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望向坐席间的师父,张苍微笑起来:“还请陛下、太后允准,调出兰台记档,对比菱儿计算的结论,由丞相亲自校对,传阅诸公。”
张苍所言十分周全,刘越点了点头,吕雉笑道:“就依你。”
当即有披甲武士往外小跑,不出多时,护送着记档前来。曹参严肃着脸,对比周菱的结论,脸皮一抖,最终化作了难以置信。
“……全对了,唯有最末三个数不同。”
刹那间,大殿陷入哗然,随着纸张的传阅,惊叹声不绝于耳。
在筹算的大环境下,有误差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就是官府本身,每回计算都会出现误差。眼下周菱的结论,如同核弹一般在众人心头炸出深坑,为珠算的精确,也为她的神速!
若人人如此,有算数之责的衙署得省多少经费,提升多少效率?
张苍露出骄傲的神色,犹如斗胜的公鸡,环视了他的同僚一圈,若不是顾忌周昌还在,想必就要喜笑颜开,替他的学生邀赏了。
只是他不言,吕雉也不会略过他,她颔首赞道:“张卿教了个好学生,太学也出了个好弟子啊!”
在太学教课的臣子们当即恍然,周菱虽是张苍弟子,不也是太学出身么?
如今也是为太学大大地扬了一回脸,他们露出与有荣焉的神色,齐齐起身道:“未料珠算威力至此,臣等为天子贺,为太后贺!”
“臣等为天子贺,为太后贺——”
鲁元长公主笑容止都止不住,她转头和刘越说:“陛下,珠算眼瞧着能够泽被天下,可不能忽视发明它的主人啊。”
“阿姐说的是,若论功叙赏,周家女郎当居首功。”刘越的目光落在周菱身上,既欢悦又欣赏,仿佛冒着嫩芽的韭叶被细心呵护,终于长成菜园一株茁壮的韭菜,眼底闪烁着炯炯微光。
鲁元长公主瞧着弟弟,总觉得哪里有异。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吕雉笑着招手:“来,好孩子,上前给哀家看看。”
周菱酣畅淋漓地算了一场,终于有些羞涩了起来。
她离开熟悉的算簿和桌案,走到离皇帝太后极近的地方,抬头望了一眼,随即下拜。
若说还不知道刘越在捣鼓什么,吕雉就白拉扯他长大了。
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有新血液替他干活?
她和蔼地唤周菱起身:“有德有才,还是大才,是个为官的好料子。皇帝,你说呢?”
太后这话一出,张苍喜上眉梢。
刘越打蛇随棍上,不等周菱她亲爹发表意见,斩钉截铁道:“母后说的是。寻常赏赐不足以犒赏周卿,朕不仅要授官,还要给周卿封爵!”
御史大夫周昌:“……”
这就叫上周卿了。
眼看着事态朝他不可预测的方向狂奔,他晕头转向地起身:“陛下——”
他的皇后梦——
刘越笑容灿烂,觉得周昌定是高兴傻了:“御史大夫不必谦虚,更不必推辞。嗯,就让周卿入职内史衙署,组建一支女官队伍,负责珠算的教学推广,至于爵位,我与诸公共同商讨,再行分说!”
第217章
女子为官不是稀奇事, 据朝臣们所知,云中郡便有女官颇得百姓爱戴,何况太学毕业的女学生们, 各大郡县每年都会抢破了头。
但做到周菱这般地步的还真没有, 如今入了天子的眼, 下一步岂不是要名扬天下, 青史流芳了?
短短几日, 周家女郎的功劳风靡长安, 连宅在家中的留侯都听了一耳朵。
张良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没等他深问,管事匆匆走了进来:“君侯, 御史大夫汾阴侯前来拜访。”
周昌?
张良若有所思, 他这位老伙计, 已然许久未聚了。原以为会看到满面红光的一张脸,谁知依旧肃然得板正, 隐约可见愁容。
张良真觉得奇了:“如今大街小巷,谁不赞颂汾阴侯府女郎的事迹, 若我是你, 怕是高兴得睡都睡不着。怎么偏你还反着来?”
“唉。”周昌长长叹了口气。
张良有些惊悚, 他这老伙计难不成是压力过大, 疯了?
不会吧, 陛下虽然顽皮了些,对御史大夫却是向来尊敬,朝堂大事小事诸多, 也不至于把周昌逼到这个地步。
从前高祖争天下的时候,周昌处理的案牍绝不会比现在少,几十年都熬过来了, 怎么忽然就疯了?
周昌哪里知道张良在想什么。他心里苦恼,这才想让留侯帮着出出主意,留侯素来多智,又是陛下正经的师长,定能给他指点迷津。
只听他严肃道:“贤、贤弟可还记得,先帝曾亲口有言,要让我家菱儿与当年的梁王殿下定娃娃亲。”
张良一愣,仔细回忆一番,不确定道:“或许。”
“不是或许,先帝说的话我都记得,万不会胡乱编造。”
周昌的人品,张良是相信的,不由开口:“老哥哥的意思是?”
“如今菱儿在朝为官,那皇后之位,岂、岂不是天然离她远去了。”周昌浓眉愁得皱起,“不瞒贤弟,结亲一事我想了许多年,我来是想让贤弟支招,如何才能成功当上陛下的丈人。”
张良:“……”
留侯陷入了沉默,他实在猝不及防。
周昌诚恳地看着他,张良:“让我想想。”
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也是体谅老父亲的梦想实在不易,片刻,张良幽幽道:“便是周菱侄女入了朝,也不是没有办法。”
周昌大喜,张良继续道:“陛下年幼却是雄才大略,定然不喜皇后平庸。打理后宫、操持庶务,这些都是基本,除此以外,陛下想来更为倾向妻子能够同他并肩而行。”
周昌听懂了他的意思:“就、就如当年的汉王后一般……”
张良颔首:“太后不见得喜欢温顺的女子,更不会忌惮儿媳的能力。若能在前朝襄助陛下,夫妻同心,才是皇后的完美人选。”
他没说的是,若陛下有心推广女官制度,还有比“当朝皇后身为女官”更好的宣传事例吗?周菱又出色至此,问鼎后位的可能实在不低。
周昌恍然大悟,越想,底气变得越足。
对于皇后之位,满朝勋贵虎视眈眈,他不是不知晓。再过几年,等太后真正开始择选,想必彻侯们狗脑子都要打出来,因此他才会显得急迫,而今听张良这么一分析,周昌实在松了口气。
何况还有先帝钦定的加分项,御史大夫面上的愁绪很快消失,他郑重其事地拜道:“多谢贤弟!”
