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梦也能共通?!……
戏台上换了一曲琵琶,犹如珠玉落盘,泠泠作响。
江芙正品尝着甜滋滋的冰雪冷圆子,一个穿着十分花哨张扬的男子朝他们这桌走来。
他头戴紫金石榴纹冠,橙黄锦缎团花衣外面又罩了层透明纱衣,蹀躞带挂了一堆饰物,有古玩铜钱、镶金黄财神坠子、青石太极八卦纹佩……恨不得把十八路神仙都挂在身上,活脱脱一个花孔雀,行走间叮咚作响。
不止如此,他身旁还带着一位妩媚动人的女子,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闺秀风范。
“贺兄,好久不见啊!”他哈哈一笑,毫不见外地坐在方桌外侧,一手揽在那女子腰际。
江芙沉默地继续吃小圆子,软软糯糯在口中化开。
贺兰玥也没搭理他。
“这位娘子
想必就是江姑娘了吧?真是久闻不如一见。”男子一点也不尴尬,朝江芙拱拱手算是见礼。
“林子业,别处还有空位。”贺兰玥显而易见的不欢迎。
原来这就是京城的著名纨绔汝南王世子,江芙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贺兄这就不地道了,不是你催着我回来吗?到头来又成了我自讨没趣。”林子业招呼跑堂过来,上了两壶元红酒。
林子业也算是洛邑城中的名人了,周围的客人也不由朝这里看来,目光里还带着些羡慕与嫉妒。
绿芍姑娘在平康坊很受追捧,是才貌双全的花魁之一,容貌媚而不俗,心气也高的很,多少人砸金子见她一面也难。今日竟单独陪着林子业这厮游玩!他们心里怎能平衡?
林子业是有几分骗女人的多情面貌,没想到才名在外的绿芍姑娘也不能免俗!他们又自顾自生出几分对绿芍的失望与轻视,娼妓之流本性的确如此。
林子业对旁人的眼光视若无睹,自己喝酒,又体贴地为绿芍点了一碗樱桃酥酪。
“多谢公子。”绿芍笑盈盈地说。
饭桌忽然多了两个陌生人,江芙有些不自在,但她并没表现出来,只是悄悄观察。
她听过林子业这个名字,名声好像不大好。至于他身边的女子,应当就是他新娶的妻子了。
“贺兄说的事我办过了,借着在上清宫山脚狩猎游玩之机,顺带放走了几个女子。那老太婆气得要死,势必还要搜集人选,一时间分身乏术。”林子业开始邀功,撩开袍袖展示一条很新的伤疤:“你在场便知有多艰险,贤弟可是豁了半条命出去,差这么一点就回不来了!”
“想要什么?”贺兰玥放下茶盏,终于拿正眼看他。
林子业舒舒然放下袖子,压低了声音:“听闻波斯使节来京朝见,要献上几名舞女……”
“可以。”贺兰玥道。
江芙震撼,这样当着原配的面讨要舞女是可以的吗?
她转而去看旁边那女子的神情,绿芍只是心疼地盯着林子业的手臂看,对舞女之事反应平平。
“江姑娘可是有何不解?”林子业搂着绿芍,笑得风流。
江芙摇头:“没有。”
她在桌下捏了捏贺兰玥的手,不想在这里多待。
二人正待离开,便听得楼梯口一阵喧闹,又有人来了。
“世子爷,您夫人来了。”店小二急匆匆跑来报信。
话音刚落,一位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进入视线,眼圈微红地看着林子业与绿芍。
“夫君说今日与同僚应酬,原是应酬到了这里。”她立在原地,表情端庄,维持着正房夫人的尊严。
江芙恍然,自己原来是误会了。
林子业不慌不忙放开绿芍,整了整长袍起身迎去,很是关怀地说:“娘子最近身子不虞,不该来这等嘈杂之地,人太多,被某个不长眼的磕了碰了怎么办?”
“若我不来,你今夜怕是也要在官场应酬了。”妇人道。
“怎会?娘子要信我啊。你看你来得太急,钿子都歪了。”林子业嬉笑,抬手摆正她发间的景泰蓝钿子。
“哎,你若不信,大可以问我那贤兄!我在这儿饮酒闲谈,并没做什么。”林子业想要拉贺兰玥和江芙为他作证,可一回头,这二人早已没影了。
只余绿芍坐在原地,她抚过鬓边碎发,朝妇人一笑。
……
一辆青布马车从会贤楼后离开。
“陛下拉着我走得太急了。”江芙靠在车壁,意犹未尽道。
“不是你要走的吗?”贺兰玥阖眼小憩。
“事态有变,我好奇林子业之后会怎样说。”江芙并无心虚,“贪财好色,陛下为何会用这样的人呢?”
暗卫扮做车夫驾驶着马车,朝宫城的方向缓缓而行,外面偶尔传来路人的交谈声或小贩的叫卖。
“只要有所求,便可用。阿芙应当知道人无完人。”贺兰玥睁开眼,琥珀眸子蒙上一层困惑:“可朕到如今也不知,阿芙所求为何?”
这话是怎么绕到她身上的?江芙没搞懂。
她往贺兰玥那边挪了挪:“我想要平平安安活着,也想要陛下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这样啊。”贺兰玥这次却没那么好说话,盯着她:“朕还想知道,阿芙在南烷时求的又是什么呢?”
江芙也不知道,她心虚地后撤,被贺兰玥按住:“求富贵,求名声,还是想要一位佳婿?阿芙在南地久负盛名,自然不乏追随之辈,你被迫来大绥,定是心怀不甘。”
江芙就知道他在后头等着,自从方才南烷车架经过,贺兰玥的话就变少了,还要装着无所谓。
可她不能说实话,异世之人恐怕比敌国卧底来得更危险,他们会不会把她当作妖怪烧死呢?她现在不想死了。
“陛下绕来绕去,无非是在问我心所向何处,是否抛去往事全在您身上。”江芙直截了当地说,一腿跪在坐塌,扶在他身上:“我说了陛下又不信,您不如将我心口剜开,亲自瞧瞧里头是红是黑。”
贺兰玥懒懒抬起眼皮:“若真如此,朕暂且恕你刺杀之罪。”
他并未在江芙脸上看见预料中的感恩戴德,只看到了呆若木鸡。
“刺杀之罪?我何时要刺杀你?”江芙匪夷所思。
贺兰玥更加匪夷所思,阴恻恻道:“爱妃真是好记性。在西御苑你亲手给南烷使臣传递消息说要杀朕,那时可是豪迈得很,要为故国报仇。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这变化真是令朕大开眼界,昨日之毒蛇,今日之蜜糖。爱妃发觉杀不了朕,又转而投诚,投诚后也没一句实话,叫朕如何信你?”他恨得牙痒痒。
江芙深吸一口气。
有渣男旧情人的事认下也就罢了,算她倒霉。这这这弑君之罪……她可没那胆子,也没本事杀了贺兰玥。
“陛下,这显然都是误会。您想啊,如果我不放出假消息迷惑南烷使臣,他们不会放松警惕,定然要一直监视我。”江芙心平气和,继续解释:“再者陛下说我要刺杀你,可您不妨好好回忆我与你的相处,这么些时日,我究竟哪个举动是刺杀?”
