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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眼看着南越王陷入长久的沉默, 前来报信的宦奴惴惴不安。

他头低着,半晌才听到苍老的声音响起:“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是……”宦奴连忙把对接官员告知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和朝鲜国迎接大汉使团一样, 南越国早早派出了接待的官吏, 成功与王孙赵离, 还有大汉典客卿陆贾碰面, 不日进入都城番禺。这样以来, 儒生入境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了——南越官员被迫听了一耳朵王孙的“壮举”, 头一个反应便是惊恐。

王孙先斩后奏, 国主发怒了怎么办?

谁知王孙殿下矜持微笑,指着庞大的神医团队, 与乌压压望不到尽头的读书人, 十分有自信地对他说:“祖父不仅不会生气, 还会大力夸赞于我。”

官员:“……”

赵离向他描述了一副人人知礼,世界大同的蓝图, 听着听着,官员陷入深思, 最后深吸一口气, 观念开始动摇。

陆贾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 可以说, 南越朝堂有超过半数的臣子, 对汉朝的儒家十分向往,这与南越王推行的政策分不开关系。自从上了年纪,他在臣子心中并不是嗜杀的形象, 御下也多是和蔼可亲,陆贾不负责任地猜测,赵佗历经了秦帝国的分崩离析, 也许对法家有了心理阴影,至此摒弃严刑峻法,反而玩起了礼仪孝道。

他大力推广汉字,宣扬道德教化,这一切的一切,是因为尊崇儒家吗?不见得。

赵佗顶多把它当治国的工具,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如今南越国对知识渊博的学者的尊重,何尝不是受了国主的影响,就连赵离这个王孙,潜意识里觉得学礼能讨祖父喜欢,所以才热衷于此。

故而官员被洗脑,咳,说服成功的概率实在不浅,陆贾站在一旁,继续微笑。

果不其然,前来迎接的官员真正理解了王孙的不易,再也没有暗搓搓的泼冷水。

前来传道的汉人儒生,不论是举止还是口才,都不是半吊子可以相比的,不出两天,南越官员就被折服,他们从表面恭敬,化为了打心眼的尊敬。又有王孙在旁敲边鼓,南越官员心想,要在国主面前说几句好话才是。

王孙殿下,才是真正高瞻远瞩之人啊。

于是上报给王宫的时候,他们斟酌来斟酌去,加了好些主观的话,都是些期待与夸奖,期待儒生可以带领他们建立更多的学堂!

赵佗:“……”

宦奴很仔细地叙述完,赵佗快要脑溢血了。

他只觉脑袋突突突地疼,像有一根铁杵在太阳穴钻啊钻,钻得他呼吸急促。如果赵离站在他的跟前,他定然一扫慈和的祖父姿态,转为冷厉的面孔,将次孙骂得狗血淋头,并关上半年的禁闭来惩罚!

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赔了他的黄金,还傻傻跳进坑里!

尽管来的不是军队,可赵佗不会放松对汉人的警惕,特别是读书人。当年他们怎么抹黑始皇陛下,将“焚书坑术士”造谣得人心惶惶,赵佗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教化,教化,是嫌南越太安稳了是吗?

年老的南越王揉着额角,在宦奴提着心的视线下,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赵离不在,他也不能这么干。

儒生是他的次孙大力邀请来的。他将外交事宜交给赵离全权负责,如若惩罚赵离,岂不是自打脸面,动摇权威,还得罪了宗主国。消息传出去,典客卿陆贾会怎么想,远在长安的汉天子会怎么想?

把那八百儒生赶回去?

若神医与儒生共进退,那他的头疾还要不要治了?

感受到国主散发的冰冷的、含怒的气息,宦奴的腰越发弯了下去,腿脚开始打颤。

只听得赵佗又叹了一口气:“离儿,唉……”

你可给祖父出了个难题啊.

赵离浑然不知他祖父被他气得头疾又加深了一层,惹得父亲赵仲始担忧不已,催促起远方的官员,快快把大汉使团迎至番禺,与此同时,南越朝堂也是一阵兵荒马乱。

原先预估的两三百人陡然升至一千,头疼的何止是南越王!

多的是人埋怨赵离,负责拨款提供物资的官员差点头秃。汉使居住的地方需要重新规划,供养他们的钱财需要呈倍数增长……大致算了一笔账,他差点没晕过去,王孙殿下这是饿汉不知饱汉饥呐!

官员赶忙收拾收拾进了宫,朝赵佗哭诉:“国主,这可如何是好?”

此举也是试探赵佗的态度。只见南越王面容不变,饱含凌厉地瞥了他一眼,继而缓声道:“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只一条,不得对汉使不敬。”

官员心下一凛,这是要重视不可敷衍的意思,领略到这一点,他收起哭诉的神色,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当天中午,宫中舆论便拐了个弯。国主虽没有明确表达对王孙的支持,但埋怨王孙的声音渐渐的销声匿迹,为了安置汉使,都城上下,全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赵离随大汉使团到达番禺的这一天,白云稀疏,天空湛蓝。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远远望见祖父穿着隆重的装束,慢慢走下车辇。

祖父身旁站着身材高大的父亲,此时正一脸笑意,搀扶着祖父的手,朝他们走来。

赵离更激动了,祖父竟是在城门处迎接他们——这显而易见,是对自己的褒扬,赵离情不自禁挺了挺胸膛,快步走上前行礼。

他的声线仿佛变得更成熟,动作也变得更文雅,一举一动,有了真正属于读书人的气韵:“祖父,父亲,离儿不辱使命。”

赵佗:“……”

赵佗动了动唇,扬起一抹笑:“好孩子,走上前来让祖父好好看看。”

城门处上演一番祖孙情深,陆贾落后几步,面上噙着温和的笑容。

南越太子赵仲始感慨万千,他对次子是真的疼爱,赵离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最为高兴的非属他不可。而今有许多南越本土人士,对汉人的成见很深,赵离出门一趟带来了八百儒生的事,若没有他在朝堂敲边鼓,消弭的也不会那么迅速。

