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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6906 字 2天前

何况,凌澄的祖父,凌禀忠的亲生父亲凌直岳,同样是牺牲在与西蕃的战役之中,死在西蕃人的刀枪之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年仅七岁的凌家遗孤凌勉才会被谢泰收为义子,赐名“禀忠”,养在禁宫之中。

凌家与西蕃其实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所以凌岁寒想不通,父亲怎么能够放下这桩仇恨?

不过,抛开铁壁城之事的错与对,无论谢泰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对父亲有所不满,都万万不该拿不存在的罪名诬陷于他。

思及此,凌澄的内心瞬间又被强烈的怨恨填满。

李定烽深深地望了一会儿眼前的少女,倏然笑道:“将军在世时,我也常常听他说起你,他说你的性子与年轻时候的他很像,果然如此……”

凌澄一愣,神色阴晴不定,双眸中的恨意渐渐化为哀痛:“他竟然常常提起我么……从前我的愿望是和他一样当个大将军,驰骋沙场,他总说即使国朝准许女子为将,我的性子也不适合带兵作战,那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性子?”

李定烽道:“将军少时骁勇,不止一次率轻骑出塞数百里,惹得圣人与睿王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据说那时候他还有一把重百余斤的朱漆铁弓,射落过无数敌人的头颅。直到他身居帅位,坐镇边关,性格方变得沉稳,以持重安边为要务。而那把朱漆铁弓,也被他贮在布袋中,再未用过。”

“我见过那把弓,是我缠着阿父要看,他答允送给我玩一个时辰,可惜我使出浑身力气都没能将那把弓拿起。”凌澄的拳头慢慢握紧,“我家被抄以后,别的财物我不在意,只是包括那把铁弓在内的部分物件有我和阿父阿母的回忆。我先前拜托我师君打听它们的下落,才听说那把铁弓被谢泰赐给了马青钢。无论如何,马青钢才是铁壁城一战真正的主帅,他不受罚倒也罢了,为什么……”

“天子之心,不是常人能够揣测的。”李定烽长叹一口气,“我今日得知凌家有后,实感欣慰。你且放心,李某向你保证,但凡我今后还在朝堂,只要寻到机会,定竭尽全力为令尊平反。但在此之前……你还是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千万小心莫要被官兵发现,只有好好活着,你才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平反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了,即使真的平了反,死人也不可能复生。在凌澄看来,血债唯有血来偿。

但她并未在李定烽的面前暴露她的复仇之心。

只因她发现李定烽对大崇依然忠心耿耿,倘若李定烽知晓她弑君的目标,定会加以阻止,她并不愿与他起冲突。然而自从那天起,那个疑问却一直留在凌岁寒的心里:

——铁壁城一战惨败,凭什么马青钢可以不受罚?

那天在百花宴,她偶遇马青钢,当即追了上去,还在思考对方与当年那桩冤案究竟有无关系,能否在他口中问出那桩冤案的详细情况,岂料宴会上突然发生意外,她为救谢缘觉,只得暂时把马青钢抛在一边。而这一次,她与颜如舜、尹若游、谢缘觉结伴前往马府,则确实如她所说的那般,纯粹是想要瞧瞧马青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一番接触以后,她对他略有了解,看出他的懦弱无能,不由得更加恼怒:

——这种酒囊饭袋,凭什么可以身居高位?

这会儿又和颜如舜提起此人,她自然是越想越气。颜如舜见她脸色似乎变差,还当是和她聊得太久,影响了她的休息,遂告辞离开。而又过片刻,这间卧房的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了三下,却是谢缘觉端着一碗才煎好的汤药,随即推门而入。

“说好的,到时辰我去找你拿药,你怎么亲自过来啦?”凌岁寒见状立刻起身,左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眉毛不自觉地皱起,但唇角又一扬地笑道,“真够苦的,不过‘良药苦口’这话确实有道理,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练功啊?”

武功一日不练则退。往日里或清晨,或深夜,只要有一刻闲暇,凌岁寒总要抽空在院子里练练刀。但自从她负了重伤,这几日她不敢违背医嘱,休息的时间太久,心里甚觉不安。

从进屋到现在,谢缘觉始终未说一句话,此时忽然伸出右手三根手指。凌岁寒明白她的意思,遂将自己的左手腕放在了她的面前。

“你还在做噩梦?”号了一会儿凌岁寒的脉搏,谢缘觉这才终于淡淡开口。

“噩梦?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天在做梦?”凌岁寒呆了一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腕,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有些惊奇,“这也是能够号出来的吗?”

谢缘觉一个字回答:“能。”

凌岁寒并未学过医,确实是刚刚知道原来这医术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生神奇,略一思索,展颜笑道:“重明的戏法能骗过马青钢,但照这么看来,你的医术若是假装法术,更能唬不少人呢。”

谢缘觉没有顺着她的话题聊下去,继续问道:“你怎么会做梦?”

“做梦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凌岁寒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空药碗,声音愈来愈轻,“世上会做梦的人多了。”

“对普通人来说不奇怪,但你是习武之人,且内功不俗,按理而言你是不应该被噩梦纠缠的。”谢缘觉神情依然看不出任何感情,唯有语气多了两分郑重,“除非你有心结未解,久而久之,恐成心魔。”

到此刻,凌岁寒脸上笑容彻底消失。

其实凌岁寒并不完全排斥这个梦,能够在梦里重新见到母亲,哪怕只有一刹那儿的时间,终究都是幸福的。但令她害怕、恐惧、痛彻心扉的,是在那一刹那儿以后,母亲在这场梦里会又一次死在她的面前。

幼时凌澄与母亲关系最为亲近,毕竟父亲常年领兵在外,是母亲真正抚育她长大,亦是母亲带给她最多的爱。凌澄性格桀骜,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谁的管教都不服,唯独在母亲与舍迦的面前会稍稍变得乖巧一些。当然偶尔,她认为母亲的话说得不太对,也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异议,可事实都证明,崔琅真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误。

那么母亲在临死前的那句话呢?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到底是对还是错?为此,同样一个场景,凌岁寒反反复复梦了六年,好不容易才在十六岁的时候摆脱梦魇,清静了四年,岂料前段时间的种种经历,让她在牢里噩梦重现,即使如今离开大牢,这梦却还是没有停止,又像她少年时那样每晚每夜地做了下去。

近来几日她确确实实没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原来她的心结自始至终没有解开。

凌岁寒沉吟一阵,也不再掩饰,遽然转首向谢缘觉问道:“如果是心魔,你的药能治吗?”

谢缘觉无言。

再高明的医术都治不了心病。

就在这几日,谢缘觉终于发现,凌岁寒的身上一定藏着秘密。

其实她们四个人的身上都藏着秘密。

然而颜如舜与尹若游的秘密已经慢慢揭开,关于凌岁寒的谜团好像反而多了起来。原本谢缘觉打算趁着这两日空闲,彻底问清楚凌岁寒的身世以及她过去的人生经历,偏偏她最近又是重伤又是夜夜噩梦,谢缘觉思来想去,只怕自己若问得不妥,触及对方心中的旧伤,导致对方的伤势加重,只是暂时按耐下来。

卧房里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两个人都有半晌不说话,直到虚掩的房门第三次被敲响,尹若游提着两包药材走了进来。

“你在这里啊。”她对着谢缘觉道,“药买回来了,怎么煎?”

“还要什么药?我和重明的伤药不是都有了么?”凌岁寒闻言不免有些担忧,当即抢声问道,“你的病……”

“我的病也不必另外买药。”谢缘觉上前将尹若游手中的药包接过,同时缓缓道,“心魔无药可治,但我给你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或许能令你的睡眠稍稍好一些。”

而尹若游作为她们四人之中目前唯一一个无病无伤的,在谢缘觉写下药方以后,这买药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

凌岁寒诧异道:“你早发觉我最近夜里在做噩梦?”

