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就一直陪着朕,由生到……
风声从耳旁略过,夜晚的少室山格外寂静,只有殿宇的点点光亮,像是星子零碎掉落在山林里。
上清宫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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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江芙被贺兰玥揽着,在他出神入化的轻功影响下,她感觉身子十分轻盈,自己则像个绝世高手,足尖轻点在月光银河中。
“陛下要带我去哪儿?”江芙问身旁的人。
“自是带阿芙去看埋你的地方。”在如此浪漫美妙的场景,贺兰玥说道。
这人真是太没礼貌了,简直是要毁尸灭迹。
山风烈烈,衣带纷飞,像是吴道子画笔下最流畅的线条,飘荡在空中。从下面看,好似仙人出游,对凡尘毫无留恋。
江芙撇嘴:“陛下今日就想将我埋了?您好歹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吃顿饱饭有个准备。”
“朕还没想好,乖阿芙。”贺兰玥像是真的在思考何时将她埋了。
“好吧,那臣妾想要亮晶晶的衣服首饰做陪葬,还要多一点银钱,太穷了会被别的小鬼嘲笑。”淑妃娘娘对身后事提出合理建议。
“朕准了。”皇帝陛下批了朱砂。
“谢谢。”江芙很礼貌地说。
到了少室山的另一面,山脉蜿蜒没有尽头,林木中开着暗红的花,像是盘旋在暗处的蟒蛇吐着信子。
夜幕低垂,信步游走,二人话语间机锋你来我往,冲淡些许寂寥。
江芙打开一支火折子,隐秘而威严的大道在她面前铺开。
玄陵依山而建,石刻神道蜿蜒而下。朱雀石像开道,两侧的石人石马依次排列,栩栩如生,仿佛兵卒镇守于此。
不远处隐隐有打铁凿石之声,像是兵戈相撞、铠甲摩擦,阴兵借道,即将杀过来。
江芙悄悄隐藏在贺兰玥身侧,他气定神闲地往前走。
呲呲——好像有人在戳她的肩膀,江芙身子一僵,不敢回头。
她后面,明明,没有人。
但那宽大异常的手指还在戳她,偏要她回过头来。
江芙紧紧攥着贺兰玥的袖子,一咬牙回首,空无一人。
阴兵的声音靠近,金戈铁马,两侧的石人即将要活过来似的,在夜色里扭曲,眼神可怖。
江芙愣了愣,随即缩头躲到贺兰玥身后,不敢睁眼。
贺兰玥收回折扇狂笑:“怕什么?朕的陵墓得天独厚,山川庇佑,不会有鬼害你。”
原来是他搞的鬼!
江芙锤了他一拳,惊魂甫定:“你太过分了!”
“这就过分了?阿芙还是见识太少。”这位内力雄厚之人接下了江芙一拳,混不在意道。
下一刻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不好意思陛下,我好像将您的袖子点着了。”江芙举着手中的火折子,略显尴尬。
火苗自他袖边冒出,在黑暗中跳动着,火光赤金交织,外面一圈还能发出彩色的光晕,是很漂亮的颜色。
前提是忽略逐渐升高的温度。
皇帝陛下恼羞成怒,劲掌成风,一举扑灭了火苗。仅剩下残缺的黑边,和另一边袖子比起来少了一块,像是被烧糊了。
“陛下威武!”江芙重新点起一个火折子,讨好地笑:“火遵其令,无物不长,是吉祥之兆。臣妾觉得这般衣裳样式很……独特,世间再无第二件,陛下英明神武,方能驾驭。”
贺兰玥看看自己的袖子,又抬头看看江芙,目光充满怀疑。
“好了陛下,我们快走吧。”她拉起他的手,问道:“现在去哪儿呢?”
“就快到了,你会喜欢的。”贺兰玥道。
他把江芙带到了自己的陵寝。
这里几年前便开始修建,原本是为灵帝贺兰嘉准备,但他死的太早,并没有享受到少室山墓地,棺椁被安放在了綦陵。
如今贺兰玥登基,玄陵自然被他握在手中。陵墓外头的圆顶还未封上,但内里的几座殿宇已经初具雏形。
贺兰玥用令牌打开了兵卒的包围,带着江芙向阶梯下走去。
地下的空气粘稠,阴暗潮湿,幸好有通气口送来清新的风。
进入第一道石门,便到了前殿。这里模仿朝堂样貌,穹顶绘日月星辰,墙壁有飞天神女,澄泥砖隐隐泛起金色,如缠绕的纹路向中间汇集,聚集在最中央的高堂。然高堂空空,下面数个陶俑叩头在地,极尽恭敬。
第二道石门后是中殿,像是帝王寝宫。玉质王座,山川屏风,沉木床架。长明灯燃起,灯油落地,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又过了两道石门,走了很长的路,才抵达终点——后殿。这里除了最中央威仪的巨大棺椁,周围再无一物,空空荡荡,十分阴森。
而那棺椁还未盖上棺材板,石制外椁雕刻蟠龙浮雕,楠木内椁镶嵌各色宝石,像是充满诱惑的深渊。
“这不是阿芙最喜欢的么?”贺兰玥随手从内椁上扣下来一块宝石,笑眯眯递给江芙。
江芙不敢接,她可无福消受皇帝陪葬。
贺兰玥眯起眼,笑意顿消,并不收回手。
江芙颤巍巍接了:“多谢陛下。”
算了,墓地里的钱也是钱。
贺兰玥终于满意,负手绕着棺椁转圈,垂头审视着。一会儿敲敲这个角,一会儿又拍拍那个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挑西瓜。
棺椁周边的地面刻有繁复的符文,似是守护,又是威慑。
“朕把你埋在此地,你就算死了也走不成。瞧瞧这棺椁多宽敞,就算两个人一起躺也不会挤,你只要跟朕一起死就可以了。不能早一刻,也不能晚一刻。”
“旁人来祭奠,烧的纸钱定然很多,我们可以一起用。你在地府也不要招惹阿猫阿狗,朕会生气。”贺兰玥畅想着。
江芙已经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了:“你的意思是,我为你殉葬?”
贺兰玥黑了脸:“阿芙不愿与朕同死?”
“没有,陛下方才明明有机会解毒,我只是不解。”江芙道。
他为什么不能活着呢?
