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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梁王殿下沉默片刻, 两只腿盘得更严实了。

韩信也陷入沉默:“……”

蒯通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彭越,叹道:“是我的疏忽,我再去挑一匹。这匹红马性子不错, 等大王长大些骑。”

他绕过彭越, 转了一个大弯, 带上数名兵士, 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被嫌弃的彭师傅:“?”

在后山, 人人听过一句话, 宁惹韩司马, 不惹蒯先生。韩司马父子对蒯先生敬重,对他偶尔的顶撞、经常的毒舌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 他就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当然, 这是暗地里流传的秘密。

彭越总觉得蒯通的眼神有内涵,像是在人身攻击, 回过神,发现韩信已经把学生抱了下来。

一边抱, 一边凉凉道:“你看脚蹬的高度, 再看看大王的年岁。”

彭师傅恍然大悟, 一拍脑袋, 他以为大王天赋异禀, 故而在马上盘腿,给师傅们展示他的天资呢。

幸而这句话没说出来,否则将会遭受为师生涯的重击——失去学生的爱戴。

刘越堪堪站稳, 两条腿发颤,呼,还好稳住了。

第一次上马总有些紧张, 特别是腾空的高度,无疑是两辈子新奇的体验。他严肃着包子脸,心想原来马上盘腿这么难,差点翻到地上,以后要多练练才好。

七岁的他肯定比六岁的他更高一截,指不定就能骑这匹马了!

等蒯通挑新马的时候,师傅与学生排排坐谈天。刘越身着方便练武的短打,随意地席地而坐,听彭越兴致勃勃说起大新闻。

他们许久没出梁园了,却也没错过一些大事件,譬如吴王遭受天谴,主动献出豫章郡。震惊过后便是看热闹,毕竟奇人难有,刘氏诸侯王的倒霉事,彭越听着乐呵呵的。

第二件大新闻,便是太后寿宴上的烟花。即便梁园离长信宫有些距离,与宫内望见的却是同一片天空,昨儿个他们都瞧见了,那样的高度,那样鲜艳的眼色……彭越咂咂嘴,似在回味:“大王的心意独特,太后定然很是高兴。”

眼见又有夸赞一轮的趋向,刘越把屁股挪远了些。就在这时,梁园令吕玢匆匆而来:“大王,大王!”

他跑得微胖的身子都在抖,面上满是激动:“工坊……”

吕玢喘了口气,笑眯眯道:“钜子让您前去看看。”目光转向韩信和彭越,连忙道:“二位司马也来。”

五月的时候,墨者共同选出了新钜子,由工坊的负责人郑黍担任。其中也有苏缓的强烈意愿——历代钜子都是贤者胜任,能够带领墨家走向复兴,他一个孩童拿着没用,在他看来,师叔早就该接过令牌了。

能让梁园令亲自报信,工坊的消息定然不会小。刘越一骨碌起身,韩信彭越对视一眼,大步跟上前。

叫他们去,难不成和军中有关?

……

蒯通回来的时候,牵着一匹同样温顺的小马,举目望去,四周空无一人。

蒯通:“……”

人呢??.

刘越站在一把巨型弩机的前方。

弩身安装在木箱之上,具有不凡的重量,木头颜色是原汁原味的棕黄。最前端的棱状箭尖熠熠生辉,焕发着冰冷的色泽,任何人走到它面前,脑海都会浮现“霸气”二字,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要择人而噬。

它是目前汉家储备的武库里,从未出现过的弩机型号。能扛在肩上,也能滚地而行,谁若能扛起它,定是勇士中的勇士。

刘越专注地打量,按捺住跳跃的小心肝,问:“里面装备了机关术?”

郑黍点头,神色不自觉带了自豪,认为这是祖师爷传承机关术以来的巅峰之作:“机关安装在木箱中,大王请看。”

他的手指轻按,霎那间,细微的“咔嚓”声传来,最顶端的木板慢慢掀起,显出内里乾坤。

刘越凑近了看,灰黑色的眼睛亮闪闪。

他研究半晌,这才发现自己看不懂:“……”

算了,专业武器就要专业人士来,他挪开身形,叫彭师傅和韩师傅能够更好地欣赏。

郑黍在一旁解释:“此弩名大黄,也可以称黄肩,取自木材本身的颜色。”取名废的本质暴露,郑黍浑然不觉,他紧张道:“弩分一石至十石,而大黄为十石弩,非力大者不能用。”

十石弩在汉以前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射程到底存疑。墨者们卯着劲儿研制出来,就是奔着最强弩机的名号去的,对于大黄弩的射程威力,却不甚清楚。

原因很简单,他们虽然能打,好像也没有能拉十石弓的力气。

郑黍说着,视线放在魁梧的彭司马身上,听说彭司马能使铁锤……

刘越挪到一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旋即恍然大悟。

试射的来了。

彭越双眼放光,全然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具人。没想到能在梁园看到这样的宝贝,他绕着大黄弩摸了又摸,忍不住道:“韩兄……”

韩信懂他的意思,弩一向是克制骑兵的利器,需要的力气越大,威力越强。英俊的面容浮起笑,满是赞叹与欣赏,紧接着着顿了顿,话音一转:“好弩配英才,不如你来试试。”

彭越正有此意,连忙征求大王的意见。

梁王殿下重重“嗯”了声,彭师傅摩拳擦掌,在众人的钦佩下,扛着大黄弩走出工坊。从前他南征北战,统帅步兵的几个方阵,自然会操作弩,又仔细听了郑黍的指点,连连点头,觉得自己很是可以。

不多时,试射的地方找到了,远处是山,山脚无人,也没有人路过的痕迹。

彭越擦了把汗,气沉丹田,双膝微微屈起,左手握弩,右手拉动把柄,瞧着举重若轻,连青筋都没有露。

只听“咻”的一声,绑有白羽的特制箭矢破空而出,如一柄利剑,眨眼不见了踪影!