“我早已把过你的脉搏。我本以为是你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才会暂时被噩梦侵扰,再过一两日自然便好。谁知直到如今,你每晚仍做同样的噩梦,这必定会影响你的康复。待会儿我再到厨房煎药,明日你将你今晚服药之后的睡眠感受告诉给我,我再调整方子。”谢缘觉声音凉幽幽的十分平静,但凌岁寒能够感受其中的用心。

舍迦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这般庄重的态度,这一点倒从来没有改变。

十岁以前的谢妙尚未学过医术,似乎总是别人来照顾她,但凌澄明白,每每自己在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只要到了睿王府,与她一聊,她永远会静静地耐心倾听,再给她安慰,给她支持,又或是给她提供建议。

当初,就是被这样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谢妙所吸引,凌澄才会渐渐与她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只不过她们分开得太久,漫长的岁月让从前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加之前不久,凌岁寒从尹若游那里得知,当年父亲被冤以后,睿王怕惹祸上身,一直保持沉默,自始至终不曾为自己的兄长好友求过情,凌岁寒恨屋及乌,连带着对舍迦的感情都变得复杂。直到最近遭遇的一系列事,尤其是与陈娟以及定山派的纠葛,令凌岁寒的心境发生一点改变,于是在今日此刻,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息,她竟突然忆起自己幼时为何总爱与舍迦待在一块玩耍。

不是因为两家的关系,不是因为双方父母长辈的交情,只因她喜欢她的柔软,喜欢她的包容,喜欢她如皎皎明月一般宁静又从容的气质。

能和舍迦成为朋友确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只可惜……

凌岁寒呆了一会儿,张张口,不知为何叫不出来“舍迦”这个她从小叫惯了的称呼,依然只能直呼其名:“谢缘觉。”

正要出门前往厨房的谢缘觉停步:“你还有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我很喜欢你。”一时间的情绪激荡,令凌岁寒把话脱口而出,尽管她话里的意思显然只是普通朋友的那种喜欢,也令谢缘觉怔了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忽有此言,她则继续郑重地说下去,“但你这么好,不止我,今后一定还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

在终于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为何会与舍迦成为至交以后,凌岁寒又情不自禁地思考起舍迦会选择自己这个朋友。

幼年的凌澄其实有着不少同龄玩伴,只不过谢妙在其中最为重要。但与凌澄不同,谢妙由于身体原因,接触的人则实在太少,也只能够凌澄这么一个朋友。是以如今凌岁寒想来,这对舍迦是很不公平的。

凌岁寒甚至忍不住怀疑,舍迦之所以在十年后还记挂着自己,还不忘记寻找自己的下落,或许就是因为她太过孤独寂寞。

万幸的是,她如今身体似乎比幼年时候好了许多,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走遍大江南北,她的人生还要更多精彩的可能。

“所以,不止我们,你今后一定还会有更多朋友。”

——你没有必要还一直记着我,更没有必要还坚持寻找我的下落。

真正想说的那句话,终究还是被凌岁寒埋藏在了心里。因此谢缘觉听得更加糊涂:“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心有所感,就说了啊。多谢你对我的照顾。”

当然,不止这几日,而是一直以来的照顾。

凌岁寒的表达永远那么直接热烈。

哪怕谢缘觉已经发现凌岁寒的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她依然觉得这样的凌岁寒坦然磊落,澄澈如玉。于是默然须臾以后,她什么都不再问,朝着对方微微地笑了笑。

两人对话时候,尹若游还坐在屋内一角给自己倒茶,饶是她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这会儿仍是猜不透她们之间的古怪气氛,慢悠悠地抿了两口茶,正想要开口插话,骤然间窗外院内传来一阵清晰的鸟鸣。

是乌鸦“哇哇哇”的粗糙叫声,比一般鸟鸣更加引人注意。

那只乌鸦很少叫得这般响亮,她们三人对视一眼,都同时站起身,走出屋门,来到前院,只见它正在一株树下围着颜如舜打转。

“它这是怎么了?”凌岁寒道。

“我不知道。”颜如舜摇首道,“它刚刚是突然飞进来的。”

近日她们四人都住在城郊陈家庄内,四周俱是青山绿水,那只乌鸦便常常飞到附近山林玩耍,傍晚再飞回庄内。

尹若游沉吟少顷,轻声向它问道:“庄外有人来了么?”

它又“哇”的叫出一声,与此同时,山庄大门被“砰砰砰”敲响。

四人原本颇有些不安,直到前去开了门,才发现来客非敌,而是藏海楼的弟子,她们如今的合作伙伴。对方奉楼主之命,给她们带来一句话:

——“不出意外,魏恭恩的义女梁未絮明日将到长安,诸位可以下一步的行动。”

待送走对方,再度关上大门,凌岁寒忍不住笑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确实不想继续在这里闲着,可无聊透了。”

“这个好消息,是它带来的。”尹若游轻轻抚摸了一下黑鸦的羽毛,继而稍稍转首,目光却在颜如舜的身上一掠而过。

凌岁寒倏地亮起眼睛:“那天唐依萝让我们给它取个名字,我们已经决定养它,是应该对它有一个称呼。你们有提议吗?”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同样下意识望向了旁边的颜如舜。

颜如舜展颜而笑:“你们怎么都瞧我?我读书可不如你们多。”

“阿螣上次说得不错,吉也好,凶也罢,都是人赋予它的象征,与它本身无关。譬如,在佛家传说里,它乃是大黑天神‘玛哈嘎拉’的化身,能够帮助世人实现美好的愿望。”谢缘觉悠悠道,“但至少我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说,不如……我们就唤它‘如愿’吧。”

既然她们四人的身上都藏着秘密,她只希望她们每一个人都能如愿以偿。

第107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四)

最近几日,朝廷一直在搜捕凌岁寒等人的下落,然而在定山派与藏海楼的掩护之下,她们藏得十分隐秘。尚知仁追查无果,不禁怀疑:她们是否已逃出长安城,逃往了别地。

除尹若游外,其余三名女子似乎都是武林人士,一旦离开都城长安,前往江湖之地,如鱼游入海,更难抓获。于是他将找寻这四人的任务交给了藏海楼。

沈盏确实派出多名弟子,在城内城外忙活许久,直到在这天夜里她与尚知仁相约见了一面,将自己的调查结果告诉给了对方:“她们如今都投靠了魏恭恩。”

尚知仁闻言颇惊:“魏恭恩?”

沈盏微微笑道:“当今世上,除了圣人,唯有魏恭恩的权力能够与相公对抗。她们既得罪了相公,想要活命,不能不找一个靠山。”

尚知仁沉声道:“但魏恭恩如今还在霍阳待着,长安与霍阳距离不近,她们四人纵然身怀轻功,短短数日之内也绝对赶不到霍阳。”

沈盏道:“再过不久便是万寿节,魏恭恩虽称病未来,但派出亲子魏赫与义女梁未絮来为圣人祝寿,目前正在前来长安的途中。据本楼弟子探查的消息,她们四人已与魏赫有了联系。”

听到此处,尚知仁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忧虑。那本记载了朝中百官秘密的册子十有八九是落在了尹若游的手中,倘若沈盏所言不假,她们把秘册交给魏家作为投名状,可大为不妙。好在,魏赫一个纨绔子弟,完全没有继承他父亲的才略,即使他拿到秘册,也暂时不会对大崇造成威胁;至于那梁未絮,毕竟是闺阁女子,尚知仁从未见过她,对她并不了解,自然更不在意。

然而在魏赫回到霍阳以前,他必须解决了她们,绝不可以让尹若游等人与魏恭恩见面。正当他沉思之际,忽又听沈盏悠然一笑:

“相公何必忧愁?其实,她们若真要为魏恭恩效力,有一人必会更加不满。”

“哦?是谁?”

“相公知道晁无冥此人吗?”

尚知仁回忆半晌,本来他并不关心江湖事,但对于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印象,乃是因为:“令堂曾与我说过,此人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亦是魏恭恩的座上宾。”

沈盏道:“不止是‘一流’二字能够形容,他还曾是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可惜,直到召媱横空出世,不仅刀法卓绝,性格更是特立独行,渐渐盖过了他的风头。他心有不甘,与其约战,却败在对方的刀下。那已是十三年前的事儿,不过那一战,召媱其实赢得艰难,同样受了不轻的伤,他才从召媱的刀下逃脱,从此恨召媱入骨。”

尚知仁了然道:“近来江湖风传,凌岁寒是召媱的徒弟?”

沈盏道:“不是风传,是事实。”

尚知仁道:“那么晁无冥现在何处?”

沈盏道:“霍阳到长安,路途遥遥,魏恭恩担心魏赫路遇危险,遂命晁无冥在其身边暗中保护。”

尚知仁道:“好,你派人将这位晁大侠请来与我一见。”

既然晁无冥的武功如此了得,由他来对付凌岁寒等人,想必是轻而易举。另一方面,尚知仁还希望借着晁无冥与召媱的仇恨,让他对收留凌岁寒的魏赫生出不满,归顺于自己。

从前的尚知仁自认为是朝廷大员,按理而言与江湖人士不会有什么牵扯,他便只雇了几个武功不高不低的剑客刀客作为暗卫,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直到最近凌岁寒惹恼了他,才令他改变想法——自己的身边,还是得需要绝顶高手。

岂料沈盏听罢迟疑良久,才缓缓地道:“藏海楼在江湖之中已保持中立多年,相公曾答应过我,绝不透露你我之间的关系。若让晁无冥知晓我在为相公做事,谁也不能保证他是否会将这个秘密传出去。何况……”她的相貌清如芙蓉,倏然又一笑,神态里的高傲都掩藏在了她的浅浅笑容里:“本楼在江湖的风评一向不佳,晁无冥对我必定有所戒备,我的邀请,他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这显然是拒绝的意思,尚知仁闻言并不恼怒,反而哈哈一笑:“你说得不错。”

谁不戒备沈盏呢?