“那就一直陪着朕,由生到死有什么区别?朕总会保你荣华富贵。”贺兰玥双手扶在江芙的两臂,盯着她。
“可以啊,没有比这里风水更好的墓地了。”江芙语气温柔。
“把手伸出来。”贺兰玥淡声。
江芙的手继续背在身后,甚至更往里缩了缩。
贺兰玥眉眼恹恹:“朕不喜欢玩这个。”
他再不管江芙的抵抗之意,抓住她的小臂,从她的袖子里拿出一张还未拆封的信笺。
“阿芙的衣袖没有暗层,却偏要学旁人藏东西。”贺兰玥将信笺放在灯台上烧了,吐出两个字:“愚蠢。”
原来别人能装那么多东西是因为有夹层!江芙恍然大悟。
可她很快又涌上难过之意,这是她从死去的薛伯棠身上偷偷拿的,没想到被贺兰玥看见了。
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消息,她有些颓丧。
“是啊,我笨得很,想要救一个人,可那人却将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陛下要杀要剐随意,将我埋在这里也成。”江芙自暴自弃地背过身。
“朕改主意了。”贺兰玥笑嘻嘻,将她抓过来:“你死之前,同朕做些别的事。”
江芙蔫蔫地看他。
什么事?
……
江芙最终没有被埋。
很快,她又被轻功带着回到了上清宫。
玉衡殿后的池塘满是荷香,风吹花动,甚是雅致。小舟晃晃悠悠浮在水面,拨开水波,朝荷花池深处飘去。
“陛下所说何事?”江芙坐在船尾,吸了一大口花香。这可比墓地里的味道好闻多了,哪怕是皇家墓地。
“你殿里人太多了,不想进去。”贺兰玥抱怨道。
江芙不知道他今日到底在烦些什么,贺兰玥不说,她便只能钻过来趴在他腿上:“陛下,同我说说你在想什么,我想听。”
贺兰玥抚过她的后脑,去掉了珠钗,摩挲着她的耳垂。
船内昏暗,人影与荷花交叠,一同摇曳在月色下。
他低头吻在江芙嘴角:“朕想做什么,阿芙当真不知?”
“应当知道一点。”江芙回应着他,身子软下来。
“真聪慧,朕喜欢和阿芙做快乐的事。”他脱去江芙的外衫。
小舟轻晃。
第52章 “好阿芙,乖阿芙,说你……
“我听说会很疼。”江芙手臂搭在他肩上。
贺兰玥从堆着的袍子中拿出一个小盒打开,白玉药膏发出淡淡的清香。
“朕不会让你痛的,好阿芙,乖阿芙,说你想我。”他用指尖蘸取药膏,耐心为她抹上。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前,可贺兰玥还是感到密密麻麻的思念,一寸一寸敲打着他,绕是他的内力再为深厚,也难以抑制。
她知道他太多事,她是个妙人儿,是个小骗子,也是个好的不得了的人。
贺兰玥要她也想他,不然就杀了她。他恶毒地想着。
江芙的呼吸乱了,心跳似乎也被他捏在手里,她的生死、她的喜悲,全凭他的意思。
“我想你。”她那双桃花眼氤氲着,看他。
皮囊也交给他,心思也交给他,如果他真要拉上自己一起死,那也没什么。她的确喜欢那华美尊贵的棺材。
年轻的帝王此时全然不复往日的生杀予夺,他闭上眼,鸦羽似的眼睫微颤,可见内心极不平静。
他自然不会杀她,他不会让她死的。连一丝可能都要掐灭。
“我最爱陛下。”她轻啄他,呢喃着:“陛下是我的夫君呀。”
管他是什么暴君,什么灾祸,她就是想念他。
如此贴近,她更加想他。
再近一点好不好?太远的距离总让人感到不安。
“你过来些。”她道。
“别说了。”他似乎再也受不了,抵着她。
她是耐心的、温柔的,感受着他。清冽的雪落在她身上,珍重又郑重地对待她。
隐约有笛声传来,洗净夏日的浮躁,清凉地落在荷花池。笛声并不凄然,却诉尽了离别意。
谁会喜欢别离呢?
二十四桥明月夜,二十四岁的贺兰玥不爱离别。
他只想看她。
荷花重重叠叠,如梦似幻,掩映着小船。小舟拨开水面深入藕花池,涟漪一圈圈泛开,一层又一层的水纹荡漾,直至池底。游鱼也安静下来,不敢打搅。
粉的、白的荷花被船身分开一处口子,夏夜游船好不惬意。他甚爱甚怜荷花,拨弄着,她怪他鲁莽,小心惊动了花苞与池中鱼。可她又喜欢他的直白,直白地诉说着思念。
真是奇怪极了,人的心怎么会有这样纯粹又复杂的情感?
“疼么?”他问。
江芙哼哼唧唧,她像是陷入一片很大很大的棉花糖中。她平日里压着的情绪,顺势都被带了出来。
“看来并不疼。”他喜欢听江芙这样的声音,拨开她黏在额头的碎发,指尖擦拭过她的汗水,看进她害羞躲闪的眼神:“很漂亮。”
朕的漂亮阿芙。
贺兰玥忽然发觉共感的好处来,他如果能知道她的疼痛,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那他就完全可以令她安适,不被疾病苦痛侵扰。
他知道怎样是疼的,怎样是舒适的。他并不为此觉得没面子,只会骄傲地继续,展现自己独特的长处。还偏要一直问她,急了缓了?飘了沉了?人间风月不外如是,他也着了道,并为此欢心。
夜风微凉,无需江芙开口,小舟便会调转方向,调整吃水的程度,安稳地飘荡在荷花池面。加之那白玉膏做船桨的辅助,今日的游船格外顺利。
争渡争渡,藕花深处,撑船之人愈发熟练,小舟行过,藕花迎接,留下深深浅浅的涟漪。
感到她也欢喜,随后他便有了两份欢喜,将心头充盈得满当当。
这是快乐的事,她的快乐像荷叶上的花骨朵、碧绿的莲子心。他的快乐像淤泥中的藕,切开黑乎乎的恶心泥巴,露出满是孔洞沟壑的果实,可这果实也是被人精心灌溉出来的,洁白得仿佛玉如意。
江芙才不觉得黑漆漆恶心,她只会觉得很好吃。
藕断丝连,贺兰玥就是要每一丝都和江芙勾连起来。她就是生长在他身上的荷花,枝叶连着,感官相通,他们就是一体的。
滴答滴答,小雨落在船的棚顶。这世界模糊起来,淅淅沥沥,如泣如诉,很滚烫似的,即将把小舟烫出洞来。
“怎么这时候下雨?”江芙偏头看去,夜晚的雨线朦胧,直直坠入池中,水面不断冒出气泡。
“别哭了。”他接住她的泪,咸咸的。
为什么会哭呢?江芙对自己莫名的泪水感到费解。
往事都被埋入雨水中,变成透明的水汽,飘在空中,啪地一下消失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全身空空,只有面前的人。她便忍不住哭了,雨幕萧萧,呼啸而来。
这事儿真是奇妙,不仅要卸掉所有皮囊和伪装,还偏偏往人的心里钻,挡也挡不住。
“罢了,朕可以替你擦。”带着薄茧的指腹抹去她的泪,划过她的眼角。
江芙的眼角是上扬的,就连哭着的时候也显得很骄矜可爱,他忍不住一直看。
江芙的嘴角也总是上扬的,就算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会笑着。贺兰玥抚摸着她虎牙的尖角。
她完全是他的了。
