。”

春燕自两年前被望岱带回定山,同门们大多数时候都待她不错,她对他们确实怀有一点感激,今日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定山派,岂料挨了一顿责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立刻认错:“对不起,我……我只是想……”

话未说完,只听屋外“砰砰砰”突然响起敲门声。

凌知白本想与春燕好好谈一谈,此时略一迟疑,先开了门。

门外数名定山弟子向她行礼:“师姐。”

“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定山与长安距离不远,来往相当方便。那日凌知白终于知晓了当年陈娟之事的真相,即刻写下一封信,派两位师弟回定山呈给掌门。

“我们担心这边又有什么风波,就又多带了几位兄弟姐妹,快马加鞭赶回来,一刻也不敢歇。”对面为首的弟子边说将一个木盒与一封信递给了凌知白,“这盒子里是谢大夫要的火焰莲,还有这封信是掌门嘱咐我们交给师姐,让师姐你当众念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得听的。”

凌知白当即拆开信封,目光扫了一遍信上文字,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念起其中内容。

这一夜过得很快,翌日天明,由抵玉派人护送,颜尹凌谢四人又坐上藏海楼的马车回到陈家庄。凌知白见她们终于归来,这才放下心,将木盒里的火焰莲交与谢缘觉,随后向她们告别:“既然你们暂时不需要我们的帮忙,那我便先回定山了。”

谢缘觉道:“今日就走么?”

凌知白道:“师尊给我们寄了一封信,我须得回定山协助她处理一些事。不过永宁郡主希望唐师妹留下来继续教她武功,这一次永宁郡主帮了我们大忙,这个要求我们不能拒绝。除了唐师妹,还有其他几位师妹师弟也会与她一起留在这里,你们今后若有什么嘱托,让他们传信回定山派便好。”

谢缘觉心绪颇乱,她还未弄清楚凌知白与凌澄究竟是否是同一人,对方就要离开,接下来要查凌知白的身份便更加困难。然而这既是对方掌门的命令,她不能够阻拦,沉吟道:“你以后还会来长安吗?”

凌知白闻言微愕,不明白谢缘觉为何会有此问,答道:“长安与定山很近,不出意外,我每年都会带师妹师弟们来看一看的。其实倘若谢大夫不嫌弃,你何时来定山做客,我们必扫榻以待。”

凌岁寒突然插话道:“你就这么走了,那陈娟呢?你们和她之间的恩怨,解决了么?”

“恩怨……”凌知白的神色瞬间变得严肃,沉思少顷后,郑重道,“从百年前定山立派之初,便有一条铁打的规矩,本门弟子但凡下山历练,无论走到何处,都要多多与当地百姓接触,绝不可以因为是名门弟子,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他们。他们的存在是这个人间的基石,其见识能力从某方面来说并不输给我们,我们需要尽量与他们成为真正的朋友,才能真正了解这个人间,领悟大道。因此我们平日里行事,总是偏向那些民间百姓的,尤其是像陈娟那样的女子……我们对她的话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尹若游笑道:“如今你们发现受了她的欺骗,终于开始后悔这条规矩?”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她看得出来,即使在真相揭露以后,定山弟子们对陈娟的态度在恼怒之中依然是夹杂着怜惜的。

凌知白没有笑,她的表情始终很凝重,道:“昨晚我们收到了师尊寄来的信,她在信中告诉我们,因为陈娟之事她思考许久,才发现这些年……我们根本没有遵守这条规矩。”

颜如舜甚感惊奇:“我行走江湖多年,也与不少老百姓打过交道,他们提起定山派都是满口夸赞,你们怎会没有遵守这条规矩?”

凌知白道:“是,这些年本门弟子游历四方,的确有一些微小的善举,这对我们而言并不困难,可其实我们从未做到与那些百姓平等相交,成为真正的朋友。正如朝堂之上的公卿百官,其中不乏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之人,然而他们永远不可能尝到民间百姓所受的苦难艰辛,所谓的‘爱民’也只能是高高在上的爱。我们江湖子弟拥有的武力,与朝廷官员拥有的权力,都能让我们过上一种与那些民间百姓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所以我们无法完全体会那些百姓的处境。倘若当年我们对陈娟有更深的了解,能够早些猜到她的恐惧,领会到她的想法,也不至于……说到底,我们这些年对他们的关心,触及皮毛而已。”

颜如舜等人均万万没料到她与她的师尊会自省到如此程度,静默一会儿,赞同颔首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要理解与自己不同的人不是一件容易事。”

凌知白道:“本门两大绝学武功,诸位可有听闻?”