尽管他与藏海楼合作多年,他对沈盏依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智者通常亦是无情人,沈氏母女都有非凡智慧,也都重利轻义,跟她们打交道必须小心谨慎。其实沈盏刚刚那番话,尚知仁就有七分怀疑。

他在大牢里与凌岁寒有过接触,那女人个性顽强,受了那么重的刑罚,几乎命悬一线,竟始终无畏无惧,还敢和自己呛声斗嘴,如此桀骜之人,不愿归顺自己,又怎会选择投效魏恭恩?但尚知仁不敢赌,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他都不敢赌。魏恭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一旦秘册落入其手,危害的除了他自己的利益,还有整个大崇朝的利益。

而关于晁无冥的情况,则是多年前沈韶烟还在世的时候告诉给他的消息,与今日沈盏所说完全一致,所以这一点不会有假。那么无论如何,他确实可以先和晁无冥见面谈谈话,再相机行事。

只不过,他究竟应该派谁与晁无冥联系,邀请对方前来尚府做客呢?

先前他私自带凌岁寒出狱之事,已经惹得圣人极为不满,政敌们正要趁机寻他别的错处。他思来想去,目前不能再派亲信替自己办事,忽然想到铁鹰卫的首领胡振川。

此人在朝堂上是个墙头草,既想讨好尚知仁,又想讨好贺延德,造成的结果是,尚贺两党的官员都不把他当自己人,倒是天子对他还算信任。恰巧因为近日长安城内的种种风波,圣人为表示对魏恭恩的关怀,知道魏赫明日将到长安,下令铁鹰卫出城保护,自己可以暗中嘱咐胡振川,让他到时悄悄给晁无冥递个话儿。

如此,纵使中途又发生意外,胡振川并非自己一派的官员,他做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

一切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天明。

浑厚的开门鼓声如往常一般在黎明悠悠响起,朝日的万千红光洒遍长安城东西两市及一百零八坊的各处角落,胡振川率领着铁鹰卫众官兵浩浩荡荡地出发。而就在他们走出城门的一刻钟以后,城内街上骤然出现一个独臂的白衣女子的身影,她的相貌与通缉画像里的刺客极为相似,带着满身的伤,跌跌撞撞来到大理寺的大门前。

另一边,在天还未亮之际,颜如舜则又易容为从南逻国远道而来的大法师,吩咐马青钢随她前往城外山林的一处“风水宝地”,布置法阵,灭除恶鬼。

马青钢留了个心眼,万一这位法师是个弄虚作假的骗子,目的是将自己骗到僻静地方谋财害命,他不能不防,遂命令马府的护卫们携带刀枪棍棒,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旁。

城郊官道,胡振川驻足翘首,耐心等待魏赫的到来。

日光愈发明亮,远处青山叠翠,长风穿梭过林木呼呼吹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在风中响起,马背上一个青年汉子正扬鞭疾驰而来,随即在铁鹰卫众官兵的面前停下。胡振川只当他是个过路的老百姓,刚要打发他离开,他却忽然翻身下马,自报家门,自称是魏家的仆役。

从前数年间,魏恭恩与魏赫当然不止一次来过长安。于是胡振川将眼前这位“魏家仆役”细细打量了一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曾在魏赫的身边见过他,遂奇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郎君呢?”

“回胡将军的话,我们家郎君昨晚偶感风寒,大夫嘱咐在他病体康愈之前,不能再坐车颠簸,今日不得已继续留在驿站休养。郎君怕将军担忧,命我快马加鞭,先赶来与将军说一声。”

铁鹰卫众官兵立刻表示要前去驿站探望。

那仆役有些为难地道:“大夫还说了,我们郎君的病需要清静,不可有太多人打扰……”

听到此处,胡振川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适才他还在等待魏赫到来的时候便一直暗暗思考,应该如何完成尚相公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用什么方法在人多眼杂的情况之下悄悄给晁无冥递话儿,如果自己一个人前往驿站,那么机会便多了。

他当即吩咐手下们留在原地,对着那仆役笑道:“圣人命我们出城迎接魏郎君,若我们没有见到魏郎君的面,又怎么与圣人交代?我绝不打扰魏郎君静养,只前去问候一声,也好让圣人放心。”

“好,胡将军请随我来。”

旋即,两个人各骑一匹马,奔驰在了山林小道里。不一会儿,他们与身后其余铁鹰卫官兵的距离越来越远,胡振川见四周浓翠蔽日,心底不由生出疑惑,停马下地,握住腰间刀柄,四处探查:“这地方越走越偏,你确定是去驿站的路?”

“胡将军有所不知,这条路虽有些偏僻,但确实是条近路,往那儿走能够更快回到驿站。”那青年汉子边说边伸手随意指了个方向。胡振川下意识举目望去,忽听风中一声微微铮鸣,如筝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凛冽银光在半空乍然亮起,他愣了愣才意识到:

——这竟是一道带着杀气的剑光!

又或是刀光?这一招的速度实在太快,胡振川完全来不及看清它到底是一把什么兵刃,甚至来不及看清持刃人的长相,光芒已攻到他的面前。幸而他的武功并不算低,打斗经验也算丰富,反应力超出常人许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自己的长刀,“咣当”一声,格挡住对方的兵器。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持刃者原来不是一人。

而是两名相同容貌的少女。

可惜他发现得太晚,连惊讶的时间都不曾有,那合为一道光芒的刀剑又在刹那间分开,这一次变得无声无息,登时他只觉背脊一阵战栗,那把长刀不知是何时掠到他的身后,刀刃贴上他的后腰。

他自然不敢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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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的主人则仍然站在他的前方,手腕微转,剑尖便轻而易举抵住他的胸口。

“宁……宁……”胡振川呆了呆,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宁氏姊妹刀剑合璧的威力,竟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神妙,他呼吸不禁急促,话已说不利落,“两位宁娘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都看不出来吗?”宁暮雪的口气和她的刀锋一般冷,“当然是杀你。”

“宁娘子是在开玩笑吗?”胡振川神色里全是茫然,“我记得……我记得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两位娘子,更没有得罪过藏海楼?”

“凌岁寒是召媱徒弟的消息,之前是你在大肆散播?”宁初晴看出他是真的不懂,直接了当地问道。

“是……”胡振川诧异道,“难道……难道凌岁寒她和贵楼有什么关系?”

“你还真是在官场待得太久,连一点江湖事都不懂了吗?”宁初晴冷冷道,“藏海楼不会和凌岁寒有关系,不会有任何人、任何门派有关系。”

胡振川虽然不傻,但他此刻处在恐惧之中,脑子和身体一样变得僵硬,根本思考不了对方话里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道:“那……那……”

宁暮雪见状越发气恼:“那什么?我们不想交朋友,也不想结仇恨。不经过我们楼主的同意,你把我们藏海楼告诉给你的秘密四处散播,你是真的丝毫不把本楼放在眼里吗?”

瞬间胡振川睁大了眼睛,终于恍然大悟,知晓了自己今日灾祸是因何而起,暗骂自己脑子糊涂,怎么能够忘记这一茬?

宁初晴道:“现在,你终于明白了?”

后悔不已的胡振川点点头,颤抖地张开嘴,正想要说一些求情讨饶的话。

宁暮雪紧接着道:“明白就好,那你可以死了。”

话音刚落,她们同时将手中刀剑往前一送,猩红鲜血蓦地从胡振川身上的两个血洞里飞溅出来,他的表情停留在最痛苦的时刻,继而“砰”的一下,身体倒在草丛里

宁初晴与宁暮雪退后两步,各自从怀中拿出白巾,擦拭刀剑。

那“魏家仆役”伫立在一旁,早已卸下伪装,露出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脸,不施粉黛,依然明艳得似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唇角勾起一点冰凉的笑意:“你们倒是真有耐心,愿意和他废话这么久。”

“不是废话。”宁初晴擦完剑上的血,才逐渐收起眼中的厌恶,“我们必须让他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死。”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必须明白,没有谁可以做出对不起藏海楼的事还不付出代价。

第108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五)

马铃声声,一队马车正沿着山边官道迤逦而行。驾车的马夫技艺高超,无论多么崎岖的道路他都能行驶得平平稳稳,直到他的眼睛忽然发现前方草丛中一具染血的尸体,他与同伴都不约而同吓得尖叫一声,慌忙把车停下。

“发生了何事?”

