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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吴王给长安修的书信, 口吻异常的谦卑,恭敬。

吴国临海,刘濞认为它是一块不输齐国的宝地, 然而矿脉刚刚发掘, 盐场参差不齐。不经历韬光养晦, 又如何收拢民心、锻炼军队?

刘濞不是狂妄自大的人, 他清醒万分, 自己远没有实力和长安叫板, 唯一的优势胜在年轻。

掌握权柄的太后只要一个不高兴, 便可以用无数理由召他入京,他一个先帝的侄子, 在朝臣之中又有多少香火情。事在人为, 人情都是处出来的, 辟阳侯深受太后宠信,他就做足招待的姿态, 叫辟阳侯在两宫跟前多说好话,除此之外, 请求吊唁的姿态放得越低越好。

他写得潸然泪下, 在心中关怀太后和天子的身体, 表示愿以私人名义, 捐赠一万石盐与粮, 希望二位陛下不要因大旱而烦忧。

请完旨,刘濞定了心。大汉自建国以来,从没有地方诸侯国捐粮给长安的先例, 如今盐粮都是陇西急需的物资,若太后看见,必然有感于他的诚意与恭顺!

吴王使者披星戴月地往长安跑, 一路换了三匹快马,没空去打探长安的消息,只焦急地在公车署等候召见。

长信宫中,看着一万石这个数字,吕雉内心没有多少波动。

相比齐王楚王的以万计数,刘肥更是把多年的存货都掏空了,吴王便显得有些寒碜。

当然,被胖儿子养肥胃口的太后,不会叫心里的想法显示出半点,很快眉梢一挑,“嗯”了声:“叫吴王少带点人手,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哀家准他为父送行。吊唁好了来长安,我许久没见他了,倒还有些想念。”

使者:“……”

没有达到大王预期的目标,使者有些茫然,匍匐在地:“诺。”

直觉有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发生了,他大气不敢喘上一声,慢慢地退了出去。低着头走出宫门,使者火急火燎吩咐下属,打探近来长安发生的大小事。

齐王楚王还未归国,住在长安的王府之中,使者运用吴王交给他的隐秘渠道,终于得知齐王捐赠七万石粮,楚王捐赠两万石粮的消息,霎时眼前一黑,不可置信。

这……这怎么可能??!.

刘越读书习武的间隙,常常往梁园去,并不知道长安多出一个失意人,还和他扯上了少许关系。

陈买最近万分忙碌,像只小蜜蜂勤劳地转着,气质与肤色一日比一日厚重,据说回府的时候,他拒绝了侯府的手部护养,也拒绝了侍女的服侍,吃饭都在思考。

看他这幅呆呆的样,陈平心疼,既心疼长子,又心疼帮着施肥的自己。这段时间,他已经收到无数同僚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差来一句问候,说卫尉辛苦,要不要请太医令瞧瞧?

陈平微笑回应,一概婉拒,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因为陈买,他从前的风评都碎成渣了,至于这些话,乃至暗地里的耻笑,不看不听不理就不会心口疼。不论新式肥有没有用,都获得太后赞赏了,还在乎别的做什么。

——他不觉得儿子鼓捣出来的东西能有大用,但作为父亲,总要加以鼓励,与陈买吃同样的苦,站在同一条战线上,陈买心想。

和曲逆侯世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侍中,自从纸张的生产走上正轨,张不疑更多的随侍天子身边,已经很久没有新差事了。

樊侍中卷着衣袖,拎着一个木桶出来,只觉一股黑气从张侍中身上冒,再看,原来是错觉。他擦擦汗,叹着气对张不疑道:“农忙时节,爹都问我在宫中做些什么。要是他知道我随陛下在后殿施肥,还是偷偷的,都不叫梁王殿下发现,爹会不会打断我的腿?”

也因这个,出宫前他都要沐浴一遍,换身衣裳,生怕被亲爹的狗鼻子闻出来,以为他进了不可描述的地方。

樊伉说着,幽怨极了:“陛下不叫你下田,怕你顾不过来纸坊,我就惨了。不疑,陛下这是偏心,实话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去少府了?”

张不疑望望手中的笔,委婉答:“若你的字写得好看些,不是陛下看了都叹气的地步,奏疏誊抄非你不可。”

说话间,有宫人匆匆前来,说梁王殿下请见陛下,陛下叫侍中过去。

樊伉一喜,做好了冲进浴桶的准备,都怪这个张不疑,耽误了他沐浴的时间。转念一想不对啊:“哪个侍中?”

宫人恭敬地答:“张侍中。”

樊伉:“……”

刘越过来,是为借用张不疑这个科研人才兼管理规划人才。炼丹室等同另类的工坊,如今琉璃又卖出三百万高价,梁王殿下觉得,炼丹室要增加几个,运作的模式也要变一变了。

方士炼丹,不像生产马具那样,更多的是靠天时、靠灵感。有了资金,就可以聘请专业人员进行指点,炸炉另说,首先让琉璃稳定生产——那形似玉璧的配方,徐掌门已经鼓捣出来了,只盼能够进一步得到简化。

张侍中严谨的科研态度,让他记忆犹新,刘越头一个想到了他。左思右量,刘越决定高薪聘请,现在他有钱,可以发三份工资!

他才不会说自己又短暂地忘记了张不疑,心心念念都是方士。

刘越扒拉着皇兄的手,敏锐地察觉到,刘盈的掌心纹路变得粗糙,正欲细看,就被揉了揉发髻:“朕已经叫张侍中前来,越儿尽管用,别和哥哥客气。”

刘越总觉得皇兄有哪里变了。一抬头,温润的气质如初,他终是眨眨眼:“嗯!”

张不疑前来报道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往刘越身上飘,听闻陛下的委派,连忙答应下来,少年严肃的脸变得春光灿烂。

前后变化太过明显,刘越被他看得心虚,蹬蹬蹬走在最前。张不疑连忙跟上,问刘越:“大王所说的徐生,就是化水成冰、细针指南的那个名士么?”

刘越觉得还是要体贴下属,放慢脚步,负手点头。

张不疑心想父亲说得对,大王用人不计出身,就像徐生从前是个小乞儿,被一窝方士收养,如今却有了这样的造化。

天地万物,都有它好的一面,也都有它不足的一面,谁又想得到炼丹炉也有大作用,而今人人排挤的方士,摇身一变成了化学家呢?