跟在师叔身后的苏缓看傻了,刘越也是一愣。墨者们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依旧出乎意料,因为彭司马的举动太过轻松。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彭越笑呵呵地放下弩机,动了动肩膀。很久没有这样表现的机会了,霸王从前可是邀他举鼎过!

他得意地想说什么,韩信微微一笑,忽而提醒道:“该取箭了。”

众人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试射的重点,忙一拥而上,越过了待在原地的彭师傅。

彭越:“……”

他怀疑韩信在针对他,但他没有证据。

不知过了多久,墨者终于在相隔几百米的石缝中发现箭矢,然而箭矢已然入石三分,拔都拔不出来!

如斯恐怖。

第112章

连墨家人自己都没有想到, 第一次试射能够如此轰动。

他们遥遥望向彭越,不由琢磨起来,这要是射在人身上……

郑黍不由露出笑容, 直觉告诉他, 最强弩机的研制, 好像成功了。

可惜没有大文学家在场, 否则当场来一发《大黄赋》, 彭司马将以光速名扬天下。他们围着巨石研究, 半晌决定放弃, 因为嵌入石缝的箭矢实在难以撼动。

身旁忽而冒出一个脑袋,是梁王。

刘越眼底闪动着雀跃, 求知若渴地问:“射程是多少?”

这块石头要好好收藏起来, 当做彭师傅勇武无双的证明。

一架弩机的威力, 由持弩的人,还有弩本身决定, 二者相得益彰。对于弩机的射程,墨者们有自己的测量方式, 几人遵循大王的指示, 连忙散开化作黑点, 手持铜尺皮绳, 进行一种看不懂的接力活动。

迟一步找过来的彭越惊呆了。他急不可耐地凑上前, 似要把巨石看出一朵花,扯着韩信道:“它它它它它……”

我滴乖乖,杀器, 简直是大杀器,从前的弩机全都不能比,别说一人一马, 五个匈奴人站一列都会被串成串吧!

韩信缓缓点头。

见彭越熄了炫耀自己的心,他便也不动声色地恢复常态,在心底快速分析,若是大黄弩运用在战场上,该摆成什么阵,什么时机去用它,此弩虽然块头大,射程够远,能够杀人于无形。

——同样是刺杀利器。

不知过了多久,射程测量好了,转化一番,就是后世的三百米。

刘越被这个数字一震,加上最近出现的亩产四石,好消息接二连三,对于大汉来说,都是喜事中的喜事。

彭司马静默良久,咽了咽口水,当即和郑黍套近乎,竖大拇指道:“郑博士,大黄弩如能量产,第一个就要装备我们梁园呐。”嘿嘿,他分到的一定要比韩信多几架。

郑黍抵挡不住他的热情,然而彭司马作为工具人的使命还没结束。

刘越收好心中雀跃,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悄悄提醒:“师傅,试射怎么可能只有一次。”

彭师傅:“……噢。”

原来是这样吗?

试到最后,算算打了标记的箭矢,一共有几十支,射程维持在三百米的平均数,几乎没有太大的波动。一个上午耗费过去,彭越接连不断地做工具人,终于感受到了亿点点力不从心,他抹了把汗,唉声叹气:“韩兄啊,我能抡四十石铁锤,也觉得有些累了。”

韩信本想替他分担分担,自己虽没有彭越那么壮,十石弓却是能拉,谁知道听见这么一番话。

他站远了些,冷酷无情道:“继续。”

彭越确定以及肯定了,淮阴侯在嫉妒他!

……

在梁王殿下这里,任何好东西出世,都要经过宫中展示这一环节,除却出世不久的黑火药——刚刚炸了吴王府,这个时候展示有些不合适,会露馅。

嗯,先同母后报备就好,等制作能够稳定下来,方能显露在人前。

等验证完大黄弩本身是安全的,射程威力也都记录下来,刘越恨不能颁发一个优秀员工奖,郑重地对郑黍几人道:“即刻随我进宫一趟,为母后介绍此弩。”

语罢,他想起什么,关怀地问:“墨苑创办得怎么样了?”

墨苑仿照的是学宫性质,它建在梁园周边,上林苑的东北角,自从落地以来,堪称欣欣向荣。长安城多的是趋利避害的人,也多的是揣摩太后喜好的人,眼见着舞阳侯大将军头一个送儿子,紧接着,九卿之一的阳少府也把次子送进墨苑,他们回过味来,求学者日益增多。

其中一半是勋贵子弟,为求镀金而去,放在从前郑黍绝不会收,觉得他们求学的目的并不纯粹,但如今他想明白了,他们相里氏一脉都想明白了。儒家奉行有教无类,墨家更是,能让沉寂百年的墨学复兴,让更多有影响力的弟子承继衣钵,学习机关术,哪怕只有丝毫,也是好的。吃不了苦的人自会离开,而勋贵此举,何尝不是无声的支持?

他感激道:“一切顺利,太后与大王恩德,黍永不能忘。”

说完,郑黍就被打包进了宫,连带着大黄弩的主要制作人员。

一路上,刘越似想到了什么,不经意地问他:“此物总是工坊的功劳,与我的灵感无关吧。”他实在是怕了陈买了。

一旁的苏缓觉得这话不对。连工坊都是大王造的,他们怎能忘恩负义??

