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刘越在水头寨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 陈平无所事事,考校出魏尚是个可塑之才后,把寨子的防御工事研究了个遍, 包括瞭望台, 农具库, 还有仿照城墙堆起来的高厚土垛。要不是他的身份经过魏尚认定, 早就被划成可疑探子了。
等陈平摸透, 最后得出结论, 水头寨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各类工事虽然朴素, 在他这个大汉九卿的眼里漏洞百出,却是环环相扣, 比如藏的隐秘的绊马绳, 绊马绳之后, 是磨得尖锐的木钉木刺,被薄薄的一层黄土盖住。鲜血锻炼出了世代的智慧, 出了水头寨,管辖乡里的县衙有一方武库, 只要遭灾, 郡兵可以极快地进行支援。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寨民, 是人。在魏尚的带领下, 青壮们每日清晨绕寨跑圈,继而两两一组对阵;男女老少都可以抄家伙御敌,连五岁小孩都摇摇晃晃, 使锄头使得有模有样。
他们已然是百战之师。
除此之外,寨里家家户户门悬李牧的画像——他们的身后,就是昔日赵国名将李牧驻守的长城, 他们视李牧将军为神,为他开宗立祠,香火不绝连年祭拜。
看到画像的那日,陈平笑容一收,又有了初来云中郡时,远眺草原从而生出的郁闷之感。
“也不知道这里有多少赵国遗民。”他对张良说,倒也没有什么‘寨民崇敬李牧就是不敬大汉’的念头。
张良道:“有。还有躲避战乱北逃之人,像昔日燕赵遗民与秦朝遗民,扎根草原的不在少数。”
陈平叹息:“李牧在时,杀匈奴如碾狗。秦将蒙恬驻边,匈奴血流成河……”一股不甘上涌,他活着的时候,可否看到大汉雪耻,将匈奴吊着打的画面?
自然而然忽略了张良提起“遗民”的意图,陈师傅低头,望向自己的学生,不甘渐从眼底消失,回到淡然无比不急不躁的情态。
刘越乖乖听着两位师傅谈话,乖乖开口:“我觉得水头寨的一个项目可以借鉴。”
张良笑问:“什么项目?”
刘越:“跑圈。”
“只要跑不死,就往死里跑。”他眼睛亮亮的怂恿陈平,“师傅身为卫尉,回到长安不如把它划拉到练兵项目里,端看魏尚这帮人长得多健壮就知道。”
陈平深思起来,笑眯眯道:“不错的建议。”
这边在热火朝天地商量,另一头,魏尚一头冷汗地逃去了牛场。
实在是跟着小童的两位先生太过恐怖,三两句摸出他的底不说,还考校起他本人,魏尚抓狂,自己不过是识字而已啊。
这年头读书人多么珍贵,怎么会来危险的边塞,还一来就来两个?
魏尚再怎么不理解,磨蹭一会儿,就老实地归家了。谁叫妻子特别喜欢小童,他儿子也喜欢,在刘越拿出饴糖的时候,他儿子就是刘越的忠实拥趸了,连带着寨里的娃娃羡慕嫉妒……
见到饴糖的那一刻,魏尚笃定冯三的熟人出身不低,少说也是个豪商子弟。如今饴糖就和读书人一样珍贵,常常作为祭祀贡品,见自家儿子像是啃豆子一般吃,魏尚心口很疼。
但他打死也想不到诸侯王身上去。
第三天天明,张良就领着刘越告辞了。临行之前,刘越“不小心”在魏尚家落下了大袋饴糖,还有象征陈师傅智慧的“礼物”,那是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包括如何填补水头寨的防御漏洞,如何简单练兵,如何保持敌袭时的寨中纪律,如何更快地求援。
放的时候,陈平默认了刘越的作为,随即瞄了一眼张良,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
留侯从没与匈奴交过手,对匈奴的了解,不如他。
日后怕是不会前来水头寨了,但未雨绸缪嘛,边塞越稳大汉越安,大王想必很看好魏尚这个人才。
直到张良温和地说:“我们七日后再来借宿。”
陈平:“……”
刘越盘腿欣赏窗外风景,装作自己是个吉祥物。
长乐卫队卸下伪装,安静地跟在大王身后,等回了平遥,抵不过四哥热情欢迎的刘越再一次和他同榻而眠,听四哥说起最近的烦恼:“牛场的耕牛有些不够了。”
实在是租赁的百姓太多,在历经完全不信、被代王请的托忽悠继而小心翼翼试探、最后一拥而上租牛三个步骤以后,代王牛场被扣上了两个大字,信誉。
于是租买并行,到了今天,本就当耕牛养大的牛犊出现缺口,母牛生崽的速度比不上人预定的速度……少许为富不仁的畜牧商,代王已经把该搜刮的都搜刮了,实在榨不出什么残余了。
刘越想了想:“一部分牧牛或许可以转为耕牛。”
刘恒一愣,小声催促幼弟说话:“怎么转?”
刘越回忆前世看来的图片:“牛鼻子穿环?”
刘恒睁大眼睛,陷入苦想。等他越来越兴奋,差些笑得肉肉脸发酸的时候,扭头想叫聪明的弟弟教他更多技法,刘越已经陷入了梦乡。
刘恒:差点忘了幼弟最爱吃饭,其次睡觉…….
刘越再次启程,前往水头寨的时候,吕禄期待地说他也要去。
吕禄这般开口了,周亚夫默默看着刘越,晁错也投来认真的眼光。
他总有一股代王殿下在排挤他的错觉,就像上回大王游历水头寨,代王拼命拉着他,说对法家学说极为感兴趣,晁错你作为张公的得意学生,不如为我讲讲。
讲着讲着,一回头,大王不见了!
吕禄和周亚夫也被遗忘。
晁秘书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在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刘越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当即点头:“那就去吧。”
车架缓缓前行,一行人来到云中郡治所的时候,远方烟尘滚滚而来,裹挟着冰冷的马蹄声。
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怒吼,从边寨传到城中:“东胡劫掠——”
“匈奴狗来水头寨抢东西了!他们图谋甚大,被打退后,已于数里外扎营——”
“是东胡不是匈奴——”
苍茫的号角吹响,陈平猛地扭头,看向张良。
大王和玩伴们坐在一块,如今这辆车架里,唯有他们二人。
陈平纠结道:“你故意的?”
他顿时懊恼,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离入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或许就是常说的灯下黑,陈师傅抱着游玩的心态,吃遍山河大川,吃得常受旅途颠簸的体重胖了五斤,他以为留侯就是带学生过来感受感受边塞风光,牢记匈奴之耻,谁知道碰上真的了。
他心头滴血,说好的快乐游玩呢,张良坑我,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不如我们返程?”
张良隐约带笑:“你会么?”
陈平不说话了。
一场劫掠发生在眼前,他如何会视而不见,他是大汉的列侯,更是九卿,只是他的学生——
“是时候给太后去信了,大王的安危,良以我儿不疑保证。”张良道。
陈平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沉默一会儿,太后真是爱之深盼之切。
以货真价实的战场,让大王成长吗?
联想到入春已有一段时间,这波劫掠比往年都晚,陈平沉凝道:“有什么东西绊住了楼烦王和白羊王的脚步,让他们不得不改头换面,伪装自己。”
被留侯坑的怨气,让曲逆侯的脑子高速转动起来,双眼一眯:“有理由让他们这么做的,只有冒顿的使臣……王庭使臣南下了!”
他方才好像听到东胡二字,楼烦、白羊二部愿意披东胡的大旗,真是笑话。
迷雾徐徐散开,陈平面色冰冷。
接下来就是详细安排了。陈平深吁口气,打开舆图,苦笑着对张良说:“楼烦铁骑本就精锐,如果遇上反抗,许会更加疯狂。就算这回只是小范围交手,但长乐卫队的一千精锐可能会命丧于此,值得么?”
张良点了点舆图上的云中郡,又点了点水头寨的位置,手捏一颗棋子:“谁说只有一千精锐。”
陈平似有所悟:“你是想说,你我联手,可抵无数兵卒?加上代王所掌军队,远远不止一千,此话倒是有理。等见到郡守,我得好好研究一番计谋。”
“……”张良手僵了下,这是他沉迷养生之道后的头一次失态:“你想错了。”
修长的手指点到长安:“除却发兵救援的代王。梁园,不是还有两千步卒,八百骑兵,与四百弩手么?”