曲逆侯世子有曲逆侯相助,就算不善言辞,存在感一向强烈;而父亲爱好养生,从不会在唯一的学生面前说他好话……张不疑心情沉重,感受到外力的压迫和内力的不足,再不努力,大王怕是记不起他这一号人了。

暗中下定决心,张不疑认认真真签署保密制度,参观梁园上下,为日后的工作积蓄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首先效仿纸坊,进行任务分工与赏罚制度,由此可以调动化学家的积极性。其次,取长补短,学习墨家流水线,争取把每一个环节精简到最好!

陡然实行签到制与责任制,方士们是懵逼的。

新到来的侍中,据说极受陛下和大王重视,还张贴了一张作息表,规定几点睡几点起,徐掌门头一次看到的时候,脑袋一片浆糊。

他急急找到张不疑:“侍中官,这睡得太早,该如何吸收月之精华,探索长生之道?”

张不疑:“……”

张不疑脑袋冒出一个问号,片刻缓缓道:“不练长生,练养生。”

徐掌门失魂落魄地走了。徐生苦不堪言,这位张侍中不知为何,盯他盯得最紧,紧到他坐在属于自己的炼丹房内,忽然忘了炼丹的方法。

开始实行新管理的第七天,徐生双目无神,再也找不出之前炸炉的感觉,索然无味间,随意拿了一味黑漆漆的料。

“轰隆——”

沉闷的声响传遍小院,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了他,徐生大惊失色,扯开门向外扑,还是慢了一步,嗷地一声,飞在了半空中。

听到巨响的前一瞬,张不疑带领前来视察的大王,往盛放琉璃的仓库走。

刘越边走边沉思,眼底闪着光亮。卖琉璃的钱,他都分一半捐给国库,让母后不为大旱烦忧,至于能卖多少……楚王还没近距离地接触过,听说未来的造反家吴王也要入京了,长安将要开展诸侯王大聚会,刘越觉得这个时机不能放过。

就交给徐生来办,他会装,仙气飘飘的推销最吸引人。

虽然肤色健康了些,依旧有飘逸的气质,现在……

刘越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个小黑点飞在半空,又啪嗒跌落下来,脚下的大地颤了颤。

第102章

刘越呆愣的瞬间, 张不疑如临大敌,随侍身旁的武士齐齐持剑,密不透风地护在大王跟前!

破碎的木片满天飞, 伴随着一声惨叫, 火星点燃了木片, 攀着徐生黑漆漆的、不复雪白的衣裳往上爬。

他反应得快, 差一点就避免被压的命运, 但还是时运不好, 被气浪掀起又落下, 半只脚没拔出来。徐生犹如被踩尾巴的猫,叫得声嘶力竭:“救火, 救窝——”

方士们被惊动, 脑袋接连探出门, 紧接着大惊失色。对于徐生远超前人的炸炉成果,他们或多或少感觉到畏惧, 终是抛开“神罚”这个念头,取水的取水, 拽人的拽人。

武士们受刘越指挥, 也急急过去帮忙。徐生浑身都湿透了, 被抬出来的时候和落汤鸡没有区别, 不自觉地翘着腿, 双目无神,望着湛蓝的天空。

因着反应神速,徐生浑身没有致命伤, 养一养就好,然而精神上的打击难以弥补。

张侍中,要命啊……

他差点就要和美丽的世界说再见了。

被师弟们抬到半路, 徐生这才发现,大王站在不远处,正若有所思地凝视他。

刘越蹭上前,并不嫌弃徐生黑漆漆的衣物,小手拍拍他的肩:“干得好。”

徐生:“……”

刘越小声地问:“还记得炸炉的配方吗?”

徐生恍惚地点头,经此一遭,他不敢不记在心里,开颅掘地都得把它回忆出来。

刘越呼出一口气,朝张不疑招手,让他挤到担架面前,掏出纸笔:“快记。”

这东西不易储存,运输需要谨慎,一不小心就要成为徐生第二,特别危险。

众人:“…………”

张不疑回味过来,看徐生的眼神变了。

此次炸炉的威力,是试验中最出众的一次。白烟滚滚,声音烈烈,众人或多或少受到惊吓,实则有它必备的因素——新建造的炼丹室还没替换上石屋,徐生放的原料足够,加上闷在炉里,所以闹出的动静响。

客观来看,此神物外形具备,却不如弓弩的杀伤力大,除非量多,又离得极近,否则不会有性命之危。

然而这样就够了,不为杀人,为震慑,成百上千道“神罚”聚集起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张不疑藏住震撼,老老实实地上前,从衣襟掏出纸笔。徐生一见他这张脸,心口都在疼,头一歪厥了过去。

“徐名士?徐名士——”

……

根据张不疑制定的赏罚制度,徐生立下大功,只等伤好之后进行慰问与颁奖,到时组织全体化学家前去观看。

瞧见昏迷不醒的徐生,方士们心有戚戚焉,再一次确定以及肯定,张侍中是魔鬼。

年纪轻轻还是个少年娃,怎么就不能像大王一样,关怀他们,鼓舞他们咧?

炸炉取得阶段性突破,刘越怀揣着小兴奋,坐上回宫的马车。随着炼丹室的规模越来越大,人手不够还需要招人,不如就让徐掌门来负责,把兄弟门派和看不顺眼的方士都招进来,先进行思想教育,再给他们打下手。

嗷呜一口喝完甜浆,他问宦者:“吴王什么时候进长安?”

宦者想了想,结合近来长信宫的情报,忙说:“约在十日内。”

大王对吴王的行程很是关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暗暗记在心里。刘越表示知道了,一手撑着包子脸:“十月中就是母后的生辰,如今快九月了,大兄和三叔可以回国,吴王总要祝寿完再回封地……”

今年给母后的生日礼物,有着落了!