苏缓急了:“大王收容我们,供给资金,我们如何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刘越:“……”

他安慰自己,至少这个理由很是正当,不会给小天才的名声更添一把火。

回到宫中,刘越觉得见证奇迹的时刻,不能少了吴王的身影。他软软地对吕雉说,他有一个大惊喜给母后瞧,邀请重臣的同时,也一定要邀请吴王来看。

又是烟花,又有大惊喜,吕雉实在被勾起了好奇心,笑着问他是什么。

刘越眨巴眼,说要保密:“吴王兄不是要归国了么?越儿有好东西给他瞧。”

于是收拾行囊的吴王刘濞,又陡然收到了太后的“邀请”。他手一颤,对前来的使者笑道:“明公勿怪,寡人这就随你入宫。”

吴王虽然笑着,眼神阴郁,心态有些崩。任谁即将离开长安,返回封国的时候,再入长乐都不会觉得高兴,何况今早又有营陵侯前来拜访,话里话外都是敌视,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若不是刘濞维持着好涵养,早就吐血三升,拂袖送客了。

他实在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营陵侯,叫他眼底充斥着恨意!刘濞心里不安,掀帘往宫门望去,只觉那是一张血盆大口,能够吞噬所有人。

到了长信宫,谁知丞相领头,其余二公九卿都在。他们跺一跺脚,能让朝堂抖三抖,而除了天子与梁王外,也唯有他一个诸侯王在。

吴王实在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直至一个庞然大物缓缓滚来,他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是一架弩。

吴王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弩机,紧接着,墨者们开始讲解:“此物名为大黄,力十石……”

因为彭师傅不便露面,在宫中当值的冯唐被太后宣召,在旁聆听。吴王双手微蜷,跟着重臣们行至内殿桃林,这里被清了场,宫人们皆是离开。桃林的前方便是竹林,保密性极强,也不必担心出人命。

桃林四处空旷,只听梁王一声令下,专业对口、熟识弓弩的冯唐开始演示。

只听一声巨响,恍惚间,吴王以为射中了自己的胸膛——

他心一痛,嘴唇倏而紫了。

第113章

等测量的结果出来, 不亚于石破天惊。

箭矢穿竹而过,崩裂了坚硬的竹片,最后陷进土壤, 只留一截白羽在外头。

重臣们久久回不过神, 忍不住走上前检验, 这样的弩, 这样的弩……

刘越将吴王的神色尽收眼底, 轻轻一眨。

制作大黄弩所需的技术与原理, 远比普通的弩机复杂, 要质量极高的精铁,千锤百炼的锻造, 何况还运用了机关术。如果光看外表就能造出来, 那墨家钜子也就不用混了, 吴王刘濞当然没有这个本事。

邀请的目的达到了,下一步就该送客, 刘越关怀道:“吴王兄面露冷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这话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刘濞额角抽动着, 头晕耳鸣, 一时间想要否认。

吕雉与小儿子心有灵犀, 感受到衣袖被轻扯, 霎时目露纵容, 轻飘飘对刘濞道:“既有不舒服,就别想着逞强,下回观赏也是一样的。来人。”

大长秋快步上前:“太后。”

于是欣赏完新弩机的刘濞很快被带出去, 请往太医署让医官诊治。

梁王想要排挤吴王的心,太后接收到了,在场重臣隐约领悟过来。他们原先他们还觉得奇怪, 新式弩的演示为何要邀请吴王,一个遭受天罚、口碑骤跌的诸侯王,现在么……

定然是吴王做了什么事,叫梁王不高兴了。

梁王殿下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呀。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大黄弩上。曹参捋着短须,指着它道:“这是对付射雕者的利器。”

重臣们连连点头。从前征战沙场的周勃更是心痒难耐,自认力气尚有,亲自体验了一遭,最后大汗淋漓,却是成功射出了白羽,惹得众人大声叫好。他痛快地放下弩,自己尚未完全老啊!

皇帝眼里浮现动容,重臣一个个喜上眉梢。

能不高兴么?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亩产四石成了现实,又来一个大黄弩,他们走路上朝都带风。

若是放在从前,陈平高兴的同时,总会有一丝丝别扭,认为大黄弩夺去了新式肥的风头,但如今不一样了。他真心实意觉得好,余光瞥向手舞足蹈的少府令,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

大黄弩的生产,最后不还得靠少府?

这世道,百花齐放才是正理,你好我好大家好嘛!他已经向大王借用了徐生,过些日子带他去卫尉衙门锻炼,送他一个光明的前程。

阳少府摸摸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是谁在念叨他?回过神来,阳少府热泪盈眶,自家次子算是拜对门了,墨家看来也不比农家差。

最后由曹丞相进行总结,陇西大旱翻了篇,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推广新种新法,等候大黄弩量产,只是一个紧要问题不容忽视——大黄弩的管控必须严格,进出武库必须登记,一旦流出,相关人员都得议罪。

这等利器用来刺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吕雉边走边聆听,与众人回到前殿:“卿等说的有理。”

毕竟只是展示,有关大黄弩的详细条例之后再议,当下最重要的是论功行赏。

说到奖赏,大臣们条件反射似的朝梁王看去。

刘越:“……”

看他做什么,他只是怀揣咸鱼梦想的幕后人。

刘越坐得端端正正,假装看不见众人的目光,不经意地伸出胖手,在脸上挠了挠,挡住。

对于创造它的大功臣,吕雉含着笑,看向郑黍为首的墨家人,对臣子们道:“哀家欲册郑黍为少府司造史,秩一千石,麾下亦可招揽墨者,众卿以为如何?”

除了心里一个咯噔,掀起惊涛骇浪的叔孙通,众臣沉吟片刻,都没什么意见。

在董博士成为搜粟都尉的当下,郑博士封官显然是板上钉钉,而两个官职,太后都安排得极为巧妙。一个由内史管辖,专司农事,一个由少府管辖,专司造械,都合了他们的专长,且不会被朝堂的明争暗斗席卷。

官身又与白身不同,拥有实现抱负的机会,毕竟在大势之下,农家墨家的力量太小太小了,若把他们安排到权势中央,反对之声定然甚众。

这般安排,是对诸子百家的鼓舞与振奋,同时也是一种遏制。若墨家大行其道,在朝堂拥有极高的话语权,再来一出“为非战赴死”,像追寻田横自尽的前任钜子一样,太后难道就睡得安稳吗?

