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弟,我们胜了!”
刘越罕见地不和四哥计较抱他抱得窒息,弯起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术业有专攻,他就知道,韩师傅彭师傅不会任由匈奴人嚣张的。
来云中郡这么久,积蓄在心底的思索、沉郁、不甘,消散得无影无踪,从今天起,他的咸鱼生涯更进一步。梁王殿下欢呼一声,拉着四哥就往议事厅跑。
没有人会低估这一战的意义,匈奴人为劫掠抗出的东胡名号,反而会成为一颗黄连,塞进他们的嘴里,让他们有苦说不出。今日战果,完全是咎由自取,双方还处于议和期呢,大汉打的可是东胡,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只是可惜了,不能收缴两大部落真正的战旗,那才是一旗抵万功!
远在议事厅前,刘越就听到郡守的大笑,后知后觉得知胜利的吕禄,激动得脸都红了。
作为立功的梅花司司长,季心也受邀而来,此时站在院里,拉着张辟疆的手不放,双眼微红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才是他苦苦追寻的为人的意义,远胜从前做游侠时,自以为的惩恶扬善。
他季心,也有堂堂正正站在这里的一天!
张辟疆小心地挣了一下,没挣脱。
做出沙盘的自豪感快维持不下去了,他不得已向刘越求救:“大王。”
刘越欣慰地看着他们:“季司长是要和阿疆做结拜兄弟吗?”
张辟疆:“?”
他僵硬地抬头,看看季心凶神恶煞的脸。
然后坚定拒绝:“不了!”
……
惠帝四年春,化名东胡的楼烦、白羊两部骑兵来犯,汉军用计全歼,称武川大捷。
韩信彭越的现身,叫整个云中郡震动,火药头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与马镫、大黄弩、机关术一道,成就四大神器的威名。伴随着全郡欢呼,战报飞速送往长安。
不知远方战况的长安细雨蒙蒙,笼罩在一层烟雾中。
雨下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三天,长安城终于放晴。并不明亮的日光洒在长信宫外,吕雉乘车而来,问审食其:“都准备好了?”
审食其低低道:“都准备好了。”
吕雉不再说话。她闭上双眼,像在等待着什么。
审食其的脸色自前日起,就一直是白的,见此也不敢再言语。
不知何时,从宗庙的方向传来钟声,突然而又渺远。
审食其猛地看去,双目愕然。
太庙,高庙!
那是太上皇与先帝的灵魂聚积之处,是最最不能出事的地方,也是……唯一能够从法理上,情理上,全方位压制皇太后威严的地方。
太后太后,先帝的皇后才是太后!
万万没想到,竟是宗庙出了动静,审食其的脸色转为苍白,便听吕雉叹了口气:“来了。”
便是她身为皇太后,大权在握,在宗庙的事情上,也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目露惆怅,很快,丞相联袂太尉与御史大夫,三公在前,九卿在后,大汉顶梁柱们步履匆匆地前来。
吕雉已然换上冕服,肃穆地问:“宗庙出什么事了?”
三公九卿跪了一地,最终,统管皇亲的宗正高声道:“臣惶恐,供奉太庙、高庙的酌金失窃,由德侯刘广率先察觉。德侯长跪庙前,掩面哀哭,还请太后决断!”
一石激起千层浪,尚不知内情的重臣们愣了。
酌金失窃,那是什么概念?
供奉给祖宗的祭品被动,于子孙来讲,那是把强盗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而太庙、高庙不仅是刘氏的祖庙,更是天下人的宗庙,帝王灵魂的栖身之所,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德侯哀哭,同样是对先帝,对太上皇的冒犯!
说句不好听的,这等惊扰宗庙的大事,在注重祖先的秦汉时代,足以将现如今的三公九卿全撤了,从而换上新的人选。
一行清泪落下,吕雉道:“哀家久居深宫,竟不知贼子作恶,惊扰先帝与太上皇的安宁……”
丞相曹参也流了泪:“臣,万死!”
“臣万死——”
“好了,万死不万死的,都不重要了。”吕雉擦了擦泪,“都随哀家前去看看。来人!”
执戟武士们迅速地进入内殿。
“查明偷盗酌金的贼子,再派一队人把德侯绑了,送到哀家跟前。”吕雉冷冷道,“胆敢在庙前哀哭,惊扰先祖安宁,我等等再和他算账!”
执戟武士迅速地退下,很快,大汉最尊贵的一行人来到宗庙前。
高庙挨着太庙修建,肃穆庄严,吕雉一步一步,跪地行了大礼,方才流着泪进去。
香火前供奉的酌金,确有一块不翼而飞,等吕雉检查完毕,重新走出来时,站都站不稳了。
“太后。”
“太后!”
此时重臣齐聚,有人心高高提起,有人心跌落到了谷底。建成侯吕释之面沉如水,不管酌金为何而丢,挫伤的都是太后的声威,只因太后身为宗妇,却让先祖宗庙受了惊。
再往严重了说,是太后失察,不配执掌一国朝政!
吕雉环视四周,动了动唇,忽然扬手,甩了静默不语的德侯一巴掌。
德侯刘广被五花大绑,跪在她的身前。吕雉厉声道:“你是哀家的侄子,吴王的亲弟。身为刘氏子孙,守护宗庙不利,还敢哀哭惊扰先祖安宁!”
德侯的脸偏到一边,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他抱着吕雉的裙摆痛哭:“太后,是臣的错,臣万死不足以赎。先帝……先帝在时,对侄儿那么好,供奉高庙的酌金少了那么多,侄儿实在愧疚,侄儿一时糊涂啊!”
德侯口不择言:“宗庙失窃,是从前都没有的事。侄儿守了这么久,哪里见到过什么贼?肯定、肯定是先祖发了怒,在述说他们的不满……”
奉常叔孙通瞳孔一缩,哪还嗅不出风雨欲来的气息。
怪不得,怪不得近来有人常常拜访师叔,他的头深深低了下去。
吕雉缓缓收回了手。
她知道,如今跪在廊下的重臣们,有人等着她认错,等了很久很久了。
她眼含泪光,不动声色地喃喃:“不满……先祖有什么不满?”
德侯呜咽一声,垂头不语。
宗正忽而出列,道:“宗庙面前,臣得罪了。”
非刘氏子孙不得为执掌宗室事务,故而宗正也是刘氏。他深吸一口气:“先帝有灵,定然不满太后处置营陵侯,手段过于酷烈。殊不知营陵侯乃我刘氏旁支,如何能与庶民相列?”
他最是不满太后不经过宗正衙门之手,就处置了营陵侯,简单得如同处置一个庶民。
郎中令随即出列:“先帝有言,非刘氏不得为王,非军功不得封侯。太后册舞阳侯夫人吕氏为临光侯,恐先帝为之不满。”
尽管吕媭只是关内侯,而不是最高一等的列侯,恐怕先帝顾不上管——先帝在时,还计划着要把戚夫人的废物兄弟封关内侯——但这触动了许多功臣的利益。
吕氏的力量,已经不能再过增长了!
宗庙之前,鸦雀无声。中尉灌婴膝行一步,道:“太后执政,百姓欢欣,然边塞亦我大汉子民。代地贫瘠,饱受匈奴灾祸,休养生息,才是我大汉国策。太后直言与‘东胡’放开了打,实乃不利民之举,只能徒增无畏伤亡。”
曲周侯郦商伏地道:“梁王代王,都是太后骨肉,先帝骨肉。云中战况危急,一旦遭遇不测,先帝有灵不会干休。太后明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宗庙又将有什么样的震动?”
