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远在云中的晁错打了个喷嚏, 此时,离长安派遣军队迎接梁王的举动已过去数日。
陈买从牛场回来,发现陈平含着笑, 在案前提笔挥洒, 似要抒发心底的高兴。陈买面上显出深深的困惑, 不懂父亲在高兴什么, 欲言又止间, 陈平看他一眼:“回来了?”
陈买想问的话憋进了嗓子里:“嗯。”
陈平道:“看你身上都是土, 快去清理一遭。我与你张良叔有事相商, 晚膳便不用了,早些休息吧。”
“……”陈买惊悚了。
他虽然迟钝, 却也知晓父亲一直将留侯视作竞争对手, 什么时候叫过“你张良叔”?
他迷茫地站在原地, 看着陈平风一样地离去。
深夜,两大传奇智囊聚在一块嘀咕许久, 总算商议出几个办法,该如何布局草原、以待未来。他们的学生即将成为天子, 草原诸事, 也该早早地着手。
对于张良所言的联络北逃遗民, 可当奇兵之用, 陈平也是认同。他轻声道:“遗民苦匈奴久矣, 只是,这事怕是有些难度。你当先帝没有派人联络过他们么?”
当年逃去草原的,有六国遗民, 更多的是不愿归汉的老秦人。在他们心中,永远只有一个陛下,那便是秦皇;永远只有一个身份, 那便是大秦的子民。南归新生的刘氏王朝,是背叛,他们宁愿守着秦皇开创的无上荣光,沦为异族奴隶,衣不蔽体,朝不保夕。
为此,当冒顿围先帝于平城的时候,遗民们拒绝指路。陈平对此事一清二楚。
张良点点头,又摇摇头:“可那年,他们愿意协助卢绾的妻儿出逃龙城。”
生在这个疆域的人,不想披发左衽,不想无颜面对先祖,这是随着时间流逝,潜藏在血脉的执念。张良道:“再等等。等大破‘东胡’的战报传遍草原……”
他理解北逃的遗民,就是他,又何尝不是遗民呢。
尚未研究养生术前,每每夜间惊醒,他总要望向韩国故土的方向。
那不是秦汉之别。
张良叹道:“那是思乡啊。”-
春来的草原,牧草茁壮生长,溪水潺潺流动。
汉军大败南下劫掠的东胡人的战报,也随着春日渐深传遍了草原,毫不夸张地说,匈奴单于庭震动了。
别人不知其中猫腻,单于庭还不知晓?
白羊王与楼烦王丢了三千骑兵,却丝毫没有资源收获。特别是楼烦王,元气大伤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部落,那些精锐射雕者,整整损失了上百人!
养出一个射雕者不容易,何况上百个,楼烦王生生被气病了。白羊王狂怒之下,便是惊慌失措,他实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向来被他们当做肥肉的汉朝忽然强硬了起来,不知用什么巫术,让他们自吞苦果。
对,一定是巫术。否则怎么会全军覆没,一个都没回来……
尽管他们苦,但大单于召见,楼烦王依旧要拖着病体,前往单于庭。
迎接他们的是大单于凶狠的惩罚。冒顿扬起马鞭,抽了五十下才放过他们,青翠的草地鲜血四溅,弥漫着浓浓的腥味。
两王起都不能起,躺在地上痛得一声不吭,最后,冒顿扔了鞭子:“滚!”
赵壅在旁看着,浑身发寒。
冒顿转过身,面颊潮红,眼神渐渐化为平静:“本单于知道,你对旧国心怀怨恨。挂上东胡大旗的主意,也是你给他们出的……”
赵壅冷汗渐起,扑通一声匍匐了下去。
“以后好好教导左贤王,别再做愚蠢的事。”冒顿抹开面上血迹,扔掉马鞭,大步往王帐走。
赵壅哑声道:“韩信、彭越没死……”
冒顿停下脚步,放在身侧的手抽搐了下,咧咧嘴:“不愧是淮阴侯啊,从没和大匈奴交过手,却能打出这样漂亮的仗。”
听到这里,赵壅再过不甘,也只能告退。
很快,冒顿召见左贤王稽粥。
左贤王就是从前的大王子。稽粥二十出头的年纪,人高马大,长发蜷曲在肩头,冒顿带他来到远离王帐的地方,指着南方对他道:“这个亏,因为白羊王楼烦王的愚蠢,我们接受了。我指的地方,是你以后最大的敌人!立国不久的汉朝,已经睁开眼睛了。”
冒顿咳嗽几声,面颊潮红更甚:“稽庾在长安遭受的意外,绝不是意外。汉人发明了对付我们的东西,我将加大力度探查,而你,将继承大单于的事业,为天神的荣光而战。”
稽粥狼一样的目光烁烁,他担忧地看了冒顿一眼,恭敬地俯身:“父,我知道了。”
冒顿拍拍他的脑袋,回望南方。
可惜啊,汉人皇帝年轻,太后也不老,他们与国家一样,都有无限的可能。
想到这里,冒顿又咧嘴笑了,韩信没死又怎么样?汉帝绝不是能驾驭他的人,等到他儿继位,大匈奴也将有无限的可能……
……
单于庭百里之外,有一处洼地。这里人烟稀少,杂草仿佛都比别处枯黄几分,帐篷搭得整齐,却散发沉沉的暮气。
自从汉军全歼东胡的消息传来,待在帐篷里的人们,仿佛都变成了不正常的模样。
他们都扎着秦时的发型,一个头发花白,四肢干瘦的老人喃喃:“全歼,全歼……”
他们处在匈奴管辖地,怎会不知道东胡的名号,就是匈奴的一层遮羞布?早在十多年前,东胡就被冒顿打得只剩老弱病残,缩进西域苟延残喘,能南下才有鬼。
换言之,那匈奴骑兵的战斗力是实打实的,汉军居然胜了。
另一位老人呆愣许久,忽然站起身来,不屑地道:“想当年,陛下灭六国,威四海,蒙恬将军北击匈奴,何等气势!换做汉帝,却被围困在白登山上,实乃耻辱。不过灭敌三千,又有什么好庆贺?”
没人反驳,却也没人附和。
所有人心知肚明,不一样的。老秦人效忠的陛下只有一人,可他们不会不知道,经历了秦末动乱的国家有多么孱弱,那时人人相食,饿殍遍野,九州沉沦。
埋头牧羊的妻子道:“听说汉人亩产到了四石……”
不屑的老人面色一变,不吭声了。
谁能想到他只有三十七岁,却到了风烛残年。阵阵沉默之后,老人低声问:“要南下吗?”
他出身关中咸阳,隶属于秦时少府,父亲更是秦皇时候的九卿之一。秦末少府分崩离析,有许多图纸失传,包括高速修建直道的心得,最重要的镍提炼术与晒盐术……世上永不会生锈的刀剑,只有秦人能够炼成。
没人知道老人的帐篷里,有着让天下疯狂的传承。
在他身旁,瘦瘦小小的孩童披着一身破麻布,浑身黝黑,眼神纯真:“我想吃饱肚子。”
妻子鼻子一酸,老人把孩童抱了起来。
“陛下……”他看着刺眼的日光,泪水将脸颊脏污冲刷。然后抱着孩子,端端正正地行三跪九叩之礼,肃穆的模样,像极了当年他的父亲。
“我们南归。”-
刀剑、弓弩等物作为战争武器,并不是生产出来,就可以长长久久的使用的。
它们要定期保养,以防破损、生锈,而保养又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消耗更大的是战争,每逢战后,总有一大批刀剑使用过度,化作废铁。
故而军队难养,粮草是一方面,武器又是一方面。云中郡的武库里,刘越拉着刘恒,随郡守他们检查报废的刀剑,难以抑制地带上了心疼。
刘恒第一次随刘越接触伤兵,此时也是第一次检查武器。询问了要多少军费才能将武器恢复如初后,刘恒听得心底直抽抽。
几千人的对战,几乎都把云中郡和幼弟的梁园掏空了,据说陛下也不剩什么私房。
那几万人呢?几十万人呢?
刘越望一眼刘恒的面色,警觉起来。
这可是为了养牛,连王宫宫墙都不愿意修的人,他不希望四哥变成抠门大王,以后娶不到老婆。
随即想到自己还有一桩烦心事,脸蛋顿时阴云密布。
他急着整理行囊,结果长安很快了来了信,还是快马传书,说舞阳侯大将军樊哙已经在路上了,率一千兵,要郑重地迎接梁王殿下。
刘越翻来覆去地看,实在不敢相信——他姨夫可是将军里头地位最高的一个,那么大阵仗,他岂不是赖账都没法赖了?
他还准备学他便宜爹,撒泼打滚算什么,真不行一哭二闹三上吊,但这一切要到了母后跟前才能实现。
计划还没成,就遭受致命一击,刘越扭头,总觉得太傅张良察觉到了什么,坐在一旁,噙着淡淡的笑容。
刘越:“……”
快马传书的坏处是一点都不隐秘,很快宣扬得众人皆知。何况前来传信的特使,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带上另一封信,马上去了郡守跟前。
议事厅中,韩信彭越都在。大战善后得差不多了,他们前日还派遣一千轻骑,跟随匈奴俘虏,带上改进的新沙盘,前往白羊王与楼烦王部落的交界处——那里是两大部落畜牧的草场。
汉军带上麻绳,香料,草药等物,准备抢了牛羊就走!
韩信料准两大部落失去三千精锐,后方必然空虚,只能抽调男丁补充实力,如此一来,牧场所剩大多都是妇女老弱。何况如此大败,匈奴单于难道不会召两王议罪?算算时间应该刚好,韩信琢磨着就赌一把。
赌赢了赚,赌输了逃,损失不会太大。
于是五百轻骑轻装上路,全是逃命的装束,除却抢牛羊,他们还背负着探听地形的使命。结果让他们赌赢了,两大部落沉浸在亲人被歼的悲痛里,死寂没有人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轻骑出发,到了牧场刚好天光大亮,匈奴人怎么也不会料到,有一队汉军竟敢入侵他们的草场,仿佛角色都被调转了过来——这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堪称史无前例,谁敢去想?!
