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三)
看着谢丽徽与唐依萝走进对面酒楼,尹若游感觉事有蹊跷,离开茶寮,穿过人群,刚到酒楼门口,便有数名护卫打扮的壮年汉子将她拦住。
“你们拦人作甚?”谢丽徽才坐下来,扭头看见门口情景,立刻扬声吩咐道,“让她上二楼吧,还有这儿的所有客人让他们都暂时到二楼用饭,一楼的地方给我空出来,我要和唐女侠比武。”
“这不还是影响店家做生意么?”唐依萝站在她对面,并不赞同此举,“我们还是去城郊找一片空地吧。”
“不行不行,我可等不及了。从前我求你那么多遍,你都不愿意答应我和比武,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你同意,再耽搁一会儿,你反悔怎么办?你刚才说不能在大街上打,我可已经让步了,现在我又没把这些客人赶出去,哪里会影响店家做生意?你不许再找借口!”谢丽徽的神态语气里都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娇蛮,似突然想到什么,又倏地将话锋一转,“说起这事,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之前我求你那么多次和我比武,你都不肯答应,今天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立刻同意了?”
“本派有规矩,若对方不是江湖中人,定山弟子便不可与其动手——”唐依萝才说了两句,谢丽徽又忙不迭插话“我虽然可能不算完整的江湖中人,但我也会很厉害的武功,难道不能算半个江湖中人么”,而听她如此闹腾,唐依萝依然满面笑容,酒窝里始终盛着阳光,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解释,“但后来我把这事说给我师姐听,师姐告诉我,门规固然很重要,但只要不违公理正义,遇到特别的事也可以稍稍灵活一些,因时制宜。你喜欢比武,那如果我让你开心,也算是做好事了对不对?”
谢丽徽频频点头:“对对对,当然对。你师姐哪位?她这话说得不错。”
听她夸赞凌知白,唐依萝脸上笑容更加明媚,但再次开口,清脆的声音却多了几分郑重:“可是——那些客人在一楼坐得好好的,按的顺序先来后到,他们本就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我们突然要求他们换位子,将心比心,他们一定会很不开心的。何况,酒楼每时每刻都会有新客人前来光顾,但我们在这里比武,闹出的动静,一定会吓跑很多新客人的,岂不是让老板亏了钱?那老板同样会很不开心的。为了自己开心,让别人不开心,好事就会变成坏事,我觉得……我们不可以这么做。”
谢丽徽听得呆呆的:“还能有这么多麻烦呢?我看话本里写的,好多大侠都是在酒楼客栈里打架,也没有提到你说的这些情况。难道我看的书又是假的?”
唐依萝笑道:“这倒不是假的,不少武者行走江湖,对这些事确实不太注意……但就算是常常发生的事,不代表它是对的呀。”
那小心翼翼侍奉在一旁的酒楼老板听她们对话听到此处,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放下,但眉间浮现些许茫然,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叉着手向谢唐二人行了个礼,试探着询问了唐依萝的尊姓大名,是江湖里哪门哪派的弟子。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的名字也是普通名字,哪里称得上什么尊姓大名。”唐依萝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但又紧接着颇为自豪地报出自己定山弟子的身份。
那老板闻言大喜,同时恍然大悟,小声嘀咕了一句:“果然果然。”
谢丽徽则扁了扁嘴,想了一想,眼睛忽然亮起道:“那这样好不好,我给这些客人每人一锭银子,他们总应该愿意换位的吧?至于新来的客人……”她转过头,询问那老板大概每日能有多少收入,旋即吩咐侍卫给了他更多的钱。
唐依萝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默然半晌,见拿到银子的客人大都立刻欢欢喜喜地上了二楼,她只能道一声:“好吧!”
不一会儿,一楼变得空荡荡,连桌椅等物也大都移开,谢丽徽与唐依萝这才同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谢丽徽本想让对方先出招,迟疑须臾,不知想起何事,突然一咬牙,发了狠,施展全部功力,如虹长剑猛地向唐依萝刺去;唐依萝微一侧身,手腕一转,剑尖微颤,只听得“当当”两声,两人只交了两招,唐依萝手中之剑已蓦地抵住谢丽徽的脖颈。
四周护卫立刻冲上前去,将唐依萝围住,而唐依萝又在刹那间归剑入鞘。
谢丽徽整个人呆住,好半晌不言不语。
唐依萝见状颇感抱歉,小声开口道:“刚才可能是你没有准备好,要不要……我们再比一次……?”
其实她本是想多让谢丽徽几招的,偏偏谢丽徽的剑法破绽太多,她还没来得及纠正自己肌肉记忆,便轻轻松松破了对方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轻轻松松将长剑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不,我刚才准备很好。”谢丽徽闷闷道,“你的武功在江湖上排第几?”
唐依萝道:“我的武功很一般,幸而还不算垫底,如果在我们师姐妹兄弟们当中比……我大概不上不下,排在中等吧。”
“很一般?不上不下?排中等?原来……是真的……”谢丽徽彻底绝望,遽然把手中长剑一扔,坐到了一旁桌边生闷气。
唐依萝蹲下了身,将这柄长剑捡起,双手捧到了她面前,温言笑道:“师姐从前常和我说,剑是剑客的伙伴,何况这是一柄好剑,你不要跟它生气嘛。其实身为江湖中人,武功本不是最重要的——
“怎么不重要?我觉得很重要!没有一身好武功,怎么配当江湖人呢?
唐依萝奇道:“你怎么这么想学武啊?我听说……”
谢丽徽见她吞吞吐吐,不耐烦道:“你听说什么?”
“我听说你前些天遇刺,你是不是想学武功保护自己?”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想学武,早就想到江湖上闯荡闯荡了,那是……”谢丽徽突然垂下头,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那是我最后的自由。”
“哦——”唐依萝不明白这“最后的自由”是何意思,若是往常她必定会多询问几句,然而此时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打听,又立刻道,“那之前的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能给我说说么?你没有受伤吧?”
谢丽徽右手托着腮,沉思了一阵:“说起来,那天的事倒还蛮奇怪的……”她平日里再爱胡闹,也明白此事尚未了结,就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嚷嚷,说得所有老百姓都知道,因此有意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许多。
尹若游坐在二楼,距离她们太远,哪怕集中精力也实在听不到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悄悄话,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又过片刻,一抹藏蓝色衣角在她眼前一闪,已有人直接坐在了她的身旁。她心底一惊,下意识握住缠在腰间的九节鞭,随后看清对方的相貌,这才松了一口气。
“重明?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见你不在茶寮,又到四周瞧了瞧,发现这家酒楼门口似乎守着几个护卫,便悄悄从后门进来,果然在这儿找到了你。舍迦她还在茶寮等着。”颜如舜说着楼下一瞧,“那不是……
“不错。”尹若游颔首道,“是永宁郡主和定山弟子。”
“她们怎么会……”
“我也奇怪。但先不说她们,你们打听到了什么?”
“是有一些收获,我们回昙华馆细谈。”
两人付了钱酒水钱,以不敢打扰楼下贵人的借口,转而从后门离开,随后与谢缘觉会合,很快回到了无日坊昙华馆。
在院中的池边小亭里,谢缘觉细细讲述了她与胡振川的谈话情况。
“他一见到我便不停诉苦,说那日尚知仁突然亲自召见他,命令铁鹰卫协助捉拿刺客凌岁寒。他与我们有约定在先,本不愿再对我们动手,但人在官场,诸多事不由己,违抗了上头的命令很可能是掉脑袋的事儿,他不得已才和金羽卫、骁勇卫的官兵一起参与昨日的行动,请求我们原谅。他既这般低声下气地说话,我也不能怪他。”
尹若游微微一笑,笑中的冷意若隐若现:“那你信他这番话吗?”
谢缘觉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道:“当然不信,但至少明面上我不能怪他。这之后,我又探了他许久口风,始终没能打探到凌岁寒究竟被关押于何处。倒是我准备离开铁鹰卫之时,俞司阶送我到大门外,悄悄告诉我,她昨晚有意偷听到了胡振川及其心腹的谈话,其中提到了凌岁寒被关的地点。”
“俞司阶?哦,是那个叫俞开霁的铁鹰卫官兵?”尹若游眉间浮现怀疑之色,“她可信吗?”
谢缘觉道:“我们和她接触不多,但观她言行举止,是正直坦荡之人,只可惜她在铁鹰卫的官职不高,很多事不能做主。”
尹若游不假思索道:“接触不多,那就不可信。”
谢缘觉不太赞同她的观点,但并未反驳。
颜如舜蓦地笑道:“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与那些认识了几年几载的朋友比,接触又有多少呢?”
