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要怕。
贺兰玥感到眼眶发酸,泪水连绵,顺着脸颊流下。
他正要擦去,却忽然想到这也许是江芙的泪,便再不敢动,任其流淌。
第56章 他们离得太远太远
——陛下,这里太黑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好在庭仪同我关在一处。
玉衡殿里的灯忽然都灭了,素蝉从外头看进去,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今夜的月色美极了,玉盘似的,却半点照不进殿内。
他合上眼,小心翼翼感受着掌心的笔画。就连一丝灰尘落在上面,他也疑心是江芙的呼救,只怪自己认不出来。
——是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哈哈,等见面就跟你说哦。
贺兰玥此刻一点也不好奇,他只知道她很疼。
可这就是江芙全部的痛觉了吗?若是他们在折磨她呢?他们离得太远太远了。
——下雨了,该睡啦。
她睡了吗?
夏日的暴雨毫无征兆。
雨急如线,猛烈地砸下,将荷塘激起烟雾,残花败叶浮沉在水中。岸边蛙鸣停息,昏烟草色连成一片,仿佛下一瞬就要爬出水鬼。
玉衡殿的门忽然开了,里面比外头还要阴暗,像黑黢黢的洞穴,深不见底。
疾风卷起他官绿的衣摆,后背殷出点点红斑,像是梅花初绽枝头。
黑云压雷,满山喧哗,红梅被雨淋湿了,攀附在他的背。就像她静静趴在他的身上,他们离得这样近。
又太远太远。
雨水尽数倾倒在他的身体,自上而下,贺兰玥抬眼。
他看到雨中白雾,池上小舟,荷花的粉被黑色压下。
那是他和江芙一同待过的地方。
阴风怒号,雨水渗入发丝,凉丝丝落在眉眼。
江芙坐在地上抬起头,屋顶不知何时裂开一条缝隙,阴冷的风沉下来,伴随雨水稀稀拉拉渗下来,将她的头发打湿。
她想要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滴,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身子一抖,忍不住低声哈气。
“娘娘。”苏庭仪扶着她,擦去她脸上冰冷的雨水:“都怪我,成天混日子,被人拿来做局也看不出,平白拖累了娘娘……”
她根本没有让侍女去寻江芙,是那侍女说了谎。
之后便是被人推下水,一同去更衣,中了迷香。
这屋子破旧得很,墙壁剥落,角落还堆放着柴火,应当是那些人临时找到的躲避之处。
江芙看向她,苏庭仪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左耳朵是她的话,右耳朵是连绵的雨声,稀里哗啦。
苏庭仪吸了吸鼻子。
“想哭就哭出来。”黑暗中,江芙喃喃道。
“娘娘,是我对不住你。”苏庭仪心疼地看着她身上的伤口,也不敢触碰,愧疚与懊悔溢于言表。
江芙声音平静,望着头顶的缝隙:“哭完了就想想怎么逃出去。”
闪电从缝隙中泄露,宛如天光乍现,一瞬间照在她脸上。
雪白的皮肤,云蒸霞蔚似的染上酡红,眼神像一滩死水毫无波动。
可刚受过伤,这脸色实在红得不正常。
苏庭仪将手背贴上去,滚烫的温度传来,她一惊:“娘娘,你开始发热了。”
江芙闻言恍然:“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感觉头晕。”
她用双手捧起接了几滴雨水,弓起背慢慢喝着。江芙觉得自己这会儿一定很像煮熟的大虾,鲜红的、弯弓一样躺在盘中……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出来。
这一笑又牵动了伤口,江芙呲牙咧嘴,晕晕乎乎。
“这不成,一直高热会危及性命的,我去叫人。”苏庭仪当机立断,起身去拍门,大声喊着:“快来人啊!出事了!来人啊——”
无人回应。
苏庭仪并不气馁,狠命地拍着,一番力气全用在了此处。
终于,雨声小了,脚步也近了。
从外锁起的门砰地打开,一位素衣女子带着几名婢女与护卫走进来。
最前头的婢女一脚踹向苏庭仪的肚子,苏庭仪也是从小练武,下意识想要反抗。但转念想到身后的江芙,放下了手。
她硬生生受了这一脚,被踢倒在地。
“好了。”瑞宁公主叫停了婢女下一步动作,睨着地上的人:“苏庭仪,你找死吗?”
苏庭仪匍匐在地上,没有说话。
“原本念着你我从前还有一两分交情,你也算陪着本宫解闷玩乐过,本宫不会对你下狠手。”瑞宁公主看起来很失望,丹蔻指着后面,不可一世的面孔出现困惑与狰狞:“可你先前居然看上那虚伪至极的薛伯棠,如今又为了这个贱人与本宫为敌?”
“你当真该死。”
苏庭仪没有起身,顺势叩头,又抓着她的衣摆:“公主殿下,请您救救淑妃娘娘,她受了伤又高热不退
,这般下去会出人命的。”
外头的风吹进来,林木葱葱,向外走一步,是不是就可以逃出去了?
可下一瞬,外面的风景便被侍卫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瑞宁公主鞋尖踩在她另一只手上,垂眼:“你如今这样子,让本宫觉得恶心极了。”
新鲜的泥土带着潮湿的水汽,雨后青草的味道印在苏庭仪手背。
“出人命才好,贺兰玥杀我父皇,本宫为何不能杀了他的妃子?你如今猪油蒙了心,眼盲心也盲。”瑞宁公主毫不留情地唾弃着。
“求公主殿下开恩。”苏庭仪只是重复,将额头深埋在地。
“本宫偏不。”
瑞宁公主正要离开,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屋子的暗处透过来,江芙支起身子。
“公主无非是想用我威胁贺兰玥,我说的对吗?”她问道。
瑞宁公主这才正眼瞧江芙:“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是本宫心软,打得轻了。”
“倘若我成了一具尸体,应当也不是公主想要的结果。”江芙声音很轻,又很笃定。
瑞宁公主如此恨贺兰玥,要是能杀她肯定早就杀了。既然将她的性命留到现在,就一定是有用处。
“你怎知本宫不会杀你?”瑞宁公主在江芙身前蹲下。
贺兰舒的五官很淡,远山青黛一样,双眼像蒙着雾,嘴唇的颜色也浅。宣纸一样空泛的脸,叫人忍不住想给她涂上胭脂,加一点颜色。
“公主是聪明人。”江芙没有反抗,目光澄澈:“我也不想死。”
她的发上、身上都是雨水的痕迹,血迹点点,既圣洁,又堕.落。就这样不卑不亢地望着人,一双桃花眼多情又无情,似是要望进人心里去,躲也躲不开。
瑞宁公主指尖移动,抚摸过江芙的脸颊。指尖冰凉,脸颊滚烫。
“这样的皮囊和心思,为何要跟了那混账东西?”瑞宁公主细长的指甲掐在江芙的脸上,留下一道血印子。
“给她拿金疮药。”瑞宁大发慈悲地命令身后的婢女,可还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笑着拍了拍江芙肩上的伤口,又细细捏着江芙骨头上的肉,更多的血涌了出来:“瘦的跟猫一样,暴君莫非连饭也不让你吃饱?”