允许开设一家墨学,足够了。更多的,她也不会同意,她在静待墨家的改变。

准确的说,是诸子百家的改变,太后允许他们心怀抱负,但这个抱负,只能为辅佐君王。她的眼里是汉家江山的永固——御史大夫周昌相信这一点,故而当初双龙凶兆出现的时候,齐鲁歌谣传入耳朵,他反对得最是激烈。

视线转开,移到托腮的刘越身上,周昌顿了顿,板正的面容温和下来。

嗯,太后眼里还有梁王殿下。

虽然已经有很多回赏赐,但在墨者们看来,授官等同给予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远胜金银和博士之位,叫他们激动得不能自已。郑黍再三谢恩,坚毅面容沉稳,却悄然红了眼眶。

红红的痕迹很快消失不见,他在心底问道,师兄,你看见了吗?

若不是小缓遇见大王,他们不会有今日这番际遇。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当以毕生报之!

很快,郑黍沉思起来,大王给他们科普过,农家董博士的官职可是秩两千石。亩产提高,拯救的是黎民百姓,他们的弩机还是稍逊一筹,若他想要升官,带领师兄弟们一道,可要再努力点才行。

刘越忽而有些鼻子痒痒。

他不知道墨家钜子激起了奋斗的心思,否则定会感动得竖大拇指。而在众臣看来,郑黍的谢恩很正常,很是发自内心,但……

总觉得少了什么。

是什么呢?

刘越正襟危坐,极为低调。

一路上被大王耳提面命,在母后跟前不许提他,郑黍显然是听进去了,强忍住给大王请赏的念头,坚持到了最后。

堪称一场奇迹!

然而依旧有人不会忘记,墨者们在哪里居住,大黄弩又是在哪里制造出来的,尤其是无时无刻不关怀幼弟的刘盈。

他温柔道:“梁园工坊都是越儿筹钱,没有用过朕与母后的一分一毫,依朕看,得再划些庄子才好。”

众臣恍然大悟。

原来少了对大王的夸赞,他们不住点头,可不是么?

陈平当即道:“太后,梁王殿下的功可不能丢啊。”

吕雉笑道:“就依皇帝的说法,再划些庄子给梁园……”

还是躲不过焦点命运的刘越:“……”

小手变得无处安放,他沉默片刻,从腮帮子挪开,啪嗒放到了腿上。

前殿一片欢声笑语,围着大黄弩啧啧称奇,只除了两个人不高兴,不快乐。

一个是奉常叔孙通,一个是吴王。

叔孙通原本喜气洋洋,可一想到大黄弩的制造人,他就别扭起来,现在倒好,墨家人封了官了,再升几下就该和他平起平坐了,他郁闷,恨不能送几大叠草纸给儒门内部的古板师叔。

吴王闭着眼,眼前闪过大黄弩试射的一幕幕,心越来越冷的同时,头越来越疼。若太后要削了他的第二郡,他能如何?

他还能如何??

如此巨弩,他从未见过,刺杀一个人岂非轻轻松松。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逃过!

侍从拿着太医署配来的草药,跟在主子后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等回了府,吴王久久不言,忽而听闻外边通报,说自称梁园化学家的徐名士来了,还带了许多物件。

刘濞睁开眼,此人他知道,身具太后册封的封号,虽是方士,却早已摆脱方士之名,乃是长乐宫的红人。他想怒斥一声滚,半晌冷静道:“请进来。”

临近归国,须得万般谨慎,不能再出意外了。梁王那兔崽子开了个好借口,他怕太后借身体不舒服之名,将他永久地留在长安……

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话虽冷静,太阳穴却是扯了筋似的痛。等到黝黑的徐生笑容满面,为他展示身后灰蒙蒙的绿色玉块,吴王有了一瞬间怔愣。

那“玉”还不是一块,而是十数块,胡乱地堆叠在地上。徐生谢过帮忙搬东西的家丁,仙气飘飘地对吴王道:“吴王殿下请看,此乃不输和氏璧的珍宝,齐王十分喜欢,曾用三百万钱向我们大王采购呢。”

刘濞嘴角抽搐,脸一瞬间黑了,甚至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杀意。

不输和氏璧的珍宝?

就这几块破石头??!就当是玉好了,颜色不剔透,杂质几乎要破石而出,拿他当傻子忽悠??

徐生才不说他带来的琉璃,都是次品中的次品,扔大街没人要的那种。毕竟奉大王之命,要把它办得漂漂亮亮才行,才有机会摆脱卫尉的折磨。

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给刘濞推销,大方地表示这一堆玉璧,三百万就给您带走。要是让齐王殿下知道,他一定悔恨不迭,三百万才带走了一块,如何也比不过吴王您啊!

刘濞强忍将他乱棍打死的冲动,准备好声好气地送他走。

徐生见忽悠不动,叹了口气,准备搬出最终武器。

他以高人的姿态道:“看来这些玉璧,与您有缘无分。梁王殿下早已征得太后同意,说您若不要,想着即刻归国,这些玉璧摆在长信宫也不错,就放在前殿,人人都能看见。小道这就回宫复命,小道叨扰殿下了。”

吴王:“……”

梁王……太后……

脑子传来惊天动地的嗡鸣声,他自动将徐生的话翻译成:太后知道玉璧这一茬,这是他归国的买命钱。

吴王眼底现出血丝,手指攥成一团:“上好的玉璧,让人瞧着心醉……寡人从未看见过如此品质的好玉,远超和氏璧!我买。”

徐生眉开眼笑:“好嘞!”

他一顿,重重拍了自己一下,飘逸地道:“好。不知大王是打欠条,还是付现钱?”