那天的草场是混乱的。白羊王与楼烦王不在,等两大部落慌忙集结好骑兵,牛羊失去了约束,已然漫山遍野地逃,将他们追击的脚步拖得七零八落。
汉军见好就收,但牛羊的存在必然拖慢他们回程的速度,以防万一,他们跟着将军(韩信)去赌了一把,赌蛮夷与其前来追击,不如去追赖以生存的牛羊更重要。
他们又赌赢了。
回到云中郡的时候,汉军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欢迎,比战胜归来的时候还要热烈几分。他们带回了五百头羊,三百头牛,以及意外之喜,五十匹上好的乌孙马!
这是大汉立国以来的第一次成功出塞,连韩信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纯粹的收获。彭越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单是五十匹乌孙马,已经能抵两千人的军饷了!
他们正准备撰写军报,让天子太后更加欣悦,就在这时候,长安使臣到来。
郡守打开太后的亲笔信,看着看着,陷入石化。
韩信从石化的雕像手里接过,与彭越一同凑上前,很快步上郡守后尘。只不过不同于彭越,韩信石化的时间更短,意气爬上他英俊的眉眼,他当即下令:“整顿大军!”
梁王殿下择日登基的消息,风一样地席卷了云中郡。
反应过来的刘越:“…………”
墨家钜子郑黍听闻,不敢置信地走到廊下,化学家们张大嘴巴,大半激动地不知道做什么了。
最激动的当属徐生的师父,作为一个老牌方士,他骗过无数人,最后却被骗到梁园发光发热,此时狂拍徐生的额头:“真是为师的好弟子,当年行骗的好啊!!”
徐生还没来得及咧嘴,生生被拍晕了过去。
第152章
徐生过了很久才悠悠转醒, 那厢,跟随刘越的三位玩伴分别展开长辈寄来的信。
周亚夫张大嘴巴,剑也不练了, 脸颊漫上红晕。晁错冷静地叠好信件, 却抑制不住扑通扑通的心跳, 吕禄最是不矜持, 吃惊得几乎成了一个小傻子, 当即想要给陛下, 不, 即将成为陛下的梁王问安。
父亲在信里说了,以后可不能再莽撞地称表弟, 要有敬畏之心, 要注意言辞。作为唯一一个当陛下伴读的吕家人, 朝里朝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抓他的错处!
吕禄抓抓脸,很快斗志昂扬。经历了郦寄那件事, 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
从卧房出来,吕禄拉住步伐匆匆的小侍问道:“大王呢?”
他和刘越住在一个院里, 否则如何称作伴读。内侍显然也是听到了风声, 闻言调整呼吸, 恭敬道:“大王还未起。”
未起?
吕禄疑惑, 吕禄不解, 据他所知,大王虽然贪睡,来到云中郡后, 却没有一天起迟,不是在去伤兵营的路上,就是端坐议事厅, 腿都不翘了。
肯定是大王太累了,吕禄自顾自想出理由,露出心疼的表情:“大王要是起了,第一个通知我。”
小侍连忙点头:“诺。”-
刘越已经许久没有躲懒了。
他呆呆地摊成一个大字,望着房顶,半晌,眼睛缓慢眨一下。
强迫自己入睡,竟然半天睡不着。他总算明白了太傅的险恶用心,带他出游,就是要用紧张的局势压迫他,让他陷入书海,让他无法赖床!
还有养猪的秘诀没有传授四哥……
不起。
舞阳侯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不起。
刘越像小乌龟一样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软被里。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轻轻地禀报,代王殿下来了,看模样十分急迫。
刘越无动于衷。
再急能急过他么?
算了,来都来了,俊秀小童猛地爬起,三两下穿好衣裳,等刘恒暗含紧张地走进卧房,刘越先发制人:“四哥,我教你一招!”
刘恒肉脸一愣一愣:“什么招?”
若是代国臣子在此,定然会露出牙酸的表情,他们大王上朝的时候多会装啊,当下变了个人似的,甜得仿佛没有心计。
养猪这回事,刘越原本想叫徐生亲自指导,毕竟和猪崽相处了这么久,早就处出了感情。现在一想,罢了,听说徐生出现了非战损伤,还得他亲身上阵。
刘越说:“阉猪绝招。”
刘恒:“……”
刘恒石化了。
他拼命制止,才没有叫梁王下榻的地方运来几头黑猪,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对阉猪的注意事项倒背如流。
等到刘越终于满意,他抹了把汗,笑着说,来年送往长安的进贡一定有上好猪肉。继而郑重道:“明日,恒就要与幼弟分别了。待我先回平遥整顿一番,随后前往长安,与诸王共同献礼朝贺。”
刘越笑容一滞,沉默下来。
他幽幽道:“这事……四哥怎么看?”
皇兄退位来得突然,怕是有太多人不服吧。他才八岁,与长成的哥哥比,实在是乳臭未干。
刘越拼命从脑海搜刮记忆,他从前还踹过人,拔过剑!朝臣难道就不担心不确切的未来?
他暗示刘恒,想要从哭包四哥嘴里听见治愈的声音,下一秒,刘恒开口了。
刘恒严肃着脸:“父皇遗诏,天下人都要遵循!”
否则就是违逆,刘恒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谁要是不服,代国头一个打他。幼弟送来的宝藏,除却畜牧,还能凑出许多军费……”
刘恒说完,肉肉脸露出笑,刘越能够看出他的诚恳,还有眼底暗藏的高兴。
也是,瞥开他与四哥的关系不说,换做代国臣民的视角,梁王上位对代国有利无弊。那一车车送来的梁王资助,就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资助,如果他是代国相,都能扯着喇叭大喊:“这是天子送来的财宝!!”
“……”越是设身处地,一颗炽热的心越凉。
刘越只得回应一句:“哦……”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念头:
当年就不该给他看厚黑学的。
……
或许是被冷冰冰的现实击败,代王离开云中城后,刘越愿意出门了。只是除却必须要见的人,没有官吏会不长眼色地往他跟前凑。
能在仕途走远的,一个个都是人精,哪里愿意在新帝面前留下坏印象!
越是到了关口,态度越要慎重,便是从前有伤兵营的长官会与梁王殿下探讨包扎术,现在也收敛了起来。
医者们晕晕乎乎,仿佛还在梦里。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其中五人很快被刘越打包,塞到返回长安的队伍中。
虽然前路灰暗,但正事不能忘,刘越悄悄对梁郡守道:“这些人,孤带走啦。”
梁郡守:“……”他还能反对不成?
好消息是,韩师傅彭师傅对刘越的态度一如既往。坏消息是,韩师傅还端得住,彭师傅却像打了鸡血,大晚上不睡觉,一头扎进山里嚎叫。
没有扰民,但扰野兽,等彭越一手扛着死去的头狼,一手抱着肥嘟嘟的狼崽,献宝似的放在刘越面前,和他说狼群都被老虎咬死,两只狼崽没了母亲的时候,梁王殿下大受震撼。
彭越遗憾:“那虎蹿得快,等我寻去,它就没了影。也不知道是否成群。”
两只狼崽都是灰黑色,略大的那一只黑色更浓,刘越仔细端详,戳了戳狼崽的肚皮,后者发出细弱的叫声。
韩信也不阻止,微微笑道:“它们的皮毛,和大王的眼睛很像。”
像吗?
刘越又戳了戳,忽然改变了主意。把两只带回长安养着,也好给母后解闷。
若他没记错的话,上林苑也有兽苑,且占地广阔,先帝在时常常前去观赏。皇兄不好这些,于是兽苑冷清了许多,但不论哪位天子,都没有过把兽宠抱回宫廷养的举动,刘越眨眨眼,沉思起来。
尘埃还没落定,等他带了狼崽进宫,百官会不会给他安个名头,比如……玩宠丧志?
念头一闪而过,刘越振奋起来,皇兄指不定就能回头是岸,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只狼崽被抱了下去,先喂羊奶,再洗刷一遍,就是皮毛顺滑焕然一新的好狼了。等舞阳侯樊哙率军抵达云中城,迎接他的是多年不见的韩信彭越,还有怀抱两只狼崽的梁王殿下。
樊哙紧盯刘越,刘越屏住呼吸。
樊哙忽然红了眼眶:“想当年,俺追随先帝的时候,先帝也是这样一手抱狼,一手持剑!先帝喜欢吃俺杀的狗肉,却特别喜欢灰狼。要不是天杀的戚氏害怕,先帝早就养它在永寿殿了……”
刘越:“…………”
刘越笑容渐渐消失,樊哙却已拱起手来,一扫伤感之色:“舞阳侯大将军哙,奉诏迎梁王归!”
一千军卒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奉诏迎梁王归——”
魏尚作为一道前往长安领赏的功臣,因着云中郡守赏识,特许站在郡守身后。不像大宴那般坐得遥远,这回,他看见了刘越的面容,霎时慢慢地张大眼睛。
既然小童是梁王,那么两位先生的身份,岂不是呼之欲出?
等大军开拔,他摸了摸肚腹,这里曾经咽下过一个纸团。
四肢百骸漫上暖意,如同挂在天边的太阳,烧得身躯如同一块烙铁。他恍惚地想,此去长安,是时候去会见好友冯三了……-
刘越没有忘记魏尚。
医者都不忘打包的人,怎会丢开日后闻名天下的魏郡守。长安还有个冯唐呢,先让挚友先见面了再说,人都来了,还能跑了不成?
当下,他站在明显不是诸侯王规制的车辇前,仰起头。
刘越心情越发沉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那一只鸭,可恶的是姨夫在旁虎视眈眈,还说他原本的车辇断了一根梁,不能坐了。
整合了长乐卫队的梁王卫队,还有舞阳侯带来的军卒汇合在一处,乌泱泱包围着他。
刘越左看右看:“……”
脚一蹬,利落地上了车辇,挂帘挡住樊哙爆发出光芒的视线,还有师傅们欣慰的眼神。
马蹄声伴随着车辙声,回响在云中城的半空。
刘越掀起挂帘,探出脑袋,只见官道两旁,拄木拐的伤兵沉默地夹道相送,从城门延伸出很远。还有数目更多的百姓,夹杂在伤兵队伍里,踮脚的踮脚,挥手的挥手,孩童坐在父亲肩头,脸蛋洋溢着笑容。
云中郡守没有阻拦他们。
他的心底忽然变得很沉,往前看去,官道一望无际,有栽种的树木,在春日发出嫩芽。车辇前行,沉重渐渐化作轻松,刘越瞅一眼身上的诸侯王服饰,扭过头,又戳狼崽的肚皮。
小狼发出稚嫩的叫声,另一只拱过来舔他的手。
曾经也是胖崽的刘越悲伤地想,玩宠丧志怕是不能行了……-
长安。
椒房殿传出皇后有恙的消息,对此,满朝缄默无声。
太后没意见,吕家没意见,再看丞相……丞相不会是有意见的模样。再过几日,皇后将成惠王后,等新帝的登基大典过去,不论惠王后病重还是病逝,都与朝局无关了。
这与皇后在椒房殿病逝,代表的含义可是天差地别,三岁小儿都知道。
百官伸长脖子,算算还有几日,梁王殿下才会到达长安。周勃不经意间瞧见,只觉其中几人的神色就像深闺怨妇,叫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再仔细看,这不是从前弹劾过梁园面积过大,梁王沉溺百工的家伙吗?