赵离的兄长赵胡站在一旁,稳重的面庞也充斥着高兴,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大汉使团内部,像是评估着什么,最后,化为了一抹凝重与惊叹。

那典雅的青色衣袍,给人以强烈的冲击——他们千里迢迢地赶路,疲惫都快遮掩不住了,此时站在典客卿陆贾的身后,并不东张西望,眼里却闪烁着灼灼的光芒。

这样的服从性,这样的活力与生机,是他不曾从南越的读书人的身上看见过的,正在此时,他听见二弟对祖父道:“我此去大汉,拜了典客卿陆公为师……”

话音落下,赵离高兴地转身,替陆贾引荐:“老师,请。”

赵佗:“…………”

虽然早就得知他的次孙,拜了陆贾为师,但耳朵听到和亲眼所见,到底是不同的。

赵佗缓了缓,还是没能缓住愈演愈烈的头痛,他忍耐下来,笑着对陆贾道:“陆老弟,别来无恙啊!”

“一别多年,国主雄姿一如往昔。”陆贾弯腰,以南越的礼仪表达敬意,随即对南越王夸起了赵离,“王孙殿下悟性极高,天资分外出众,再过些年,陆某怕是教无可教了!”

赵离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见祖父、父亲和兄长一起望来,他连忙摇头,以示谦虚。

“老师谬赞……”

赵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的身躯微微一摇,头疼得踉跄了一下。

太子赵仲始大惊失色:“父王?”

赵离也慌了,与兄长赵胡一左一右搀扶着赵佗,继而高声问:“淳于神医——淳于神医何在?”

淳于意津津有味地旁观半天,见自己终于派上了用场,忙从队伍角落窜了出来。

“在,在,”淳于意积极道,“让我来给国主瞧瞧!”

第212章

好好的城门迎接酿成了突发事件, 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初来乍到的大汉使团没有慌,南越国上上下下全都慌了。

国主的头疾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除了亲信, 他们实则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南越国医者很是无能, 对此束手无策。官员们习惯了南越王的老当益壮, 以为国主永远不会倒下, 赵佗也不会把自己的虚弱, 愚蠢地摆至百官面前。

可当大庭广众之下赵佗展现出踉跄,无数人变了脸色, 他们对汉朝派来的神医的需求, 瞬间攀至了顶峰!

此时此刻, 淳于意得到了万人瞩目的待遇,就连南越的太子都后退几步, 给他让出宽阔的道路,以免打扰到父王的救护。

最为着急的赵离连忙道:“还请淳于先生助我!”

“王孙殿下稍安勿躁。”被刘越叮嘱过的淳于意, 显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三两步窜到赵佗跟前, 率先伸手把脉。

他需要粗浅地探知南越王的病情, 帮助南越王熬过这一波痛楚。把完脉, 他又仔细看了看赵佗的眼睛,舌头,在太阳穴四周按了按, 继而揉上对方的后脖颈——围在一旁的宦奴满脸紧张,王室成员更是含着微微的不安,给国主看病的到底是汉人, 此时还掌控着国主的命脉!

若是对方怀有坏心……

淳于意要是知道他们的想法,定然嗤之以鼻。他是拥有高尚操守的好神医,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不入流的手段解决这老头?

陛下生气地不让他回国怎么办?

探查完,他皱起眉,还真有点难办。

当务之急是先止痛,淳于意低声问了南越王几个问题,赵佗凭借强烈的求生欲,也都一一回答了。只见眼前年轻的娃娃脸神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的数个穴位点去,赵佗还没来得及反应,排山倒海般的疼痛,瞬间消弭了不少。

这……这可真是立竿见影,赵佗心底被气出来的怒意渐渐消失,化为了欣喜。

显然,这位花大代价请过来的神医,是有真本事的。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又重新恢复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姿态,继而揖了一礼:“多谢神医。”

淳于意哪里能受?他连忙躲开,赵佗朝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心领神会,连忙唤人请淳于先生和他的团队先行入宫。

淳于意也知南越王这是迫不及待想要治病了,他笑着点点头,紧接着回到队伍,和陆贾低语几句,说完话,转身朝弟子们挥挥手。

医学院的成员呼啦啦地走出三分之一,与老师一道住进王宫,剩下的三分之二专门跟随使团,负责随行医疗——这也是陛下专门叮嘱过的,万一那群儒生被疾病击倒,还有他们做最后的保障不是?

以贾谊为代表的儒生,深知他们一到番禺,就要与淳于神医分开,此时满脸淡定,一派沉稳之态。

经他孝顺的次孙一搅合,南越王也没了心力,大力欢迎远道而来的使团了,他怕一看赵离的那张脸便心口疼。

有什么寒暄的话,也等到第二天再说,沉沉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八百儒生,赵佗笑着对陆贾道:“我这头疾实在发作得厉害,还望陆卿见谅。不如今日先行下榻,歇上一歇,等明日,南越再尽地主之谊。”

陆贾有什么不愿意的?他们长途奔波本就疲累,若是宴席放在明天,再好不过了。

“汉臣拜谢国主。”大汉典露出一个微笑,极尽儒雅。

立马有南越的外交衙署前来接洽,下一秒,不远处的赵离积极地搀扶祖父转身,不忘和陆贾礼貌道别:“老师,弟子先行一步。等老师和师兄弟安顿下来,弟子再来服侍于您!”

陆贾笑容更深,慈爱地点了点头。

被搀扶的赵佗:“……”.