“……欠条,加现钱一百万。”吴王眼睁睁望着他远去,留了一堆破石块在脚边,沉默许久。

伴随着天旋地转,他的嘴角洇出血丝,眼前黑白雪花闪烁,离昏迷只差一线。他强撑在高座上,挥退侍从的搀扶,慢慢地坐直身子,一笔一划撰写送往长信宫的奏疏。

等到夕阳西下,长信宫派来的谒者微微笑着,说太后准许大王明日归国,不必再去宫里拜别,吴王心底的那口气,松了。

谒者前脚离开,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彻底晕厥过去。

昏厥前,他死死抓着近侍的手:“不能请太医令。等到明早太阳升起,把寡人驮上马车,伪装起来,运、也要运回国……”

霎时哭叫一片:“大王——大王——”.

刘越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引来吕雉的担忧:“是不是着凉了?”

太后摸向儿子的额头,刘越乖乖给她摸:“越儿换季的时候都有好好盖被子。”

吕雉这才放下心,回过身,给任命郑黍为官的诏书盖印。

刘越坐在母后身边,看她盖印,一边琢磨对徐生的安排。

他教徐生的话,都是他编的。徐大化学家是一个好用的属下,折在卫尉衙门里头怪可惜,不如追着吴王的马车走,等一到吴国,率先追回欠条的二百万钱?

也可以逃脱陈师傅的追踪,让天长地久的恨意渐渐淡去,实在是一举两得。

再派一队卫士保护他,就这么定了!

第114章

吴王回到封地的那天, 王宫兵荒马乱,医者愁云惨淡。

按名医的说法,便是大王怒急攻心, 恐有损伤心脉之嫌。

这位名医虽然年轻, 名声却很响亮, 是云游到此的扁鹊后人, 少时四处求师, 得到了扁鹊世家的真传。他这般说, 众人实在不敢相信, 可吴王一路昏迷,是被马车运回来的, 这又怎么解释?

王后泪流不止, 召了随吴王进京的近臣到后殿, 冷冷问:“大王何故至此?”

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长安来人, 持节将豫章郡正式切割,更收回了有关郡县的印信, 从此之后, 豫章郡的赋税收成、官员任命再与吴国无关。

豫章郡可是有延绵不绝的铜矿啊, 王后六神无主, 不敢反抗太后的决议, 因为她的丈夫还留在长安,可使者告诉她,这是吴王亲自去求的!

“他说大王受了天罚, 可是真?!”王后的声音愈发尖锐。

长安的使者不知有意无意,一路上半遮半掩,吴国百姓怕是都知晓了这件事。可偏偏私底下传播得朦胧, 并没有个确切的消息,反而更引发吴地百姓的探究!加上豫章郡的划分,倒让他们更加相信天罚是真的,惶惶然了起来,更有愚昧的百姓,竟是期盼换个吴王。

单凭王后一人,如何控制得住汹涌的舆论,她问策吴国相,谁知国相只是摇头,并不言语。

她的心更沉,吴国相是先帝任命,等同于先帝心腹,从前辅佐大王尽心竭力,更不知道豫章矿脉的存在,可如今像是换了个人,是不是长安下达了什么指令?

近臣嘴巴苦涩,像含了三斤黄连。

何止是天罚,大王进京一趟,实在被折腾惨了。不割一郡就要进太庙,谁受得住?紧接着又是烟花,又是亩产四石,又是新弩机和一大堆破烂玉璧,像是约好了一般,向他们展现太后治下的强盛,明晃晃的恶意袭来,便是铁打的将军也受不了刺激。

形势不容乐观,事关太后,他们更要谨言慎行,谁知道吴国有没有长信宫安插的探子。他使劲摇头,低声说:“大王深有苦衷,还望王后不要追问了。”

王后便不再问,眼底浮现出惊惧。

幸而有扁鹊传人在,说吴王的性命无忧,心病十分严重,能不能挺过来,全靠大王自身。他试几次针灸,再开一方清心降火的药,如果毫无用处,那他也束手无策了。

针灸很是成功,刘濞呕出一口淤血,最后悠悠转醒。扁鹊传人精心照料了几日,刘濞像是沉疴尽去,想通了,也能够下床行走了,过了三日,骑马变得不再困难。

近侍们欣喜若狂,又过了两日,扁鹊传人因为师父传召,不得不北上尽孝,推拒了册他为吴国太医令的聘请。王后虽然遗憾,却还是赏以重金盘缠,派人护送他至国界线。

如此年轻的国手,可遇不可逼迫,谁知道还有没有求到他头上的时候?但到底担忧丈夫的心病再发,她暗地里吩咐武士,悄悄跟着扁鹊传人,看他的目的地在何处,以后也好明确去请。

谁知出发的当晚,吴国武士就跟丢了。

王后叹了口气,不再强求,第二天,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吴国的都城——隶属会稽郡的吴县。

徐生掀开帘,一张脸晒得更黑了,像个具有仙气的瘦猴。他日夜赶路,颠得屁股疼,实在是受不了了,后来一想,能不被曲逆侯折磨,怎么样都是好的!

大王这是关怀他,体谅他啊。

徐生呼出一口气,终于有闲心打量吴国的治所。吴县临近大湖,瞧着行人如织,气候较为湿热,也因吴王上任时间不久,与宫中文献记载的差别不大。那黄澄澄的一片……是在晒盐?

也对,吴国临海,大海离吴县并不远。他暗暗记下所见所闻,惊觉还不够,掏出白纸奋笔疾书,在纸上留下自己的鬼画符。

大王和他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徐生深以为然。

到了王宫地界,不期然被刀戟拦下,武士警惕地望着马车周围的守卫,喝道:“什么人?”