尹若游严肃了面孔,默然不语。
颜如舜继续笑道:“当然,甭管她的话可不可信,如果我们不能想出救人的法子,即使知道了凌岁寒被关在何处也无济于事。”
柳叶依依,泻下一地支离破碎的斑驳日光。三人皆心怀忧虑,触目景色竟都觉得不祥,商谈许久,仍想不出一个可行的计划——而尹若游的方法全都极端过激,风险极大,甚至可能牵连无辜,颜如舜与谢缘觉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同意。无奈下,三人决定先潜入牢中见凌岁寒一面,摸清她的情况,再另作打算,岂料这时却忽听大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咚咚咚”的不轻不重不急不慢。
她们前去开了门,又在门外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有事么?”颜如舜的眼神显然有些戒备。
“有一件事想问问几位娘子。”凌知白与唐依萝点点头,先行了一礼,才温和问道,“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颜如舜转头望了望另外两位同伴。
谢缘觉道:“请。”
重新关上大门,她们重回到庭院小亭中,凌知白与唐依萝刚随着她们坐下,却见尹若游嫣然一笑,用最温柔的语气道:“我们只准你们进,好像没准你们坐。”
凌知白与唐依萝并不生气,即刻站起,先道了一声抱歉失礼,继而才询问正题:“昨天那些朝廷官兵说,他们之所以抓走凌岁寒,是因为凌岁寒曾潜入润王府邸,欲要挟持刺杀永宁郡主谢丽徽。但今日据我们打探到的线索,凌岁寒挟持郡主可能是真,刺杀倒不一定,而她挟持郡主的目的,应该是为得到润王府的奇药‘眠香草’——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呢?”
“是真是假你们应该问凌岁寒,怎么会觉得我们一定知道?”颜如舜道,“实不相瞒,我们四人最近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都是机缘巧合所致,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凌知白道:“古人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知道你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以为你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颜如舜闻言一怔,随即再次笑起来,挑着眉去看了尹若游一眼。
尹若游的笑意却渐渐收敛,默然有顷,忽问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们的?谢丽徽?”
唐依萝道:“咦,你怎么晓得我们和谢丽徽认识?”
颜如舜道:“定山派不是不喜欢与朝廷官府打交道么?你们怎会与皇室郡主交好?”
“我们之前想……”唐依萝乖乖解释,一句话尚未说完,蓦地意识到不妥,立刻闭嘴,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师姐,见她并不反对自己说下去,遂继续解释道:“我们之前想找一个人,猜测大概能从谢丽徽那里得到线索,所以我才主动与她结交。”
谢缘觉本一直目不转睛端详着凌知白的面孔,此时闻言才缓缓将视线移动,望向唐依萝道:“找人?什么人?”
唐依萝道:“这不重要,只不过那人与谢丽徽年龄相仿,也曾是京城贵女,我们才会怀疑她和谢丽徽是否也是好友,想从谢丽徽那里下手调查,后来才晓得原来谢丽徽与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好……可这位永宁郡主爱好武艺,向往江湖武林,知晓了我是定山弟子,便与我做了朋友。”
京城贵女?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约而同转头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甚是茫然,她自幼多病,常年待在家中养身体,几乎不曾出门交际,除凌澄以外,根本不认识多少“京城贵女”,是以无从猜测唐依萝所说究竟是何人。
尹若游笑道:“谢丽徽是当事人,既然她已和你们说明白了当日之事,你们来还问我们做什么?”
凌知白道:“但有一点,永宁郡主并不知道——凌岁寒要眠香草的目的是什么?”
尹若游道:“那么你们想要知道这一点,除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又有何用呢?”
凌知白道:“有用。她要眠香草的目的,决定了我们是否会救她。”
“救她?你们定山派?”颜如舜与尹若游全都将信将疑,只不过颜如舜是信多疑少,尹若游是信少疑多。
“据我们所知,她从前可能还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若是那件事不假,或许我们救她出来以后,等她养好了伤,我们还会将她绳之以法,为受害者报仇雪恨,但一码事归一码……”凌知白正色道,“眠香草是一味药材,且是一味救命奇药,如果她要此药的目的是为了行善,并且对永宁郡主的挟持只是演戏给润王府众人看,而非真心要杀害郡主,那么至少在这件事上她绝不该死,我们定山派当然有责任救她出狱。”
“只是在这件事上不该死?那看来,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分歧。”颜如舜已猜到她所说的曾经那件“伤天害理的事”所指为何,可惜时间隔得太久,当年的妇人和少女恐怕很难再找得到,何况现如今情况危急,她们也无暇分心来调查这件往事,只能微笑着谢绝,“救不救人,随你们的意,我们用不着合作。”
唐依萝道:“但如果我们能有救她的办法,你们也不愿说吗?”
颜尹谢三人目光同时一亮。
尹若游道:“什么办法?”
唐依萝道:“也不能算办法,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具体计划我们还没能考虑好。其实凌岁寒的罪名无法就是一个刺杀郡主,可是如果‘受害人’永宁郡主愿意帮她洗清罪名呢?”
“要抓凌岁寒的是润王与尚知仁。”尹若游摇首道,“永宁郡主必然反抗不了她的父亲,她的证词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
起不了太大作用,却不能说是完全无用。
或许以此为突破口,还真想出一条让凌岁寒彻底脱罪的妙计。正当尹若游等人沉思之际,骤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天穹亮起一道青光。
凌知白抬首道:“是我师弟的信号,他应该有事要和我们说,请三位娘子稍等。”
转身前,她们依然先行了一礼,待退出昙华馆以后,遂看见蹲在门前台阶上的段其风。他整张脸垮下来,与师姐师妹打招呼的声音也有气无力,仿佛受了很大挫折的模样。
“段师兄你怎么了?”唐依萝立刻蹲到他身边,眼中浮现不解与担忧。
“我又问了她一遍当年之事,她还是从前的说法,咬定当年是她和她父母没怎么仔细看路,差一点撞到召媱,惹得召媱出刀砍伤她父亲的肩膀,有官兵路见不平,欲要将召媱擒拿归案,却都被召媱杀害。”段其风说到这儿稍稍一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后来……后来我说了昨日凌岁寒被关进大牢的事,又说既是如此,那么凌岁寒死了也是活该,等到朝廷行刑后,我们再把她的头颅拿来祭奠令尊,她竟一下子慌了,吞吞吐吐许久之后告诉我,她……她这些年都是在骗我们,而凌岁寒说的才是真话……”
凌知白与唐依萝闻言大惊,半晌无言。
其实她们与陈娟并不熟悉,然而段其风在这些年受师父嘱托,与陈娟常有接触,他对陈娟印象极佳,对陈娟的人格品行夸了又夸。她们相信师弟的眼光,不认为陈娟会说谎骗人,因此商讨了一番,或许陈娟说得没错,曾经的凌岁寒确实作恶多端,只是她后来改邪归正,弃恶从善,无日坊的百姓们才会对她齐声称赞。
能有勇气直面自己的过错,并下定决心改正——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着实可敬可佩。凌知白等人对凌岁寒的观感逐渐变好,但始终没想过陈娟骗人的可能。
“她到底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唐依萝诧异不已,“因为她把凌岁寒当杀父仇人吗?”
“我也这样问她,她摇头说不是;我再问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她只默默流泪不说话。”段其风喟然道,“你们晓得的,我最看不得人哭,所以我也慌了,只好先告辞离开,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凌知白沉思一阵,仍然没有言语,忽然转身,跨过门槛,重新进入昙华馆,段其风与唐依萝立刻跟上她的脚步。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的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先齐齐朝着她们行了一礼——而与平时简单的拱手礼不同,这一次他们弯腰躬身,深深地作了一揖,看起来十分郑重,并且始终保持这个礼节,久久不动。
这可把颜尹谢三人都吓了一跳,深感莫名其妙。
“你们做什么?”
定山派三人异口同声:“赔罪。”
第92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四)
白虎大牢,在皇城以西方向,关押的皆为朝廷重犯。每个犯人一间单独的牢房,牢房内外有重兵把守。
关押凌岁寒的牢房,鞭笞声几乎不曾停过。
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又有新的鲜血滴落。
哀嚎声和求饶声却不曾传出一点。
众官兵见状都不由得暗暗佩服,但他们职责所在,上官的命令不可违背,只得继续对凌岁寒严刑拷打。殊不知凌岁寒忍着剧痛,脸上寒冰覆盖,看似坦然无惧,其实心底越发慌乱,她少时练刀虽也觉疼痛不堪,但那种疼痛只要坚持忍耐,并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长鞭的笞打以及各种刑具的折磨那可就不一样了,会真正让她皮开肉绽,流出不知多少鲜血。
照这样下去,她根本养不好自己的伤,又凭什么脱困?