江芙回以微笑:“不劳公主挂心。”
“不会求人吗?实在不讨喜。”瑞宁公主用江芙尚且干净的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侍女很快将金疮药拿来,犹豫地说:“公主是不是对这妖妃太好了?”
“你说错了,她清水芙蓉的花骨朵儿一样,哪里妖了?”瑞宁公主客观评价。
婢女低眉:“是奴婢失言。”
“怕什么?禁卫军和卢氏私兵已经快到阙阳关了,待两日后发兵围剿暴君时本宫就将她送给他们。”瑞宁公主将伤药倒在江芙的伤口,动作细致极了,像是真的关怀她:“都说皇帝专宠一人,那种黑心黑肺的恶鬼……也会有心上人吗?真稀奇。”
药性反复刺痛伤口,江芙疼得发抖,却还是笑着,眉眼弯弯:“多谢殿下赐药。”
“你真是做祸水的料,可惜了。”瑞宁公主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别太快谢恩,还有其他的赏赐呢,来人,把本宫为她们准备的药灌下去。”
五大三粗的侍卫上前,不由分说给江芙和苏庭仪喝下两碗软筋散。
江芙喝的太快,汤药从嘴边流下。瑞宁公主弯下腰,温柔地用帕子擦干。
“慢慢喝,本宫又不催你。”她道。
苏庭仪也喝完了软筋散,瘫倒在地上。
看到这二人皆软趴趴没了力气,再无逃跑的可能,瑞宁公主更加放心,临走前嘱咐江芙:“听话些,本宫打完才会赏你金疮药。”
“好的。”江芙回答。
屋子重归黑暗,窗户钉死,大门再一次被锁上。
那伤药刚敷上去痛极,但见效的确很快,江芙的血迹止住了,高热也有了减退的趋势。
苏庭仪没什么力气,只能缓慢地朝江芙这里爬来。
等了一会子,确定无人再来,江芙悄悄站起身,将苏庭仪半拖半抱过来,两人依偎在简陋的草席上。
“娘娘没有中软筋散?”苏庭仪惊喜地猜测。
“我也喝了,只是这种药对我来说是小意思。”到了这个时候,江芙反而有些庆幸体内还有一只可化解百毒的缠丝蛊。
身上的伤口依旧灼烧着,但是跟一开始比起来好了许多。
“阿舒……瑞宁公主她之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是她的伴读,曾一起读书,那时候先帝还在。”苏庭仪讷讷地说,又看到江芙似乎在手掌上写着什么。
江芙写完才抬起头,认真道:“她有病。”
真的有病。
“娘娘受苦了。”苏庭仪无法再辩解。
“睡会儿吧,休息好了明日才能想对策。”江芙蜷缩在草席内侧,阖上眼。
苏庭仪躺在外侧,和她背对背。不管怎样,有人陪伴总会安心许多。
稻草并不柔软,相反,很是粗糙。可此时此刻,二人也顾不得这些,相继睡去。
天蒙蒙亮,门再一次打开。
江芙是被瑞宁公主拽醒的。
“你倒是睡得好极了。”瑞宁公主阴阳怪气道。
“是啊公主。”江芙笑盈盈看她。
苏庭仪也醒了,见状担忧道:“阿舒。”
“你也配这样叫本宫?起开。”瑞宁公主将苏庭仪推至一旁,凑近江芙。
她似乎有些好奇,掀开了江芙的领口,查看她肩膀的伤势。
雪白的皮肤上,丑陋的血痂十分明显,像是在绫罗绸缎上剪出了几个奇形怪状的口子。
“真丑啊。”瑞宁公主皱起脸,浅淡的五官终于有了一点色彩。
她随后用指甲尖挑开了一个血痂,新鲜的血液流出。
江芙看着她。
“为何不说话?本宫又没给你下哑药。”瑞宁公主抚摸她肩上的红,“本宫最会教鹦哥说话,你应当比那些鸟雀有脑子,说话啊。”
江芙依旧没有言语,用脸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手背。瑞宁公主猛然收回手,如同遇到洪水猛兽。
她瞪着江芙:“你找死?”
江芙摇摇头。
后面传来动静,瑞宁公主将她的领口拉回去,端正地站直了身子。
一个内侍在她耳边低声汇报消息,瑞宁公主的脸色逐渐难看,淡然的脸上又增添了黑色:“执金吾倒戈了?混账暴君怎么还留有这一手?”
应当是觉得凭借江芙和苏庭仪二人也逃不出去,她并没有刻意避讳她们。
内侍又说了几句便退下了,瑞宁公主很是恼火,视线落在江芙身上,想要把从贺兰玥那里受的气再撒出去。
“叛徒的下场总会很难看,你说是吗,淑妃娘娘?”她问江芙。
“没错。”江芙顺从地附和。
瑞宁公主更生气了:“你在骗本宫,你心里并非这样想。”
“那就不是。”江芙换了个答案。
“既然你不信,本宫可以让你仔细瞧瞧。”瑞宁公主笑了,在仔细二字上加了重音。
江芙再次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瑞宁公主拍了拍手,侍卫便从外面拖进来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女.尸。
苏庭仪惊呼出声,那正是假传她说话的贴身侍女!
“本宫平生最恨叛变之人,庭仪驭下无方,小贱蹄子为了点银子就能听本宫的话出卖你,也该死。”瑞宁公主骄傲地展示她的处决。
侍卫将尸体放在中间的地上,尸首面目青灰,身体已经浮肿,像是被淹死的。
“好了,念在你们主仆一场,这几日就留给你们说说话。”瑞宁公主对自己想出的法子大为满意,又拍了拍江芙的头,丢给她两个夹了肉的胡
饼:“别饿死了。”
“还有这个。”她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糕点,塞进江芙嘴里:“你身上有伤不能吃太多甜食,只能赏给你一个哦!”
待瑞宁公主走了,屋里只剩两个活人与一个死人。
江芙一阵反胃,将糕点吐了出来。
*
上清宫,阴云密布。
“陛下怎知……卢氏会在两日后带兵从阙阳关发动?”汪文镜疑惑。
“朕就是知道。”贺兰玥眼中血丝明显,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
他肩膀微痛,忽地,一股浓重的恶心之感袭来。
第57章 逃离
这一日过去,屋子里的胡饼没有动,只有清水被喝了些。
“再不吃东西,等明日天儿热起来,那婢女身上就该臭了,到时候你更吃不下去。”次日,瑞宁公主乐悠悠地说。
她说的也没错,这两日因为刚下过雨凉爽,尸首还没有腐烂。可毕竟还在夏日,等天气一热,就该招来虫蝇了。
江芙抬眼看她,许是因为要躲藏隐匿踪迹,只能轻装简行,瑞宁穿着和昨日一样的柳青色综裙,样式简单,头发也只用了根银簪绾起。
瑞宁抱臂:“你不是很会阿谀奉上吗?对贺兰玥都可以,为何不能如此待本宫?”
