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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

梁王的护卫队怎么会突然出现,除非一直关注着他们的行踪,不,吕禄的行踪!

郦寄紧抿起嘴唇,脑袋乱成了浆糊。吕禄坐在地上,一边哽咽一边闪着星星眼,觉得表弟不再恐怖,而是从天而降拯救他的英雄。

武士首领扶起吕禄,不期然对上他的眼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吕禄吸着鼻子:“大、大王是不是跟在后面,等着我回宫?”

武士首领:“……”

他沉默片刻:“公子多想了。”大王嫌弃天冷,正在长信宫啃枣。

说罢转过身,命一队武士带犯事的游侠去廷尉衙署,至于另一队……他揖手道:“太后有令,有意见一见诸位公子,诸位公子请。”

霎时满地寂静,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刘越作为贴心的小棉袄,不会在母后忙碌的时候烦人,一边看书,专心致志地啃枣。

随着豫章郡开采铜矿走上正轨,吕雉每日处理的政事回归常态,此时批阅完奏折,被大长秋按揉着肩膀,有些昏昏欲睡。

刘越眨眨眼,放下了书。

听着彻侯二代们的“踏秋”,太后来了兴致,含笑听着胖儿子讲解,以为梁王殿下对他们的好感度极高,抵不过刘越的撒娇,也愿意见他们一见。

可渐渐的,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听闻路途上出现勒索的游侠,还专盯吕禄一个人敲诈,包括郦寄邀请吕禄踏秋,也正是郦寄的提议,彻侯二代们这才不带侍从,从而陷入险境,吕雉面色微变。

她问大长秋:“郦商家的?”

大长秋点头,轻声道:“二子。”

吕雉没有说话。像萧何张良他们的子侄,她也当做自己的子侄,时常关照几分,管上一管,见到好苗子也惜才,乐意送他们一个前程。

曲周侯郦商处于她信任的功臣之列,虽说关系不如樊哙亲近,但在领兵方面,她一视同仁。上回匈奴来使,她将操练兵卒的重任交给曲周侯,向所有人表达她的看重,曲周侯显然也是感激,为此尽心尽力。

而他的次子,听着竟是心术不正,别说鼓起勇气支援了,从一开始建议不带侍从,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于勒索人的游侠,刘越另有安排,心想现在应当有结果了。

管一次闲事,就要做到尽善尽美,他特意派出擅于审问、擅于威胁人的武士前去,便是为了半路审出供词。

关进牢狱的效率太慢,审出来不知要何年何月。加上廷尉诏狱的恐吓,为了求生,这群重利而不重义气的游侠会做出什么事,刘越相信郦寄比他还关心,从而乱了阵脚。

时间流逝得很快,约莫半个时辰,有谒者匆匆进来禀报,说人来了。

彻侯二代们大多都是第一次进宫,郦寄亦然。他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心渐渐跌落到谷底,一路上好声好气地问吕禄,觐见太后该注意些什么。

吕禄没有理会他。他迫切地想见到亲亲表弟,除此之外,心底的难受犹存,听到小伙伴们的声音不想理睬,像是心头梗着一根刺,叫他觉得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一见太后姑母,还有站在姑母身旁的大王,吕禄鼻尖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

瞧他头发乱成一团,衣裳也勾破了洞,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狼狈,吕雉一叹,朝侄子招招手。吕禄呜呜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揪着姑母的衣袖开始打嗝:“嗝……嗝……”

刘越目的明确,瞄向他的腰间,小手掂起钱袋感受了一番重量。

掂了掂,发现钱袋有两个,刘越沉思起来:“……”

他由衷希望表哥能一举变得聪明,不步逆子的后尘,不知道这回能不能给力。

吕雉也没为难一群半大少年,命人搬来坐席,让他们一一坐下,心知几人受了惊吓,又命宫人倒浆。

随即温声道:“等梁王卫队回宫,哀家再问问你们。”

彻侯二代们坐立不安,他们面红耳赤,紧张极了,没有一个人敢伸手。他们就算再不敏感,也知此事闹大了,不仅招惹了梁王殿下,还不知怎么上达了天听——许多人的父亲都没有这个“殊荣”。