颜如舜听她突然转移话题,知其必有用意,道:“你是说负阴指与抱阳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师尊还在信中说,她如今才真正领悟本门祖师为何要用这四字命名本门武学。阴与阳对立又融合,才能构成万象人间。我们今后还须得多感受与我们不同的人,了解理解与我们不同的人。”凌知白微微一笑,倏然转头看向凌岁寒,“这是陈娘子教会我们的,也是你和召女侠教我们的。”

凌岁寒神色复杂,盯着她看了许久,双眸里藏了太多感悟,忽指了指她的肩膀,道:“你的伤好了么?”

凌知白道:“过了这么多天,早已无碍。”

凌岁寒郑重道:“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凌知白道:“我们还未正式向你赔罪,你怎么……”

凌岁寒道:“一码归一码,你们做错的事,我会等着你们向我师君道歉,我做错的事,我也必须向你们道歉。”

凌知白道:“你没有做错什么,那一刀并不是你有意伤我。不过阿鼻刀法着实古怪,魔刀之称名不虚传,你今*后最好不要再使它。”

凌岁寒道:“我尽量。”

这会儿凌岁寒的态度太过温和,如一匹桀骜的孤狼终于逐渐收起她对“敌人”的獠牙,令凌知白略感不习惯,不禁愣了一愣,有些疑惑地打量她。

“是觉得我答应得太快吗?”凌岁寒笑道,“因为我觉得你的话说得很对,所以我决定接受你的意见。”

她说完又扬起双眉,旋而朝着凌知白伸出自己的左手掌:“那我和你们之间的恩怨,也都一并了结,让它们烟消云散吧。”

凌知白同样笑起来,立即伸出自己的那一只手,蓦地与凌岁寒一击掌:“好!”

第104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一)

同一日,永宁郡主谢丽徽回到润王府。

她失踪的这两日,急坏了不知多少人。天子召她进宫,询问事情经过,她早已想好说辞,应答如流,只道此次挟持自己的匪徒一身白衣,头戴帷帽,独臂持刀,身形与声音都与前不久潜入润王府的那名刺客毫无区别。再后来那匪徒带着她转移出城,幸而路上偶遇定山派的两位侠客,是他们发现不妥,拔剑相助,救出自己,只是可惜让那匪徒给逃了。而在他们与那匪徒打斗的过程之中,那匪徒脸上面纱飞扬,她寻着机会瞧了一眼此人的相貌,却不是已经被关进大牢的凌岁寒。

谢丽徽身为受害者,没道理说谎。

而她的这番话,显然是在为凌岁寒证明清白。

这可奇了。

——这世上竟真有如此巧合之事,长安城里怎么就同时冒出来两个身怀高强武艺的独臂女人?

于是随后,天子又派人召来主办凌岁寒一案的两名官员尚书左仆射尚知仁与大理寺卿郑伯明。

听罢谢丽徽之言,尚知仁诧异地瞧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要编出这套谎言。他心中恼怒,但不能当众指责郡主欺君,只得向圣人解释,在江湖之中有一门易容之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或许是凌岁寒私逃出狱以后,又易容劫走了郡主。

“是么,但我看郑卿昨晚上奏的折子——”在他说完以后,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君王不紧不慢地道上一句,“他为何说据他的调查,凌岁寒并非私逃出狱,而是被尚卿你放出了大牢?”

私放刺客乃是杀头重罪,天子此言一出,四周内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抬起眼皮飞快地在尚知仁身上一掠。尚知仁亦微微一惊,当即长跪于地:“陛下容禀。”

皇帝不置可否,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待到傍晚,谢丽徽才出了宫,尽管在家挨了父亲一顿责骂,她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大事,心情始终很是愉悦,夜里悄悄将御殿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了唐依萝。翌日清晨唐依萝再次赶到郊外陈家庄,打算将此事转述给凌岁寒等人。

陈家庄的一间小花厅里,唐依萝伫立门口,双手负在背后,笑意盈盈道:“除了一个好消息,我还给你们带了另外一样东西,你们猜猜是什么?”

凌岁寒倚坐在窗台边的小榻上养伤,闻言道:“那只乌鸦?”

唐依萝欣然道:“你怎么知道?”

凌岁寒略感无语:“听见了啊,它在叫。”

“你们暂时回不了昙华馆,谢大夫之前嘱咐我们好好照顾这只小鸦,但你们才是它的主人,它还是更亲你们,所以我一得空就把它给带来了。”唐依萝将提着的鸟笼放到桌上,打开笼门,一身黑羽的小鸟儿便立即扑闪着翅膀,围着谢缘觉与尹若游等人不停飞舞,“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呢?”