“我对公主殿下很恭敬。”江芙道。
这位公主与苏庭仪是旧识,却并不怎么和苏庭仪说话,反倒是逮着江芙使劲薅。江芙摸不清瑞宁的想法,只看到她手里的马鞭,一下又一下轻轻拍在掌心,似乎跃跃欲试。
江芙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瑞宁公主贺兰舒自灵帝死后就性情大变,时不时便会打死宫人。太后本想给她选个清白世家的人做驸马,可她却一会儿说要出家当女冠,一会儿又开始养面首,后来又传出那几个面首其实是女扮男装的伶人……
瑞宁脸上浮现怒气:“虚伪至极。”
“公主合该像这样多做些表情,很是生动。”江芙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似乎很吃力。
她平和地看着瑞宁,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绿松石发钗,插在了瑞宁的发间:“绿水青松,这颜色很称你。”
江芙抬起手臂时,一股很轻盈又甜蜜的果香飘来,瑞宁有一瞬的恍神。
她搞不明白,为什么江芙在这样的处境下都不害怕,为什么江芙还能心平气和同自己说话,为什么江芙在简陋破旧的屋子里还能像水仙花上的露水一样,剔透而美丽。
“谁稀罕你的东西。”瑞宁表情嫌恶,手指却悄悄抬起,摸了摸绿松石光滑的表面。
“我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给殿下了。”江芙耸肩,很无所谓地靠在墙壁,浓密的黑发掩盖了浅红耳珰。
墙壁在她柔软的身子上留下灰扑扑的印子,莫名突兀,让人忍不住想要替她拂去灰尘。
瑞宁公主来了兴趣:“本宫也可给你一个回礼,江芙,你要什么?”
“我想沐浴。”江芙想了想,说道。
瑞宁公主没料到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只有这个?”
江芙点头:“可以吗?”
瑞宁公主自上而下打量她半晌,不说话,转头便走了。
江芙靠着墙滑落,坐在地上,抱膝发呆。
“陛下会来救娘娘的。”苏庭仪说道。
“也要有命活到那时候。”江芙拿出胡饼啃了一口,干涩又噎人,她逼着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墙角的尸体。
她将另一个递给苏庭仪:“趁着还没坏,快吃。”
此时二人也顾不得好吃与否,一口气全都吃完了。
光线从缝隙透进来,江芙得以观察这屋子,像是山中猎户在外临时过夜居住的地方,隐藏在山林中。
那日瑞宁公主的人将她掳走,蒙着眼绑在小船中顺流而下,之后又换了马匹行进,最终将她们关在此处。待江芙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不知到底走了多远的路。
不过听瑞宁公主话中的意思,一天之后就会将自己送去阙阳关。可见这处关卡离少室山以及阙阳关并不算远,她们还在少室山附近。依照贺兰玥排查的速度应该不久之后就能找到这里,所以那些人才会急着将她送出去。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那具尸首的脸更加模糊,却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存在感。
屋子的门再一次打开。
两个婢女模样的人半拖半拽把江芙带了出去,苏庭仪无法阻拦。
黑暗中的树木张牙舞爪,仿佛鬼影,可江芙却觉得外头的空气无比新鲜。
婢女将她放在了旁边的一个小院子内,这里看起来像是普通农户家,竹子篱笆,土坯垒砌,屋顶覆盖茅草,围栏内饲养的鸡鸭已经被拿来吃了,只剩下一地鸡毛。
至于原本住在这里的农户……也许也被杀了。
外面有高大的侍卫守着,江芙完全没有机会逃跑。
“殿下,人带来了。”侍女在卧房的门外禀报。
“进来。”
江芙发现,侍女看她的目光不满又有些……气愤?
随后便被她们推进屋中。
农舍人家陈设简朴,没什么装饰与花样,屋子正中央放了一个木头做的浴桶,正冒着热气。
江芙面带疑惑,和卧在榻上的瑞宁公主对上了视线。
“不是要沐浴吗?”瑞宁指了指浴桶,“去吧,看在你很快就要死掉的份上,本宫满足你这个心愿。”
她说完便阖上眼。
“公主真好,那就多谢公主了。”江芙很给面子,也不扭捏,背对着瑞宁脱了衣物泡起澡来。
因为要装出中了软筋散的样子,她的动作慢吞吞,显得很无力。
瑞宁睁开眼,凝视着江芙背后狰狞的伤口,不知在想什么。
这几日的处境天翻地覆,江芙默默坐在木桶内,珍惜着来之不易的热水。
旁边的架子上放了干净衣物,看起来像是瑞宁公主自己的。江芙沐浴完便拿来穿上,动作依旧缓慢。
婢女将浴桶撤下,卧房宽敞了一些。
“让你穿本宫的衣服了?”瑞宁公主声音冷淡。
“那我现在脱了也可以。”江芙很诚恳,作势开始脱衣裳,被瑞宁公主阻拦。
“穿着吧,算本宫赏你的。”
江芙发现瑞宁公主并没有让她退下的意思。当然,也没有让她坐下的意思。
“留一盏灯,其他都熄了。”瑞宁道。
江芙照做,回来后就坐在脚踏边:“殿下睡吧,我守着。”
“淑妃娘娘此刻心里一定很想杀了本宫吧?你端坐高台,居然也有今日。”瑞宁公主咯咯笑,鹦鹉似的。她对那上好的软筋散很有信心,加上江芙方才沐浴过,身上什么利器也没有。
“说啊,你在想什么?”她追着问。
“在想怎么逃跑。”江芙靠在床榻边,头发半干,带着水汽。
面对这样坦诚的答案,瑞宁笑得更开心了:“你很有意思,本宫都有点舍不得将你送出去了。”
“可是不行哦,你还是要死的。”瑞宁躺在榻上掰着手指玩,“贺兰玥是我皇叔,那你就是我的……皇嫂?哈哈哈哈……”
她又被逗笑了。真是奇怪,她明明不爱笑,可江芙身上总有许多让她发笑的东西。可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瑞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于是她抓住江芙的发梢,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发尾的水渍。
“怎么又不说话?”瑞宁开始拽她的头发,像无理取闹的孩子。
江芙偏头看她:“我在想,公主若是点上口脂一定更好看。”
“你当真在想这些?”瑞宁对于江芙思维的跳跃感到诧异。
“带口脂了吗?”江芙反问。
瑞宁从榻上下来,光着脚来到一个箱子旁,从里面扒拉
出一个圆形的小巧瓷盒递给江芙。
“走的匆忙,只带了一种颜色,可本宫不喜欢这个颜色。”她趴在榻上看江芙,仿佛在和闺中密友闲聊。
“我倒是觉得很好看。”江芙打开盖子,用指尖蘸取了一点。
瑞宁道:“你一个阶下囚,很没规矩。”
“先不要说话,抿一抿。”江芙的指尖带着朱红,轻柔点在瑞宁唇上。
瑞宁公主闻到口脂里似乎有着花香,依言抿嘴,舌尖触碰到口脂。
“好了,这是我给公主的回礼。”江芙道。
“你倒是会算账,拿本宫的东西送给本宫,也太寒酸了。”瑞宁嘲笑道。
倏地,外头火把攒动,乱了起来。
火舌照在窗子上,侵吞白色。
“公主!不好了!”婢女急切地闯入。
“慌什么?”瑞宁方才还笑着的面孔陡然变冷,呵斥侍女。
“外头打起来了!”侍女面如土色,语速很快:“丞相的军队还没走到阙阳关便遭了幽州军的伏击,是幽州防御使领兵,丞相的人数折损大半!上清宫太后被软禁,禁卫军也跟执金吾打起来了,输赢不知。”
“幽州军?”瑞宁喃喃,“幽州军怎么会在这里?”