武士们快马加鞭,没有耽误多少时辰,大步走向长信宫。

郦寄冷汗如瀑,连下巴都有了汗水,想要开口向梁王殿下道谢,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直至领头的武士行礼道:“太后,大王,臣等先审了一遍,收买那群游侠的人,正是曲周侯府的二公子。”

吕禄哭声停了,眼底下意识地浮现茫然。

彻侯二代们不敢相信,齐刷刷地望向郦寄。

……

由建成侯吕释之、曲周侯郦商领衔的家长团,正聚在长乐宫前,焦急地请求觐见,其中包括吕禄的大哥吕泽。前因后果,他们实在不清楚,但自家儿子被太后宣召,他们比自己面君还忧心,忽见一队武士小跑而来,他们连忙叫住。

武士也正是为了面见他们:“臣奉太后之命,请各位君侯进宫。”

第116章

一路上, 曲周侯郦商旁敲侧击,却没有探出什么话。武士们仿佛将沉默进行到底,其余人一看, 得, 连郦大将军都问不出来, 他们就更别想了。

建成侯吕释之眉心微皱, 心道吕禄住在宫中, 不像是会惹事的样子, 难不成偷偷溜出去斗鸡被发现了?那也不值得闹到太后面前, 直接赏一顿板子就行……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吕禄彻底化成了雕像。

他睁大眼睛, 愣愣地看着郦寄, 他一直以来最要好的朋友, 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碎了。

前殿一时间有些沉默。

武士们说罢,将审讯好的状纸呈给大长秋, 上有游侠头子认罪的画押。吕雉接过看了看,饶是她见惯风浪, 也觉得荒唐——谁敢信呢?

都是半大少年, 何故把同伴算计到这个地步, 还专门找来不要命, 只为钱的游侠。她的目光落在郦寄身上:“若梁王没有派人前去, 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郦寄跪下来,汗水沾湿了眼眶。

他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 整个人跌入绝望的深渊。太后面前,他不能,他也不敢, 郦寄摇摇欲坠,只能发出少许气音:“小子、小子知错……”

此人的心性不输成人。

吕表哥和他一比,就是小白兔和大灰狼的区别,刘越不知为何,想惆怅地啃枣。吕禄听不下去了,打断郦寄的话,带着哭腔问:“为什么?”

争斗剧一秒转变为苦情剧,多数人适应不过来。郦寄低着头,面颊火辣辣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都是无法继承爵位的次子,吕禄凭什么这么好命,有他们嫉妒的花不完的钱财,又是太后亲侄、陛下表弟,能顺顺利利地当上伴读。什么好东西都被他占了,即便蠢得脱俗,也有无数人捧着!

而自己呢,郦寄想,家中兄长大他十岁,对他又有多少兄弟情,等兄长袭了爵,自己就是吃白饭的了。每回出门,用的是兄长指头缝里漏出的零钱,父亲对他也管束得严。

从吕禄三番两次拿出钱袋的那一刻起,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切的一切源于嫉妒,偏偏是孩童少年,才具有最纯真的恶意。吕禄当上梁王伴读,与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少,郦寄心下不是滋味,为何有一条登天梯铺在蠢货面前,而他没有?

终于有一天,郦寄走错了路,看到投奔父亲的门客醉酒,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发牢骚,说吕氏可有代刘之心乎!

他的心怦怦跳着,一个念头逐渐明晰起来,与朝局无关,只是想要吕禄栽跟头。

若能让建成侯府跟着栽跟头,那就更妙了,能养出吕禄这样的子弟,他们藏匿了多少财宝,败坏了多少民膏!郦寄找到了切入点,并以此谋划起来,他从营陵侯刘泽的次子口中猜出机要,准备来一出借刀杀人。