吕雉勃然大怒,指着他道:“放肆!”
瞬间,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重臣们匍匐在地,有人颤抖起来。御史大夫周昌闭上眼,内心长长地叹息,他最为担忧、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发生了。
而今远远谈不上逼宫,却胜似逼宫。
他们要想太后放下一部分权力,从而转到幕后;想要天子亲政,功臣一脉远远压过吕氏,若是废后,那就更好。
太尉周勃皱起眉,局势已经远远超过他的预料了。趁天子不在,发难宗庙,发难太后……目光望向跪在最前的丞相,随即转到一旁,他的次子亚夫已经和梁王殿下绑在了一起,换言之,他是半个太后的人,他并不能够置身事外。
陈平若在此处,与他的处境也是一样的!
周勃当即不准备让郦商讲下去,谁知太后开口了。
吕雉淡淡道:“德侯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电光火石间,丞相曹参蓦地抬首,连灌婴都顿了顿。
宗正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郎中令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这是太后服软的表现。
他们不需要太后下诏罪己,只需承认失察的错误,放权给陛下。太后依旧会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她不再扶持外戚,而是专心享受尊荣与子孙孝顺,岂不是皆大欢喜?
至于朝政,他们会是天子最忠心的能臣。
“德侯所言先帝不满,哀家不知道占了几条。”吕雉轻声开口,如惊雷一般响彻众臣耳畔,“只是夫人灌氏,还有外家颍阴侯府,联手朝臣忤逆先祖,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才是招致先帝不满,宗庙失窃的罪因。”
“……”
众人大愕,跪也跪不稳了。
什么叫意图混淆皇室血脉?!
灌婴一惊,几乎失色,吕雉转过身:“哀家不屑同你们说谎,也不屑做冤枉小辈的事。不论夫人灌氏生男生女,对外宣布的一定是小皇子。”她的音色很凉,“因为先帝给哀家托了梦。”
“你们一个个的围着我,何尝不是惊扰先祖安宁。”吕雉抬起脚步,慢慢往里走,“先帝都看着呢!”
只听一声爆破,戚里传来冲天的巨响,听懵了的众臣如惊弓之鸟般,迅速扭头。只见颍阴侯府的方向,升起冲天的白烟,久久不散,犹如神罚。
爆破接二连三,宗□□,郎中令府,曲周侯府——方才指责太后,意图压太后之威的重臣府邸,无一不发出巨响,升起浓重的烟雾,象征着天神之怒,先祖之罚!
整个长安城震动了。
从前经受过神罚的倒霉蛋,好像叫吴王刘濞,而今又来了几个么?!
经过化学家细心钻研,黑家伙的威力已经不能同往日而语。众臣目露震惊,清晰地看见白烟之中,有什么缓缓倒塌——即便倒的不是正屋,而是无人居住的小院,宗正还是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啊呀叫了一声,昏厥过去。
沐浴在一片空白的神色下,吕雉继续往高庙走。
又是一阵细微的动静,高庙徐徐燃起烟雾,纯白如仙境,而不似巨响发生地那般不详、暴戾,下一秒,一道声音响彻众人耳畔:“荒唐!”
动静很快消失不见,所有人蒙了。
那熟悉的声音,正是逝去多年的先帝。
当即有人嚎啕大哭,再也忍耐不住,趴伏在地。在神罚降世,惩治出言不逊的重臣府邸的当下,先帝的声音,叫他们觉得羞愧,那句“荒唐”,更叫他们觉得惶恐。
先帝骂的谁,岂不是显而易见?
太后站在袅袅白烟中,再一次流下了眼泪:“高皇帝有灵……让我察觉混淆皇室,混淆盈儿血脉的阴谋。你们若是不信,尽管随哀家前去质问夫人灌氏,拷问服侍灌氏的婢女,否则,你们还以为哀家屈打成招。”
吕雉转过身,平静道:“便是皇后推她落水,也是夫人灌氏陷害的。哀家胆敢在高庙前立誓,尔等敢吗?”
丞相曹参深吸一口气:“臣等……万死!”
郎中令紧接着晕了过去,至于真晕假晕,无人知晓。灌婴神色空白,嘴张了张,与曲周侯郦商一样,腿脚一软,化为了深深的颓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队内侍匆匆前来,在宗庙前跪着膝行,往太后耳边说了什么。
吕雉微愣:“盈儿回来了?”
内侍惶恐地点头。
待白烟散去,吕雉瞥了众臣一眼。
陪了这一场,她也累了。夕阳西下,暮色席卷天际,沉默一会儿,她道:“都回吧。酌金失窃,哀家会彻查到底,议罪的事,也明日再说。”
若说这一连串动静下来,谁恢复得最快,怕是只有御史大夫了。
周昌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种预感。他勉强站起,斟酌着道:“灌夫人……”
“皇帝回来了,灌夫人如何处置,总要过问他的意思。”吕雉声音放温,走到周昌面前。
她低声说:“我也知道,一些功臣后代,还有仗着哀家之名横行的吕氏子弟实在是不像话,恐怕同是先帝怒斥荒唐的起因。明日我与御史大夫一块商议,该好好地解决了。大汉容不得这些废物,朝堂也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清明,您觉得呢?”
“……”周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所有。
联想从前的蛛丝马迹,捧吕家与少许功臣打擂台——钓出异心者,养出耀武扬威的废物,然后一股脑地肃清他们,该是多大的魄力。
还有呢?太后怕是不止为了朝堂清明吧?
他头一次对一个女子生出了敬怕,半晌,低声回道:“太后深、深谋远虑,臣领命。”-
宗庙前的君臣对话,如一阵风席卷了长安,火急火燎赶回长安的皇帝只慢一步知晓。
不是吕雉特意所传,而是宗庙的动静太大,大到刚刚入城的天子也注意到了这边。
刘盈心底漫出不好的预感,急急派遣内侍打探。
打探的结果,让他刚刚沐浴完毕,换上常服,准备前去探望皇后与灌夫人的脚步骤停,刘盈慢慢转身,坐在了案边。
他从不知道,喜欢过的女子有这么大的胆子。
以为怀的是公主,就要从民间抱一个男孩,充作皇子么?
那他的珍视血脉算什么,引导颍阴侯灌婴与母后反目,又算什么?
刘盈以手掩面,忽而笑了:“他们是在逼宫……趁着我不在,用父皇的名义来压母后……”
越儿远在云中郡,兵卒为了保卫边塞浴血搏杀,而他信任的臣子,未来孩子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没把母后辛劳的功绩放在眼里。
无人知道近侍听到这话,望见帝王血红的眼睛的时候,内心有多么恐惧。
他听从陛下的命令掩上门,然后亲自带人,将灌夫人禁足于殿内,关押颍阴侯府派来的医者婢女,准备一一拷问他们。
不久,长信宫窦长秋亲自过来,把断定灌夫人怀的是女孩的医者淳于岫带走:“太后憎恨企图混淆皇室血脉的行为,准备亲自问询。”
近侍无有不从。
窦长秋顿了顿,又问:“陛下可好?太后十分关怀,只是天色已晚,太后刚刚回宫,不知陛下安寝没有……”
近侍苦笑,含糊应了几句,回到刘盈身边。
他在门外道:“陛下,太后想要过来看您。”
刘盈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轻轻的声音:“是我不欲劳师动众,这才轻车简行,没有告知母后。合该我去长信宫一趟。”
帝王车辇起轿的时候,吕雉跽坐桌前,微微出了神。
说她不择手段也好,冷血无情也罢,为了大汉江山,为了她的儿子,就是吕家人,也没什么不能舍的。
只是面对归来的刘盈,她头一次生了犹豫,半晌,外头传来大长秋的通报:“太后,陛下来了。”
吕雉站起身,看着大儿子走到跟前。
她敏锐地察觉,刘盈的神色并不对劲。
“母后。”刘盈重重跪了下来。
“都是儿臣的一己之私,都是儿臣没有控制住自己,让她有了身孕,引得朝堂动荡,母后受辱。”刘盈说罢,慢慢抬起头,神色意外的平静,“儿臣……不想做皇帝了。”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他哭道:“儿臣有愧先祖,有愧江山社稷,如此不成器的皇帝,母后何必再为了我蹉跎?”