现在的她,即使手足镣铐得以解开,即使长刀重回左手掌心,也完全没有能力与这些官兵一战。
她开始后悔昨日怎么不从一开始就使出阿鼻刀法,自然能轻而易举将所有敌人制服。
可是……自己“妖女”的名头似乎已经传了出去,即使杀了那批人,还会有更多的源源不断的所谓“侠客”来找自己的麻烦。据师君说,从前百年间,大多数修炼阿鼻刀法的刀者,能逍遥一时,逍遥数年,甚至逍遥十余年,但杀的人越来越多,结的仇家越来越多,最终还是免不了被围攻致死的命运。
如此看来,自己惹上了尚知仁,即使昨日没有定山弟子搅局,所有敌人皆败在自己刀下,或许这个局还是难以破解。
凌岁寒抬头望了望自己四周的铁栏杆,又终于开始惧怕。
并非惧怕死亡,然而惧怕死前大仇不能得报。
然而当尚知仁再次来到她的面前,叹着气道:“真可怜啊,又添这么多伤,很痛吧?我又想了一想,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她仍然笑了起来,比刀锋还尖锐的冷笑:“我……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这人天生反骨,叛经离道,你越想让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想如你的意。怎么,这么简单一句话,你听不——呃!”说到此处,尚知仁还面不改色,倒是他身旁亲信狐假虎威地叫了一声“放肆”,*猛地一拳砸中凌岁寒的肚子,已千疮百痍的身体经不起这一击,让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她眼神清亮,眼刀朝着他们一扫:“我交代你个大头鬼!”
尚知仁脸上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双手已紧握成拳,徐徐道:“我听说你想加入铁鹰卫,为朝廷效力,这件事可是真的?你武功确实不错,胡振川也比不上你,当一个将军绰绰有余,倘若你不是挟持永宁郡主的刺客,待你出狱以后,我完全可以让你顶替胡振川的位置。可如果你不肯交代……”他上前两步,凑近了在凌岁寒的耳边轻声道:“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反正按你所言,秘册被你藏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那么你死了,它就将永不见天日——这其实也不错,册子上记载的东西我能重新派人打探,只要不落在别人的手里就好。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明日我再来见你。”
望着尚知仁转过身渐渐离去的背影,凌岁寒心中顿时一凛,只觉遍体生寒。
因为她相信,尚知仁说的是真话。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又一轮酷刑袭来的时候,她身体承受不住,逐渐陷入了昏睡。
“符离,符离……”
耳畔传来最温柔的声音,凌岁寒缓缓睁开双眸,最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眼前一片晕眩,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前方晨光熹微中一名妇人如远山清水的眉目,才欣喜地叫了起来:“阿母!”
“阿母,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她顾不得别的,也无心思考自己为何会在此处,蓦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一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己的母亲,张开双臂,她仍然存在的双臂,眼看着就要抱住母亲的身体。
——又扑了个空!
刹那间,崔琅真与她的距离再次变远,比适才更远,手里握着一柄匕首。
匕刃抵在脖颈。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她的母亲依然对她微笑,温婉的、坚定的、更让她心痛的微笑,“但你要记住,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
下一瞬,匕刃在颈边一划,鲜血四溅,崔琅真倒在了地上,消失在了凌岁寒眼前。
凌岁寒还是来不及阻止。
“阿母!”
她尖叫了起来,睁大双眼,触目所及之处一片昏暗,几名身着铁甲的官兵笔直地站在铁栏杆外的铜灯下,朝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是梦啊……
她又做了这个梦。
当年自从召媱答应收她为徒,她有了报仇的指望,绵长的悲伤开始一寸寸吞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夜夜都做这个梦,持续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每一次梦醒之后,心痛的感觉比白日练阿鼻刀的疼痛还要剧烈十倍百倍,这让她永远忘不了母亲临死前的那句话“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而当今天子,正是这世间拥有千军万马之人。她不愿去想,但又常常忍不住去想这个现实,单凭自己一个人,纵然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真的就能对付得了千军万马,取走谢泰的人头吗?
因此尽管师君反对,尽管要忍受如烈火灼烧般的痛意,她也坚持修练阿鼻刀,就是想着或许能以此刀在千军万马之中闯出一条血路。
后来时间流逝,她武功小有所成,她对自己越发有信心,已有好几年没再做过这个梦了。
直到这次中了胡振川与尚知仁的奸计,被那些江湖豪杰围攻,被官兵关进大牢,又打碎了她的信心。凌知白武艺确实卓绝,可天下间比凌知白武功更厉害的高手绝对还有不少,凭她自己本身的武功,竟对付不了一个凌知白加二十来个江湖武士联手,那么她不得不承认,纵然自己施展阿鼻刀法,杀得了上百人,却不太可能杀得了上千人。而她幼时曾进过禁宫,她太清楚禁宫之中究竟有多少侍卫值守。
这才不禁让她的噩梦重现。
而尚知仁的提议对她来说是很诱人的。
其实大崇十二卫,要数铁鹰卫的地位最低,纵使是铁鹰卫的将军平时也很难有面见天子的机会,其他裨将甚至小兵更是绝对不可能近得了圣人的身。不过作为铁鹰卫将军,倒是有权安排自己卫队将士在宫中的值守人员与时间,她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合理规划时间路线,寻找接近谢泰的可能。
所以,若真能当上铁鹰卫将军确实是一条很不错的路。
但凌岁寒的脑子里没有闪过哪怕一瞬与尚知仁做交易的念头。
却不是怕尚知仁反悔。
尚知仁豢养了那么多暗探杀手,虽然各有所长,武功却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她——不然这一次尚知仁也不会与胡振川合谋,联合众多江湖高手的力量来对付她——经此一事,相信他很想找一个顶尖高手替自己办事,所以她若是投诚,他应该会真心考虑。
然而秘册根本不在凌岁寒的手里。
将秘册的真正下落告诉尚知仁,必会让他集中精力疯狂对付尹若游。
而那几年的梦魇,让崔琅真的另一句话同时在凌岁寒的脑子里回响“但你要记住,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她当然记得,时时刻刻都记得,从来不曾忘却。倘若在复仇的过程中,她做了任何一点点有违良心的恶事,哪怕最终报了大仇,也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与父亲。
何况,即便尹若游同意交出秘册,尚知仁也愿意放过尹若游,她却仍然不愿意投效那种人面兽心的奸贼狗官。毕竟她忍得了疼痛,忍不了恶心。
挫折磨难,或许暂时打碎了凌岁寒的信心。
永远打不碎她的傲骨。
更打不碎她这个人。
她扬起头,目光犹自桀骜,只是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冲着铁栏杆外的官兵道:“你们怎么……怎么停手了?不继续对我用刑了?”
“尚相公要我们留你一条命,你刚才都昏过去了,我们再不管不顾地打下去,岂不是要了你的命?而且……”那官兵顿了顿,皱眉道,“而且待会儿郑寺卿马上就要来了。”
“郑寺卿?”凌岁寒不解,“谁?”
“大理寺卿郑伯明,你的案子是由他与尚相公一同审理。”
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果然有一名高冠博带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进大牢,走到凌岁寒的面前,观察了一会儿她身上的伤,同样支走四周官兵,随即沉下脸色道:“尚相公究竟想让你交代什么?”
“你是这案子的主审官之一,你不知道吗?”凌岁寒懒得与他虚以委蛇,冷冷道,“也是啊,过了这么久才记起你要做的事,你能知道什么?”
“本官查案的习惯,在正式审问犯人以前,先到别处调查。”郑伯明郑重道,“据润王殿下府邸众人的证词,那日挟持永宁郡主之人,乃是一名蒙着面的独臂刀客,这特征很明显,也很稀少,但绝不仅仅只有你一人——”
凌岁寒又冷笑了起来,语气里全是嘲讽:“怎么,你想要替我洗冤啊?”
郑伯明不理会她的插话,继续有条不紊地道:“你最近住在无日坊内一座破旧宅院中,与你同住的还有三名来历神秘的女子。工匠们上门修这座宅院的第一天,正是永宁郡主被挟持的同一天,而据工匠们的证词,那日你们付钱请了他们上门,却又一个不留地全部离开,其中你在离开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窄袖紧身胡服,头上只用一根乌木簪绾了发髻,装扮与那日的刺客没有任何差别。这般说来,你是那刺客的可能多了七八成。”
凌岁寒渐渐收起脸上的讥讽之意,神色变得愈发严肃。
郑伯明接着道:“而那刺客挟持永宁郡主的目的之一,应该是为了一味药材。药材是救命之物,换言之,那刺客挟持永宁郡主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救人,倒称得上是其情可悯,但其行绝不可原,依照大崇律,逃不了死罪。”
凌岁寒道:“那你和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郑伯明道:“我查到这些的时候,本来以为是一桩很简单的案子。但后来又发现几处疑点,其一,最先被润王府护卫发现的那两名刺客,他们是否是那独臂刀客的同伙,又到底是被谁灭口?其二,长安城中那位闻名四方的舞姬尹若游为何会参与在这件事之中,她被那刺客带走之后,现在居于何处?其三,尚相公因何缘故此案如此上心,吩咐官兵对你严刑拷打,究竟是想要你交代你挟持郡主的罪行,还是别的什么事?”