前期实施的都很顺利,可突然有一天,吕禄不按计划走了。郦寄原先只想勾着吕禄偷摹兵符,可他竟然违背了赌约,郦寄失望,愤怒,极其的不甘心。

可自己没有办法。郦寄冷静下来,认为不能白亏了精力,定要给吕禄一个刻骨的教训。

恰逢兄长去兵营任职,带走了许多家财,望着“好友”鼓鼓囊囊的钱袋,郦寄心底如蚂蚁啃噬,顿生买通游侠,演一场戏的念头,也就有了如今的遭遇。

他沉默不语,吕禄却平静不了,犹如安稳幸福的世界被陨石撞击,揭开了狰狞的面目。等大王揪下他的钱袋,朝他示意的时候,吕禄回过神,寒冷的心房被温暖填充。

刘越语气冷漠,问一群彻侯二代:“你们出游的时候,花费谁付?”

二代们原本震惊无比,三观都碎裂了,闻言面色一白——白得整整齐齐,别无二致。想起吕禄被勒索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地远离,甚至生出隐秘的幸灾乐祸,顿时吓坏了。

这里是太后面前,而梁王殿下……是会踹人的……

他们不是郦寄,心底藏不住事,也没有“我爹是曹参”的底气和资本,两股战战地开始反省,唯恐落于人后,渐渐的,结巴音调越来越流畅。一个说自己第一时间躲远,实在不应该,一个说他有钱,不应该老是用吕兄的钱,他意识到错了,回头立马还上。

“噗嗤”一声,吕禄又被戳了心。

泪水鼻涕糊了满脸,止也止不住,他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声,再次打起了嗝。

哭泣间,有谁堵住殿门口的光线,视线暗了下来。建成侯吕释之面色铁青,吕禄大哥吕则的神情很不好看,与之相反,包括曲周侯郦商在内,人人脸色发白。

这是闯大祸了。

他们在外头听了许久,才被允许入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境况。平日没啥存在感的彻侯嘴里发苦,逆子啊,你他娘的敢把吕禄当冤大头,使了劲坑他,就他娘的没想过你爹我还在建成侯手底下混日子吗??!

最为尴尬的是曲周侯郦商。

一张老脸都丢尽了,连带着不敢和建成侯对视,他实在不敢相信,次子能干出这样的缺德事。把好友当傻子耍,还收买游侠……游侠……若没有梁王殿下,后果如何,他简直想不下去了,郦商怒喝一声:“郦寄,你好大的胆子!”

郦寄身躯一抖,脸色由苍白变为惨白。

吕释之摇摇头,低声道:“你教的好儿子。”

吕则近前一步,朝吕雉行礼:“姑母,大王。”放在平日,他哪里敢那么放肆,在人多的场合称太后为姑母?他都是老老实实唤太后的。而今忍不住气怒,和对弟弟的心疼,吕则深吸一口气:“吕禄,过来。揪着姑母的衣袖像什么话。”

吕禄抹了把眼,恍惚着起身,心中委屈有了发泄的地方:“爹,大哥……”

吕则叹了口气,把傻弟弟拉到自己身边,给他擦眼泪,擦鼻涕。他看都不看郦寄一眼,既然闹到了太后面前,曲周侯不狠狠责罚这个儿子都不行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阴诡的心思,少说也要打断一条腿,再给建成侯府送上赔罪的厚礼。

曲周侯身为大将军,与父亲地位相同,他们也得顾及功臣良将的面子,要不了郦寄的命,毕竟游侠没有真正的得逞。

郦商自个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脚步沉重地上前,重重打了郦寄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继而压着他给吕禄一家子赔罪,满面羞愧地对太后道:“臣教子无方,臣惭愧!”

吕雉叹了口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请罪:“就由你带回去,好好教上一教。”

曲周侯应是,已经在心里安排好了一顿竹笋炒肉,打断腿加禁足两年的套餐——罚的太轻,等同于自绝于太后面前啊。

见曲周侯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了,其余彻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能指着自家逆子的鼻子痛骂,很像罚站得不知手脚放哪儿的人。

吕雉看向他们,道:“都领回去吧。不过是小辈之间的打闹,教一教就好了,不必教训太过。”

其余彻侯大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的同时,承诺会把吕公子所出的花费双倍还给建成侯府,并奉上赔罪之礼。承诺完,他们难免心情灰暗,心疼自己也心疼未来,这些逆子在太后跟前挂了名,以后又有什么大出息呢?