贺兰玥的表情分辨不出喜怒:“若是如阿芙所言,倒是朕不辨忠奸,错怪了你。”
“没关系的陛下。”江芙坦然。
“巧言令色,竟赦免起朕了。”贺兰玥揉着额头,似乎很烦躁。
江芙靠得更近,贴在他身上:“那臣妾还有何错处?陛下可一并说了。”
要算账就全部摊开了说,免得再闹出刺杀这种误会。再来几次,她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听到江芙这样说,贺兰玥严苛地看她,判官似的。给他一条惊堂木,说不准下一刻便会把江芙拖出去,打上一百二百大板才解气。
江芙做好了被审判的准备,搜肠刮肚想着说辞。
她一直认为只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令人安心,可她不像贺兰玥有堆成山一样的财宝,也没有滔天的权势。
贺兰玥想要的,她也许给不了。
那就只能继续画饼了,不然他肯定更生气,江芙很快想出对策。
身居高位的陛下沉吟着,终于开了口:“今日朕唤了你很多声夫人。”
江芙正紧张地竖起耳朵,闻言脑子一滞……嗯?
“你从未唤朕一句。”
马车稳稳停下,南熏门到了。
*
刚进南熏门,贺兰玥便被汪文镜请走了。
明日不仅有百官献寿,还有千秋宴,许多事务需要贺兰玥定夺。
而贺兰玥推开堆积的折子,吩咐汪文镜第一件事:“去查江芙在南烷的所有经历,事无巨细都要回禀朕。”
事无巨细——汪文镜很少在陛下嘴里听到这个词,贺兰玥一向厌烦琐碎的东西,皆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他的逻辑很简单,办不好就杀了换人,总有人能办好。
可今日,贺兰玥却
显得很急切。
他开始索要江芙的过往,一丝一缕都不放过,不知想要印证什么。
另一边,江芙回到璇玑殿,丝毫没察觉她的秘密已面临巨大的危险,摇摇欲坠。
天还没黑,江芙沐浴过后便迫不及待躺在床榻,拉紧了床幔,制造出一个漆黑的小空间。把自己包成一个蚕蛹。
璇玑殿众人对自家娘娘随时随地都能躺的习惯早已见怪不怪,举手投足都放低了声音,又将珠帘卷起,以免被风碰撞发出脆响。
京城确实繁华,会贤楼的菜肴也很美味,但寝殿内的床榻同样舒服。这一趟出宫,对于低能量人群江芙来说已经消耗了许多精力。
柔软的床榻上面铺了解暑的沉香簟,以沉香木片削薄编制而成,幽香清新,冰凉沁肤。江芙平躺在自己挑选的簟子上,却不像以往一样感到安稳,心中反而有些空落落。
她想理清与贺兰玥相处的状态和阶段,越理越乱,脑子里直白地响起他当街喊自己的那声“夫人”。江芙承认,贺兰玥有着很好听的声音。
平日里以捉弄她取乐的小暴君,究竟是怎样看待她这个细作的呢?
更令她琢磨不透的是,站在贺兰玥之前的角度,明知道一个细作要杀他,为何还要放过这细作?
数月前的记忆依旧清晰,他用剑挑开自己的耳珰,那眼神分明是想顺带砍了她的脖子。江芙在那一刻真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离她非常之近。
可贺兰玥没有进行下一步。他只是束缚着她,威逼利诱让她不要找死,甚至不惜拿南烷太子作威胁。
不能死……贺兰玥好像总是很怕她的身体出什么意外。
若以喜爱为理由,可在西御苑时他二人不过认识数日,江芙能够肯定那时贺兰玥并不算喜欢她,更像是不得不忍受。
他在忍受什么?
贺兰玥一定有事瞒着她。
他此时怕是忙得很,太和殿书房里是矜贵的龙涎香,承明殿里是冷清的沉水香。江芙抱着锦被闻了闻,是暖暖的果香。差别很大呢。
“娘娘,该用晚膳了。”素蝉在床帐外说道。
江芙中午吃的多,羊肉鹅肉都很顶饱。晚上便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碗汤羹搭配小菜。
不知为何,她感到整个人昏昏沉沉,诡异的困意袭来。
血液的流速都跟着变缓了,硬生生叫嚣着瞌睡,似乎有隐形的丝线缠紧了四肢,拉着她往榻上去。江芙虽爱睡觉,可不至于到这个程度。
她抵御不过来自身体内部的控制,被迫瘫倒在床榻,连床幔都没来得及放下。
视线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昏黑,是以她并未看到自己手臂上游曳的红点,隔着细腻纤薄的皮肤,那红点凸起,似乎要挣脱皮肉。然而下一秒它又乖顺地沉入血管,仿佛彻底消失。
世人皆知南烷人擅蛊,其中以南烷国师为首,据说他能炼出举世无双的蛊毒。国师效忠于南烷太子,可以说薛伯棠能坐稳太子之位有国师的一半功劳。
母蛊距离子蛊越近,对子蛊的影响也就越大。母蛊死去,子蛊也无法幸免。
江芙原本以为她体内蛊毒发作的症状只是疼痛,实际上她所中的缠丝蛊极为罕见,不仅能影响肉.体,有时甚至连梦境也可操控。
缠丝之意,正是将中蛊之人当作提线傀儡,无论是现实还是虚幻的梦境都要牢牢控制在手心。
没过多久,江芙睁开眼,视线由黑转红,铺天盖地的大红压过来。
江芙扯开刺眼的红色,这才看清手上是一方红盖头,上绣龙凤呈祥,边缘缀着珍珠。她脑子迟钝,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
红烛高烧,大红喜字映入眼帘。外头礼乐声交错,宾客喧闹,觥筹交错,亮如白昼。
殿内只有她一人,布置得十分华丽,床柱刻有麒麟纹样。江芙托着沉重的发冠站起身,走至铜镜前。
江芙静静观察镜中人,与她对视。女子面无表情,头戴钿钗,两博鬓,身穿紫色翟衣,上面的五彩翬翟栩栩如生,脚上的红履尖顶着两颗硕大的东珠。
这是要嫁给谁?