凌岁寒道:“前两点先不提,最后一点……你知道了又如何?”
郑伯明道:“如果这桩案子与他有关,他所作所为有违大崇律法,我须得上书圣人,请治其罪。”
“请治其罪……”凌岁寒左臂始终高举,左手实在酸得很,忍不住转动了一下手腕,铁铐链登时发出一阵咣当的声响,她的轻声笑混在了其中,“你不会以为他从前一直是好人,这才刚刚做了有违律法之事?”
“自然不是。这十余年来尚相公把持朝政,祸国殃民,残害忠良无数,按律早已当诛,可惜……”郑伯明说到这儿,罕见地停顿了许久,才续道,“可惜近年来圣人偏听偏信,对尚相公极为宠信,亦有许多仁人君子前赴后继,希望为国除奸,都没能扳倒他。”
凌岁寒道:“那你凭什么认为这一次你上书弹劾他,就一定能成功呢?”
郑伯明道:“十有八九不会成功,但我辈儒生,自幼熟读圣贤书,自当上思报国,下思为民,所作所为应只问对错,何须计成败得失?”
凌岁寒终于不再问下去。
她自幼一心一意苦练武艺,并未读过多少圣贤书,更算不上什么儒生。然而这世上有些情怀,属于这世上每一个人,无论是士流文人,还是江湖侠客,又或是市井中的贩夫走卒——所以她完全赞同郑伯明的这番话。
而且与尹若游的愤世嫉俗不同,凌岁寒相信朝堂之上有好官。
因为她曾亲眼见过,且不止一个。
她垂下头沉思了好一阵,忽道:“你想要听我说明真相?”
郑伯明道:“你说与不说,我都继续调查,但你的证词确实很重要。”
凌岁寒道:“你让我考虑考虑,我想想怎么给你答复。”
郑伯明一直端详着她衣衫上的血污,以及身上的累累伤痕,忽然转身一方面吩咐随自己前来的女医为她医治,一方面再将官兵们召来告诫:“她如今伤势太过沉重,再受刑罚,恐怕撑不过去,到时你们如何向尚相公交代?先让她歇着养养伤。”随后才对凌岁寒道:“本官办案向来不喜用刑,刑讯逼出来的口供往往都不是真相。但这只是本官个人习惯,此案你有重大嫌疑,是朝廷要犯,尚相公对你用刑,有法可依,挑不出错处,我无能为力,你……你好自为之吧……”
待郑伯明走后不久,牢中值守的官兵面面相觑,都深觉郑伯明的话有理,不敢再对凌岁寒用酷刑折磨,给她喂了一碗粥,吊住她的命,遂休息了一夜,打算明日再派人问问尚相公的意思。
然而身体的疼痛,与满腹的心事,让凌岁寒这一夜都没能睡着,直到次日天明。
牢中不见日月,亦无漏刻,本来她不会知道时辰几何,但她从入狱以后便有意观察官兵们轮班值守的规律,猜出大概的时间,这会儿应是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不知是因为太久未曾休息,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忽觉脑子晕晕乎乎了起来,逐渐陷入昏睡。
当她恢复意识,眼皮沉重得只勉勉强强睁开一半,眼前似出现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她还没看清楚她们相貌,只觉手足轻松不少,原来锁住自己左手与双足的镣铐已解,但左手腕上仿佛覆了几片雪花似的冰凉,扭头瞧去,竟有三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腕上,应是给自己把脉。
——把脉?!尚知仁或郑伯明请来的大夫给自己把脉的时候可从不会解开镣铐。
凌岁寒心中一凛,用尽力气,终于将双目完全睁开,三张熟悉的面孔瞬间映入她的眼帘。
又做梦了?
可是……梦到母亲不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梦到她们?
“你醒了?”尹若游见她脸上一片迷茫之色,立刻开口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真是你们?”凌岁寒突然彻底清醒过来,万分诧异地打断她的话,“你……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你这话问得实在奇怪。”颜如舜笑道,“你在这里,我们当然也要来这里。”
第93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五)
凌岁寒确实想过她们发现自己消失,一定会尽力寻找施救。
但她在入狱前观察过周围地形,发现这座牢房就建在皇城边上,守卫森严,别说她们不一定能找到这儿来,即使她们打听到自己被关在此处,或许颜如舜一个人还能设法悄悄潜进来,要将自己带走则是难如登天。
其实她和她们认识的时间到目前为止也就差不多一个月,算不上什么生死挚友,凌岁寒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她们为一个才认识不久的新交而冒着生命危险闯入龙潭虎穴。
“你们怎么进来的?”
颜如舜指了指一旁身带药香的女子:“别忘了我们有小谢神医。”
凌岁寒亮起眼睛:“你给他们用了迷药?可我刚才一点气味都没闻到便晕了过去,这是什么迷药能这么厉害?那要是用在……”她把“禁宫”两个字咽了回去,续问道:“那要是用在别的地方,岂不是无论有多少高手都毫无抵抗之力?”
“此间牢房狭窄逼仄,四面封闭,空气不能流通,只需要一点迷香,就能让牢里所有人中招。但若是在空旷开阔之地,不会有什么用处。”谢缘觉收回给她把脉的手,从怀里摸出一盒药膏,随后欲要解开她身上的衣裳,冰凉的手指才碰上凌岁寒滚烫的肌肤,凌岁寒疼得“嘶”了一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干嘛?”
若非真的伤得太严重,以凌岁寒心性之坚韧,纵然是在她们面前,也不会露出如此扭曲的表情。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状紧锁眉头,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谢缘觉则始终眉目淡淡:“给你上药。”
颜如舜接着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带你离开,你只能继续暂时在这儿忍一忍。”
“那还上什么药?”凌岁寒断然拒绝,“你的伤药我之前就用过,确实与众不同,是你自己配制的吧?大概别的大夫那里没有,如果让尚知仁请来的医工发现,恐怕尚知仁会猜到是你来了。”
谢缘觉闻言只犹豫了一瞬,随即收回药膏,却又忽然愣住——凌岁寒此言让她不由回忆起她上一次给她给对方治伤上药的情景,当时她们刚刚从铁鹰卫大牢里闯了出来,趁着夜色悄悄潜进善照寺的客房,凌岁寒伤在背脊,是以脱了外袍,上身只着了一件亵衣,才方便敷药,也让谢缘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瞧见了凌岁寒的脖颈上并未佩戴任何项圈或吊坠之物。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
凌岁寒显然不是喜爱佩戴首饰的人,她浑身上下,除了惯用一根木簪绾头发,再无别的饰物。
而那时谢缘觉尚未怀疑她的身份,自然不会在意此事,偏偏现如今谢缘觉已开始猜测她的来历,再回忆起当时情景,一个念头骤然于脑海中生起:如果是符离……应该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枚玉坠呢?她不要那枚玉兔吊坠了吗?谢缘觉的心沉下去,又忍不住想:那凌知白呢?那枚玉坠会在凌知白的身上吗?
想着此事,谢缘觉整个人心不在焉,神魂似出了窍,与此同时凌岁寒紧接着问道:“既然在空旷开阔之地没什么用处,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门口守着的人也不少。”不待对方回答,她又恍然大悟:“你们是易容进来的?”
她们三人穿的都是官兵服饰。
尹若游颔首道:“看守此牢的大都是左右经卫的官兵,从前亦有几个左右经卫的官员到醉花楼吃过酒,我还记得他们的相貌。”
而进了大牢,铁门一关,颜如舜藏在袖中的手立刻点燃谢缘觉提前给她的迷香,她变戏法的手灵活至极,谁也瞧不见她的动作,不过须臾,众多官兵囚犯一一在封闭的铁牢里昏过去。她们自然早已服过解药,见众人倒下,又即刻撕下易容,免得凌岁寒醒来之后,误以为她们是敌人,便要立刻对她们动手——哪能想到,此时此刻的凌岁寒似乎已经没了动手的能力。
凌岁寒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那钥匙呢?我之前听他们谈话,镣铐的钥匙好像都在尚知仁的手里,他没有交给其他官兵。”
“不需要钥匙。”颜如舜手掌一摊,掌心里出现一支细长尖锐的银簪,“无论什么锁,我有它,已经足够。”
凌岁寒听罢怔了一小会儿,随即真真切切地笑起来,尽管体内的伤痛让她不能开怀大笑,唇角仅有一点微微的弧度,她眼中的光却亮若星辰:“照这么说,你们能如此顺利地进到这儿来,少了你们哪一个都不行。”
颜如舜笑道:“少了你也不行。我们有个主意,或许能对付尚知仁,第一步还得靠你。”
凌岁寒道:“什么主意?”
尹若游道:“尚知仁一定已经问过你秘册之事,你是如何回答的?”
凌岁寒道:“我将它藏在一个除了以外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尹若游道:“如此甚好。”
凌岁寒道:“甚好?”