“是修筑陵墓的工匠!”侍女难掩惊恐。
瑞宁公主听完怔住,明白过来后恼怒不已:“好一手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怪不得贺兰玥近日加紧修建陵墓,又调来大批北方工匠,原来不是要死了,而是借这个由头将假扮成工匠的幽州军士运过来。
真是好极了,好极了……一切都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却无人发现异常。
瑞宁的视线落在江芙身上,目光狠毒:“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派上用场了。”
她要拿江芙威胁贺兰玥,威胁不成便杀了。
“你也是,殿下。”
江芙站起身,将手中裂开的耳坠扔了,动作利落地钳制住瑞宁公主,哪里还有一点软筋散的痕迹?
瑞宁毫无防备,只觉得身上疼痛酸软,随后便落入下风。
耳坠子掉在地面,内里中空,带着点红色粉末。
“我用自己的东西为殿下点绛唇,不算寒酸。”江芙取过枕头下瑞宁用来防身的匕首,抵在了这位公主殿下的脖颈,对侍女说道:“现在给我备马,放我和苏庭仪走,不然就杀了你们的公主。”
“殿下!”侍女不敢轻举妄动,让开了路。
江芙把瑞宁放在自己身前,走出屋子。
“你骗本宫。”瑞宁恨恨地说。
“现在去找医官还有救,再耗下去公主可就真的要死咯。”江芙笑眯眯地提醒。
院子里的侍卫见状也愣住了,只得依照江芙的要求放出苏庭仪,为她们让开道路。
瑞宁想要挣扎,被江芙按住。
“公主听话,别乱动,这匕首看起来很锋利。”江芙的语气很温柔,让瑞宁想到方才她也是这样为自己点口脂的。
这该死的骗子。
侍卫牵来了两匹马,苏庭仪爬上其中一匹。江芙还不放心,带着瑞宁爬上另一匹马。
“放开殿下!”侍卫手持弓箭喊道。
若是现在放下瑞宁,恐怕下一瞬她们都会被弓箭捅成筛子。
“你们不许跟着,否则我现在就动手。”江芙用匕首在瑞宁身上划了一道,“一炷香后,我会把她放在路上,你们再来寻。”
话语一落,江芙夹起马腹,略显生疏地骑马离开。
后头的人并没有追上来。
夜晚,山道漆黑,远处隐隐传来战鼓与兵刃之声。
江芙信守承诺地将瑞宁放在途中的山道,低头说:“你用鞭子打我,我只还你一刀,已是宽容。”
“你真是该死。”瑞宁公主狼狈地趴在草丛间,伤口冒血。
江芙充耳不闻,丢下最后一句话:“我没有骗公主,你涂上口脂的确很好看。”
乌云遮月,血色弥漫,这一晚注定不平静。
瑞宁艰难撑起身子,江芙的身影已消失在山道。
第58章 贺兰玥含去她眼角的泪……
风吹过来,林木哗然,星野摇动,被江芙全然抛在身后。
山陵,兵戈,火光跳动。就像是西御苑那场祭祀与傩舞,在她很久之前的记忆中。
不对,明明是几个月之前才发生的事情,并没有那么久。
马儿迅疾地穿过夜色,江芙有一瞬间出神,她想起贺兰玥戴着面具学观音,动作生疏地拈起杨柳枝。
来上清宫之前,她无意中看到贺兰玥寝殿里扔着的志怪杂谈,里面有折起的页脚,记载着彻底杀死妖鬼的方法。书中的妖鬼美艳动人,善于迷惑人心,随后吸人精气,挖人肺腑……妖鬼是没有感情的。
焚香、傩舞、桃木剑,佐以朱砂符箓,可破除妖术,使画皮剥落、妖魔现形。之后乘胜追击,就地斩杀妖魔,使其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害人。
那一夜贺兰玥杀了许多人,最终看向形貌秾丽的江芙,江芙对他笑。
贺兰玥临时改了主意。
他没有拿起案上的桃木剑,而是端起玉净瓶,以甘露代黄符。
露水很重,贺兰玥的目光很轻。
之后,贺兰玥在志怪的狐妖画像旁画了一朵花,便再没有翻开过。直到被江芙发现,她悄悄在旁边画了一个月亮。
江芙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默默观察着,又趁贺兰玥睡着时用簪子划开自己的皮肤,看见他的身上同样的地方流出几滴血,江芙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她很想贺兰玥。
她觉得风里的气息寡淡又浓烈,她觉得前头的路又长又短,她觉得贺兰玥又好又坏。心绪被夜色夺走了,她的喜悲好似也被一个人拿走了。
可她真的很想他。
他知道吗?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见到呢?