还有不满梁王遥领爵土的,如今全不吭声了。
实则他心知肚明,不过立场不同。
朝中暗流,丞相曹参每时每刻都看得清楚,从前太后对于梁王的宠爱、梁王对于陛下的威胁,现如今,全部成了叫他们安心的存在。
携大胜战功归来,拔剑是果敢,踹人是肖似先帝,就连长相,也是毓秀如仙童,而非凡人也!
这时候,就不得不提梁园了。自从宣读先帝遗诏,从太后那里讨得特许,前去梁园参观的重臣不知凡几,连梁园令吕玢几岁尿床的讯息都被扒了出来,更别提梁园本身的红人。侍中张不疑重回大众视线,连带着他藏了许久,特地要等大王归来才“公示”的猪圈和暖房,都一一曝了光!
百官震动。只是他们不敢再轻易地下定论,何况张不疑还是身披造纸光环的留侯世子,于是沉思许久,一拥而回。
很快,张不疑接到太后传召,当着众臣的面在长信宫解释。
提起阉猪,张侍中言简意赅:“吃。”
提起暖房,张侍中多说了几个字:“反季种植。”
众臣:“…………”
丞相曹参轻咳一声,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爱说话。明明学的是黄老术,那冷肃的模样,都快赶上法家酷吏了。
殊不知张不疑有些委屈。他无法前往边塞也就罢了,那日他在暖房面前满意点头,觉得大王回来一定会夸奖他,正准备用麻布蒙盖,谁知道丞相来了,御史大夫也来了,给未来天子的惊喜瞒不住了。
张不疑恭敬地对太后道:“反季种植,需等梁王殿下回到长安方能实践。至于吃……”
他环视一圈,对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们露出笑容:“阉过的猪肉美味,却不及下水。若诸公不嫌,不疑愿借铁锅,为诸公展示一二。”
……猪肉怎么会和美味挂钩?下水又是什么?
众臣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
他们对视一眼,丞相欣慰颔首:“善!”
第153章
长信宫设有大膳房, 以及专为梁王开小灶的移动小膳房,经得太后准许后,张不疑借用的, 正是小膳房。
《孟子》曾有言:“君子远庖厨”, 这话并不是不让男子进后厨的意思, 而是君子要怀有仁心, 远离杀生之事。黄老学派居多的治国大臣们, 从不在乎这个;就连作为儒生的叔孙通, 也笑呵呵地准备品尝, 谁叫他尊的祖师爷不是孟子呢?
很快,他们笑不出来了。
端上来的陶碗盛得满满当当, 花椒点缀, 色香俱全。而众臣终于知道了下水是个什么玩意, 这不是猪肝猪肚猪肠猪血吗?
当下,猪肉是次于牛羊鸡鸭的贱肉。对于这帮开国大臣来说, 他们穷困的时候,只要是肉都能入口, 可猪下水——姑且就叫这名字好了——他们实在难以恭维。
当上彻侯以后, 胃口自然而然被养刁。猪肉已经腥臊得难以入口, 面前这一碗, 那还得了?
若樊哙在此, 他最有发言权——樊哙从前当屠夫,不是没有尝过狗肝,但猪肉的味道与先帝爱吃的狗肉不能比, 猪下水亦然。
下意识忽略飘来的勾人香味,周昌板起了脸。
周勃看着昂贵的花椒佐料心疼不已,曹参沉默片刻, 用眼神暗示张不疑,这可是太后面前,你还小,万事三思啊。
张不疑不为所动,礼貌的微笑,对着最好说话的太仆夏侯婴:“太仆公可要尝尝?”
夏侯婴:“……”
大话都放出去了,尝,痛苦的是自己,不尝,又觉得对不起留侯家的小辈。
他犹豫半晌,一狠心,沐浴着诸人钦佩的目光,挑出卖相最好的一块,迅速放进嘴里。
夏侯婴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看得叔孙通都紧张了,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推拒,下一秒,夏侯婴又伸出手,把整个陶碗端了过去,犹豫的神色被果决所替代。
众臣:?
周勃琢磨着这不对啊,他打仗出身,岂能没有行动力,于是紧随着尝了尝。
很快,三公九卿或奇异,或惊叹,很快觉察出了关窍,这阉猪,难不成有去腥之效?
张不疑绝不会说,他看着叔伯们犹豫的模样,心底很是愉悦。
“还请诸公宽恕不疑,大王曾经说过,实践是最好的老师。”张不疑这才开始解释,“阉过的猪,浑身是宝。一旦用刀,它们会变得不爱动弹,诸公想必也见过它们贴膘的模样吧,许有两倍之壮。”
治粟内史动容了。
他还在回味方才的下水,与从前的味道对比,实在是叫人惊艳。农乃民之本,这事关饮食,可是天大的事,恐怕阉猪的方法被挖掘,是仅次于亩产四石的成就啊!
这一定又是梁王殿下的妙想,内史心底热热的,满满的,恨不得出门去跑几圈。
张不疑此时,长长地揖了一躬:“有大王监工,梁园的猪,一定是天底下最出彩的猪。上一批猪崽恰好长成,如若诸公想要采买,尽可同小子说明,小子适时回禀大王定价……”
所有人:“…………”-
刘越还不知道张侍中能干得把猪都推销了。
也不知道梁园即将迎来购猪狂潮,专坑有权人。
当冠上帝王监工的名号,连路边的娃娃都想买!
自云中启程,大军紧赶慢赶,那架势让刘越抱紧狼崽,生怕有登基大典在前方等着他。刘越屁股都坐痛了,小心灵被未来压得沉甸甸,终于,遥遥望见巍峨矗立的长安城。
天朗气清,蓝天无云。灞水穿桥而过,春风吹起城外的黑龙旗,君王依仗逶迤,从未央铺陈到灞桥。
竟是天子、太后携百官出城相迎。执戟武士护卫两旁,乐官肃穆而立,奏起了《无衣》!
五岁到八岁的小童,扎着一样的发髻,穿着一样的布衣,齐声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韩信骑着乌孙马,银盔铁甲,驱在军队的最前列。
彭越与梁郡守笑呵呵地紧随其后,舞阳侯大将军樊哙,寸步不离地守在刘越车旁。
比起夺人风头的受赏,樊哙此行的任务,只有护送梁王这一项。梁王的车架,被洪流簇拥而来,待到临近灞桥,隐约的歌声穿透耳膜,直破云霄!
彭越收起了笑容,深吸一口气,为这久违的灿阳,也为胸腔跳动的心脏。
韩信翻身下马,一手持符节,一手牵牛羊。歌声回荡中,折断的东胡旗帜轰然倒地,韩信一脚踩上战旗,迎着一双双激动澎湃的眼神,侧身凝望。
他在等谁?
一个八岁的俊秀小童,手托王印,弯腰从木阶走下。他向韩信走去,稳步踏上破碎的战旗——就在此时,韩信所牵的牛羊躁动起来,引得他后退一步,小童慢慢地凸显在最前方。
刘越:“……”
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小身板僵了僵,然而这般宏伟的场面,没有彩排也没有再来一回,于是刘越感受着拂面的春风,体会着萧瑟的寒冷,一步一步,走到了灞桥之上。
“皇兄,母后。我回来了。”他仰起头说。
刘盈笑容温柔,接过幼弟手中的王印,从前的郁色被喜悦替代,虽喜,却还有浓重的酸。
吕雉看着半年不见的小儿子,高了,也瘦了,猛然间,一股湿润涌上眼角,她微笑起来,忍住摸摸他的脑袋,望向身后的三位彻侯。
她转过身,从大长秋手中接过彻侯印绶,再以君礼奉之,一一交换韩信手中的符节、牛羊。
交接仪式就此完成,韩信躬身:“臣不辱使命!”
吕雉扶起韩信,继而道:“襄侯,欢迎归家。”
又高声对凯旋的大军道:“将士们,欢迎归家!”
大军骚动起来,接下来由奉常叔孙通出列,展开诏书,宣读此次大胜的封赏。一名名士卒脸都红了,他们每人最少可以分得换算而来的一匹丝,两头羊,若是立功足够,分宅分田也不是稀罕事。
沐浴在肃穆苍茫的歌声里,长安城成功庆贺凯旋。宫宴设在当晚,还有清点战利品、安置军卒等要善后事宜要办,但这些琐事由相关衙署接手,暂且与梁王殿下无关。
小小的心装满了思念,他已经半年没有见到亲人了!长信宫中,先给母后一个大大的拥抱,刘越甜甜地说:“母后,越儿好想你。”
又扯住刘盈的衣袖,刘越扁着脸:“哥哥,越儿也想你。”
“姐姐!”他蹬蹬蹬地走到鲁元长公主身旁,拉手重复了一遍,小声问她:“表姐是生病了吗?”
刘盈差点被融化了。他眼眶一红,抱着弟弟掂了掂,霎时不想说什么皇位,什么登基了,还是吕雉制止了他,伸出手,摸摸刘越的小圆髻:“母后和哥哥姐姐都想咱们越儿。”
继而轻柔地道:“表姐是生了病,只不过这病,是不想待在皇宫里。”
鲁元长公主点点头,叹口气:“出宫了,也许就好了。”
刘越严肃起来,严肃中埋藏了丝丝紧张,这是要和他摊牌了吗?