尹若游道:“你有没有想过,秘册的存在是十分机密之事,他必定不会愿意让任何外人知晓,为何还要将你关在大牢里审问?”
凌岁寒歪了歪头思索少顷,发现自己想不明白,索性不浪费时间,坦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武功太强,仅凭他的手下,拿不住你,因此他只有借助江湖人士的力量。然而大多数江湖豪客虽鲁莽却桀骜,他们被铁鹰卫和尚知仁利用,不代表他们会心甘情愿听铁鹰卫和尚知仁的命令。”颜如舜解释道,“那么即使他们抓到了你,又怎么可能把你交到尚知仁手中?除非你犯下刺杀郡主这样的大罪,朝廷要抓你砍头,他们没有理由阻拦。可如此一来,他也不得不冒一个极大的风险。”
凌岁寒逐渐了然:“将我关进牢里的风险?”
“谢丽徽是圣人亲自册封的郡主,挟持她可不是小罪,此案必定惊动朝堂,甚至上达天听。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想必也不止一个尚知仁。”尹若游接着这番话道,“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那日潜入王府的蒙面刀客,你自然就能被无罪释放,润王谢惟也阻止不了。”
凌岁寒挑眉道:“润王谢惟?那尚知仁呢?”
尹若游冷笑道:“那时,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无关紧要。”
凌岁寒“啊”了一声,显然这句话让她的神色有些呆滞,望了望颜如舜,又望了望谢缘觉。
谢缘觉已在适才回过神来,见她将目光投向自己,再次开口,声音淡得若月光落湖,不起涟漪:“我已说过,我不会杀人,但我不会再阻止你们杀恶人。尚知仁不死,纵然你被无罪释放,这之后他必还会想出更多的恶毒法子对付你们,你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大崇律法……目前无法制裁他……”
“我才不是奇怪你们怎么要杀他。”凌岁寒又笑起来,“即使你们不杀,只要我能拿起刀,我也定会杀他。我只是奇怪,你们准备怎么杀他?”
“简单。”尹若游道,“他并不会武功,若是为了秘册的下落离开长安城,只带了几名亲信护卫,到了城郊的僻静之处,我和重明杀他不难。”
凌岁寒领悟她的意思:“让我告诉他秘册藏匿的地方,而你们会提前埋伏在那里?”
尹若游点了点头。
凌岁寒道:“好,我明白该怎么说,那你们早些走,免得待会儿有人进来发生意外。”
颜如舜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如果尚知仁死了,我们能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那日的蒙面刀客?”
凌岁寒笑道:“这计划应该很复杂,解释起来很费时间吧?你们还是早些离开这儿比较好。反正我知道你们准备怎么杀他已经够了,别的事我相信你们。”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由对视一眼。
要说这计划多么复杂倒也算不上,只是需要定山弟子的帮助,如果将这一点详细告诉给凌岁寒,只怕以她刚烈的性子,宁死也不肯接受定山派的帮助,因此颜如舜犹豫须臾,笑道:“你说得不错,等你出狱以后,我们再和你细谈吧。只要你记得,你将地点告诉给尚知仁便好,你千万不能出狱,也不能让他带你出狱。”
随后,她们商讨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颜如舜将镣铐锁链再次给凌岁寒戴上,尹若游则重新给自己和颜如舜、谢缘觉易了容,正准备离开,凌岁寒侧首扫了一眼一旁瘫倒在地的官兵们,忽问道:
“他们醒过来之后怎么办?”
“他们很快便会醒过来,但不必担忧。”尹若游微微笑道,“犯人还好端端地关在牢里,牢中一切如常,他们绝不会把自己昏迷的事说出去,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待离开逼仄的铁牢,融融阳光落下,一望无际的长空吹来舒爽的春风,登时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谢缘觉走了一段路,眉头却越皱越紧,待彻底远离白虎大牢,步入人潮之中,她才突然停下来,脚步一个踉跄,单薄的身体如一片羽毛似的摇摇欲坠,颜如舜与尹若游正巧在她身旁两侧,见状连忙同时扶住她:
“你怎么了?”
“无事。”谢缘觉勉强扯出一个笑,缓缓从衣囊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服下,“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的确是老毛病,只要一难过便会心痛的老毛病。
而从亲眼看到凌岁寒满身伤痕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只不过当时在大牢之内,先谈正事要紧,她一直咬牙坚持着,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异常。直到出了大牢,闻到风中传来的清新气息,她反而坚持不住,才几乎就要晕倒。
谢缘觉自幼心善,哪怕见到受伤的鸟兽奄奄一息挣扎着求生,她心中也会不由自主泛起悲伤情绪,何况是见到自己的朋友如此严重的伤势?
其实当初做下走出长生谷、投身红尘人世的决定,谢缘觉已告诫过自己,对于红尘中的种种悲欢离合,自己只能旁观,不能参与,当然更不能结交新的朋友——不然一方面影响自己的寿数,另一方面平白无故地惹更多人伤心。殊不知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比喜怒哀乐等等情绪更难以控制。
服完药,谢缘觉右手无意识地伸向胸前,隔着衣料摩挲了片刻,旋即摸到贴身挂在自己心口的一枚狼牙吊坠,又隔着衣料将它紧紧攥在手中。无论凌岁寒是不是符离,现如今她都已将她当成了朋友——她终于长大成人以后的新朋友。
她必须要救她,必须让她们都安然无恙。
还好,朋友与家人不同,她随时可以与她们告别。
待救出了凌岁寒,解决了尚知仁,再帮颜如舜与尹若游找到了袁成豪,她就随时可以与她们告别。
第94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六)
坐在出城的马车上,凌岁寒越想越觉不对劲。
本来按照计划,她在牢中似终于忍受不住酷刑的折磨,又被尚知仁的承诺诱惑,向尚知仁服了软,告诉他埋藏秘册的地点:
——长安城郊西南处青柏岭上一块形如虎踞的巨石旁从左往右数第三棵树边的泥土地里。
别看“青柏岭”名字好听,其实是一片坟地,亦俗称乱葬岗。据说前朝战乱之时,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数不清的百姓死于非命,到最后也不知这些尸体究竟谁是谁家的,直到本朝建立之初,高祖皇帝悲天悯人,下旨将这一具具白骨都埋葬在青柏岭上。因此这地方流传着不少诡异传说,平日里行人们出城赶路,都有意绕过此处。
荒凉僻静,确实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然而出乎凌岁寒的意料,尚知仁闻言并未立即赶往目的地,反而命人解开她手足上的镣铐,不急不忙地与她一同用了午膳,继而又命人给她戴上新的枷锁,这才带着她离开大牢。
凌岁寒顿生疑问:“我已经把地点说得够清楚,你还要带上我一起去,不怕我中途逃了吗?”
尚知仁笑道:“你现在还有能力逃吗?”
老实讲,当然没有。
如今她身体稍微动一动都觉骨头似要碎裂的疼。
但沉重的伤势影响了她的行动,影响不了她敏锐的感官。马车行到青柏岭,凌岁寒登时察觉到一阵杀气,看似寂静的乱葬坟绝对潜藏了不少兵马。她侧首打量了一会儿尚知仁的神色,想了一想他刚才的种种行为举动,顿感不妙:看来这些兵马十有八九是尚知仁所派,他难道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的计划?
所幸,她能察觉得到埋伏,颜如舜与尹若游必然同样能够。
那是一株高约十余丈的百年古树,枝叶茂密,乃是此地的树王,若非轻功卓绝之人还轻易跃不上这样的高度。是以那些武艺平平的官兵只能够隐藏在草丛或树洞之中,而颜尹二人则蹲在古树顶上枝干的密叶里,面带青纱,居高临下,眼看着四面八方的埋伏,同时蹙了蹙眉,又不约而同向对方问道:
“还要动手吗?”