丝毫不知南越王见到大汉使团的第一天,就陷入了水深火热,遥远的长安城,未央宫的花园正举行着一场家庭茶话会,刘越翘着腿倚在榻边,极为悠闲。

最近货币改革走上了正轨,臣子们忙里忙外的时光,稍稍告一段落。最重要的是使团已经到达南越,奉常再也不用再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刘越罕见地可以享受起来,连御史大夫进宫喷人的次数都少了。

太后吕雉坐在他的右侧,面容褪去惯常的凌厉,泛着浅淡的笑意,鲁元长公主坐在他的左侧,正笑意吟吟地给母后和皇弟沏茶,手上功夫极为优雅。

平日里不常出现在宫中的宣平侯张敖,鲁元的丈夫,今天也带了两个孩子进宫,本想着给妻子打下手,结果被惠王拉去对弈下棋,此时坐在刘盈对面,正冥思苦想,要怎么破了棋局。

孩子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陪着他们喝茶下棋了,洛邑翁主刘岚拉着同样被封为翁主的张嫣,兴致勃勃地要和表哥张偃比试编花环。

张偃哪里会和她们比试?他身为宣平侯世子,自诩是个年过十岁的成熟大人了,心胸宽广,才不会和妹妹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哪里幼稚?”洛邑噘嘴,一针见血道,“表哥明明是不会编,看过来的眼神可羡慕了。”

“才没有。”张偃炸毛,“谁羡慕了?”

“你就是羡慕。”洛邑仰着脑袋得意洋洋,见他一脸不服,立马哼了声,跑到刘越背后探出个脑袋,甜甜地叫皇叔,“皇叔给岚儿评评理!”

刘越原本悠闲地捧着茶,谁知天降一个难题,瞬间扭过头,朝目瞪口呆的张偃望去。

张偃:“……”

张偃心想,谁还没有后台了?他也来到刘越身后,露出百试不厌的、可怜巴巴的神情:“皇帝舅舅,她欺负我。”

洛邑:“……”

轮到洛邑翁主目瞪口呆了,左看看右看看,试图望穿宣平侯世子的厚脸皮。

同样跑过来的张嫣捂住脸,绝不承认这是她的亲弟弟,另一边,和母后探讨慈善碑一事的鲁元长公主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揶揄地看向皇帝:“陛下,偃儿和岚儿都等着您裁决呢。”

身经百战的端水大师刘越,如何会把这样一个小问题放在眼里,他先是摸了摸张偃的头,语重心长道:“有担当的大人,就要学会让一让幼崽。”

张偃瞬间挺起胸脯,不错,他便是舅舅口中有担当的大人!

刘越欣慰点头,又站起身来,拔萝卜似的把洛邑拔到怀中,用说悄悄话的语气道:“老师说过,尊老爱幼是美德。你表哥身为那个‘老’,洛邑该怎么做?”

洛邑翁主恍然大悟,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瞅向张偃。

皇叔说得对,表哥老了,而她还年幼,让一让他,也是应有之理嘛。

达成和解的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重新玩在了一块。鲁元长公主也是服气了,凑到吕雉耳旁笑道:“越儿总有本事,就像调解大臣们的争宠、咳,争端一样。”

吕雉本想嗔她,什么争宠?

见鲁元改口,也就当做没听见,用左手端茶抿了一口。

鲁元又道:“如今长安城都说,皇恩轮流转,上一个得意的是蒯通,如今又轮到了叔孙通,还不知下一个是谁。女儿倒是看好郅都——”

吕雉:“……”

吕雉凌厉的目光看向长女,被老母亲这么一盯,鲁元立马小声道:“没有开设赌局。只是猜测嘛。”

吕雉一想也是,喜欢开赌局的萧二还在郑县,谅长安城也没有胆大包天之人。

鲁元长公主才不会说,猜测天子的下一位“新宠”是谁,已经成了市井新的潮流。多的是心怀梦想,一步登天之人,想要复制郅都和蒯通的老路,就算不能封侯,也能擢升为未央宫近臣,众人巴结,风光无限!

而一步登天的机遇,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没有本事,那就寻找捷径。想到最近往公主府送美的大商贾,鲁元长公主笑了笑,提都没和母亲提一句。

她还要在商贾身上割肉呢,何况十五岁的年纪,还小。就算青春慕艾,也不是那些歌女舞姬,不是么?

茶话会圆满结束的第二天,治粟内史张苍强势抢镜。

起因是陛下微服往太学溜达,随意钻进了一节冷门课堂,被一个长方形的、极为眼熟的工具吸引了目光。

也许是刘越的目光太过灼热,工具的主人警惕地望了过来,下一秒,飞快地把它藏到了脚底下。

刘越:“……”

刘越实在没有忍住,眼看着一株新韭菜长成,还是纯野生的,就和中大奖没有区别。

那是一副货真价实的算盘!

算盘的发明,便是珠算的起始,比当下使用的筹算,高效了不知几个境界。张苍要是知道了,做梦都能笑醒,往后每年的岁算、税收,都能节省无数精力与时间。

皇帝陛下越看新韭菜越是顺眼,觉得她长相干净,一看就是当官的好料子,当即露出一个俊秀万分,亲和至极的笑容,悄悄走进去,坐到了他钦定的未来女官身旁。

周菱:“……”

鬼鬼祟祟扒在门外的赵安眼都亮了,陛下这是?

第213章

周菱眼睁睁地看着陌生的少年坐在她身旁, 他有着一张出众的好面孔,举止贵气又随意,脑海的警报顿时拉得更响。

这位同窗举止奇怪, 不得不防。

周菱挪了挪位置, 警惕地望着对方, 像一只炸毛的小松鼠。

刘越不开口, 她也就不说话, 一秒, 两秒, 刘越:“…………”

我不会被当成盗宝贼了吧。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指了指她的脚边, 开口:“此物可是称作算盘?”

这话一出, 周菱满腔的警惕都不见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 里边写着“你怎么知道”,眼神干净, 清澈,一眼就能望见底, 刘越微微一笑:“平日我对计相颇为仰慕, 对如今的筹算用具也很是熟悉。这是阴阳学的课堂, 排除不可能的用途, 剩下的只有算学一道了。”

“加上其形如方盘, 所以称之为‘算盘’,”刘越想了想,“不过姑娘才是发明者, 名字自然由你来取。”

周菱有些惊叹,这位同窗猜测得分毫不差!