刘盈张张嘴又闭上,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皇帝,如今的情形,或许还是母后有办法。他侧过头,低声对吕雉道:“母后安排的惠王府,儿臣已经瞧过,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灌氏的住处……医女……宣室殿也已经清扫干净,只等越儿下榻……”
皇兄说了什么话,刘越听得断断续续,然而就是几个关键词,就足够他慌张了。什么惠王府,清扫宣室殿,他万万没想到皇兄有如此强大的行动力,他哥是这样的人吗??
刘越脸蛋顿时不软了:“皇兄是不是有哪里不顺心?哪个大臣以下犯上,敢惹得母后皇兄不高兴?”
水汪汪的眼神转为凶狠:“我去砍了他!”
鲁元长公主轻咳一声,吕雉有些忍不住笑,她看着十足冷酷的幼子,仿佛看着一只鼓起的小棉袄,左顾右盼虚张声势,掩盖的气泡被戳破了就逃不过似的。
在她心目中,刘越就是一只小棉袄,此时牵起小棉袄的两双衣袖:“以下犯上者,哀家都处置了。”
又对站在一旁的一双儿女道:“晚间的宫宴还需准备,你们自去吧。我和越儿好好说说话。”
刘盈尽管不舍,却也和鲁元长公主一道离开,吕雉牵起小棉袄来到上座:“越儿是想问,为什么皇兄突然不想做皇帝了?”
气泡噗地被戳破,刘越小圆髻耷拉了下来。
吕雉什么都没有隐瞒小儿子,把长安这半年来的动静一一述说,包括她以辟阳侯审食其的名义,借用擅口技者于宗庙仿先帝说话,诱大臣发难制造天罚,逐一些废物草包前往辽东……
只没有讲出最后一桩——服侍灌氏的巫医淳于岫实则是她的人。
刘越听得呆了。
他皱紧眉毛,顾不上母后被逼宫的生气:“那战报上黑家伙的出现,岂不是让那日宗庙天罚,曝光于众臣的耳目之下?”
灰黑色的眼睛有些冷,刘越盘算起来,满朝文武,聪明人只会多不会少,更何况三公九卿。白烟的巧合,会不会动摇到皇太后的威势,让百官生出更多的异心?
吕雉揉揉他的脸,温和地道:“无事。越儿慢慢看便是。”
她本就没想着长长久久地瞒,天罚本为震慑,而震慑的办法,更有千千万万种。她牵着小儿子的手:“此番对战匈奴的胜利,能让朝野安宁十年,诸侯国三年内,也必将安分守己。三年之后,我宣诸侯王入长安朝贺,他们不敢不来;十年之后,越儿也长大了,定会比母后做得更好。”
刘越极为认真地听,骄傲点头:“嗯!”
只是听到后半句话,刘越:“……”
他后悔自己应答得太早。
“越儿。”吕雉停下脚步,轻叹一声,“这是你哥哥的愿望,更是我的愿望。盈儿厌恶朝政,那案上的奏章,就像他以为的刀剑,他迎娶的灌夫人,尚未生下皇嗣就获了罪。至于我……”
她道:“母后想你当皇帝。”
吕雉看向空旷的大殿,念出一个个先帝皇子的名字:“恒,恢,还是友?没有人选了。”
一瞬间,大汉掌权者散发着深深的孤寂,她目光悠远,谁也不能理解她的高处不胜寒。
刘越霎那间心揪了起来,不知怎的想起云中城外百姓送行的场面,垂着头,丧着气,很快仰起头,嘴比脑袋快一步道:“我当。”
“好孩子。”
吕雉眼眸辉光闪烁:“既然答应,母后就记住这句话了。”
她露出一个笑,很多年前,在她决心保住刘盈太子之位的那一刻起,就走上了一条谁也不能理解的路。
她不需要理解,她又需要谁的理解?为权力,她走得甘之若饴。
当下她发觉她错了。
她有越儿全心全意的理解,能叫苦里回甘,抹平所有创口,吕雉从没有这么快乐过。她不后悔嫁给刘邦,否则哪来的几个孩子,哪来的皇位,可以叫小儿子坐上?
她的每一根发丝似在飞扬,思考起来越儿登基那日,该如何恩泽天下。梁国,就暂且归于天子,叫原先的班底管着,不再另立诸侯王,否则另有人承继梁王的名号,她万分膈应。
刘越维持一个姿势,仰得脖子都酸了。
忽然间,他被巨大的悲伤淹没,总觉得母后并没有高处不胜寒,他是不是被诓了……
我的咸鱼生涯,我的晚起赖床…….
梁王回宫的第二日,原本天子的寝具,全搬进了惠王府。
刘越才知道母后早就派发使者,前往各大郡国宣告诏令,让刘氏诸侯王以及各地郡守不日奔赴长安,参加登基大典,献礼敬贺新帝。
至于大典日期,诏书上没有明确表示,但想也知道,如果胆敢拖延,叫太后百官都好等的话,不会有那人的好果子吃。
刘越:“……”悲伤更添一层,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不起。
临近晌午,大长秋看了看外头天色,慈爱地对内侍道:“太后吩咐了,都别打扰小殿下。饿了的话,午膳就在榻上用。”
“诺!”
……
离长安最远的齐国,刘肥沉默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略显富态的脸,隐约凸出的小肚子,刘肥吸了口气,在铜镜前不住地转圈。
他碎掉的神情,都在短短半日内拼好了:“快,快给寡人把稷下学宫的先生打包,就打包十个、不,二十,二十个好了,都往长安送去!”
很久之前收到过幼弟的信,向他讨要学宫里教书的先生,刘肥纠结多日,狠心无视了它。他还记着琉璃玉璧的仇呢,不想给。
这下好了,刘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二十个当做敬贺,行不行?
往好处想,拼命地奔波又要瘦了……
近侍转身之前,怯怯地问:“大王,先生们不愿意怎么办?”那可都是博士的料子,为躲避战乱前来齐国,才有稷下学宫今日的兴盛。
刘肥鄙视地看他一眼:“能怎么办?骗去绑去拖去,爱怎么去怎么去。画大饼会不会?你看那琉璃——流光溢彩,非凡物也,寡人出价三百万,只因把它瞧作了和氏璧!”
近侍:“…………”
刘肥猛然闭嘴,心瘆得慌,生怕七万石粮食又遭惦记:“不能这么说。能踏上长安的土地,可是他们的荣幸,天子脚下,还怕学派不兴?”
又叫近侍到跟前来,小声说:“绑去好像不太好。不如这样,就说随寡人前去长安郊游,让他们带上家眷,费用寡人来出。你说新帝喜不喜欢这个礼物?”
近侍说不出话来。
半晌回答:“大王送的礼,定然、定然深得陛下心意!”
第154章
万里之外的东南, 有一条铜矿蜿蜒而过,处于淮南与吴的交界处。
自豫章郡被太后接手,成为长安深深安插在吴国的一颗钉, 吴国的铜产量已然不能够支撑铸币, 这时候, 与淮南国交界处的矿脉就显得弥足珍贵。
尽管吴王几乎放弃了铸币, 将海盐列为新的支柱, 但铜乃独一份的资源, 如何也不会嫌多。他的目光, 投向交界处的的矿脉,而他的邻居, 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
仅次于代王, 与梁王刘越交好的淮南王刘长。
起初, 吴王刘濞和他的亲信,谁也没有把刘长放在眼里。力大无穷, 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是吴王给淮南王的评语, 他断定刘长就藩的五年内, 将深陷于内务, 因年纪尚幼而与国内大臣斗智斗勇, 不能着眼外事。
后来他发现他错了。
这就是一条疯狗, 逮谁咬谁,谁若小看了他,就能被撕下带血的皮肉!
许是刘氏皇族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性格, 那执着的疯劲,叫所有轻视他的大臣狠狠摔了跟头。刘长或许是真的头脑简单,他手段粗显, 直来直去,可偏偏愿意听国相的话,偏偏拥有孝顺的美名。
刘濞在长安算计了刘长一把,却没想到会惹来不计后果的报复。淮南王一就藩就宣布,交界处的矿脉是他的。
随即便是大张旗鼓,送人前去开采,派遣军队驻扎,还当着左右的面说:“吴王兄被天唾弃,还有何颜面与孤争矿?”
傲慢,狂妄!
吴王沉疴的病体都快被气好了。
可他还真不能把刘长怎么着。这可是梁王的玩伴之一,明显在皇太后心中挂了号的,前些日子,长安还派使者给淮南王太后赵姬送来药草,用以调理身体。
何况淮南的国力,并不逊于吴国,他只不过胜在就藩的时间长;若真要比资源条件,还是临近中原的淮南国更为富庶。
吴王权衡良久,终是没有其他动作。
等,等,等!
咽下这口气的刘濞,脸色更灰败了几分。想他先帝子侄,刘氏子孙,何需沦落到此?
吴王加大力度,给身在长安的交侯吕产送礼。再过了半年,韩彭未死,大汉打败东胡骑兵的喜讯传来,吴王冷静地观阅自己的士卒。
他的弟弟德侯连同颍阴侯等功臣,失败了,给吕产的礼,全白送了。
吴国军队,怕是不够梁王卫队一回合打的。
这么些年,破财又背运,王宫的私库已然捉襟见肘,那交界处的铜矿,由不得他不在意了。
不等他运用手段,要与淮南王抢食,一封详细的战报,连同当日长安宗庙的细节传向四方。吴王细读之下,喃喃道:“天罚,白烟?寡人有些熟悉。”
王后面色骤变,眼睁睁看着丈夫喷出一口血,霎时花容失色:“大王——”
吴王颇有些好转的病再次加重,可多年前依仗的神医并不在此。
就在这时候,长安使臣来临,送来陛下退位、梁王登基的诏令,笑得很是客气:“太后宣诸侯王与各地两千石臣入长安,为天子敬贺。”
他仿佛没有看见吴王灰白的发丝,与平躺在榻上的衰败模样,宣完诏,就平静地告退了。
收到属下打探来的消息,使臣眼一眯,“争矿?”
他暗暗记在心里,只等归去与天子、太后回禀。
……
淮南国,国相望着延绵不绝的运输车队,又看看自家脑子仿佛有问题的大王。
刘长双手举鼎,半晌放了下来,眼神亮亮的:“从前答应过幼弟的事,孤得说到做到。”
临江国,刘建埋头库房,精挑细选看有什么好东西,半晌犹豫起来,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听闻刘建的意愿,临江国相觉得脑子有问题的不止一个,深深看他一眼:“大王若是自请,就没有回头路了。”
豫章郡,郡守郦侯吕台整理衣冠,出发前,对属官道:“取一块铜矿石,拳头大小足矣。回头送与吾弟。”
属官暗想,郡守难不成要气死交侯?