天空的黑暗中透着一点绿,与下方茂密生长的树木照应。马儿朝着山下的方向奔去,苏庭仪骑马更加熟练,她紧紧盯着江芙的马,时不时出声提醒江芙拉扯缰绳,调转马头。
临走前江芙替她要来了软筋散的解药,此刻苏庭仪已经恢复了大半体力。
山林的夜晚并不寂静,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人声隐隐传来。此刻江芙宁愿遇见夜行动物,也不想遇到陌生的敌人。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是追兵!”苏庭仪惊呼,她回头细细观察:“他们看起来不像瑞宁的侍卫,是另一拨人。”
追兵数量不少,马蹄急促密集。利箭破空而来,扎在江芙的马儿刚跑过之地。
“前面的人停下!否则不留活口!”追兵喊道,紧紧逼迫。
耳畔飞沙走石,星辰摇摇欲坠。
江芙和苏庭仪充耳不闻,挥鞭加快了速度。江芙看不清追兵的装束,但他们肯定不是太后的人就是丞相的人,比起要她的命,应当更想留活口。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身后的追兵根本甩不掉,反而越来越近,来势汹汹。更令人绝望的是,身前方向也传来了马蹄声,更加急切。前后围堵,显然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只能任人拿捏。
江芙将匕首攥在手心。她不能死,贺兰玥也不能。
身后的追兵继续张弓射箭,射中了江芙所骑的马匹。马儿扬起前蹄嘶鸣,反应激烈,险些把江芙摔下去。
江芙紧紧抱着发狂的马匹,心惊胆战。
紧接着,苏庭仪的马也中了箭。
“老子在战场拼死拼活,太久没尝过女人滋味儿了!”领头的军士大笑。
“校尉,这可是相爷那边要的人。”旁边的士卒小声道。
那校尉毫不收敛,目光直勾勾盯着那道纤细身影舔了舔嘴:“死东西懂什么?留条命就成,至于别的……你且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就算是皇帝的女人,一会儿也得乖乖脱了衣服向老子求饶。”
这些话一五一十传入江芙耳中。
前头的人也近了,伴随着暗器朝这里飞来。那一瞬江芙脑子空白,下意识闭眼,减少对疼痛和死亡的恐惧。
暗器从她身旁划过,紧接着后头大放厥词的追兵没了声音。
江芙转头,看到那校尉和几个士卒直挺挺从马上坠落。
暗卫从马匹之上飞出,利落地解决掉其余人。很快,只剩下一地安静的尸体。
而江芙身子一空,陡然失重,随即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之前让你学骑马不听,这会儿后悔了?”嘲讽在耳畔响起,但此刻对于江芙犹如天籁。
熟悉的嘲笑,熟悉的人,就这样如同天降一般出现了。
她感受到他的心跳,抑或是自己的心跳,急促又踏实,交织在一起。
他从侧面环抱江芙的腰,将下巴放在江芙颈窝,深深汲取属于她的气息。他抱的太紧太紧,江芙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同时又无比安稳。他的鼻梁抵在自己肌肤上,缓慢地呼吸,仿佛害怕惊到她,江芙闻到熟悉的沉水香。
“瘦了。”他咬牙切齿,“朕会杀了他
们所有人。”
江芙急切地揽过贺兰玥的脖颈,紧紧贴在他身上,说不出话。贺兰玥的手轻轻拍在江芙后背,一下又一下,又捏了捏她的肩膀、她的手臂。
“陛下,陛下……”江芙拉开一点距离,看他的脸,一点又一点,指尖碰了碰贺兰玥的脸颊。
江芙没有见过这样风尘仆仆的贺兰玥,堪称憔悴。他一向是威仪漂亮的,玉圭玄衣,举手投足间皆是天家贵胄,生杀予夺。那些人再怎么说皇帝暴躁,也不得不承认当今陛下的贵气与威严。
情绪在他眼底涌动,浓厚的、冷淡的、黑云似的,仿佛即将倾泻而出。
柔软的,痛苦的,像是自相矛盾的黑白交界,他也看着她。
他总是对许多事都轻飘飘极了,可此时他的目光却很重,连着夜色,浮着冷光。
江芙再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低下头埋进他怀里,声音郁郁:“我差点就死了。”
“江芙,你自己逃出来了。”贺兰玥抬起她的脸,蹭蹭她的额头,又用唇含去她眼角的泪。
他的嘴唇也有些冰凉。
他没有问江芙如何知道、何时知道他们相通的感觉,他只是很轻很轻地吻她,手中却抱的很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弄丢了。
失而复得,她的身子太轻了。
周围的人都默契地垂下头,只当作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苏庭仪时不时掀起眼皮偷看,满是欣慰的笑,又被汪文镜按下了头。
又过了一会子,汪文镜率先轻咳几声,江芙看到周围低头的人,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贺兰玥不动声色瞪了汪文镜一眼,终于下了回上清宫的指令。
暗卫和执金吾的兵卒护送在两侧,贺兰玥带着江芙骑马走在中间。
“这儿是哪里?”江芙看着夜色中连绵的山丘,问道。
氛围陡然轻松下来,前几日的遭遇恍如隔世,江芙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但清新的风与贺兰玥身上的气息环绕着她,令江芙感到无比安心。
“青石岭,离少室山不远。”贺兰玥不紧不慢驾着马。
“那瑞宁公主呢?”江芙玩着他的衣袖,碰碰他的手腕,心情逐渐雀跃起来。
“派人去抓了。”
“丞相和太后如今到底什么意思?逼宫吗?”
贺兰玥顿了顿,略带不满地垂眼看她:“问其他人作甚,怎么不问问朕?”
“我自是有很多事情想问你,所以放在最后,这是最重要的。”江芙笑眯眯靠在贺兰玥怀里,随口打趣:“陛下也瘦了,这样运起轻功是不是更容易?”
“小没良心的,倒拿朕寻起趣味来了。”贺兰玥拥着她,去蹭她的脸颊,怎么也贴不够。
一路上黏黏糊糊,经过了执金吾的巡视驻扎之地,这一路都很安全,像是一切都要尘埃落定。
贺兰玥时不时就贴近江芙,肌肤饥渴症似的,江芙感到发痒,低声笑起来:“我好饿呀陛下,想吃炒鸡烧鸭红焖羊排狮子头……”
她一边说着,一边没忍住咽口水。这两三日过得太苦,除了一个烧饼,几乎什么也没吃。
“先喝些水。”贺兰玥扶着她的后脑,亲手将水囊中的清水喂给她。
他的表情很难看,江芙暗戳戳问贺兰玥怎么了。
“朕在想,不如直接绕道去把贺兰舒和卢丹臣都杀了。他们既然这样对你,约莫也是想死了,朕只好满足他们。”贺兰玥思索道,把杀人说的像施恩。
“陛下,咱们还是先回去吃饭吧。”江芙握着他的手。
贺兰玥反手扣着她:“你不信我?”
江芙倒不是不信,而是知道贺兰玥的确会独自行动去杀了这些人。但有了自己被掳走一事在先,尽管知道贺兰玥武功登峰造极,但江芙现如今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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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开始担心贺兰玥像自己一样被囚禁。
“陛下想杀的人,自然活不过第二日。只是这几日我们都累了,不如好好歇一晚,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可以吗陛下?”江芙摇晃他的手臂,絮絮叨叨地问着:“可以吗可以吗?”