何况他还是老师的仰慕者,她把脚边的算盘重新端了上来, 态度也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婴儿肥脸颊露出浅浅的笑:“它就叫这个名字。”

刘越立马开启忽悠、不,割韭菜模式,不重样地开始夸她,说这是算学发展的一座里程碑,能够独立发明出这样伟大的工具,日后人人都会铭记。

夸到一半,皇帝陛下又开始询问算盘怎么用,是有新的计算方法吗?

周菱哪里听过这样的夸夸?她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哼哧两下,耳廓显出红晕,张了张嘴才道:“嗯……有新的计算方法,叫珠算。这是算珠……”

她把算盘移了移,将算珠指给他看,继而抽了张白纸,熟练地拨起算珠,开始演示。

刘越兴致勃勃地望着,不时提出疑问,周菱都一一解答了。

天才一旦沉迷于爱好,都会显得旁若无人,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落笔也唰唰一片,奇异的是,旁边人不时提出的问题穿插其中,显得融洽极了,半点也不突兀。

一刻钟过去,周菱猛然放下笔,有些歉意地看向刘越:“抱歉,方才我……”

明明是要演示,怎么就自顾自地算了起来?

刘越撑着下巴,摇了摇头,显然没有在意。周菱却更不好意思了,把算盘挪到刘越面前,动作十分大方:“给你玩。”

皇帝陛下眨眨眼,笑纳了她的好意,学她的动作拨起算珠,还挺有模有样。

周菱捧腮,瞅着刘越拨算盘,觉得对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是第一个与她谈论算学而不落下风的同窗,这样聪慧的脑袋,想来不是无名之辈,她怎么从没在太学看见过他?

这般想着,她也问了,刘越继续拨算珠,头也不抬地道:“我学的东西太杂,又被家里长辈带着历练,不常来太学。”

原来是这样,周菱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怀疑什么。

就算有怀疑,父亲说过,交浅言深也是大忌。

她没有再问,刘越反倒陷入了沉思,拨算盘的速度慢了下来。比对年龄,还有往日听说的消息,他新看上的韭菜或许还是熟人……

破案了,名师出高徒,张苍的眼光向来值得信赖。皇帝陛下的目光瞬间带上了欣慰,把算盘推到一边,问她:“算盘和珠算的发明,必然引起轰动,名扬天下或未可知,为什么没想过上交?”

周菱:“上交?”

刘越循循善诱:“上交宫中,敬献天子。”

周菱还真没有想过,霎时愣了愣。她眼睛有些发亮,纠结的同时陷入回忆:“老师说,当下公布还不到时候……”

说到一半,周姑娘立马闭了嘴,刘越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在他看来,周菱发明的珠算体系已经成熟,张苍之所以按着,是因为前些日子有叔孙通“上蹿下跳”,存在感极其高。一来他不想别人抢去他小弟子的风头,二来嘛,张苍本人也是儒家出身,八百儒生出使南越这桩差事,还是不要夺走光芒为好,否则岂不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嗯,北平侯打的算盘连他这个皇帝都知道了,刘越忍不住翘起唇,继续循循善诱:“如今公布刚好是时候。再说了,向外公布和敬献天子,两者都不是一回事,一点也不冲突。若要将珠算大范围推广,发扬到汉境的每一个角落,天子的撑腰是必不可少的。”

韭菜还是早点下锅为好,不然长腿跑了,他哭都哭不出来。

再说了,周菱今年也是十五的年纪,他八岁就当了皇帝,十五岁怎么就不能做官了??

皇帝陛下还有一个不能诉之于口的小心思,如果周菱早点入朝,他就有了“人质”在手——这人质用处大了去了,不仅能在朝堂发光发热,还能气气她爹。

周昌看在人质的份上,还能肆无忌惮地喷他么?

周菱忍不住觉得,这位同窗说得有理。

见她被说动了一角,刘越一本正经,语气正直得不得了:“若你敬献上去,天子绝无意外,定会降下封赏。想想看,若是有那一天,你的爹娘岂不是十分为你骄傲?”

“身为女子,成就连男子都比不得,太后与鲁元长公主更会觉得欣喜。你敬献珠算,发明算盘,造福了天下人——天下女子都会以你为榜样,视你为超越的目标。”

谅周菱再活两辈子,也体会不到旁边“同窗”的险恶用心。

她从没想过刘越话中“父母骄傲”“太后称赞”“天下女子视作榜样”的未来,闻言,心脏一下下地蹦跳着,前所未有的热流从心房上涌,将她清澈的双眼冲刷得明亮。

仿佛人生一下子有了目标,有了该奋斗的方向,平日只是爱好的算学,也能化身为强大的武器!

不知不觉攥紧了算盘边缘,周菱小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刘越严肃道:“我从不骗人。”

周菱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

正要与刘越说一声谢,问问这位同窗的名字,对方却不见了踪影,四周空空荡荡的,唯有算盘倔强地躺在案桌。

周菱:“……”.

刘越溜那么快是有原因的。

他还想和新韭菜好好聊一聊,过几天寻一个适合她的官职,让她加倍发挥自己的才华,一扭头,望见赵安拼命地在外做手势,皇帝陛下只好遗憾离开。

刘越睨了赵安一眼,问他:“何事?”

赵安特别低眉顺眼,“……是南越那边传来消息,太后着人告诉了奴婢。”

一听有正事,刘越便也不再拖延,大步往外走去。

赵安跟在他身后,迈着飞快的小碎步,在心里暗暗批判自己,时机真是太不巧了。

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打扰了陛下的情窦初开,唉,连他都想甩自己大耳瓜子了!