……幸而有郦二公子在前头顶着,唉。

吕禄被大哥安慰得不抽噎了,只时不时往刘越身上瞧。吕则牵着他的手,压低声音:“现在不是时候,明儿进宫的时候,郑重地向大王道谢,知道吗?”

吕禄小小地“嗯”了声。

就在这时,有谒者匆匆赶来,附耳对太后说了几句话。吕雉眉梢微扬:“营陵侯?”

她的视线在刚哭成泪人的傻侄儿身上转了一圈,沉凝一瞬:“准了。”

刘越一愣,怎么又忽然冒出一个营陵侯?

他陷入沉思,营陵侯的儿子好像也在这回的踏秋之列。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回的家长团好像少了个人,换言之,还有一个“逆子”没被认领。

缩在人群之中,孤独伶仃的小胖子:“……”

曲周侯羞愧得想要告退的脚步停了停,叹了一口气,心道还是等等吧。不多时,营陵侯刘泽大步而来,焦急道:“太后,臣的逆子有错,但臣有一事要禀告太后!今有建成侯次子吕禄,私自观摩兵符,进行复刻……”

所有人脸色变了。

郦寄死气沉沉的心一跳,绝望之下更添一层绝望,若不是亲爹狠狠拽着他的手,他能即刻瘫软在地。

设计吕禄的时候,他情急之下,错漏了一件大事……

吕释之的眉心剧烈抽动,青着脸喝道:“营陵侯慎言!”

营陵侯没有理会他。目光很快定位,他盯着眼圈通红的吕禄叹道:“吕小公子还要瞒着人吗?事关兵符,不能等闲待之,还望小公子能说实话。”

吕禄彻底懵了。

兵符,兵符?单看父亲和大哥的反应,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心下被慌乱席卷,脑袋一团浆糊:“我、我……”

刘越忽而道:“他没有。”

说着,从高台上下来,条理清晰地反问:“营陵侯有何证据?”

营陵侯被问住了。

他顿了顿,朝太后作揖:“吕小公子藏在哪里,臣也并不知晓。”他疾言厉色:“只要派人搜查,特别是居住的地方,一搜便知!”

继而看向缩成一团的自家逆子,嘴角抽动:“你……”给我站好,这样像什么话。

营陵侯次子,也就是小胖子哆嗦起来。他以为亲爹在质问他,慌不择路地指向郦寄:“是他,是他告诉我的,对……就是他,他说吕禄要和他玩游戏,私底下用土刻印建成侯的兵符!”

一石激起千层浪,营陵侯傻眼了,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官司。

沉默间,刘越望向郦寄:“既然是这样,那传说中的土印,郦二公子可看过?可有刻完全?”

在父亲不可置信的眼神下,郦寄浑身发抖,半晌摇摇头。

刘越哦了一声,声音很甜:“见没见过,就可以胡乱地传谣,这等低劣的栽赃陷害,营陵侯竟也信了。”

营陵侯:“……”

第117章

事到如今, 就是傻子也明白了,这里头有猫腻。

吕雉阖起眼,大长秋意识到这是太后发怒的前兆。

吕雉环视一圈, 终是出声:“来人, 去偏殿问一问郦二公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即有武士拱手, 遵循太后的命令。郦寄没有反抗, 他似是放弃了反抗, 顺从地跟着武士离去, 徒留震惊到极致,沉默到极致的曲周侯。

他抹了把脸, 内心已经不是苦涩, 而是不知道想什么好, 说什么好。他也不敢看一旁的建成侯的目光,要是真和他猜想的那样, 从今往后,两府就得结仇了……

郦寄啊郦寄, 你爹我造了什么孽, 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这是要整个建成侯府去死!吕释之可是太后在世的唯一哥哥啊, 又是吕氏一族的顶梁柱, 地位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半大少年能成什么事,其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紧接着呢,是不是要怀疑到他头上?