“太子妃娘娘,您怎把盖头掀开了!”喜娘一进来便惊呼,连忙把江芙扶回床榻,为她重新盖好红盖头。
“娘娘且安心,太子殿下还在前应酬宾客,马上就回来了。这盖头啊,须得新郎官儿亲自掀开。”喜娘含笑嘱咐道。
新娘沉默地点头,叉手放在膝上,坐在榻边一动不动。
这喜娘身上的衣裳样式,以及殿内的陈设和花纹,都让她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没看到的是,喜娘并没有影子。
很快,华贵的喜房殿门再次打开,一股淡淡的酒气飘来。
脚步声临近,江芙从盖头下看到一双金丝赤舄。
“等急了吧?”一道温文的声音传来。
玉如意掀开盖头,江芙抬首对上一双凤眼。
麒麟纹绛纱袍,配以玉具剑、大带。下摆绣以山海,行走间仿佛波涛荡漾。
是喜娘口中的新郎官无疑。
“芙妹今日如桃花灼灼。”他视线落下,语带怜惜。
江芙盯着他腰间那玉具剑,脑子里忽然也冒出一柄泛着冷光的剑,杀意重重,却记不得是在哪里见到的。
对此她感到很困惑。
龙凤花烛发出汩汩之声,蜡油滴下,又快速凝固。
江芙听到自己的声音:“妾满心欢喜,怎会焦急?”
“能娶得芙妹,孤亦喜不自胜。”新郎官与她对坐,递给她一半瓠瓜做的容器,要行合卺礼。
江芙接过合卺礼器,手却停在半空。
“怎么了?”新郎耐心询问,笑了笑,仿佛明月入怀。
“芙妹从小便喜欢跟着孤,连皇妹的醋都要吃,也学她叫孤太子兄长。”他不急不缓回忆着,手掌抚过她的脸:“孤自然也待芙妹很好,教你诗书,带你练字……转眼间芙妹也长大了。”
“仔细想想,你不是最想嫁给孤吗?”
无边无际的红色,永远也烧不尽的喜烛凝固在湿热的空气中。爱也浑浊,恨也浑浊,都一并被揉碎了、搅匀了……虚情假意,多情自恼。
她好像是恨他的,可又控制不住地贪恋,仿佛有千丝万缕拉着她沉沦下去。
外面变得非常吵,人声很乱,似乎在逃跑。
“太子兄长。”江芙柔声唤他,将合卺酒一饮而尽。
“好芙妹。”新郎官赞许道。
他动作温柔地摘下她的发冠,脱去她的喜服:“只不过如今应当换个叫法了。”
江芙乖顺地抬起小臂,任由他褪去自己的外衫。
“芙妹,孤才是你的夫君。”他循循善诱,将她按在床榻。
艳红的色泽在江芙身下展开,发丝如墨,更显得她肤白胜雪,貌若牡丹。
“夫君……”江芙木讷地重复,漂亮的眼睛空洞无神:“我们要做什么呢?”
“自是要做夫妻。”
江芙的手推在他胸前,好奇:“如何做夫妻?”
“芙妹即刻便会知道,不要再动了。”他拨开她的手,“这些日子,孤很想你。”
他话语落地,她便真的无法动弹了。
江芙怔怔望着头顶的龙凤承尘,心中有一道声音不停地说:这是她期盼已久的成婚礼,是她心心念念的太子兄长,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不要反抗……
可她心里空空荡荡,有些酸涩,找不出原因的难受。
女子成婚都会这般难受吗?
“芙妹,说你也很想孤,说你爱孤,”他目光微醺,即将吻上她。
她说得极为缓慢:“我……很想念……”
砰——
殿门被一脚踹开,惊起屋檐上乌鸦。
*
夜色降临,贺兰玥的奏折将将批了一半。
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又看到面前堆积的折子,随手
抽出几个扔进了香炉,龙涎沾染上墨水香味。
“这就少了。”贺兰玥高兴了。
可下一瞬,一股缠绵的困意朝他涌来,丝丝缕缕沁入心肺。贺兰玥灌了一杯浓茶下去,却毫无作用。
他察觉到不对,可还没运起内力,便被强行拉入一个梦境。
喜宴铺张,丝竹不绝,靡靡之音吵得他头疼。
贺兰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参加这种场面,他只想尽快离开。
“臭小子,不是要求本官办事吗?怎么毫无诚意!来,陪本官喝酒!”一个人偏要拉着他喝酒,言辞鄙夷。
贺兰玥赏了他一掌,这人直接趴在一盘鱼脍旁断了气,跟死去的鱼兄做了伴。
人群轰然散开,尖叫声响起,转瞬间又死了几个叫声最难听的人。
“吵死了。”贺兰玥不掩烦躁,快步离开。
府邸四面全是围墙,没有大门,死死圈住了这一方天地。贺兰玥朝院子深处走去。穿过月洞门,经过满塘荷花,跨过拱桥。
一处宽阔的殿堂呈现在面前,贴着喜联喜字,这行书十分流畅,贺兰玥看见后冒出些没由来的恶心。
这恶心来得诡异,他忍住撕掉喜字的冲动,抬脚朝殿堂后走去。
他对旁人的洞房花烛可没兴趣。
窗户缝里却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不由分说钻入贺兰玥耳中。
“夫君……”
第42章 看清楚,是谁在与你…………
新郎官还未沾到新妇的脸颊,一阵阴风和煞气破门而入,席卷而来。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龙凤花烛啪地熄灭,连烟都没了。
薛伯棠回首,江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来客形貌昳丽,风神迥异,一身白衣纁裳贵不可言。只是脸色阴沉的吓人,一双眼像在看死人,倒像是白无常踏血索命来了。
——银子都在我夫人手里。
江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画面,说话者正是白无常,嘴角还带着笑意,和现在的煞神判若两人。
江芙愈发好奇,从喜榻上撑起身子,勾着头想要看得更清楚。却被薛伯棠按下。
薛伯棠的惊讶并不比江芙少,他自床榻站起,挡住身后之人,探究地打量着眼前的来客:“贵客赏脸前来是薛某之幸,招待不周,还望见谅。东宫布局复杂,走错也是常有之事,孤这便让下人为贵客带路。”
“滚出去。”贵客轻飘飘回了三个字。
洞房花烛闯进来第三个人,口吐恶言,状如罗刹,还与现实中的敌国皇帝长着一样的面孔。饶是薛伯棠自诩端方君子,此刻也忍不了了。
“来人,将这狂徒赶出去。”他朝着门外唤人。
无人应答,只有靡靡的丝竹声围绕,转轴拨弦,笛声相和。
贺兰玥一步步走近,目光却全然不在薛伯棠身上,像是根本没看见这个人。
白玉足尖耷拉在榻边,百无聊赖地抖了抖。
她总是无所谓的模样。
薛伯棠上前阻拦,贺兰玥疏疏懒懒抬腿,将其踹倒在地,系有红绸的香炉被撞倒。里面空无一物,却冒出幽幽白雾,在大片的红色中升起。
新郎官胸前的麒麟也蔫巴了,他的头颓丧地垂下。
江芙从床榻爬起,她本想看热闹。离得近了,发现这白无常的相貌更加突出,堪称风华绝代一只鬼。
可当薛伯棠狼狈地靠在香炉前,她的嘴再次不受控制。
“太子兄长!”江芙表情惊恐,声音发颤,充满了担忧。
贺兰玥冷眼瞧着,捏起她的下巴:“这又是你哪个兄长?”