乌云遮挡天空,夜幕更加低垂,简直要垂到小舟上。可贺兰玥在她身前挡着,她摸到他身上的伤口,同样在雨夜盛开着。她感到这也是一种寂寞。
“若是我能够和陛下一起疼就好了,我想和你一起。”她再也不想作壁上观。
“说什么胡话。”他给了她一个轻轻的脑瓜蹦。
那样她会死的很早的。
雨水连绵,荷花妖冶地开放着。
渐渐的,笛声也停了,雨声也停了。只有小舟继续平稳行驶着。
她不再哭了。
……
自那一日过后,江芙与贺兰玥时常做这种快乐的事。
有时她恍惚里觉得贺兰玥身上的病症与毒从来都不存在,他的身体好得很。
“陛下,我需要喝避子汤吗?”事后她问。
“喝那东西作甚?伤身子。”贺兰玥皱眉。
“妇人产子凶险,朕也见过不少后宫的懊糟事,你不能有孕。”他不容置疑地说。
贺兰玥最讨厌吵闹孩童,若是江芙因此有什么意外,他会将有关之人连同孽障一起杀了。
江芙:“那……”
“你自然不必喝药,因为朕都喝过了。”贺兰玥笑嘻嘻,低头亲她的脸。
江芙环过他脖颈。
六月中旬,蝉鸣更盛,冰鉴里的冰块融化殆尽。
贺兰玥身上的热毒按时发作,江芙看到赤红丝线离心口更近了。
她相信是自己眼花,非要扒开他的领口再看一看。
“爱妃怎的如此急切?朕满足你便是。”他只是笑,将她拉去床榻,放下床幔折腾起来。
江芙累得说不出话。
天气愈发燥热起来,陛下寝宫出入的医者也越来越多,有宫里的太医,也有宫外的游医。幸运的人竖着出来时满头大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其他。
不幸的人横着出来,连头也没有。
贺兰玥经常来玉衡殿找江芙,或是做事,或是单纯抱着一起睡。可即便如此,江芙还是一有时间往他殿里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惧。
听宫人说,玄陵来了更多北边的工匠与犯人,夜以继日地修建。
江芙当晚便做了噩梦,梦中的贺兰玥合衣躺在华丽的棺椁,不论她怎么叫喊,都没有再睁开眼看她。
哪怕是像从前一样嘲讽她、戏弄她都可以!江芙迫切地去碰他推他。
可他还是不看她。
江芙惊醒,抚着胸口大口呼气。
“梦魇了?”贺兰玥从身后环抱着她,他自己的身体应当是疼痛的,可
他却只是抱着江芙,说着“不要怕”。
我怎会不怕呢,陛下。江芙蜷着身子,缩进他的怀抱。
“阿芙再哭就变成泪人儿了,到时眼睛红肿丑的很,旁人还以为你被朕打了。”他知道江芙最是爱美,故意说道。
江芙声音啜泣:“只要陛下有力气打我就成,我可以一直不和你计较。”
一直一直一直,她可以原谅他的。
贺兰玥捂住她的嘴,悠悠叹了口气:“我可舍不得打你。不过阿芙若是有这样的需要,也不是不能一试。”
江芙给了他一锤,气笑了:“能不能正经点?”
贺兰玥抱着她一起笑。
她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他稳健的心跳。
六月下旬,在丞相卢丹臣授意下,禁卫军分批往上清宫调拨,美名其曰保护陛下安全。山脚下驻扎起异常多的军士,每日每夜巡查着,连采买食材的车辆入山也要盘查一遍。
不止如此,连执金吾似乎也开始看着风头倒向。
这个月,贺兰玥身上的热毒发作了两次。
江芙扑向他的寝宫,一进来便闻见浓浓的沉水香,盖住了血腥气。
贺兰玥独自坐在王座,手里的五色绳拆了又编。
他凑的很近盯着绳子,揉了揉发花的眼睛,已经烦躁地摔了几个茶盏。
“阿芙来得正好,朕忘了这个结怎么打,你帮帮朕。”看到江芙的身影,他像是遇到了救星。
“好。”江芙绕过地上的碎瓷片,接过五色绳,上面纹路已经全乱了,她视作不见,只是打了个结系在贺兰玥手腕。
贺兰玥很高兴地摩挲绳结,交代着她:“你系的紧些,省得掉了。”
“我听汪文镜说,陛下今日还未用晚膳。”江芙道。
“你陪我吃。”贺兰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让江芙坐下。
他又朝殿外唤人:“汪文镜,滚进来。”
汪文镜老老实实滚进来,听贺兰玥交代了一串菜名,都是江芙喜欢吃的。
“陛下,您今日需清淡饮食,太过甜腻怕是不妥。”汪文镜没有立即遵命。
贺兰玥走下台阶踹了他一脚,不说话。
他近日来杀了不少医者、臣子、宫人……全宫上下都屏着息伺候,生怕下一个身首异处的是自己。也只有汪文镜能说上几句话。
汪文镜骨碌碌爬起,埋头跪在地上。
贺兰玥又给了他一脚,这才张口:
“你记住,等朕死了,她就是你的主子。”
第53章 娘娘,我会原谅你的
这日凉爽极了,天色湛蓝,是夏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娘娘,魏王殿下来了。”素蝉进殿回禀。
“他怎么忽然来了?”江芙摇着团扇。
刚到上清行宫避暑时,太平郎还经常往她的玉衡殿跑,蹭个饭说说话什么的,江芙闲暇时也会带他画画下棋玩。近来忙着贺兰玥的事,她这才意识到太平郎已经很多日没来找过她了。
更准确地说,是魏王殿下贺兰沛。这是太后为他起的名字,如今太平郎这称呼也很少有人提起了。
他老成熟练地撩开衣摆一角,小脚步端正地踏过门槛,直直坐在椅子上,也不乱看了,也不再晃腿了。这都是宗室教授礼仪的成果,不得睡过寅时、不得言行无状、不得……
随着陛下身子变差的消息传出,太后即将把贺兰沛接到她膝下亲自抚养,明日便是贺兰沛移宫的日子。
再过不久,他便要进入皇室学堂,由太后挑选出的大儒教导。他才六岁,听说宫外的几家官宦们已经抢疯了,都想把自家孩童送进宫作魏王殿下的伴读。
江芙垂眼看他,太平郎抬头直直回看,眼睛瞪的很大。他身上多了点娇贵之气,和第一回所见的拘谨大为不同,殿外是服侍他的众多奴仆,排成一列,低眉顺眼地候在廊下。怪不得人们都说权势养人,就连孩童也不例外。
“我想娘娘宫里的菜肴了。”他道。
太平郎从前每日带着的金锁已经摘了,换成了一枚更尊贵的玉玦。
江芙的视线落在外面拥挤的人头上:“现在并不是用膳的时候。”
“只要娘娘吩咐下去,膳房肯定照做。”太平郎不以为意,“用膳的时辰又不是下人们说了算,娘娘总是很心软,一开始对我好就很好,怎么对奴婢也是这个样子?我和他们当然不同。你这里没规矩,他们会骑到你头上欺负的。”
他捧着茶盏喝水。
“依你看应当怎样?”江芙问他。
太平郎肉肉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的残忍,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一个掉了牙的缺口:“自然是打死,给别人都看看,这叫杀……杀什么?”