追究是谁泄了密并非目前最要紧的事,如何下一步行动才是此时此刻最应该考虑之事。
颜如舜低声呢喃:“我们不动手,定山派那边也已经行动了。”
依照她们与定山派的约定,今日定山派弟子会带着谢丽徽在城外暂时住一晚。郡主失踪,必会引起朝堂震动,直到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郡主终于被“救”回,她再当众说明今日劫持她的匪徒亦是一名独臂刀客,与那日的刺客绝对是同一人,自然可以证明凌岁寒的清白,连润王也阻拦不了。
偏偏尚知仁将凌岁寒带出了大牢,即便她们今日能够杀得了尚知仁,凌岁寒仍是摆脱不了刺客的罪名。
“如果我们不动手,尚知仁也会制造凌岁寒逃狱的假象。”尹若游对尚知仁颇为了解,颇为忧虑道,“一旦她重新回到牢中,受的刑会更重。”
“那就先带凌岁寒离开,别的事以后再说。”颜如舜当机立断做下决定,又略一沉吟,“待会儿我先出手,但倘若我不能一招救走她,那些埋伏在四周的官兵必然立即围攻于我,我缠着他们,你再继续设法救人,一旦将凌岁寒救下,你们立刻离开,不必管我。”
断后是最危险的事。
尹若游闻言蹙眉,欲要再与她商量。
颜如舜又赶在她开口前道:“她伤势不轻,恐怕没法再施展轻功,你带着她跑不快的,必须有人掩护。而我轻功好,只要你们走远了,我随时随地都能脱身。”
这话倒不是夸大。
因此尹若游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马车渐停,风吹帷幕,尚知仁与凌岁寒的面容都露了出来。但他们并未走出马车,尚知仁吩咐亲信前往凌岁寒所说的地方进行挖掘,他自己靠着车内的软枕,右手握着一柄吹毛立断的匕首把玩着,锋刃时不时虚虚划过凌岁寒的脸颊或颈部。
这是他的护身符。
那些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士神出鬼没,能以一敌众,尽管青柏岭埋伏了不少自己的人马,但尚知仁犹不放心,为以防万一,他还需要凌岁寒作为人质,纵使待会儿现场乱起来,他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他还是轻视了颜如舜的轻功,在车帘被揭开的那一瞬,她身如无形之风,已在刹那之间飞到马车之旁。倘若一切顺利,她能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取走尚知仁项上的人头,以及砍断凌岁寒身上的枷锁,可惜她双足才踏上马车,只听“砰”的一声,车前升起一块铁板,铁板上数十个圆形凹陷纷纷射出寒光!
这马车竟设有机关暗器!
颜如舜反应迅速,似疾电后退,再凌空飞起数丈,避过一半飞镖,同时双手一扬,袖中飞刀乍现,又打落另一半飞镖。好不容易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耳听得金铁交鸣,杀声震天,原来埋藏在草丛树洞中的众多官兵终于大喊着跑了出来,个个手持兵刃,向着颜如舜攻去。
单打独斗,这些官兵谁也不会是颜如舜的对手。
偏偏他们人多。
里三层外三层将颜如舜团团围住,哪怕她面对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猪一群牛羊,她能够一刀杀一个,想要全部将他们杀死,也得很费一番工夫。
何况一来,他们武功再低微,毕竟不是半点功夫不会,倘若久战不休,颜如舜的体力迟早会耗尽,必定陷入危险境地。
二来,颜如舜并不想杀人。
在她看来,这些官兵只不过是奉命行事,都是一些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不想再多造罪孽。
她只得尽可能地将他们打倒在地,尽量使得他们失去战斗力。
然而她既一个人不杀,那些官兵的胆*子越发大起来,有恃无恐,只进不退。刀光剑影环绕她的周围,她则需要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哪怕她身法灵巧非凡,也逐渐感到有些吃力。
车帘早已落下,凌岁寒侧耳倾听车外的打斗声,从一声声哀嚎声中细数她已打倒几人,心忧不止,低头又看一眼自己颈边的匕首,骨子里的决绝烈性让她实在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不仅自己做一只待宰的羔羊,还害得朋友为自己陷入危险。正当她握紧拳头,下定决心纵使拼了一条命也要与尚知仁同归于尽之时,却听车外骏马突然嘶鸣一声,马车迅速颠簸震荡起来,她自己也好,尚知仁也罢,同时身体一歪,撞在车壁上。
马车倾斜倒在了地上。
车内的人当然也在刹那间摔了出来。
尚知仁不会武功,又常年养尊处优,忽遭变故,疼得叫了一声,根本来不及想不明白发生什么,右掌一松,手中匕首已然掉落;而凌岁寒虽有伤在身,论反应能力,不知比尚知仁快上多少倍,见拉着马车的那匹枣红骏马同样摔倒在地,马腿上还缠着一条银色的九节鞭,顿时明白一切,侧身在草丛里一滚,转眼间已滚到骏马一旁,忍疼直起半个身子,九节鞭犹如银龙飞舞,迅速松开马腿,又缠绕在了她的腰上。
登时间,凌岁寒好似一只纸鸢飞上了天空。
而那银色的九节长鞭便是牵着纸鸢的长线。
尹若游站在不远处一株树上,面色紧绷,潜运内功,使出全部力气握住鞭把,将凌岁寒拉到自己身边,先问了一句:“你怎么样?”不待对方回答又立刻道:“我们先走。”扶住凌岁寒的身体,又纵起一掠,往一条草木茂密的小路行去。
凌岁寒听身后刀剑交击之声未歇,不由回首看了一眼。
前赴后继的官兵如海潮翻涌,此时一部分扶起尚知仁保护,还有一部分见她们已逃,纷纷追了上来,颜如舜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身子一旋一翻,拦在所有人之前,眼看着谁前进一步,她手中双刀便攻向那人。
她不杀人,只伤人,那些官兵接到的命令是对付朝廷钦犯的同伙,却不会与她客气,全都往她身上要害处招呼。偏偏她一心防着他们追上凌岁寒与尹若游,便忽视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攻击,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中骤然有一刀划过她的左臂,幸而她身法奇快,在痛觉袭来的瞬间以比电光还快的速度一掠避过,刀锋只是在她的手臂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倒不算什么重伤。
但足以让凌岁寒一惊,脱口叫道:“重明!”
明明此刻她人是清醒的,可少年时重复做了无数次的噩梦又在她的脑海中不停闪现。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
噩梦里母亲的声音如一支利箭刺中她胸口,何况适才她一撞一摔一滚本就加重了她的伤势,忽觉揪心一疼,喉咙一甜,她忍住几乎要吐出来的鲜血,脚步停了下来。
尹若游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又重重落下去,同样万分担忧,但她还记得适才颜如舜与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确实极有道理,肃容道:“你还有能力帮她吗?若没有,就先跟我走。只要我们走远了,那些人拦不住她。”
这一句话唤回凌岁寒的理智,她咽回喉咙里的血,明白自己现在留下来只会成为她们的拖累,不愿辜负她们舍身相救的心意,郑重颔首,勉强支起力气,与尹若游同往左前方最曲折的一条小路。
两人越跑越远,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吼声与刀剑声渐渐不闻,前方下坡路又出现一辆青色马车。
尹若游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凌岁寒扶上车。谢缘觉在车中立刻帮忙,让她在车厢里靠着,同时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膏,一边道:“重明呢?”
尹若游蹙眉道:“尚知仁提前设下了埋伏,她为了掩护,还在断后。”
谢缘觉道:“那她现在……”
尹若游道:“她应该无事,凭她的轻功,要脱身很容易。”
谢缘觉安心地点了点头,又奇道:“尚知仁怎么会……难道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尹若游道:“你不会泄露消息,我和重明也不会泄露消息。”
谢缘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同寻常:“所以,你是怀疑定山弟子?”
尹若游唇角微微动了一动,淡漠的笑意里有明显的讥讽之意:“这世上最引人追求的东西,除了权与利,剩下的无非便是‘名’。而越是德高望重、声望卓著、受万人敬仰的人物,对‘名’的追求也就越执着,越害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你若要我说实话,那天凌知白告诉我们,定山派愿意当着天下群豪的面向召媱与岁寒道歉,我的确是不怎么信的。”
谢缘觉对定山派的感情非同一般,然而尹若游这番话说中她心坎,让她不由得怔了一怔,她虽仍不愿不肯怀疑凌知白,却无言反驳。
凌岁寒听得稀里糊涂:“什么啊?这事和定山派有什么关系?”
尹若游想了一想,眼神示意谢缘觉解释。
在尹若游的印象里,尽管此前凌岁寒与谢缘觉似乎也偶有争执,但大多数时候,她在谢缘觉面前的态度是颇为温和的,或许只有谢缘觉能控制她的脾气。
“我们还是回去再谈吧。”谢缘觉显然并不想解释,只简单说了这一句,又将话锋一转,“要接应重明吗?”
尹若游道:“这地方还是有些危险,你们先走,我留下来等她。”
第95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七)
谢缘觉架着马车逐渐行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尹若游的视线之中,尹若游在原地仍然没等到颜如舜的到来,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按照颜如舜的轻功,她的脚程不应该这么慢。
尹若游心下生忧,忍不住原路返回,岂料青柏岭上已恢复一片寂静,唯有一地将杂草染红的鲜血昭示着适才发生的激烈打斗。
这一滩滩猩红,或许是敌人的,或许也有颜如舜的。尹若游目光四转,捡起地上一把钢刀,走到那辆倾倒的马车旁,一刀斩断马与车之间的绳索,放马儿离去,她则顺着血迹向另一个方向快步疾行,不一会儿在路旁草丛发现了两个身受重伤、无法走动的官兵。
她立即蹲下身,冷冷问道:“其他人呢?”