吕氏外戚,功臣集团, 从来是个敏感的话题。

又有营陵侯这个刘氏宗室掺和,三方混战,一不小心就要点燃炸药桶的那种。

前殿的氛围令人窒息。等待真相的时刻可以用煎熬形容,终于,其中一个武士走了出来,完整地描述了前因后果。

所有人都惊呆了,游戏?这没影的事,就被郦寄告诉营陵侯之子,方便栽赃陷害??

郦寄这是吃定了吕禄脑子不好?——咳,换种说法,郦寄他就这么肯定吕禄会上当?看都不用看那土印一眼,就在背后开始煽风点火?

武士们没说自己运用了什么手段,只说郦二公子还算顺从。

提到“吕小公子终结了这场赌约,并说自己刻不出来”的时候,吕释之踉跄了一下,吕则连忙把父亲搀扶住,额角的冷汗也下来了。

不知是谁呼出一口气,接二连三的呼气声响起。唯独吕禄被撂在一旁,低着头,有看不见的黑气环绕在他身上。

仿佛一颗地里黄的小白菜,再也没了原先的温柔对待。

一颗颗眼泪掉下来,郦寄……是故意的……

刘越早早被剧透了结局,深藏功与名——那块刻了大半不伦不类的土印,也正是他毁的尸灭的迹,否则就要被吕禄带出宫,给最最要好的朋友查看了。他眨眨眼,又一次对营陵侯道:“不过是表哥和同辈之间的小游戏,道听途说要不得,营陵侯觉得呢?”

营陵侯:“……”

营陵侯老脸都要丢尽了。他嗫嚅片刻,抑制住痛殴逆子的杀心,同时,对罪魁祸首曲周侯一家升起恨意,仿佛梦回从前,又被吴王耍了一通:“梁王殿下说的是……”

曲周侯郦商面色灰败,猛地下拜在地:“太后!臣惭愧,实在不知还有这一出。”

他先代替儿子,给吕禄赔罪,给建成侯府赔罪,继而低声道:“臣明早就将郦寄送去封地,充作旁支,一辈子不能回到长安。”

吕雉轻嗯一声,似笑非笑道:“幸而郦寄没有真正地见到兵符土印,否则哀家的侄儿怕是洗不清了。”

又对营陵侯道:“吕禄住的地方,还用查么?”

一席话说得两人面红耳赤,连说不敢。

营陵侯不久之前,因为皇帝种田的事被禁止进宫,而今刚刚解禁又胡乱地告状,可谓是过了度。吕雉冷淡地对他道:“回府好好反省。做人如同做事,切不可一惊一乍,譬如弹劾检举,先查证了再来,你可明白?”

营陵侯恨不能打个地洞钻下去:“……诺。”

对于彻侯二代们而言,他们做错了事,万万没想到会进宫一回,也没想到竟是如此惊心动魄,更没想到从头至尾都被郦寄牵着鼻子走。恼羞成怒有,后悔也有,离开的时候,他们再次被摁头向吕禄道歉,一个个似斗败的落汤鸡,仿佛窥见了回到府中的命运。

——挨打。

所有人都告退了,只留下建成侯府的父子三人。

不必太后挽留,他们自觉地站在原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惊怒、后怕的情绪依旧留在骨子里,幸亏吕释之是儒将,而非樊哙那样的类型,否则还不得冲上去给郦商一拳。

只除了吕禄,他早已被泪水泡腌了,不能算。

回想方才的事,建成侯从心底浮现忧虑,连手边的浆水都不愿意喝了:“太后……”

刘越蹭回到母后身边,小手给她揉按太阳穴,态度专注又认真。

吕雉熨帖极了,心底的冷凝慢慢驱散,她轻声回:“我都知道。”

一个半大少年,想让她的哥哥侄儿去死,身后有没有曲周侯的影子,都不重要了。放眼朝中,乃至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臣子?只会多,不会少,一开始就存在。

今日之事,谁都觉得荒唐,可何尝不是给她提醒。

可笑得悚然。

有些人尚需敲打,说来说去,不过是平衡之术罢了,否则叫人看轻了她。

见妹妹心下有数,吕释之便不再多言。吕雉斟酌片刻,嗓音和缓:“哀家以为,最要好好教的是禄儿。”