刘越不知赵安的心理活动,重新回到宫中,展开典客衙署上呈的、南越传来的密报,看着看着,他眯起了眼。

不出意料,南越王极为礼遇淳于意一行,以国宾之礼对待不说,还赠送金钱美婢。想来,他的头疾有所好转,以致升起了痊愈的希望,否则不会如此大手笔。

至于儒生的去处……赵佗便是再亲近汉朝,也不可能准许八百儒生在国都番禺活动。

何况南越王本就是一个“慕强”之人,且极为排斥以女子之身摄政的母后,一旦大汉展现出虚弱,他能做出称帝之举。这样的王者,能准许儒生搅风搅雨才怪了。

他不会明着打压,而是暗中想办法,将八百人分散开来,分别送往周边的崎岖山林、酋长部落,而不是繁华的、秩序井然的城镇。

就如这封密报中的南越王诏书——诏书说的极为大义凛然,传道不分地域,不分贫富,不是吗?

“不分地域,不分贫富。”刘越重复了一遍,赵安在旁敏锐地察觉,陛下有些生气了。

虽然换做自己,处置儒生的做法定会与赵佗一样,但刘越天生双标。

即便汉人高喊生死有命,但八百儒生若是折的太多,你看他们会不会发飙。放在大汉君臣身上,就是这样一个道理,自己人欺负,可以,但外人横插一脚,就是外人的错了。

“传召叔孙通。”

说完这话,刘越笑了笑,改口:“先让郅都过来。”

等梅花司司长站在他的面前,刘越把密信递给他,负手而立:“赵佗的病,你让淳于意看着办。”

郅都一瞬间察觉到陛下话中的冰冷血腥,他瞳孔微微收缩,干脆地领命。

不出多时,等到叔孙通火急火燎地入宫,第二封密报也随之而来。

上书:南越王孙赵离愿与儒生同甘共苦,共赴崎岖山林,南越王大怒,不与阻拦。

“……”

连刘越都有些感动了,他凝视着信纸,这样的王孙怎能不是汉人?

于是他见到叔孙通的第一句话便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赵离先入汉籍,再继王位。”

叔孙通:“??”

第214章

叔孙通瞳孔放大一瞬, 却没有在心底批判皇帝的异想天开,而是郑重询问发生了什么。

此时郅都已经领命离去,内殿只剩君臣二人。刘越也不见外, 拉着他相对而坐, 亲自给他倒了碗蜜水, 恍然不觉叔孙通眼底的感动, 继而解释:“南越王孙愿与我大汉同甘共苦……”

叔孙通震惊了。

待了解前因后果, 他来不及愤慨, 捧着碗感叹:“王孙真是我大汉可亲可敬的朋友啊。”

他是真没料到, 短短不到一月的“熏陶”,竟是让赵离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 该说是陆贾教学能力太强, 还是他们小看了赵离对礼教的渴望?

这样的思考只是一瞬, 天子召他来的目的在哪里,叔孙通再明白不过了。那张略显精明的脸浮起了冷笑:“赵佗小人之心, 无非是畏惧我大汉在番禺施加影响,才耍这不入流的手段……”

“不愧是前秦有难, 南逃自立的亡国之臣!”

气冲冲地对着皇帝骂了南越王几句, 要多讥讽有多讥讽, 那功力, 没有八百年水平都骂不出来, 刘越心里顿时舒畅。

见陛下听得高兴了,叔孙通喷出一口气,又说:“可惜我那些学生, 只能受这些罪喽。”

刘越点点头。

天高皇帝远,那些儒生只能自己熬,顶多靠着医者的照拂, 祛除一些身体上的疾病。可医者也不是万能的,什么时候丢了命,又有谁知晓?

君臣就着赵佗的诏令讨论了一番。除去宗主国告知藩属的必要强硬措辞,需要他这个奉常草拟(因为负责此项的陆贾不在),叔孙通还真的思考起刘越方才的玩笑话——赵离入汉籍,唯有前来长安当质子一途,思来想去难免浪费。

可登上南越王之位……

乍一听很离谱,细细一想,太子赵仲始是他爹,赵离乃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嫡次子!虽说上头有一个更名正言顺的哥哥在,可继位的事,又有谁说得准?

朝鲜六王子那么个小娃娃,都能躺赢当新的朝鲜王,可见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谋划。

叔孙通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双眼绽放着炯炯光芒,压低声音道:“陛下,我们何不仿照朝鲜旧例,扶持新的南越王呢?”

……

刘越用赞许的眼神望着他,狗头军师刚好讲到点上了。

皇帝翘起腿,一根手指竖了起来,同样压低声音和叔孙通说:“一切的关键,便是赵佗的头疾能不能痊愈。”

叔孙通凝神一想,急了。

早知道就不派淳于意南下了,这般妙手回春的医术,万一给人治好,他岂不是吐血三升?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刘越笑而不语,那笑容有些坏,也有些意味深长。

叔孙通立马反应过来,淳于神医……乃是根正苗红的皇帝的人。

淳于意出发的时候,说不准携带了什么使命……

叔孙通暗地里嘶了一声,脑筋急转,原来陛下早就有了计策,为此,竟是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

想必从赵离赴汉,这一盘棋就开始了,命陆贾“教学”是其一,其二,便是算计赵佗下台,让淳于意暗中发力,扶持亲汉的赵离登位。

叔孙通越想越是心惊,陛下他……才十五岁啊。

一时间既自豪又激动,世上又有哪位君主,会亲自给臣子斟茶,拉着臣子入座呢?

他捧着蜜水,竟是控制不住地吸了吸鼻子:“陛下英明绝世,通拜服!”

刘越:“……?”.

刘越眼睁睁看着叔孙通不知脑补了什么,对他露出一副忠贞不二愿肝脑涂地的表情,最后脚步发飘地告退了,不由陷入沉思。

咸鱼的人设怎么越来越不对劲了,他问赵安:“我方才说了什么,让奉常公失态至此?”