贺兰玥对上江芙亮晶晶的眼,终于轻哼了一声,表示答应。
“陛下最好啦!”江芙高兴了,想要去抱他的腰。
她的掌心贴在他后背,忽然僵住。
潮湿粘腻,血迹已然凝固。
他的体温更低了。
第59章 陛下会一直陪着我吗?
大暑时节,日光毒辣,恨不能将人剥下一层皮。
与之相反,陛下所住的宣晖殿氛围凄清又阴沉,冰鉴源源不断冒出冷气,光线昏暗,龙涎香夹杂艾草的苦涩。这些日子太医进进出出,表情凝重,预示着陛下身子的不虞。
可谁也不敢妄言,生怕惹恼了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谋反的政变发动很快,清算更快,一切都是一场赌局。卢氏这回赌输了,私军折损八成,禁卫军也反水倒向了贺兰玥,节节败退。剩余的二成兵力护送着卢丹臣慌忙逃窜,后头是贺兰玥的追兵。
贺兰玥跟做游戏似的,命人一会儿紧追,一会儿又慢下速度给对方希望,之后再杀一半卢氏士卒,接着故意将他们放走。昔日手握大权的卢相此时杯弓蛇影,恍如惊弓之鸟,惶惶度日。
至于一同起事的瑞宁公主贺兰舒,汪文镜给她看了灵帝死前留下的密诏,她终于知道父亲的死并不是因为贺兰玥,而是她一直崇敬的太后娘娘。灵帝想要削减外戚势力,却有心无力,被太后和丞相联手杀了,他们需要挑选一个听话的傀儡。
瑞宁神志不清,像是疯了。她死的很快,被汪文镜一刀了结。
而太后娘娘也被软禁在上清宫,不得与外界通信,身旁只有年纪小的魏王,以及她最信任的师太慧觉。
是日,魏王前来探望陛下。
魏王贺兰沛才六七岁,入宫后吃得好,个子变高了点,神态却不似同龄人一般活泼,而是有些木讷。
他在御榻前跪下请安,陛下让他起来回话。简单的一问一答间,他发现从前骄矜傲慢的陛下变得虚弱了很多,气质也不同以往了,像个将死之人。
贺兰沛的年岁尚小,他没有思考缘由,看着皇帝在自己面前日渐衰弱,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庆幸。就像太后宫里的女官说的,等如今的皇帝宾天,他就是下一个坐在那位置上的人,那时候想要什么都会有。
贺兰沛回到太后宫中,蹦蹦跳跳,将他看到的一五一十回禀,太后数着手中佛珠,露出了满意的笑。
“太后娘娘,沛儿还想喝您宫里的羹汤。”贺兰沛的话带着几丝讨好的意味,头却很低,只能看到毛绒绒的后脑。
太后抚过他的头,就像抚摸曾经那只猫儿,与一旁照顾魏王的年轻宫女说笑:“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贪嘴。好了,哀家已经吩咐宫人去做了。”
乖顺听话,这是她选中的孩子。
“太后对小殿下真好,小殿下也时常念叨着您的恩情呢。”宫女道。
贺兰沛抱着太后的手臂撒娇:“太后娘娘是全京城里最好的人!等沛儿长大了,定为娘娘修一个金子和宝石做的山!”
“好啊,我这老骨头便再撑几年,等着享沛儿的福。”这话哄的太后高兴极了,连连拍他的手,恍惚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慈祥。
很快,莲子粥端了上来。这回太后没有在旁边看着,而是提前去寝殿小憩了。
贺兰沛陷入一片云雾缭绕,轻飘飘,浑身舒畅极了,再也没有那种蚂蚁啃食的滋味了。
“淑妃娘娘,你在哪儿呀,怎么还不回来?”他呢喃着,“你不要跟着那个坏皇帝,以后会死的,你来
当我的额娘就好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话被旁边的年轻宫女听见了,她面上惊诧,立刻环顾四周是否有人。确认无人听见,这才放下了心。
魏王清醒时还能撒娇装上几分,可服用了五石散后,什么心里话都吐出来了,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难免再生事端。
将魏王带回他的殿里,小殿下依旧没有清醒。贺兰沛这次喝了整整两碗,正蜷缩在床榻最角落,很小的一团,哀哀地抽泣:
“淑妃娘娘,我害怕。”
*
江芙并不知道上清宫里发生的事,此时她正在隔壁山间的一处院落。
前几日她与贺兰玥就来这儿了,贺兰玥背上的箭伤并不打紧,至于行宫里那个假皇帝则是暗卫易容的,装作奄奄一息,惹得人心不定。
那边一片波诡云谲,这里则像个最普通的山间住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不时传来几声散养的鸡鸣。
霞光最下面是橘黄色,再往上是金色,又慢慢从浅蓝渐变为深蓝。云朵是长条状的,轮廓清晰,飘荡在山野之上。这里的一切都那样轻松,简单得不像话。
背后的炊烟慢慢升起,有烧饭的肉香,袅袅飘来。
江芙在庖厨的小屋门口探头,里面的侧影很养眼,颇有些贤夫的样子,就是动作不甚熟练,还打翻了两个瓷碗。
“陛下今日的肉烧熟了吗?”她晃荡进来,呼吸着饭香,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好香呀!”