华丽的发冠放在床榻边,以及散落的外衫、绦带,她现在仅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色中衣。
江芙说不出话,像是要哭了。
为南烷太子哭?
这有什么好哭的?
“芙妹尽快离开,无须管我。”薛伯棠温柔地看着江芙,侧面撑地的手却在摸索着什么。
贺兰玥拆了珠钗发冠上的一枚发簪扔过去,将薛伯棠的左手钉在地面。
薛伯棠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想要撒出毒烟的手也停了。即便如此,他另一只手还抽空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
“他用这只手碰了你,朕便废他这只手。”贺兰玥对江芙道。
江芙摇摇头,死死咬着下唇。
眼前上演这出生死离别的大戏,贺兰玥笑了:“怎么,心疼了?”
“不是,我记得他是用另一只手脱我衣裳的。”江芙松开下唇,上面有一道血印。
薛伯棠抬眼,难以置信:“芙妹?孤可是你拜了天地的夫婿!”
下一瞬,薛伯棠另一只手也被废了,直挺挺趴到在地面,毫无昔日南烷第一公子的风光。
“啊,想起来了。”江芙木木地看着薛伯棠,诚挚地说:“实在抱歉。”
贺兰玥对上她的目光,她好像在通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他暂时没顾及江芙,干脆地踩断了薛伯棠的脖子,将这具尸身拖出去扔进外面的池塘。
荷花池瞬间吞下了新鲜的养料,花苞被滋润过后纷纷绽放,满目花朵,在月光下呈现动人的白粉色。荷香浓郁,月影横斜,背后的喜房晦明不定。
一扇大门缓缓浮现在前方。
贺兰玥转身回到殿中,撕了红通通的喜联。提笔蘸墨,在莹白的窗户纸上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囍字。
白底黑字,墨水未干,墨痕顺着窗纸流下,像是黑白的血迹。
荷花清香随风传来,贺兰玥关上殿门。他一身白,江芙也一身白,呆呆地坐在一片红色中。
“你方才去做什么了?”她问。
贺兰玥仔仔细细洗了手,笑得顽劣,弯腰盯着她:“自然是杀了你那太子兄长,连灰也不剩。”
江芙愣了愣,后知后觉:“好吧,那我现在成寡妇了。”
“真倒霉啊。”她自艾自怜,“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连我一起杀吗?”
“你想和薛伯棠殉情?”
“啊?”
贺兰玥放下床幔:“想得美。”
光线变得模糊起来,床帐变得拥挤起来,压迫感袭来。
他解了蹀躞带,捆在江芙腕子上,按在她头顶之上。
江芙鼻翼微动,似乎在捕捉他身上的气味。
“我见过你对吗?可我记不得了。”她自觉后移为他腾出位置,并不排斥这种近距离。
“慢慢想。”贺兰玥咬了江芙一口,听到她咯咯笑。
“我刚死了丈夫,又同别的男人躺在床榻,这是什么道理?”江芙似乎觉得很有趣,动了动手腕:“你弄疼我了。”
一双桃花眼妖冶,眉间花钿边缘绘着金粉,像是桃花成了精。她身上很热,像是汪温泉,引.诱人下水,随后拖入水底。
看到她腕上的红痕,贺兰玥这才发觉通感竟消失了。他再也不必感受江芙的痛楚、江芙的悲伤。
他们又被分成了两个人。
令他烦扰的共感……不复存在了?这意味着就算江芙死了,也不会再牵连到他。
江芙啊江芙,贺兰玥冒出些幸灾乐祸。
他表面波澜不惊,亲了亲她腕上红痕:“薛伯棠是死人,不是你的丈夫。”
“给我解开。”江芙瞪他。
“说啊,他不是你的丈夫,你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贺兰玥掐在她腰侧,认真道:“江芙,朕现在可以杀你了。”
“好,你才是我的夫君!如此说来,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她一向很识时务。
贺兰玥遵守承诺解开她手上的桎梏。
乐曲声隐隐传来,奏的是一曲水月镜花。黄道吉日,宜嫁娶,忌入宅,忌入殓。
衣衫渐褪,人也变得透明起来。若是不牢牢抓住,便会消散了。
江芙呢喃地回忆:“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你不喜甜腻的,喜欢冷清。你的眼睛很好,能看清一切黑暗里的东西,也能看清我。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白色的衣裳呢,现在感觉不像白无常了,仙风
道骨的。还有你……”
“还有什么?”他拂过她的嘴角。
你活不长。江芙心里默默说。
可他究竟叫什么?她感到头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究竟姓甚名谁?”
“不急,慢慢想。”贺兰玥贴在江芙的唇珠。
琴声由远及近,由小到大。
大弦小弦一齐颤动,抚琴人起初生涩,指尖浅尝辄止,听琴者发出嘲笑。
很快,琴音如流水一般,汩汩流淌,淹没了听琴者最后的声音。黏腻的,亲密的,十指紧扣……床角的银制帐铃随之作响,很是清脆。
雨打琴弦,体面的外壳剥落,柔软极了,如同荔枝一般莹白丰盈,发出甜香。仿佛最温柔的刀.鞘,包容着对方的一切,无比契合。
琴音简直浸入到了骨头缝里,恍如仙乐,将烦扰都带走了。白玉沾染墨色,琴师反复调音,呈现不同的节奏,一会儿婉转一会儿高昂,一曲接一曲,将氧气都要带走了。
“我错了,求你……”她断断续续道,有一瞬的失神。
“阿芙,专心。”
红颜枯骨,皮囊浮沉在浪潮中,起起落落。没了痛觉,他们只能分享另外的感受。
众生皆苦,拜佛陀,戒贪痴,方能寻求极乐。
灵与肉,他沾染,生贪念,不悟道。
成佛有何趣味?