书上说,烟花是黑火药的衍生品,就放一场盛大的烟花,让整个长安都看见。

“这是辟阳侯的信,你瞧瞧。”长信宫中,吕雉将信递给大长秋,“吴王对哀家恭谨,于各郡设立太庙高庙,每隔一月华服祭拜。听说我想见他,祭奠完合阳侯,二话不说就动身了。”

大谒者张泽跪坐在侧,慢慢给太后按揉肩膀,闻言低下头,双手的力道不变。

大长秋接过,深知太后对吴王没有恶感,也没有偏爱,放在平日,一万石盐和粮足以哄得东宫欢心,可惜时机不凑巧,遇上了突然觉悟的齐王。

展开一看,审食其还在信中写:吴王曾在玩笑时候说起与交侯吕产的交情,若是正妻生了儿子,自小就要与吕家定亲,让他们做一对儿女亲家。

儿女亲家……

吕产正是太后的侄儿,大长秋想了想,道:“臣听说过交侯和吴王的交情,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他们常常结伴出游,耍刀弄枪。”

吕雉明显地开怀起来:“原来是这样。难为他有这份心。”

她不再提刘濞,转而说起大儿子:“英儿住在宫里,日日和漪房丫头说话,等闲见不到皇帝一面。二哥昨日进宫,隐晦地问,陛下是不是不喜英儿?郦侯关心妹子,不敢找我,拐着弯探他二叔的口风去了。”

这话大长秋没法接,只是道:“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吕雉叹道:“是这个道理,再等等。”挑选家人子的诏书明岁下发,在那之前,和盈儿挑明了也好,省得叫人看笑话。

又说起小儿子:“借了张侍中,人影就跑不见了,连皇兄常在未央宫做什么都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等梁王回来,太后的笑容一下子高兴万分。大谒者张泽撤开手,恭谨地侍立一旁,看着母子俩喁喁私语,紧接着手牵手,去往膳室用膳。

“母后,宫道两旁为什么要挂花?”

“越儿的生辰快到了,即便不大肆操办,也要好好庆贺。”

“那母后生辰的时候,我也要给您挂花。是天空的花!”

太后的声线满怀笑意:“哀家还没见过天空的花呢……好好好,母后等着。”.

吴王来到长安的这天,觐见太后十分顺利。

刘濞凭征战勇猛著称,从前与朝臣来往不多,却与交侯吕产是说得上话的交情,有吕产在旁,太后对他和颜悦色,明显比召见使者的时候亲切。

吴王心一松,觉得这步棋走对了。吕家的女儿,唯有一人可以成为皇后,入主椒房殿,这个人选给了吕产的大哥一脉,吕产如何会不眼热?

除了皇后,诸侯王的王后同样是绝佳的身份。

他承诺吕产,表达结成亲家的意愿,吕产如何会拒绝。一国王后,就算是偏远之地的诸侯国,也是高高在上尊贵万千,有这个承诺在,加上送往交侯府的重礼,吕产必然会为他周旋,至少保他能够平安回国。

原本有更好的选择,就是鲁元长公主,但她与宣平侯视察封地了,目前不在长安。吴王出宫的时候,面上带笑,心底却是喟叹。

想他刘氏子孙,先帝亲侄,竟要变相地讨好吕家外戚,才能保全安稳。

但,此番觐见太后,不是没有意外之喜……

回到王府,刘濞对送他出宫的大谒者张泽道:“张公,一别数年,寡人要恭喜张公了!”

听到“张公”二字,张泽只觉说不出的激荡,很快摇了摇头,行大礼道:“大王折煞奴婢。大王从前对奴婢的恩,奴婢牢记心中,只盼能够踏实做事,好好侍奉太后。”

刘濞还是沛侯的时候,有回入宫,曾顺手帮了一个遭受欺凌的洒扫宫人,见他形容凄惨,还掏出衣襟的钱袋给他。对于刘濞来说,不过心情好的随手之举,也没问那宫人的名字,万万没想到,当年的宫人如今成了太后跟前的大红人,自从出使匈奴,太后对他一日比一日看重!

刘濞心头火热,如今一试探,张泽果然有报答自己的心思。

他不会探听长信宫的机密,更不会唆使张泽背叛太后,这不是聪明,是蠢。刘濞话锋一转:“张公如何看待燕王,淮南王与临江王?”

张泽也松了一口气,同时感激更浓,吴王没有让他陷入两难之局。他低声回答:“燕王畏惧两宫,淮南王曾私下鞭笞宫人,临江王胆量不大,唯淮南、临江与梁王殿下的关系好。”

刘濞一眼判断张泽所说为真,闻言目光闪烁:“鞭笞?”

张泽便接着细说:“淮南王天生力大,曾持鞭抽打三名宫人,这事瞒得紧,还是淮南王的生母赵姬偷偷藏好那三人,不叫事情暴露。”

自从陛下登基,太后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朝,后宫也懒得约束什么,横竖掀不起风浪。像刘长鞭笞宫人,原本能够瞒得更久,还是被燕王刘恢发现了蛛丝马迹,偷偷叫人禀报于他。

但张泽没有上报。这件事可大可小,还是那句话,淮南王和梁王殿下的关系好,日后同心同力,何必戳破这一层膜,叫淮南王下不了台?

刘濞摇头,半晌喃喃道:“才七岁的年纪,做出如此狠毒之事,张公,你却是想错了。梁王堂弟尚小,正是见贤思齐的年纪,你合该早些上报才是啊。”

这天下是刘氏的天下,不是吕氏的天下!坐在未央宫里的天子软弱,他的吴国也不强,可如今与张泽再遇,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不能放过。

如果先帝的皇子有一个是一个,都被太后厌恶,像赵怀王那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久而久之,天下诸侯王与功臣,必然敌视诸吕,与太后离心。他从张泽的话语得出,燕王本就和众兄弟不和,只除了淮南与临江,这就更好办了。

他压低声音:“张公,你也知晓,吴地与淮南相邻,而寡人不久前在两国交界处,发现了一条铜矿……”

张泽霎时明白了,两国交界处的铜矿,谁都有资格开采,吴王这是想要独占。若淮南王犯错,惹来太后厌恶,不知还能不能去往封地。

与恩人比起来,淮南王算什么?他清秀的面容带笑:“大王静听奴婢的好消息便是。”

刘濞拱起手,诚恳道:“还望张公近前……”