赵安毫不犹豫道:“陛下才貌之俊,举止之慧,叫奉常公折服……”

刘越:“……”

这样纯拍马屁的人,他就不应该问,刘越把南越的密信放在一边,开始日复一日的读书日常。

等到夕阳西下,他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叮嘱赵安:“若是汾阴侯府周菱有动静,记得禀报我。”

赵安吃了一惊,面上不显:“诺。”

……

赵安故作镇定地离开宣室殿,脸上笑开了花。

那笑容都快比牡丹还灿烂了,脚步轻快至极,路过的宫人问完好,抬头无一不吓了一跳。

别看赵安在皇帝面前插科打诨,实则在宫人里头积威甚深,从前做梁王大管家的时候,他自有一套御下手段,如今待在未央宫,也将上下梳理得井井有条。

这般的情绪外露,实在不常见,众人不禁猜测了起来,难不成赵谒者家中有了什么喜事,还是陛下又赐了赏?

赵安正往长乐宫去。他作为离陛下最近的内侍,常常被太后召见,太后心疼小儿子,连带着他也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

渐渐的,他也成了太后放在幼子跟前的“眼线”——说眼线也不尽然,充其量就是递奏疏的跑腿,或是两边的传话筒。对于皇帝陛下的日常,太后每每问起,他都是知无不言。

这也是经过刘越默许的。阿娘的关怀,自己怎么会拒之门外?

如今长大了,就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像一头黏人的小象,让母后为之遮风挡雨;他要为母后遮挡风雨,自然不能让她担惊受怕。

他做不到时刻在长信宫陪伴,能做到的便是不加以隐瞒。

皇帝陛下自得于自己的男子汉做法,殊不知母后在和人讨论他的少年心事。

年关一过,便有几位勋贵前来旁敲侧击,都瞄着皇后的位置呢,想从太后这儿探探口风。他们也知道今时今日,和惠王在位时的状况不同,陛下无需与吕氏联姻来增强后盾,指不定太后挑人,只会挑陛下喜欢的。

但喜欢归喜欢,身份总是第一位的,再怎么选,皇后也必定是一位贵女,再缩小点选项,就是彻侯之女。

既如此,也不怪有些勋贵人心浮动。近水楼台的道理谁都懂,陛下还没到成婚的年岁不要紧,接进宫慢慢培养,这感情不就有了吗?

青梅竹马,多么好的关系,他们厚着脸皮来探口风,就算探不到,打听打听皇帝的喜好也是好的。

皇帝的喜好……越儿有喜好吗?

吕雉想了半天,除了玩狼就是出宫,还有一堆他的宝贝大臣,和情窦是半点扯不上关系。

于是她轻描淡写地挥退来人,只吐出三个字——“不着急”。

等勋贵走了,她和窦漪房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窦漪房倒是笑了:“陛下成日不是读书就是理政,哪有这个心思?”

吕雉笑了,又说:“十五了,我倒是觉得还小。”

窦漪房闻言赞同:“是小,毕竟皇后的人选关乎社稷,得慢慢挑。”

赵安被准许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慢慢挑”三个字。

他在心里呐喊,什么慢慢挑?

陛下他恐怕有意中人啦!!

第215章

吕雉不清楚赵安在想什么, 她扭过头:“你来了。”

赵安那张白胖的脸尚未褪去激动,瞧着十分乐呵。

当今皇太后是什么人?有风吹草动便能立马发现不对劲,与窦漪房的讨论戛然而止, 她招招手, 让赵安到跟前。

吕雉:“越儿出门, 难不成遇上了什么事?”

赵安摇摇头, 又点点头, 喜气洋洋地说:“太后莫要怪罪。”

“奴婢瞧着, 陛下像是遇见了有眼缘的女子……”.

长乐宫的动静, 刘越丝毫不知。

第二天没有大朝会,他好不容易躲个懒,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就听外头禀报说, 御史大夫辰时来了趟未央宫,脸色十分不好看。

刘越喝粥的手一停:“他人呢?”

内侍回答:“转道去了御史台……”

难不成是他撺掇周菱做官的险恶用心暴露了?

不对啊, 这才多久,他不相信周菱那么沉不住气。提前暴露, 只会让亲爹周昌成为她的阻碍, 谁知道周昌对此态度如何, 愿不愿意让女儿十五为官?

刘越琢磨来琢磨去, 只能是近来自己出宫太多回, 御史大夫看不顺眼了想要喷一喷。

皇帝陛下松了口气,顿时神色自如,伸了个懒腰, 慢慢地往外走。

……

天子醒了,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飞一样地传遍了两宫。

没多久, 宣室殿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存在,鲁元长公主缓步前来,笑吟吟地喊了声“陛下”,继而上前几步,给他展示婢女怀中抱着的东西,“陛下可知,阿姐此前得了一件好物。”

刘越定睛一看,不正是他摸过的算盘么?

“此物名为算盘……”鲁元长公主显然也是费了一番心思,铆足了劲想把新物件推荐给天子。

刘越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越听越是惊讶,到最后,渐渐变成了严肃。

他重复了一遍:“珠算?”

“什么珠算筹算,我也不太懂这些,不过陛下恐怕料想不到,这是御史大夫家的小女儿,也是计相的小弟子发明的。”鲁元笑道,“我让公主府的算房试上一试,他们学了小半个时辰,便都赞不绝口,若不是你姐夫态度强硬,他们还舍不得还。”

刘越挑起眉梢,周菱居然有他姐姐的门路,还真真正正地走通了。

转念一想,珠算的潜力谁都看得出来,同为女子,阿姐又怎么会把这份举荐之功拒之门外?

鲁元还真是来向刘越举荐周菱的:“……虽说十五还小了些,但年岁不是要紧事,光凭这份智慧和胆识,阿姐就欣赏她。何况汾阴侯府的家风,我再放心不过……日后或许能帮上陛下的忙,说不准母后身边有空缺,也能让那丫头顶上呢!”