吕释之沉默了一小会:“太后英明,臣也这么认为。”

被黑气环绕的吕禄擦擦眼睛,心下一凉。

兄妹俩达成共识,更多的,吕雉也不欲再说。听了这么一场大戏,终是有惊无险,二哥想必也累了,她道:“先带禄儿回府吧,则儿明日再来宫中当值,不急于一时”

吕释之点头应是。

不必长子给他暗示,他看着刘越,眼神柔和了不止一点:“臣得感激梁王殿下对吕禄的关照……”

“瞧二哥说的,有什么关照不关照?若禄儿真的做错事,越儿会把他掰回来。”吕雉笑道,“你是越儿的舅父,称呼却听着生疏。”

刘越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

吕释之也笑,当即道:“不生疏,不生疏,舅舅要谢谢我们越儿。”

吕禄在一旁慢慢点头。方才他哭得太狠,如今还缓不过来,动作都有些机械化,转过身的时候,被门槛给绊倒了。

吕释之眉心一跳,当做没看见。吕则犹豫一瞬,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就见弟弟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

吕禄红肿着一双眼,跟着父兄回府了。

建成侯夫人心疼坏了,叫厨房做上丰盛的晚膳,正欲询问怎么回事,怎么踏秋踏到长乐宫去了,回头一看,丈夫和长子消失了踪影。

吕则心里七上八下,候在书房外面,只待揭开最后的“大奖”。

他暗暗保佑,希望父亲的猜测不会成真。保佑着保佑着,吕释之走出书房,面沉如水,儒雅面庞失了风度,罕见地狰狞起来:“他娘的,兵符变动了位置。”

吕则沉默了,他面庞一抽,升起同仇敌忾之心。

就差一点点,一家人就他娘的死一块了!

吕则抬脚冲向吕禄的卧房,阴沉沉地问:“土印到底雕没雕?最后去了哪里?你究竟向大哥隐瞒了多少,如实招来。”

吕禄一张自闭的脸,慢慢地,慢慢地化作惊恐。

当晚,无数彻侯府邸响起杀猪似的哭嚎,大半个戚里都惊动了。

其中,当数建成侯府哭得最响,粗略统计,下手者有男有女,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挨打者的求救声,余音绕梁,延绵不绝,仔细听去竟是执念深重。

他哭嚎着:“大王……大王……呜呜我要大王——”

刘越夜半打了个喷嚏,睡意朦胧地坐起。

待胳膊肘的冷意散去,他皱起眉,翻身睡下,把被子拉高了点。

第118章

等刘越再次见到吕禄, 已经是半个月后。

他走得一瘸一拐,脸还是那张脸,整个人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受刘越邀请前来啃枣的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齐齐抬头, 露出惊讶的神色, 刘长手里的枣子都掉了。

这……是幼弟从前的伴读?

郦寄与吕禄的事儿, 虽说是小辈间的恩怨, 但事关兵符, 又牵扯到吕氏外戚和功臣勋贵, 没有人敢大嘴巴地宣传。譬如使劲教训儿子的彻侯, 他们遮掩还来不及,谁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出名, 然后被太后惦记。

不信请参照营陵侯。

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揭过去, 只是在看不见的角落, 有恍若海啸的暗潮酝酿、涌动。

没办法,谁都不相信这么阴毒的计谋是郦寄一个小儿独自谋划的!

权高位重、不经意间知道真相的曹丞相都觉得棘手, 这要怎么劝和?一个是太后的兄长,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一个是与先帝称兄道弟的大将军, 同样为开国立下大功, 而今建成侯府差点被曲周侯之子坑死, 从前隐晦的、和谐的平衡隐隐有打破的架势。

淮南王和临江王也只知道一点, 比如打包送往封地的郦寄又被暴揍一顿, 曲周侯郦商一句话也没说,派心腹送厚礼赔罪,也差点给打了出来。

……

被当做脑子不好的受害者, 实则罪魁祸首之一吕禄重见天日,抿着嘴唇,沉默又寡言。

刘越不确定地唤了声:“表哥?”