贺兰玥自认干了那么多有趣的恶事,疯疯癫癫,随心而动,早已成不了佛了。地狱也不失为归宿。
如今方知,原来不成佛也有奖赏。
“再抬起些,慢一点……做得好极了。”他不吝夸赞,安抚着对方。
下等的欲有何不好?且多赏他一些。
心跳、呼吸贴近了才能听清,血与肉皆是生存的证明。他活着,她也活着,他们是一样的。
痛觉不再相通,他的视线描绘她的面庞,通过细微的变化揣测她的感受:她蹙起又舒展的眉、断续变化的喘.息、湿热的温度……
“看清楚,是谁在与你敦伦。”他逼她睁开眼。
“陛下……夫君。”江芙好似什么也忘了,又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
灯火都熄灭了,唯有琴音持续不断,在夜色中跳动。昨日蹉跎、明日苦楚,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感官在不断提醒她,此时此刻此人。
“阿芙也很喜欢,对吗?”他问,声音很轻快。
“喜欢,喜欢。”
好渴。
她要融化了。
*
第二日,天光乍现,梦里的旖旎化为乌有,像是从来不存在过。
一整个上午江芙都是恍惚的,身上的酸痛仿佛真实存在过。可她一醒来就仔细检查过了,全身的皮肤光洁,毫无痕迹,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己怎么会做那样古怪的梦呢?江芙叹了口气,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盛大的千秋宫宴,按礼制她身居妃位,又是后宫唯一的妃嫔,势必要出席。
可江芙却想逃避。
一想到要面对贺兰玥,她脑子里便全是昨夜那些纠缠不清的画面,一边回忆一边心肝颤。
江芙午膳吃得少,只顾着喝清凉解暑的冰饮子,势要把心里的浮躁都压下去。
下午,她字也练不下去,画也画不出来,和宫人们玩叶子牌连输十局。
时间过得煎熬,终于到了宫宴环节,躲也躲不过。
宫灯高悬,中和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贺兰玥身居高堂,江芙自正殿门走入。
藻井雕龙盘旋在上,穿过偌大的殿堂,人声窸窣中,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
紧接着又同时回避,像是被烫到了。
第43章 突然冒出的孩子
苏庭仪走路带风,慌张赶到中和殿外,终于能扶着立柱歇口气。
今日睡得迷糊,险些来迟千秋宴。在宫门外又太过匆忙,步摇掉了都没发现。此刻她左侧发边光秃秃,和另一侧对比之下显得贫瘠。
她狠狠心,打算就这样进殿。
身后的侍女一惊:“小姐,你的裙衫多了个洞!”
苏庭仪低头,腰侧的缎面不知被什么东西勾烂了一个小洞。
这是自父亲升官后,她第一回参加这种盛大的宫宴。前一晚娘亲便千叮咛万嘱咐,好说歹说才让她放弃高马尾和窄袖胡服,换了身端庄娴静的月华裙。
如今还没进门便弄成这副模样,京中和她不对付的人本就多,岂不是正好看笑话?
苏庭仪的眉头挤成一个川字,她就说这装淑女一事麻烦得很!不仅衣裳繁复,头上更是要弄得跟个大花树一样,蜂蠓看了不知道要多高兴。
侍女急的团团转,差点撞到别人身上。
“宫宴即刻便要开始,姑娘这是怎么了?”一道温润如玉的询问响起。
苏庭仪转头看去。
芝兰玉树,一表人才,不过如是。
苏庭仪的几个兄长全是从武,行事粗犷,夏日里从练武场回府带回一股汗臭,更别提脱靴了。别看她平日里也大大咧咧,实际上对这种和自家兄长完全不同的气质很是着迷。
甘甜清幽的气味似有似无,像是某种山涧旁的花。是个面生的男子,身上的服饰也和绥朝不大相同。
“没什么。”苏庭仪道。
那男子若有所思,脚步没动:“我并非绥朝人,只这几日前来千秋节朝贺,姑娘与我说一说也无妨。”
苏庭仪感受到对方的真诚,也不扭捏,便简短地说了她目前的窘境。
“原是这般小事,也值当愁眉不展?”男子笑了笑,从身后随从端着的礼品中拿出了一支花钗,簪入苏庭仪发间。
“好漂亮的鲜花。”在他拿出来时,苏庭仪便看到了薄如蝉翼的花瓣,在簪子上悄然绽放。
“非也,这是我南烷特有的通草花技艺。寻常鲜花发饰一日便枯萎,通草花虽取自植被,但经过特殊处置可永不凋零。”他眼神不带杂意地欣赏,称赞道:“此花钗是仿照南烷特有的扶桑花所制,现今看来,扶桑再盛也不及姑娘好容颜。”
苏庭仪接不住话了:“公子实在、实在不必这样夸我。”
“实话而已,姑娘过谦。”他又将自己的香囊摘了下来,递给苏庭仪,带着些礼貌的歉意:“这是新作的香囊,我今日也是第一回戴,姑娘若不嫌,可带在腰间遮挡瑕疵。”
“不过依我所见,姑娘衣衫上有些细微缺损也无伤大雅,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那便多谢公子了。”苏庭仪接过香囊,正是她先前闻到的香气。
“举手之劳,无需客气。”男子朝中和殿侧门走去,背影清癯。
苏庭仪怔在原地,香囊的花香浸入掌心。
“小姐?”侍女轻轻推她。
苏庭仪清醒过来,将香囊系在腰间,随后踏入中和殿。
她搜索着方才那位公子的身影,在外宾使节的席位看到了他。气质高雅,就坐在南烷使臣的席位之首。他似乎也朝这里看了一眼。
原来这就是南烷太子薛伯棠。
苏庭仪知晓了他的身份,便不再盯着使节的席位看。
待淑妃娘娘踩着点来到宴席,苏庭仪的目光也随着众人落在她身上。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更要紧的是,今日她周身多了丝媚态,媚而不妖,娇而不燥,简直是上天钟灵毓秀之作。苏庭仪移不开眼,直勾勾盯着,直到侍女无奈地再次碰了碰她。
苏庭仪置之不理,因为她发现一件怪事。
首先,江芙并不害怕陛下,这苏庭仪是知道的。但今日江芙居然连看也不敢看陛下,只是自顾自低着头坐在席面。
其次,陛下必然不可能怕江芙。可他竟也忽然移开视线,举起酒樽掩去唇边神色,动作十分刻意。
最后,薛伯棠素有南烷第一公子之称,此次出使大绥也是代表了南烷的脸面。可他在看到陛下时
,竟垂下头抚摸起自己的手臂,眼神躲闪。
怪哉怪哉,苏庭仪想不明白,无意识拨弄着自己的发钗上的花瓣。
彩灯照耀下,通草花发出暖黄的光晕,花蕊微不可见地颤动了几下。随后爬出一直细细的透明小虫,沿着发丝钻入苏庭仪的耳朵。
“庭仪,你头上戴的是什么花?哪里摘的?我都没见过。”旁边的女子问她。
苏庭仪挠了挠发痒的耳廓:“哎呀,这不是真花,是用别的材质做的头饰。”
“当真是巧夺天工。”那女子不由感叹。
霓裳曲,上寿乐,鱼龙舞,满宫醉。
礼官立于阶下,诵读文书:
“伏惟陛下圣寿无疆,千秋永固。德配乾坤,文焕星斗……”
江芙听着,觉得写贺词的人颇有些冷幽默。
圣寿无疆,贺兰玥估计做不到。德配乾坤,贺兰玥杀的人都能摆百八十个乾坤阵了。文焕星斗,贺兰玥最讨厌弯弯绕绕的典籍古文……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察觉一直有一道视线在窥探着自己,黏稠湿冷,令人不适。可她抬头看去,又什么也找不到。
大绥本着重礼的原则,让外国使节先行贺寿。
南烷太子屈膝拜在殿中,念诵贺词,献上贺礼。
江芙一看见他那张脸就烦,和梦里的一模一样,令她不禁想起昨天梦里的倒霉事,她居然会嫁给薛伯棠?还羞涩地叫他夫君??