车厢一阵诡异的寂静。
换做陈平脸僵了。
他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向张良,张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那是韩、韩……”
“并非韩信与彭越,而是韩司马,彭司马。”张良平静道,“练兵不见血,战力就会大打折扣,想必韩司马正为此困扰。”
陈平:“……”
那可是韩信啊,已经死了多年的淮阴侯,能把商贩走卒拉出来练一个月,就大败六国的神人。彭越也没比他差多少,当年灭项能够成功,少不了彭越的游击战术。
出兵能瞒一时,难道瞒得了一世?久居高位的将军郡守,还有从前的老兵一定认识他们,到那时,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陈平怒视张良:“你一离开长安,就想到了这一步,是不是?”
张良真诚道:“让曲逆侯出游的同时遭遇麻烦,实在对不住了。”
“……”陈平牙疼,他就这么承认了!
抑制住狂揍对面俊脸的冲动,陈平幽幽道:“卫尉乃梁园卫队的联络人,当初选拔兵卒,也是我下的令。如今梁王殿下深陷险境,作为联络人的我需上奏太后,请求长安出兵。”
张良点点头:“善。”
陈平冷冷一笑:“只是韩信彭越露脸后,满朝文武的怨气,怕都要朝着我来了。”
谁叫引出韩信彭越的罪魁祸首是他?似乎看到了背锅侠的悲惨未来,陈平咬牙切齿:“吾不愿当奸佞。”
张良温和道:“我与你一起分担。”
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马车外,传来陈平的声音:“不提这个了。还是说说,如何保护大王的安危……”
生怕陈师傅忍得太辛苦,从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在外边偷听许久的刘越掀开帘,凑进一个小脑袋:“太傅,陈师傅。”
他大而圆的眼睛充满冷酷,爬上车厢小声道:“他们死,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陈平心头的一口气不知怎么,顺了。
他轻咳一声,对大王偷听像是习以为常,片刻道了声:“好!那陈师傅为你探听虚实。”.
长安,长乐宫。
卫尉曲逆侯的上书,经过不眠不休的快马传递,递上皇太后的案头,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
两千东胡骑兵南下劫掠,目标直指云中郡,曲逆侯猜测,将是匈奴楼烦、白羊两部所做的伪装。两千,已经足够攻下一座小城,何况梁王恰恰出游云中,有被围困之风险!
匈奴都化身东胡了,还要什么脸?怕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劫掠能够满足的了。
这远远超过了大汉君臣能承受的心理,太后强忍着晕厥,天子当即大怒。
万万没想到为了劫掠,两部落居然使出这等毒计,那一千保护梁王的长乐精锐远远不够,出兵,是当下唯一的选择。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主动请缨,被丞相驳回。
丞相曹参道:“春耕在即,大汉真的能不惜国力,再和东胡打一场吗?”
他在“东胡”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劫掠的是东胡,与匈奴有何干系,若真要舞阳侯和建成侯这般等级的大将出战,什么黄老术,什么休养生息,那就全完蛋了,他们手下的兵卒,能把国库打空一半。
而且完全没有钱赚!
就算亩产提高到了四石,那才几年?最后唯有削弱大汉国力,让冒顿看笑话而已。
“如今需要的,是一支行进快速,耗费较少,且能以战养战的军队。”瓒侯萧何坐在列侯席间,难得地上了朝,难得地开了口。
朝臣面面相觑,萧君侯说的很对,太对了,只是从哪去找这样的军队,这不是做梦吗。
萧何继续道:“臣以为,养出骑兵的梁园卫队,可以姑且一试,梁园,也有能力担起行军费用。”
曹参微微扬眉,若有所思。
刘盈不知想起了什么,像找到救星般,手猛地攥起,怎能单让梁园出费用,他的私库,还有越儿运送的许多钱财。
他连忙看向吕雉。
吕雉道了声好,一言而决,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就派梁园卫队!一切都看两司马了。必要时,不惜一切与东胡交战,让他们看看……”
说到最后,吕雉目光冰冷:“我大汉,也不是那么好欺的。”
第142章
随着萧何的一番话, 往日低调练兵的梁园卫队,第一次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满朝文武这才发现,对于统兵的两司马, 他们谁都没有见过……
暗搓搓的眼神投向萧何, 萧君侯应当是了解的。
只是, 危急时刻去探究这个没意思。毕竟是诸侯王的私军, 不属于大汉正规编制, 他们强还是弱, 都无妨, 几千个人,就算堆也能把梁王殿下堆回来了吧?
——这般想的臣子不在少数, 他们根本没打着迎敌的心思。护送梁王回归长安, 才是最要紧的。
正是因此, 他们为太后之言感到心惊,什么叫“必要时, 不惜一切与东胡交战”?
驻守梁园的几千兵卒要去边塞,没得说。梁王身陷险境, 他们身为梁王近卫, 定将拼了命救援, 也没的说。可在他们看来, 救援梁王殿下成功后, 撤退即可,否则真正交锋起来,即便是小范围的交锋, 也是必败的仗!
匈奴统共南下两千人,已是汉匈议和以来最多的数目。而大汉这边,原本的长乐卫队一千, 加上救援的几千兵卒,加起来接近四千——看似数量超过了匈奴,但那能一样吗??
大汉骑兵与楼烦骑兵的战斗力,差的可不是一个段位啊。
何必将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劫掠化作真打,想当年先帝何等意气风发,率军北上,不也被冒顿围困于白登,靠曲逆侯的急智才得以脱身!
太后……简直因为梁王被困失去了冷静,此言谬矣。
匈奴的强大早已深入人心,便有臣子不满地轻声议论:“当年是谁忍辱,让季布提出的议和得以实行,如今却又想着交战,岂不是出尔反尔?”
中尉灌婴遥遥往宫中望了一眼,沉着道:“慎言。”
见灌婴并没有反驳他,臣子叹息,颍阴侯也不看好太后的决议啊。一颗心,微微沸腾了起来。
或许战败也不是什么坏事.
军令下达,梁园及少府迅速动员了起来。
兵甲,武器,粮草,足够几千人花费半年,在韩司马的坚决要求下,梁园向少府采购诸多军需,本身的后勤储备几乎是倾家荡产。若非陛下悄悄打开私库,他们怕是会无以为继。
彭越看着连绵不绝的运粮车,心哗哗地流血:“有必要吗?”
“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说罢,韩信盖上抚摸得毛糙的边境舆图,起身检查粮草,随即不再理他。
自从获得出征的机会,他隐藏许久的锋锐光芒重现眼底,至今没有消下去,彭越也是如此,爆发的气势让所有人心惊。在梁园卫队眼中,他们本就非凡的两位司马将会率领他们获得胜利,这点毋庸置疑!
萧何借陛下的名义,前来鼓舞士卒,看到八百骑兵组成铁甲洪流的那一瞬间,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对韩信道:“毕功于一役,看你的了。”
韩信眼底燃烧着什么,他渐渐生出一股直觉,打匈奴比打西楚更能让他兴奋。这里边细微的差别,他分得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压抑太久了。
韩信问:“丞相是与留侯商量好的么?大王会不会有恙?”
萧何纠正完他的称呼,笑道:“如此奇谋,我们不过顺势而为。大王也是我的学生,如何会有恙?”
韩信便不再深究。
他看向八百骑兵:“下马!”
骑兵齐刷刷地跳下马背,将马鞍、马镫二物收缴,继而飞速地脱下重甲,放下陌刀。只见重甲里边又着一件轻甲,他们换装上马,弯弓搭箭,身姿变得极其轻盈,跟在萧何身后的墨家钜子郑黍默默观察,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彭越在另一边训练弩队,破空声响彻云霄。等到夕阳西下,最后一轮练兵结束,郑黍对韩信道:“韩司马,请允墨家弟子随军。”
韩信看向萧何,萧何沉吟。自从有少府支撑,他都不知道墨家研究出了多少利器,当即缓缓道:“我这就进宫,与陛下太后说明。”
另一头。
侍中张不疑头疼地看着弟弟:“你来捣什么乱?”