“我们不是它的主人,只是它之前受伤被我们捡到,我们才养了它一段日子。”谢缘觉抚了抚摸它的翅羽,目光里有些不舍,“如今它已经长大,我们也时候该放它离开。”

“原来如此。”唐依萝点点头,又劝道,“不过它是真的很亲你们呢。况且,从小被人养大的动物,突然放归山林,不一定学得会觅食,只怕很难生存,依我看你们还是继续养着它吧。晓晓以前在山上救了两只猫还有一只小鹿,如今都养在她身边。”

凌岁寒道:“晓晓是谁?”

唐依萝道:“我家师妹,楚清晓。”

凌岁寒道:“那你师妹喜欢养鸟吗?”

唐依萝道:“她今年才十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自然是什么动物都喜欢。”

凌岁寒犹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道:“那你干脆把这鸟带回去让她来养也不错。”

唐依萝奇道:“为什么啊?你们不喜欢这鸟吗?”

准确来说,是颜如舜不喜欢。

早在她们刚入住昙华馆的那段日子里,凌岁寒与谢缘觉便已然察觉出,颜如舜对这只乌鸦似乎颇为厌恶,那时候凌谢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如今听闻颜如舜讲述的“故事”,这才终于明白缘故。她们顾忌着颜如舜的心情,不愿再让这只乌鸦出现在自己的朋友眼前,惹得自己的朋友心烦。

颜如舜猜出她们的想法,心中生出一点暖意,又忍不住想笑,刚要说些什么,忽然间一个如溪水般清凉的声音先于她道:“我们没有不喜欢。”

“恐怕如今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在上古之际,乌鸦本是神鸟,甚至曾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传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因为它的叫声,又或许是因为它的一身黑羽,它在世人口中渐渐变成不祥之鸟。风俗传说,本就是这样变来又变去。吉也好,凶也罢,都是人赋予它的象征,可笑至极。”尹若游说到这儿,唇角果然浮现一个锋刃凛冽的冷笑,“但它就是它,凭什么要因为旁人的目光与评价而改变?它是独一无二的,至少……我很喜欢。”

凌岁寒与谢缘觉对视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望向颜如舜。

颜如舜则凝眸注视着尹若游,半晌笑道:“既然你喜欢,那就养着吧。”

在场唯有唐依萝没听懂尹若游的话外之音,见她们终于统一意见做下决定,遂笑道:“那你们打算给它取什么名字?”

“这不急。”颜如舜也笑道,“还是先说说你给我们带来的消息吧。”

“不错不错,还是你们的安危更加重要。”唐依萝忙忙点头,随即将从谢丽徽那里听来的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复述了一遍,“据说那个郑伯明还真掌握了不少证据,证明确是尚知仁把凌岁寒带出大牢。尚知仁知道抵赖不了,也果断承认,说什么他带凌岁寒出狱是为了引蛇出洞,捉拿刺客同伙,哪知道反而让刺客逃了。”

尹若游道:“这是实话,这种时候只有说实话最管用。”

唐依萝道:“可惜的是,他自己都已经让圣人治他的罪了,圣人竟只是口头训斥他几句,并没有真的罚他。”

“但若无意外,圣人心中对他必已有不满,只不过听说我们这位圣人心思深沉,举动莫测。何况尚知仁毕竟当了近二十年的权相,也不是说罚就能罚的。”颜如舜说着顿了顿,若有所思,语气里忽然透了点隐隐的钦佩,“这事情发展,还真是不出沈盏所料。”

原来,昨日她们在藏海楼与沈盏商量除去尚知仁的计划之时,她们提出了自己的忧虑,哪怕最终能够证明凌岁寒不是刺客,但她擅自逃离大牢,这条罪名是洗脱不了的。沈盏告诉她们不必担忧,主办凌岁寒之案的另一名官员大理寺卿郑伯明绝对会给尚知仁参上一本。

凌岁寒沉吟道:“我在牢里的时候见过这个郑伯明,观他言谈,确实算得上明察秋毫。他和我还谈过一场话,希望我能提供线索帮他扳倒尚知仁,看来他那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谢缘觉道:“朝堂之上亦有忠良之士。”

尽管离开繁华富贵乡多年,谢缘觉与谢崇皇室永远都有着断绝不了的关系,因此在她们四人之中,她是唯一真心希望大崇朝能够太平长久的人。而崇朝的忠臣良吏越多,肃清了朝堂风气,或许就能让民间百姓的日子过得稍稍好一些,她自然十分欢喜。

尹若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下,继续坐在窗台前准备易容所需之物。

当初,尹若游在拿到尚知仁的秘册后,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欲搅弄长安风云,令百官公卿人人自危,最终自相残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只来得及杀了一个桓炳,栽赃了一个马青钢,便因为种种变故,令她不得不暂停了自己的行动。