吕雉跌坐在了案边。
时光从此凝滞,拉长,刘盈坚定地叩首,久久未动一下。
吕雉也流了泪。
终于,刘盈听得他母后道:“好啊。”
“哀家早就想让越儿做皇帝,就差你这句话了!”
第147章
刘盈嘴唇蠕动, 慢慢抬起了头。
入眼便是母后流泪的脸,他心一酸,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他将一切都想明白, 平静地说出放弃皇位的时候, 他一母同胞的幼弟刘越, 将是他唯一的继任者, 也只会是他唯一的继任者。
他没有子嗣, 只能从弟弟里选——就算有子嗣, 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只会耗费母后更多的心血,登基后对这个国家毫无用处。
但刘越不一样。越儿八岁了, 聪颖果决, 天资毓秀, 身为嫡子,最得父皇喜欢;越儿挖掘的人才、发明的种种, 让世人皆知梁王功绩的不凡。为大汉计,为未来计, 越儿都比他适合做这个皇位。
除此之外, 他也有自己的私欲。刘越是他最亲的弟弟, 尽管他也喜欢刘恒刘友刘长, 最珍贵的东西, 却只能留给梁王!还有母后,母后有了越儿的孝顺,定将日日松快, 不再为了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心力憔悴,蒙受欺辱。
把自己关在内室的时候,刘盈想了很多很多。他已经谋划着, 该如何消弭大臣的反对,让越儿的登基路顺顺畅畅,可说一千道一万,他到底是个不负责任的哥哥。
跪在吕雉面前的时候,刘盈心如刀割。
一个帝国,就这样甩在越儿小小的肩膀上,可他……实在不配当天子了……
刘盈再一次叩头:“母后早就有这般的想法,儿臣何尝不是。儿臣让母后失望了,儿臣对不住姐姐和越儿,等越儿回宫,儿臣将为他铺平一切道路。”
吕雉从他的话里读出了坚决。
那是一种是什么样的感受,空茫,无言,尘埃落定?她撇过脸,拂去眼角的泪光。
大汉最尊贵的母子一个跪一个站,不知过了多久,吕雉开口:“不要过多耗费心神,这些,母后来帮你完成。你不愿见到朝政,那就不见吧。日后耕地下田,研究粟麦,去做你擅长的,喜欢的事……”
说着,她伸手,轻轻落到刘盈的发顶。
无法用言语形容刘盈此刻震动的心神。在他的记忆中,母后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发,是在十五岁的时候,越儿刚刚出生。
去做擅长的,喜欢的事……
都过去那么久了啊。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满脸,刘盈泣不成声,他大喊:“阿娘!”
吕雉揉揉他的头,半晌道:“朝臣那里,舅舅那里,你都不用担心,只是从今往后,阿娘没有封地给你了。”
刘盈边哭,边哽咽着露出笑。
他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退位之后,去当就藩的诸侯王,那会给越儿造成数不尽的困扰。何况这本就不是他所愿。
他沙哑着嗓音,郑重道:“儿臣住在长安,用余生孝顺母后。”
说罢,刘盈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去,暮色吞噬了他的衣摆,大汉第二位帝王的身形隐入黑暗,从此再不见光明。
刘盈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英儿那里,我去同她说。上回的冤枉,还没有同她讲句对不起。”
还有王后这个位置,如今想必是对她的折辱。他难得忐忑道:“表妹被拘束于宫廷,一直过很不快乐。她喜欢舞刀弄枪,可自从进了宫,就再也没碰过这些……她若愿意,儿臣送、送她离开,可好?”
吕雉的声音遥遥传来:“去吧。去和她好好说说话,你现在还是天子,又何必来问哀家。”
刘盈步履坚定地离开。等大长秋进来,吕雉问她:“你都听到了?”
大长秋手颤抖着,心乱如麻:“太后,听到了一些。”
吕雉接过她递来的布帕:“随我走走吧。”
边塞的战报未至,尽管尘埃落定,走到了最后一步,她的心情始终不能平复。
游廊宁静如水,吕雉没有同大长秋说起刘盈,而是提起了吕英。
她对大长秋道:“我疼爱英儿,却又没有全然疼她。”
她的长子必须娶吕家的女儿。这是朝堂局势使然,当年为了制衡,没有吕英,也会有另一个吕氏贵女。可时移世易,换成越儿,她恐怕不再需要这么做。
吕雉笑了下,这般去想,她这个姑母也不是那么合格。
大长秋张张嘴,道:“当年您问过皇后……”
“是,皇后是自愿,”吕雉道,“因为她爱慕皇帝。这回,不管她爱不爱慕,哀家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了。”
擦去最后一丝泪痕,她不容置疑:“让建成侯去办这件事。”-
椒房殿烛火通明。
吕英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裳,坐在窗边,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刘盈踏入殿中的时候,恍然想起,表妹一直这么聪明。可她比刚嫁他时安静了好多,温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刘盈道:“英儿,对不起。”
吕英转过头,似诧异道:“陛下哭过了。”
“灌夫人的事,宫里已经传遍了。陛下也是被她蒙蔽的人,何必舍弃天子之尊与我道歉?”她语气平和,目光久久落在刘盈的面庞上,前些日子的麻木,已然消失不见。
甚至微微笑了起来,认真道:“她到底是皇嗣的母亲,为了皇嗣,陛下还需斟酌处置。”
夫妻之间,遣散了伺候的宫人,萦绕着前所未有的安然和谐。
刘盈与她面对而坐,接过她递来的甜浆,握在手里:“等朕的孩子……出生,抱给你养?”
吕英动作一顿。
她摇了摇头。
不需要说话,这个摇头让刘盈心猛然一松。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刘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梳妆台前半开的木匣上——最终松开紧握的手,坦诚相告,低声道:“朕……已经同母后说过,不再当这个皇帝了。”
吕英的眼眸倏而睁大。
四周万籁俱寂,她的嘴唇颤抖起来,面上却没有歇斯底里。吕英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抽出木匣里藏了无数个日夜的长鞭。
她将长鞭握在手中,圈绕了又绕,鞭尾直指刘盈!
破空声响彻,长鞭卷舌般地朝刘盈袭去,一鞭,两鞭……交叉落在他的靴前。凛冽的风带起刺痛,刘盈遏制住闭眼的冲动,不躲不避,直至吕英喘了口气,骤然停了下来。
吕英冷冷道:“没想到体力落下了,准头还能与往日相比。”
随即落下泪来:“我做过皇后,如何会自降身份去做王后。说起来,若陛下是越儿的父亲,成为太上皇,我还能与姑母一样当上太后,可是这名头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呢?”
她一字一句:“我不奉陪!”
梦该醒了。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该醒了,吕英宝贝似的看着她的鞭子,不顾外头的兵荒马乱,和听闻鞭声想要冲进来的宫人们,双眼浮现空茫。
梦醒了,她还能做什么?