他附耳,和张泽轻声说了几句话。张泽神色变幻,终是答应下来。

……

转眼到了刘越的六岁生辰,鲁元长公主踩着点儿回京。太后于长信宫设立小宴,邀请了亲眷,还有齐楚吴三位诸侯王参加。

没有宫里相邀,刘肥也是要厚着脸皮去的,谁叫幼弟卖给他的宝贝特别合心意,以为占了大便宜,心底总有一丝丝愧疚在。

这些日子,他邀请楚王进府,给楚王叔炫耀宝贝,瞧着刘交震惊的神色,虚荣心大获满足,一个高兴,给刘越的生辰礼又加厚了两分,还特地请了礼者唱名。

等幼弟生辰过后,他就要返回齐国,暂且定在后日出发。

刘越瞧着兴高采烈的大兄,听着一串厚厚的礼单,忽然发现了真善美。

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他总觉得吴王面相阴沉,不是好人。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吴王比起来,齐王顶天叫人傻钱多,他都不好意思再叫养好伤的徐生推销琉璃了。

太后、天子坐在高位,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同处一桌,正埋头吃东西。刘建忽而停下了碗筷,像是在发呆,刘长心生疑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幼弟望着大兄,目露慈祥,像是看着自家傻儿子。

刘长:“……”

他也呆了呆,不多时,殿外传出一声隐约的哭嚎。

哭嚎声离得远,却十分凄厉:“奴婢求太后做主!淮南王骄横跋扈,时常鞭打奴婢,奴婢尚有老人奉养,实在不想死,奴婢三人请求太后做主……”

刘长面色忽而变得苍白。

刘越收回望向大兄的视线,生辰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第103章

宫女的哭嚎很快停止, 像是被长乐宫武士堵住了嘴,而宴席的气氛显得有些杂乱。

这可是梁王的生辰宴,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宫人来捣乱??

看样子还是从淮南王的寝殿跑出来的, 什么鞭打、不想死, 听得满座哗然。

七岁的孩子何至于此!往小了说, 这是骄横, 往大了说, 这是罔顾人命。

谁不知道梁王是两宫共同的心肝宝贝, 不管宫女的状告真不真, 赵姬和淮南王管教不力,任她乱跑, 以致梁王的生辰宴被破坏, 这可是要命的大错。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太后笑容淡了, 陛下也收敛了欣喜。大谒者张泽匆匆而入,与太后低声回禀, 吕雉瞧了瞧刘越,紧接着望向刘长:“长儿, 你有什么话说?”

吴王暗里一惊, 没想到太后居然先询问了刘长。太后此言, 分明是给他辩解的机会……

这简直不符太后冷锐酷烈的作风!这局没法做了。

遗憾之意升起, 又很快消散, 因为淮南王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躲避四面八方望来的视线,偏偏就是不开口。

半晌, 挤出一句:“母后,我、我……”

鲁元长公主蹙起眉,有人惊愕地对视一眼, 这是承认了的意思。

吕雉便不咸不淡地对张泽道:“你去处理了。别叫有关老刘家的风言风语传出去。”

这也是告诫众人,别胡乱地出去宣扬。至于那三个宫女,太后用的是“处理”二字,足以体现她的态度,张泽连忙应是。

刘长的小身板摇摇欲坠,脸色已经不是单纯的苍白可以形容的了。

苍白转为惨白,又化作血一样的通红,是恐惧也是害怕。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和阿娘,将在宫中举步维艰起来,直到一连串脚步声响起,今天的小寿星离开案桌,蹬蹬蹬地走到太后身边。

刘越凑到吕雉耳旁,表达自己的意愿:“母后不要生气。淮南王欠我四十八条牛肉干,我怕他不还,不如让越儿私底下审问三个宫人,更快更精准地掌握他的罪状,过后您狠狠地罚他。”

说罢,又拉了拉刘盈的衣袖,请皇兄当自己的助攻。

虽然刘长默认了,却总给他一股奇怪的感觉,像是哭包四哥再现。

刘恒在大夏宫哭鼻子的一幕幕在脑海回放,如今又来了个刘长,平日里豪爽又开朗——真是人不可貌相,对于其中细节,不知为何,刘越下意识想要了解得清楚。

如果是毫无理由的鞭打……刘越的眼神冷淡下来。放在末日的时候,用鞭子抽人多了去了,他司空见惯,眨都不会眨一下,如今敢在母后眼皮子底下放肆、暴虐,那他的琉璃,都让刘长收购好了。

太后是个宠儿子的太后,见刘越眼巴巴地盯着她,无奈改口,说悄悄话道:“……就依你。”

也因刘越的撒娇,吕雉蓬勃的怒意渐渐消散。她很快回过味来,此事太过凑巧,恐怕是有人想借她的手,惩治淮南王,让刘长名声扫地。

刘越回到席间,一抬头,发现刘长在看他,又很快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他,刘越看了回去,刘长唰一下收回目光,把头垂得更低。

刘越:“……”

刘越不再和他玩你追我逃的游戏,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

有太后发话,生辰宴得以继续进行,仿佛方才的哭嚎不存在。只有刘长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从前了。

他眼神发狠,早知道……早知道将那三个贱婢打死一了百了,也好过今日这样的场景出现!

生辰宴结束时,他浑浑噩噩站起来,忽而听闻一声叫喊:“淮南王殿下,淮南王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是梁王身旁的近侍。

近侍朝刘长行礼,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引他往后殿走。

刘濞眉心微微皱了起来,心下有了不安。

第二次了,事情不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展。据他所知,梁王喜好百工而不喜儒,最厌恶让太后生气的人或事,这是要做什么?

他方才上前,又和太后说了什么?

……

刘越和母后保证,不会在审问上耗费太长时间,今天可是他的生辰。

三个宫人被转移到干净敞亮的内室,身上鞭痕让人不自觉地闭眼。新旧交错,深可见骨,外翻的血肉还渗着红。

鲁元长公主扶着吕雉,想要看看幼弟的审问,跟着来的还有刘盈,见到鞭痕的瞬间惊愕至极,很快转开了眼,神色转为复杂。

内室回荡着像是沉冤得雪的哭嚎声,刘越和刘长的对话响彻其间:“你打的?”