徐生连忙递去长信宫的印信,是大王塞给他的,据说有了这个,各地都能畅通无阻:“吴王殿下欠我们大王两百万钱,小道前来讨要。”

武士:“……”

武士灵魂像是出了窍,虽然这话听着很离谱,但他不敢怠慢,接过印信连忙求证。

临近吴王所居的大殿,武士没有料到,竟是大王亲自接见。刘濞看着印信,整张脸似蒙上阴翳,他的语速很慢,双手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武士拱手,重复了一遍:“那人自称小道,说、说大王欠他们大王两百万钱。”

吴王:“……”

吴王只觉心血沸腾,逐渐转化为淤血,又一次堵上他的喉咙。他闭上眼睛,太阳穴的疼痛逐渐剧烈。

近侍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大王!”.

随着董安国师徒正式就职,亩产四石的喜气渐渐在上林苑发酵,但大体还处在保密中。

关中是老刘家的基本盘,他们信任君王,信任太后,适合率先宣传新施肥法,但总的来说,宫廷样本还是太少了,需要更大更广的试验田,方能与天下百姓分享,“试验田”丰收之日,就是推行天下之时。

这般算起来,还是大黄弩应用得更快一些。经过将军们商议,头一批生产的数量暂且定在两百架,周期为一年。制巨型弩的资金是惊人的,可以用“烧钱”概括,何况少府储存的精铁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两百架,已经是目前的极限了。

国库富了没一会儿,又因旱灾支出颇多,三公九卿都觉心痛,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归中央直辖的豫章郡发现了铜矿。

铜能铸钱,铜山放在此时,说是金山也不为过。

数座矿山组成的一大条矿脉,裸露出开凿的痕迹,因为长安派人的速度太快,还来不及遮掩,暴露在新任郡守的眼皮子底下。郡守飞速上报长安,太后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随即温和道:“哀家可不能坐实与侄儿抢矿脉的名声,就赐吴王上好的绢布,留做一年四季的孝服。”

大长秋差点笑出声,连忙去准备了。

梁王殿下近来跟着一条亦步亦趋的小尾巴,小尾巴不是别人,正是建成侯府的二公子吕禄。建成侯恨铁不成钢,希望他能学一学留侯世子与曲逆侯世子,再不济,也别成日在家里鬼鬼祟祟,以为他做贼呢。

吕禄重新恢复了留宿生活而不是走读,日日面对恐怖的表弟,小心肝再次跳了起来。

幸而没有抄书的活计,大王也得学骑马,上完天禄阁的课,他能美滋滋地干自己的事,而不被人发现……发现……

吕禄呆滞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刘越,刘越居高临下,朝他伸出手。

刘越实在不想揭穿他,最终改变了主意,因为吕禄简直在脑袋上刻了四个大字“我不对劲”,不揭穿对不起自己。

他板着包子脸,示意周亚夫擒住吕禄的手,周亚夫顿时照做,刘越慢慢吞吞,从他的枕头下取出一块土。

说是土也不恰当,而是烧制的土印。刘越翻过来瞧,越看越觉得眼熟,那雕了大半的纹案,有亿点点像军队的兵符。

还是很久以前在先帝的永寿殿瞧见的。

兵符的意义非同凡响,若有掌控一军的将帅领兵在外,将帅一半,君王一半,可以说在绝大部分时候,士卒认符不认人。最高规格的总兵符叫做虎符,在他母后的手中,用以节制、调动天下兵马。

而吕禄这块,刻得还挺真。

刘越捧着土印,左看右看,实在不敢相信吕禄开窍了,灵光得连脑袋都不要了:“你摹的是谁的兵符?”

吕禄挣扎不过,耷拉着脸颊,十分诚实:“我爹。”

刘越:“……”

他沉思片刻:“你很孝顺。”

第115章

建成侯在先帝当政的时候, 与樊哙几人一样掌控一军,因为驻扎在关中,与长安离得近, 故而时常回府居住。要是让他舅舅知道, 表哥的屁股都得打烂——偷盗兵符是死罪, 临摹怕也差不多。

吕禄凭借一己之力, 欲拉整个建成侯府下水, 这是何等的孝顺啊。

刘越心服口服。

他对惊呆的周亚夫道:“不要放开他。”

继而抱着土印, 从床底下翻出三把刻刀, 刀头有粗有细,堪称十分称职的作案工具。人证物证俱全, 躲是躲不成了, 吕禄束手就擒, 寝殿开始正式的三堂会审。

刘越“啪”地按下土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吕禄悄悄抬起头, 触及大王冰冷中带着凶狠,凶狠中掺杂意味深长的目光, 霎时一个哆嗦。

久远的回忆接踵而至, 他被亲爹追着逃, 养伤养了几天几夜才好, 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而今梦回从前,他缩着脖子,什么都交代了。

——吕禄雕刻土印, 没有造反的意图,也没有坑爹的自觉,不过是近来发掘的新爱好, 源于他和小伙伴打的一个赌。

有这么一些人,作为彻侯二代,上有继承爵位的哥哥,他们吃喝不愁,不必承担长辈给予的压力,渐渐的,形成聚在一块玩的小团体。吕禄就是小团体的带头人,谁叫他是太后亲侄,是吕家子弟,更是一些小伙伴隐晦讨好的对象。

要知道彻侯也分三六九等,食邑多的话语权大,顶尖的如瓒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建成侯吕释之、曲周侯郦商也不赖,都是能随意进出长乐宫的人。有些食邑小、功劳少的,几年见不到陛下太后一面,大朝议上堪堪挨个席位的边,只能削尖脑袋往上挤。

对于势力小的彻侯来说,自家儿子和建成侯家的交好,他们乐见其成。

小团体一共两个带头人,建成侯次子吕禄,曲周侯次子郦寄,都是一等一的彻侯之子,平日前呼后拥,排场极大,上街斗鸡,好不乐哉。但自从吕禄做了梁王伴读,出门的机会越来越少,许久没有同他们联系,小伙伴们便失了主心骨似的哀怨起来。

尤其是与吕禄关系最好,年纪相仿的挚友郦寄,前些日子见了他扭头就走。吕禄深觉内疚,连忙拉住郦寄,表达自己的歉意,好不容易说得郦寄松了口。

他勉强开口:“你要是还愿意和我们玩游戏,夺得头名我就原谅你。”

吕禄忙问:“什么游戏?”