下一瞬,只听外头的长廊喧哗起来。
街道响起笃笃的马蹄声,骑士一声接一声的高喊,连宫墙都抵挡不住:“大捷,大捷!梁王卫队创立首功,联合云中,杀敌三千,全歼——东胡——”
由轻到重的声浪,席卷了宵禁的深夜,冲散了白日得见神罚的肃穆,长安,沸腾了!
刘盈“噌”地站起身,吕英手中的长鞭,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面颊发红,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全歼?”
幼时埋在心底的愿望,忽而萌芽,长成了茂密的参天大树,吕英捡起长鞭,将它缠得很紧很紧。
她对刘盈道:“我想从军。”
……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长信宫,吕雉打开密诏,正欲拿出其中的另一份,忽闻边关战报,还有附上的梁王家书,双手蓦然撑不住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云中郡,从郡守到存活的兵卒,狂欢过后,都眼巴巴等待着长安下诏,天子太后叙功奖赏。
刘越大方地掏出自己的小金库,支援囊中羞涩的云中郡守,彻底安葬战死的兵卒,其中还有一部分,用以重建武川县与水头寨。
等到夜深人静,刘越忽而想起了在水头寨遇到过的爽朗青年。
庆功宴上,魏尚坐得远,恐怕在他眼中的太傅陈师傅,都是一个可怜的小黑点。
他彻底地为兄弟们报了仇,战后加官叙功,已经在云中郡众人面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全城偶像韩司马还准许魏尚搜集敌首,用以血祭水头寨英灵,日后前途远大,不必多想。
是把他带去长安好呢,还是留在边塞,野蛮生长,顺手薅走四五个医者的梁王殿下陷入了沉思。
还有一个小小的烦恼。
大战过后的白日带上慵懒,刘越召来季心,询问他养鸽子的进度。
因为“东胡”来犯,养鸽子的大业都被耽搁了,像这回大胜,只能用快马传书,私信都与战报绑在一块儿。季心却给了他一个惊喜的回答。
季心说,原先备战正酣的时候,辟阳侯审食其向他借了一个手下。那手下善口技,也能模仿禽鸟的叫声,他再三思虑,临行前把养鸽子的心得传授给他,以图加快进度。
此去长安,手下还带上了两笼灰鸽,若无意外,定有十来只能够“出师”!
刘越听得眼睛亮亮的,没想到还是长安那边的进度快。
辟阳侯可是经历过他纯正的熏陶,既如此,他是不是能期待母后借辟阳侯之手,给他传来大汉的第一封飞鸽呢?
两日后,刘越的愿望成了真。
重新回归与韩师傅练剑的日子,刘越不得已告别与四哥的咸鱼躺,半空之中,忽然传来阵阵扑棱。
很快,季心求见,压低声音对他道:“大王,是辟阳侯……”
他擦擦汗,左顾右盼一会儿,雀跃地走到一旁。
韩师傅彭师傅忙着处理战后事宜,方便了梁王殿下开小差。刘越定睛望去,只见季心的肩膀之上,一只灰鸽傲然挺立。
冲破猛禽狩猎圈的英雄灰鸽,抖抖翅膀,啄了啄身上的羽毛。季心递上一只细长的竹筒,刘越接过,然后一头扎进书房中,对照着汉律第九篇章,将密语翻译出来。
“先帝遗诏,梁王继盈登天子位,速……归?”
刘越:“?????”
第148章
明明这几个字儿他都认识, 组合在一起,成了他读不懂的东西。
刘越发呆,皱眉, 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他下意识地想要出门, 忍住了。看了看送信人, 是辟阳侯没错, 刘越凭借所剩不多的冷静, 开始分析。
第一个可能, 这封信是恶作剧。
……审食其除非是活腻了, 才敢用先帝遗诏当恶作剧,他不要命啦??
那么问题来了, 刘越慌张地伸出手, 掐了掐自己的脸颊。
这个先帝是哪个先帝?
大概率是便宜爹, 他哥在未央宫好好的,要是生了重病, 定然有迹可循,可这几个月, 母后和皇兄的书信, 都没有提到生病的事。
问题又来了, 他哥身体康健, 还有皇嗣即将出生, 怎么会突然来个先帝遗诏,怎么看都透出一股诡异。
梁王登天子位……一定是做了噩梦没醒。刘越拔腿就跑,看得门外的季心目瞪口呆, 大王这是怎么了?!
“太傅,太傅。”刘越跑得小脸通红,一路过五关闯六将, 把密信怼到张良面前。
此时天色尚早,梁王太傅还在睡觉。他缓缓坐起,望了眼苦哈哈的管家,把卧房的人都遣散:“东胡又来犯了?”
刘越猛摇头。
张良少见学生这副着急的样子,接过翻译的密信,眉梢一扬。
半晌露出笑意:“我这是升官了……”
刘越:“…………”
重点是这个吗?
张良神色正经起来:“辟阳侯所言先帝,正是高皇帝。先前,我与陈平早有猜测,先帝许是看出陛下志不在此,备好大王登位的遗诏,遗诏存于太后手中,加之石渠阁录档,只等合适的时机宣读。”
重点是“合适的时机”,如果遇不上,遗诏自然就作废了。先帝临行前,早早做了两手准备。
他瞄了刘越一眼,生怕学生经受太多的刺激,不准备多说下去。
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动静,传进刘越耳朵里,然而就是短短的几句解释,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晴天霹雳!
不管是遗诏的存在,还是遗诏在母后手里,都让刘越感到绝望。母后难道不爱他了吗?皇兄难道不想当皇帝了吗?
说好的不想努力,都去哪儿了?
刘越灵魂出了窍,他咸鱼的人生刚迈进一大步,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如野马奔腾拐上另一个弯。
回长安,必须回,云中郡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再拖几天,指不定一回宫就是登基大典,刘越深呼吸,积极地自救起来。
他扯住张良的衣袖,发表胆大包天的言论:“太傅知道的,有时候,父皇的眼光并不是那么好。”
张良没有反驳,反而顺着他的话点点头:“譬如戚氏与赵怀王。”
“……”刘越感觉到不妙了,决定另辟蹊径,“太傅升了官,就要担起更大的责任 ,怕是没有时间养生。”
张良摇头,娓娓道来:“从王师变成帝师,将受到更多的尊敬,人们会拼命打探我的喜好,送我数不清的养生方子。养生,又有何难?”
刘越不可置信,刘越受到了打击。
他蔫着脸,把希望寄托在亲爱的陈师傅身上,转身的时候,却被太傅告知这法子没用。
张良意味深长:“当下,满朝文武恨不得吃了他呢。单凭太后的垂青,免不了他被人咒骂,曲逆侯怕是日日在琢磨,该如何避免成为奸臣。”
刘越听懂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太傅的话。
不被骂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成为新帝的老师,给自己盖上双重保护伞……
刘越:“……”
世界忽然面目全非,弱小的梁王感受到了深深的险恶-
两日前,长安。
战报送达的时候,恰在深夜,与满城狂喜的气氛大不相同,满朝文武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实在是太过荒谬,太令人吃惊!只靠一支梁王卫队,联合代地全歼三千骑兵,几乎五比一的战损,这怎么可能?!