“杀鸡儆猴。”江芙倚靠在座位揉揉额头,有些疲惫地说:“你走吧,我还不想用膳,你留在这里也没东西吃。”
太平郎浓密的眉毛皱起:“为什么?”
江芙没再搭理他。
“娘娘不应该这样对我,别再去找皇帝了,他不是在生病吗?”太平郎再怎么样也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你对我再好一些,我以后也会对你好,这样不好吗?”
“他们都抢着对我好,娘娘怎么不来找我?”太平郎很困惑,他这些日子形成的思维方式在很多地方都得到了印证,却对于他最喜欢的淑妃娘娘没有用。
她太奇怪了,看也不看自己。
“太平郎长高了。”淑妃娘娘只是这样说。
她根本不听自己说话,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小孩!怎么不想想单凭一个小孩可以保护她吗?太平郎生出了怒气。
“你不要叫我太平郎!没有、没有这种名字。”他说到太平郎三字时顿了顿,又焦急地跳下凳子,拽住江芙的袖子大声道:“你留我在这里吃东西,就像以前一样!你不是一直这样对我吗?我会原谅你的。”
“好,魏王殿下。”江芙牵起他的手,这让小小的魏王感到了胜利。
他听到宫人悄悄说过,现在的皇帝死了,贺兰沛就是皇帝了,贺兰沛就是他。这太好了,那他也能随时见到淑妃娘娘了!
然而江芙下一刻将他推出了殿门,送客之意明显:“本宫乏了,滚吧。”
她合上殿门。
“你、你太过分了!早晚会求我的!”小小的魏王贺兰沛跳脚,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拍门,却毫无用处。他忘记了贵族走路的礼仪,小脸红扑扑,气冲冲地离去。
走出玉衡殿,他愤怒地踹着池边的石龟,又咝了一大口气喊痛。
“殿下息怒。”身后的仆从跪倒一片。
“我最讨厌淑妃娘娘了!”贺兰沛一屁股坐在石龟上,黑眼睛紧紧盯着玉衡殿的大门。
若是这扇门此时打开,淑妃后悔了来和他道歉,他也能勉强原谅这个曾经的朋友。
一个内侍上前跪下,给他揉着脚,嗓音谄媚:“淑妃出身低微,性子又蛮横,殿下血脉高贵,何必与这种不识好歹之人计较?”
“不识好歹是什么意思?”贺兰沛问。
内侍逢迎道:“小殿下,不识好歹就是坏的恨,不懂得感恩,以后会遭报应呐。”
他将贺兰沛肿起的脚揉得舒服极了,等着受赏赐。
“哈哈哈哈!那你就是不识好歹的人。”贺兰沛指着他哈哈大笑,现学现用:“快去把这个很坏很不识好歹的人打死!”
内侍的惨叫声响起,玉衡殿里的人一定能听到。而贺兰沛却还嫌他叫的不够响,让人用力打。
血太红了,流进鹅卵石的缝隙,贺兰沛看着还有些害怕。他绕过内侍跑开,站在玉衡殿大门口抬头看。
可是门始终没有打开。
第二日,贺兰沛来到太后宫里请安。
他昨晚没有睡好,没什么精气神,像是被大太阳晒蔫了的花朵。
太后已经知道魏王殿下因为一点小事活活打死宫人,且这小事还和淑妃有关。不知那江芙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贺兰沛对她很是亲近。不过好在她是个目光短浅的女人,没有借机生是非。
然而贺兰沛之后还有大用
处,作为下一任储君的重要人选,他的心只能向着卢家。万不能再出现一个像贺兰玥那样无法掌控的疯子。
贺兰沛跪在地上,一板一眼说着吉祥话。他对太后很恭敬,但也仅限于此,并不会再往前踏一步。
太后并没有因为昨日的事训斥他,反而当作没发生似的,只是问他的起居与识字之事。
“嬷嬷说你连早膳都没用,别饿着了。”太后笑得慈爱,命人端来一碗阿胶桂圆羹。
贺兰沛见过太后这样的笑,是对那只行动缓慢的年老狸猫。
“太后娘娘,那只猫呢?”他环顾四周。
“它太老走不动,哀家便把它留在宫中了。”太后道。
贺兰沛眨眨眼感叹:“您对那只猫真好啊!”
嬷嬷将瓷碗捧到他面前,舀起一勺吹了吹,随后递到他唇边。
贺兰沛偏过头,接过了碗:“我自己吃。”
不知道是这甜羹太好喝,还是他真的饿了,贺兰玥只觉得身子暖暖的、轻轻的,一口接着一口喝,碗底都干净了他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勺子。
“乖孩子,哀家宫里的饭食不比淑妃的差。”太后从位子上走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这还是贺兰沛第一次让她摸自己的头。
“真好喝……”贺兰沛放松极了,懒洋洋趴在桌子上,感到很舒服。
像是无忧无虑飘在天上,飞来飞去,他难道真的会飞了吗?
然而他努力再一次眨眼,发现自己还是在地面。
身体忽然变得很沉,他困了,眼睛都要睁不开。
他看到闹市的酒楼小肆,一个叫太平郎的小孩穿着很旧的衣物,正坐在路边玩泥巴。华贵的马车匆匆行过,他好像闻到一阵很香的味道,羡慕地抬起头。
太平郎开始饿了,可他不敢走近,那些带刀的侍卫看起来会吃人。
这时有一个乞丐被车马撞倒在地,周围的人却都说这乞丐重冲撞了宫里的娘娘,肯定会被打死。
太平郎一骇,马车里的人好坏啊!怎么能不讲道理就把那么那么可怜的人打死!