两辆马车的车帘同时被掀开,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见状大惊,继而深深皱起眉头:“就快到长安了,怎么这里还会有土匪杀人?”

其实,魏赫从前在长安见过胡振川,然而他厌恶尸体的恶臭,只远远望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并未看清死者的模样,想当然地认为是附近土匪谋财害命,才将死者抛尸荒野。他不愿理会这种小事,打算进城以后再顺便报个官,岂料旁边车厢里的另一名年轻女子却在第一时间下了马车。

那女子头绾飞仙髻,身着粉色的绣花轻罗凤尾裙,裙幅宽大曳地,看装扮便知是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她走路的姿态也甚为优雅,但步履轻盈,只在眨眼间比护卫们更快地来到尸体面前,低首观察了一会儿尸体的伤口,忽然发现这死者的怀里还放着一张笺纸。

与此同时,魏府的护卫们也都忙忙上前,保护在梁未絮的身边,终于看清死者相貌,叫道:“咦,这不是……不是铁鹰卫那个胡振川吗?!”

“什么?你说他是谁?”魏赫闻言一惊,这才跳下车。

梁未絮已戴上半透明的银丝手套,将笺纸拿起,纸上数行文字,言简意赅,总共写明两件事,其一是叙述了近日在长安城中发生的数桩大案,其二则是透露了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今日的行程。

“莫名其妙的,这到底是何用意?”魏赫把头凑过来,看完这些内容,越发感觉到茫然,遂命令护卫们到四周探查。

梁未絮用温和的声音唤住他们,再向魏赫问道,“死者是铁鹰卫的将军?”

“是铁鹰卫的大将军胡振川,据说武艺不俗,寻常盗匪绝对杀不了他。他居然死在我们进城的路上,还有这张纸上的奇怪内容,依我看,凶手十有八九是冲着我们来的。”魏赫虽还有些糊里糊涂,但至少明白此事绝对藏着巨大的阴谋,“而且他应该才死不久,说不定凶手还在附近。”

“既然如此,你还要让我们的人都走?”梁未絮眨眨眼睛,仿佛颇为惧怕的样子,“倘若这是凶手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岂不是会有危险?”

魏赫像是听到什么奇闻,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你还怕危险?”

“怎么不怕?你都说胡振川武艺不俗,那么凶手的武功一定更加高明。”梁未絮目光扫过四周众人,“如果我们都打不赢他该如何是好?”

闻此言,魏赫还未有表示,立即有魏家护卫恭恭敬敬向她道:“娘子不必担忧,甭管那凶手打什么算盘,我们必誓死保护郎君与娘子周全,绝不会让任何人对郎君与娘子不利。”

“真的么?”梁未絮登时亮起眼睛,“誓死的意思,可是要付出生命的呢?你们全都愿意牺牲自己,誓死保护我和兄长?”

作为下人,听到主人这样的问题,甭管他们心里有何想法,面上不能有丝毫犹豫,必须立刻点头称是表忠心。

梁未絮满意地笑了,缓缓走到其中一名佩刀护卫的面前:“你们既如此忠诚,那我便放心了。”旋即“唰”的一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对方腰间长刀,刀锋如电光划过对方脖颈,血泉喷射而出,那护卫睁大眼睛,瞬息失去生命,但身体还未及倒下,她身形又似箭般掠过每个人身前,长刀所过之处响起雷鸣之声。

在场的护卫也好,仆役也罢,包括赶车的马夫,竟在顷刻之间全部毙命。

依然活着的,除了她自己,唯有魏恭恩之子魏赫,以及魏恭恩的心腹亲信黑甲十二士其中的六士。

“梁未絮!”魏赫看着满地的鲜血傻了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疯了吗!”

而一旁的黑甲六士伫立原地不动,神色毫无变化。尽管当初在离开霍阳之时,魏恭恩拨了一半的黑甲士跟随魏赫而行,名义上是保护儿子的平安,实则私下里特地嘱咐过他们,此次前往长安,倘若某些行动郎君与梁娘子有什么分歧,在不对郎君生命造成危害的情况之下,一切要听梁娘子的命令。

因此无论梁未絮做出什么事,他们都不可以有异议,只是此刻内心深处极不舒服。

哪怕他们一个个全不是良善之辈,无一例外都曾经杀过无辜,但亲眼看见梁未絮竟能这般毫不留情地对着自己人下死手,所谓“物伤其类”,他们的情绪又怎会不起波动?

梁未絮却没再看他们一眼,她蹲下身,拔出所有死者的刀剑,再给尸体们添了几道伤口,确保每一把兵刃都染上鲜血,同时道:“圣人对尚知仁已有怀疑。”

魏赫“啊”了一声,完全没听懂她的意思。

“那张纸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梁未絮平静如常地道,“最近长安城发生了好几桩大案,尤其是永宁郡主被刺客掳走一事,更是皇室的奇耻大辱。偏偏尚知仁在这一桩案子里犯下大错,又偏偏圣人一直都知道尚知仁并不希望永宁郡主与我们魏家结亲,那么你说,圣人会不会怀疑郡主被掳走的事儿,就是尚知仁搞的鬼?”

魏赫努力思考了许久:“你杀了他们,是想要陷害尚知仁。”

“我就说,兄长一直很聪明。”梁未絮背对着他,这话里的称赞让他很受用,他自然不会看见这位义妹眼中的鄙夷,“马青钢是尚知仁一党——这件事,其实圣人也一直很清楚。从前倒罢了,但在最近这种时候,如果马青钢犯下大罪,绝对与尚知仁脱不了干系。”

魏赫道:“但你怎么就能确定那张笺纸上的内容都是真的?”

梁未絮摇首道:“我不能确定。”

“那……”

“那又怎么样?就算那张笺纸上的内容全是假的,死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受到了惊吓,无论凶手是是谁,我们都是受害者,圣人难道还会怪罪我们?不过,这世上想要尚知仁性命的人确实有很多,从来不止我们,倘若今日果真是他的仇敌想要利用我们借刀杀人,我们也不必生气,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我们不抓住这一次机会,岂不可惜了么?”

梁未絮已彻底将现场伪造完毕,站起身来,在死人堆里仰首呼吸了一口山林间的新鲜空气,山风浩荡,在她耳旁呼啸,本快要飘落下地的几团柳絮被这长风一送,又往苍穹飞去,直上青云。

世间机遇,转瞬即逝,任何时候都绝不可以轻易放过。

魏赫逐渐被她说服,仍有几分不满:“那让他们受点伤便好,何必杀这么多人?”

“连胡振川这样的高手都为保护我们而死,像他们这样半点拳脚功夫不会的家丁仆役还能逃得过这一劫吗?杀了一个人,其余的如果不杀,兄长能保证今日之事不走漏风声吗?”梁未絮轻言细语地道,“何况,他们都是一些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左右不过是马车赶得稳一些,在我们身边服侍得殷勤一些,但并非无可替代,留在世上能有什么更大的作用呢?但请兄长谨记,栋梁之材,应该爱惜,则万万不可如此对待。”

最后一句话,她有意将自己的声音放缓,显得十分郑重,令人听来都感觉是出自肺腑。随后她转身面向一旁的黑甲六士,笑容温婉,又恢复她的端庄大方,甚至行了一个叉手礼:

“似这般激烈的战斗,众人只死不伤,不合常理。如果诸位的身上能有一两道轻伤,大概会更加真实。不过……我确实不能完全确定那张笺纸内容的真假,只凭着那一点可能就要让诸位受到伤害,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这件事就由你们自己来决定,千万莫要有顾虑。”

作为刀魔晁无冥的亲传弟子,梁未絮的武功绝对在黑甲六士之上,真要伤他们应该不难。但她不像刚才那般直接动手,反而好言好语地和他们商量,显然他们就是她心中的“栋梁之材”,这令黑甲六士瞬间改变想法:是啊,自己才能出众,是为主公立下过许多汗马功劳的,怎与那些“平庸之辈”相提并论呢?

于是他们忙忙回礼,当即表示只要对郎君与娘子有利的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受一点小伤又有何惧,遂各自拔刀,在自己的身上划了一道或两道小伤口,然后赶紧拿出金疮药止血。

魏赫看得心情复杂,却未阻止,皱眉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梁未絮沉吟不语。

魏赫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设下此计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梁未絮拿出一枚火折,将那张笺纸烧得干干净净,“这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大概还有别的安排,我们稍等一等吧。”

今年的长安之行尤为重要,梁未絮需要替义父收集更多的情报,来判断某件大事该在何时发动,之后她在长安城内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谨慎。

因此她面上云淡风轻,似乎万事成竹在胸的模样,其实心底仍有几分隐隐不安:自己适才举动真的完全正确吗?