贺兰玥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说:“自是熟了。”
这是江芙今早从山下李婶家买的新鲜柴鸡,贺兰玥利落地杀了鸡,随后偏要再次下厨,不许下人沾手,一雪昨日做饭没熟之耻。
江芙走近看见锅中的颜色,抿起了嘴,陷入思考。
“江芙,朕亲自下厨,你应当自觉荣幸才是。”贺兰玥随手又撒进去些不知名的调料,全凭感觉做菜。
江芙蹲下身,对着灶台扇扇子,口中应和:“我当然是感恩戴德,这可是举世无双的一只熟鸡,天上难有地上难寻。”
贺兰玥敲了她的脑袋,打住了接下来的话。
终于,这只柴鸡被盛了出来,与侍从做的小菜摆在一起。
江芙看见贺兰玥额头上的汗,下意识用扇子给他扇风。一阵糊味的热风袭来,贺兰玥忍不住咳嗽。
他的衣衫仍是贵重的蚕丝,头顶却落了两片飞起的柴火灰,江芙哈哈大笑。又踮起脚,用手在他的鼻尖点了一下,留下黑黑的灰。
贺兰玥挑眉,捏着江芙的脸,想教训一下这个以下犯上的细作。
她露出的虎牙尖尖的,轻轻咬了贺兰玥的手,求饶:“错了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计较。”
“这么喜欢咬人?”贺兰玥的手顺势摁在江芙的嘴角,揉了揉。
那也没你喜欢咬人,江芙在心里说道。
她眨眼,目光清凌凌:“我们用膳吧陛下,这会子正好还能赶上晚霞,多浪漫呀。”
她指指门框外的天空,像刚染了色的绸缎一般。
“什么是浪漫?”坐在院子内的小桌,陛下认真地问道。
江芙咽下一块偏咸鸡肉,托腮看天:“嗯……就是喜欢一个人,会为她做很多事来表达喜欢,并不需要做得完美无缺,那个人也会感到很高兴,这就是浪漫。”
“朕怎会有事做不好?”贺兰玥轻嗤。
江芙默默给他夹了一块鸡肉。
晚霞逐渐暗下来,江芙的神情颇有些惆怅。
“朕记得你从前不会如此触景伤情,阿芙心大,就连日子和节气都能记错。”贺兰玥敏锐地察觉到了江芙情绪的变化,很有兴趣地看她,仿佛在研究什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梦一样,陛下,你在我身旁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就能注意到天空的变化,每日晚霞都不同。可是之后能一直如此吗?”江芙瘫在椅子上,抚摸着吃饱的肚子感叹:“这里真的很开阔,时光总来煎人寿,难得有这样开阔的心情。”
会不会也像夕阳一样,亮堂过后就消散了。心绪起伏,她都想赋诗一首了。
江芙又叹了口气:“我宁愿每日都吃陛下做的饭菜。”
光辉灿烂,夜幕繁星,这样的生活就像她被掳走后的一个梦,像贺兰玥毒发后的幻境。江芙不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她迫切地想抓住他,让他不要走,不要把她留在这座山。
她如今已经很难对贺兰玥说谎了。
“无事可做就好好涂药养伤,说的都是些什么?”贺兰玥听不懂文绉绉的伤悲,皱着眉将她打横抱起,带回了屋。
江芙后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是留了疤痕。贺兰玥蘸取药膏,一点点涂在上面。江芙怕痒,时不时躲开,又被贺兰玥按下。
他带着薄茧的手捏在江芙腰际,江芙警觉地扭头看他。
贺兰玥就这样端详着她,盯着她,眼神深深浅浅,从她身上滑过。
江芙翻身,用薄被挡住了身子,撇嘴:“这些疤很丑吧。”
“朕不在意,你也不许在意。”贺兰玥像在火上烤肉一样把她翻了回来,指尖点在那几条伤疤上,颇为后悔:“朕还是让贺兰舒死的太容易了。”
可贺兰舒和与她有关的人已经被贺兰玥杀光了,想要出气也再找不出人了,这让他感到恼火。
江芙把头埋在枕上,肩头和手臂还带着昨晚贺兰玥留下的痕迹,红色的,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背上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带着微潮。
他吻在她的伤疤。
“你把刚抹上的药都弄掉了。”江芙哼哼唧唧,动了动身子。
“这重要么?”贺兰玥压在她身上,贴着她的额头。
“好阿芙,我想你。”
他的声音软极了,江芙简直要融化其中。
贺兰玥的动作毫不含糊,江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线在他手里,他一提一放,任她沉沦在五彩斑斓的海洋。她挣扎着、恍惚着,他五指相扣在她的手,不许江芙上岸。
他还偏喜欢问她的感觉,舒服了便要让她更舒坦,若是说不舒服则更有的受。
她感受到他鼻梁的挺拔,一起一伏,沉入更深的水底。
几曲终了,江芙瘫在榻上,靡靡的香气环绕着她。贺兰玥身上的气味也不再清冷,变得秾丽起来。
她此刻困极了,即将入睡前忽然冒出一句模糊的话:“陛下会一直陪着我吗?”
“好啊。”贺兰玥亲了亲她的脸颊。
第60章 贺兰玥视角
贺兰玥许久没有挨打了。
上一次还是数年前,老和尚还活着的时候,因为练功的进度太慢挨打。这是汪文镜所不能理解的,明明贺兰玥已经堪称根骨绝佳,武学奇才,可老和尚还是不满意,他只会觉得贺兰玥学的太慢。
老和尚的棍子下来时,贺兰玥不看他的眼睛。
贺兰玥遗传了生母元香君的好样貌,青出于蓝胜于蓝,只是那一双眼睛像昭帝,冷冷淡淡的,天家威严,最是薄情。看到这双眼睛,喝醉了的老和尚只会下死手打他。
真是可笑,因为疯了的生母受恩惠,又因从未见过的生父受牵连。
年幼的贺兰玥从不求饶,他只会闭上眼,在老和尚的棍棒下自然而然流下一行泪。
他的鼻子像母亲,嘴唇也像母亲,老和尚看到他脸上的泪水流过,会忽地恍惚,甚至于跪下对他道歉。
贺兰玥从不求饶,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老疯子的懊悔与悲痛,每一次都是如此。
不过时间久了,他也觉得没什么趣味了。
后来也没有人再打他了,没有能够让他感觉到疼痛。
贺兰玥有了新的趣味,看着更多的人在他面前跪下,看着更多的人因他而死。这些人都比老和尚清醒,可贺兰玥却更加讨厌他们。
讨厌的人就可以杀掉,没那么讨厌的人才能活着。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麻烦的人,可他却不能杀了她。他感到了陌生的疼痛,直往他肺腑
里钻。
贺兰玥抬起头,看到大殿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江芙低下头,跪了下来。
突然,贺兰玥本能觉得他体内传来的痛楚与眼前的人有关,没有原因。他不想让她跪着了,他想让她死。
她需要抬起头,才配接下来赐死的皇命。
可南烷送来的细作未免太过没用,连头也不敢抬,眼睛只盯着地面,势必要瞧出一朵花来。贺兰玥在御座上也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什么都没有。难道南烷皇宫已经穷到了连一块光滑石材都没有的地步了?
使臣回着话,冠冕堂皇,心藏祸端,介绍着沉默的细作。而贺兰玥连细作的名字的都没听清,将死之人,还需要什么名字?