相比张不疑的沉稳,张辟疆更如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他道:“大人都去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指不定能拼出一个侍中来,让大人不再用大哥的事迹鞭策我。”
张辟疆又道:“大哥不同意,我就偷偷溜往云中郡,留侯府的围墙好像还不够高。”
“……”弟弟叛逆了该怎么好,从没有人告诉过张不疑。
他冷着脸,左右为难间,徐生忽然冒出一个头来:“张侍中~”
张不疑循声望去,只见一众改名化学家的方士摩拳擦掌,兴致勃勃,以徐生为首希冀地看着他,意欲何为简直不用想。
他一看来,方士们就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昂首挺胸。边塞虽有战火,危险系数极高,但在他们看来,他们炼炉的时候,炼丹的时候,都炸过多少次了?
被徐生那混蛋师门骗来这么久,被炸得缺胳膊少腿的同僚早就超十位数,他们已经看淡了。再说了,墨家人都去,作为死敌,他们能落于后吗?
被思念大王想要刷脸的徐生一撺掇,方士们坐不住了。顿时你一言,我一语求张不疑替他们美言,如今更是看到了希望,连留侯府的二公子都要去,他们成功的概率大大增加。
张不疑皱眉,若不是暖房和养猪到了关键时候,离不开他,他也是想去云中的。他止不住担忧大王的安危,就算父亲一直待在大王身边……
见大哥神色纠结,张辟疆一喜,趁热打铁开始磨起来。
于是梁园卫队出征这日,郑黍领头的墨者,徐生领头的方士,加上一个张辟疆混入了队伍之中。很快,他们齐刷刷看向农家子弟陈买,这人来干什么?
陈买老实道:“买的大人就在边塞,买放心不下他。”
众人:哦……
曲逆侯好像是和留侯在一块儿,韩信遣人问完,也就不再关注他们。兵贵神速,拖一天就是贻误战机,他们很快就前行在官道上,至于出征前的誓师送别,在韩信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他再一次拿出舆图,目光深邃,脑海浮现多年以前,刘越问他该如何攻打匈奴的场景。
说句实话,如今大汉斥候不够,骑兵不多,马匹不足,出塞,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然而战场固定在边郡,身后就是大汉疆土——
不出塞,我韩信永远会赢。
*
云中郡治所,云中城。
待张良拿出太后符节的那一刻,一行人便被郡守请为上座。太后符节可以节制天下诸侯王,何况一郡郡守,等到梁王印绶,梁王衣袍现身,匆匆从城墙下来的郡守心都不会跳了。
郡守张张嘴,沉声道:“臣这就奉送梁王殿下南下……”
刘越道:“孤有一千长乐士卒,可堪对敌。”
他仰着头,自有一股冷静。云中郡守眼皮狂跳,先是一喜,然后强压下去,望向跪坐的两个神仙。
在他看来,留侯曲逆侯真称得上是神仙了。叹了口气,奉送梁王回长安的心思不改,那可是皇太后的心肝宝贝啊,哪有留在危机四伏的边塞的道理。
郡守正欲劝说,陈平道:“不日将有军队前来护主,救援被劫掠百姓。你我皆为汉臣,而大王年纪虽小,一国诸侯王岂能轻易脱身,异族来犯,还能眼睁睁当没看见不成。”
他的意思很明确,若全天下都知道梁王在这里,梁王就要和代王一样,守卫边疆,寸土不让,否则颜面何存!这是骨气,是诸侯王的责任。
郡守明显被说服了。他揖手,深深一躬:“臣代云中百姓,谢梁王殿下帮援。”
刘越认真道:“固所愿耳。”
郡守是个明白人,说罢,雷厉风行拿出舆图:“白羊、楼烦两部扯出东胡大旗,离武川县已经很近了。”他们劫掠的风格,边塞人已然十分熟悉,这也是云中郡能第一时间发现实情的原因。
说着,他指向水头寨:“每每南下,楼烦王不会放过这个地方。往年就算了,五百骑兵,武县各大乡寨拼死能够打退,可现在……”
他刚毅的面容浮现苦涩:“两千!云中郡的郡兵,也才刚刚两千之数。”
陈平呼出一口气,仔细看去。他很快明白,楼烦为何会执着于水头寨了,它就像一颗钉子,钉在草原和长城的交界,不拔掉它,武川县将永不会被攻下!
作为云中郡特别的门户,武川一破,匈奴便能抄小路直入云中,研究如何攻破云中郡高耸的城门。
五百还能挡,两千,水头寨,武川县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而今援军未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拖,陈平果断道:“想必前线的战场,就在武川附近。我等随郡守前往城墙,长乐卫队也该现身了。”
他勾勒出数个计策,其中便有急召季布,让他从代国平遥前来云中,运转梅花司搜集匈奴的情报。
郡守无有不允,甚至感动于曲逆侯的帮助。
很快,刘越蹬蹬蹬爬上城墙,眺望远处的烟尘,抿了抿嘴巴。
继而走到墙根,那儿聚集着大量从武川以北撤下的伤兵。他平静得像没看到鲜血一般,见医者如何也忙不过来,想了想,蹲下身捋起袖,替伤兵止血、包扎……
前世的经验,让刘越的包扎手法从生疏到熟练。片刻,跟在身后保护的卫队兵卒也像模像样地学起来,医者的负担一下子减轻很多。
他身穿象征梁王的衣裳,城门有了片刻的静止。
郡守心跳得如擂鼓一样快,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道我大汉诸侯王如此,辅佐天子何愁不兴?
陈平欣慰地扭头,叮嘱统领杨四虎:“先不要死战,以武川为依托探听虚实。当年彭越骚扰项王的战术,你可学过?能跑就跑!”
又附耳悄声几句,杨四虎抱拳:“诺。”
看着杨四虎身着铁甲,郡守凝重的面色缓和许多。
长乐卫队,总不会浪得虚名。加上还在路上的援军,不论是代王,还是长安……心间涌起一股激荡,武川不能破,也不会破!
很快,他就想骂娘了。
不是梁王殿下主动留下的么,怎么在长安发来的诏书里,就成了梁王殿下即将被困,曲逆侯十万火急向长安救援了??
他瞪大眼睛,像是要把诏书瞪出一个窟窿,他以为来的会是舞阳侯大将军,谁知是一支从未听说过的杂兵,韩司马是谁,彭司马又是谁?
还不惜一切交战,怕不会被狗匈奴打得落花流水!!
第143章
当下人们的正常认知里, 私兵的战斗力如何也比不过中央朝廷,否则故淮南王英布怎么会败给先帝?
云中郡守小心地收好诏书,情绪从高昂变得低沉, 但到底是位心性坚毅, 领过兵打过仗的一郡顶梁柱, 面上丝毫没有叫人窥见端倪。
他打发人去请梁王殿下。
刘越蹲在城墙根内的伤兵营, 正指挥医者进行包扎。
他只在第一天穿上了诸侯王的服饰, 而今短打窄袖, 蹲姿随意, 除了过分俊秀的脸蛋,完全是个入乡随俗的小孩, 医者们却不敢不把他稚嫩的声音当回事。
医者有的是民间大夫, 有的是官署太医, 他们长期为人治病,更能看出新包扎术的价值, 缩短了包扎时间不说,还能让伤者舒服许多。
越是练习, 他们越感到惊异, 震撼。
要知道医者虽不是贱业, 自古以来, 却一直处在鄙视链上。有句话叫巫医不分家, 与巫扯上关系的,大多不是什么好人,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除非你名扬天下, 达到妙手回春的境界,才会被万人敬重,被贵客奉为上座。
但名扬天下的又有几人?处在鄙视链上的云中郡医者早就处之淡然, 偏偏梁王对待他们不一样,不摆架子,相处随意,让他们感动万分的同时怪不习惯的……
更让他们不解的是,身份最为贵重,还年幼至此的诸侯王,是如何做到面对断胳膊断腿而不色变,视之若寻常的??
战后的伤兵总是难以入目,连见惯生死的他们,有时都不忍去看,梁王非但安之若素,还能把包扎包出花来!