然而桓炳被杀一案始终没能查出真凶,陷入这桩命案风波的马青钢近来仍是焦头烂额——在沈盏看来,要除尚知仁,这是一个值得利用的对象。

沈盏计策的第一步,她们必须与马青钢见上一面。

而在这之前,她们的面容需要有所改变。

待到唐依萝告辞以后,也不知尹若游究竟如何动作,只在镜前鼓捣片刻,她那张明艳若牡丹的面孔逐渐变得粗糙普通,末了,她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滴药水在眼中,不过一会儿,她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转为常见的深褐色。

谢缘觉实在忍不住走上前,从她手中拿过瓷瓶,闻了闻瓶子里药水的味道。

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的尹若游仍如平时一般微微而笑:“你能闻出这是什么药配制的?”

“大概能够闻出两种。”谢缘觉淡淡道,“这药很有些刺激,长久使用必会对你的眼睛造成损害。”

“我明白,这玩意入眼是很不舒服,所以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并未用上它,就因为这一点,后来被你们认出了身份。”其实尹若游早就发现,倘若在夜间灯火皆灭的情况之下,自己的视力比起常人要差得多,“被你们认出也就罢了,今日我总不能被马青钢认出。谨慎一些,性命比眼睛更重要,你说是么?”

颜如舜道:“你可以不去的。按照沈盏的办法,我一个人见他,足矣。”

尹若游道:“我了解马青钢,我知道怎么说话更能打动他。何况,你的伤还未痊愈,一个人行动太危险。”

凌岁寒道:“那我也可以陪着重明一起行动。”

尹若游笑道:“你的伤好像比她更严重。”

“我已经养了两天,没那么弱不禁风。”凌岁寒的语气很坚定,倏地话锋一转,“你这张脸有些不太一样。”

尹若游不明白她此言之意:“我已经易了容,当然不一样。”

凌岁寒直接道:“我是说,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还有那天夜里我们在善照寺见面的时候,你两次易容,都有意扮得很丑。我一直很好奇,却一直没机会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丑人和美人有一点相同,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极为引人注目的。尹若游外出办事,扮丑反而不太方便。

今日尹若游的这张脸就很普通,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普通。

尹若游笑道:“那你一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个男人被我的脸吓了一跳。”

“那个混账,他还对你恶言相向呢。”凌岁寒想起那个男人的丑恶嘴脸就很不高兴,“不过他已经受了教训,你怎么突然提起他?”

尹若游道:“那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其实每一次,我看见那些人惊恐的目光、厌恶的目光,我都很愉快,甚至很痛快。在醉花楼,他们对我趋之如鹜,追捧我迷恋我,仅仅是换了一张脸,他们对我的态度便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这实在是一件值得令人发笑的事,不是吗?”

每每说到自己在醉花楼的经历,尹若游并无丝毫的扭捏局促,从来是大方又坦荡,其余三人却听得不是滋味,谢缘觉又忽问:“你每一次扮丑,那些路人对你都是如此态度么?”

尹若游摇摇头。

自从她学会易容术,扮了那么多次丑,除了鄙夷嫌弃,自然还有不少人对她报以同情怜悯,包括最初的凌岁寒与谢缘觉。

颜如舜是至今为止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在初见她之际便用最寻常最轻松的语气态度称赞她那张脸的的人——直到今日此刻,尹若游还能忆起她那时犹如暖阳之下一股清风的笑容。

令尹若游相信,她的话确确实实发自肺腑。

思及往事,尹若游不禁有些出神,恍然间只听凌岁寒再问:“那你现在呢?你今天怎么不扮丑了?”

“现在……”尹若游笑道,“不太需要了。”

在认识她们三人以后。

她已与这个人间和解了许多。

旋即她起身,让颜如舜坐到镜前的位置,又开始为颜如舜易容。当她的手触碰到对方脸上那道伤疤时,稍稍顿了一下。

颜如舜笑道:“麻烦你了。”

她并未接话,这才继续在颜如舜的脸上动作。

凌岁寒道:“待会儿我一样得麻烦你。”

尹若游道:“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

凌岁寒晓得她们都是担心自己的伤势,思索片刻,决定先说动谢缘觉这位小神医:“你对你自己的医术最了解,还不知道你的药多有效吗?我精神确实已好了很多。况且你也说过,我的伤势需要偶尔走一走,不能一直卧床,才能好得更快。你放心,我肯定不打架,也不说话,只当一个小跟班还不行吗?”