梁王宫,接到太后密令的赵安喜极而泣,把内务交由自己的弟子管理,揣好账簿,收拾行囊,坐上了梁国相靳歙的车队。
南阳郡,郡守北平侯张苍与弟子贾谊连夜动身。张苍摸摸贾谊的脑袋:“侍奉天子,是为了重振儒门,还是为了胸中抱负,你须弄清楚。”
“两者虽可兼容,到底有轻重。儒不似法家,处处以君王为先,为师不愿你被晁错比下去。”
贾谊若有所思。
大汉十六年四月,天下闻风而动,各地两千石郡臣和分封的刘氏诸侯王,于五月初齐聚长安。
刘越从睡梦中醒来,忽然被告知他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虽然这些天,也称不上什么好日子,他仍能回忆起张不疑说起梁园猪都被高价预定时候的心情——连带着董公兴高采烈地带领农家子弟扎根暖房,都不能焐热梁王殿下凉透的心。
那可是他看着长大的猪崽啊……
望着面前温文尔雅的萧师傅,刘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条件反射背起汉制。
若说留侯曲逆侯是先帝智囊,那么瓒侯堪称一本百科全书,他的智谋或许不是最顶尖,论内政,论安民,谁也比不过他。一个月来,萧何与刘越讲解长安城的分布,未央宫的建筑,包括百官官职、两千石大臣的姻亲关系、需要牢记的彻侯名单,还有大汉立国以来颁布的政策、制定的各项制度,这与刘越从前的诸侯王课程有些相似,只不过把“梁国”换成“天下”而已。
若是刘盈从前的老师在此,定能惊骇地察觉,萧何讲解得是怎样的细致——
天下官吏犹如过江之鲫,天子能记得的,不过寥寥。除却金字塔尖的三公九卿,就是一些两千石大臣,没有出色的政绩,在长安同样默默无闻,好不容易获见天子,天子或许还要问询左右,这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功绩?
这不是羞辱,而是视之若常。
先帝在时,他们教导从前的太子刘盈,只需记得朝堂诸公的名字;朝堂诸公记得衙署官吏,官吏记得麾下小吏,小吏记得县乡游檄,如此一级一级,井然有序,才是正道。
而瓒侯教导的都是什么?
官吏的名单竟是囊括了整个长安,不论大小,就算一个掌管西市的商吏,也一字不落地灌输进刘越的脑中。
学生竟是躺平受教,习以为常……
讲完长安讲关中,萧何道:“关中诸人,大王要特别记得。其四,郑县户曹。”
刘越翻阅内史衙署的记录:“郑县户曹端木犹劝农有方,去岁关中,数郑县亩产为先。”
萧何赞许颔首,过了五天,又道:“大王既然尚有余力,我们再提一提关中以外的官吏。其六,陇西郡长史。”
“……”刘越双眼失去了光亮,手上动作不停,“陇西郡长史经手旱粮,不吞一钱,为天下赞颂。”
萧何微笑起来。
治国是由上而下地治,人心却不是。君王垂拱而治,百官各司其职,乃黄老大贤的向往;可对于君王本身而言,不被蒙蔽,才是为政之基。
太后尊崇黄老,难道就任由臣子发挥而不纠正吗?
大王聪慧,记人而已,远远达不到他的极限,否则萧何哪敢这么干。想想吧,若有一日,朝廷上报哪个县乡收成极好,陛下不经思考,便说出负责农官的名字,那农官听了,岂不涕零!
关中子弟为何缅怀先帝?就是因为先帝能念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至于大臣,先帝登基后就懒得记了……
刘越浑然不知萧师傅立志把他教成先帝进阶版,他找记录翻资料的速度越来越快,习惯了之后,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都怪太傅!
面对张口就是背的刘越,萧何轻咳一声,也想着都怨张良,把学生教成什么样了。这些日子张良睡得倒香,反倒是被同僚讨伐的陈平,活得水深火热,日日同他诉苦,惹得萧何苦不堪言。
他温和道:“太史令奏请奉常,观星象卜吉凶,将后日定作大典之日。太后请臣来教导大王,等到典礼一过,大王就要搬进未央宫,从此起居宣室了。”
“铡刀”终于落下,刘越竟是小声松了口气。
这话他一点也不敢和母后说,此时用被子蒙住头,软软道:“终于给个痛快了。”
萧何:“?”-
大胜以来,被封赏的将士皆是入住宅邸,韩信彭越尚有些不习惯。住进府中的第二天,瞧见蜂拥而至的同僚们,他们脸都绿了,为躲清净,转头就往梁园跑。
那里驻扎着梁王卫队,卫队暂时还没有扩充,也没有更名。
被韩信请出梁园,以应付舞阳侯大将军等人的蒯通:“……”
韩信,狗贼也!
他骂骂咧咧,到底以梁王门客的名号,与舌灿莲花的话术唬住了众人,成为了长安城又一桩谈资。
回头蒯通后悔了,琢磨着要不要跑路。不知是别扭还是什么,他是绝不敢承认新帝乃他半个学生,万万没想到做门客还能带升职的,帝王门客,岂不是就要授官?
下一瞬,蒯通望着上门拜访的知己——太中大夫陆贾,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陆贾前来,也是为劝说此事。
如今可没有了桎梏,蒯通也不是叛臣了。作为朝堂公认的外交专家,陆贾道:“我虽学儒,却与蒯兄相见恨晚。而今百家复兴,蒯兄修习纵横之术,就不想学苏子、张子,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吗?”
蒯通心动一瞬,很快化为平静。他道:“六国混战不再,纵使苏秦张仪在世,也得不到君王重视。当今天下,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
“你却是错了。”陆贾摇头,“南越赵佗,卫满朝鲜,甚至匈奴,西域……天大地大,何处不容纵横?”
蒯通没说话。
半晌他问:“新帝志向广阔,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陆贾道:“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云中城下,那位亲自给受伤兵卒包扎,不见半点畏战,早在很久以前,就有臣子认为梁王殿下肖似先帝了。”
蒯通认同这句话。
即将让位的陛下与梁王,虽为同胞兄弟,性格迥然不同,他凝视陆贾,只觉沉寂良久的心慢慢沸腾。
陆贾笑道:“你是梁王唯一的门客,殿下必然惦记着你。”
蒯通竟是少有的不自在起来,难不成,他还要感谢路痴的自己,以及贼子韩信?
……
紧赶慢赶来到长安的赵安被封为未央宫谒者,日后贴身伺候天子。
吕雉一遇到刘越的事,便方方面面都为之考虑,生怕有哪里不周全,仔细一想,把身在梁国的赵安提了过来。据越儿说,此人还算忠心,她叫人查了查,更加满意了几分。还有梁王宫的财宝不能落下,不论多少,都充进帝王私库。
这些日子,赵安在顶头上司——未央宫谒者令王渔的手底下培训,听说谒者令从前在长信宫伺候,当了很多年梁王殿下的传声筒,赵安顿生紧迫之心,胖胖的身子瘦了好几斤。
直至大典当日,赵安终于能随侍刘越左右,一大早就使出浑身解数,将定制的帝王头冠,帝王冕服,一一理得平整。
他凑在烛火下,仔仔细细检查绶带有没有瑕疵,那严谨的模样,叫宫人止不住地放轻脚步,寝殿一片肃穆。
直到吕雉缓步而来,盛装之下,是逶迤的裙摆。无人胆敢直视太后的容光,隐约传出低低的、轻柔的交谈声:“这是越儿最后一回住在我身侧了。”
大长秋笑道:“以后不论上朝还是议政,陛下依旧陪伴太后身侧,又有什么区别呢?”
吕雉也笑了起来,朝赵安招招手。
“该唤陛下起身了。”她温和道。
赵安应诺,示意宫人手捧托盘,将帝王冠冕送入里间。
“……陛下,陛下?”