面前的女郎蒙着面纱,这两人认不出她是谁,只能不停叫着女侠,磕头求饶:“尚相公下山了,另一位女侠应该还在追他。他们……”伸手指向左前方:“他们都往那儿跑了。”
“是她在追尚知仁?”尹若游闻言大奇。
先前重明可不是这么和自己商量的。
其实,早在尹若游带着谢缘觉离开青柏岭、官兵们再也搜寻不到她们的身影之时,尚知仁遂下令吩咐众官兵撤退——当然是保护他撤退。他既被摔出了马车,心中恐惧加重,便顾不得抓什么人,不然万一自己的命丢在了这里,那可太不值当。颜如舜本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机会脱身,迅速前去与尹凌谢三人会合,谁知她犹豫片刻,一纵一掠,却是追着尚知仁不放。
她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但她下定决心,尚知仁仍然必须除去。
其一,尚知仁为了秘册,是无论如何必须要对付她们的,然而他一旦死去,即使凌岁寒还背负着刺客的罪名,朝廷里其他王公大臣必会展开新一轮的争权夺利,而对这位“刺客”不会有太大兴趣,她们再设法帮她洗清罪名应该容易一些。
其二,尚知仁是尹若游的仇人,退一万步而言,纵然他愿意放过她们,甚至不再要那本秘册,尹若游却也绝不愿意放过他。但据尹若游所言,尚知仁的府邸设有不少机关,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他家杀人恐怕不容易,与其日后让尹若游陷入危险境地,还不如今日今时她就先杀了他。
马车不知是否已被摔坏,有聪明的官兵索性将尚相公背到自己背上,其余官兵则遵尚相公之命,纷纷将他包围在了其中,好似人肉铸成的四面围墙,护着他一同行动。颜如舜想要解决尚知仁,首先得将保护他的官兵全部打倒。
而且,必须速战速决。
颜如舜的武器为双刀短刃,武功特点本是近身作战,灵活多变,虚虚实实,攻守皆备。但此刻她为了这场战斗快些结束,攻招远远多于守招,双刀如流火,足下乘疾风,“火焰”呈燎原之势,打得越发凶狠起来,几乎是一刀重伤一个;而旁人对她的攻击,只要她确定不会对自己造成太大的伤害,她却竟然不管不顾,不闪不避,先解决了眼前的敌人,再反手向一旁的敌人攻去,绝不过多与他们纠缠周旋。
如此快猛狠的打法,护着尚知仁的官兵们确实被她打倒大半,都躺在地上哀嚎,再没了战斗力,然而她的身上也受了几道血淋淋的伤。
赤色的鲜血染红她的石绿色衣裳,也一滴滴落在了翠青色的草地之上。
幸而在场官兵并无一个真正的高手,她身法又快,身形始终跟随着手中双刀而动,是以外伤虽多,都只是划破肌肤,并未伤及筋骨,哪怕一身都是红血,出招依然没有丝毫停顿。
官兵们是且攻且退,她是且攻且进,乱糟糟的战团之中又有一人寻到机会绕到颜如舜的身后,霍地一刀砍向颜如舜背部。毫无内力的一刀,她照样不做理会,只是身子微微一倾,如此一来,即便刀锋砍中自己也入肉不深,正准备先,天穹忽地飞来一条,“唰”的缠住那柄长刀。
颜如舜一惊,偏头看向突然飞身来到自己身旁的蒙面女郎:“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怎么知道你——”尹若游的声音透着不掩饰的怒意,只是一句话尚未说完,眼看着两把钢刀向自己劈来,她只得先出鞭迎敌,语音停了一停,才又接着道,“怎么知道你在找死!”
要知颜如舜性子一向沉稳,并不像凌岁寒那般冲动偏激,因此尹若游确实完全不能理解她现在的想法,她怎么就非要在今天要了尚知仁的命,还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颜如舜却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林间长风将她额边发丝吹到眼角,发梢的鲜血让她看起来仿佛眼中流出血泪,她的神色仍如往日一般洒脱自如,“凭他们还要不了我的命。”
尹若游呆了一呆,只听胸腔里的那颗心“砰”地一跳,旋即不可抑制地吼了出来:“可你已经重伤了!你流这么多血,就算真的杀了他,你就不怕你死在回去的路上?”
凭这些官兵,确实要不了颜如舜的命。
然而在尹若游看来,颜如舜今日此举明显是自己伤害自己,自己要自己的命。
原本尹若游颇能伪装自己的情绪,从不是七情上脸的人,此时却不由得怒形于色,于是她也干脆冲动了一次,将手中九节鞭收了回来,任凭敌人的刀剑袭来,她在原地不动。颜如舜见状大震,身子斜飞穿过人群,双刀如一对飞鸟替她拦过攻击,只听“当当”两声,前方两名敌人手中兵刃落地,可是对自己身旁另一侧的敌人,颜如舜依然来不及理会抵挡。
几乎只差半寸距离,她身上又要多一道伤口,猛听得后方风声大作,无形的杀气在空中似流星袭来,颜尹二人下意识抬头一瞧,首先望见的一道刀光与一道剑影,纵横交错,连成一片,顷刻间如银河泻下,谁也没看清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招,蓦地已有数名官兵惨叫着倒在地上。
然后才是两个同样穿着杏色衣裳的少年女郎,映入颜如舜与尹若游的眼帘。
那是对于她们而言十分陌生的两个少女,一人持剑,一人持刀,自始至终肩并着肩,剑影刀光相交融,似茫茫风雪一吹,又在晴日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诡异奇绝,且配合得极为默契,却不像颜如舜那般手下留情,不过一会儿,又有数名官兵丧命在这两柄刀剑之下。
现场终于死了人。
那群官兵终于感觉到了害怕,溃散得更加厉害,偏偏那两名少女不再追击,同时冷冷道了一个字:
“走!”
这两人看起来年轻,武功竟称得上出神入化,若有她们的加入,与颜尹二人联手,想要冲开人群,杀死尚知仁应该不难。可是她们自从出现在这里,就没往尚知仁那儿望上一眼,似乎对那位尚相公不感兴趣。颜如舜略一犹豫,明白现在形势有变,携住尹若游的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掠去。
她身上的鲜血仍在不停滴落,衣裳上几团血迹红得刺眼。
这会儿她的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施展起轻功来比平时慢了许多,但那群官兵同样不想追她们,她们暂时没有后顾之忧,很快便在一处清静的小山坡停了下来。
四周仍有无数株苍松翠柏,郁郁葱葱,青枝绿叶在长风中轻轻摇动。尹若游从怀里摸出一瓶药粉,乃是谢缘觉提前送给她的止血灵药,她迅速打开瓶塞,将药粉涂抹在颜如舜的伤口上。
这时,那两名杏衫少女再次来到她们面前,颜如舜打量对方片刻,虽始终猜不出这两人的身份,还是笑着道了一声:“多谢。”
尹若游却不出声。
那持刀少女颇为不满,冲着她道:“你怎么不和我们说谢谢?”
尹若游头也不抬,继续给颜如舜敷药,唇角似笑非笑:“你们既都易了容,显然不愿让人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我又应该向谁道谢呢?”
两名少女不约而同亮起眼睛,露出几分讶异与不服气,但转瞬间又烟消云散,那持剑少女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你的易容术既是天下第一,自然能够一眼瞧出其他人易容术的的破绽。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们只是不愿让尚知仁认出我们的真实身份,没有不让你们知道。”
说着,两人同时卸下脸上的易容,渐渐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同样年轻,同样清秀。
无论脸型还是五官,都看不出任何区别。
回想起方才她们两人相互配合、几乎融为一体、不可拆分的那套剑法刀法,颜如舜登时脱口道:“江山晴雪恨渺茫,剑影刀光不留痕!”
“是,在下宁初晴。”
“宁暮雪。”
听见这两个名字,尹若游终于飞速地抬起头瞧了她们一眼,沉吟道:“可是你们刚才出了剑出了刀,都使了自己的看家武功,认出你们不是很难的事。”
“江湖中人认出我们不是很难的事,可那些官兵没一个是真正的武林人士,怎么可能认得出我们的功夫?”宁暮雪轻蔑一笑,又歪了歪头,很好奇地端详着颜如舜道,“说起这个,你刚才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杀人?其实,凭你的武功,你只要多杀几个人,他们恐惧起来,四散而逃,你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你为什么不杀他们啊?”
颜如舜笑道:“藏海楼不是尽知天下事吗?怎么还有问题要问我?”
“天下事未免夸张,江湖事倒差不多。但楼主从前和我们说过,人心想法是随时会变的,你此时此刻想什么,我们确实猜不出来。所以我们才有些奇怪,你又不是谢缘觉,谢缘觉从不杀人,可是你以前杀过的人,两只手也数不完吧?”藏海楼弟子天生好奇心就重。因此宁初晴同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今天不愿意杀那些官兵呢?”
颜如舜的确不是谢缘觉。
谢缘觉为人看似冷漠,实则在涉及生死的事情上,她极其执着,如果有人向她询问类似的问题,她纵然懒得多说话,也会稍微解释一两句。颜如舜的性格比她放得开,向来能说会道,好像无论与谁相处都能合得来,然则她一旦发现某个人和自己的思想观念差得太远,她便绝不会与对方交心。
所以她并不想向宁家姐妹解释自己的内心想法,话锋一转,反问:“我更奇怪,你们刚才为何要帮我呢?”