自她们四人认识以来,这还是凌岁寒第一次用如此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话,与她平时锐利的声音大不相同,霎时间谢缘觉心弦一动,不知怎么蓦地想起小时候偶尔会和自己撒娇的符离……

凌岁寒见她沉默不语,还当她在犹豫是否同意,只得耐心等待。

小花厅里安静了一阵子,颜如舜眼角余光在凌岁寒的脸上一掠而过,神色微动,脑海中不禁冒出一件几乎已被她遗忘的小事。

那是好些日子以前,在庆乐坊的百花宴上,她亲眼见凌岁寒跟踪过马青钢。

看来,直到现在,凌岁寒依然对马青钢很感兴趣。

第105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二)

本来谢缘觉并未同意凌岁寒的要求。

可凌岁寒个性固执,她下定决心坚持要与她们同往,便不会轻易放弃。谢缘觉拗不过她,只得道那她们四人索性一起行动,无论发生何事,互相之间都能有照应。

现在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如何隐藏凌岁寒断臂的特征。

尹若游请还留在陈家庄的定山弟子出门买了几件胡服。崇朝之外,异族小国数不胜数,各有不同的服饰习惯,与常见的短衣窄袖不同,这几件胡服的样式奇特,一边袖子极短,露出半截雪藕似的臂子,另一边袖子却又宽又长,几乎拖地,还有身后层层叠叠的披风搭在肩上。若是凌岁寒穿上这件衣裳,再在长袖里绑上两根长木条,倒确实能蒙混过去。

“你们猜猜,”尹若游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问,“这是哪国人的衣裳?”

凌岁寒没说话。

颜如舜摇头表示不知。

唯有谢缘觉道:“是南逻。”

“你连这也不了解。”尹若游这句话是对着颜如舜道,“还要打算去南逻吗?”

她们四人中,本属颜如舜在江湖中闯荡的时间最长,江湖经验最为丰富,但目前为止还从未踏足过异域别国,不似尹若游从前在醉花楼偶尔见过一些异族客人。

“那照这么说,我更想去瞧一瞧了,我一向喜欢瞧新鲜。不接触,怎么了解?”颜如舜展颜一笑,又唤了一声谢缘觉的小字,“诶,舍迦,你不是说你自幼待在长生谷,怎么会看出那是南逻的服饰?你在长生谷见过南逻人?”

谢缘觉摇首道:“每年万寿节,均有各国使节来为圣人祝寿。正巧我八岁那年的四月,我身体比平时好了一些,入宫赴宴,在宫宴上见过包括南逻在内的几位邻国使臣,他们的衣裳都很漂亮。”

朋友之间本就是什么话题都能愉快聊起来,于是顺着谢缘觉这句话,她们又谈起除南逻之外其余诸如西蕃与朔勒之类的番邦异国。

大崇国力强盛,从来不缺名将,才能让万国来朝,四海宾服。

于是在她们闲谈之际,凌岁寒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送给自己的那枚他在初次出征途中获得的辟邪狼牙。凌岁寒神色落落,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望向谢缘觉的胸口,也不知那枚狼牙还在不在舍迦的身上,可惜自己已把她送的玉兔吊坠给弄丢了……还有父亲临死之前托人带给自己的那把匕首……

“你看什么?”片刻后,谢缘觉到凌岁寒异样的目光,心里也再次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滋味,停下与颜尹二人的闲聊,轻声问她。

凌岁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无礼,立刻收回视线:“没什么,我对这些番国都不了解,听入迷了。”

她压下心底突如其来的痛苦,与她们敷衍了几句,继而才转身到另外一间屋子换衣。

待到她们四人都收拾妥当,同行出发,一段时间过后,到达长安城中的昌道坊,马青钢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白日天晴,风轻云净,昌道坊内各处都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唯独马府门前那一段路清静少人。只因平民对官吏普遍怀着一种敬畏,老百姓们宁愿绕路,也不敢走近达官显贵的高宅大院。然而这会儿马府门前却出现四名异族女子逗留,还对着大门指指点点,实在无礼至极。门房见状颇为不愉,正要将她们全部赶走,忽又见其中一名女子伸手合掌,念念叨叨的不知在悄悄说什么,继而指尖一点,她的指上竟凭空出现一点火焰!