张良含笑:“顺手之劳。”
等周昌离开,张良抿了口茶,轻声自言自语:“要不是我没有女儿,哪能轮到这黑脸结巴……”
唉,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辅佐陛下,实在可惜。
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御史大夫问策留侯一事,暂时无人知晓。
吩咐完周菱的任职,又和母后商讨了一番,最终定下新年封爵——到那时,周菱想必也已做出一番实绩,如此既是激励,又是奖赏,实在是合适。
刘越紧接着被郅都送来的匈奴大萨满画像,吸去了全部的注意力,再没有心思顾及其他!
皇帝陛下泪洒衣襟:“这,这不是朕的徐生徐名士吗?!”
哪怕他沧桑了,变胖了,刘越依旧记得他四处行骗继而被抓进梁园的模样,那么的青涩,那么的招人喜欢。
炼丹若没有他,“黑家伙”不会出现;化学家若没有他,仿佛失去了主心骨,瞧他的师父失去了徐生,多么撕心裂肺,竟还寻找起了他的替身。
刘越因着胡椒长腿一事早有猜测,如今确定了匈奴大萨满的身份,激动大过惊讶,郅都却是完全懵了。
徐生?
那个自请去往匈奴,然后在草原迷路的人???
当年徐生深得皇帝宠信,郅都负责看管梁园的化学家,自然与他有诸多交集。郅都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觉得哪里眼熟,徐生失踪七八年了,所有人认为对方已死,他一时认不出来也是常理。
紧接着便是狂喜:“陛下,天佑大汉,天佑陛下!大萨满何其重要,身为草原的信仰,没想到竟是失踪多年的徐名士!”
“燕国护送胡椒与西域良种,定与大萨满脱不了关系。观其行为,徐名士仍是心向我大汉的,若仔细谋划,想来可以引得匈奴动荡……臣有生之年,必能见证陛下铲除心腹大患,扬我大汉国威!”
这般狂喜的表情,能在郅都脸上显现实在是不容易,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哪还有冷面酷吏的风范。
刘越哭不下去了,只觉分外稀奇,郅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失仪,忙理了理袖口,脸上仍有挥之不去的激动。
刘越抹了抹眼泪,赞许地点头:“郅卿所言极是。”
匈奴的神权领袖是自己人,那他们操作空间就大了,可以说是天降馅饼也不为过,饶是郅都立志替天子平定匈奴,也不敢做这样离谱的梦。
当务之急是联络上远在龙城的徐生,试探他有没有对大汉生出不臣——即便有胡椒的先例在,这样的大事,他们君臣也不敢赌。若出了差错,受损的可是国运!
刘越一边思索一边下令:“回头朕让中尉曲逆侯暗中助你,他足智多谋,对匈奴了解极深,爱卿定然如虎添翼。”
“长安离匈奴太远,接收消息到底不方便,等联络上徐生,确定他没有反叛的心思,我会找机会将爱卿派到边塞,全权负责此事。”
郅都没想到陛下这般信任于他!
十年如一日的宠信,出行朝鲜仍不是终点。全权负责,去往边塞……大丈夫出将入相,渴盼的不就是这些么?
郅都热泪盈眶,早在刘越发掘他,重用他的时候,他的一条命就是陛下的了,如今更是恨不能熔了己身作刀刃,把一切不利陛下的因素都铲除。
他缓缓后退几步,“砰”地叩首下拜:“臣当不负所托。大汉万年,陛下万年!”
……
郅都身负刘越的密令,在一个不起眼的傍晚进入了中尉曲逆侯府。
陈平只觉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有关对匈奴的百年大计,陛下头一个就想到了君侯。事涉大萨满,情况着实繁杂,纵观满朝文武,也唯有君侯能够胜任了!小子能力不够,还请君侯教我。”
论起说好话,郅都只是不熟悉,而并不是不会,何况陈平于他有恩。当下他的态度极为恭敬,一旁的陈平却是恍恍惚惚,犹如活在梦里。
他没听错吧,匈奴萨满神是那个死了的徐生???
他捏了自己一把,嗯,很痛。陈师傅笑了,眼里露出摄人的精光,陛下真乃圣主啊,英明神武得天护佑,而与之相反,这是老天都恶了冒顿,恶了匈奴!
连蒯通都能一人倾一国,那他陈平为什么不可以,你看,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陈平深吸一口气,绕着圈圈在书房走来走去,一边低声念叨:“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天时地利都有了,依徐生那个迷路的脑子,顶多让匈奴混乱一时;要想坏其根基,还得是他出马。
遥远的龙城,徐生忽感一阵恶寒,总觉得谁在骂他。
他正在巡视冒顿单于分拨给他的财产——五十人的射雕者亲卫队,别看人数只有五十人,却能够抵得五百人的骑兵,乃是精英中的精英,分外勇猛。
他步伐极慢,亲卫们一个个尊敬地垂头,嘴里不断念着祭祷语。
徐生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威严道:“当月比试第一者,能够从本祭司这里领一颗金丹。”
“而今大单于服用的,正是金丹!你们也都看见了,大单于多年前病了一场,身体早就不如以往,可服用了胡椒等神物制成的金丹神药,强壮更胜从前!当下拉弓上马,无所不能,前几天打猎更是赢了右贤王!”