刘越隐隐约约觉得有谁在耳边说话,发觉对方说的是陛下,顿时心安地翻了个身,并不理会。
赵安念头一转,悟了:“殿下,殿下?该用早膳了。”
刘越小乌龟似的翻了过来,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对应着正确的口令,他睡眼朦胧地爬起,等到彻底清醒,发现天还没亮,今天要穿的衣服也不一样。
穿好冠冕,配上短剑,刘越蹬蹬蹬地走出来。大长秋赞赏地瞧了赵安一眼,吕雉眼眸一亮,牵起幼子的手:“改口的事,越儿从今日起就要习惯。哥哥已经在未央宫,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走,我们去用早膳。”
刘越是个不忘初心的人。
尽管被赶鸭子上架,他仍放不下美味的饭食,有什么事等吃完再说。譬如现在,他咽下最后一口,用小帕子仔细擦了擦嘴,扭过头,迟疑着指了指天色。
吕雉几乎一下就懂了。
她也舍不得八岁的儿子每天这么早起,笑道:“萧何没有同你说么?大典的时辰,与每月的朔望朝一致。需要卯时起身的,还有召集百官的大朝会,但大朝会不常见,上一次开启,正是为了宣读先帝遗诏。”
刘越听懂了。
一个月来,他有固定的两天五点起床,除此之外,就是随缘的大朝会。平日可以睡得迟些,端看当日有没有重要的事务,有没有臣子需要召见。
刘越盘算起来,嗯,勉勉强强可以接受。
这几天他也不是光睡不思考。努力回忆便宜爹在时永寿殿的作息,刘越陷入沉思,做皇帝,不一定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端看会不会用人。
刘越扒拉了一下,满朝文武,功臣外戚,加上从前挖掘的韭菜,就是为了替今时今日分担!年轻的如张不疑陈买,已经可以丢出去扛事了,除此之外还有母后在,何况他才八岁,还要读书。
陛下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亮,长信宫众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没人知道就在这短短的一瞬,未央宫前排队等候的百官脊背发凉,诸侯王如刘恒刘长对视一眼,齐齐扭过头。
宫门肃穆,长安城笼罩在黑暗中。等到第一缕天光划破黑夜,两方侧门徐徐打开,谒者嘹亮的声音响起:“进——”
宫灯一盏接着一盏,照得宫道灯火通明。一谒者唱名,另一谒者掌礼,由楚王刘交引领刘氏诸侯王、彻侯、将军及其余军官自西门而入,丞相曹参引领百官自东门而入。
从宫门到宣室殿,三步一车骑,五步一步卒,银甲武士手持斧钺,立于高高的玉阶。斧钺肃杀而冰冷,高扬的旗帜猎猎作响,等到了殿上,又有谒者高声喊道:“趋——”
殿下郎中有请诸人陛见。楚王刘交辈分最高,引领着队伍进入殿中,向东而立;丞相曹参作为百官之首,引领着众臣向西而立。
进殿结束,由执掌外交礼仪的大行令宣读参加大典的人员名单。
这时候,象征传递消息的特殊宫灯亮起。百官手执帜而传,谒者终于能够高喊:“天子、太后乘辇——”
依旧是天子的惠王车架,从未央宫绕行而出。长乐宫中,太后与新天子共同而坐,早先一步出发,与惠王车辇同在宣室殿前汇合。
刘盈手捧天子印,率先踏上大殿。吕雉下车站定,牵起刘越的手,待刘盈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微微笑了起来:“越儿,我们登阶。”
日光冲破夜色,柔和得有些刺眼,刘越点点头。
接下来的仪式,刘越已经记不太清了。许是今天起得太早,许是回到长安之后吃好喝好,练武消化的速度比不上肉肉生长的速度,他的肚子抵着帝王冕服,有些太过合身。
刘越面色越发严肃,从哥哥手中接过印玺,然后受大行令指引,走到一旁,“噌”地一下,拔出真正的斩白蛇剑——
八岁的新帝容貌俊秀,过于出色的五官,挡不住动作的果决。
见他不付吹灰之力,有老臣眼眶湿润了,满朝文武肃静一瞬,俯身长跪。
继而拜道:“臣等参见陛下。恭祝陛下长乐未央!”-
双膝跪地三次,叩九个头,按照《周礼》,以及奉常叔孙通制定的大礼议,满朝足足重复了三遍。最后一遍,他们长拜不起。
刘越一手持剑,一手捧印,清晰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之上:“众卿请起。”
大行令恭立一旁,以他的角度望去,新帝眼神极为沉静,眉头丝毫没有矜色,将斩白蛇剑放回之时,面庞微微一皱——幅度很小,却让他提起了心。
难不成陛下是嫌大典太过繁琐?
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有了从前对梁王的印象,脑海之中,全然印刻着面前的帝王冕服,恍惚冒出一个念头,天子年幼,气势却丝毫不弱他的兄长,从前的陛下!
甚至犹有胜之。
刘越拔剑的时候还没觉得,一旦把剑还到剑鞘里,他认定自己今天早上吃多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心痛地想,以后卯时起床,要不然少吃一点点……否则肚皮紧挨一层层冕服,会增加没必要的负重。
然而大典还没结束,他转过身,向文武百官长长一揖。
大汉的礼仪,臣拜君,君亦拜臣。
除却特殊场合,平日里议事,君臣共同坐在圆垫之上,君王并不傲慢,臣子也并不卑微。经此一礼,大典宣告结束,大典之后是祭祖,祭祖之后是诸人敬贺的宫宴。
只见方才刘盈所乘的车辇,被一辆崭新的车辇替代,并列在皇太后的仪仗之前。
就在这时候,掌管天下马政的太仆夏侯婴出列拜道:“臣为陛下驾车。”
所有人都是一怔,太仆之下是太仆卿,而太仆卿的职责,才是亲自为天子驱使车马,换言之,太仆这是抢了二把手的活儿。
高皇帝在时,夏侯婴一直是高皇帝的车夫,直到天子刘盈登位,因着尊敬对他有恩的太仆,不愿再在出行的时候,让夏侯婴驱使车马,即便夏侯婴多次请求也不允准。
他们看向太后,果不其然,太后眉梢挂着赞许,又看向新帝,新帝微微颔首,对夏侯婴一笑。
刘越说:“准。”
无数人步了大行令的后尘,他们与大行令一样,把对从前梁王的印象迅速地推翻了。
比较方才大典之上的冷峻表现,相较于当下,奉常叔孙通脑海冒出四个字:恩威并施!
殊不知刘越又走了一遍长长的玉阶,颇有消食的功用,让他的肚子终于瘪了下去,不再贴着冕服。刘越心情转好,对着救了他哥哥姐姐的恩人夏侯婴,记起来母后评价的“忠心”二字,对夏侯婴甜甜地笑了笑。
没有人会觉得,为天子驾车是屈辱。何况新帝登基的当下,他最信任的宠臣是谁,还没个影儿!夏侯婴这时候出列,何尝不是拔得头筹?
陈平站在九卿之列,心里头开始嘀咕,夏侯婴莫不是故意的?
从前他执着做丞相,后来勘破了生死,也就不汲汲营营,转而淡然了起来。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得知他的学生将要做皇帝,就止不住的兴奋,往日向上爬的劲儿,好像又重回了心中。
眼瞧着夏侯婴奉陛下钻进车辇,继而坐在前头,陈平不高兴了。心头冷静地想,要不改日向太后提上一提,他不做中尉了,改让夏侯婴做?太仆这个位置,看上去也挺好……
百官很快忘记了这个小插曲,浩浩荡荡跟随着帝王车辇,前往宗庙祭祀。新帝登基,需敬告祖先,只听轰然一响,未央宫正门大开,暂代郎中令的中郎将季布率领郎官护卫车辇,寸步不离。
刘越察觉到了拥挤。
他探出头看了一眼,发现车辇左右是谒者内侍,前后是当朝九卿,顿时陷入了沉思。
对帝王这个位置有了更直观的感受,刘越来不及思索更多,车辇很快停在宗庙建筑前。由宗正带头,礼官捧祭,侍奉天子、太后与惠王入高庙,然后是太上皇的太庙。
其余刘氏子孙随后,不敢进行一点喧哗。只有走这么一遭,才能宣告梁王越登位的合法性,这是祖宗承认的真天子,承继高皇帝遗诏,而不是可以随意废立,随意忤逆的傀儡皇帝!
尽管高庙与太庙距离不远,刘越还是出了汗。等到祭祀完毕,已是日上三竿,算算时间,离午时也不远了。
前往宗庙敬告祖先之后,刘盈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归列之时,站在了楚王刘交的正前方。原本刘盈想要去往齐王刘肥身后,如此一来,就是按真正的辈分与排行;谁知刘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拼了命地往后退,连带着之后的吴王刘濞被挤得咳嗽了出来,面白如纸,明明不到三十的年纪,像是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刘肥才不管这个堂弟呢,他只知道,让惠王站在身后会招了太后的眼,指不定又保不住他的七万石粮食了。
绝对不行!
楚王眼见不对,眼疾手快地拉了刘盈站到最前,随即低声说:“三叔冒犯了。你是陛下的亲兄长,更是从前的天子,诸侯王之长,你不当谁当?”
太后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微微笑着,转过头来。
她说的随刘盈去,不是托辞,而是真心话,她也不需要再试探各个诸侯王对长安的忠诚。有异心者,慢慢来就是,越儿尚小,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是吗?
等到宫宴开始,刘盈依旧与先前的排位一样,他的身旁坐着盛妆打扮的鲁元长公主。鲁元目光盈然,给弟弟斟上一斛酒,她的视线,时不时观察着刘盈。
她只担心曾经是天子的盈弟,习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习不习惯以后都需要坐在下首,仰视与母后同高的越儿?见刘盈并没有什么不自在,反而像是整个人卸下重担,望向母后的眼神依旧敬爱,望向幼弟的眼神依旧温柔,鲁元长公主有些怔忪。
随即目露微笑,等待彻侯百官,以及各地诸侯王的敬贺。
她低声问刘盈:“不知诸侯王之中,是谁的贺礼更出彩。”
想必诸人的关注点都是同姐姐一样,刘盈想了想,道:“三叔精于儒学,恐怕会是加有注释的典籍。”
至于其余的诸侯王,刘盈也不确定起来,忽听鲁元轻声说:“来了。”
只见御史大夫周昌领头,御史们紧随其后,目光炯炯,于宫宴场内巡察。随之响起声声钟鼓,众人无不肃然起敬。
待到开宴礼成,宫侍们鱼贯而入,伏身大殿之中,以众人的尊卑位次斟酒。
刘越还是第一次以俯视的角度,坐在高台之上。他看了看自己的空酒盏,这是往日都没有的用具,瞅一眼母后的桌案,又瞅一眼抱着酒壶的窦长秋,刘越眨眼:“母后,我……朕就抿一口。”
说到一半,他恍然这是正式场合,想了想便称了“朕”。
怪不习惯的,新出炉的皇帝陛下想。
侍奉在侧的大长秋笑了,吕雉同样忍俊不禁:“漪房,给越儿倒上一口,也让咱们陛下尝尝味。”
窦漪房笑吟吟地应是,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这般隆重的宫宴,加上新帝登基,却不必感受先皇逝去,朝局不稳的阵痛,喜意蔓延到整个未央宫,连带着影响了许多人。当下,窦漪房褪去沉稳,倒有了一些小姑娘的雀跃。
如果说这是大喜事,那么,小喜事就是她和两个兄弟成功团聚了。窦建窦国对长安人生地不熟,她还等着过上几日,向天子太后求个恩典,能让他们得到前往雎阳学宫求学的机会!
她脚步轻快地上前,行走间,一道视线如影随形。
窦漪房似有所觉,微微偏头,发现那人是坐在前列的代王。窦长秋反应过来,代王看的不是自己,是陛下,眼神很亮,整张肉肉脸放着光芒。
从前就听说陛下与代王的感情不错,窦漪房暗里思索,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了,怎么看着还蠢乎乎的……
她连忙挥散颇为大逆不道的念头,倒了一点酒,立马退到旁边。
这是迫不及待要献礼了么?