更奇特的是,那火焰非红非黄,却是一点诡异的青白色。门房还以为自己眼花,霎时间那点青白火焰便朝着他飞驰而来,飞向他的面门。

他吓得尖叫一声,慌忙避开,火焰径直射向马府的大门,又化为一股白烟,久久方散。

“果然是此处。”颜如舜低声自语,走上前去,单手贴在胸前,与门房行了一个南逻国常见的抚心礼——这亦是尹若游提前教给她的——随后与门房交谈了几句,表示希望见到对方的主人。

本来马青钢身为朝廷大员,位高权重,哪里是寻常人想见就能轻易见的,但颜如舜等人自称是从南逻而来的修行士,那门房又确实在刚刚见识了她的奇术,忙不迭应一声,遂转身进府通报。

本朝佛道两教盛行,即使是名公巨卿,对待这些方外之士的态度也是尊敬的。因此颜如舜等人的身份,果然得到马青钢的厚待,颜如舜也不与他客气,盯着他的神色十分凝重,甚至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青钢道:“阁下这是何意?”

颜如舜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途经昌道坊,见附近怨气冲天,似有恶鬼作祟,遂掐指一算,这怨气似与贵府有关。此刻见到将军方知,果然将军已被厄运缠身,只恐命不久矣,故有此一叹。”

百花宴上桓炳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消息已流传到市井之中,尽管马青钢最近确实“厄运缠身”不假,但他并不相信对方掐指算出这件事的,反倒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而火冒三丈。尹若游神情一片冷漠:“师姐,他既不信,我们也渡不了他,何必还留在这里?”颜如舜目露悲悯之色,喟然道:“可是我佛慈悲,我又怎忍见死不救?”说着从袖中拿出一面铜镜,朝着马青钢递过去。

马青钢皱起眉,单手接过镜子,本是想要瞧瞧对方打算耍些什么花样,岂料只在镜中看见一团黑雾,完全掩盖了自己的面容。他一呆,当即吩咐仆役将自家的铜镜取来,却把自己照得清清楚楚,再转过头继续看颜如舜递给自己的镜子则仍是黑雾弥漫。

“这……这到底是什么妖镜?”马青钢视线来回移动,越看越是心慌。

颜如舜不答他话,侧首看向自己的同伴。尹凌谢三人点点头,各自前往房间一角,将门窗全都关上。随后颜如舜双掌合十,默念有词,突然疾声道:“咄!”

一青一红两面旗幡,居然就这样出现在半空之中。

它们无风自飘,不仅不落于地,还不知围着这间房转了多久,才终于在空中燃烧起来,渐渐燃成灰烬。马青钢目瞪口呆,忽听“咣当”一声,他手里的铜镜摔在了地面。

颜如舜微微一笑,俯身将那镜子捡起,再次递给了马青钢。这一回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发现镜里黑雾的颜色变浅了许多,已能够隐隐照见自己的五官轮廓。

到此刻,他对颜如舜等人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惜……”颜如舜深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有些劳累的模样,“我目前只能够除去这两只小鬼,还有更多的怨气……我暂时不知它们来自于何处。”

马青钢急切道:“那要如何是好?”

颜如舜沉吟少顷,缓缓转身走到门边,推开适才关上的房门,举目望向前方庭院:“我需要确定那股怨气真正的来源,还请马将军带我在贵府走一趟。”

马府之内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马青钢自然立刻答应,在前带路。途中,颜如舜却不怎么再说话,与马青钢交谈之人换成尹若游,她确实更为了解马青钢,更明白该用怎样的语气问起他的近况,问起桓炳之案对他的影响,才不会引起他的戒备。至于颜如舜则几乎每走一段路,便继续沉默地显示她的“神通”。

而凌岁寒与谢缘觉扮成还未正式出师的小师妹的模样,乖乖跟在两位师姐身旁,随她们行动。

在来见马青钢以前,藏海楼已给她们提供了马府内部的地形图,根据图上的标记,她们终于来到西花园一间上了锁的屋子,颜如舜停下脚步,表情愈发严肃。

马青钢脸色微微变了变:“此处有何不妥?”

颜如舜指尖一点,指上又一次出现一点青白色的火焰,刹那间朝着那间屋子的方向飞去,火焰化为白烟。此举让马青钢惴惴不安,随后颜如舜让他拿钥匙打开门锁,他犹豫须臾才照办,一进房门,珠光宝气登时晃花人眼。

原来马青钢癖好收藏古玩,什么名人字画与金玉瓷器青铜器,这些年他到处搜刮了许多,都珍藏在这间房里,以供他时不时赏玩,其中大半部分的来路都不太正当。因此他不由得暗暗心想,倘若真有恶鬼作祟,难不成就是这些宝贝从前的主人?