亲卫们呼吸粗重,眼神火热,前倾的身躯无一不透出对金丹的渴望,徐生见此更满意了,这般那般鼓舞了一番,很快前呼后拥,神色淡然地返回大帐。
徐生猛然变了脸,在大帐里嘀嘀咕咕,他真是服了啊,没想到冒顿居然那么能活。
七年了,整整过了七年,他时不时就给整出奇怪的玩意,佐以金丹给冒顿服下,以他长期行骗的经验来看,冒顿表面虽然强壮,内里却早已空虚,就差一个契机,便能嗝屁长眠。
这个契机却是迟迟未到。
左贤王稽粥越发年长,与父亲的分歧越发严重,他们为着匈奴往哪个方向劫掠,常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冒顿坚持往西,稽粥坚持向南,终究是大单于威势更胜,加上大萨满的支持,匈奴骑兵一路往西打,到如今,几乎快把西域打穿。
若说以前的冒顿,对于稽粥乃是纯粹的爱护,稽粥越有能力他就越开心,现在却完全不同了。生了一场大病以后,他变得十分惜命,尽管有金丹神药的辅助,他觉得自己仍旧神勇,可到底年龄摆在这里,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即将冉冉升起的新任狼王——他的长子,左贤王稽粥。
稽粥又时常与他争论,惹他生气,往日的爱护逐渐变成了警惕。尤其是胡椒与西域各大神种的出现,让他的身体越发康健,完全证明了大萨满的建议是对的,他就更不满了。
今年年初,一件大事让匈奴震动——左贤王麾下的贵族因为过冬粮草不够,听从左贤王的建议去汉朝边境劫掠,结果遭遇汉朝大将韩信的部队,五千人马全军覆没。
五千人马!除却消失在历史长河的白羊部与楼烦部,这几年与汉朝的小规模遭遇,最多也损失不过千余人!!
这是本部贵族第一次遭遇的重大失败,匈奴各部霎时哗然。
打不过难道不会跑吗?尽管逃回来的贵族辩解,说他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掉,他们的装备远远比不过汉朝,对方不仅有会爆炸的神器,还有连发弓弩,镀银甲胄……这都逃不过他兵败的事实。
冒顿大怒:“我早说了,汉朝早已今非昔比!他们小皇帝喜欢稀奇古怪的发明,尽管我们偷过来,除了马镫马鞍,其他的一直仿制不出。”
且大萨满说了,马镫马鞍刑克于他,能让他的寿命衰减,冒顿严令各大部落,绝对不能暗中使用。
他冲兵败的贵族怒吼:“汉人,早已不是我们想杀就杀的了!是什么让你不听我的命令,而是一意孤行?!等我们吞下消化完西域,再和汉朝开战不迟!”
左贤王稽粥脸色难看,各部族首领摇了摇头。又有徐生在一旁煽风点火,冒顿的不满达到了顶峰,一气之下把左贤王放逐到了北边,让他率部开荒去。
一直和他作对的稽粥被流放了,徐生做梦都能笑醒,他意气风发,一不小心胖了很多。
胖就胖吧,冒顿还夸他呢,说胖才好,有福气。唯有一件事他翘首以盼,不知道何时才能和他思念的陛下联系上?
陛下,徐生想你了!
第218章
徐生原本想着搞到西域舆图就跑路, 可真拿到完整的西域舆图了,他又犹豫了,觉得还能为他的陛下做点什么。
他从前在梁园的时候, 就算再一心炼丹, 也知道匈奴乃汉朝心腹大患。先帝历经白登之围差点亡了国, 从此君臣上下一心, 誓要洗刷耻辱, 而今他人在匈奴, 岂不是更方便与陛下里应外合?
把左贤王赶出王庭, 实在是阶段性胜利,徐生仔细想着下一步计划, 该如何让冒顿不着痕迹地死, 转而美滋滋地入睡了。
或许长年累月念叨一件事, 这件事真的会成真,转眼过了半个月, 徐生前往王庭边缘,给迁徙而来的牧民赐福的时候, 忽然发现面前原本虔诚低着头的牧人, 忽然抬起黑黢黢的那张脸, 朝他大不敬地做了个口型。
徐生猛地站住, 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那口型是“汉”.
与此同时, 远在数千里外的番禺。
南越王赵佗的头疾经过淳于越治疗,得到了较好的抑制,但到底是“抑制”而不是“根治”。根治唯有开颅一途, 可淳于意一经提出,场面就陷入了僵持。
太子赵仲始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当着父亲的面难得厉声道:“简直荒谬, 自古以来我就没有听过这般说法,开颅焉有命活?!”
赵佗不语,可心下也是这般认为的。
淳于意淡定道:“国主、太子明鉴,我从前就职大汉医学院,也是实践过开颅手术的,成功率尚且可观。”
赵佗:“敢问实践之人是?”
“死囚。”
“……”
父子俩神色僵硬,最终委婉地提出,还是不尝试了。
为国君者,就没有哪个不惜命的。赵佗觉得他无需根治,有淳于神医在,自己头疾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现下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何必往死路上走呢?
淳于意笑了笑,笑容有些诡异。
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往后数病并发、生不如死的时候,可怨不得我。
那厢,赵佗已然远去,太子连忙上前,扶住父亲的左手,小心翼翼道:“父王,离儿他……”
“我说过了,不许替他求情。”赵佗冷冷地望过去,“慈父败儿,赵离就是被你宠坏的,他愿意跟着汉人儒生就跟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孙辈!”
太子被骂得难受,只能低声应诺,心下焦急不已,到底生出了诸多不满。
山林多瘴气,他的小儿子如何吃得了苦?可恨父王心硬至此,他觉得离儿根本没犯什么错啊!
父王既然自己不要根治的机会,那就一直受着好了。向来纯孝的南越太子,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他回到寝殿,急急地嘱咐侍从:“你再准备一些衣物、药材,统统给王孙送过去!”