之后马车的帘子便被从里掀开了,那只手跟小葱白白的尖儿一样,随后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这就是宫里的娘娘?
那一瞬间,周围的声音太平郎全都听不到了,泥巴球从他的手中滑落,又在地上摔成一滩烂泥。
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像戏楼上挂着的仙子图一样。而仙子如今从画里走了出来。
之后那位宫里的娘娘命人分发粮食,他抢到一袋粟米,紧紧抱着,光脚跑回了自家的木屋。
那时太平郎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是此时此刻,她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头,很温柔很温柔,跟昨日完全不一样。
太好了,他会原谅她的。
……
“太后娘娘,魏王殿下睡着了。”太后身边的女官说道。
“抱去偏殿吧。”太后收回手,疲惫地说。
内侍随即将熟睡的魏王抱走。
“这五石散还真是好用,你让太医院的人盘算好用量,不可太多,别变成了傻子。”太后笑着吩咐女官。
“奴婢省得,太后娘娘用心良苦。”
如此一来,吃多了太后宫里的膳食,太平郎只会乖乖听话,哪里还会想着什么淑妃贤妃德妃?
这是最好的法子,并不费力,见效也快。
“皇帝今日不在殿里养病,跑去哪了?”太后坐在卧榻,又问道。
“回太后娘娘,陛下说今日的天儿甚好,便带着淑妃娘娘去了马场,说要教她骑马。”女官躬身回答。
第54章 “求求朕。”
少室山的山脚有一片平整的草地,有专人打理,用来给贵族们打马球。不远处的马厩里养着几匹好马,毛色油光水亮。
但是,与内侍从外头牵进来的黑马比起来,它们瞬间都失去了光彩。
这匹马通身漆黑,只有额间一道竖着的白,如同马中的二郎神。四肢修长有力,筋腱分明,颇有气势。它倨傲地看着马厩的方向,打了一个响鼻,随后走向贺兰玥。
高大的马儿停在身前,眼睛像纯粹的宝石,折射日光。江芙从没骑过马,也有些害怕这样庞大的动物,悄悄退后了一步。
贺兰玥像是没看见江芙的反应,拍了拍骏马的头,向它介绍着:“小乌云,这是阿芙,你对她恭敬些。”
马儿转头审视着江芙,这个白白的人类尴尬地举手朝它打了招呼。
贺兰玥今日穿了窄袖武服,翻身跨马,动作利落漂亮。他随后朝江芙伸出手,示意她上马。
乌云是陛下最喜欢的马,此次从京中来上清宫还特意带着它。它平日里最傲,除了贺兰玥并不让其他人骑,此时却乖巧低下脖子,没有驱赶江芙之意。
“我就这样上马吗,它会不会把我摔下来?”江芙表示怀疑。
她思索着,应该先抬起哪只脚?还是等着贺兰玥将她拽上去?
贺兰玥就坐在马上,垂眼看她,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江芙将手放在他的手掌心,贺兰玥捏了捏又松开。他俯下身,两只手夹着江芙的上半身,直接将她掂上马,放在自己身前。
“没骑过马?”他从背后环着她。
江芙点点头,侧坐在贺兰玥怀中,寻找平衡。
贺兰玥猛一拉缰绳,马儿行动起来,江芙紧紧抓着他。她发间装饰简洁,黑发被风吹起,馨香的气息飘来,萦绕在贺兰玥鼻尖。
他将下巴搭在她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连缰绳也不管了。
乌云开始随意跑着,漫无方向,江芙急忙把缰绳塞进他手里:“别撒手啊!”
“求求朕。”贺兰玥的恶趣味又来了。
“那就求陛下……”江芙一向能屈能伸,然而她刚开了口,又被贺兰玥打断。
“阿芙不能这样没骨气,遇到事情,旁人让你求你便求了?”他重新拾起缰绳,语带不满。
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江芙冷笑。
“旁人是旁人,陛下是陛下。”她又一本正经道。
“朕也没有让你求着做事的习惯。”贺兰玥不承认,又一拍脑袋,意味深长地补充:“不对,在某些时候阿芙求一求朕,朕听了欢喜,也会更卖力。”
江芙听到这话,双腿不自觉一酸。
“我才没有。”她立即否认,挽回面子。
“没心肝的小骗子,昨晚不是还很喜欢么?天一亮就翻脸不认人。”贺兰玥在她颈边低声控诉着,挠了挠她的腰。
夏日衣衫薄,江芙噗嗤笑出来,推他的手。
热气扑在她耳朵上,痒痒的。江芙肩膀一抬,他的脸就贴在了自己脸颊,很是顺从。
江芙忽然觉得心里头很柔软,比天上的云、脚下的草都要软和。今日的天蓝得透亮,如同倒挂的湖水澄澈见底。
“没有不认人,我最最最喜欢和陛下待在一起。”她自然地靠在贺兰玥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这让江芙很有安全感。
乌云放慢了速度,载着二人,像个将军似的巡视自己打下来的领地。
江芙偷懒之意明显,动也不动,一副前来踏青游玩的样子。贺兰玥索性下了马,让她自己摆正身子。
“若是再不好好学,乌云即刻便会把你丢下来,摔个狗啃泥,到时候朕让所有人都来看看看淑妃娘娘的样子。”贺兰玥阴恻恻威胁,掐了掐她的手臂。
“我学我学!”江芙随即夹住马腹,端正了态度。
贺兰玥牵马在下面走着,江芙紧张地坐在马鞍上,偶尔也会分心看他的头顶。
“不懂器乐诗书,女红一塌糊涂,写字歪七八
扭,马也没骑过。”贺兰玥对江芙这些特点如数家珍,却不带半分轻视,他只是疑惑:“朕好奇你究竟怎样长大,是在贫苦人家吗?”