而在各种价值连城的珠玉珍宝之中,凌岁寒视线一转,对准墙上挂着的一把朱漆铁弓,目光便再未移动,眸中似覆上一层寒霜。

马青钢逐一观察她们四人的表情,发现凌岁寒似对这把铁弓极为关注,更加心惊。假若人确实死后有灵,这间房里这么多宝贝,恐怕还真是只有这把铁弓从前的主人才能有这样厉害的本事。然而冤有头债有主,害死凌禀忠的罪魁祸首又不是自己,他的冤魂来找自己做什么?况且他也死了有十年,前十年怎么不见半点动静?马青钢一颗心七上八下,本想直接询问家中的“怨气”是否真与凌禀忠有关,迟疑半晌,忽然间颜如舜等人走出屋子,又轻声一叹。

“此鬼法力极高,以我们四人的功力今日暂时还不能够除去它,除非……”

马青钢连忙道:“只要大师能够解我之厄,这间房中的珍宝,诸位若是看上了哪一样,千万莫要客气,在下愿双手奉送。”

颜如舜道:“将军误会,镇妖除魔本是我的责任,我们佛家弟子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俗物。只是贵府阴气太重,除非将它引到一处风水宝地,配合天地五行之气,布置法阵,才能真正使它神魂俱灭。”

马青钢道:“可它既然藏在这儿,要怎样把它引到别处?”

颜如舜道:“将军莫急,我们必须提前做几日准备,到时会再告知将军。”

其实,到目前为止,对于颜如舜等人所说的话,马青钢虽信了,却还未完全信。

他毕竟见多识广,知晓这世间有“戏法”的存在,但一来他从前见过的各种戏法,皆没有今日所见到的神奇;二来他最近实在倒霉,什么晦气事都找上了自己,所谓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们真是得道之士,他都绝对不能得罪了她们。

是以,他依然毕恭毕敬地问道:“到时我需要一起去?”

颜如舜颔首道:“是。”

第106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三)

她们与马青钢定下约定,并嘱咐对方不可将今日之事传出去,但究竟具体要等到第几日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其实目前她们也不得而知。

于是这几日,她们的主要任务便是在陈家庄养伤。

尤其是凌岁寒的伤。

为尽快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如初,凌岁寒在这期间谨遵医嘱,表现得相当听话,谢缘觉让她睡她便睡,让她坐她便坐,让她起身活动她便起身活动。颜如舜观察了她两天,越发奇怪,终于寻着个机会,忍不住在私下里问她:“你去了一趟马府,什么也不做吗?”

“做什么?该做的你不是已经做完了吗?”凌岁寒不解道,“其实我也挺着急,可魏梁两家的人还未到长安,我们只能继续等下去。”

大概是颜如舜说得太过委婉,凌岁寒是真的没有听懂她的意思,颜如舜犹豫少顷,最终决定直截了当地道:“我记得,在百花宴上,你曾经跟踪过马青钢。”

她们如今的关系已与从前在百花宴的时候大不相同,与朋友说话其实不必拐弯抹角。

而她如此坦坦荡荡的态度,也令凌岁寒说不出什么假话,若要骗她总觉得于心不安,踌躇半晌道:“我并不认识马青钢,只不过从前听人说起,他虽是武将,却只会纸上谈兵,实则没什么行军布阵、领兵作战的能力,甚至曾经还打过败仗,可是当今天子竟未责罚于他,所以我很有些好奇。”

颜如舜不太明白:“好奇?”

“打了败仗就该受罚的,凭什么他可以不受罚呢?我就是好奇这一点。”凌岁寒道,“正巧,那天我在百花宴看见了他,便想要跟上去瞧瞧,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颜如舜道:“就这么简单?”

凌岁寒道:“听起来好像是有些不可思议,你大概不会相信,但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遇到不理解的事情,总想要一探究竟。总之,我刚才的话绝没有骗你。”

颜如舜笑道:“你用不着向我保证,我可不是在审你。我早和你说过,我没有探听别人秘密的习惯,只是……”她稍一顿,收起笑容,语气逐渐变得郑重:“只是我现在不希望你陷入危险而已。你已经帮我们承担了很多事,所有倘若如今你有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帮你承担。好吧,但你既如此说,我自然信你,那么你现在探出究竟了吗?马青钢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凌岁寒道:“我们是一起见的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瞧出来了一点。放心吧,目前我不会再做什么破坏我们之后的安排。”

凌岁寒骗人的本事不如她的刀法高明,骗一般人还好,要骗自己的朋友则十分困难,因此她适才那番话确确实实没有一个字的假话,让她对马青钢生起了浓厚兴趣的那场败仗乃是十年前的铁壁城之战。

铁壁城,在大崇与西蕃的交界处,地势险要,三面皆为悬崖峭壁,唯有一条蜿蜒小道能够通行,是进攻对方国土的必经门户,可想而知它的重要性,一直以来都是大崇与西蕃的必争之地。百余年来,双方军队在这座小城反反复复地交战争夺,几经易手,无数士兵的尸骸埋葬于此。