“汉人儒生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让他们照顾好离儿,许多事情,本太子不是不可以通融。”
……
近来长安大大小小的新闻,让人目不暇接,先有汾阴侯府女郎年仅十五入朝为官,让人不禁感叹虎父无犬女;紧接着雕版印刷出世,建成侯喜极而泣,哭声绕梁三日不绝。
至于建成侯为什么哭,当然是雕版印刷的创造人,正是他的次子,吕禄。
全长安都震惊了,更不用说原本对吕禄留有刻板印象的吕家人。他们早就接受了这个亲戚/侄子纨绔,结果倒好,吕禄他是要上天啊,眼看着都要与发明纸张的张不疑并列了!
太后大悦,陛下更是称赞不已,连称吕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实乃外戚之幸”,当场封渭河君,食邑千户,其余工匠各有封赏。
吕禄率领的工匠们,这才发现自己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一时间欢呼雀跃,领赏分钱,对于吕禄封君,他们是心服口服。这渭河君是真卷啊,把百分之八十的工作都干完了,卷得他们压力山大,直呼受不住!
继而又觉得窃喜,活干完了,终于要解放喽。
听完他们的恭贺,吕禄只是淡淡地笑了下,紧接着眉头深锁,口中念叨着什么“木活字”。
工匠们眼前一黑,难不成这位又有新主意了?
……
能与造纸齐名的印刷术,自是不同凡响,便是一向看不惯外戚的法家,也无法昧着良心贬低吕禄的功劳。
他们申请了一块雕版试验,好用,是真好用!
诸子百家双眼放光,如此一来,多少书籍能够往外传播,不必再用手抄,又节省了多少效率。与纸结合,简直是造福天下的文宗,更降低了人们读书的门槛!
从此往后,吕禄这个名字便要刻在史书之上了。无数人叹息,枉他们汲汲营营,却连“纨绔”半个手指头都比不了,依这份功劳,吕禄往后定是要随葬陛下的皇陵。
酸涩之人有,破防的也不少。御史吴杨十分生气,渭河君这个称呼,犹如一个耳刮子狠狠地朝他刮来,如今封君,下一步是不是要封侯了?!
他第一时间找到郅都:“吕禄,乱汉家贼也!”
郅都皱起眉,吴杨愤怒地开口:“外戚佞幸,岂会发明名垂千古的印刷术?其中多少猫腻,你我尤未可知。他是不是窃取了工匠的血泪,充作自己的成果,以图逢迎天子,欺骗天下人?!”
“住口,慎言!”郅都冷下了脸,用无比失望的目光看着友人。
“住口?”吴杨也是冷笑地望着他,“郅都啊郅都,你简直是忘了来路。陛下宠你那么多年,你也早就不是从前那只不畏权贵的苍鹰了,如今袒护吕禄,迟早有一天与外戚合流。”
“人要为自己出口的话负责,造谣一罪,足够抓捕下狱。”郅都的目光隐隐不善,整个人如同冰雕一般,他不逞口舌之利,却也不容许吴杨再放肆下去。
吴杨撑不住了,两个人不欢而散。
连刘越也隐约听说了这件事,召人进宫安慰:“交朋友总是要看眼缘。这个不行那就换一个,朕的郅卿何人结交不得?”
郅都苦笑:“想来我天生友人缘淡薄,还是为陛下办事要紧。”
他到底还是顾及旧谊,否则往廷尉那边告上一状,吴杨不被吕家整死也要脱层皮。刘越闻言更怜爱了,当即拉着他往太液池走去,那里躺着两只大狼,正悠闲地晾晒肚皮。
君臣二人好好玩了一下午,想要入宫拍马屁被拒的桃侯呸了一声,在心里暗骂谄媚!
谄媚得简直都能赶上我了,堂堂大丈夫,在陛下跟前装什么可怜呢?
没有朋友,哼,打量着我有似的!.
郅都深受陛下宠信是事实,朝臣们已经麻木了。
若说酸吧,他们酸不过来,撇去郅都,还有张不疑,张辟疆,萧延,吕禄,周菱……年轻一辈大放光彩,全部都是陛下的宠臣。
这还没有算上三公九卿,以及陛下信任的韩将军等人呢。
九卿以上的长辈自诩年纪大了,不与年轻人计较,何况尊敬与宠信还是不一样的。陛下尊敬他们,把年轻的臣子视作玩伴,两者并不冲突。
另一边,吴杨后悔不迭,第二天就来向郅都道歉。若郅都计较起来,恐怕他都下大狱了,如今看来,对方待他却是真心。
他是真后悔了,干什么这么对待真诚待人、权势滔天的好友呢?
吴杨说他对吕家人的偏见太深,一时想不开,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望郅都能够原谅他。
“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朝中独来独往,好不容易交到你这样的密友,一时间不修口舌……”吴杨嚎啕大哭,说到动情处不禁哽咽,一连行了三个大礼。
郅都叹了口气,到底心下淡淡,一丝波动都没有了,只面上露出不忍。
要知道在朝为官,口碑是很重要的。人人说他冷酷无情,只是吴杨这个好友在,给他添了不少加分,对他日后外放更是有利。
陛下的初衷,不也是为此么?
为了让陛下放心,他到底要做一场戏,郅都扶起吴杨,平静地道:“没有下回。”
吴杨大喜,连连承诺绝对不会再有下回,否则天打雷劈!
听闻两人和好了,便有朝臣嘀咕,年轻人啊,还是心软。不过心软好,郅都在前朝做事,行事作风逐渐变得没有那么冷硬了,这样的改变,他们乐见其成。
这天,刘越准备带郅都去上林苑游猎,临近出发,忽然问道:“那个御史台的御史,和你相熟的,叫什么?”
郅都一愣,立马答道:“吴杨。”
皇帝陛下大手一挥:“那就带上那个吴杨吧,赵安,赶紧派人去御史台传话。”
赵安连忙去了,刘越拍拍郅都的肩,眼神十分体贴。郅都哭笑不得,硬生生看出不怀好意的味道,闭上嘴巴不发一言。
陛下任性了怎么办?还不是宠着。
……
那厢,吴杨却是欣喜若狂,他绞尽脑汁与郅都做朋友,不就盼望着这一天吗?