他想知道她生长的环境,想知道小小的江芙面对着怎样的困难。旁人究竟是怎样对她的?将她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这样的为人处事。
琴棋书画算什么?那些女则规训实在没意思,只会教导出一堆木头,还是他的阿芙最为鲜活。
江芙取下马背上的水囊喝了一口:“我上过学的,而且也没那么穷。”
“朕看得出你知晓不少东西,但无一精通,你上的是什么学堂?”他又直白地问。
江芙沉默了。
很快,她倒打一耙:“陛下原来是嫌弃我。”
“是啊,你再学不会,朕就罚你,”贺兰玥用扇子敲了敲她的手背,督促着。
其实江芙已经上手很快了,贺兰玥却还不满意,恨不得江芙现在就能策马飞奔。
“你这是揠苗助长。”江芙抱怨。
他置若罔闻,又让侍从拿来弓箭,在手上掂了掂:“既然都学了骑马,不如将弓箭也一并练了。”
他又恨不得让她立刻能够百步穿杨。
江芙震撼了,这是什么鸡娃教育?
“有朕教你,想必很快就能学会了。”贺兰玥自顾自说着,熟稔地张弓搭箭,一只眼眯起:“朕给你打个样,看清楚了。”
箭矢朝马场外的树林射去,随着一声惨叫,树上掉下一个人。
羽箭正中他胸口,已经断了气。
居然在行宫底下、天子眼前出现了刺客!还无人发现!
监管马场的内侍膝盖发抖,扑通跪下。随后这一干人等都被拖了下去,哭嚎求饶声不断,被堵住了嘴,只剩含糊不清的呜咽。
余下的人本想去收拾尸体,被贺兰玥抬手打住。
他将弓箭递给江芙,笑眯眯道:“再给他补一箭。”
“臣妾不会张弓射箭。”江芙无奈接过。
“去,人都已经死了,你怕什么?”贺兰玥敛起笑容,又变得冷冰冰起来。
他要是去当老师,这样的喜怒无常,肯定第一天就把小孩们都吓哭,江芙想。
江芙举起沉沉的弓箭,若是贺兰玥撩起她的袖子,定然能看到她被迫出现的肌肉线条。她动作很大,夸张地表示出自己的努力勤奋,随后有样学样把羽箭射出。
箭矢软趴趴落下,距离仅有一丈。江芙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战绩,早有预料。
贺兰玥深吸一口气。
他看起来又要生气,江芙在心里想着措辞。这人简直不讲道理,谁能没学会爬就先跑起来?
贺兰玥转而沉思起来,绕着马儿转圈。
马场外的汪文镜愣住,跟着贺兰玥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贺兰玥一向是杀伐果决的,最讨厌拖泥带水和犹豫。
您在发愁什么呢?陛下。
江芙看得发晕,弯腰一手拽住他的肩:“你转得我头都晕了。”
“好啊,你倒开始嫌弃朕了?”贺兰玥带着气,仔细听还有几丝若有若无的委屈,他将弓箭扔在地上:“罢了。”
江芙想要下马,手忙脚乱。
“若要你什么都学会才能自保,便是朕无能。”贺兰玥下了结论,顺手扶着她下马。
接触到熟悉的地面,江芙高兴地学着贺兰玥绕了个圈。
乌云用前蹄刨着地面,对二人的行为表示不解。
“我累了,咱们回去用膳吧陛下。”江芙抱着贺兰玥的手臂晃了晃,眼睛弯弯。
“惯会偷懒。”贺兰玥轻哼。
他们一同回到江芙的玉衡殿用了晚膳,一切恢复了平静。
夜幕落下,外面偶尔有子规啼叫。
明明春日早就过去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子规的叫声?
江芙沉沉睡去,半夜却忽然被贺兰玥摇醒。
“陛下?”江芙晕晕乎乎,还想继续钻回去睡觉。
“坐起来,朕给你运功。”贺兰玥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来。
江芙睡意朦胧地盘腿坐着,背对他。
“怎么大半夜想起来给我运功了?”江芙打了几个哈欠。
“听话,以后你来月信便不会疼了。”贺兰玥发顶有些乱,碎发遮挡在他脸前,看不清眼底神色。
他不会告诉江芙自己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来了月事,身下全是血,多得不正常,怎么也流不完,像赤色的河流。她很痛苦,脸上苍白一片,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可他竟然感受不到她的疼痛了。
贺兰玥见过太多血,但在梦里江芙身上浓重血腥味令他接受不了。
内力不要钱地往江芙身体里送,她按照贺兰玥所说的呼吸、念经。
若是老和尚圆悟晓得徒弟是这样耗费那些可以救命的功力,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不过圆悟若是知道因为什么,恐怕也不会再多说一句……他们这样的人都是疯子,世人眼里最珍贵的物件都可以弃之如敝履。
江芙的小腹感到一片暖融融,像是偎着汤婆子。
贺兰玥终于放了心,倒头继续睡,江芙连话也没问几句。
第二日天亮,江芙还在睡着,贺兰玥独自走出殿门。
“陛下,您明明知道解毒的法子……”汪文镜原本蹲在殿门口,看到贺兰玥来了站起身,犹豫道。
“再提起此事,朕就杀了你。”贺兰玥丢下一句话,摇着扇子姿态招摇地走了,不知道在乐呵什么。
君无戏言,汪文镜知道陛下的警告是真的,他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跟在后头。
晨光熹微,照得园子里满是生机。架子上的葡萄即将成熟,藤蔓绿叶交叠,为中间亮眼的紫色做陪衬。
素蝉刚送走陛下,江芙便醒了。
“娘娘今日的气色好极了,云霞似的。”素蝉一边竖着她的头发一边说道。
江芙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余光瞥见妆台边角放着一个红色木盒,打开来看,是花生桂圆等喜果。
“这是汪公公让奴婢交给您的,说是幽州防御使秦大人的亲兵送来的喜果。”素蝉转述。
原是曹臻和秦勖已经成婚了,江芙剥了一个花生吃,壳子的碎屑掉在桌案。世情变幻,人心莫测,她心里其实很为他们高兴。
还未梳妆完毕,便又有事情来了。
“回禀娘娘,苏姑娘被几位夫人贵女围了起来,实在烦得紧又走不开,着奴婢前来玉衡殿搬救兵。”一个侍女匆忙跑来。
江芙对她的脸有印象,是苏庭仪常带在身边的。
薛伯棠死后,苏庭仪与他有染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变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笑谈。今日在后院的某处宴席,这些人见到苏庭仪便生出了一股看热闹的兴奋,又是安慰又是悄悄打探细节。
江芙胭脂也不点了,花钿也不贴了,穿好衣裳便带人去往宴席。
她的步辇赶得很急,很快就到了溪水旁的曲水流觞宴饮。不过还是来晚一步,已经有人替苏庭仪解了围。
“那是谁?”