她低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数道伤口,血都已渐渐止住,疼痛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解的,索性靠着一株大树缓缓坐下,坐在了草丛之中:“别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然你们尽知江湖事,那我们就不要再拐弯抹角地打哑谜,那样很没意思。据我所知,贵楼沈楼主与尚知仁的关系还不错吧?”
这一个秘密,当然是之前尹若游告诉她的。
宁初晴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何况,我们楼主和尚知仁根本就不是朋友,只不过曾经有过一次合作而已。”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尹若游已经暂时处理完颜如舜身上的伤口,也倚着一株翠柏,摩挲着手里的九节鞭,微笑道,“那你们呢?”
宁暮雪道:“我和阿晴本来就不是朋友啊。”
她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生姐妹。
尹若游又问道:“那你们和藏海楼其他人呢?能算是朋友吗?”
宁初晴果断道:“当然也不算,藏海楼弟子都是一家,只要他们永远忠于楼主,我们与他们就永远是一家。至于我们为什么救你们嘛……你放心,等明天,我们楼主会亲自告诉你们原因。”
第96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一)
今日这一场大闹青柏岭,颜如舜与尹若游虽都蒙着面,尚知仁却不可能猜不出她们的身份。
是以昙华馆暂时不能再回,谢缘觉驾着马车一路往前,直到驶入城郊一座庄子才停下,说一声:“到了。”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许久的凌岁寒终于掀开车帘,正要下车,四周景色映入她眼帘,令她不由得一怔,转头细瞧半晌,又回忆半晌,狐疑问道:
“这地方是……”
谢缘觉道:“这是陈娟少年时的家。”
凌岁寒纳罕道:“陈娟?谁?”
“你不记得了?是,你的确不知道她的名字。”谢缘觉道,“走吧,进屋以后,我再告诉你。”
原本她们的安排乃是四人会合以后,颜如舜驾车,尹若游观察四方,谢缘觉在车内凌岁寒治伤,哪知道计划起了变故,谢缘觉只能一个人担负驾车的任务,打开的药箱也放在了一边。这一路她确实十分忧心凌岁寒的伤势,幸喜这座庄子颇为清静,倒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她们到了前方廊下一间卧房,她先拿小刀割开凌岁寒身上黏连着血肉的衣裳布料,再细致涂药包扎,同时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治伤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碰到伤口,凌岁寒本在咬牙坚持,然而听完谢缘觉的讲述,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忘了疼痛,怔了半晌,才问道:
“那定山派的人呢?”
谢缘觉道:“一部分人在无日坊,凌知白担心计划如若失败,朝廷会找无日坊百姓的麻烦,因此带了人在无日坊守护。另一部分人暂时也在这庄子住着,这些年陈娟在京城经商,早已搬了家,城郊这座陈家庄荒废许久,是昨儿才收拾出来的。”
凌岁寒道:“那我们刚才回来了,他们应该知道?”
谢缘觉道:“是我让他们先待在后院,即使你回来了,也暂时不要出现。”
凌岁寒道:“为什么?”
谢缘觉明显犹豫了一阵,欲言又止,转而问道:“你还讨厌他们吗?”
凌岁寒恍然大悟:“你是担心我和他们见面之后打起来?”她扁了扁嘴,语气显得有些郁闷:“在你心里,我是很不讲道理的人吗?只记仇,不记恩的?”
谢缘觉即刻摇摇头。
尽管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凌岁寒心思澄澈,表里如一,性子很容易被看透,因此谢缘觉敢说她如今对凌岁寒已颇为了解,对方的的确确是恩怨分明、重情重义之人。
就像是小时候的符离……
谢缘觉再一次感觉,凌岁寒是真的很像凌澄。
只不过……
想着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对方的身份问题,谢缘觉罕见地蹙了蹙眉。
凌岁寒见状奇道:“我说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我只是在想重明和阿螣怎么还没回来。”谢缘觉本来只是下意识地转移话题,但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又计算了一下路程与时间,心中突然生出不安,起身道,“你先歇一歇,我出去瞧瞧。”
凌岁寒同样无比担忧,挣扎着要起身。
谢缘觉停步回首,神色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冷漠,语音淡淡但不容置疑:“要做我的病人,就要听我的话。不然若再加重伤势,你还是找别人给你治伤吧。”
凌岁寒吐了一下舌头,只能乖乖回到床榻上,倚着软枕道:“今儿你一直在外面,你吃过饭了吗?”
谢缘觉道:“车上有干粮。”
凌岁寒道:“好吧,那她们有了消息,你立刻告诉我。”
这个要求谢缘觉可以答应,她点点头,走出卧房,关上了房门,旋即又来到庄园大门口,举目眺望来时的方向,可惜高耸的树木挡了她的目光,正焦急之际,忽闻身后似有脚步声响,回头所见乃是两名定山弟子。
“你们都回来了?凌……凌娘子她……”他们在说到凌岁寒之时都有些结结巴巴,“怎么样了?”
想起之前尹若游的怀疑,谢缘觉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今日行动,定山弟子并未跟着颜如舜等人一同前往青柏岭,只因营救凌岁寒是他们的责任义务,然而刺杀当朝宰相却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小事,他们毕竟都是名门弟子,而非独来独往的江湖游侠,若没有经过掌门的同意,这种大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是以凌知白等弟子思索许久,对于她们刺杀尚知仁的计划不支持也不反对,不阻扰也不相助。
但若是颜如舜与尹若游真的在青柏岭遭遇不测,那他们心中难免觉得愧疚后悔,因此那两名定山弟子闻言大吃了一惊,立刻就要呼唤同门前往青柏岭一探。
幸而此时,大门外前方树林中出现一个小黑影,不一会儿逐渐清晰,原来是颜如舜与尹若游同乘一匹骏马奔驰而来。
谢缘觉看着颜如舜满身的鲜血,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来不及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开口第一句话乃是让她进屋治伤。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几道外伤而已,我自己也能治。”颜如舜刚刚下马,脚步便不由踉跄一下,多亏尹若游立即将她扶住。她看了看依然满脸冷淡的尹若游,又冲着谢缘觉笑了笑道,“岁寒的伤比我严重得多,你费了不少神吧?这点小伤,我可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自从知道谢缘觉的身体状况,平日里无论做什么事,颜尹凌三人都不敢让她太过劳累。
谢缘觉面无表情:“你既然认为这只是‘小伤’,足以说明你的医术不可信。”
颜如舜一怔,哑然失笑,无法反驳,只得点了点头,跟着谢缘觉而去。穿过庭院的中途,谢缘觉忽想起什么,转头向尹若游道:“凌岁寒很担心你们,你先去看看她。”
时已黄昏,金色夕阳洒落满地,凌岁寒卧坐在窗边小榻上,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墙角的漏刻,终于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欣喜地转过头,未料到只看见尹若游一个人的身影,心又一下子跳到嗓子眼。
“怎么就你?重明她——”
“她没事。”尹若游打断凌岁寒的话,迅速将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
“你是说她受了伤?”这如何能叫做没事?凌岁寒闻言更加忧心,顾不得答应谢缘觉的话,再次挣扎着要起身看望颜如舜的伤势。尹若游见状立即上前几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床榻上,正色道:“你会医术吗?就算你会,你的医术能比得上谢缘觉吗?如果不能,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处?谢大夫说了,让我看着你,至少今天,你绝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不能离开这张床。”
看出她目光中的愧意,尹若游又松开了她,坐到床沿边,低头轻声道:“你不必自责,是颜如舜自己找死,与你无关。”
“找死?”凌岁寒呆了一会儿,不解道,“什么意思?”
尹若游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思考到现在,也没有思考明白这是为什么。
尹若游想不通的问题,谢缘觉直接当面问了颜如舜。
在隔壁不远另一间卧房里,谢缘觉又一次打开了自己的药箱,一边给颜如舜敷药包扎,一边忍不住道:“从凌岁寒被带出大牢开始,事情发展便不可能如我们所愿。即使你今天杀了尚知仁,凌岁寒还是摆脱不了刺客的罪名,甚至朝廷还会怀疑杀害尚知仁的凶手同样是她——你此举又有何益?”
“如今的朝廷官府究竟是怎么办案的,你也已看明白了,只要尚知仁一死,他的权力也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没有什么人会真心愿意替他找凶手报仇雪恨。我们再设法替岁寒洗清罪名,反而会容易很多。”颜如舜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况且……况且他必须死。”
谢缘觉道:“必须?”
颜如舜道:“其一,他若活着,为了秘册,他永远不会放过我们;其二……”
谢缘觉听她语音微顿,立刻明白其二的原因,沉吟少顷,又问道:“那么一定要今天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