今天已然足够惊心动魄。宗庙出事,重臣联手威逼太后,先帝显灵紧随天罚……当晚,以灌婴郦商为首的数位大臣,包括九卿中的宗正、郎中令、廷尉,被宫卫围于坍塌府邸,鲁元长公主亲自护送他们,只等翌日上朝议罪。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等人奉太后虎符,一旦罪臣有异动,等待他们的将是军队的镇压。
便是不揽事的丞相曹参听闻这些,也长长叹了口气,回到屋内睡不着。
曹参正欲敲萧何的门,与他深夜谈心,下一刻,大汉骑兵携战报入城。
据说骑兵还带来了东胡的战旗,与贵族蛮夷的贼首——不管信不信,众人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亢奋得收拾齐整,请求觐见。
他们必须好好地细读战报,了解云中郡都发生了什么!
一道道流程下来,很快,朝臣们懵了。
战报里的韩信是谁,彭越又是谁?
十面埋伏,为何那么眼熟??
长信宫中,满朝文武都变了色,太尉周勃揉揉眼睛,瞪大,然后又揉了揉。
周昌放在身旁的手一抽,曹参掩饰般地转开脸,太仆夏侯婴呆呆立在原地,嘴巴张开又闭合。
最开始冲上前去,让人朗读战报的舞阳侯樊哙,眼睛斜着,望向虚空一动不动。安国侯王陵扭了脚,建成侯吕释之的面容儒雅依旧,动了动嘴唇,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骂娘声……
就连下面一笔笔清晰的记录——记录汉军如何用计,如何杀敌,如何引得天神相助的描述,那般激动人心的大场面,都吸引不了朝臣更多的注意力了。
至于蛮夷的人头,那是什么?
东胡战旗,哦,就这么破破烂烂,一点气势都没有。
最终,吕雉轻咳一声:“众卿有何感想?”
大殿依旧死寂。
鲁元长公主捂住嘴,已经彻底忘了问询天子的行踪。听闻姐姐问话,临光侯吕媭回过神来,颤着手,扯了扯丈夫的衣摆。
樊哙猛地窜了起来,大吼一声:“好!”
所有人都被吓着了。
就是樊哙,也差些没把自己吓死。他捂住肝儿颤的胸膛,半晌憋出一句:“打得好,打得太好了!”
可不是打得好?
战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割下的匈奴人的耳朵,都会经过处理送到长安,如此一来,绝无谎报的可能。那可是纵横草原的楼烦骑兵啊,欺负了边塞多少年,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足够让汉人挺起胸膛,先帝当年被围困的耻辱,也被洗刷了一部分!
因着汉匈议和已久,加上先帝北伐却受挫于冒顿,有臣子逐渐升起畏战情绪。但如今的大汉,尚未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南侵打击,开国功臣活跃的朝堂多的是主战派,他们不怂,只是对双方实力有着清楚的认知,认为悄悄发育才是硬道理。
正因如此,许多大臣都不理解太后的决定。但梁王卫队已经拔营,除了认,还能怎样?大汉男儿不怯匈奴,打一场也好,打输了不会伤筋动骨,更能让子孙牢记今日之耻。
谁知峰回路转,他们赢了一场奇迹般的、梦幻般的胜仗。放在平日,满朝文武早就眼含泪光,或嚎啕大哭,焚香沐浴,抱着先帝的灵位念念有词,而现下,眼泪与狂喜……要稍稍延后些。
由周勃率先开口,喃喃重复樊哙的话:“打得好啊。”
樊哙等来了附和的小伙伴,瞬间松了口气。
他呵呵笑起来:“呵呵,故淮阴侯和故梁王,好像也是叫这个名字。那立下泼天大功的韩司马、彭司马,应当是同名……同名!”
这回,没人附和他。
就是心态最平和的曹参,都忍不住想送他一个白眼,更别提其余人了。
看尽百态的吕雉,不欲妹夫惹了众怒从而叫妹妹守活寡,又咳了一声。
她拿出一道木匣,对曹参拜道:“丞相,这份先帝遗诏,你来宣读。”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恍恍惚惚,等曹参读完遗诏,将字迹印信一一与他们确认、比对,太仆夏侯婴激动地说:“这是真的。”
这群刘邦的老兄弟们,与刘邦朝夕相处,怎会认不出他的语气,何况石渠阁有没有存档,一查便知!
原来很久很久之前,先帝就与太后在下好大一盘棋,实在是,实在是……
这两人没死,一直窝在梁园里头呢。结合此战震惊天下的墨家化学家,还有八百重甲骑兵,怪不得,怪不得能打出这样的神迹。
朝臣们捂住瞬间膨胀的自信心,觉得打到匈奴龙城也不是不可以畅想,霎时又哭又笑——
当过韩信旧部的樊哙眼睛红了。周勃也平静不到哪里去,他与燕国相栾布交好,而燕国相就是千里迢迢来长安替彭越收尸的那位,当年的真相,又有谁能料到?!
他们选择性忽略了那眼熟的、战场神器“黑家伙”爆炸的效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梁王越之功,并不逊韩彭。”
继而异口同声:“陈平该死啊。”
竟敢耍得他们团团转,扭了脚的王陵尤为愤怒:“卫尉曲逆侯实乃奸臣!”
第149章
骂归骂, 陈平并不在这里。
王陵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气呼呼地闭了嘴。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比如研究战报, 研究那“黑家伙”, 到底是怎样的惊世之器, 能够引得沙土骤崩?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必须不惜一切, 将此物掌握在汉军手中!
与大黄弩一样列为禁品, 非调令不可用。
众臣哪里还想不到吴王的事, 望了高座上的太后一眼,有人敬怕, 有人明悟。从前有小心思的, 经历了宗庙之变、韩彭复生, 恍惚之下,心思都收敛得丁点不剩。
恐怕此物早就研究出来了吧。
梁园……真乃变革矣。
敬怕, 明悟,随即转为深深的亢奋, 群臣为战后章程讨论到很晚。丞相曹参保证, 明日会拟好封赏, 呈给天子太后阅览, 像战功最高的两位司马以及保卫有方的云中郡守, 该当封侯;除却彻侯以外,大大小小的关内侯还有封君,将会是一大把。
按理, 请求封赏的战报,应当是由远征的统帅——也就是韩信上呈,但司马这个武职太小, 小到不够分量挤到朝会上听政,于是战报只能由云中郡守撰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被群臣有志一同忽略过去了。
这时候较真,不是尽职,是蠢。有汉以来,对实际上的匈奴的一场大胜,意义非同寻常!甚至连杀敌数都不再那么重要,全歼三千,两千还是五百,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需要的是振奋人心,让天下知道草原骑兵是可以战胜的,所以封赏绝不能少。
丞相府,太尉府……各个衙署都动了起来,就是专管礼仪祭祀的奉常衙署,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梁王卫队凯旋的仪式。如灌婴那般顶头上司被议罪的衙署,暂且由二把手代理,只因太后放下话来,如今处置罪臣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论功行赏,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议完这些,已经很晚很晚了。
鲁元长公主迟疑一瞬,等群臣都走了,轻声问她的母后:“陛下是回宫了吗?”
“回宫了。”吕雉闭上眼,缓缓道,“他说……他无法再做这个皇帝。”
不等鲁元长公主失态,吕雉朝女儿挥手:“你来,来看看这个。”
又一方木匣显现,珍贵的绢帛徐徐展开,吕雉语气温和:“你父皇还有一道遗诏,母后想,明日一并把它宣读。”-
吕雉预料到了翌日长信宫的热闹,事实上正是如此。
有给罪臣求情的,人数并不多;更多人惶惶如鹌鹑,闭门不见客,担心混淆皇家血脉一事牵连到他们。有进宫贺喜的,占据了绝大部分,便是有年纪大的彻侯重病在床,也要强撑着爬起来,红光满面抢来战报观摩一番!