还有刘越要求的用沸水消毒,等布帛不够了,他改日就拉来几大车……
震撼着震撼着也就麻木了,医者们心想,果然是刘氏子孙,非常人也。
伤兵营不仅仅躺着受伤的士卒,还有武川县以北遭灾的百姓。这也是郡守的要求,非到绝望时刻,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军民。
刘越蹲在地上,思考末世常用的止血技术与医疗器械的时候,周围的军民动作一致,默默地看着他。
一个吊着手臂的黝黑汉子嗓音嘶哑,对照顾他的幼童道:“三娃,你去给殿下端杯水……”
幼童听话地去了,不一会儿,摇摇晃晃捧着一个泥瓦罐,走到刘越身边。
他不敢离得太近,伸出手,胆怯地开口:“殿下喝水。”
泥瓦罐盛着的水略微浑浊,摸去却是热的。刘越对上幼童黄瘦的脸颊,清澈的视线,顿了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然后一口饮尽。
他从兜里拿出一颗饴糖,塞进幼童手心:“吃,很甜。”
幼童愣愣地看他,望了望手心,眼眸越来越亮。
这么一来,其余军民蠢蠢欲动,那热烈的视线瞧得刘越头皮一紧,权衡利弊,飞速躲了出去。
恰好遇上云中郡守派来的人:“梁王殿下!梁公请您前往议事厅,二位君侯也在。”
巧合的是云中郡守也姓梁,说不定五百年前与刘越的梁国是本家。刘越拍拍衣袖跟上去,等到了议事厅,就听郡守和麾下武将讨论该如何阻止劫掠、缩减损失,他们对一旁的留侯曲逆侯极为尊敬,时不时过问二位的意见。
援兵未至的时候,要想士卒发挥最大效用,最好认同一个指挥,刘越想了想,道:“待长乐卫队探敌完毕,归来后就与郡兵一块,麻烦郡守指挥了。”
等韩师傅彭师傅神兵天降,再麻烦他们不迟!
陈平微微点头。
陈平刚还和张良嘀咕,不知道学生的医疗水平是哪里学来的,还逐渐生出了担忧,生怕刘越弃业从医,如今一瞧,放心了。
他往虚空望去,似要看到“东胡”扎营的远方,果然,战争是最好的成长啊。
只要再等等,再等等…….
因着单于使团尚未离开,白羊王与楼烦王不管是顾及使臣,还是顾及对冒顿单于的尊敬,都无法亲自领兵南下。
但南下的决心岂会轻易变更,最后商议白羊部落、楼烦部落各出骑兵一千,由两位大当户分领,王以下的左都尉统领,下辖五位骨都侯;大小贵族一共八名,由此可见两大部落的重视。
他们商议分兵再汇合,至于奴隶等战利品,回部落再划分。由楼烦骑兵去啃水头寨那几块硬骨头,至于旁边人数较少的乡寨,上白羊骑兵足矣。
——两千骑兵,定要把武川县给打下来,直到兵临云中城!那可是北边最繁华的大城,粮食铁器不计其数,他们发动这么多的骑兵,必须不惜一切抢到足够的资源,否则生存都成问题。
直至今日,伪装东胡的骑兵已经试探性地发起一轮进攻。
武川县以北烽烟笼罩,多少哀嚎消失长空,被楼烦骑兵敌视的水头寨摇摇欲坠——可到底还是坚持住了。
代价却是一半青壮战死,半边屋寨残破不堪,他们再怎么反抗,再怎么众志成城,也抵不过人数上的差距,抹消不了骑兵的优势。要知道,水头寨加上来援的郡兵,不过九百人而已。
魏尚咬着牙,换下沾血的巾布,重新缠绕在胸前。
他的眼底燃烧熊熊恨意,把一张白纸攥得很紧很紧,那是前些日子,留宿的小童留给他的礼物,他看过之后视若珍宝,也一一付诸了实践。
可这些不够,远远不够。白五死了,陈大死了,据他所知,水头寨周边的三个村寨,全都被杀尽了。如果匈奴再次冲锋,他的家乡也将不复留存!
魏尚把白纸团成团,咽下去,背上砍刀,拎起脚边的弓弦。
他的妻儿正在照料受伤的军民,他不能退缩,也无法退缩。魏尚望向残破的家门,那上面,李牧将军正横眼立眉,目视远方,他的目光渐渐由血红变得坚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
杨四虎浑身染血,率领活下来的八百士卒撤退的时候,忽地瞳孔骤缩。
他一马当先,挑起匈奴人手里高高举起的屠刀,再一个用力突刺,等对方倒下,杨四虎朝魏尚怒吼:“力竭还敢继续,你不要命了!”
否则怎么会有胆量寻找落单的“东胡”骑兵,专门朝着马腿暴砍。此事不可一而再,否则被成群的骑兵包围,这人也就完了!
魏尚从恍惚中回神,放下颤抖得不成样的手:“多谢。”
眼前一队人马,明显是成建制的精锐,不是郡兵可以相比的。他凝视杨四虎,包括他身上的甲胄,手中的武器,眼中光芒渐盛,浮现出非同寻常的渴望。
杨四虎扭头,从副将手中拿过一副铁甲,一把长刀,统统往魏尚怀里扔,想了想,把良马一并给了他。他生平最敬佩这样的青年,当下遇上,自然是能帮则帮。
魏尚怀里抱着一堆东西,深吸口气,哪能认不出良马乃是天下第一的乌孙马。他拱手问:“敢问恩人名讳,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这时候,杨四虎终于辨认出了青年满是血污的脸,这……像是他们大王借宿过的人家。
看来水头寨的情况不容乐观,他闭了闭眼,不再去想战死兄弟的音容笑貌,道:“吾等自长安来,乃梁王所领长乐卫队。进入云中,不为别的,只为杀敌!”
只为杀敌。
魏尚胸腔一热,深吸一口气。
长乐长乐,岂不是皇太后所居的殿宇?这话的意思,是梁王也在云中……他想起冯唐的信,这位梁王,也就是挖掘冯三,资助冯三的梁王殿下吧?
难不成会有援兵?!
幽不见底的前路燃起了光明,魏尚一刀砍下脚底匈奴骑兵的头颅:“殿下都来了,我岂能不报国。恩人,请你复命的时候替我等说一声,匈奴蛮夷打着东胡旗号四处劫掠,有意分散我郡的兵力,进攻水头寨的乃是楼烦骑兵……水头寨快要支撑不住了,多谢!”
……
长乐卫队战死两百,重伤五十,杀敌一百,乃是陈平预料之中,甚至比他料想的要好很多。
毕竟再怎么打游击,大汉精锐与楼烦骑兵的差距,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消除的。要知道,楼烦骑兵战无不胜,唯一只败给过冒顿手下的鸣镝骑兵!
尽管如此,二比一的战损,还是在对方安营扎寨、没有事先准备的情况下,陈平略略一想,心口就疼。
“能够延缓‘东胡’冲锋,探出他们扎营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值。”张良观察舆图,忽然问道,“大王呢?”
“大王前往武川之南,命人划了一块地方,安葬士卒的尸身。以及计算军需官所记军功,还有战死士卒的抚恤……”陈平低声道。
紧接着补充:“我没教过他这些。”
张良一愣,轻叹:“我也没有。”
刘越重新穿上王服,戴上冠冕,站在一座座小坟包前,里面埋葬着士卒的血肉。
更多的尸身无法还乡,所立为衣冠冢。
刘越道:“总有一日,孤会搜集他们的遗骸,让他们得以安息。”
他接过周亚夫手中的斩白蛇剑,只见剑光一闪,吕禄手中捧着的酒坛裂作几瓣,清酒淅淅沥沥,浸入黄土之中。
作为捧酒童子的吕禄,尽管前些天被抓壮丁搞医疗后勤,而今面对肃穆的气氛,他绷紧神色,没有丁点怨言。
刘越扭过头,对一旁的晁错道:“诵屈子《九歌》。”
晁错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稚嫩童音飘了很远很远,来不及换甲的杨四虎仰起头,抑住滚滚而出的热泪。
战死的郡兵,数量不比长乐卫队少。一功将成万骨枯,而今不过是初交锋,唯有战胜能洗刷耻辱,唯有死亡能祭奠英魂。
等援军来……
他单膝跪地:“愿为梁王殿下赴死!”