郦寄顿了好一会儿:“雕刻游戏。”说着翻出土印,笑眯眯道:“看,这是我爹的将军印,真不真?”

土印在吕禄面前晃了晃,很快收了回去。吕禄没看清楚,却明白了规则,这是在比谁刻得最真,仿得最像,在比画画和雕字的能力呢。

郦寄是他最好的朋友,吕禄实在被冷待弄得难受,他心一热,立马答应下来:“我一定会获得头名。”

郦寄却是不信,冷笑道:“你忙着进宫读书,哪里还有空闲?我刻的可是将军印!能超越它的只有兵符。”

他说的不错,郦寄的爹郦商已经是和樊哙同阶的大将军了,世间几人能比?

瞧他又要走开,吕禄十分焦急,片刻眼睛一亮,发誓自己会拿到头名,输的人要给对方一百金。也许是一百金的数目震住了郦寄,对方最终同意了。

就这样,吕禄把主意打到了亲爹的兵符头上。

三堂会审的压力太大,说完来龙去脉,吕禄长长地抽泣一声,说他不想失去一百金,更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

刘越:“……”

周亚夫:“……”

刘越沉默半晌,冷酷极了:“哦。”

这就是你孝顺亲爹的理由?

话说回来,此印的图案栩栩如生,如果把它雕刻完全,怕是能以假乱真。

……难道表哥是个点错技能点的天才……

刘越继续盘问,问吕禄学了几天。

吕禄拼命摇头:“没学。”

原来还是自学成才,刘越眯起眼睛。

他吩咐周亚夫押好“犯人”,回寝殿翻出属于自己的梁王金印,又脚步轻巧地回到原处,给表哥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来试一试,刻剩下的小半边。”

吕禄望望恐怖的表弟,又望望梁王金印,呆住了。

在他爹的兵符上作画,岂不是破坏赌约?但这话他不敢说,求生欲促使他坐到桌案后,仔仔细细盯着金印看。一刻钟后,吕禄捧起土印,委委屈屈地雕刻起来。

刻着刻着,他仿佛陷入一个奇妙的境界,手腕一气呵成,毫无停顿。周亚夫忍不住望向大王,像,像极了,如果涂上红泥,活脱脱就是小半边的梁王金印!

刘越再看表哥的目光,和之前大不相同。

冷酷褪去,变得三分慈爱,四分感慨,三分期盼智障改邪归正,他慢吞吞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就告诉舅舅,他不会揍你,只会把你回炉重造。”

周亚夫严肃着包子脸,配合地做出威胁的动作。

吕禄不住地哆嗦,俊秀的脸蛋写满惊恐。

刘越想了想,道:“下午没有太傅的课,去约你最好的朋友玩,玩的越尽兴越好,再告诉他一百金没有了,被你爹没收了。”

又补充一句:“孤派人监督你。”

吕禄:“…………”.

建成侯府二公子与曲周侯府二公子感情极好,连带着两府的仆从都知道。等吕禄身边的仆从上门,郦寄很快收到消息,笑容扬起又隐去:“知道了,我这就出府。”

多年来,各家侯府的收入水准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早已不复大汉刚开国的穷困,至少能够找出相同颜色的马匹拉车。

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身着细缎,来到与好友见面的地方。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午,吃什么玩什么,都有吕禄抢着付账,这也是小团体出门的常态了。

谁知临近离别,得到一百金被没收的“噩耗”,郦寄当即拉下了脸。

吕禄有很多零花钱,虽然他的父亲越发严厉,却从未收束他的消费。吕禄的大哥吕则也宠他,太后还时不时赏下东西,所以他的钱包一直鼓着,在所有伙伴中最为富有。

据郦寄所知,宫中的梁王殿下对表哥极好。对他们来说,一百金是笔巨款,而对吕禄来说,拿出一百金虽然困难,却不是不可能。

郦寄强忍着失望,凭借吕禄的脑子,不可能兜了一大圈子只为耍他,从前吕禄嚣张跋扈惯了,这个理由只能是真的。他的思绪有些乱,那他不经意间“告知”营陵侯家的二子,从而透露出去的消息……

建成侯吕释之不是吕禄,吃的盐比他们吃的饭还多!他没收了一百金,却没有责罚儿子,若要仔细往下查,兵符的事……

郦寄忍不住慌乱一瞬,很快收敛情绪,旁敲侧击其中的细节。

见好友没有拂袖离去,吕禄松了口气,还有些小高兴,顿时知无不言——当然,他不敢供出刘越,是在复述基础上的知无不言。

郦寄渐渐沉着,肯定了自己不会露馅。他望向吕禄的钱袋,担忧道:“你被没收了一百金,哪还有钱出来游玩?”

吕禄连忙否认,豪气地拍胸脯:“不要紧,我还藏了些钱呢。大王也送我了很多,你看,钱袋里就放了十金。”

郦寄目光闪了闪,说好。

雕刻游戏中途夭折,郦寄显得十分遗憾,原本想要与食言的吕禄绝交,但伟大友谊拯救了这个想法,郦寄大度地原谅了他。

吕禄感动万分,简直要挤出眼泪花花,付钱付得更卖力了。等到夕阳西下,回宫时分,两个好朋友依依不舍地告别。

……

他们的交谈还有行动,被“监视者”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大王,刘越久久没有说话。

刘越给自己扣上一张痛苦面具,去梁园学骑马的时候,沉着道:“师傅,有件闲事我想管。”

韩信扬眉。

他唯一的学生没有过多同情心,也不喜欢多管闲事,心性够狠也够硬,在从前的他看来,这样的性子最适合征战沙场,做统率万人的大将军。当然,大王的身份注定他不能身先士卒,这也构成了韩师傅唯一的遗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王有了一点点变化,比起幼时更为生动了——脸蛋软,有块心性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怕是太后,还有几位文师傅共同的努力造就的。

他立马感兴趣地问:“什么闲事?”