陛下传召,何等的荣耀!随天子去往上林苑游猎,更是近臣才有的待遇,沐浴着同僚艳羡的目光,他挺直胸膛:“臣奉诏。”
激动地来到宫门口,吴杨发觉现实和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少年天子看见他,淡淡地移开目光,想象中的君臣问答、提拔重用,都是不存在的,唯有郅都朝他点了点头。
瞧郅都落后陛下几步的站位,就知道他们是何等亲近,吴杨半点情绪都不敢有,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
过了一刻钟,刘越与他的护卫队一骑绝尘,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这才走过来一个小黄门,笑眯眯地同他道:“吴御史,快上马吧!”
吴杨:“……”
他是纯正的文官,骑马远称不上熟练,可当下只能咬牙上马,往上林苑的方向奔去。
第219章
到了上林苑, 吴杨才知晓什么叫真正的冷待。
陛下只吩咐他身旁的小黄门:“让吴御史自行游览即可,郅卿跟着朕,恐怕也顾不着友人。”
小黄门忙应了是。上林苑占地宽广, 他跟着师父来过好几回, 自然知道哪里能去, 哪里不能去:“奴婢会好好跟着吴御史的。”
刘越“嗯”了声, 随即一扯缰绳, 骏马踢踢踏踏地往山林走。
郅都紧随而上, 刘越扭头笑道:“郅卿, 今日我们倒要比一比,看看是你的箭术好, 还是我更胜一筹!”
郅都冷峻的五官彰显出意气风发:“固所愿尔!”
……
马蹄掀起一大片尘土, 吴杨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 唯独嘴唇动了动。
今天近距离地接触陛下,方知何为英姿勃发。不愧是人人称颂的圣天子, 听说上林苑养了许多孤儿,等长大了就可以成为天子亲军, 陛下常来巡视, 想必郅都每每都会跟随吧。
山林游猎, 比试箭术……真是叫人羡慕啊。
就算他不擅长, 他也能在一旁为陛下作赋, 好不容易有随侍天子的机会,可郅都怎么能把他落下呢?
小黄门笑吟吟地凑近他:“吴御史,随奴婢走吧。东边儿是陛下训练军队的地方, 我们去不得,西边却有许多漂亮的风景,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农庄——足够您边驻足边欣赏了。”
吴杨觉得愤怒, 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敢反驳,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好。”
另一边,刘越眺望葱绿的树林,只觉心胸开阔,灰黑瞳仁不自觉地搜寻着猎物,露出丝丝胜负欲。
吴杨对他来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玩意,人来便打发了。郅都对此心知肚明,他亦是不会提煞风景的人,此刻专心致志陪着陛下。
郅司长文武双全,见陛下爱好游猎,他便专攻箭术,日日勤练不怠,平日也会请教冯唐等天赋超群之人。
树叶哗啦啦地轻响,林间闪过动静,郅都立马张弓搭箭——
“咻”地一声,一只飞鸟被准确穿过心脏,扑通落在了树根旁。
刘越与他同时拉弓,那双满是胜负欲的眼睛眯起,泄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俊秀的侧颜微微绷紧,只听得骤然一声响,羽箭一连从三只飞鸟的眼眶穿过,将它们死死钉在树根上。
羽箭不住地发颤、嗡鸣,可见其千均之力,郅都双目闪过赞叹,竟然是罕见的三星连珠!
“陛下箭术又精进了!”郅都高声道,“臣也要抓紧,不能落后陛下太多。”
刘越眯眼而笑,面庞满是飞扬的蓬勃朝气:“走!朕等着你。”
……
一路纵马一路游猎,君臣二人到了昆明湖边。这是刘越三年前让人挖掘的湖,取名昆明,想着不仅可以训练水军,日后若派船队出海,也可以稍稍模拟。
刘越掏出牛肉干暂作休息,郅都将水囊递过去,一边眺望湖光水色,波光粼粼。
“良景难寻,不如作赋?”刘越忽然开口。
郅都:“臣不擅此道……”
皇帝陛下哈哈笑了起来,一旁,亲卫们忙碌地统计猎物数量,将它们简单进行处理,继而送往长乐宫、惠王府以及各大臣府邸。
刘越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抖擞地起身,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小黄门狂奔而来:“陛、陛下,有野猪!空地上出现了野猪!!”
顿时一片哗然,赵安大声呵斥:“大胆!惊扰天子该当何罪,你说明白了,空地怎么会有野猪?!”
野猪这样的高危动物,向来野性难驯,战斗力超群。上林苑身为皇家林苑,住有寻常百姓、战后孤儿,为保证他们的安全,也为规避皇帝巡视的风险,野猪都被驱赶进了山林里,平日不见踪影。
如今怎么会出现在空地上?简直天方夜谭!
小黄门欲哭无泪,却也知道自己逾矩,赶紧趴下行了大礼:“陛下恕罪!奴婢只是、只是太过害怕,那野猪长得青面獠牙,不知怎的逃到了山下——”
他大喘了一口气:“——接着往茅厕里狂奔,竟把吴御史堵了个正着!!”
“……”
四周鸦雀无声。
刘越惊住了:“你说什么?”
郅都也听愣了,不等他说话,刘越当即翻身上马。
千年难得一遇的场面,这不得去看热闹?
俊秀的脸庞跃跃欲试:“今儿还没猎到野猪呢,真是巧了。郅卿等着朕,朕这就去给你猎来!”
皇帝转眼没了踪影,郅都大惊失色:“陛下!”
赵安也急了,催促周围人:“快快快,快跟上!”
……
郅都心里着急,一身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火急火燎好悬在刘越下马前拦住了他。
“陛下!”此时离茅厕不过数十米距离,仿佛能够听见野猪躁动不安撅蹄子的声音,郅都不赞同道,“陛下不可,野猪自有军士驱赶,还请陛下赶快离开此地!”