剩下的七百余士卒紧随其后:“愿为梁王殿下赴死——”
刘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梁王殿下偏圆的脸瘦了许多,他认真地说:“得活着。”.
此后又修整了两日,郡守调整兵力,将长乐卫队并入郡兵,期望以精锐约束军纪,提升实力。源源不断的士卒前往水头寨,只要守住水头寨这一门户,武川县不是那么好攻下的。
梅花司逐渐发挥了作用,得知匈奴胃口极大,已然不满足一个云中郡,从而分兵去围堵雁门郡了——郡守苦笑,觉得曲逆侯分析得对。匈奴狡诈,不一定是要攻打雁门,而是要断了雁门支援云中的路啊。
忽见城下旌旗猎猎,上书一个“代”字,郡守大喜,这是代王殿下的亲军!
他已然对长安来的援兵不抱希望了,只要拖到代王亲军前来,就能拖住匈奴劫掠的脚步,逼他们返回草原。他高兴地迎上去,以为带兵的会是哪位将军,谁知车厢探出一个脑袋,刘恒微肉的面颊显露在郡守面前。
郡守:“……”
他又想骂娘,云中围困了一个梁王,现在倒好,他们大王也来了。
他已经不敢想象战况报到长安,会是什么一副模样了,郡守张嘴就想劝,刘恒先发制人,坚定地道:“梁王愿与士卒同甘苦,孤岂能偏安?”
然后急急道:“快带我去找幼弟!”
郡守:“…………”
郡守被兄弟情深堵住了嘴巴,长叹一声。
随后清点一番,代王亲军共有一千之数——别看它少,已经是刘恒能够挤出来的最大数目了。因为毗邻匈奴,常有兵祸,代国与别的诸侯国不同,抗击匈奴的边塞郡兵永远是最多的,花的军费也是巨额,如果舍郡兵而养代王亲军,才是舍本逐末。
此时面临第二波大规模冲锋,已经不远了。就算是必输的仗,他们也断不能容忍匈奴劫掠边寨、欺辱汉民。
郡守连同将军们制定好战术,自觉再完美,也只能如此了,盖印的那只手,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放下印绶,恍然自己还没有请教两位先生呢。
来到曲逆侯下榻之处,就见陈平来回踱步,嘴里焦躁地念念有词:“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刘越也在院里,被陈师傅念得眼晕,心无旁骛地练完剑,便溜进伤兵营去了。
郡守见此,又奇又疑惑:“君侯这是?”
陈平没心思回答,沉着脸想我替张良背了那么多的锅,这都不能破局,他一头撞死算了。韩信那家伙,爬也能够爬来了吧,想到此处,陈平忽地打了一声喷嚏——
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个小吏,兴奋地道:“君侯,梁公,长安援兵来了。韩司马彭司马求见梁公!”
第144章
陈平转过身, 缓缓、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郡守也是诧异,拐了个弯想起韩司马彭司马是谁,随即叫了声好。这种时候, 蚊子再小也是肉, 雁门郡的援军过不来, 他就只能盼着梁园卫队的装备, 能够堪比长乐卫队。
只有足够精良的装备才能撑起持久战, 至于战斗力, 只要到达平均水准, 就满足他的期望了。而今他们的战术就是拖,等一场场春雨带来春汛, 土地变得足够泥泞, 匈奴不退也得退!
这般想着, 郡守大步而出:“请二位司马前往议事厅。”
计划着邀请两位殿下,他随后看向陈平:“君侯可要一起?”
陈平恢复淡然的神态:“梁公自去吧。梁公也知, 我那长子远在长安,我们父子哪里分开过这么久?昨夜想他想得不行, 故而睡得不安稳, 现在准备补觉去……”
小吏终于恢复了一些体力, 忙道:“君侯说的, 可是世子买?曲逆侯世子也在韩司马的军队呢!”
陈平:“???”.
一路上, 郡守才得知,两位司马除却士卒,还带了许多后备人才, 放在外头都是大名鼎鼎。有入驻少府的墨家大贤,有备受称赞的化学名士,有名满天下的董公弟子、曲逆侯世子, 还有疑似逃家的留侯次子……
疑似逃家这个,叫郡守顿了下脚步。总体而言,他对韩司马的好感蹭蹭蹭地上涨,别的不说,单凭墨家乃大黄弩的制造者,就足够证明他们的珍贵,大黄弩可是克制骑兵的利器!
连日阴霾的心,终于破了一丝晴,郡守踏进议事厅,却见四周万分寂静。
近来越发克制不住自己、焦躁局势的老牌将军们,跪坐席间,犹如几樽静止的雕像。他们坐姿一个样,神态却是各异,这个眼睛瞪如铜铃,那个面色由红变紫,还有人张着嘴,狰狞得能把小孩吓哭。
诡异的场面唬了郡守一跳,下一秒,他终于看到了末座的男人。
准确来说,是两个。
一个容貌英俊,沉默不语,锋芒内敛其间;一个身材魁梧,坐姿随意,刚猛浮现其外。他们官职不过司马,所着也是司马的制式,却叫郡守一时失声。
没人敢叫出那个名号。它代表着战无不克的功绩,牵扯着君臣不和的血腥,早就被掩埋尘土之下,曝尸荒野之中。
哦,还有一个连尸骨都没得留。
“淮、淮……”
熬过开国那些年月,如今指挥士卒的老将,大多都在韩信麾下做过小兵。
这已经是心理素质极强的表现了,大白天见鬼不过如此,两个盖棺定论的死人都能复活,这是神术还是巫术?!
更别提从前当仁不让的三军主帅,只做了个卫队司马……
在韩信、彭越接连起身,利落行礼的时候,雕像们终于动了,他们和郡守一样,腿软着往后倒。
陈平不忍直视,他用眼神示意张良,你来。
张良有些无奈,不是因为眼前的场面,而是自家叛逆的二儿子。他轻叹一声,心想难不成是激励过了头,边一心两用,对着陈平颔首,示意用不上他,破局之人马上就到。
“韩师傅,彭师傅。”刘越领着好奇的刘恒,迈开腿匆匆过来,惊起了满堂寂静。
好了,没跑了。
刘恒差点摔在门槛上,随之而来的是彭越的大嗓门:“殿下莫怕,臣这就为边塞的弟兄们报仇!”.
另一边,快忙出残影的季心收到了远在长安的辟阳侯的急信。
他想了想,准备回头和大王汇报一声,毕竟审食其对他也有恩情。
不过借一个人罢了,他带来的游侠,恰恰有辟阳侯所需要的技者,况且这人技艺小众,在云中郡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倒不如前去长安,为梅花司作不一样的贡献。
做好决定,季心重新投入情报搜集工作。越是深入搜集“东胡”劫掠的消息,他越是咬牙切齿,曾目睹对方屠寨而自身无能为力的季心眦目欲裂,蛮夷尔敢!!
因着刘越叮嘱,梅花司司长的第一要务便是保护好自己,季心没有冲动地不顾安危,去砍杀匈奴骑兵。云中民风彪悍,随之而来的是游侠盛行,他们有作恶者,有行善者,但不管是作恶还是行善,在匈奴肆意劫掠时,人人发誓屠尽蛮夷,这一切都带给了季心便利。
他咬牙训练斥候,把属下都派遣出去,将武川县周边的一草一木都记进心里,足足耗费了十天时间,请吕禄帮忙,制成了一副看得过去的立体沙盘。
但到底术业有专攻,沙盘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这是雕刻技艺无法弥补的。就好比空有宝山而无法施展,就算是相同的沙地,每个斥候探听出来的信息都不一样,一个说“在太阳下山的左边”,一个说“离石碑五百步”……
要如何把它们完全挖掘,取其精华组叠在一起,从而形成正确的地形图,实在殊为不易。
战争不是儿戏,沙盘与实际差距太大,是会死人的!
季布不眠不休,成日泡在沙盘跟前,泡得眼睛都花了。他一个恍神,摆错了斥候探听的水塘的位置,还来不及懊恼,身旁忽然站了一个人。
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眉心紧皱,嘴里道:“错了。”
季心本就心急,被这么一说,火气差些没有刹住,此乃机要重地,这人如何能够进来?