刘长垂下眼,咬牙承认:“我打的。”

刘越又问:“为什么打?”转而小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不会有人嘲笑你,你放心说。”

刘长一愣,眼底涌上热意,点了点头。在他鼓起勇气,终于开口的一瞬间,地上的宫女哭诉道:“梁王殿下,大王鞭打完,不给奴婢水和饭,也不给奴婢伤药,大王想要活活抽死奴婢啊!您若不信,尽可传唤赵……”

“闭嘴!”阿娘的姓氏一出,刘长握紧拳头,目光浮现猩红,还有深切的杀意。母后皇兄都在这里,他快崩溃了,转身就要揍贱婢的脸,刘越立马扯住他的腰,一时间,天生大力竟和勤奋练武斗了个旗鼓相当。

刘越忍住拔剑的冲动,好累。

此情此景,不适合再问理智出走的七岁当事人。他踹了刘长一脚,把刘长推出内室:“做人别那么暴躁。来人,把他们绑起来,用细竹棍撑起眼皮,七天不给睡觉,再问一问,淮南王到底是为了什么鞭打他们。”

七天不给睡觉?

乍一听好似很温和,又好似有玄机,刘长崩溃的脑袋清明一瞬,来不及反应,就被扛麻袋似的扛回了寝宫。

鲁元长公主也回过味来了。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刘长不愿在大众面前揭开,而今这宫女一直激怒他,让那孩子无法完整地分辩,她低声同吕雉道:“母后……”

吕雉颔首:“他们本就伤得重,若严刑拷打,一天都活不了。七天而已,照越儿说的去做。”

事实上没有七天,第四天的时候,三个宫人全撑不下去了。

期间,赵姬想要跪在长信宫外,都给挡下;刘长想要请罪,想要再见刘越的心愿也没有实现。

不能睡觉的滋味叫人疯狂,三个宫人哭着喊着,把隐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个干净。

他们都是在刘长的生母赵姬入狱之时,先帝得知赵姬怀孕后,随手派去照顾她的人。

赵姬被先帝所幸,诞下皇子却不得出狱,像是被先帝遗忘了一样,久而久之,他们也绝望了。他们不敢伤害先帝的血脉,渐渐的,生出欺负主子的快感,用竹鞭抽打,迫使赵姬钻草堆做成的狗洞……谁知一朝反转,还是皇后的太后竟赦免了赵姬!

赵姬与刘长回到了宫中,后来因为代王吃不饱饭的事,皇后清理宫廷,惩治驱逐欺负皇子的宫人,但他们三人最后得以留下。

因为刘长力保他们,不叫他们走。

刘长看见了赵姬身上的鞭伤,他怨,他怒,小小的孩子有了清晰的念头,要叫三个贱婢日日体会阿娘的苦楚,钻狗洞,受鞭打,而不是便宜地用死解脱。

但他太小了,没力气,只能暂且把鞭笞延后。等到六岁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学武,哪里还忍得住,那三个贱婢命硬,平日里藏起来,伤好了接着打,便有了如今新旧交替的伤痕。

说他骄横,倒也没错。刘长没有宫权,不能够私自用刑,再说了,换了别人,谁敢胆大包天的藏人?

淮南王犯有大错,但,一切错的前提是基于孝——

就像赵姬受辱这件事,他闭口不言,就是不愿当着众人的面说。

刘越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有人鞭打他的母后,非挫骨扬灰不足以平怒,就像匈奴,他就算不做咸鱼,也要砍下冒顿的头。

吕雉得知前因后果,轻叹一声。半晌道:“淮南王犯错情有可原,就罚他用膳少一道菜,持续七天吧。日后绝不能再犯,至于那三人,是断断不可回到他手上了,关进永巷,你来处理。”

她对着大长秋开口,大长秋有些傻眼,用膳少一道菜?

吕雉无奈:“越儿出了大力,偏要护着他七哥,哀家还能如何。”

说是这么说,太后却是笑着的,面容欣慰,随即化作冰冷。

“让张泽前来见我。”

以为她的长信宫是摆设,出逃能“凑巧”撞上生日宴?这么多天,再废物也该查出来了。

好大的胆子,也够肥!

·

刘长接到太后的处罚,整个人处于懵然之中。

七岁的豆丁度过了最焦虑最难受的几天,做了从前最不屑的一件事——默默流泪,不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

他想幼弟再踹他几脚。

传信的宦者还道:“太后英明,殿下莫要担心,那些贱婢的罪行谁也不知。”

刘长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下拜,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他也不想的,哭唧唧像什么男人,要是和四哥学,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男子汉动拳不动脑,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朦胧间,刘长看见了“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这道身影还和他说话了,目露凶狠:“走,我们去炸吴王府。”

刘长呆呆地看着来人:“?”

刘越一把扯住刘长,转瞬就往车辇走。

一路上,刘越深刻地解释是谁在陷害他,帮助吴王的人都招了,是因为铜矿之争!

刘长猛地抹掉眼泪,跟着露出凶光。

他的眼底燃烧熊熊怒火:“岂有此理。炸府邸便宜了他,幼弟,我们去炸吴王!”

第104章

刘长双目喷火, 那模样一看就是要干大事。

刘越震惊于刘长的觉悟,忍住竖大拇指的动作,用欣慰的目光瞅着他, 推他上了车辇。

继而细细和他分析:“吴王身边有武士和护卫, 不好炸。现在他不在府邸, 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交侯吕产在府中设了小宴, 邀请吴王以及相熟的彻侯参加, 这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 已然经过了好几天的预热。而今小宴正式开始, 刘越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就来找他的暴躁七哥。

这么多天, 长信宫早就查出了内鬼, 却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新晋红人, 大谒者张泽。正是他暗中给了三个宫人便利,让他们逃出淮南王的寝宫, 在梁王的生辰宴上哭嚎伸冤。

张泽自匈奴归来,夺得太后信重, 在宫中的势力一日日增长, 俨然是替代辟阳侯的下一个宠臣。然而吕雉对长乐宫的掌控无人能及, 加上大长秋这个屹立不倒的“旧人”, 张泽再过受宠, 根基到底不深。他与吴王互相勾连的真相,叫宦者宫女失色,更叫太后震怒。

得知报恩的前因后果, 还有铜矿之争,吕雉笑了,笑容却是冰冷的。

她道:“哀家还是小瞧了刘濞, 也小瞧了你。”

张泽是如何涕泗横流,如何悔不当初请求太后谅解,刘越并不关心。吴王毁了自己的生辰宴,居心叵测令母后生气,恰好,炸炉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不如就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刘越使出浑身解数,让母后给吴王判了缓刑,从而一无所知地参加交侯的宴请。他还特地算好了时间,等到吴王回府的时候,能够亲眼目睹盛大的“惊喜”!