刘越早就打完如意算盘,想好了周菱的一百八十种用法。

鲁元的这番话深得他心,不过他依旧装得犹豫,好半天才道:“阿姐这般说,我却还有细节想要问问。不如让这位汾阴侯之女进宫,当着众人的面演示一番,还有她的老师北平侯张苍——”

鲁元长公主琢磨了一下,觉得弟弟说得对。

她毕竟不是专业的算术家,有些原理,她也是一知半解,让周菱前来演示便再好不过了,还有张苍,给周菱撑腰也是必要的。能教出这样一个出色的弟子,还怕天子的圣眷不浓吗?

她笑吟吟地建议:“此等盛事,不如也邀母后前来。”

“还有丞相他们,”刘越恍若不经意地道,“三公九卿和几位大将军,想必从未听过珠算的名号,他们也该占得旁听的席位。”

“阿姐觉得呢?”

“还是陛下思虑周全,我这就着手准备。”当皇帝弟弟极为信任地看着你的时候,鲁元心花怒放,生出了极为强烈的满足感,她即刻招上宫人,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她没有望见在她的身后,幼弟露出一个俊俏无比的笑容。

大早上的,差点被周昌吓死,现在轮到他来吓人了,嗯,要不要请几位太医候着?

……

得知天子突然召开小朝会,三公九卿和将军们全都一头雾水。

因为是临时通知,樊哙气喘吁吁地赶到宣室殿,已然接近午时。被宫人领着进入隔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份热腾腾的食盒,还有内侍殷勤的解释:“陛下让厨房准备了午膳。陛下说了,待诸公填饱肚子,再行商议要事……”

连周昌黑着的脸孔都缓和了些。撇去偷偷溜出宫的行径不说,陛下对待他们这些老臣,实在是无可指摘。

今日就不劝谏了,明日再来。

众臣都饿着肚子,吃了顿喷香的饭,等漱完口,他们再起身的时候,忽然发现少了个人。

“治粟内史北平侯呢?”

“是啊,张苍去哪了?”

张苍没去哪,他正在另一间偏殿平复心情,他震惊地看向自己乖乖的小徒弟,这怎么不声不响就献宝给天子了??

他还谋划着好好运作一番,等铺垫足够了,再将珠算介绍给朝堂诸公,逐步传到两宫的耳朵里——毕竟这其中,还有御史大夫这个不稳定因素。

他怕挨打。

若要将小弟子推到台前,就得先搞定周昌,他还想为周菱谋个女官的职呢,再说了,珠算也不是那么容易替代当下的运算的,得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如今来了个猝不及防,师徒俩大眼对小眼,周菱眼神坚定,张苍欲言又止。

毕竟还有内侍在旁,门外还有周菱的领路人鲁元长公主,他挠心挠肺的,却不能当场来个师徒谈心。

周菱以为老师是为她紧张,她深吸一口气,最后温习了一遍腹稿,眼眸亮晶晶地说:“您就在一旁听着吧,等弟子给您献上惊喜。”

张苍:“……”

惊喜,太惊喜了。

他总觉得小弟子是被谁忽悠了!

但箭在弦上,他也没退路了。换个角度思考,这等时机献宝也不错,简直是石破天惊,造成轰动是肯定的,指不定陛下大加称赞,能够更快地推广开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张苍一会喜一会忧,最终凝重地想,菱儿,你爹若是打我,你可要护着老师啊。

……

内殿已然摆好了坐席,众臣鱼贯而入。皇帝太后落座那一刻,周昌神情自然,直到自家女儿出现在大殿上,被鲁元长公主引领走向前的时候,他的眼睛倏而瞪大了。

鲁元长公主裙摆迤逦,自然而然展现出权势浸养的高贵,而周菱一身青色窄袍,眼睛微垂,怀中抱着众人不认识的物事,不卑不亢地走到众臣面前。

“太学生周菱拜见陛下,拜见太后,祝陛下太后长乐未央!”

太学生周菱?

哎哟,这不是御史大夫的女儿,他们认的侄女吗?

殿内突如其然安静下来,衬得偷偷落座的张苍十分鬼祟,感受到暴射而来的强烈的目光,他打了个哆嗦,慢慢地、不再心虚地挺直了脊背。

来都来了。

再说了,他的学生世上数一数二的优秀,怎么就不能卖与帝王家了?

越想越是理直气壮,他目光炯炯看向前头的帝王,就见天子递给他一个赞赏的目光,随即用前所未有的语气对周菱道:“免礼。今日阿姐向我举荐了你。”

这话听着温和,亲切,仿佛还有点恶作剧。

“……”这下,所有人心里都不平静了。

太后挑起眉,鲁元眨了眨眼,哪怕再糊涂的将军,都意识到了什么猫腻。他们瞅瞅周昌,又瞅瞅天子,最后瞅瞅抬头的周侄女——嗯?她怎么踉跄了一下?

周昌心头惊涛骇浪,殊不知他闺女同样惊涛骇浪,周菱小拇指抖了抖,浑身镇定差点消失无踪,这位陛下,她怎么那么眼熟??

一秒,两秒,三秒。周昌眼神越发凶恶,刘越气质越发温和,他强忍住看韭菜的欣慰,面上一本正经道:“你怀中抱的是何物,不如给母后众卿介绍一二。”

“……诺。”重压之下,周菱很快恢复了冷静。

她应诺下来。

等周菱叙述完毕,刘越当即陷入沉思。

了解算术的大臣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场酝酿中的变革,他们收起了对于周菱现身的惊讶,或震动或低语,席间顿时嘈杂起来。

张苍一看,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当是他出手的时候了。他微笑出列:“陛下,您与太后有所不知,臣的衙署已经有半数沿用珠算之法,效果……十分拔群!”