他凶悍的眉目显现阴冷,张辟疆抢先一步开口:“水塘聚集在低洼之地,结合草木茂盛的长势,往东……它只能坐落在这里。”
手指轻巧地挪动旗标,张辟疆继续端详,很快找出了沙盘上违和的地方,参照一旁记录的斥候口述,将它们一一纠正。
季心恍惚了:“……”
往日不明白的问题逐一解决,他眼睁睁看着张辟疆用一刻钟时间,完成他一天的成果,季心终于明白了世上为什么有天才之说。
眼前这个少年人,对地形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度。
也许他在山脚遥望一眼,就能画出一整座山的起伏!
只是因为心虚、不敢面对父亲的张辟疆,像找到了心仪的玩具一般,沉迷其中,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成型的沙盘搬到议事厅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震惊了。
刘越痛心疾首,把徐生的脑袋拨到一旁。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溜过了这样的人才,要不是张辟疆自投罗网,他们就永远错过了!
他早该想到的,太傅那样的聪明脑袋,能生出什么笨人?
说震惊或许不恰当,震撼更为合适。云中郡众人以为,梁园重甲骑兵的装备,已是他们见过的最震撼、最酸得流口水的一刻,当下尤有甚之,郡守甚至站了起来,望着面前宏大的事物。
这不是沙盘,而是对现实的复刻,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郡守艰涩着嗓音,对韩信开口:“淮阴侯……”
“信已不是什么君侯,称我韩司马就好。”韩信紧盯沙盘,一个计划飞快地成型。他目光锐利:“明日,我与彭司马亲率卫队,前往武川整兵,还请梁郡守助我。有冒犯之处,也望诸位见谅。”
郡守顾不得其他了,与将军们一样,眼底光亮大盛:“韩司马是要兵分两路?”
彭越似明白了什么,轻嘶一声,望向武川县东部的高地,那是一块明显凸出的地形,与城墙相勾连。
韩信颔首:“还有,彻底放弃水头寨与武川县。”-
刘越默默听着,想起了水头寨遇见过的青年,未来坚守云中郡几十年的英雄。
与尚且安全的武川县百姓不一样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战斗,让魏尚几乎成为了水头寨寨民的精神支柱。故乡对于汉人的重要性不言而明,何况经历过那样一场浩劫,魏尚就算拼死,也要守护他的家,彻底放弃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看向主动请缨的杨四虎,郑重道:“若是不能行,孤去和他见一面。”
杨四虎抱拳退下,如今他已收编到梁园卫队当中,作为轻骑兵使用。韩信复生的震撼,被他放在心底,既然韩司马同他强调速度,那么他将舍弃一切,去追逐更快的速度,不论是寻找魏尚,还是杀尽匈奴。
魏尚依然坚守在水头寨里。
这几天是他们难得喘息的机会,魏尚抓紧一切时间修整,以图抵御下一轮的劫掠。恩人率队来时,他明显感到惊喜,可接下来杨四虎的话语,让他陷入长久的沉默。
眼前的人不知道韩司马就是昔日的淮阴侯,他也不知道有沙盘这样的神物,叫四周的地势无所遁形。
他们抱着必输的念头,能抵抗一时是一时,一旦放弃水头寨,很大可能便一辈子回不去了,他们的家园将被破坏殆尽,被畜生肆意凌虐。
杨四虎明白这种痛苦。他闭上眼,弓弦深深嵌入手心,想说梁王殿下想与你见一面,谁知魏尚一口答应:“好。”
杨四虎猛地睁开眼。
魏尚凝视李牧画像,一字一句道:“没了水头寨,我还是云中人。”
又说:“想必恩人贯彻的战术,是以水头寨为饵,武川县为芯。单凭芯饵,怕是还有诱空之风险,不如加上住着的寨民!我愿亲自做饵,看到匈奴蛮夷引颈就戮的那一天!”
杨四虎只觉胸腔滞涩,深吸一口气:“不——”
“我与魏郎同往!”
“我去!”
“我也去!”
忽然,四面八方响起高喝,存活至今的寨中汉子,全都从家中走了出来。还有奄奄一息,灯尽油枯的病患,躺在木板上道:“我这身子早不中用了……”
说着,他艰难地翻起身,慢慢踏上泥土地。“不中用就不中用吧,还能走几步呢,足够走到武川县了。”他大笑起来,“再说了,蛮夷砍我还得数刀,指不定就卷了刃!”
魏尚没有反驳他们。
他转过身,笑着看向杨四虎:“恩人,若是我们身死,妻儿家小,就麻烦郡里照顾了。”
说罢,魏尚打马离开,前去组织寨民迁移。杨四虎看着他的背影,拔高声音道:“魏兄。”
“若是胜了,邀我前去养牛场可好?”
魏尚头也不回地应:“固所愿尔!”
……
汉历入春的第二个月,梁王依旧未归。
边塞第一波战报传来,朝野叹息,反对交战者越众。
天子举行推迟的春耕礼,随后接受太后建议,启程前往丰沛乡间、祭祀先帝衣冠,意图在探望丰沛老兵的同时,借龙兴气运,表明尚武之决心,为云中,为大汉祈福。
千里之外的云中郡,“东胡”骑兵卷土重来。他们成功借用第一波劫掠所得壮大自己,与此同时,派出的斥候发觉云中调兵频繁,再一细探,大汉竟同时有两个刘氏诸侯王待在这里——
贵族们都疯了,连带着楼烦王与白羊王心动不已,只要攻破任意一道防线,何愁来年资源不丰!
若能俘虏其中一个诸侯王……
梁王的重要性,由赵壅告知了他们。代王也就罢了,若是梁王,以汉太后和汉天子的喜爱,汉人必将拼尽国力去赎!
此时,单于使团恰好离去,只留下领头人赵壅,不知为何要停留一段时间。两王是彻底不遮掩了,他们一合计,一咬牙,决心再派一千余骑兵,扩大南下战果。这已经是他们能支撑的最大数目,且是骑兵之中最为精锐的一部分。
匈奴兵力正式来到了三千。
故意放出消息的云中郡守面沉如水,站在高高的墙头。
号角吹响,远处的地平线掀起烟尘,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包裹住了孤军奋战的水头村寨。一刻钟,两刻钟……前所未有的疯狂攻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抵抗,剩余的两百青壮对千余骑兵,竟是整整鏖战了半个时辰,终于,指挥楼烦骑兵的贵族不耐烦了,下令离开雁门、偷偷在附近埋伏的白羊部落增援。
必须屠尽水头寨,方能解大王的心头恨!
“东胡”骑兵的所有有生力量,往水头寨——武川县的方向汇集。兵多势大,水头寨彻底被匈奴占领,谁知屠寨的想法到底没有成功,依旧有五十余只漏网之鱼,往武川县的方向逃窜,求援。
获得战报的贵族彻底震惊了。
大匈奴竟是死了三百人!水头寨寨民平均每死一人,杀敌二人,一旦有寨民被俘虏,他们无一不是想办法自尽,连一个活口都找不到。
还有个病痨子,让他的从属记忆深刻,那人居然在被砍的同时,狂笑着边吐血,边用匕首反杀!
宁赴死,不为奴。
这就是绝望困境之下,汉人能够发挥出来的潜力吗,不知怎么的,他油然而生一股恐惧。细丝一般的恐惧划过心头,贵族随即嗤笑,汉人就是他们的狗,想骑就骑,想杀就杀,如果他刚才的想法被别的贵族知道了,那他将会被整个草原视作耻辱!
恼羞成怒的气愤,促使他用尽全力,摆出骑兵冲锋的三角尖阵,连战利品都顾不得搜刮了,一股脑往武川县杀去。
一路所向披靡,无人阻拦,很快,通往云中城的最后一道门户——武川县近在眼前。
贵族都已经看到那夯实的土墙,还有土墙之下奔逃的水头寨寨民。土墙的防御,远不如石墙坚固,万万没想到觊觎了数年的武川县,如今竟成了盘中餐,他越发兴奋,眼底燃烧着嗜血的光芒:“杀!”