江芙简直不想承认自己梦里的前半部分。
不对!江芙又意识到什么,猛然一惊。她从没见过薛伯棠,为什么会梦到他的脸?难道是原主残存的印象?
可除了昨日的梦境,江芙身上毫无原主遗留下来的记忆。难不成另有原因?
她瞧着薛伯棠的侧影,思维不断发散,没注意到贺兰玥目光逐渐阴沉,逡巡在他二人之间。
待使臣朝贺结束,贺兰玥赏下东西。
他无聊地倚在龙椅,朝着阶下道:“淑妃,上来陪朕。”
江芙硬着头皮上去,坐在龙椅的最边角。
“过来。”桌后,他拽她的衣袖。
江芙垂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想起梦里这只手做的事情……她心头一颤,仿佛被电流穿过。
“陛下,许多人看着。”她提醒他注意形象。
“那又怎样?爱妃也可以看回去。”贺兰玥不在意道。
江芙不来,他便凑到她身旁,终于满意了。
台下表演着十年如一日的破阵曲,这曲子皇室贵族都看腻了,纷纷低头用膳,或是悄悄观察御座上的人。
“朕昨日做了一场美梦,阿芙定然猜不出。”贺兰玥端起酒杯,仰头饮尽,偏过头来笑眯眯看她。
昨晚梦境,他含着她的耳垂,也是这样笑的。
动情时,乖戾的新帝也会轻轻喘着,动作一刻也不停,亲密无间。她简直以为自己要死了。
死而复生,江芙压下脑中旖旎的画面,一口喝完一盏花茶,咚地搁在桌上:“陛下也猜不到臣妾昨夜梦见了什么。”
“朕洗耳恭听。”贺兰玥剥了一颗荔枝塞给她。
就像你剥荔枝那样……
江芙实在说不出口,坐如针毡。
“臣妾已经记不清了。”她表情疏离,耳尖却已经红透。
“真可惜。朕的梦就记得很清,下回讲给你听。”贺兰玥捏着她的手,一个指节连着一个指节,似乎很好玩。
江芙第一次见贺兰玥,也是在同样的地方,坐在他身边。那日雷雨交加,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皇室宗族上前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到了臣子的环节,丞相卢丹臣率先躬身行了一礼,他带着一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看起来很腼腆。
“臣恭贺陛下,寻得灵帝骨肉。”
卢相此言一出,犹如清水入滚油,大殿内顿时炸开。
要知道当初灵帝传位于贺兰玥一事本就疑点重重,还有贺兰玥弑兄夺位的秘闻。
灵帝贺兰嘉没有皇子,仅有一位公主,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他临死前写下了传位给贺兰玥的遗诏,紧接着便离奇身亡……
如今卢相居然推出来一个孩子,说这是灵帝留下的骨血!然而灵帝已经不在,如何能印证这就是他的孩子?
贺兰玥依旧兴致缺缺,桌下的手热衷于捏江芙的小臂,很软和。
“卢相此话何意?先帝人已宾天,这孩子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汝南王世子哈哈大笑。
“先帝曾临幸过教坊司一歌伎,并未记录在册,先帝身旁的内侍总管可作见证。歌伎从那时起有孕,怀胎十月诞下一子,因贵妃萧氏善妒,她便将这孩子隐匿了下来,一直养在宫外。”卢相怜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直到歌伎死前,才向旁人吐露此事。”
林子业摇头,醉醺醺道:“若是这样便能麻雀变凤凰,捡个皇族身份……那我也不必只当个世子了,直接说我生母是前朝某皇帝幸过的宫女,哈哈,咱也是皇族血脉了!”
“你这孽畜,给我闭嘴!”汝南王的脸上青红交加,呵斥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真如林子业所说的一样,那卢相可就是欺君之罪。
不过卢相一生清正,也有人相信他所说,这孩子就是灵帝的儿子。
挑在千秋宫宴的时机亮出此事,卢相的态度显而易见。
“太平郎,不是教了你怎样行礼吗?”卢丹臣垂眼对那孩子说道。
男孩怯怯走上前,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稚嫩:
“奴名唤太平郎,给皇帝阿叔请安。”
第44章 “江芙,朕赦你无罪。”……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皇室遗珠吸引。
然而他们只敢打量殿中的丞相和那男童,并不敢抬头直视天颜。这便是权力的妙处,无论作何反应,底下的人也只会帮你想好理由递上去。
一个宫婢不慎将木案上的汤羹洒在了南烷太子衣摆,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
太子平易近人:“无妨,没烫着吧?”
宫女红着脸摇头。
这场景在大殿高处被看的一清二楚,江芙心里好笑,却刚好与薛伯棠对视。他正要前去后殿更衣,回首神情复杂,眼中带着些遗憾。
有毛病,江芙不再看他。
“你说,这孩子同朕长得像吗?”贺兰玥转头问江芙。
“看不出来。”江芙望过去,太平郎小小一团缩在下面,后脑浑圆,脖颈上的金锁垂下来。
贺兰玥起身,走下御座。
卢相颇为警惕,贺兰玥行事疯癫,当堂把太平郎杀了也不足为奇。
贺兰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停在太平郎面前,负手看他。
太平郎虽然没抬头,却隐隐感到一股不带感情的力量压在他身上,肩膀抖了抖。
“喜欢骑马吗?”贺兰玥道。
“回皇帝阿叔,太平郎只骑过木马,没有骑过别的马。”太平郎嗫嚅,看起来很想钻进地缝里。
贺兰玥沉思一瞬,招招手:“汪文镜。”
“陛下有何吩咐?”汪文镜小跑过来。
“把朕的金衣将军赐予魏王。”贺兰玥道。
金衣将军便是陛下不久前册封的大宛良马,现今正在太仆寺任职。
至于魏王,中和殿权贵满满当当,没有一个是所谓的“魏王”。
汪文镜疑惑,贺兰玥指了指地上的稚童:“喏,魏王。”
陛下居然不由分说封了这个孩子为魏王!这么小的年纪封王,本朝绝无仅有。
这下就连卢相也颇为诧异。
那孩子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现如今身价翻倍,地位尊贵已经今非昔比,他只是继续趴在地上当缩头乌龟,躲避大人们各种各样的视线。
“封王兹事体大,事关宗庙,陛下三思啊!”宗室的人劝谏道。
贺兰玥笑得恣意:“朕不仅三思,还五思七思过了。朕的侄儿既然认祖归宗,怎能是一介白身?路大人若有异议,不如自己亲自下去询问灵帝,看他是否答应。”
路大人沉默了。
贺兰玥说罢又靠近卢相,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好丞相,这下满意了?”