吕雉一向抵抗不住胖儿子的撒娇,当即默认了。之后,她还派人给交侯吕产传话,命吕产控制好宴席的时长,别让小宴进行得太久。

——吕产接到太后口谕的时候,整个人傻在原地。

这可是从未出现过的命令,这,姑母是何用意??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但实在不敢违逆,于是老老实实地照做,还撤下了一些富贵的大菜。等到小宴开始,他与吴王推杯换盏,动作都收敛了许多,他怕啊,怕姑母骂他奢靡,把他拎进宫一顿训斥。

席间,刘濞察觉到些许异样,却从没往长信宫的方向想。

心里存了心事,他徐徐吐出一口气,举杯笑道:“请。”

交侯府上的小宴十分热闹,那厢,刘越给刘长解释完毕,刘长恍然大悟。

幼弟说得对,先出口恶气为妙。他又擦了擦眼睛,一副我听幼弟指挥的模样,恶狠狠道:“那就下回再炸,把人炸飞!”

刘越重重点头,表示这个愿望一定能够实现,他将为七哥的梦想添砖加瓦:“我们走。”

车辇使出长乐宫,骨碌碌往长安街区驶去。

吴王府坐落在戚里的附近,气势比不上齐王府,面积也小了一圈,却终究是诸侯王在京的住处,古朴雄浑,装饰挑不出错。加上刘濞礼贤下士,此回进京,吴王府一扫从前的冷清,多了大半人气。

马车驶入吴王府不远处的小巷,徐生早已全副武装,与师兄弟守在巷口。

他怀抱着一个盒状的,被厚布包裹住的大东西,黑黝黝的脸颊充满视死如归,不住地念叨:“小道遵纪守法,从不偷鸡摸狗,也从不爬墙……”

师兄弟们:“……”

有人连忙说:“徐师兄,大王没有叫你偷鸡摸狗。唯有师兄最熟悉黑家伙的习性,也最是苗条,不会给王府巡逻的武士发现。只要翻墙进去,点燃细绳做的引线,立马翻出来,就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别怕,还有大王的人掩护您呢。”

方士们把提炼出来的黑火药叫做黑家伙,其余人附和道:“对对对!”

“……”徐生后脖颈凉飕飕。他腿才刚养好,对于翻墙心里虚,他是真不想再断一次,像个智障一样躺在床上,接受张不疑张侍中的慰问啊。

那滋味谁试谁知道,徐生咬牙:“拼了。”

等到马车停稳,刘越掀开帘,成功与炸王府小分队进行会晤,刘长紧接着一跃而下,好奇地望向黑炭似的徐生。

得知这就是即将执行任务的高手,他跃跃欲试,主动请缨:“幼弟,让我也去吧。不如我来点火,给他们一个痛快。”

所有人都惊了,刘越眨巴眼:“你去?”

刘长恨恨地瞪着吴王府:“我力大,做这些不在话下!”

刘越陷入了沉思。他觉得一国诸侯王亲自翻墙有点过分,望望刘长七岁的小身板,良心发烫地否决了这个建议,直至徐生亲自上演实战前的演练——

吴王府的后门地界,守卫并不森严。这也是长安城的常态了,彻侯所居的戚里,还有诸侯王所居的王府,放在平时,谁敢来放肆?

徐生像只灵活的猿猴,往后墙攀爬,谁知爬着爬着,哧溜一下滑了下来,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

众人沉默了。刘越迟疑一瞬,决定叫护卫自己的武士代替徐生,哪知刘长扯住他的衣袖,摇啊摇不放开,眼底燃烧着惩罚吴王的渴望,像极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叛逆孩童。

据方士所言,他们做过许多次试验,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并没有危险,翻墙才是,何况论个子小,除梁王外,谁能比淮南王的个子还小?

刘越果断地问徐生:“线要怎么点燃?快给孤的七哥说明一遍。”

徐生大惊:“这——”

羞愧于自己不中用的脚力,他只好听从大王的建议,支支吾吾地说完。徐生还特地强调了木盒摆放的位置,最好摆在王府后花园的正中央,避开伤人的可能性,叫整个长安城都看见。

他们早就摸透了吴王府的构造,还凭借暗箱操作,从少府处拿到了图纸。刘长大喜,觉得这个简单,简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他拉着刘越的手,信心满满道:“幼弟,你看好了。”

刘长像一只比徐生更为灵活的小猿猴,卷起衣袖,撩起袍角,抱着盒子滋溜一下消失了踪影。直到几秒钟过去,有人愣愣地反应过来:“淮南王殿下……就这么真的进去了?”

演练还没开始,怎么就进行实战了?!!

刘越一呆,仰头望着石墙,觉得事情大条了。

徐生啊呀叫唤,众人火急火燎地进行掩护找补。霎时手忙脚乱,侍奉淮南王的近侍跪在地上,开始抽噎大哭:“大王……大王……”

出来一趟,大王人可能没了,他要怎么和宫里交代?梁王殿下是拉大王看热闹,不是叫大王自己成为热闹啊!

刘越脸色凝重,他头一回碰见这样的情形,刘长的积极性过头了。包子脸板了起来,他来回踱着步,很快下定决心,对大哭的近侍道:“亮明身份,冲进吴王府,拯救你们大王。”

近侍的哭声停了。

就算他再愚笨,也知道此次活动的保密性,梁王殿下他——

泪眼朦胧间,忽然传出一道气喘吁吁的童音:“叫魂呢?”

刘长翻回墙头,朝刘越骄傲地笑,像是在邀功。不多时,一道冲天的气浪伴着火光,在吴王府拔地而起,刘长“哎哟”一声,脚一歪,顿时扑了个倒栽葱。

地面坚硬的触感,并没有传到他身上。迷你斩白蛇剑的剑柄托住他的屁股,刘长迷迷瞪瞪,回头一看,发现幼弟脸颊都红了,累的。

刹那间,刘长要感动哭了:“幼弟……”

刘越冷肃着脸,皱起小眉头,艰难道:“你好重……”

刘越思虑一秒,撤开了剑,刘长咚地坐到了地上。

他的脑袋空白三秒。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第105章

刘长小心灵受到了伤害, 捂着屁股,半晌缓不过劲。

其余人欣喜淮南王的英雄归来,又突发的意外激得眼前一黑。幸好梁王殿下手快, 让淮南王殿下无虞, 只是忽然屁股着地……他们定睛一看, 是刘越耷拉着脸, 撤开了宝剑。

大喜大悲之下, 便是侍奉刘长的近侍, 都暗暗给梁王殿下叫了声好。

该, 就该这么惩治!