“东胡”骑兵挥舞大旗,完全没有一点防御的意识。最为精锐的射雕者连搭箭都不屑了,他们把弯弓放在身后,俯身,夹紧马腹。
近三千骑兵化作洪流,伴随着马蹄声向前冲锋。
没有像样的防御,气势磅礴的冲锋足够吞噬一切。眼见冲在最前的骑兵斩下大刀,在他身前的土墙如同布帛一般撕裂,暴露出一道足够马匹通过的缺口,贵族简直要哈哈大笑,下一秒,他的笑声卡在了嗓子里。
只听武川县内,忽然响起了炸雷似的巨响。
巨响延绵不绝,伴随一缕缕白烟,有什么轻柔的东西,从高坡缓缓落下。
轻柔化为了凶猛,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同地龙翻身,携天地之力滚滚而来,飞扬的沙尘钻过土墙缺口,土墙随即轰然倒塌!
由松软黄沙组成的高坡,被埋下的数百颗“黑家伙”彻底摧毁,自上而下化为黄沙,开始模糊匈奴骑兵的视线。与此同时,一方方厚木板从地底升起,利用机关术,包成半径广阔的一个圆,将三千骑兵围在了里边。
是包围,也是引导,墨家子弟率领数千武川县百姓制成的作品,引导黄沙能够更好地将来犯者掩埋。
以放弃一寨一县为代价的奇谋就此生成,魏尚浑身鲜血,躲在远远的小山丘后,满脸失神。
他仿佛看着一道神迹。
黄沙冲击的速度太快了,三千骑兵来不及撤退,就陷入了黄土烟尘里。更为可怖的是,四方延绵不绝的震动,彻底破坏了骑兵所掌握的平衡,紧接着,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大黄弩大显神威,梁园八百骑兵身着重甲,手握陌刀,脚跨马镫,戴着隔绝黄沙的透明薄片,沉默地开始冲锋。
咔嚓一声,数百个头颅落地。
重甲,乃轻骑的克星,这一切建立在目睹神迹的基础上,匈奴骑兵已经提不起心思反抗了!
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惨叫声连同着嘶鸣声,让站在高处的韩信露出了笑容。
巨响、流沙不过是前奏,目的在于摧毁认知与精神,暗处的大黄弩锦上添花,而真正让匈奴骑兵肉体崩溃的是重甲突袭,与不受控的踩踏——流沙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所有人慌不择路的向外逃,可外层骑兵数量远远大于内层,一时间,鲜血四处喷溅,惨叫连绵不绝。
三角尖阵的威力之处,此时此刻,化为了白羊、楼烦两部的催命符。
领头贵族掉头就逃,完全不敢多看一眼,他的心底唯有一个念头,逃,逃的越远越好!
这是天罚,是自然的伟力,不是人能够对抗的,他血红的眼睛盯着出路,恍惚间,圆木包围圈只剩下最后一点。
心间涌出狂喜,匈奴贵族想要高喊大单于保佑,下一刻,密密麻麻的步卒列阵,对准了所有溃兵。
步卒分为两翼严阵以待,彭越冷冷一笑:“往哪逃?”
十面埋伏,攻心之作,如今不过大材小用。
原木包围圈的缺口,自然是设计好的,送给蛮夷的归宿。从武川县到草原,有数不尽的大礼送给他们,自始至终,他与韩信要的是全歼,不留一个活口!
第145章
喊杀阵阵, 黄沙漫天。
魏尚眼眸血红,拼着一股骤然而生的痛快的力气,重新加入了追击的阵营中, 随手抢过一匹匈奴射雕者的乌孙马, 夺了箭与弓, 朝远方挥砍而去。
水头寨的弟兄们, 且看魏二替你们报仇!
手握陌刀的重骑兵沉默地加入, 沉默地退下, 伤亡微不可计, 像一支冰冷强大的百战之师,没人知道他们冲锋前夕, 双手擎着隐约的颤抖。
他们颤抖两位司马的身份, 颤抖世上竟有死而复生, 可当这一切经过梁王认定,那斩钉截铁的“孤知道”, 传到他们的耳朵里,颤抖便化为了深刻的宁静。
等到上战场的这一刻, 宁静转为狂热, 因为韩司马对他们说:“我从未输过一场。今时今日也将继续, 你们呢?”
刀饮了血, 器开了刃, 一瞬间翻天覆地的变化,用匈奴肉来造就,用惨叫声来铸心。
而武川这一战损耗最多的, 是梁园囤积两年的“黑家伙”,还有大黄弩那样的武器装备,汉军总体的伤亡, 远远抵不上匈奴。
到了最后,大汉步卒机械地挥舞盾与矛,杀敌都快杀得麻木;除却彭越收割得极为畅快,守在各个埋伏口的云中将领,一改原先的焦虑担忧,等看到溃兵三两只,几乎重复着“有蛮夷,冲呀”“冲完了,等下一波”“下一波来了,继续冲”的杀敌指令,嘴巴渐渐开始张大,灵魂渐渐开始出窍。
他们的震动惊骇,已经难以描述了。
韩司马建议他们守在这里,形成十面埋伏之阵,给匈奴溃兵以最后的打击,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无一不刺激着他们的心房。
这可是纵横草原的楼烦部落,这可是大汉难以战胜的匈奴骑兵……楼烦射雕者以一当十的传言,不是吹出来的,而是一场场凶狠的战斗打出来的。
韩司马凭什么断定他们会赢?
白登前耻历历在目,他们拿什么去赢?
那八百装备豪华的重骑兵,他们不否认其战斗力,可要扭转战局,谁也不信。还放弃水头寨与武川县,这可是攸关云中郡生死的两个重要据点——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韩信,如果没有郡守力排众议,将军们早就怒而甩剑,不干了!
这场惊天豪赌,在他们远远看到黄沙崩的那一刻,目光怔愣,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他们能赢。
再艰难、再弱势的局面,有神罚相助,还有什么不能展望?
当即有将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留下了泪水,他亲自纵马,斩下一颗匈奴溃兵的头颅:“来战!奠我大汉儿郎——”
“奠我大汉儿郎——”
厮杀若隐若现,大战已来到尾声。韩信站在高坡上,凝视面前的沙盘,血气凝聚的锐意,渐渐化为了平静。
彭越那厮倒杀得痛快,这次给他躲了,下次指挥让他来。
韩信淡淡望着前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左右道:“打扫战场的时候,先别着急补刀。看看有没有活的匈奴人,捉几个双脚完好的,来日行进草原,可以当作斥候。”
他语气轻慢,提起匈奴斥候的时候,像提起一棵草,一条狗。
话间的含义,让传令兵的面颊涌起血色,大声应答着:“诺!”-
遥远的战况尚未传到长安。在刘盈车辇前往沛县的当下,少许功臣与吕氏子弟的冲突越发明晰,由从前的双方挑衅变为功臣进、吕氏退,联系太后掌控下的朝堂局势,竟有了丝丝诡谲。
身居高位的重臣们,谁都知道天子急得很,云中的战报一日不来,梁王殿下一日不归,陛下定会早日离沛,而不会在刘氏祖地驻跸多时。
由从前教导天子的几位老师一推算,多则五日,少则三日,陛下就会回到长安。
“拖不得了。”烛火明灭,有人喃喃说出一句话。
为了发扬先帝遗志,为了大汉千秋万代,而不是被外戚跋扈把持,由此可以视战争为儿戏,视匈奴骑兵为捏搓揉扁的玩具——
陛下亲政,势在必行。
太后有手段,有远见,他们并不否认,她甚至是一位无比英明的女主。可就在不远之前,太后犯下了令人扼腕的大错,她亲手葬送了数千梁园士卒,连同云中郡的郡兵、代王刘恒的亲兵,一同折在千里外的边塞黄沙里,为此,连先帝的骨肉梁王代王,怕都有着生命之危!