下一刻便转身离开,扬声道:“左相鞠躬尽瘁,为朕找到了亲侄儿,为先帝延续血脉。朕心甚欢,重赏!”
“微臣叩谢圣恩。”卢相在他身后深深一拜。
因为科举舞弊之事,卢氏折了包含国子监祭酒在内的几员大将,虽说卢丹臣本人撇清了干系,但卢氏的风头还是有所减损。加上盐政改革即将推行,掌管丹阳一带盐场的卢氏本家族亲被打压,朝中风向已然开始变化。
如今卢氏推出一个魏王,又得到了皇帝承认,往后的事更是说不准了。
既然皇帝已经拍板——这孩子就是灵帝贺兰嘉的血脉,其他臣子也顺着陛下的意思说下去。
“上天有德,不忍先帝无后。臣观魏王殿下眉眼,确有几分先帝的影子。”这臣子激动不已,老眼几欲落泪。
“是啊,不仅是眉眼,鼻子也像。”另一人也道。
太平郎只是不知所措呆在原地,像笼中小兽环顾四周,圆眼睛黑白分明,不明白周围的人怎么都忽然对他笑了起来。
于是他也呲着牙傻傻笑回去。
……
千秋宴饮就这样结束了,朝廷多了一位六岁的魏王,赐居宫内。
也许这些贵族日常生活都有些无聊,江芙发现他们似乎很喜欢这种宴饮聚会,可能是每次都能吃到瓜,或者死一两个人,有热闹看。
“娘娘当心脚下。”素蝉在旁提着宫灯,连带着另外两个内侍跟在后面,朝内宫行去。
晚宴的菜肴丰盛,江芙吃完有些腻,便想走回璇玑殿消食。
夜沉如水,清风送来蝉鸣与蛙声。
到了白日会有内侍用竹竿将蝉粘走,可安静了没多久,它们便又从树上生长出来了。
“芙妹!”
背后有人喊她,声音急切。
江芙转过身,无奈道:“此处是大绥宫廷,太子请自重。”
“芙妹活泼了许多,也开始穿鲜亮的颜色,孤很欣慰。”他又笃定地说:“你还在怨孤。”
身旁有侍女在,江芙更为不耐:“说完了吗?”
这些侍从的确就像古装剧里那样,目光移开,不管主子说怎样的话都能装聋作哑,权当听不见。
这里是外宫通向内宫的一处甬道,周遭有树木假山,将他们的身影隐匿其间。
“物是人非,你不是不知孤的苦衷。”薛伯棠道,离近了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你许久没有来信,似乎忘了自己出身何处,家在何处。”
“确实记不得了。”江芙实话实说,后退一步。
恍惚间看到一丝狰狞从薛伯棠面孔划过,再看便又是温吞的笑了。
芙妹还是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若不是心里念着他对他暗恨,怎会这么刻意拉开和他的距离?
“如今孤来接你,你便慢慢能回忆起了。”薛伯棠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支素色花钗递给她:“还记得吗?你最爱的花。”
江芙抱臂摇头。
“芙妹何时学会了撒谎?”薛伯棠略显失望,看着她秾丽的妆容:“你欣赏扶桑花的高洁素雅,无论是荷包帕子都要绣上它。这通草花是孤亲手为你做的,芙妹时常带着,喜欢极了。”
“前来绥朝时你摔坏了它,碎成几块,孤已经修复好了。可你如今似乎不喜欢这样素的颜色了。”他观察着江芙,如愿看到江芙接过了花钗。
她果然还没忘记。臻首蛾眉,欢笑情如旧。
他们又重逢了。
谁知江芙看也没看,便把花钗扔进了背后的塘子里。花钗太小,池塘狭长,簪钗沉下去一点声音也无。
“走了。”江芙带着素蝉要离开。
薛伯棠想拦她,却被一颗石子打在膝盖,他一个趔趄,扶着假山才免于跪倒。
假山后优哉游哉走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棍,不知道方才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
“爱妃真是让朕好找。”贺兰玥表情戏谑。
江芙面上一喜,立刻挪到他身边:“陛下怎么在这儿!”
“捡树棍啊。”贺兰玥一本正经道,将手中棍子晃了晃。
那树棍又细又直,堪称完美。薛伯棠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别看了,你们南烷寻不出这样好的树棍。”贺兰玥道,“再不出宫,巡查的禁卫军先杀你。”
说曹操,曹操到。随着他话音刚落,便有甲胄举着火把凑近:“何人在此!”
看到是皇帝,他们连忙跪下行礼。
“行了,顺便把他弄出宫去。”贺兰玥指指薛伯棠。
随后一手牵着江芙,一手拿着他的宝贝树棍,步履轻松地离开。
“我喜欢和陛下一起散步。”江芙回握他的手,他手心的温度冰冰凉凉。
侍从远远跟着。内宫的布局构造没有外宫辉煌庄严,但胜在精致秀丽。
月宫高悬,琼楼玉宇。也许是因喝了些果酒,江芙此刻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能飞上天际摸到月亮。
“你喜欢的东西太多,朕也有其他喜欢的事务。江芙,别拿这个糊弄朕。”贺兰玥道。
江芙想要抽走自己的手,被他握紧:“朕很奇怪,扶桑花只在南烷生长,你为何没认出来?”
“南烷的花那么多,臣妾又做不到每个都认得。”江芙摊手。
“你看,就算你曾经最喜欢扶桑花,没过多久便会忘的一干二净。对方宣如此,对薛伯棠亦如此。阿芙很厉害,不会被情感所累。”他嘴上称赞,眼眸却冰冷而猜忌。
江芙不能说自己从来没见过扶桑花,这样就暴露了,她坦然对上他的目光,金粉花钿在月色下绽放:
“那是因为没遇见陛下。”
“哦?”
“陛下信命吗?我本来浑浑噩噩过着,旁人都说我很正常,都想和我玩,但我心里其实很厌倦。”江芙回忆着,话匣子打开:“我的确泛泛喜欢着许多东西,可没有什么让我真正感到留恋,总是觉得很累。”
“于是我在生辰许了一个心愿,希望遇到让我留恋的人或者事情,让我想要长久地呆在这个世界。紧接着眼睛一闭一睁,我就遇到陛下了,很神奇吧?”江芙举起他的手,在下面转了一个圈,裙摆荡漾起花纹。
贺兰玥低头看她:“你在做什么?”
这奇怪的动作,像胡旋舞又不大一样。
“这是种独特的舞蹈,陛下。我很高兴,就没忍住。”江芙放下踮起的脚尖,有些尴尬:“您会不会觉得我今夜的话太多了?”