江芙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挡在苏庭仪面前,戴着凤穿牡丹的步摇,可见身份高贵。她似乎在训话,周围那些挑起事端的人此时都变得很安静。
“回禀娘娘,是瑞宁公主。”宫婢道。
瑞宁公主贺兰舒,灵帝唯一的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江芙在行宫这些日子只远远见过一回,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孔了。
第55章 陛下,不要怕
“陛下所料不错,卢氏的军械大多是从南烷暗中买来,再借着运盐的由头送入京城。啧啧,这卢氏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上回私吞军饷放高价子钱的事还没完,如今又能做出通敌一事。”议事殿内,林子业啧啧称叹。
在外风流的汝南王世子此时面容严肃,毫无半点纨绔样子:“薛伯棠打的好算盘,想助推我大绥内乱,坐收渔翁之利。”
“他要何利?”贺兰玥坐在上首,问道。
“卢氏一族许他,待事成之后,割边境五城三州予南烷,并且从此取缔岁供。当真大气!”林子业愤愤,拳头直把桌案砸出了一个坑:“勤王效忠之事做不来,通敌叛国、给皇帝修陵墓这一揽子活倒是殷勤不已。”
贺兰玥低头在宣纸上随意乱画着,只是问幽州的人来了吗。
“回陛下的话,防御使已经到了。不仅如此,执金吾的人也都驻扎在附近,都预备好了。”
另一位将领模样的人说道。
原来表面上与新帝不和的执金吾,一直牢牢握在新帝手中,不动声色蛰伏着。
“办的不错。”贺兰玥给予少有的夸赞,又轻咳几声,对汪文镜道:“朕身子不适,头痛欲裂,传太医。”
汪文镜正勾着头偷瞄贺兰玥画出的东西,像成了精怪的耗子,瞧着很古怪,却又忍不住再瞧一眼。
“依你看,朕画得如何?”贺兰玥挑眉。
“真真是巧夺天工,以假乱真,举世罕有!”汪文镜在脑海中搜寻辞藻,眼睛乱跳。
贺兰玥:“行了,滚吧。”
林子业与将领退下。
没多久,汪文镜便领着孙太医进来了。
殿内昏暗,香炉袅袅,浓重的熏香仿佛要掩盖死气沉沉的氛围。陛下斜靠在御座之上,抬手疲倦地揉着前关穴位,手掌下露出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
可鼻子灵敏的太医却闻见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余光瞅见地上扔着的帕子透点点殷红,他心里便有了底。
把完脉,看着陛下喝完了治愈头疾的汤药,孙太医一如既往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退。这一回,他的脚步比之前更快了。
“陛下,孙太医径直去往太后宫里请平安脉了。”汪文镜从殿外走进。
“朕这位母后,一如既往关怀朕的身子,生怕遗漏什么。”贺兰玥笑意不达眼底,运起功压制汤药的效力。
汪文镜又想起一事,随口说道:“奴才方才去太医院,正遇上张太医提着箱子出来,说是有官员女眷打闹起来在知鱼榭落了水,是淑妃娘娘召的太医。”
闻言,贺兰玥抖抖袖子起身,再不复方才的气若游丝,充满戏谑玩乐之意:“她一向嫌那些往来应酬麻烦,这会儿准是装出个耐心温吞样子,心里指不定如何谩骂。有趣儿得很,咱们去瞧瞧。”
显而易见,听到有关江芙的事,陛下连眼角都舒展开了。像是清风吹开湖面,涟漪一圈推着一圈泛起,连带眼皮眼睫眉毛一起笑。
“得嘞!奴才这就为您开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汪文镜拉长了嗓子。
……
知鱼榭正如其名,邻水而建,河流潺潺,水声清脆婉转,如鸣佩环,池底的小石子清晰可见,天光鱼影共徘徊。
亭台精致典雅,回廊蜿蜒在水边,背后是一大片山林,望不到头。幽篁翠绿,竹树环绕,曲水流觞,别有一番文人意趣。
据说前朝赫赫有名的画家岑芾林就是在此地画的《林溪饮酒图》,为传世名作。
有宫人于水面上撑船,一边打捞枯枝落叶,一边捕鱼。
亭中设有曲水流觞,珍馐美食浮于其上,几位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到陛下仪仗到来,连忙下阶行礼。
陛下矜贵无双,生得一副薄情天家容颜,那视线扫来,直叫人想下跪,不敢与之对视。又忍不住叫人生出些攀附权势的念想。
“淑妃呢?”陛下只问淑妃娘娘在哪儿。
“回禀陛下,方才沈姐姐与苏姐姐推搡起来,一齐掉入湖中。宫人将她们救上来后,淑妃娘娘前来查看,不慎弄湿了衣裙,便去了隔壁竹里馆内更衣。”一位女子说道。
另一位女子也站了出来:“瑞宁公主也一同去了,命人传话说淑妃娘娘要小憩,让我等自便。”
她微微偏头,露出莹白的脖颈,姿态娇柔地补充:“李家三娘给陛下请安,臣女的父亲是中书省门下侍郎,曾带三娘一同入宫在千秋宴为陛下祝寿,您还记得吗?”
无人应答。待她抬起头,陛下早已朝竹里馆的方向离开了。
身后响起笑声,暗指她投怀送抱不知廉耻。
“陛下,那贺兰舒深居简行,大凡宫里有宴饮,不是称病就是伤了,今日怎的会来这种小宴?”汪文镜快步跟着,纳闷地说。
贺兰玥走路带风:“朕怎么知道?”
汪文镜看出陛下的烦躁,不再说话。
来到竹里馆,外头果然站着几个面生的婢女,是苏庭仪和那位沈小姐身边的。
穿过竹林小路,月洞门后,继续向内走去,贺兰玥停在一处殿门外。
“陛下。”素蝉看到突然冒出的贺兰玥,惊讶地行礼。
没等贺兰玥问,素蝉便一一说了:“……我们娘娘换过衣裳后觉得困倦,说要午睡,便让奴婢在外头守着。”
竹林传来鸟雀的叽喳,连屋子里也偶尔传来鸟儿的叫声。
贺兰玥独自推门进入,第一眼便看到架子上挂着的玄凤鹦鹉,油汪汪的赭红腮帮子,苍黄头顶,蟹壳青似的翅膀,脑袋一晃一晃。
宫里的老人知道,瑞宁公主最是喜欢养鹦哥,闲暇时教它们说话。
学的会就好好养着,学不会就拔了毛剪了翅膀,扔进水里淹死。
青纱帐子朦胧,其后是一个侧躺着的身影,长发散下。
“爱妃今早同朕说要给朕绣帕子,原来在此地偷懒。”贺兰玥走近,负手站在青纱外。
“将臣妾惊醒,您还有理了?”江芙笑道,身子微动:“帕子臣妾已经绣好了,陛下且来看看。”
“好啊。”贺兰玥单手掀开帘子。
榻上的人猛然暴起,想要割断贺兰玥的喉咙,却慢了一招,被贺兰玥的匕首挑了手筋。在榻上扭曲着身子,像是裹着鲜艳皮毛的大虫。
这哪里是江芙?分明是一个瘦弱的男子穿上了宫裙!