而近些年来,这座边陲小城暂时被西蕃占领,自然成为了当今天子谢泰的一块心病。

待到永祐三十一年,谢泰终于忍耐不住,认为大崇在他的治理之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既然文治已达顶峰,是时候发展武功,遂下令凌禀忠带兵出征,夺回铁壁城。

凌禀忠一代帅才,不仅仅是战术指挥出众,更难得的是他还拥有非同一般的战略眼光。

这些年来他镇守边关,派遣多名暗探潜入敌境,搜集各种情报,更花费一番工夫对铁壁城四周的地理地形做了深入研究,早已发现铁壁城的特殊,每一回的争夺战,攻方即使能够暂时将此城占领,也必会牺牲数万将士的性命,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其实得不偿失。于是他当即上疏一封,向天子阐述了自己的顾虑,并提出建议,在铁壁城后方的万柘山一带修建防御工事,如果西蕃有进攻之意,也不必担忧,先尽可能地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待对方的兵马疲惫之际,再伺机发动奇袭。

偏偏当今天子好大喜功,这封奏疏令他大为恼怒,认为凌禀忠贪生怕死,已失忠勇之心。恰巧,朝中的另一名大将马青钢趁机自荐,信誓旦旦地要领兵收复铁壁城,谢泰立刻将作战任务交给了他,再命令凌禀忠配合他的行动。

凌禀忠劝谏多次,始终不能令天子回心改意。后来,马青钢在铁壁城吃了败仗,丢盔弃甲回到大崇,惧怕天子治罪,便将战败责任全部推到了凌禀忠的身上,上疏表示是凌禀忠在战场上处处阻扰,才功亏一篑,断送了即将到手的胜利。

谢泰大怒,即刻召凌禀忠入京。

那是永祐三十二年的春天,凌禀忠回到长安的第一天,睿王谢慎立刻前往凌府拜访,劝他*向天子服软认错。两人在书房的这场谈话,正巧被凌澄与谢妙听见。那时候凌澄最为忧心的乃是谢妙的病情,尽管听出圣人似乎为了什么事在生父亲的气,她也没太在意。

直到后来全家罹难,她才反应过来父亲的死应该与此有关。又过两年,她随师君在江湖上行走,偶遇父亲从前的部将李定烽,她向李定烽打听起了此事,对方沉吟良久才道:

“睿王殿下大概是希望令尊能为铁壁城之战的事情向圣人认错。”

“铁壁城之战?我好像听说过。可那场战役的主帅根本就不是阿父啊,输赢与阿父又有什么关系?”凌澄满脸怒色,突然“哼”了一声,“我就不明白,谢泰为什么不让我阿父领兵作战,崇军肯定不会败得那么惨。”

“娘子慎言,在李某面前也就罢了,今后在旁人面前千万莫要直呼圣人名讳。”李定烽神色凝重,“不错,倘若令尊领兵作战,铁壁城应该能够夺回,最初圣人的旨意也确实是让令尊担任此战主帅,然而是令尊不愿出征。”

凌澄更加不理解:“这是为何?”

李定烽这才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给凌岁寒讲了一遍。

凌澄听得眉毛紧皱,欲言又止。

李定烽道:“娘子还有话要问?”

“你也是我长辈,你还是直接叫我符离吧。阿父在世时,常常和人说起你,他说你用兵如神,有深谋远略,今后成就绝不在他之下,必能青史留名。”凌澄道,“那么依你看,铁壁城到底该不该打?”

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代表凌澄此刻的内心极为纠结。

凌澄向来是极有个性、极有主见的一个孩子,对于任何事都有属于自己的见解,从不人云亦云。因此哪怕是谢泰害死了她的亲生父亲,在听完李定烽所讲述的故事以后,她也要自我思考一番其中的对错。

李定烽看出她脸上的犹豫,反问道:“你认为铁壁城该打?”

“做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就像我如今练武必须要忍受疼痛。”凌澄最终还是坦率说出自己的想法,“打仗则总是要死人的,怎么可能有不死人的战役呢?只要能夺回铁壁城,付出这样的代价……倒不能说完全不值得吧?”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死人却不是一件好事。任何战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为了天下百姓的安乐。”李定烽郑重道,“令尊曾说过一句话——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的责任,在安边抚众;绝不可疲中国之力,以邀功名。”

“话虽如此,西蕃和我们大崇打了那么多年仗,杀了我们大崇那么多人呢,还怎么和平?”太过有主见的人通常也有偏执的毛病,凌澄忍不住反驳道,“我以前翻兵书,在书上看到一个词叫做‘慈不掌兵’,阿父明明告诉过我这个词很有道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