韩信彭越还活着的消息,风一样地流传了出去。轰然的反响还在路上,交侯吕产进宫了。
他的大哥吕台远在豫章郡做郡守,换言之,他是小一辈里离姑母最近的人。何况灌氏的阴谋一朝败露,后宫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吕英的地位,皇长子也一定会从皇后的肚子里出来。
至于死而复生的韩彭,与他有什么关系?该有危机感的是二叔吕释之才是,吕产春风得意,前来请教太后中尉衙署的事务该如何布置。
他原先在中尉衙署做二把手,但就是个吉祥物,功臣集团绝不允许他掌握实权。等顶头上司灌婴一倒,吕产如何也抑制不住高兴,他隐隐觉察到,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姑母的地位,再也不会有人嚷嚷着要陛下亲政,赶姑母下台——没人敢!
吕产望着院子里抬来的、吴王陆陆续续送来的赔罪礼,终于不再拒绝,拍板道:“收下吧。”
从前他还顾及着颍阴侯那些人,今后可不用了。
执掌一地的诸侯王的讨好,这滋味……吕产笑吟吟地进宫,途经一座宫门时,拍拍他远房堂弟,也就是宫门统领的肩:“你这统领,也当了几年了。要不,升一升中郎将?中郎将你知道吧,就是季布那家伙。”
季布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他那做游侠的弟弟,竟然得了梁王殿下青眼,被营救出来不说,还做了劳什子司长。这事跌破了一地的眼球,但从前的种种,都一笔勾销了!谁叫季心也立了功,虽然战报中含糊不明,但一个官职是跑不了的。
连带着季布也水涨船高,有望做那九卿之一的郎中令……
压低的耳语,让后者大喜:“君侯所言为真?”
不知怎的,往日悦耳的称谓,似是少了些什么。吕产没想明白,摆摆手:“本侯急着去见太后,你的事,等会再说。”
走进长信宫,吕雉倚坐案边,正拿着一张纸看。
“姑母。”吕产瞬间正了脸色,下拜道,“中尉衙署那边,侄儿有许多不明白之处,特来询问姑母。”
吕雉抬眼:“你来了。”
她的声音极为温和:“不明白,那就不要做了。中尉一职,哀家有意叫陈平接替,你有余暇,便可以出门玩一玩,学辟阳侯那样周游列国也罢,都好。”
吕产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边。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喏喏道:“姑母……”
“前些日子,我一直梦到大哥。他浑身血迹地同我说,不想要他的后代拼死劳累。”吕雉站起身,慢慢走到吕产面前,“姑母舍不得你累,想叫你趁当下享受大好人生。”
吕产的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当提到了周吕武侯,他就再也没有了反驳的理由。
何况开口的是皇太后,他哆嗦着跪了下去:“臣,臣……”
“辽东那一片地方,虽然苦寒,但人少地广,前去大有作为。”吕雉笑了一笑,递给吕产一张名单,其上记录着几十名吕氏子弟,“你出一些家资和僮仆,护送他们前去辽东吧。”
吕产瞳仁紧缩,他清晰地从上面看到了宫门统领的名字。
辽东……这怎么可以,如果这样做了,这群吕氏子弟将恨他入骨,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吕产哀哀叫道:“姑母!”
吕雉不笑了。
她慢条斯理地收起纸张:“他们不去,你去。”
吕产深重地哆嗦了一下,立马改口:“我送,我送。”飞快地应答下来,他小心翼翼,重新接过纸张,似哭似笑地匍匐在地,不明白为什么只一个夜晚,就从天堂到了地狱。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接下来,吕雉召见了灌婴。
灌婴头发梳得齐整,然而衣冠歪斜,神思不属。他过于宠溺的长女叫他得了天罚,送进宫的巫者也是夫人自作主张,不过一时想扶持皇长子的贪念,让整个颍阴侯府从此万劫不复。
他已然不知道到了地下,该以何等面目去见先帝,去见和他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了。
他的面颊留下一行浊泪,拜倒在地。
“颍阴侯。”吕雉沉默一会儿,“哀家不会虢夺你的侯府,你的印绶,更不会株连子孙——曲周侯那里也是一样。只要你们为我做一件事。”
灌婴看着她,沉声道:“太后请说。”
“辽东苦寒,可越儿从前与我讲过,不论辽东还是朝鲜,群山之间,有一物名人参。可入药,可养生……”吕雉陷入了回忆,慢慢露出笑容,“这是越儿快要睡熟时说的梦话。他让我不要用丹药,那些都是行骗的东西,可什么人参,燕窝,能够让我活到九十九,让母后陪着他很多很多年。”
吕雉回过神,眼底光芒摄人:“我不求活到九十九,却总要看到我的曾孙出生。为了我大汉江山,你也当愿意带一些不成器的功臣后代前去,是不是?”
第150章
太后与沦为罪臣的颍阴侯谈了什么, 除了大长秋无人知晓。
接下来,她又召见了建成侯吕释之,建成侯离宫的时候, 脚步是沉重的, 不知为何, 又带了一丝轻快, 最后, 建成侯回望一眼椒房殿, 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自言自语:“大哥, 我对不住你。英儿的余生,你不必牵挂, 她和产儿不一样……”
很快, 忙碌了一天一夜的丞相府, 将战功核对完毕,拟定好了封赏规制, 呈与天子、太后阅览,只不过递去未央宫的那份, 始终没能到达主人手中。
刘盈目光恍惚中透着平静, 示意内侍将奏疏放下。
不论是皇后的言语, 还是梁王卫队立功的消息, 都让他的决心更为坚定:“且收着吧。等明日朝会再与众卿议论……”
内侍扑通一声拜了下去,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刘盈问他:“以后,你是要跟我走, 还是在留在宫中?”
内侍匍匐在地:“……奴婢一辈子待在陛下身边。”
……
天子回宫的消息渐渐地再瞒不住人,可一封封奏疏递上,未央宫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时候, 就算再迟钝的臣子,也察觉到不对了。
难不成陛下和太后闹别扭了?
有人小心地猜测着,潜意识里竟有些……习以为常。
有人不期然想起宗庙之前,罪臣奏请皇帝亲政的一幕幕,罪臣们胆敢如此,未尝没有陛下前往沛县而不在长安的缘故。可若是真正因此惹来太后猜忌,母子失和……他们不敢再深想下去,在心中将罪臣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按捺住油然而生的不安。
在他们之上,三公九卿与位高的彻侯们,当下忙得脚不沾地,至于陛下的异常,恐怕等明日的大朝会,才能察觉一二了。
就这样喜忧交织,今夜又是不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堪比朔望朝的大朝会正式正式开启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宫门口的大道上,羊车牛车鱼贯前行,更多的是马车。大汉刚立国时,皇帝找不出几匹颜色相同的骏马,故而只能用牛车替代的往事再也寻不见了——尽管那些宗庙作乱的罪臣嚷嚷着女主乱政,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太后主政以来,推崇黄老,颁布的种种律令,让如今的大汉富裕了很多。
韩彭二人引发的震荡已经过去,今日的大朝会为何而开,没有人不知晓。众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喜气洋洋,包括一些赋闲的彻侯勋贵,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有欢喜,有复杂,有盘算,但不管是谁,都想见证封赏的诞生。
首先是韩信。
因为情况特殊,丞相拟定的时候,麾下属臣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论。有人期望重现威名赫赫的淮阴侯,继承往日的战功,叫匈奴闻之逃窜;更多人反对此事,要知道韩信曾经当过齐王楚王,淮阴侯乃是被先帝贬谪的封号……
丞相曹参看他们争来争去,难得拍板了一回,慢悠悠地道:“不如叫‘襄’。”
厅堂安静了一瞬,襄啊……
这是一个古字了,源远流长,原意为解衣而耕,而今可以引申为解衣而战,辅佐天子。有事也把它写作“攘”——齐桓公襄王攘夷,成就五霸之名,从此之后,不论王权如何变更,世道如何纷乱,排斥夷狄,乃是刻在每个君主心头的共识。
丞相不愧是丞相,当即有人冒出这个念头。
最后奏疏上拟定的,就是“襄侯”。
接下来讨论的是彭越,一位长史从“襄”字得到了灵感,脱口而出:“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念的是《诗经·出车》篇,他高兴地问:“维棘侯如何?”