“朕久闻民间有艺人擅口技,吟叫百端,模仿不同人的声调能够以假乱真。”贺兰玥又用刀尖在他的腿上戳了个洞,将他拖至地面:“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她在哪儿?”贺兰玥的脸色阴沉如水。
男子继续用江芙的声音咯咯笑起来,妖娆瘆人:“贺兰玥,你自己清楚这皇位怎么来的!杀父杀母杀兄,你不得好死啊!”
“可怜、可怜我们公主忍气吞声……只能朝杀父仇人跪下啊哈哈哈哈!”他一边说着,眼眶耳朵嘴里皆渗出黑红的血迹,是提前服了毒。
“咯咯咯咯杀父杀母,不得好死!”架上的鹦鹉叫得欢畅。
汪文镜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地上丑陋的尸首,以及指尖发抖的陛下。
那一瞬,他甚至在贺兰玥脸上看到了无措。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咯咯……”鹦鹉被链子拴着,上蹿下跳。
“封了下山的路,带人去搜。”贺兰玥道,将印信丢给汪文镜:“调执金吾。”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白日里凭空蒸发了?
汪文镜一愣,也知道此时耽误不得,随即领命退下。
贺兰玥跨过尸首,细细摸索着殿内的每个角落,床底、灯台、百宝格、书箱……却没发现密道。
主持修建上清宫的是贺兰玥的人,他明明知道竹里馆此地根本没有密道。
可此时他竟希望有一条自己不知道的密道,尽管会带来杀身之祸,可这有什么呢?至少能知晓江芙消失的方向。
贺兰玥沾了许多灰尘,来到偏殿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偏殿窗子大开,外面是连绵的竹林,有一条下山的偏僻小路。他看到一枚熟悉的蝴蝶珠钗,掉落在窗棂边。
风吹林动,竹叶落下。
黄昏,日头偏西,溪水凉亭。
“回禀陛下,竹林全都搜过一遍了,没有一个人影。”执金吾将领袁沛说道,小心翼翼托起一枚珊瑚耳珰:“但是在另一条路上发现了车辙,旁边还有一只耳珰,微臣已经着一队人马去追了。”
这也是江芙的。
贺兰玥翻身下马,他沿着竹林后的小路一路寻找,连一只兔子都不放过,却全无收获。
他没说话,只是坐在凉亭中等着,一口水也没喝。
“陛下!”汪文镜急匆匆骑马而来,跳下马:“奴才带人拦住了袁将军所说的车马,里面是空的……”
“车夫说今日有人给他银子,让他顺着这条路走,在路上扔下配饰。奴才已经拷打过了,其余的事情那车夫确实不知。”汪文镜失落道。
原来都是障眼法。
始作俑者早早布好了局,利用救人的急切之心,将他们往错误的方向上引,白白浪费了最好的救人时候。
贺兰玥笑了:“是朕小瞧了这位皇妹。”
他一定要把这些人都凌迟,三千六百刀,一刀不少。
“陛下,但凡下山的路都已经堵着了,谁也没放下去。那些曲水流觞的女眷也扣下了问话,她们皆说不知情。”汪文镜抹着汗,猜测:“淑妃娘娘应当还在上清宫,只是被藏了起来。”
夕阳无限好,烫金色席卷天际,河水浮光跃金,鱼儿摆尾。
小船从水面经过,内侍正用网子捕捉最新鲜的鱼,用以贵人们的晚膳。
贺兰玥想起今日来时看到的宫人,冷淡的眼微微眯起,将那内侍唤来。
“你们午时才来过河面,为何还要再来?”他问。
内侍战战兢兢:“陛下,奴才们都是清早和日落时捕鱼,从不在晌午。”
除了贺兰玥和汪文镜,在场其他人均是摸不着头脑。
而贺兰玥脸色一变:“去,顺着河流上下游找。”
汪文镜也回过劲来,他们带着淑妃娘娘走的是水路!
行宫的水流与湖水全都连着,水道狭窄,时不时有溶洞暗道,容不得大船经过。平日里只有宫人撑着极小的船清理水面、打捞鲜鱼,根本没有贵人会借用水路行走。
天色已黑,兵甲再次出动,少室山火把攒动。
玉衡殿灯火通明,贺兰玥端坐中央,素蝉在旁已经哭红了双眼。
他想要端起茶盏,却手臂一抖,热茶全部洒在手上,杯盏骨碌碌滚落在地。
疼痛传来,似乎是有马鞭一类的物件抽打在背上,一下又一下。刺痛着身体,折辱着尊严。
他的阿芙啊……
他一定会,一定会杀了他们所有人。
贺兰玥气急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陛下!”宫人惊动,想要上前。
“都下去。”贺兰玥疲惫地说,挥挥袖子:“下去。”
外头子规鸣叫,声声啼血,圆月当空照。
殿门合上,里面只有一个人。
过了半晌,手心传来细微的触感,像是指甲尖在上面刻画,一笔一划极其认真。江芙时常与他玩这个游戏,让他猜自己写的是什么字,猜对了就会轻轻亲一下他。
贺兰玥难以置信地翻过手掌,紧紧盯着掌心看不见的力量。
她用指尖写的字一如既往,没有间架结构,抓挠着他的手掌。
抓挠着他的心。
贺兰玥辨认着,就像他们一直玩的那样。
——陛下,我想你。
江芙也许是写给她自己看的,那些人如此狠毒地对待她,她要怎样支撑下去?
贺兰玥不敢细想,又控制不住地想。
可掌心的触感还未结束,愈演愈烈。
——陛下,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遍呢?贺兰玥不懂。
可他在心里恳求江芙,再多写一点,不要停。
尽管他知道,江芙很快就会停笔,她并不知道自己能看见。
小阿芙,你怎会知道你我是一体呢?
你为何不知呢?
贺兰玥甚至开始后悔,开始恨自己,为何不早早与江芙说出实话?
他感到背上深刻的痛觉,那是江芙的感受。是江芙的疼,生长在他的身体,抽根发芽,茂盛开花。
——陛下,你这回猜对了吗?
贺兰玥如遭雷击,整个手臂僵在半空。
他知道她此时很痛,可她只是继续用指甲写着,力气比之前玩游戏时重很多,几乎要将手心的皮肤划烂,只为了让他能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