近侍感激涕零,要是没有梁王, 他们大王就要从高处跌落了。种种念头不过一瞬, 他们怔愣地看着白烟冲天而起, 伴随着一声巨响。

成、成功了?

刘越把剑收回腰间,满意点头:“走。”

他给武士使了个眼色, 武士们会意,赶忙扛起在地上疗伤的刘长, 转瞬消失在墙根。没有标记的马车驶出巷口, 如鱼入大海, 湮灭了一切踪迹。

刘越没有回宫, 而是找了一处合适的观景地, 掀开帘,遥遥望着吴王府。

刘长屁股痛,瞅了幼弟一眼, 小心地挤到他身旁。很快,骄傲的神色回到淮南王脸上,他痛快地呼出一口气, 呵呵冷笑:“下回把你人炸飞……”

“……”刘越专心致志欣赏白烟,不理他。

拔剑的手蠢蠢欲动,最终制止了这个想法。算了,暴躁七哥功过相抵,光靠徐生那不靠谱的爬墙本领,也办不成这件事,他小幅度地踢了踢刘长:“安静。”

刘长连忙坐正身子,变得安静如鸡。

不出几时,整个长安城沸腾了。

吴王府白烟滚滚,冒着橙红火光,像极了一头凶兽张牙舞爪,叫十里长街、城西城东看得清清楚楚,让无数围观的百姓震惊。

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巨响,一些与吴王府挨得近的宅邸,主人家早已面色大变。有胆子小的仆人瑟瑟发抖,伏卧在地,甚至用双手抱住了头。

先前,楚国兰陵一户人家的井中出现“凶兆”,直指长乐宫的太后,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使长安宫廷都变得诡谲,但他们到底没有亲眼见识过。后来张贴皇榜,辟谣双龙,凶兆的阴云这才逐渐散去,可今天不一样,他们亲眼目睹了天罚!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吴王府竟发生了这等奇事,不是凶兆是什么。

如神降一般的滔天气浪,难道还能用化学家的方法解释吗?!

……

刘长点燃引线的时候,吴王恰恰与交侯告别,婉拒吕产送他一程的好意,乘车回府。

一路上,刘濞都存有心事。捏了捏眉心,叫太后厌恶淮南王的计谋失败了,他却不知其中细节,自那以后,大谒者张泽也再没有出宫过。

桩桩件件,总让他的心落不到实处。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刘濞双目微合,还是要和吕产多多往来为好。

待在长安,他就是太后手中捏搓圆扁的棋子,只有回到吴国才能松下心来。这回没有料到齐王捐赠七万石粮,从而被召来长安,是他失算了,下回……

马车朝着吴王府缓慢前行,忽然间,轰隆一阵巨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距王府也没有多少距离了,刘濞身子控制不住地前倾,耳朵嗡嗡发麻。贴身武士焦急的嗓音传来:“勒马——护卫大王——”

巨响惊得马儿蹶蹄,刘濞使力抓牢车厢,稳住了身形。好悬制住了发狂的马,刘濞猛地拉开帘,往发出响声的源头望去,紧接着怔了怔,面色剧变!

便是再好的涵养,遇见这样形似天罚,神兵发怒的景象,脑袋也会变得空白。

双手不自觉松开车厢,他的心跌落到了谷底,不…….

吴王府炸了,消息如流星一样传入百官耳中。

三公九卿匆匆进宫,意欲求见太后,但他们多是为禀报此事,毕竟话说回来,身为先帝子侄的吴王出事,贬损的是汉家诸侯王的形象,牵扯到天谴天罚等凶兆,还是得顾虑一二。

至于心急如焚,想着为吴王遮掩,那倒没有。有人在私下猜测,难不成吴王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这冲天而起的白气和火光,实在是……骇人听闻啊。

此乃天时,而非人力所能及!

只要目睹了那一幕,没有不倒吸凉气的,譬如奉常叔孙通,都惊得说不出话。和吴王府的异象相比,未辟谣时的兰陵双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难不成是上天的警示?

曹丞相站在最前,面容严肃,包含些微的沉重。

刘濞得蒙先帝赏识,在众人的心目中,一直是谦逊有礼,能征善战的诸侯王,而今“天罚”一出,从前的形象恐怕要打一个问号了。

上回梁王殿下可以带着化学家来打假,这回怕是不能。

曹参率先开口,隐晦地请太后息怒。而今最要紧的事,便是召见吴王询问一二,先把动摇人心的传言压下去,以防造成长安百姓的恐慌。

吕雉赞同地颔首,叹道:“丞相说的不错。据哀家所知,吴王府除了白烟,还有明火冒出,吴王怕是疲于救火,不如给他一些修整的时辰,再进宫不迟。”

顿了顿,她又道:“等吴王进宫,哀家得好好问问他,到底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众臣对视一眼,皆是下拜:“太后英明。”

唯有曹参站得近,隐隐察觉到不对。太后的态度,与他预料的相差不远,却总有一种违和之处……

曹丞相暗觉自己多心,很快抛开了念头。

吴王确实疲于奔命,强撑着没有倒下。吴王府的侍从战战兢兢,端着水盆却不敢上前,刘濞大怒,到底忍住惩戒的念头,派遣出身边的精锐武士,才得以扑灭火焰。

火焰扑灭了,白烟却是连绵不绝,看样子要等半个时辰过去,才能彻底散尽。刘濞的眼神明明灭灭,面容发灰,连带着气氛几近凝滞。

后院伺候的侍从畏惧天罚,故而没有第一时间去灭火。从吴王蓦然惊醒,到焦急地赶至府邸,火星子烧得时辰并不短,将后花园烧得难以入目,再不复从前的美丽。

至于刘长动手脚的“证据”——残留的黑色物质,还有七零八落的木屑,都和焦黑的泥瓦与碎陶盆在一起,难以辨别。

怎么看,都是上天对吴王不满,从而降下的警告。

刘濞闭了闭眼,忍住喉头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挤出一句话:“来人,替寡人更衣,寡人这就进宫……向太后领罪。”

刘越领着刘长,跨入一扇又一扇殿门,最终来到母后跟前,弯起眼睛露出笑。

“母后!”