窦长秋存了心思,再放眼望去,终于觉察出了涌动的暗流。主要集中在代王刘恒与淮南王刘长之间,这两位陛下的哥哥,仿佛天生不对盘,尽管座位紧挨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上辈子的冤家。
若是吴王刘濞的亲信在此,实在该当庆幸,安排席位的谒者,没有把吴王与淮南王安排在一处。
那才是人间惨剧,执法巡察的御史,恐怕就要把尊贵的淮南王抓起来了……
理由是单方面殴打病人。
……
刘越觉得端坐的坐姿不舒服,望一眼不远处的周昌,悄悄挪动了一下身板,把腿盘了起来。
一秒,两秒,周昌没有察觉。刘越心安理得地端起酒盏,观察酒液,然后小口地抿了抿。
“……”刘越觉得这份酒液不合格,有什么被遗忘的记忆,浮上心头。
他想起在云中的时候,曾想着让徐生等人鼓捣出高纯度的烈酒。刘越琢磨着,这份计划可以提上日程了,梁园既然成了天子园,那么化学家提升业务能力,实乃迫在眉睫。
就让张侍中去督工。
皇帝抿酒,继而很快放下的微小表情尽管只有一秒,御史大夫周昌还是转过头,板惯了的冷硬面孔露出点点笑意。
陛下如何会以为盘腿这个动作,他没有发现?
酒过三巡,终于轮到了敬贺环节。楚王刘交不出众人所料,呈给新帝他最是热爱的儒家典籍,只不过随后的话,叫大殿陷入哗然:“此乃吾师浮秋公所释《诗》,愿奉陛下览。”
浮丘公是谁?
浮丘公名浮丘伯,常年居于鲁地,受《诗》于荀子。毫不夸张地说,作为荀子在世的徒弟,浮丘公乃儒门翘楚,最具权威的代表人物!
鲁地的儒生啊,向来高傲,当年与高皇帝闹得很不愉快,而今更是不受长安待见。如今楚王奉上这番贺礼,是象征儒门最固执的鲁儒,也愿意开始改变了么?
吕雉双目微阖,而后露出了笑容。
她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对谒者耳语几句,随即赏下金饼,并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热情。
刘越回忆起受萧师傅支配背诵经典的恐惧,盘着的腿挪了一挪……
受浮丘公所托的楚王心里有了底,心道果不其然。陛下肖似高皇帝,老师和他的弟子们,恐怕还要付诸更多的行动,陛下与现在的惠王,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啊。
接下来开口的,是淮南王。
原本代王在前,可刘长瞅准时机,硬生生插进了刘恒的话。
迎着淮南国相扭曲的面庞,他大声道:“长愿送淮南铜矿半条,贺陛下喜!”
第155章
大殿诡异地安静了一秒。
铜矿……半条?
淮南国和吴国紧挨, 连带着两国交界处的铜矿,也在南方小有名气。但这是关中,汉都城长安, 大多数臣子并不知晓两王的纠葛, 故而这话一出, 他们以为铜矿本就归淮南国所有。
有人被刘长那狗大户的发言镇住了, 瞄一眼真·狗大户齐王, 心想淮南王真是财大气粗。
齐王:“……”
没人看见吴王本就发青的病容, 更青白了一瞬, 强撑着桌案才没有倒下去。
但他必须要撑住了,宴上昏厥乃天大的丑闻, 一个对新帝不敬的帽子扣下, 恐怕日后再也回不去封国!
生怕他们大王发表更多的惊世之言, 淮南国相不得已出了列,在殿上解释起来, 说淮南国所献铜矿,都停在城外, 装在车队之中, 时刻等着陛下检阅。
这半条挖掘的铜矿, 都是裸露在地表之外的, 因为急着给长安献礼。至于地下, 为了不使矿洞倒塌,也为周边环境着想,他们决议慢慢来, 否则就是杀鸡取卵。
但即便是裸露的一半,数量也很惊人,如果淮南国的车队入城, 恐怕能把宫门给堵了。淮南国相还道,这只是大王献礼的一部分,等日后矿脉再有挖掘,必将以五成之数送往长安。
嘴笨的刘长用力点头,觉得国相所言简直再合他心意不过!
刘越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连太后吕雉都吃惊了一瞬。
别看这五成听着一般——汉初诸侯王制度,给予了他们极大的自主权,诸侯王自己制定税收政策,自己组建军队。虽然每年要给长安提供税赋,但毫不夸张地说,若百姓上交给诸侯王十份,中央只能得到一份;资源私产这方面,中央没有征收的要求。
如刘长这些就藩没多久的诸侯王,国内方方面面都需要建设,特别是淮南少铜,人人皆知,铜这样重要的矿产,恐怕自己都没有结余。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送了。
这还与豫章郡的情况不一样,豫章郡可是交由太后代管了。简而言之,人人都知天子不缺矿,但淮南王的心意,还有对长安朝廷的尊敬,许会让两宫动容。
吕雉示意内侍,将案桌上的一道肉菜赐给刘长:“长儿有心了!长儿献上的铜矿,就充入国库,以作铸币之用。”
一时间,三公九卿看向淮南王的视线,都变得和善了许多。
刘越回忆起曾经炸吴王府时,七哥刘长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把交界处的那条矿脉抢过来,然后分幼弟一半。如今他履行了诺言,记忆好极了的新帝点点头,朝淮南王露出一个灿笑。
刘长晕乎乎地坐下了,忍不住咧开嘴。
前头送了典籍的楚王:“……”
隐约的凄凉环绕,叫他颇有些懊悔。
齐王刘肥缓缓向后仰,顾不得发言顺序被抢的郁闷了,在心底疯狂唾弃起刘长,小兔崽子,这不是逼着他加礼吗。
有珍馐美味在先,他只送几个先生岂不是不符齐国富裕的名声?
就在这时候,代王刘恒站起身道:“恒送马驹两匹,愿贺陛下喜。”
众臣面面相觑。
马驹?
以代国从前的贫困,这份礼并不突兀,可随着云中郡战报的流传,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代国的养牛场。何况陛下还是梁王时,有数不尽的财宝资助代国,只送两匹马驹,与铜矿相比,是否寒酸了些。
淮南王刘长眼睛一眨,笑道:“可是乌孙马?”
众人这才醒悟,乌孙马珍贵,一匹可抵千金,是他们误会代王了。
刘恒瞥了刘长一眼,肉肉脸闪过冷意:“非也。”
继而行礼道:“还望陛下、太后允准,臣领马驹进大殿来。”
刘越知道他四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想起从前和他聊过的养马场,还有熟识马性的养马人,他灰黑色的眼睛亮了亮,给母后投去暗示,然后大方道:“代王且去。”
刘恒心情蓦然转好。短短一瞬间,好似与新帝有着十分的默契在,刘长看在眼里,霎时不爽了!
要怪就怪铜矿太重,搬不上大殿,也展示不到众臣面前。
怎的,这马还能说话不成?
文武百官都被吊起了好奇,等一棕一黑两匹马驹入殿,太仆夏侯婴率先变得严肃。
无他,这模样,这鬃毛,不是纯正的汉马,便是拥有一半汉马血统。
而与普遍瘦弱、矮小的汉马不同,它们的四肢健壮有力,幼年就有这般高度,可见长成之后高大的身躯;尤其是堪比西域马的宽背,头一次颠覆了人们对汉马的看法。
夏侯婴掌管马政,对各种马再熟悉不过,此时激动了起来,对刘恒作揖:“代王殿下所献,可是改良的汉马?”
大殿寂静之后,又是哗然。
大汉从前在匈奴手上吃过的亏,弱在骑兵,更若在马匹。汉马矮小,连带着战斗力低,他们虽能拉出一支全是乌孙马的骑兵,但烧钱啊,君不见这么多年来,只养出了梁王卫队一个。
战斗在一线的将军们,都知道改良马种有多难。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需要肥沃的养马地,更重要的是人才!
就像伯乐找千里马一样,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肥沃的养马地,将军们公认乃是匈奴掠去的河南地;能改良马种的人才,一到长安便能被奉为上宾,如董公那般封个博士也不是不行。
难不成,代国也适合养马,至于人才,这是被代王找着了?
刘恒承认下来,对夏侯婴说:“正是。”
又对上首的天子、太后道:“恒担心它们不服水土,牵了许多匹马驹入长安,愿一同养在上林苑,只是献给陛下要最好的,故而选了其中之二。它们还未长成,以后也要仰仗太仆的帮助,等长成之后,再衡量它们的战力……”
刘越觉得哭包四哥给他的惊喜太大了。
不仅敬业,还行动力强,这就是动一动口,就能收获成果的快乐吗?
谁人不知代王献马,就是把整个改良配方献给长安的意思。仔细思量,这可比献矿的意义更深,若改良的马种能让汉军战斗力突飞猛进,可是大功中的大功。
吕雉不是不懂军略的妇人,她神色温和,语调带着赞赏:“恒儿这些年辛苦了。薄太后也教导的好,哀家这里有几匹珍贵的布料,待你返程,捎带给你的母亲。”
刘恒高兴道:“谢母后!”
夏侯婴也眉开眼笑,改良马种啊,太仆衙署这可就有活干了。
给众臣的震撼终于过去,沉默之后,大殿上其乐融融。数不尽的目光飘向诸王,唯有淮南王刘长和齐王刘肥不高兴,不快乐。
只不过理由不同。
齐王刘肥在心底骂娘,他的这些弟弟不知道发什么疯,献个礼全下血本了。
这是把大哥我架在火上烤!!
他不能再安静下去,殊不知后头的更惊人呢,刘肥咽了一口唾沫,出列大声道:“肥愿献水晶玛瑙八百颗,五彩文锦三百匹,稷下学宫先生二十,少府工匠一百——”
众臣:“…………”
单凭前两种特产的价值,就让他们心跳上浮,呼吸困难。
何况后两种人才,简直是拍马拍到了陛下的心底,谁不知道梁国要办雎阳学宫,而新登基的天子又重视百工呢?