他的视线滑过细作头顶,他大发慈悲地对她说话,可她还是不肯抬头,只是低眉顺眼地回答。
贺兰玥腹部的疼痛平息,他的烦躁依然没有停止,方才的疼痛令他想要杀人。然而被杀之人还全无所知,这不是贺兰玥想要的,他最喜欢捉弄死前的人。他要看到她惊慌乞求的眼神。
细作终于抬起头,她坐在了他身旁。
侧脸像桌案上的荔枝,衣裳是鲜亮的,耳垂戴着一副珊瑚。这些饰物看起来不属于她,她用虚假的外表将自己伪装起来,包起一颗杀心。
贺兰玥这才发现,她实际并没有太多的怯懦,而是被一股淡淡的死气萦绕着,装模作样地害怕着,藏起烦躁的表情,偷偷将她被压到的袖子扯回来。她就像带着面具。
只有被酒辣到的时候,她那虚假的面庞才冒出了点活人气。她的眉毛跳了起来,眼角红了起来,袖子掩盖下的嘴巴哈着气。
他原本想嘲笑她,可下一瞬却流出了泪。继久违的疼痛后,他又久违地产生了泪水这种东西,被臣子、使臣、乃至细作都看到了。
这令贺兰玥更加想将她灭口。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细作,她是来杀他的。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呢?贺兰玥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江芙喜欢吃冰酥山,上面还要放几块白里透红的桃子块,或者花瓣。她的性格像没有颜色的湖水,可却又喜欢鲜艳的物件,往往将自己装饰得像一棵缠着红绸的桃花树。就像乌鸦搜寻亮晶晶的小东西,叼回自己的窝。
这样的一个人,想要如何杀掉他呢?贺兰玥愈发好奇。
江芙说从未想过要杀他,贺兰玥自是不信。
可他还是抱住了她,她在贺兰玥的脸颊蹭了蹭,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贺兰玥喜欢抱着她入睡,安稳地不像话,一睁眼就能看到她。她睡着的时候很乖巧,不会说谎,不会想要杀他,不会念着旧情人。
不过说谎也没关系,他也不会信。要杀他嘛,也算不上什么,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江芙还没有那本事。至于想着旧情人啊,这不行,好在他已经把薛伯棠杀了。
贺兰玥喜欢看她画画,喜欢看她写字,也喜欢在她的背上写字。她有些愚笨,连毛笔也不会用。
不过没关系,她说喜欢他。
“陛下,你要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我对您很用心的,所以这个月的月银……”江芙趴在榻上,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贺兰玥偶然发现江芙有偷偷囤东西的习惯。在床脚的盒子里、青花瓷瓶后的角落、妆台的夹层……有江芙保存的彩色石头、编织的手钏、崭新的钱引、完整的银杏叶、一块带着香味的檀木……这里就像是江芙搭建的窝。
他很好奇,江芙如何能记得每个东西所在的位置。
“陛下,这里是我们的家,我当然记得清。”她说。
她说爱他。
这是江芙的情感,他心里说。
这是他的情感,甚至浓烈得多,他知道。
数年后,他再一次挨了打。
江芙被掳走后的第一日,他感到后背鞭笞的疼痛,那不是他的痛觉,而是来自江芙凛冽深刻的疼。汪文镜带着医官赶来,要为他的伤口敷药,被贺兰玥赶走。
他一个人坐在江芙居住的殿宇,从未感觉如此空旷过,望着手中没有痕迹的话语,在黑暗中搜寻着江芙藏起来的东西。
他的扳指,他给她的亮晶晶宝石,他为她系上的绦带,他赐给她恕罪的木棍,她悄悄从他发冠上扣下来的一粒金子,她从修梵寺柴房带回来他描字的佛经……都被贺兰玥找到了。
她学着他小时候的样子,用指尖描摹佛经上刻着的字。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若作圣解,即受群邪。
她鲜艳的衣橱,包着糕点的油纸,常用的荷花瓷盏……最喜欢的蜂蜜香膏用了一大半,因为有蜜糖的气息。最讨厌的桂花香膏几乎没动,只因她有回涂过之后招来了蜜蜂,随后跑的飞快,险些撞在廊柱上,她够不着蜜蜂,便打了一拳柱子泄愤。
他记得她仓皇的样子,安静的样子,跳脱的样子。
可江芙此刻在哪儿呢?
贺兰玥的伤口被雨水浸泡着,痛楚令人更加清醒。远处的荷塘泛起雾气,天上黑色望不到边际。
江芙睡去的夜晚,贺兰玥睁着眼。江芙凭借胡饼裹腹的时刻,贺兰玥吃不下任何东西。好不容易阖了眼,梦中的江芙被人折磨,贺兰玥被惊醒。
他疯了一样地寻找江芙,拷问一切相关的人,连日奔波。
他的热毒恰巧再犯,贺兰玥强行催动内力压制,若无其事地吐完血,再一次搜寻江芙。短短一日,他亲自将少室山翻了个底朝天。
江芙不在这里。
江芙在哪里?
由于强行对抗毒素,赤红丝线逼近心口,汪文镜跳脚,却拦不住贺兰玥再一次带兵出行。他不眠不休杀了许多人,硬生生闯入叛军的驻扎地,又撕出了一道口子。
江芙也不在这里。
她会不会害怕?她会不会饿到?她会不会被人羞辱?
贺兰玥的马更快了。
他的疼痛、他的喜怒所在,他的江芙。
她最喜欢睡觉了,贺兰玥没见过这么能睡的人,能睡到日上三竿,能从午时睡到天黑。
她又很喜欢骗人。贺兰玥见过许多该死的骗子,可江芙不该死,她的谎言总是很用心很有趣,淡红的唇一张一合,吐出很美妙的词语。他喜欢听她说话,又忍不住亲她,往往会打断她的话。
江芙从不生气,或者说,她总是喜欢笑着的,不过她只对别人假惺惺地笑,对他总是笑得很明艳,像池塘忽然跳出来的锦鲤、青山竹林中一只白狐狸。
江芙、江芙、江芙……
贺兰玥身上深厚的内力和她的疲惫交织,可她却只在手掌中写了很想他。
没有了,其他的都没有了。
她只说想他,贺兰玥觉得自己要死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汪文镜说贺兰玥是真的要死了。再不停下医治,国丧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绕是如此,也没能遏制住半点贺兰玥的势头。
他像是一个不需要睡眠的人,梦里江芙受到的各种折磨只会让一向暴戾的皇帝惊慌失措。
矜贵冷淡的面孔变得可怖,眼底的血红色像是刚从地狱归来。杀神一般,寸草不生。然而看到手腕上的长命缕,这阎王又会发出几声纯真的笑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温馨的事。
臣子没见过这样的陛下。
陛下又翻过一座山。
绵长的山脉找不到一个人,小小的璇玑殿藏了那么多小东西。高
耸的观星台上坐着细作,低低的台阶站着陛下。
年轻的皇帝知道若是抬起头,她就会吻下来。她的吻总带着些怜惜,她会轻轻抚过他的耳尖、他身上消退的疤痕。
再也无人会这样对他。
过去太过清晰,在他的额角跳动,无时无刻提醒着他发生的事。
贺兰玥找到之前,江芙自己逃了出来。追兵跟上之前,贺兰玥的箭更快。
她远远地看过来,火把明灭,星野低垂。
他再一次找到她了。
……
“陛下会一直陪着我吗?”江芙迷迷糊糊地问,仿佛下一瞬就要睡过去。
贺兰玥不得不承认,江芙这回装的很像,平稳的呼吸、平稳的心跳、含糊的声音,他险些都信以为真了。
可她的指尖攥着他的衣角。
“好啊。”贺兰玥道。
他看到她偷偷翘起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