刘长也乖乖地喊母后,如老实的小鸡仔一般,唯有眼神泄露了信息,满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和喜悦。

亲手整治敌人的滋味,能让他熏熏然地飘起来,他像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幼弟口中的“炸吴王府”,好有威风,好有气势。

从今往后,吴王就是有把柄在身的劣迹诸侯王,所有人都知道他被上天惩罚过。要么德行有亏,要么做了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坏事,一盆脏水永远洗不掉了。

犹记得回程之时,刘越神色冷酷,在他耳边说的话:“他算计你的事,与长信宫宫人相勾结的事,不能四处宣扬,那就换一种出名法,让他名扬天下,达成愿望。”

兰陵双龙的出现给了他灵感,要相信科学,同时也要尊重习俗。

这叫以毒攻毒!

刘长一瞬间觉得屁股不疼了,小胸膛涌现着激荡。

他重重点头,对幼弟的感激无以言表,若不是幼弟,自己这一关便过不去了。刘长打定主意,等他就藩,必须抢走吴国边境的那条铜矿,连渣渣都不给吴王留——抢来分给幼弟一半,以报答带他报仇带他飞的恩。

谁知转眼间,刘越冷酷的神色消失不见。他依偎在吕雉身旁,献宝似的道:“它叫黑家伙,是在张侍中的英明领导下,徐名士灵光一现做出来的秘密产物,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可以吓唬敌人,也可以打匈奴。”

然后指了指刘长:“要是还出现吴王这样让母后生气震怒的反骨,就让七哥动手,保准他千夫所指,受万人唾弃,七哥对翻墙最是熟悉。”

最后软软地告状:“越儿的宝剑,差点被七哥的屁股压断……”

刘长:“…………”

母后带笑的眼神望来,刘长心下一凉。

剩下的唯一一道肉菜也没了,素膳持续三天,不得申诉。领完“贸然冒进不惜命”的惩罚,刘长再一次被扛回了寝殿。

他趴在宦者身上,与进宫请罪的刘濞交错而过,嘴里喃喃念叨:“不应该啊……”

话音飘到刘濞的耳中,吴王喉间又是一甜。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殿外,下拜道:“濞有失谨慎,使得王府诸事惊扰到太后,特来向您请罪。濞实在……实在……”

他低下头,声线哽咽起来。

吕雉截住他的话,扬声道:“你不该向哀家请罪,应向长安百姓,天下百姓请罪。府生凶异,便是获罪于天,难以恕之,哀家并不想罚你,却不得不罚你,否则如何在高庙前,与先帝交代,与刘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她揉揉刘越的圆髻,微笑道:“吴国下辖会稽,豫章,庐江三郡,不如就把豫章舍出来,哀家派专人代管。过上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再无人记得今日的凶异,哀家再把豫章交还给吴,好不好?”

刘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豫章郡……正是数条交错的铜矿脉所在地,也是吴国的底气所在,是他竭力隐瞒的真相。他忍住心下剧痛,匍匐在地:“太后!”

第106章

长信宫前殿, 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怎么?”吕雉问,“哀家只是代管,莫非你不愿意。”

她噙着笑, 也没让跪在外头的吴王进来, 语气和蔼:“那你说该如何, 要不要让张泽给你参谋参谋啊?”

刘越坐姿端正, 睁大眼睛, 对母后的敬佩滔滔不绝, 任由她揉自己的小圆髻。

吴王匍匐在地, 像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冒着寒气。

太后这是要削藩——不, 只削吴国。

他堂堂刘家子孙, 先帝子侄, 在战场英勇奋战浴血厮杀,从未生出过惊慌的情绪, 被先帝叙说“有反骨”是其一,而今便是其二。

一时间,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为何大谒者这些日子再也没有出宫, 为何淮南王半点惩罚都没有受, 那三个宫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惊慌席卷而上, 刘濞眼神明灭,思索着脱困的办法。

早知道就不该吊唁,也不该捐赠那一万石盐和粮, 如此一来就不会被太后召见。齐王楚王已然离开长安,携带长乐宫赏赐的金银玉器,踏上归国的路, 而他呢?

上天定是在跟他玩笑,在这节骨眼上,吴王府又出了事。若不割舍出豫章郡……

他的眼底慢慢爬上血丝,抬起头,当机立断地承认下来:“太后息怒!侄儿与张泽是旧识,可万万没有动摇宫闱之意,更不敢相互勾结以害太后。侄儿被淮南边境的铜矿迷了眼,起因是为私心,没想到竟是害了大谒者,还望太后明鉴!”

说着长跪不起。

吕雉一听就听出他的态度,这是不想割让豫章郡。

她是可以强逼,也可以用长辈身份斥他不孝,但这样做就没意思了。

她的笑容冰冷起来:“淮南王年幼,你对他使这样的心眼,无论如何都要补偿。我这里倒是无妨,谁叫你是先帝亲封的吴王,也是哀家的子侄?张泽已经贬入永巷,哀家却不忍心贬你。”

接着安抚道:“你先跪着,等到不想跪了,再去太上皇的袱庙避一避难。天罚的事太过紧急,哀家需下诏安抚百姓,没工夫听你请罪。”

话音刚落,便有宦者来到刘濞跟前,小声地请吴王挪边,不要挡着众臣觐见太后的路。

刘濞的心不断下沉,强撑着起身,换了偏僻的地方跪,连陡然生出的怒意与屈辱都顾不得了。他察觉到一个悚然的事实,太后看似慈和,轻飘飘地放他一马,不再提豫章郡的所属,而是唤他去太上皇庙避避风头,实则用心何其可怕。

什么时候可以出庙?什么时候可以归国?

利用天罚这个借口,太后想关他一辈子,岂不是就能一辈子。

太庙高庙那么神圣庄肃的地方,一丝一毫的嘈杂都容不得。而他一个犯“天罚”的诸侯王,又凭什么躲到太庙避风头,就是旁边的袱庙也不能,转眼,朝臣的弹劾就能淹没了他。

有负先祖,难以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