所幸,又过好一阵时间,厚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越来越清晰地传入梁未絮等人的耳内,大批金羽卫与左耀卫、铁鹰卫的官兵纵马飞奔而来,一眼望见这满地的鲜血尸体,大惊失色,赶忙先询问魏赫安危。

“我无大碍,只可惜了这些忠勇之士,若无他们拼死保护,恐怕我和舍妹都……”魏赫长长叹了一口气,继而问道,“你们怎么会来此?”

“今早有人前往大理寺报案,说魏郎君可能会遭遇危险,是圣人特命我等前来保护。”

第109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六)

这一局,从谢丽徽入宫向天子叙述自己被劫经历的那一刻起,已布下暗棋。

那日,在尚知仁与郑伯明双双退下以后,谢丽徽依然留在宫内,继续说出更多“秘密”。她刚被歹徒劫走之时本来十分惧怕,但过了两个多时辰见对方似乎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不禁心生疑惑,询问那歹徒究竟意欲何为,起初对方并不理会于她,或许是后来她问得多了,对方不耐烦起来,才忍不住冷嘲了一句:“谁说我们不杀你?等魏家人一到长安,自然是你的死期。”

天下魏姓之人数不胜数,但能在当今天子谢泰的心里留下印象的,确实仅有一个魏恭恩。

谢泰目光沉沉看着眼前的少女,已有七八分肯定这个“魏家人”指的是魏恭恩的儿子魏赫,毕竟过几日此子确实是要来为自己祝寿的。

然而此事与魏家又到底有何关系呢?难道……思索了许多种可能,谢泰竟始终没有怀疑谢丽徽之言的真假。

倒不是因为他疼爱谢丽徽这个孙女,所以才完全信任她。帝王之家不谈情,谢泰的薄情寡义更是古往今来历代君主之中的佼佼者,什么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只要不听话的,该罚都得罚,该杀都得杀。只不过在他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谢丽徽不可能有说谎的理由。

其实莫说是他,唐依萝也好,凌岁寒等人也罢,她们私下里猜测许久,都猜不透谢丽徽的心思,猜不透她为何愿意这般尽心尽力为她们提供帮助。

但她作为这一局的关键,确实让谢泰对尚知仁更加怀疑。

待到魏赫将至长安的这一天,凌岁寒前往大理寺,在官衙大门前击鼓鸣冤。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称之前尚知仁带她出狱,目的是为栽赃嫁祸,这些天她一直被关在尚府的密室里,与看守自己的护卫虚以委蛇,终于得知其实真正劫持永宁郡主的刺客是尚知仁的心腹杀手,原本计划是打算等魏赫前来长安之后,再设计造成是魏赫派她谋害了郡主的假象,所幸上天保佑,郡主被人救走,尚知仁却仍贼心不死,欲要索性直接将魏赫杀死在长安城外。

而她得知这桩阴谋,好不容易才拼了命逃出尚府密室,第一时间便来大理寺报案。

如此耸人听闻的消息,大理寺哪敢擅自做主处理,立刻上报给天子。从他们入宫求见,到谢泰得知此事,再到谢泰派亲军出城查探真假,大半天的时间,已足够城外发生很多事。

首先,是胡振川以及魏家仆役们的惨死。

据梁未絮所说,今晨兄长的病稍稍好了一些,不愿耽搁,遂立即从驿站出发,途中遇见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对方假称天子使者,又假传圣旨,要将他们带往别处。本来他们毫无怀疑,跟着马青钢走了一段路,恰巧再与铁鹰卫大将军胡振川相逢。双方一番谈话,马青钢的阴谋败露,恼羞成怒,欲要杀人灭口,胡振川为保护他们而死,马青钢则逃得不见踪影。

听罢,金羽卫官兵们面面相觑,先护着他们进了城,再四下里搜寻马青钢的踪迹。

殊不知颜如舜早已将马青钢等人引至陈家庄附近的一处僻静树林中,以“施法除鬼”的名义焚香祷告,青烟在风中袅袅飘散,让马青钢等人的脑袋变得有些晕晕乎乎。毕竟是身怀武艺的武将,马青钢很快意识到不妥,当下屏住呼吸,正要厉声质问,却见颜如舜身形一晃,整个人化为一道虚影,在所有人面前一闪而过,众人只是眨了眨眼睛,遂均觉两根手指拂过自己胸前,登时令自己动弹不得。

这之后,马青钢等人被带往了陈家庄的地窖,那本是冬季贮藏粮食的所在,倒也十分隐蔽。

短时间内,官兵们自然搜不到他。

偏偏官兵又打听到消息,今晨确实有人发现马青钢携带一队护卫出了城,如今他们竟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那么除了畏罪潜逃,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众所周知,马青钢是宰相尚知仁的亲信,他犯下此等大罪,十有八九是尚知仁在幕后主使。

于是当天傍晚,听完金羽卫的回禀,天子勃然大怒,当即将尚知仁打入天牢。

至于凌岁寒,她冒死揭露阴谋有功,然而在此案尚未正式了结以前,她必须继续待在大理寺的大牢里,随时接受朝廷的讯问调查。好在大理寺卿郑伯明是贤良君子,应该不会似尚知仁那般对她严刑拷打。

到目前为止,这计划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得令谢缘觉深感诧异。

内心盘桓着太多疑问,谢缘觉先与颜如舜、尹若游讨论了一番,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她遂给藏海楼传了个信,希望再见沈盏一面。

然而来的不是藏海楼之主沈盏。

而是藏海楼总管抵玉。

三月的春风温暖和煦,酥软的日光铺满院落。四人坐于陈家庄后院一角石桌旁,谈正事以前,颜如舜先在抵玉的面前称赞了她家楼主几句,一方面是客套,一方面也带点真心实意。

抵玉眉头微扬,并无谦虚之意,颔首赞同道:“楼主算无遗策,这世间一切本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平日里的抵玉为人矜重,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语气态度少见起伏,与人微笑都通常是戴着面具的假笑。唯有此刻,她眼中的骄傲自豪几乎溢了出来,毫无掩饰之意,令她头上发间别的那支累丝飞燕金钗仿佛在微风中振了振翅膀。

见状,颜如舜忍不住再次提起曾经的某个话题,脱口问道:“那你也在她的掌握之中吗?她算得出你的心吗?”

此言含义颇深,抵玉神色一凛,迅速恢复到戒备状态,冷眼凝视了她们片刻,见尹若游与谢缘觉表情如常,对这句似乎莫名其妙的话并不感觉到奇怪,猜到她们可能都已听说一些隐情,冷冷道:“我曾经以为,你能够控制自己的嘴与舌,我才会与你做这桩交易。”

颜如舜笑道:“我曾经也以为,我会永远孤身一人在江湖行走,我没什么可说话的人,任何秘密都能烂在心里一辈子。偏偏我现在有了几个朋友,没办法,至少目前我和她们是朝夕相处,要瞒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是很难的。不过你放心,她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这件事仅限于我们四人知道。而我之所以在刚刚重提此事,是因为谁让你把你家楼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呢,她既这般了不起,甭管有没有人告密,恐怕她迟早都会知晓你的举动。按照你们藏海楼的规矩,你私下和人进行交易,大概是会受罚的吧?到时候即使我救出你说的那个人,你却出了事,我怎么把人交给你呢?”

抵玉道:“不错,按照藏海楼的规矩,这是重罪,亦是我应受之罪。但你不需要把人交给我,无论我今后是生是死,你只负责把人救出来,让她自由平安便好。至于楼主何时发现我的秘密,又如何罚我,轮不到你来管。”

还是那么平静平稳的语气,像古井水一般不起波澜,带着一点沉沉的死气。此时此刻,抵玉带给颜如舜的感觉太过熟悉,颜如舜好像甚至蓦地看见了她身上背负着的沉重的无形枷锁。

那是她自己给予自己的枷锁。

自己给自己判的罪。

本来,起初颜如舜打量抵玉的目光还含着几分戏谑,但这一瞬间的感同身受,让她又对抵玉多了些同情——哪怕她对对方的经历仍是完全不了解。

尹若游最擅察言观色,连抵玉都未察觉出颜如舜目光中的怜惜,却被她在刹那间捕捉到。她秀眉微蹙,心里忽觉很不舒服,欲言又止,默然了半晌的抵玉再度开口:

“不过你们既都已知道此事,那我倒不必再在你们面前遮掩。趁今天的机会,我们再谈谈吧。你之前说过,在你手头上的事没做完以前,你暂时不能离开大崇。现而今,或许你已用不着再去南逻。”

颜如舜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抵玉道:“她目前应该离开了南逻,十有八九正在长安。”

颜如舜一愣,思考了一会儿她话里隐藏的意思:“但你还是要我救她,说明她还是在诸天教的控制之中。所以诸天教的人也从南逻来了长安,对吗?”