“为何觉得累?”他只是问。
江芙踢走脚边的石子:“亲人因我而亡,我踽踽独行,有罪在身,可并未得到报应。”
“我心不安。”她的小动作变多了,发梢在手中一圈圈缠绕。
“按你的说法,朕岂不是背负更多罪责?”贺兰玥不以为然,“生死皆为命数,站得越高,便能决定他人生死,这对他们也是命数。”
“这不一样。”江芙抿嘴,却说不出什么,便浮现出一个笑容,朝着贺兰玥笑。
江芙不习惯对别人袒露痛苦,这让她感到自己很弱势。如果笑着,一切如常,别人也就发现不了了。
“难过便难过,装出这副样子做甚?”贺兰玥用木棍敲打在她肩头:“笑得真难看。”
他另一只手放在她唇边,硬生生把她的笑扯下来,摆出一个哭脸:“顺眼多了。”
江芙低着头:“我没有难过。”
贺兰玥压下心里不属于他的酸楚,挑眉看她:“你当真觉得自己有罪?”
江芙立即点头。
“好,那你跪下。”贺兰玥停住脚步,命令道。
江芙头重脚轻,心里像烂了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洞。听到贺兰玥奇怪的要求也没说什么,直挺挺跪下。
远处的
素蝉和内侍一惊,以为主子犯了错,连忙一同跪在砖石上。
贺兰玥回到生杀予夺的帝王角色,沉吟着开口:
“朕是皇帝,身上流着真龙血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江芙,朕赦你无罪。”
“接旨吧。”
夜晚的宫道空旷寂寥,听旨的仅有江芙和侍从几人,星星也沉默地看着,贺兰玥却弄出了上朝的气势。
江芙抬头看他,眼底震惊。
贺兰玥威严道:“伸手。”
江芙依言伸出双手。
他很是郑重地将那根木棍平放在她手心:
“江氏甚得朕心,今赐尔丹木,火烧不化,百毒不侵,祛尔罪责,洗尔恶行。尔即遵行,勿违朕意。”
第45章 贴近点,这是补药
初夏,修梵寺后院的上等禅房内也放了冰鉴解暑。
香烛缭绕,清风也被挡在窗子外。屋内的檀香很淡,冰鉴冒着丝丝冷气,驱赶热气。然而却还是掩不住室内焦躁的氛围,薄纱帐子内,靡靡的气味透出。
女子上半张脸覆盖薄纱,红晕浮现,她想要摘下,被薛伯棠制止:“若隐若现,最是动人。”
“好。”女子有些恍惚,没看见对方眼中的漠然。
依薛伯棠看,她的眼睛并不算美,眉毛浓厚,眼型也太过锐利英气。只有遮盖起来,下半张脸才有那么几分像他的故人,如此倒也能继续下去。
“我们在佛祖眼皮底下做这档子事,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老爹指定要打死我。”女子又道。
薛伯棠揽过她:“人生如朝露,尽兴才是第一要务,小仪方才不欢畅吗?”
“没想到你这人平日瞧着温润如玉,在榻上居然……”女子深以为然,她感到双腿酸软,便没有说下去。
从前只听说第一回女子很是遭罪,她原本还担忧来着,没想到他这样体贴全面,简直舒坦极了。
“只怪你叫的太过缠人,我又不是柳下惠,怎能忍住不孟浪?”薛伯棠调笑着,手掌又开始揉搓起来。
女子忍不住哼出声音,身体内仿佛有许多刷子在挠、许多虫子在爬,直让人心焦空虚,她完全无法思考别的事。
再一次停息,她倚在对方身上,心也跟着飞走了。诗文中有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说的便是这个吧?
真是不知道为何,她一向办事利落冷静,可一遇上这个人,一切都乱了。他们明明才相识不过几日。
她没由来地冒出些害怕:“你是不是很快便要回去了?那我们这般算什么?”
……你会就此离开,忘记我吗?
这依恋之情太过浓烈,令她无法控制。
“只要小仪听话,我们就能常相见。”薛伯棠回答,摸着她的肩膀:“帮我做一件事,否则我不会信你的真心。”
女子急切道:“什么事?”
“听闻你和宫里的淑妃娘娘交好,下回入宫找她时,把这莲子蜜放进她饮食中,放心,不会有害的。贴近点,这是补药,我告诉你怎么用。”他温柔地抚摸着她,蛊惑道。
……
等到苏庭仪穿好衣衫走出禅房,遇到了找她的小侄子。
“姑母又骗人!说好的陪我去邙山踏青,你一来寺中就没影儿了!”小侄子愤愤不平,烈日直晒,头顶明晃晃的汗珠。他看到姑母的额头也在冒汗。
然而姑母并未如往常一般与他嬉闹,反倒是心事重重地走过,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话。
“姑母!你怎么了?”他拽住她。
“我还有事,你让周叔他们陪你玩。”苏庭仪甩开他,没有控制力度,小侄子摔倒在地。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吃补药给淑妃娘娘,不能、人发现。对她好,无妨,给她吃补药补药补药,很甜的……
*
“娘娘,您醒了。”
一连几日,江芙都睡到日上三竿。
床榻旁的桌案上摆放着那根木棍,完美无缺,很是显眼。自从那天回来后,她的睡眠都很安稳,心里轻松了许多。
难道真如贺兰玥所说这是神木?
帝王金口玉言,皇命不可违。可诛人九族,也可赦免罪大恶极。
她知道是因为这个。
江芙懒散地起来,梳洗换衣,从素蝉口中得知已经有人在花厅等候了一个时辰。
魏王殿下,那个戴金锁的小不点?
“他来做什么?”江芙疑惑。
“娘娘掌管后宫事宜,陛下如今让魏王住在宫中,想是来请安的。”素蝉为她佩戴珠钗,描绘眉尾,猜测道。
江芙并不喜欢小孩,也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日常生活如果遇见这种情况她都是避开。但太平郎在外头等了这么久,她避不开,只得去瞧瞧。
彩绘花卉,水石盆景,太阳的光晕一点点透过落地罩。光影洒下,花朵的剪影落在地面彩色的瓷片上,晃动着。
太平郎,如今的魏王殿下安静地坐在圈椅,两条短腿悬空,久久等不到主家前来。他忍不住打起了瞌睡,脑袋一垂又一垂,很快被身后的嬷嬷点醒,他身子一抖,坐直了背,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这里真好看啊。
随即与芭蕉罩后探头观察的淑妃娘娘对上了目光,太平郎瞪大眼睛。
江芙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踏入花厅。
太平郎立刻跳下椅子,端端正正开始下拜:“太平郎拜见淑妃娘娘,愿娘娘安康。”
“起来吧。”让小孩给自己行礼实在别扭,江芙令他免礼。
太平郎却完整地行了礼,之后费力转过身子,费力跳上高高的座椅。
随后双方陷入了平等的尴尬。江芙开始欣赏琉璃茶盏,似乎爱不释手;太平郎低头扣手,似乎有扣不完的干皮。
素蝉看不下去,说了话:“殿下可用过午膳了?”
太平郎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