刘越抬了抬手中弓箭:“吴御史还在里头受苦呢,朕如何能够视而不见。”
郅都摇头:“友人遇难,臣自当悲伤,可陛下绝不能以身犯险!”
他的声音大得穿过茅厕,传到吴杨耳边,抄着木板和野猪对峙的幸运儿早已涕泪横流、瑟瑟发抖。
听到模糊的对话,吴杨眼睛骤然亮了,郅都!郅都是要来救他了吗?!
殊不知郅都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阻拦救他的人的。
郅都心知陛下不见得要救吴扬,更多的是追寻刺激,意图试一试自己的箭法,果不其然,刘越道:“这如何谈得上以身犯险?我最多让吴杨报出位置,然后射上一箭。”
“若是野猪被射中了发狂,撞伤陛下又该怎么办?”郅都逐渐抬高声音,仿佛想象到了让他绝望的画面,继而强硬道,“臣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准许陛下上前一步!”
什么死啊活的?
刘越有些不高兴了,不是因为被冒犯,而是觉得郅都太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
君臣二人僵持不下,随后赶来的亲卫大气不敢出,依旧受苦受难的吴御史仿佛被遗忘了。
终于,刘越叹了口气:“我不去了,听你的。”
所有人放松下来,赵安抹了抹冷汗,还是郅司长厉害啊,若换做他,想来不仅劝不动陛下,还会被陛下带进沟里。
陛下听得进劝谏就好,郅都软下态度:“臣口不择言,自该向陛下请罪。臣只是……”
刘越睨他一眼:“你只是忠于大汉忠于朕,有何过错?赶快通知军士,去把野猪给驱赶了。”
说着,眼里流露出可惜的意味,刘越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茅厕所在的方向,牵着骏马转身离开。
“……”陛下都把他的话说完了,那他还能说什么?郅都拱手应诺,神色很快恢复了冷峻,有条不紊安排起来.
听说皇帝在上林苑的空地碰见了野猪,还跃跃欲试想要拿弓去射,吕雉持书的左手不禁一抖。
太后的脸色十分难看,窦漪房忙道:“陛下无事,郅都第一时间便劝住了,被围堵的是一个叫吴杨的御史,野猪随他进了茅厕。”
“我还不知道他?”吕雉生气道,“越儿定然是想去凑热闹!”
吴杨死不死,太后一点也不关心,唯独皇帝不能缺少一根汗毛,否则她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窦漪房无法为陛下辩解,若不是此行有郅都,太后娘娘想必真的要吓坏了。
吕雉随后说:“等越儿回宫,叫他带着郅都前来见我!”
……
皇帝陛下回长乐宫的第一时间就被罚站了。
刘越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吕雉厉声道:“为君者不立危墙之下,老师都是怎么教你的?”
“什么热闹连咱们的陛下都忍不住要看,平时被周昌骂得还不够?”
“十六的人了,也不怕洛邑和嫣儿她们笑话!”
在母后罕见的疾言厉色下,刘越蔫了,不等他认错,吕雉撂下一句“站这好好反省”,转身回到大殿。
见郅都垂头而立,吕雉缓和了神色,温声道:“你做的很好。”
“今日护驾之功,哀家能记一辈子,还要同你说声感谢。”
郅都连忙下拜,他何德何能?
“这是臣的本分!”
“本分,多少人能做到忠君的本分,敢同君上对峙,阻止一切不利君上的事情发生,才是谏臣良臣。”吕雉从前便察觉了郅都本质是一把唯帝王所用的利刃,如今看来,他是真正地将友人生死置之度外,眼中唯有君上一人。
实在难得!
多年的历练,差不多也够了。她在心中思索着奖赏,这回不仅要大张旗鼓,更是要让天下人看看,大汉不会亏待忠君护主的良臣,似郅都这类人,三公九卿才是终点。
又和他聊了几句,吕雉温和道:“你退下吧。”
郅都应诺,随即忍不住道:“陛下他……”
“还不是给你们惯出来的。”吕雉看得明白,刘越身旁一众臣子,能劝谏是真,纵容也是真。纵得皇帝越发肆意,就连上了年纪的萧何,不也在苦哈哈地为学生处理奏疏么?
太后又看郅都不顺眼了:“别管他,让他长长记性才好!”
半个时辰过去,鲁元长公主匆匆进宫。吕雉冷哼一声:“是来给皇帝求情的?”
鲁元赔笑:“儿臣这不是听闻上林苑出了事,担心母后生气吗。陛下心里有数,再如何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犯险,我看,罚站片刻也就够了。”
“你怎么知道越儿在罚站?”
“呃……”鲁元心道不妙,作为弟弟请的救兵,被母后戳穿了该怎么好?
刘越左等右等,没等到救兵,反而等来了一起罚站的“站友”——
鲁元长公主跟他一左一右靠着墙根,他忍住笑:“阿姐,越儿对不住你。”
鲁元恼羞成怒:“陛下下回还敢不敢了?!”
刘越委屈:“不敢了,不敢了。下回再犯,母后恐怕要我到城墙罚站,若我再看到野猪,忍住不猎就是了!”
第220章
皇家无小事, 何况是身份最为尊贵的天子,且不说“上林苑野猪事件”一出,朝臣是个什么反应, 周昌炸了。
彼时刘越刚刚罚站完, 就被御史大夫骂得狗血喷头, 刘越深刻认识到了一件事——感情从前周昌都是嘴下留情, 今日才发挥出他的正常功力……
周昌气呼呼的, 骂完刘越骂郅都, 骂完郅都骂吴杨。是的, 连身为受害者的吴杨都被喷了,周昌指责他四处乱跑, 如果安安分分地呆在原地, 哪里还会招惹到野猪?!
刘越:“……”
好像很有道理。
似察觉到皇帝在憋笑, 周昌黑着脸问:“陛下可是有异议?”