抵玉道:“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诸天教的圣女珂吉丹确实已经身在长安。”

颜如舜猜测道:“你最近见过这位圣女?”

抵玉并不否认,沉吟少顷道:“珂吉丹如今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但容貌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是天生的娃娃脸,很好辨认。圣女在诸天教中的身份最为高贵,是神佛选中的吉祥之女,但真正掌握诸天教至高权柄之人则依然是教主悉难兹。据我观察,从前珂吉丹对悉难兹的态度颇为冷淡,但前几日我再见珂吉丹,她言谈中提及教主,竟然多了几分亲近。因此我怀疑,诸天教发生重大变故,教主已不再是悉难兹,却不知换成了谁。”

颜如舜道:“那么你要我救的那个人呢?此人的名字和相貌,你始终没有告诉我。”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再见过她,她的相貌……”抵玉摇摇头道,“她姓舒名燕,燕鹊之燕,但如今不一定还叫这个名字。”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颜如舜身子歪了歪,背靠在一旁墙角边的大树干上,树叶缝隙投下的阳光恰如碎金落入她沉思的双眸之中。

她讨厌言而无信,所以,她既曾经答应过抵玉,为这千金一诺,她确实有在认真思考。

然则尹若游听到此处,又温温婉婉地笑起来,但笑容里的嘲讽没半分收敛,一点也不客气地道:“难怪,我们这一次约沈楼主见面,你会毫不犹豫地前来。”

“这不好吗?你们确实有疑问,而我可以解答你们的疑问。若是想听我家楼主亲口所说的答案,你们会付出更多代价。”抵玉的目光从她们三人的身上依次掠过,“你们是谁要问我?”

颜如舜与尹若游均侧首望向谢缘觉。

尽管适才谢缘觉一直都在沉默,但此次与对方的会面之约,的确是她提出。

于是斟酌片刻,谢缘觉见颜尹二人暂时都不再言语,她这才正式问出她的第一个问题:“其实尚知仁早已失去圣心,不然,谢丽徽也好,梁未絮也罢,她们的离间计并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奏效,对吗?”

抵玉颔首道:“谢丽徽也好,梁未絮也罢,她们起到的都只是推波助澜的作用。尚知仁的一切权力都是天子给予的,只要天子不再宠信他,要收回这样的权力,轻而易举。”

正因如此,藏海楼受尚知仁辖制多年,可是直到如今,沈盏才终于制定除去他的计划。

谢缘觉道:“那究竟是何种原因,让尚知仁失去了圣人的宠信?”

抵玉道:“很简单的一个原因,是圣人已不再需要尚知仁。当他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有些错误,他可以尽量容忍;但当他不再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任何一点微小瑕疵,都有可能引起他的杀心。”

这就是当今天子谢泰,薄情寡义,身体里流着的血比三九寒天的冰霜还冷。

谢缘觉接着问:“可从前,他需要尚知仁什么?”

自崇朝立国以来,残酷的内斗从来不曾断过,谢泰当年更是经历了一场血腥政变,这才登上皇位。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谢泰在位前期,宰相更换得十分频繁,最多干个几年就得换人,此乃谢泰的用人之道,保证朝堂政治平衡,绝不让任何一名官员大权独揽。所幸最初的那几位宰相都还算是才德兼备之士,终于逐渐恢复朝堂内外已经混乱的秩序,有了“永祐盛世”的美誉。

这些情况,年幼时生活在睿王府的谢缘觉并不知晓,哪怕她亦是皇室中人,但她的父母兄长是绝不会给一个疾病缠身、命不久矣的小女孩聊这些皇家辛秘。直到她在长生谷听说了凌家冤案的消息以后,她关心起朝堂之事,谷中偶有病人来访,她有意向他们询问,才得以略有了解。那时候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既然永祐前期,那么多忠臣贤相的任期都如此短暂,为何在众人口中不学无术的尚知仁反而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坐十余年,成为永祐与神德时期任期最长的一位宰相?这一次,圣人就不怕打破朝政平衡?

九如给她的答案是,大概因为尚知仁善于拍马屁,能迎合天子。

谢缘觉对这个答案持怀疑态度。要知她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小县主,自幼便听惯了奉承,何况天子?会拍马屁的臣子哪里找不到,尚知仁能够为相十余载,只说明这十余年他对于圣人的重要不可替代,他可以替圣人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现如今,这种“不可替代”消失了。

谢缘觉却依然没有弄明白这十几年谢泰究竟看中了尚知仁哪一点。

她问尹若游,尹若游亦回答不了。

虽说尹若游在百花楼接触了无数的公卿王候,对朝堂局势颇为了解,但从未见过当朝天子的面,怎么可能琢磨清楚天子的心思?

是以这个问题的答案,谢缘觉只能寄希望于藏海楼。

以现在谢缘觉与颜如舜的关系,颜如舜答应了替抵玉救人,如果中途遇到难关,谢缘觉必定会出手相助。所以抵玉也不想得罪了谢缘觉等人,沉默有顷,方摇首道:“待我寻到机会,我会问一问楼主。”

谢缘觉道:“看来你也不知道。”

抵玉道:“但楼主一定知晓,不然她不会设下此计,顺利令尚知仁入狱。如果你实在好奇,你也可以拿舒燕的消息,或诸天教的消息来换。”

尹若游嗤笑一声:“你不敢让沈盏知道舒燕和诸天教的存在,又要拿沈盏才知道的答案来换她们的消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玉总管。”

霎时间,抵玉面红耳赤,不能再保持自己一贯的平静沉稳,低下头默然良久,才缓缓握紧拳头,又抬首道:“关于梁未絮的资料,是前几年我主持调查搜集,虽有本楼其余弟子的功劳,但其中我付出的心血最多。我现在可以提前提供给你们。”

目的当然是希望她们能对舒燕和诸天教之事上一点心。

尹若游微笑道:“可是谁告诉你,我们需要梁未絮的资料?”

抵玉道:“楼主之前只与你们说过,晁无冥是魏恭恩的座上宾,却还未与你们说过,梁未絮是晁无冥的亲传弟子吧?”

颜如舜道:“和凌岁寒她师君有仇的那个晁无冥?”

抵玉道:“晁无冥恨召媱入骨,倘若梁未絮要为她的师父一雪前耻,而欲对凌岁寒不利,你们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颜如舜笑道:“那就多谢了,你先说说看?”

原来梁未絮的亲生父亲平宣兵马使梁守义,既是魏恭恩手下的得力干将,亦是魏恭恩尚未发达时的结义兄弟。然而梁未絮能够成为魏恭恩最宠爱的义女,与她亲生父亲无关,反而是由于晁无冥的缘故。

多年前,一次机缘巧合,魏恭恩偶然与晁无冥相识,看中了对方的卓绝武功,欲将他收入麾下。可惜似晁无冥这等宗师级别的绝顶高手,并不屑于给朝廷官员办事,金银珠宝都诱惑不了他。魏恭恩调查了一番他的人际关系,发现他有个大徒弟,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他,要被他清理门户,那徒弟提前得知消息侥幸逃脱,晁无冥始终没能找到自己这位弃徒,倒是魏恭恩查到原来这弃徒改名换姓跑到了长安官府躲藏。

魏恭恩当即派梁守义前往长安,伺机将晁先生的弃徒给抓回来。梁守义在长安多日,果然寻到一个机会,发现晁无冥的弃徒在为朝廷追捕钦犯之时,与一名江湖女子互拼重伤,他便摇身一变成为鹬蚌相争时候的渔翁,将这两人都给带了回去。

就这样,晁无冥欠了魏恭恩和梁守义一个人情,答应在他们身边待一年时间。

就在这一年期间,梁未絮想方设法在晁无冥的跟前露了几次面,讨得晁无冥欢心。晁无冥被自己的大徒弟伤透了心,见这女孩乖巧,实在没忍住收她为徒。

这对于魏恭恩而言实乃天赐良机,没过几日,他遂又收梁未絮为义女,本是希望借着梁未絮的关系,将晁无冥彻底留住。再后来,魏恭恩渐渐发现,梁未絮虽为女儿身,才干谋略都极为出众,比自己那个草包儿子强上百倍,才赐给她更多的地位财富,对待她比对待亲生女儿还好。

抵玉的记忆力极佳,她不看任何记录文字,亦不须沉思回忆,仍将这个过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话音毫无停顿,甚至还把梁未絮在哪年哪月哪日为魏恭恩立下什么功劳也全都讲了出来,末了道:“她能有今天的地位,正是因为她是一个能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人。她不仅仅武功出众,才智也不可小觑,你们最好小心些。”

谢缘觉听罢沉吟道:“你们了解她的性格,所以早就猜到她会对自己人下杀手?”