齐国丝织业与手工业发达,天下皆知。刘越迅速换算了一下水晶玛瑙与五彩文锦的价值,得出自己的小金库要暴富的结论,看向大兄刘肥的目光,一下子很是温暖。
如果大兄要和他抵足而眠,不是不可以,他低头看了看面前桌案,决心学母后的做法,给齐王来顿亲切的加餐。
至今尚未献礼的诸侯王们:“……”
淮阳王刘友的面色有些涨红,燕王刘恢比他冷静,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心态最好的要数临江王刘建,他或许早知准备的礼物比不过哥哥们,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陛下喜不喜欢,此时害羞地出列:“建惶恐,愿献临江特产一种,贺陛下登位之喜。”
便有宦者小跑着过去,接过临江王内侍手捧的陶罐,两罐分别呈给天子太后阅览。
吕雉瞧了瞧,没认出里头装的是什么,只觉一股涩意夹杂着清香袭来,令人头脑清明。刘越一愣,认出这是上一世在书中见过的茶叶,令他惊奇的是八哥还懂得将摘下来的嫩叶炒制,晒干。
末世的他麻木于生存,最渴望地就是尝一尝新鲜果蔬的味道,茶也包括其中,刘越弯起了眼睛。
刘建解释说:“此物本是嫩叶,生吃没什么味道……”
“……”众臣明白了,临江王想必是真的生吃过。
临江国相轻咳一声,他们大王就是个痴迷西域胡椒与牛肉干的吃货。刘建哼哧起来:“恰有侍厨不小心把它放进锅中,谁知炒制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愿请陛下与太后赐名。”
宴席的氛围变得平淡,因为临江王所献普普通通。但出乎他们意料,八岁的陛下捧着陶罐,显得很是喜欢,还郑重地为之赐名:“此物为茶。”
茶!
陛下喜欢,那就是千金不换的好东西。刘越高兴吕雉就高兴,还叮嘱大长秋抱着陶罐,回头放寝宫里去,这下,所有人都对茶好奇起来,连普普通通的临江王,都隐隐炙手可热了。
刘建坐下的时候,脸颊都兴奋地红了。
这一下,打得旁边的淮阳王刘友措手不及。他深吸一口气,原本就在意自己的礼比不上前头,现在恐怕连临江王都比不过了,心态一拧巴,献礼的时候,便显得有些气弱。
有大臣在心里摇头,不认可淮阳王的心性。
临江王献茶的时候,谁都认为此物寻常,但又有谁露出嘲笑了呢?
尽到心意,彰显对天子、太后的臣服,才是献礼的本质!
第156章
诸侯王集一国之力, 送出的礼无论如何都与寒酸搭不上边,但继淮南王刘友之后,宴席热烈的气氛不复从前。
吴王病体沉疴, 不能凭借十足的中气抢在前列, 故而最后一个奉上宝物——呈现在刘越面前的, 是泛着透明光芒, 说是海岸打捞上来的、上天赐予的盐晶。
吴王恭敬道:“此物乃濞偶然所得, 不敢据己, 今献给陛下。”
无论是洁白的颜色, 还是剔透的质地,都与现下泛黄的粗糙食盐大不相同!
实在是众臣都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盐晶, 当即相信了吴王那句“偶然所得”, 这不是大海赠与天子的登位礼物, 又是什么呢?
吴王对待新帝的态度,让众臣满意了起来。
——作为一个盖了戳被天罚的诸侯王, 吴王的名声,注定了他不会聚集过多的声望与民心。刘濞怎么看都是病入膏肓了, 但册立的世子才刚满两岁, 所以吴国之后的归属, 也是众臣关心的话题。
当下, 陈平眯着眼暗忖, 吴王多活几年也不错。
这样级别的宝物多献几遭,也能让陛下太后高兴不是?
吴王刘濞并不知道九卿之一的陈平在想些什么。他强撑着坐下,还要笑着回答周边人的关怀, 只有越发轰鸣的头脑告诉他,自己的身子是真不好了。
神医……他派人寻了那么久,都没有神医的踪迹, 从前治好他的神医究竟在哪里??-
宴席过半,太后示意钟鼓暂停。
刘越放下腿,正襟危坐,知道自己露面的时刻来了。
母后拟定,丞相府起草的诏书,他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当着满殿的宾客颁布——
诏书以新天子的名义,由谒者宣读,共有三份。设明年为新历元年,赐民爵,每户一级;设孝悌力田官俸禄两千石一人,以推广德治、奖励农桑;最后,田租调整为大汉刚立国时的三十税一!
新帝登基,泽被天下,已经是君臣心照不宣的流程了。然而诏书中的变革,还是让不知情的臣子失语一瞬,他们读出了太后扶持、教养幼天子的决心与魄力。
无论是赐民爵还是降田租,都将获得农人的效忠与感激,尤其本就支持老刘家的关中各地!
这是要把皇位更迭的动荡下降到最小。从前没有调整田租,不是长安不愿意,而是国力不支持,而在亩产四石的当下,这一举措再也无法成为朝廷的负担。
大汉,正在蒸蒸日上啊。
所有人整顿仪容,下拜在地:“臣顿首。伏惟陛下绍休圣绪,绳厥祖武!”-
宏大而又热闹的宴席,于太阳从最高处下落之前宣告结束。
对于朝廷来说,还有数不尽的事务要运转,譬如两千石重臣的调动、迁徙,譬如对襄侯维棘侯等功臣的官职授予,只不过在今日之前,再重要的政事也要为登基大典让路。
对于刚刚当上皇帝的刘越来说,当务之急是搬家,不,迁宫。
迁宫同样是大事,不仅仅只是从长乐宫搬进未央宫的区别,而是象征着梁王到天子的身份转,但这些琐事,并不必八岁的小陛下烦忧。宴席结束后,刘越的车辇在太仆夏侯婴的驱使下,绕宫墙一圈,意为巡视大好河山,接着晃晃悠悠往宣室殿而去。
宣室殿乃未央宫的主殿,好比长信宫乃长乐宫的主殿。帝王在前殿召开朝会,内殿处理政务、接见宠臣,后殿连同旁边的偏宫,一道作休憩玩乐之用。
刘越顶着沉重的冠冕,以不同的眼光,再一次打量从前哥哥所住的地方,堪堪得出一个结论。
腿都会走断的吧。
高台楼阁,游廊殿宇,从前殿到后殿,乘辇都要乘上一刻钟!
一众宦官谒者并不知道他们的陛下在想什么,受太后所托,前来帮助皇帝熟悉新住处的大长秋道:“太后将陛下从小到大收到的礼物,都一一整理出来,放在了库房。”
礼物?
刘越:“那泥瓦罐……”
大长秋笑着道:“陛下喜欢的话,臣这就吩咐人从库房挑上几件,放在陛下的寝殿。”
刘越沉思:“还是不必了。”
这时候,两位宫人抱着嗷呜嗷呜的狼崽走出来,为了陛下的新宠,宣室殿还开辟了专门的宠物房,遣了熟识狗性(……)的宫人照料。
也正如刘越所想,满朝无人谈论他玩宠丧志,他回长安的那天,还清楚地看见丞相曹参的眼睛亮了!
太后吕雉对宠物没有特别的偏好,却一眼喜欢上了它们的毛色。对于小儿子要把两只送给她的请求,太后摇摇头,继而笑道:“从小养在身边的狼,才会忠诚。越儿一人住偌大的未央宫,难免会觉得孤独,不如就让它们陪着你。”
母后的关怀,刘越哪能不接受呢,于是一来二去,狼崽就在未央宫安了家。
他在赵安的服侍下沐浴,换上轻便的赤色常服,伸出手,戳了戳其中一只鼓鼓的肚子。
一股困意上涌,刘越耷拉下脸,打了个哈欠。
该睡回笼觉了。
把被子拉上之前,刘越没有忘记他的茶罐,扭过头,对周围的内侍道:“牛奶混入茶叶,可以去腥。再加几颗饴糖……”
内侍全都懂了陛下的意思,恭敬伏身,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下。
等刘越起床,递到跟前的是一碗热腾腾的奶茶。
脱颖而出的调配师同样是赵安,在卷这一块,赵安在未央宫称得上名列前茅。不等刘越开口,赵安立马道:“奴婢已派人把另一碗送至长信宫,奉给太后品尝。”
得到的是陛下一枚赞赏的眼神,赵安心里美滋滋,怪不得临江王殿下讨了陛下的好了,茶真是个好东西!
刘越心里同样甜滋滋,五点起床的怨念,都被奶茶的甜意给安抚。
虽然皇帝不是咸鱼干的活,但好歹有美食,一吃就是一辈子。
成功被安抚了的皇帝陛下,开始履行上岗的第一项职责。被萧师傅灌输这么久,刘越早就对各种流程牢记于心,诸侯王与各郡大臣汇聚长安,除参加大典与大宴之外,自然是排队等候,等待新帝召见。
按理他才八岁,头一次接见重臣需要母后陪同,但母后摸了摸他的头,只让他放手去做。
“不要紧张,也不要想着会犯错。”母后的声音很温柔,“越儿是皇帝,天底下,又有谁有资格让你敬怕?”
刘越回过神,捧着陶碗慢吞吞地道:“宣吴王。”
……
早在大宴结束之后,满朝文武都伸长脖子,猜测谁是新帝召见的第一人。
虽然默认宣召的是诸王,但顺序非同小可,没看到驱车归来的太仆夏侯婴,与中尉陈平之间的火光四溅?诸侯王那头也不差多少,离宫之时,代王刘恒与淮南王刘长的车架相差八丈远,生怕挨到后者的一点点边。
然后就听到未央宫谒者的传召:宣吴王。
轰地一把大火,把身子不好,早早回府修养的吴王刘濞架在了火上烤。
头一个宣召,代表着非同寻常的信任,就是吴王本人,听闻的时候都不可置信,遑论其余人。众臣绞尽脑汁地分析,只能承认吴王献的宝物,恐怕献到了陛下的心里,否则哪还有第二种可能性?!
刘濞被刘越不按常理的出牌弄得心头愠怒,简直想甩手离开长安,可有太后镇着,他不敢。
谁都不会比他更清楚,从前的梁王,现在的天子,绝无可能对他怀有好意,可这番猫捉老鼠的姿态,简直,简直……
黄口小儿岂敢!
又是一番折腾,吴王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差下去。到了宣室殿前,迎面便是谒者赵安的问好:“吴王殿下,请。”
吴王咳嗽几声,低低道:“劳烦赵公。”
这个称呼,赵安可不敢应,他淡淡一笑,察觉不出吴王的状态是真还是装,片刻引吴王到了内殿。
宽敞明亮的殿中,刘越抱着一只狼崽从上到下地撸,见了刘濞眼睛一亮:“吴王兄!”
刘濞一愣,听见这声亲热的喊,喉头涌上腥甜。
时移世易,当今的皇帝,尽管年纪小,作风和他那宽厚的亲兄长截然不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淮南王刘长那样的疯狗,指不定是他故意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