曹参十分满意这个称号,把它写进了奏疏里。
另一位云中郡守梁郡守,拟定为“车彭侯”,三位彻侯的封地大小、人口,都由战功来划定:襄侯领六千户,维棘侯领四千户,车彭侯三千户,坐落的地方虽没有盐矿,却都是富庶之地。
曹参安排这些,也是良苦用心。韩彭二人从前的封地不算,寓意着重新开始,若再有战功,也好一层层地叠加,否则一开始就是万户侯,往后再有战功,怕是会落到封无可封的境地!
而今在大朝会上,太后微微点头,对三位彻侯的封赏极为赞同。他们的将军官职,议定好等凯旋之后再封,接下来的关内侯、封君、左庶长等爵位封赏,也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很快,一个细节引起了波涛汹涌。
往日的朝会,不论太后态度如何,一旦涉及国事,都会先过问皇帝的看法,再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今天没有。
像这关乎彻侯数量的封赏,只太后一个金口玉言的“准”,就代表着议事结束了!
若上首坐的太后不是吕雉,天子不是刘盈,怕是会引起满朝哗然。
只听太后扫视一眼,声音响彻大殿:“众卿稍安,哀家有话要说。”
鲁元长公主闭上眼,轻轻地吸了口气。
御史大夫周昌眉头微皱,太尉周勃似预感到了什么,站姿不安地挪了挪。
冠冕之下,刘盈望着宽阔无匹的大殿,恍然回忆起从前。
父皇在位的时候,未央宫尚未建成,那时他还是太子,每逢议事,永远站在永寿殿的最前方。
他战战兢兢,不敢错过父皇开口的每时每刻,笑不敢笑,哭不敢哭。君臣打趣的时候,他绷紧神经,格格不入,不敢插话也插不了话。他最怕看到父皇失望的神情。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刘盈露出许久未见的、温润的笑容,开口道:“母后,朕来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称朕,说罢,刘盈收起笑容,一字一句、显露出属于帝王的威严:“朕决议立梁王越为储,待梁王回归长安,即日继位。”
大殿鸦雀无声。
雕像般的臣子,集体陷入石化,不等反对的人以下犯上怒吼荒唐,吕雉轻叹了一口气:“哀家这里,还有一份先帝遗诏。”
鲁元长公主的眼睛,仿佛有泪光闪烁,她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冠冕,脑中闪过一句话:自从登上皇位,盈弟恐怕没有一天快乐。
这般,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越儿……鲁元迟疑起来,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她想起昔日圆滚滚的幼弟,不知越儿抗不抗拒这个位置,又愿不愿意做皇帝呢?
若再来一回禅位,她受不住,满朝文武都受不住。
母后那晚告诉她,她命审食其写信,也有让越儿做好心理准备的意思,免的一回长安就吓着那孩子。听见这话,鲁元从伤感中回过神,凌厉的眼眸一时间眨不动了。
她抿着唇大逆不道地腹诽,母后不亲自写信给越儿,难不成是想要叫审食其背锅?
这般赶鸭子上架的举动,惊呆了鲁元长公主,直到今日,她望见满朝文武或痴呆或怔愣的面孔,罕见的……心虚起来。
没人注意到鲁元长公主的胡思乱想,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头,辟阳侯审食其缓缓低下头的痛苦神色。众臣全被炸懵了,这回的刺激来得更烈更猛,仿佛打赢匈奴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事了。
不管是太后又一次拿出的遗诏,还是梁王即将继位的惊世之言,都让他们听得昏沉——有老臣当即晕了过去,众人一瞧,这是奉常衙门就职的老博士,也算是陛下的礼仪老师。
马上有执戟武士进来,抬起老博士就走,也许是抬去太医署救治了。
周勃恍惚地发现,今日的执戟武士格外地多……
恐怕,也许,不是为了抬晕过去的大臣吧,哈哈。
他抹了把脸,堪称满朝第一个恢复正常的臣子,无他,只因周勃与陈平颇有些臭味相投。他敬佩陈平的脑子,在先帝尚在世时,见陈平跑椒房殿跑的殷勤,还死皮赖脸要当小殿下的师傅,于是有样学样,立马把次子周亚夫送到了皇子越身边,一来是为了示好皇后,二来么,他总觉得皇子越不是池中物。
这何止不是池中物啊,这是潜龙!
周勃立马接受了先帝还有遗诏这回事,恍恍惚惚地想,他这辈子做得最值的两件事,一件是跟着先帝打天下,另一件,是把亚夫送去当梁王伴读。
赚了,赚大了。
对于周勃这类老臣来讲,他们还有一些隐秘的、不能说之于口的心思,譬如他们不太支持陛下撇去太后亲政,又譬如,陛下……不是一位能开拓的君主。
当今陛下仁厚,即便心思不在朝政上,靠着太后扶持,靠着满朝文武,守成不成问题。他们看着陛下长大,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陛下的叔伯啊。
可说句不好听的,太后百年之后,他们这些开国老臣也作古了,刘氏将会如何,汉室又会如何?
他们受了先帝的恩,不能眼睁睁瞧着刘氏血脉断绝,否则到了地底绝不能安心。
周勃承认,在灌夫人没有怀孕之前,他坦然地想过梁王继位这回事。梁王是除却陛下最适宜的人选,但灌夫人怀上了,还是个小皇子,他也就不再去担心陛下的继承人问题。而今天翻地覆,小皇子泡汤了,继承人又成了一大隐患——为此,他夜里都掉了许多白头发,愁。
国本国本,国无继承人,谁更担忧?但他万万没想到继承人确定了,陛下要让位了,这是一天帝位都不想多待啊!
周勃神思复杂,脑中翻来覆去显现梁王殿下的脸,最后化为喜意。
所有人顾不上仪态,也顾不上盯着太后乃大不敬了,他们直愣愣地看着吕雉手中的遗诏。短短片刻,又有人接二连三地晕倒。
吕雉再叹一声,去点百官之首的名:“丞相。”
丞相不动。
曹参抑制住好大的力气,不让震惊漫上脸庞。自打当丞相以来,他学萧何的为人处世,能不管事就不管事,平日里放手让下属去干,可如此养生的姿态,还是在今日破功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太后是在唤他,当即动了动腿,忽然间,没忍住一个趔趄。
曹参:“……”
他知道太后点他是为了什么。
当扯上先帝遗诏,这等改天换日之事,就算不上是皇帝的一厢情愿了。他也就道不出那一声“荒唐”,坐在皇座的那位,顶多是任性了些,他的意愿再大,也大不过先帝,大不过祖宗。
换言之,梁王殿下继位,是天子与太后共同商量好的!
更确切地说,是太后下定决心,要拿出那道先帝的遗诏,扶持梁王殿下登基。
曹参很快想明白了一些事,但这依旧不能抹消他波动的情绪。他露出一抹苦笑,走上前,郑重地接过遗诏,扫了眼字迹与印章,然后转过身,对着众臣朗声宣读。
一边读一边想,先帝啊先帝,您写下几封遗诏的时候,有想过我们这些老兄弟,一个个的吃惊不已,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么?