“朕没有。”
刘越正襟危坐,端得是虚心纳谏, 周昌狐疑地打量他,半晌点了点头。
最后勉强夸了句:“郅、郅都忠君护主, 此次到底功大于过。”
御史大夫这般苛刻之人, 都对郅都颇有欣赏, 友人吴杨却不这么认为。
许是上天眷顾, 他在救援的时候不小心被野猪刮伤大腿, 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回到家面色呆滞,好不容易回神, 立马撕心裂肺地大哭:“郅都实乃公报私仇!”
“如此自私冷酷,丝毫不顾友爱之谊、同僚之情,竟眼睁睁看着友人赴死……”
来探视的同僚对他投以诧异的目光, 目光随即变得异样,吴杨莫不是疯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人委婉道,“郅监御史(郅都的另一官职)遇见的状况实则两难啊,友人与君上,他选择护驾为先!为此不惜与陛下顶牛,换做我,我是办不到的。”
“是极是极,陛下乃是第一位的,绝对不能出事!吴御史又有何立场怨愤呢?”
“难不成是对陛下心怀不满?”
吴杨差些喷出了一口血,等到第二天,长乐宫太后颁布了一份任命诏书,他更是怒急攻心,从此不省人事。
诏书是有关郅都的,尽管九卿有不少人反对,太后却难得强硬——擢升郅都为雁门郡郡守,秩两千石,节制郡内军事民生;另赐三千兵权,为抵御匈奴,兵源可自行招募。
所有人震惊了,包括中尉陈平。
虽然知晓郅都迟早要外放,毕竟徐生那边的情况不等人,他却也不得不感叹两宫的恩宠之浓!
不到三十的封疆大吏,汉立国以来前所未有!
吕雉却是有理有据:“原雁门郡郡守年事已高,代王上书请求换人,此事你们应当知晓。”
她继续道:“郅卿原是梅花司司长,秩一千石,如今变为两千石,如何也算不上越级提拔。郅卿多年以来兢兢业业,又有护驾之功,哀家欣赏他的品行,当得一郡郡守!”
这下,反对的大臣哑口无言了。
还有垂死挣扎的:“郅都实在太过年轻……”
吕雉身旁,刘越发出装模作样的感叹:“唉,朕才十五岁。”
众大臣:“…………”.
皇帝陛下来了个绝杀,郅都外放已成定局。
既已升官,他自是要卸去梅花司司长之职。对外,梅花司司长换了人,从此郅都只是大汉的雁门郡郡守;而暗地里,他带上了一半梅花司的势力,只等数日后远赴边塞。
中尉陈平自请护送,皇帝高兴允准,并同左右夸赞:“这才是真正忘年交的友谊啊。”
口碑已然一落千丈的吴杨:“……”
郅都离开长安的前一天,刘越郑重其事召他对奏。
“你知道朕与母后派你去雁门的用意的。”刘越凝视着自己一手发掘的韭菜、不,臣子。
“是,臣知晓。与徐名士联络,谋划草原事宜,并保护雁门不受匈奴侵袭。”
刘越点点头,目光有些欣慰,多年浇水施肥,而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他对郅都的期望从来不是大汉锦衣卫,而是文能治国武能上马的三公九卿。
“郡守身为一郡百姓的父母官,我有信心,你会做的很好。”
郅都双目已然含泪:“臣,能做的很好。臣定为陛下扫清前障,若违此誓,提头来见!”
刘越眼眶也有酸意了,他从腰间解开袋子,掏出两块牛肉干,你一块我一块,含糊不清地和郅都嚼起来。
“到了代国,先替我和四哥问好。你初来乍到,有什么不熟悉的就问代王,他向来与我亲厚,便是看人不顺眼,也会尽力襄助……”.
郅都一直不懂那句“便是看人不顺眼,也会尽力襄助”是什么意思,直到他见到代王刘恒。
刘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多眼,继而温文笑道:“听说郅郡守在长安独得陛下恩宠,恒慕名已久。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郅都:“……”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和桃侯有的一拼,他沉默片刻:“陛下亦是十分惦念代王殿下,特地托臣来问一声好。”
刘恒转而变得高兴,虽然他和幼弟隔几日通一封信,但有郅都这句话,任谁听了心情都会好。
“雁门的舆图和地形图,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郅郡守不如在平遥休息一天,孤为你接风洗尘。”
郅都从善如流:“臣遵从殿下之令。”
一个月后,新任郡守成功在雁门站稳了脚跟。
郡守府的官吏很快发现,这位长安派来的上司虽然年轻,手段却狠辣如老臣,御下严厉,对百姓却是秋毫不犯。
郡守长于刑律,短短几天,他重审了雁门郡的七桩冤假错案,恶贯满盈者宣判斩首,迅速获得了百姓的信赖!
负责刑罚的官曹实在是心服口服,向人一打听,原来郡守出身法家。
怪不得!法家一系的能臣,或许手段酷烈,但处事向来公正严明,相比别的不知底细的上司,他们倒更愿意在郅都手底下办事。
……
时间进入深秋,延绵不断的寒潮由北至南席卷,草原渐渐变得沉寂。
牧民们开始忧虑冬日的严寒,这时候若有商队出现,定然会成为最受欢迎的存在。商队携带的粮食布匹,能够用牛皮等物资交换,可惜商队不常见,这些年西域被匈奴霍霍得不轻,敢穿行两地的就更少了。
就在这一天,一队自汉朝出发,去往西域的商队缓缓靠近龙城,他们牵着马拉着车,车上盖着的毡毯显得十分醒目。
商人没有资格去往内城,只能停靠在龙城的边缘。据高鼻深目的领头人介绍,他本是大月氏人,幼时被卖到汉朝做奴仆,好不容易有了一番奇遇,这才逃出主家四处经商……
西汉版龙傲天的故事极其吸引人,不一会儿,牧民们热情围在他的身旁挑拣货物,还有不少匈奴贵族,听到消息立马一抽鞭子,派出奴隶前来采购。
“我们会在龙城待三天,”那商人说,“之后再往西边走。”
匈奴人的萨满神,能够沟通上天的大祭司,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时候,于帐篷里接待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队随从。
那随从约莫七尺,取下蒙脸的头巾,露出一张徐生略微脸熟的面容。徐生端详片刻,紧接着大吃一惊,这,这不是从前他的顶头上司吗??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徐生是真的嚎啕大哭了:“郅司长!没想到小道还能见到你……呜呜呜……嗝……”
郅都内心也是感慨万千。如今他重任在肩,乔装前来无疑承担着不小的风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他接受了陈平的建议,一定要和徐生亲自见一面。
若不是从前先帝被围困白登山的时候,陈平代表汉室给冒顿单于送过贿赂,陈师傅都想自荐前来了!