很平常的问话,很平常的语气,是谢缘觉一贯的不带感情的淡漠语气。

抵玉并未察觉出不妥,遂点点头道:“是楼主早就猜到的。”

谢缘觉紧接着道:“那为什么沈盏不提前告诉我?”

抵玉道:“告诉你什么?”

谢缘觉道:“告诉我,梁未絮极有可能杀死自己身边人。”

抵玉道:“不死人,这场戏怎么能演得够真呢?我们以为你能想到这一点。”

谢缘觉道:“死了一个胡振川,还不够吗?”

抵玉道:“不太够,胡振川与魏家的关系不够近,只死他一个,魏家不能成为真正的受害者。只怕圣人会转而怀疑魏赫与梁未絮,那便无法彻底扳倒尚知仁。”

谢缘觉稍稍沉默一会儿,又骤然问道:“死的魏家仆役们都是什么样的人,贵楼可有深入查证?”

抵玉道:“他们大都不是江湖人,除了少数护卫以外,皆不通武艺。”

言外之意,藏海楼不会浪费时间精力调查这种普通人。

谢缘觉道:“所以,你们不能确定他们的善恶,就要牺牲无辜者的生命,来做一件看似正义的事?”

抵玉终于从谢缘觉平平淡淡的语调里听出一点隐藏的怒气。

藏海楼尽知江湖事,抵玉自然晓得谢缘觉从不杀人的怪癖,但她万万没想到谢缘觉自己不杀人也就罢了,居然对陌生人性命也如此关心,诧异道:“无辜?你应该听说过魏恭恩,这些年他在他的辖地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俨然就是河西一带的土皇帝,绝不是良善之辈。”

谢缘觉坚持道:“魏恭恩并非良善之辈,但他的仆役们有可能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在魏家做事。至少目前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一定作过恶。”

在经过为江娥诊病之事,以及完全了解尹若游的过往身世经历以后,谢缘觉不再固执地认为杀人一定是错误的。可是,她对于生命的尊重依然没有改变,自始至终没有改变。

如果她提前知*道梁未絮会对那些仆役下杀手,她当初是绝对不会同意沈盏的计划。

在腥风血雨、杀戮成风的江湖里,抵玉确实第一次见到谢缘觉这种人,不禁愣了好半晌,才忽问道:“那马青钢的护卫呢?他们也有可能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在马家做事。在你看来,他们是否无辜?”

谢缘觉道:“他们还未死。”

抵玉道:“那你要把他们放了吗?让他们前往官府,说清楚来龙去脉,害你们四人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谢缘觉微微一愕,默然未语。

抵玉站起身来,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累丝飞燕金钗,慢悠悠地道:“据说这庄子是陈娟的旧宅,倘若官兵们在这里发现了马青钢和他的护卫,陈娟必脱不了干系。马青钢等人究竟如何处置,你且好好考虑清楚,早些考虑清楚吧。”

言罢,她对着她们行了一礼,继而转身离去。

待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众人的谈话声也暂停了一阵,偌大的后院宁静许多,直到“如愿”飞到她们一旁松树的枝头,“哇哇”地叫了几声,表明抵玉已真的离开。尹若游这才犹豫着对谢缘觉道:“虽然我很讨厌她,但她刚刚说的话,倒是很有道理。”

“你讨厌她?”颜如舜插话道,“为什么?”

尹若游反问:“你很同情她?”

颜如舜坦然承认:“是。虽然我不明白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看出她的为难与痛苦。不过……我同情她和你讨厌她,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应该是有关系的。颜如舜回忆了一下,似乎就是在自己透露出对抵玉的同情之后,尹若游对抵玉的冷嘲热讽变得多起来。只是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那她便实在想不明白。

多年浪迹江湖的经历,颜如舜见惯世情,她对于人心的了解其实并不输给尹若游,还真是很少遇到让她这样糊涂的情况。

尹若游深深注视她片晌,不仅没有回答,反而又倏然转头,继续向谢缘觉询问:“你到底如何打算?”

谢缘觉道:“我想先查一查马青钢的那些护卫的为人。”

尹若游蹙眉道:“挺麻烦的,但……”

一句话只说一半,她停下来顿了顿,颜如舜笑着替她补充完整:“但只要你愿意,无论什么麻烦都无所谓。”

尹若游侧首道:“你猜到我要说什么?”

颜如舜笑道:“从前,我是觉得你挺难懂。那是我错了,你的心思,本来就没那么难猜。”

尹若游低声一笑,呢喃道:“是么?你能猜到我那么多的想法,却还是猜不到……”话锋蓦地一转,声音变得能令她们听见:“那么查完之后,又怎么做?”

颜如舜道:“或许,我们可以等凌岁寒出狱以后再商量。”

谢缘觉道:“她真能顺利出狱吗?”

颜如舜道:“之前我和陈娟打听过,陈娟也称赞郑伯明是绝对的好官。”

既是好官,既是能臣良吏,十有八九会发现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然后扣留住凌岁寒,继续追查下去——这才是沈盏的计划里最大的危险。然则她不在乎凌岁寒的命,又怎会为凌岁寒考虑这一点?

尹若游道:“待会儿我们得去大理寺瞧瞧。”

第110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七)

大理寺内,一灯如豆。

郑伯明望着灯罩里的摇摇火光,陷入沉思。经过他这两日的调查,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实在太多,他将凌岁寒召来询问,本以为对方会与自己狡辩,哪知道她毫不迟疑地承认确实是她设计陷害了尚知仁,还目光坦荡地看着他道了一句:

“你好像是个好人,骗你没意思。”

反而令郑伯明无言以对,愣了良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岁寒左手和双足都带着枷锁,大大方方地寻了个垫子坐下,则继续对着他道:“况且你挺聪明的,骗又骗不到你,何必白费我的口舌,还让我心里有负担。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你也一直想要扳倒尚知仁,可你和你的同僚们努力这么多年,前赴后继,你们要么被贬要么被诛,尚知仁依然好端端地享受荣华富贵,这哪里公平了?他陷害冤枉的人还少吗,凭什么别人不能陷害冤枉他?我师君就说过,她的武功天下无人能及,所以她和任何敌人都可以一对一公平作战;但若是普通侠士,在面对武功强出自己许多的十恶不赦的歹徒之时,其实不一定非得拘泥于什么江湖道义,只要能够除恶,什么围攻什么车轮战都可以使出来,不然恶人逍遥法外,残害了更多无辜,岂非得不偿失?总之呢,面对什么人就讲什么态度,对待好人是得公平公正,对待恶人就得比他更恶更狠。”

她张口以后几乎没有停顿,不一会儿便说了这一大段话,郑伯明则始终未出声。

只因郑伯明此刻心中确实纠结,他自幼深受儒家思想教诲,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乃君子立身之本。他的道德良知,让他很难做出“以恶制恶”的行为,然而一旦将这桩案子的疑点上禀给圣人,所造成的后果,又并非是他愿意看到的。

正沉思间,忽听见凌岁寒提到她的“师君”,郑伯明终于神色微动,突然道:“你是江湖侠客,我对江湖武林并无了解,也是这几日为办你的案子,才查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恰好,这段时日,江湖上有很多你的故事。”

“我才在江湖上闯荡了没多久呢。”凌岁寒歪歪头,颇为好奇地问道,“很多故事?哪些?”

“在柏州定山之上,有一道家门派,据说是当今武林第一派。”郑伯明道,“一个时辰前,我刚收到的消息,定山派就近召集了柏州一带的部分江湖人士,当众向他们说明,十年前定山弟子对召媱的误会,并希望这些江湖朋友将此事散播到江湖各处。过不久,定山似乎还准备召开一次武林大会。”

凌岁寒闻言愣了一愣:“这么快……”

尽管凌知白早就向她保证,掌门和各位师伯叔定会当着天下群豪的面给她和她师君道歉,但她完全没想到定山派的动作会快到如此程度,半点都不耽搁。

郑伯明道:“了解来龙去脉以后,我特意算了算此事发生的时间,然后到架阁库调取了旧案卷宗。”

当年召媱杀死那群金羽卫官兵,为避免牵连到无辜,以长刀在树干上刻下“杀人者召媱”五个大字,因此这些年召媱其实与凌澄一样都是朝廷钦犯。只不过她行踪无定,朝廷官兵实在找不到她,何况即使找到了她也打不过她。渐渐地,这案子便不了了之,但此案的卷宗自然还保存朝廷衙门的架阁库里。刹那间凌岁寒心神一凛,不再似方才那般放松,整个人的身体坐姿调整成防御戒备的状态。

郑伯明接着道:“你可知道那些金羽卫官兵出城为的是什么事?”

“你们朝廷的事儿,我怎么可能知道?”凌岁寒脱口否认,顿了顿又忍不住道,“我当初就是跟着我师君路过,偶然碰到他们欺负弱小。只是好像听说……他们是在抓什么人?”