“譬如今岁各郡的岁算,以南阳郡为例。”他转而请示天子,能否从衙署取来南阳郡的税收簿子,让他的学生当场演示,以彰显珠算与筹算天差地别的速率与精准度。

刘越当场允了:“善。”

继而转头问周菱:“一郡岁算极为繁重,可觉得勉强?”

周菱没有疑议,虽然与天子的重新奏对,让她再次心神不宁起来,但一涉及自己的长处,她总是自信而坚定的。

于是就这么拍板下来,曹丞相摸了摸短须,看向周菱的目光也带了欣赏。他身处高位,自然比他人看得更远,张苍胆敢用一郡岁算演示,此法定然没有多少漏洞。

嗯,真是虎父无犬女。

被瞒在鼓里的虎父周昌:“……”

曹丞相扭头一看,大吃一惊,怎么御史大夫的脸带着杀气?

另一头,赵安躲在帘后已经笑开了花,那副模样,窦长秋都不忍去看。

窦漪房总觉得赵安误会了,陛下那不是看喜欢之人的眼神,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呢?

她瞥了眼围坐的众卿,沉默了。那分明是看能臣的眼神,上回,陛下就是这么看郅都的!

第216章

坐落在长安城隐秘地带的梅花司总办事处。

郅都打了个喷嚏, 立在他身侧的暗探噤声不语。

近些年来,郅都的凶名不断传出,据说能止小儿夜啼。等他进入御史台, 在当今天子有意无意的遮掩下, 他在梅花司的活动, 大多都转为了幕后, 这样一来, 郅都前朝御史的身份更加得以彰显。

只有梅花司的下属们知道, 司长还是那个司长, 别看他年轻,手段是真的狠辣。

郅都揉了揉鼻子, 没把一时的发痒放在心上。他望了眼亲自安插在匈奴的暗探, 又看看手中的画像, 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自语:“画像上的大萨满,怎么越看越熟悉……”

不像是高鼻深目的匈奴人, 让他怪眼熟的。

只是哪里眼熟,他却一时想不起来, 郅都凝神看了许久, 再次问道:“此人的长相, 确定与画没有出入?”

暗探点了点头, 想起那天的经历, 不由自主露出骇然。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匈奴王庭的大萨满,不,如今该叫“庇护草原的萨满神”了, 对方受右贤王邀请为治下的牧民祈福,每一个匈奴牧民见到他,态度狂热无比。顿首下拜是最基本的礼仪, 还有亲吻鹿靴的,割牛献血的,那架势,跟见到天上的神明没有区别。

若不是暗探与他的同伴反应快,也装出一副狂热的样子,恐怕就要当场露馅!

郅都若有所思,收好画像,大力夸赞了暗探几句,让他前去领赏。

哪里眼熟不重要,重要的是抓紧呈到陛下案前。

陛下极为关心大萨满的长相,卧胆几月,如今终于有所收获了。

另一边,隶属南阳郡的岁算已经搬进了未央宫,曹丞相轻松的神态渐渐收起,转而化为了迟疑。

他不是不信张苍收弟子的眼光,可堆积在殿内的簿子实在太多了。

他虽是丞相,但向来把握的是国策与大方向,对于治粟内史麾下小吏负责的岁算,属实不太熟悉。他以为拿两本给周菱侄女验算验算便罢,谁知搬运的人那么实心眼儿,那数量,那规模,都快案桌塞满了。

一郡方方面面的税收啊,那得有多少?

天下那么多郡县,每郡都有二三十人负责,组成了治粟内史衙署庞大的规模,可如今周菱一个人,就能在几个时辰之内,用新算法把南阳郡一年的税收算明白??

曹丞相欲言又止,觉得管仲在世怕也不太行。

宣室殿气氛逐渐凝重,周昌更生气了。

张苍那贼子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夸下海口,如若不能实现,受伤的还不是他的女儿?!

要知道面君不是过家家,而是赌上了脸面,信誉和未来。他还想着如有机会,让菱儿争取未来皇后之位,这下好了,他和先帝的约定是越来越难以实现了!

他破碎的皇帝岳丈梦……周昌狠狠地瞪着张苍,犹如愤怒的斗牛。

刘越偷偷瞅他一眼,连忙叫太医候着,以防殿内斗殴。

张苍后背一阵发冷,连忙挪了挪屁股,在心里大喊冷静,冷静。

连鲁元长公主都担忧了起来,在大臣们半数不信,半数将信将疑的眼神下,周菱开始了她的表演。

只见小姑娘抱着算盘,端正地坐在了案桌后。一手持笔,一手翻簿,先在纸上记录了什么,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周菱十指翻飞,算珠上下挪移。

不到一炷香,一本簿册合上,周菱抽出新的纸张,又是一阵清脆的算盘声。

曹参:“……”

樊哙:“……”

陈平:“……”

不是,这不对吧。

他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把一本给算完了???

谁知这只是起点,周菱拨弄算盘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几乎成了残影,到了最后,大臣们看麻木了,他们面面相觑。

最为震惊的还是周昌。他的女儿拜师学艺,成就如何他半点不知情,夫人也懒得告知于他,若菱儿不是装模作样——

这珠算,难不成真有惊天伟力?

期待渐渐上涌,周昌终于不做斗牛了,他沉下心,等待最后的结果。

事实上,让周菱当场演示是极为不公平的。全世界最精通算学的天才,普通人怎能相比?

她把珠算的震撼放大了无数倍,此事有刘越的故意推动,也有张苍的故意为之。

可大臣们不知道啊,就是满心质疑的将军们,也正襟危坐起来,他们睁大眼睛,像看着什么奇迹。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算盘声悦耳又清脆,刘越眯着眼睛偷偷睡了会,好在周昌顾不得他,吕雉示意赵安往前挪,成功挡住皇帝的小动作。

等到茶盏上了两轮,周菱终于计算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