到底害怕被冒顿发现,从而功亏一篑,陈平这才遗憾地打消了念头。
郅都就没有这样的风险了,而今他望着徐生,脑中不停闪过陛下的评语:“徐名士胖了,变沧桑了。”
的确,长长的头发乱糟糟的,只有一张脸还算干净,若不是身穿华丽的丝绸,都和野人差不多了。
徐生哭声连绵不绝:“这些年我等你等得苦啊。若不是对陛下的思念支撑,我早就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跑路了,嗝!”
短短几分钟,郅都心里有了数。他对徐生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其实陛下也想你。”
徐生立马抽噎了一下:“真的?”
郅都:“……”
“那时噩耗传到长安,你师父哭晕了过去,陛下也是眼前晕眩,久久不能站立。过了几天,陛下亲自为你主持了一场葬礼,刻字立碑竖衣冠冢,叫后人永远铭记。”
徐生捂住胸口,泪水模糊了双眼,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天子立碑,竖衣冠冢,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他师父就算再干一百年,也拍马及不上他!
郅都并不知晓徐生暗中的拉踩,此刻他完全确定了,凭借陛下的人格魅力,七八年还叫人在匈奴的大萨满念念不忘,对方想要反叛,才是天方夜谭。
他耐心安抚了徐生好一会,紧接着问起匈奴现今的情势,还有徐生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徐生不禁嘀咕,难道是身份不同了?郅都这个死上司,怎么不像从前那般凶恶了,语气温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浑身一抖,到底顾忌当下的场合,尽量清楚地讲述了这些年干了什么事,冒顿又是如何信重的他。
郅都从惊讶到震撼到失去表情,才过去了仅仅一刻钟。
“回想当年,我一不小心迷了路,被蛮不讲理的匈奴骑兵抓走,幸而小道灵机一动,撕开衣服绑成左衽!”徐生眉飞色舞,“小道伪装神仙下凡,浅浅露了一手,这不,没见过世面的蛮夷乡巴佬全跪了。”
“……”郅都。
“他们要我救冒顿,我乱抹乱叫乱跳一通,就差在他脸上吐口水了,老天爷,冒顿竟然醒了!他把我认成救命恩人,小道一不小心混成了大祭司。”
“……”郅都。
“嘿嘿,我说西域有胡椒,还有能够救命的良种,死命地给冒顿喂金丹——金丹你知道的吧,陛下还是梁王的时候,就知道那玩意儿有毒呢。”
“不过冒顿可能活了,到现在还没死。左贤王稽粥老是上蹿下跳,我排挤走他的老师,那什么叫赵壅的,感觉像个奸细,直接送到西边开荒去。”
口干舌燥地说完,徐生长叹一声:“这么多年了。小道和稽粥斗智斗勇,也算斗出了感情,今年年初,韩将军大胜匈奴的那一场,您应该有印象吧?”
他得意洋洋起来:“杀千刀的左贤王,也给小道排挤走喽。冒顿让他往北,这不就是流放?和匈奴的萨满神斗,哼,跌跟头了吧,只要装得好,人终究比不过神。”
“……”郅都。
他恍惚间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能让向来严厉的郅郡守失色,便知徐生的作为是何等的炸裂。
终于缓过神,郅都眼中划过深深的欣喜,还有浓重的钦佩,如今匈奴的情势,一片大好啊!
这都是他面前看似不务正业的“神棍”折腾出来的,郅都深深作揖:“往日,是我见识太少,差点成为陛下所说井底的一只蛙。名士无双,缔造千秋伟业,徐名士当得起。”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徐生受宠若惊,感动地吸吸鼻子,郅都不会被换魂了吧?连夸人都夸得这么好听。
他差点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郅司长,我们什么时候归汉?”
郅都神色一收:“你还不能跑。”
徐生:“啊?”
死去的记忆忽然被攻击,他忆起了还是化学家的时候,是如何被面前魔鬼折磨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徐生惊恐地望着郅都:“你不会要我以身饲狼……呸,冒顿,和那老东西同归于尽吧?”
郅都:“……徐名士说笑了。”
难道他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人吗?活似他要灭口一样。失去唯一的朋友之后,陛下可是亲口夸过他纯善。
郅都谨慎地贴身放好舆图,这是徐生一开始就交由他的宝贝。
继而低声说:“自古神王不两立,冒顿一死,左贤王稽粥理应继位,其中却有诸多变数。一来,他身在北方是为流放,右贤王等亲贵定然不服;二来,你身为匈奴至高无上的神,意见更是能定乾坤。”
“适时发生夺位之争,右贤王前来求助,便是你走上前台的时候。”
“待匈奴陷入纷乱,萨满神煽风点火再让纷乱变成分裂——左右贤王手底下的势力陷入消耗,你便可以借机制造神迹安抚,转而率领残兵南下,给予他们管吃管住的俘虏新生活。”
“到那时,匈奴的牧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信仰的萨满神率领部众归顺了汉朝。”
陈平与他商议许久的“分化之策”,原本没有这么简单粗暴,谁知徐名士能耐至此,郅都只好顺着陈平的思路改了剧本。
他那冷酷的嘴念出如此毒辣之计,徐生简直惊呆了。
萨满神瑟瑟发抖,郅都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不是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怎么还没有被陛下的仁慈温柔感化,反而越来越变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