郑伯明道:“是一桩冤案里的无辜之人。”

“冤案?”凌岁寒的眼神依然凌厉,试探问道,“你突然说起这个,难道这冤案与尚知仁有关系吗?”

“那年我并不在长安为官,对这案子的详细情况不甚清楚。但尚知仁对凌将军一向嫉恨,无论他是不是此案的主谋,若说案发以后他未在其中推波助澜,那是不可能的。”郑伯明喟叹道,“在以往,我绝不赞同你刚才的话。但令师之事,让我想起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

其实如今,比起尚知仁,郑伯明等有识之士更担忧魏恭恩的野心。

倘若没有尚知仁的谗言,凌禀忠不死,魏恭恩定掀不起风浪。

郑伯明正色道:“先圣有言:‘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我确实做不到‘以恶制恶’,但有人这么做了,或许也不能一定说是错,我如何惩治这样的义士?待会儿我会上疏一封,向圣人证明你的清白。若不出意外,明日你便可以重获自由,但希望今后你莫再做出格之事。”

凌岁寒沉默了一会儿,神情不见欣喜之意,只道了一句:“多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相当郑重。

郑伯明只当她在谢谢自己愿意放过她,并不在意。

翌日,果然如郑伯明所言,凌岁寒被无罪释放,顺利离开大牢,身处在长安街坊的人群洪流之中,终于又见天穹明媚阳光。

恰巧颜尹谢三人正在附近,见状即刻掀开马车帘子,唤了她一声。待她上车以后,颜如舜欣然道:“我们本来打算如果他不放你,我们终究还是得想个办法劫狱。万幸,你平安无事。”

这话说得自然又真诚,显然是发自她的肺腑,而尹若游与谢缘觉也没有任何异议。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们的感情已可托生死。凌岁寒的心底除了感动,还有一丝别样的复杂情绪。

毕竟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平安无事。

弑君之路是一条九死无生的路。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够有幸杀了谢泰报仇,绝对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但凌岁寒相信,她们一定也都还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

凌岁寒有些后悔和她们认识,更后悔和她们成为生死之交,干脆转移了话题:“马青钢呢?”

“还在陈家庄。”颜如舜等人遂将先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包括与抵玉的那场谈话。

只不过她们说得简略,只提到梁未絮是刀魔晁无冥的弟子,今后有可能会对她不利,让她小心注意。至于晁无冥为何会留在魏恭恩身边做事的详细原因,似乎没那么重要,为节省时间,她们遂略过不提。

凌岁寒听罢沉吟道:“所以你们进城,是还准备调查马青钢的那些护卫的为人?”

自她进了马车,谢缘觉便在第一时间伸手为她把脉,这会儿虽不说话,但点了点头。

凌岁寒正要与她们一同行动,倏然脑中灵光一闪,看着谢缘觉道:“我是不是还需要继续休养啊?要不,我先回陈家庄等你们,顺便我也能看着马青钢,免得出什么岔子。”

难得凌岁寒会主动提出要休息,这让谢缘觉颇感诧异。不过看脉象,她确实依然还被噩梦纠缠,或许她近来是真的累了,谢缘觉想了一想道:“马青钢有定山派的朋友们看着,你回去以后好好歇歇吧。”

回到陈家庄,凌岁寒与留在庄内的段其风等人见了面,表示事已完全得以解决,劝他们不必再留在此处,不如与同门会合,先去处理他们自己的事。而送走这数名定山弟子,凌岁寒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入地窖,只将马青钢一个人带出来,带他到了后院柴房。

柴房门窗紧闭,又未点灯,尽管是在白日,房内环境也显得十分昏暗。

凌岁寒刚刚才出大牢,身边没有佩刀,遂直接在此处拿了一把柴刀,刀柄在她左手转了个圈儿,她的声音冷冷淡淡,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马青钢穴道被封,动弹不得,满腔怒火:“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若是敢对我动手,你——”

“你说得真不错,我胆子确实很大。”凌岁寒登时打断他的话,语调甚至带着几分骄傲自矜,旋即手腕一转,手中已经生锈的柴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他一根手指,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你所愿,我已经对你动手了,你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想活,想活,我想活。”鲜血滴滴落下,马青钢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剧烈疼痛让他的态度瞬间变得卑微。

“原来你的胆子这么小啊。”凌岁寒眼中闪过明显的轻蔑,“你可是武将,这么怕死,还怎么上战场?当初谢泰要打铁壁城,你为什么会自告奋勇领兵出征?”

听见她竟直呼圣人名讳,马青钢大惊失色,怔了片刻,又奇怪她为何会对铁壁城之战感兴趣,忍着疼痛道:“我……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不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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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岁寒道:“看你回答得怎么样。”

尽管对她的将信将疑,但马青钢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无奈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是我们做臣子的——哎呦喂!”

霎时间第二刀砍下,又是一根手指与马青钢的手掌分了家,凌岁寒面覆寒霜:“我要听真话,不是假话。”

十指连心,马青钢疼得想要打滚,偏偏身体又无法动弹,他怕了对方的狠劲,连忙道:“是……是尚相公让我向圣人请命攻打铁壁城的。”

“尚知仁?”凌岁寒追问,“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马青钢道:“铁壁城之战,圣人本来属意凌禀忠为主帅。那几年凌禀忠战功太盛,身份又特殊,如果他再打下铁壁城,圣人龙颜大悦,他必会取代尚相公的地位,成为真正的朝中第一人。尚相公不希望这种事发生,所以才……”

凌岁寒道:“铁壁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人所共知。你打赢自然有功,但尚知仁难道不怕你打了败仗,反而让你们失去圣宠吗?”

马青钢道:“起初我确有这样的担忧,但尚相公告诉我,既然凌禀忠已经向圣人进言铁壁城不能打,那么这一战无论胜败,圣人都不会怪罪我们。”

凌岁寒道:“为什么?”

马青钢道:“因为……因为圣人不能有错,圣人的每一个决策都必须是正确的。”

凌岁寒没听懂此言之意,冷冷道:“不想失去你的第三根手指,就把话说明白一点。”

“是,是。”马青钢立刻答道,“圣人好大喜功,近些年来尤其热衷边事,一心要开疆扩土,而凌禀忠‘持重安边、与民休息’的提议,不仅仅是在铁壁城的事情上和圣人有了分歧,更是在战略国策上与圣人有了根本分歧。如果铁壁城一战失败,那就证明凌禀忠是对的,圣人是错的,这是圣人绝对不可以容忍的。所以尚相公与我说,只要我把这场败仗的责任全部推到凌禀忠的身上,告诉圣人,更告诉世人,铁壁城不是不能打,大崇不是不能打,只不过是因为凌禀忠在战场上的阻扰才使得将要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圣人便不会罚我。”

“好大喜功”不是一个好词,这段对于谢泰的评价其实很不客气,但一来马青钢已看出凌岁寒对天子的厌恶,二来这私下的谈话应该不会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他才敢实话实说。

说到最后,他又疼得忍不住哀嚎起来,正想求个情,希望对方能先给自己的断指止血,抬头望向对方犹如寒冰的一张脸,他被吓得一哆嗦,话到唇边,竟不敢出声。

日渐暮,紧闭的柴房愈发昏暗,静了好半晌,凌岁寒才又沉声问道:“那么之后凌将军被诬谋反,也是你与尚知仁设计构陷?”

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气,马青钢虽不知道她与凌禀忠究竟是何关系,还是忙忙摇头:“凌禀忠的罪名是与太子一同披甲入宫,谋逆作乱。我就算有胆子构陷他,也没有胆子用这种法子构陷太子殿下,稍有不慎,这是要掉脑袋的事!不过……”

“不过?”

“不过我还听尚相公说过,铁壁城之事,圣人一直在等凌禀忠主动认罪,凌禀忠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圣人已经对凌禀忠起了杀心。”马青钢实在无法再忍受断指的疼痛折磨,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我已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看在我有问必答的份上,能不能请女侠给我上点药止血?”

柴房外,夕阳缓落,暮鼓声起。而与这阵鼓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院里一阵“哇哇哇”的鸦声。

养了“如愿”这么久,凌岁寒对它的习性已经非常熟悉,听见它叫声里的欢快,猜到定是谢缘觉等人归来。

绝不能让她们知道自己和马青钢的谈话内容。凌岁寒即刻转身,蹲在马青钢的面前,森然目光盯准他,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仿佛是浸在寒潭之中:“你回答得还算不错,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姓凌,本名凌澄。”

话才落,左手一挥,手中柴刀刹地向他脖颈一劈。

血泉喷射而起,马青钢人头落地。

然后,她听到颜如舜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她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