刘越:“拯救失足儿童。”

韩信:“……”

他望望学生的小身板,最终道:“有了好消息,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师傅。”

刘越一边学武提升自己,一边努力读书、寻找机会,却不想机会自己送上门来,吕禄又被郦寄邀请了。

这回是小团体大聚会,年纪相近的彻侯二代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以吕禄、郦寄马首是瞻,还特意遣散了侍从,觉得侍从跟随的玩乐没有意思。

有梁王统筹和暗中放水,吕禄出行得十分顺利,在隆冬来临前的日子,与小伙伴一道前往东山踏秋。去往东山的路径,是与梁园相反的方向,据说路程不远,风景很好。

不出意外,途中的费用又被吕禄包揽,他被吹捧得飘飘然,笑容像太阳一样灿烂。

秦汉尚武,尤其是勋贵贵族,接近十岁的年纪不会骑马将引来所有人的鄙夷。彻侯二代们一半牵马,一半骑在马背上,来到东山山麓的时候,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游侠包围了。

在这个时代,游侠并非是褒义词,而是贬义词。换个词说就是“混混”——关中游侠横行,也是秦末饥荒所导致的,无法根除,只能引导。

他们是最让官府头疼的群体,拉帮结派、偷盗杀人,叫百姓闻之色变,当然,多数游侠最是尊崇“义”,愿意为了心中的道义舍生赴死。

威望最高的游侠一呼百应,他若自尽,能够引得千百游侠追随自尽,并非是虚名。

但显然,面前的这群游侠坏事做尽,面上的煞气极为明显,他们不为命,只为财。当即有二代笑了,厉声道:“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游侠头子恶声道:“俺管你们是谁,不交出钱袋,别怪俺们不客气。看看方圆百里,这是俺们的地盘,谁敢不要命地来游玩?”

吕禄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遇上了勒索。

扭头望去,侍从们都不在,吕禄后退一步,背脊不自觉沁出冷汗。

他穿的衣料好,在游侠们看来,是最显眼的一头小肥羊,傻气又单纯。一路上抢着付钱的表现,游侠们亦看在眼里,于是他们像约好了一般,其余人都不管,开始围着吕禄转。

被忽视的郦寄焦急道:“你们胆敢,他可是建成侯府的二公子!”

游侠们的脚步停了停,显然在犹豫,半晌,游侠头子呵呵笑道:“建成侯府又怎样,抢的就是贵人。俺们被官府通缉数年,还怕这个?”

其余二代倒吸一口凉气,又提起了心。身为太后亲侄,吕禄要是有一点损伤,他们都没好果子吃,如果只是要财、只是要财……

他们对视一眼,都沉默了,眼看捧着巴结着的对象陷入危机,竟有一股微妙的、奇异的痛快感升起。

有人小声道:“吕兄,不如就给了他们。”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谁叫他们都没携带能打的侍从呢?一群半大孩子,就算天资过人,如何能和刀尖舔血的游侠比拼,只要忍一忍,忍到回程告状,就能把面前的游侠一窝端。

建成侯和曲周侯可是各掌着兵权!

说罢,二代们离得远远的,唯恐陷入包围的会是自己,吕禄攥紧钱袋,泪水在眼眶积蓄。

和小伙伴出游难得,何况计划着踏秋以后大吃一顿,他带足了零钱。这里边足足有四十金,动一动就会有闷响,除此之外还有铜板,放在另一个钱袋里。

劝说的声音很小,吕禄听着,心底的不舒服越发明显,直勾起闷闷的疼。

他低头道:“我、我不想……”

少年们焦躁了。没想到吕禄竟是一根筋,从前嚣张也就罢了,还蠢得脑袋转不过弯,现在给了,等下可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啊!

游侠头子显然没了耐心,面颊的伤疤抽动着,提着刀逼近吕禄。吕禄傻在原地,无法抑制心底的恐惧,求救的目光下意识转向好友。

笑意在郦寄的眼底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吕禄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错觉,心脏被戳了窟窿,漏着冷风,他哆嗦着解下钱袋,眼泪止不住地流。

电光火石间,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两队武士身披甲胄,浑身肃杀之气,从远而近将游侠包围!马蹄踏进山麓,扬起滚滚烟尘,只听“噌”的一声巨响,腰间宝剑齐齐出鞘,散发着雪亮的光芒。

只消一个照面,游侠头子被擒,他握着刀的手剧痛,无力地跌落在地。

领头的武士沉声道:“奉梁王殿下命,绑走,扭送廷尉!”

所有人都傻了。

来者是刘越的护卫队,太后亲自挑选的长乐宫精英,上过战场见过血,武力值和半吊子游侠比起来,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游侠们如同斗败的小鸡仔,浑身发着抖,听到“廷尉”二字,抖得更厉害了。

犯罪之后关押的牢狱也分等级,最高级别的乃廷尉诏狱,关押具有极大影响力的两千石官吏,或是君王议罪之人,譬如前任南阳郡守钱武。

一旦进去,那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不过是一游侠,何德何能关在诏狱里边,便是犯下杀人罪的前任头子,被官府通缉数年,也只是去了普通的长安狱!

他们彻底乱了阵脚,求救的目光投向郦寄。

郦寄挪开目光,心下砰砰砰地跳着,无与伦比的慌乱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