转念又想,先帝只会拍着腿哈哈大笑,就盼望着看他们出丑的样子。
想着想着,曹参的眼角湿润了。
一封关于韩彭,一封关于梁王……为匈奴,更为传承,先帝最放不下的,还是他的大汉江山。
读完最后一句话,曹参对遗诏再无疑议。
先帝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就像他迅速地安排对于韩信彭越的封赏那般,梁王殿下继位的流程,曹参一扫悠闲之态,迅速在心底勾勒好了。
该如何安排奉常祭天,如何安排登基大典,如何叫各地诸侯王与郡守前来长安,拜贺新帝……曹参抬起头,捧起遗诏,肃穆地递到下首,御史大夫周昌的手中。
周昌终于回过神来,郑重地接过。他看了又看,瞧了又瞧,闭眼掩住眼角的颤动,又递给下一位。
就这样全朝肃静,两列大臣将先帝遗诏传阅了一轮,原先昏沉的不昏了,想撞柱的不敢撞了。
他们颤抖着腿,压下原先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的心声——因为这是先帝遗诏。
若是辨认为真,梁王殿下,乃是正统中的正统,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这是大义。
加上梁王乃太后幼子,掌权太后的扶持,将为梁王扫除一切障碍。这是权势!
有了大义,有了权势,两者结合在一处,还有什么能阻止梁王登极?
这是臣子的意志扭转不了的。他们当肃然起敬,恭迎新帝。
等遗诏回到太后手中的时候,绢帛依旧完好,上头的笔迹,没有人敢触碰一下。
终是由丞相开口:“此乃先帝真诏。”
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这等事关国本的要物造不了假。便是太后掌权,一旦被发现伪造,便是军队也不会服她,跟随先帝起兵的关中子弟将有哗变之风险!
何况遗诏留有存档,石渠阁一比对就是,先帝那样深谋远虑的人,怎会不考虑到备份?
随着曹参话落,有人腿软,有人亢奋,有人深呼吸。
浑浑噩噩的人,渐渐回过了神,努力集中思绪,去思考未来,思考新帝登基之后的日子。
仕途,家族,利益……除却家国天下,人们需要顾及的太多太多,他们望着高座上的刘盈,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缅怀他的仁厚,他的政绩。
一个时代落幕了,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吕雉轻启唇瓣:“哀家的长子退位为王,封号惠,久居长安。众卿以为如何?”
即便太后不提,他们也知道,陛下退位以后,衣食吃穿绝不会少,只是要远离朝堂,远离朝臣,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而已。
谁说这不是惠王之所愿呢?
众人哗啦啦地跪拜下去,霎那间,形成一股山呼海啸。
“臣等,奉诏——”-
众臣奉完诏,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的新帝,创造出梁园那样一个奇迹之园,打造出梁王卫队那样一支军队的新帝,目前还不在长安。
“……”事情大条了。
诡异的沉默,统统化作灼热的焦急,梁王殿下,不,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长安掀起的巨浪,暂且没有波及到各个诸侯国。
新帝归位需要时间,使臣们快马加鞭,通知各大郡国也需要时间,但韩彭未死,边塞大胜的事,已然陆陆续续传到四方。
吴国,吴王刘濞猛地起身,渐渐好转的沉疴病体被血气一激,又有了复发的架势。
燕国,燕王刘恢深吸一口气,拧着眉,询问国相鄃侯栾布:“丞相,淮阴侯与故梁王没死……”
还率领梁王卫队立下大功,连带着只会抱大腿的代王刘恒,都成了天下的红人!
殊不知他的丞相更为恍惚,黝黑沉默的面容被红润浸染,手紧紧攥着,久久不发一言。
刘恢见此,心安定了下来。燕国相是整个燕国的定海神针,也是他的主心骨,对练兵有着第一无二的见解。这么些年,没有丞相,他独自一人决不能掌握大权,除此以外,他自忖他的卫队绝不会输给代国的云中郡、雁门郡。若是从前的梁王卫队与他对战,指不定谁输谁赢……
只是战报一出,他知道他错了。刘恢看着栾布,语气十分敬重:“丞相,今后我们该怎么做?”
他的丞相与长安,不是一条心,谈起皇太后吕氏的时候,丞相更有过怨言。早在就藩的时候,刘恢就欣喜于这点,丞相多年来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扶持他,且没有一点私心,若是到了这个份上他还需要猜忌,他也就不配做刘家子孙、先帝皇子了。
栾布看着目露信任的大王:“臣好好想想。”
淮阳王刘友在殿中走来走去,抿着嘴:“竟然赢了,竟然赢了……”
只是,这等赢面,还不是依靠韩信和彭越二人?躺来的胜利罢了,从前父皇都要靠他们打天下,要不是太后故意把他们送到梁王手上,梁王卫队,怎会有这般的声名。
刘友撇开眼,不懂梁王卫队有什么好夸耀的,随即不再议论这件事。
当下,他的要紧任务是收服整个淮阳国——与得到长安支持的代王刘恒不同,他势单力薄,生母也不过是先帝的小小姬妾,外家不盛,更没有强大的军队予他支撑。
他原先想着与燕王打好关系,可一回到封国,他当即后悔起来。燕国与淮阳一个南一个北,相差得简直十万八千里远,便是燕王有意帮扶他,也是有心无力。
刘友不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他焦虑地睁着眼睛,吩咐下人道:“传内史前来见孤。”-
五日后。
长安,法家大贤张恢的宅邸。
宅邸聚集了许多人,都是鼎鼎有名,当下各个派系的法家大贤。法家自春秋以来,分为法、术、势三派,都有各自的经典与祖师爷,可是今日,他们摒弃了派系之见,齐齐奔赴长安,拥挤在这一座小小的宅中。
天将变,他们相信就是当今的显学——黄老学派,也肯定有这么一场集会,事关未来与发展,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张恢坐在最里处,拿着弟子晁错的书信,一封一封地整理出来。
拆开其中一封,他语气郑重:“诸位,待雎阳学宫建成,可愿前往讲学?”
法家大贤对视一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道:“吾愿。”
“吾也愿。”
应答的大贤并不少,竟还有隐世许久的师叔,张恢松了口气,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学成以来,广收弟子,立志叫法家兴盛,再现秦皇时的辉煌,吸引彻侯将军们的喜爱还不够,如今终于得见曙光。他的关门弟子晁错,如今跟在梁王殿下身边,等梁王回归长安,便摇身一变成为天子,晁错的前程,又能差到哪里去?
从小陪伴天子长大,这份殊荣,不是谁都能有。
他庆幸自己送人送得快,每每想起,都能仰天大笑三声。法家诸人已经同意,将暂时摒弃门户之见,提供资源,助他的小弟子一臂之力;依晁错的天资,未来九卿有望,三公……不是不能畅想!
张恢眯起眼,悄悄与大贤们说起:“那日,叔孙通还没回府,就被儒门叫了过去。”
“哦?”有人显然对卧底传来的消息非常感兴趣,面色肃穆,“儒家也有动作了?”
张恢点点头:“他们紧急传信给南阳郡守,催贾谊回长安。”
当即有大贤嗤笑:“不入流的手段……”
“不过尔尔……”
将儒家痛快地批了一顿,白发苍苍的老人似想起什么,叮嘱张恢:“恢啊,待晁错那孩子回来,你可要好好同他讲,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