丞相与萧君侯竟也不加以阻止。与他们从前再不喜梁王,那也是建立在太后过分宠爱、从而威胁天子的基础上,而近些年,梁王老实安分,并未有惊世之举,他们的警惕之意也就淡了。再怎么说,梁王也是先帝在世时宠爱的幼子,而今匈奴骑兵来袭,一旦云中城破,梁王被俘,太后和陛下定然不会干休,到那时,大汉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们下定决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初生的帝国划入深渊。”
一时战败免不了阵痛,等陛下亲政,把腐肉割掉就好。何况灌夫人身怀皇嗣,颍阴侯府请去照顾夫人的神医已然认定,是个小皇子,这可高兴坏了一众人——陛下真正有后,那么亲政可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诸多因素叠加,他们对太后“不惜一切交战”的命令颇有放纵之意,使出浑身力气,令之传遍大街小巷,关中各郡;而今舆论沸腾,人人伸长脖子,等着看前方的战报。
百姓也隐约的知道了,天子不在长安,在的只有太后呀……
这晚,夜灯如豆。
吕雉屏退众人,从长信宫的暗格里,拿出两道密诏。她打开其中一道,看着其上的字迹,闭了闭眼:“韩信,你可别让哀家失望……”
这是刘邦挥就的,对韩信、彭越两员大将的处置,诏书共有上下两段,可一分为二。上段的意思是:淮阴侯和故梁王还活着这件事,众卿家不要太惊讶。这是朕和皇后商量好的,假死也是朕的命令,皇后替朕执行而已。你问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乐意。
下段写着:韩信和彭越不敬朕的子孙,斩。
吕雉将这一道诏书收好,裙摆迤逦,朝外间走去。
云中郡的小范围交战,是边关将士的豪赌,何尝不是她的豪赌。赌赢了,从此朝堂一心,再无桎梏;赌输了……
她如何会输?
吕雉推开门,将对幼子的记挂藏在心底。
片刻看向皎洁的月色,盈儿,这是最后一回了。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母后仍记得生下你时,心中喜悦不比越儿来得少。
日后你想做什么,母后都依你,这最后的时刻,也让母后替你承担。
第146章
代国云中郡。
武川县附近的动静彻底停歇, 军需官统计战报的时候,大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
伤兵被抬上担架,救治的救治、敷药的敷药, 然而不管伤得多重, 士卒面上洋溢着笑容, 好似根本察觉不到疼痛。
他们胜了, 他们胜了!
还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从前不可战胜的匈奴骑兵, 在显威的神迹下瑟瑟发抖。他们仿佛做梦一般, 胸腔沸腾,看重甲骑兵的眼神带上狂热, 而最多的狂热, 给到了韩司马与彭司马, 看不见的上空凝聚着信仰,那是血战过后的军魂。
韩信把撒欢的彭越拉回来, 给他塞去善后的任务,自顾自下了山, 迎着尚未消散的漫天黄沙, 凝视脚底楼烦骑兵那怒睁的双眼。
死不瞑目的眼睛里, 有愤怒, 有不解, 最多的是恐惧。韩信蓦然想起率军临别时,蒯先生前来找他,郑重地问了一句话。
蒯通问:“您还有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
韩信诧异一瞬, 哈哈大笑:“先生就别打趣我了。”
做人做到他这份上,谁的人生都不会比他更精彩。
酸甜苦辣,他都尝过, 王侯将相,他都当过。沙场才是他的归宿,那是纵横天下的畅快,无可比拟的初心,而今楼烦骑兵的恐惧,何不验证了这句话!
内战算什么,大丈夫生当开疆扩土,将汉室辉光播撒四方。
作为学生最亲近的武师傅,韩信觉得这一天并不会远。需要十年就十年,二十年就二十年,大王年少,他还不老,他就是七老八十了,也能利落上马,和小孙子回忆从前的战功——
“你大父是第一个打到匈奴王庭的英雄……”
尽管领兵的级别不高,云中郡的将军们都认同韩司马的指挥权。战报陆陆续续地传回来,都是喜讯,因为头颅过重,所以军需官清点时,只需去数割下的耳朵。
“水洼一处,共计杀敌三百一十二人!”
“山崖二处,共计杀敌一百零四人!”
……
除去折在水头寨的三百余匈奴兵,在冲出一圈圈埋伏的逃亡路上,楼烦、白羊两部全军覆没。
他们逃亡的方向,全按照韩司马的算计来。
这一场大战,大汉军民共计折损五百余人,杀敌三千,俘虏五人——不是不想俘虏,而是活下来的只有五个了,再多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俘虏虽少,如此一来,却也不必担心马镫马蹄铁为匈奴所用。
韩信掀起冷寒的笑容,看到的人都死了,他们拿什么去报信?
汉军几乎没有费什么口舌,那五名剩余的匈奴俘虏便使劲磕头,不顾身上的伤势,柔顺地表达臣服,主动要为汉军带路,甚至其中还有一个楼烦部落的大当户。
非但如此,那贵族大当户神态卑微,执着地想当韩信的奴隶,一口一个“天神将军”,眼中狂热比汉军士卒还强盛,叫一旁的彭越目瞪口呆。
彭越受不了地一脚踹出去,骂骂咧咧:“你是不是给他灌什么迷魂药了?”
韩信在宫里这么多年,书不是白读的,见大当户没死就不再管,话间含了淡淡的讽刺:“匈奴,自古如此。”
……
此战足以震惊天下,让梁园卫队之名传遍汉土。
早在白日,武川县沙坡崩塌的时候,云中郡上下惶惶不安,郡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不是左右搀扶,他能以头着地厥过去。等到汉军整队回归,整个云中城沸腾了,战损五百,杀敌三千?
战损五百,杀敌三千!
来报者坦坦荡荡,郡守再三确认,直说了三声“好”,遏制住心底狂喜,手几乎颤抖得不成样子。
“太后……圣明决策,我云中儿郎谨记!”
平城之围,白登之耻,从前的不甘历历在目,谁曾闻先帝一声长叹?
新生的大汉帝国,被欺负了那么多年,终于一雪前耻,将来犯的匈奴人全歼!
全歼,多么美妙的词。
许久才平复心情的梁郡守,向两位智者君侯长揖一躬,连忙让人去请泡在伤兵营的梁王殿下。
这些日子,代王都与梁王形影不离。看多了包扎与医疗,刘恒从一开始的万分不适,到渐渐从容,最终自告奋勇地要上手帮忙,成功完成了从腹黑包子到懂得医疗的腹黑包子的蜕变。
除此之外,刘越成功抓到了神出鬼没的张辟疆。
在梁王殿下蹭到太傅身边,用亮亮的眼神传递期望的时候,张良就读懂了学生的想法。
他笑得温和,转眼拎了二儿子到刘越跟前,勒令张辟疆随叫随到。
做完这些,太傅瞄了一眼四处跑的陈买。
陈买作为农家子弟,没有点亮打仗技能,相比墨家化学家们的高调发挥,他低调极了。一到云中郡,见了父亲几面,在大王跟前刷完脸,他便四处寻访田地,爬山看牛,研究边塞与关中土质的不同,在山坡坡上思索着什么。
陈平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也不管他,只要长子好好的,不去不熟悉的战场作死添乱,陈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张良看看陈买,又看看自家二儿子,不语。
张辟疆只觉有一股冷风吹过,想要拔腿就逃,原先憋在喉咙里的“跟着大王做事,他会让我玩沙盘么”问不出来了,老老实实挪到刘越身边。
低头看向梁王俊秀的脸蛋,忽而察觉几道隐隐敌视的眼神。
回头一瞧,代王云淡风轻,徐生暗哼一声,晁错小豆丁眨了眨眼,吕禄双手还胸。
唯独周亚夫心不在焉,他还沉浸在韩司马竟然是韩信的奇迹当中,只恨自己年纪太小,遗憾不能随偶像去杀敌,心思不在这上头。
张辟疆:“…………”
能在这——么大的包围圈杀出一条血路,大哥,神人啊-
要说梁园如今还有哪个方面匮乏,就是医者与医疗系统了,便是墨家的机关术再强,化学家的黑家伙再猛,也无法替代医者救治的功能。
刘越就琢磨起来,看看这儿有什么顺眼的人才,可以薅去长安,想想从前忽略的张辟疆就让他心痛,这次可不能让这些人跑了。
还有用来消毒的蒸馏酒,与包扎术一样,都能发挥很大的效用,亲身实践的梁王殿下很快意识到这点。他抿抿唇,决心回头和徐生好好提一提,让化学家们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若是此法能成,足够救万人。
没过多久,传令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梁王殿下,代王殿下!”
听闻武川战役的结果,刘越控制不住地睁大眼睛,翘起的腿蹭地滑落。
刘恒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代王石化了几秒,站起身,然后猛地抱住刘越,肉肉脸绽出惊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