吕禄心一暖, 眼神有光芒闪烁:“大王。”

从前的不聪明相居然消失了。

向来羞怯的刘建打了个哆嗦,刘长干脆起身,好奇地问他怎么回事。

吕禄低声道:“没什么,就是被爹娘和大哥打了几天几夜,腿一时好不了。”

刘长:“……”

吕禄面庞冒着黑气,慢慢道:“是我太蠢,太笨。虽然大哥派人动手了,我恨不能亲手打断郦寄的腿,让他一辈子睡不安稳,见到我就求饶,像我这些天面对父亲一样。”

这话引起了刘长的共鸣,觉得吕禄性格对他的胃口。与幼弟炸吴王府的那天,是他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天,过后他连阿娘都没有告诉,放心里时不时地回想。

听说郦寄已经走了,刘长可惜道:“打断腿算什么,炸了他的府邸才好!”

吕禄一愣,全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淮南王殿下,府邸要怎么炸?”他虚心请教。

刘长的视线飘到刘越身上,见幼弟咔嚓咬了一口枣,他一个激灵,连忙转移话题。黑家伙的存在还是秘密呢,幼弟专门告诉了他,说母后另有安排,要是露馅有他好果子吃。

两人越聊越是惺惺相惜,出的主意一个比一个狠,不仅拟定了郦寄的一千种死法,还商量该怎么抹除痕迹。

刘建听得咽口水,不断往刘越身边靠,试图找回一些安全感。

刘越淡定道:“要牛肉干吗?”

刘建:“要。”

刘越提醒:“六十八石胡椒。”

刘建“嘎吱嘎吱”,啃一口压惊:“……嗯!”

有个词叫物极必反,刘越不确定吕禄属不属于这个范畴,但显而易见的是,表哥正在往好的方向转变,他十分欣慰。

等淮南王和临江王走了,吕禄蹭到刘越面前:“大王。”

回忆起这些日子的煎熬与绝望,他语速极慢,当场表演什么叫幡然悔悟:“父亲没收了我的零钱。我以后再也不会摸刻刀,也再也不会玩土印……”

刘越啃枣的速度降了降,打断他道:“不行。”

吕禄:“?”

这手艺放在别处有奇效,取缔是不对的行为。刘越转身捧出一个陶罐,上有烧制的图案,他用堪称温柔的语气对吕禄道:“咱们不刻兵符,从临摹花鸟开始。刻好一块奖励五颗铜钱,刻得完美翻倍,须知赚钱不靠他人,靠自力更生,才更有成就感。”

“……”吕禄缓缓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何况大王救了他,大王说什么都对,他答应道:“好!”.

自那日起,吕禄开始领微薄的薪水,骤然发掘出来的雕刻技艺突飞猛进。他也不心心念念着出门斗鸡了,老老实实与大王待在长信宫。

刘越的生活更是规律,半日骑射练武,半日上课读书,加上巡视梁园、监督吕禄,遇见张不疑或是陈买的时候,给他们送上鼓舞。而长信宫之外,朝局陡然变得不平静起来——

惠帝二年,隆冬过去的初春,营陵侯刘泽当街与人争执,不仅持械还颇有不敬之言,被长乐宫下令削爵。

此事震动了整个长安。这也是吴王削地以来,第一位随先帝打天下的宗室被削爵,犯的非是韩信、彭越那样的谋反罪!

但因为证据确凿,无人求情,更有御史大夫周昌将之喷得狗血淋头。

惠帝二年夏,太后找了个错处,撤下豫章郡前任郡守,委任已逝大哥吕泽的长子吕台为郡守。吕台本为郦侯,年三十五,又在中尉衙门作为三把手锻炼数年,能力早就历练了出来,此时破格晋升为遥远南地的郡守,除了年轻些,倒也没有多少指摘的地方。

但激起的反响不小,要知道豫章郡可是有一整条铜矿矿脉,一年能有多少产出?

有人暗里发酸,心道若郦侯不是太后的侄儿,哪里能有那么好的捞金去处。而一些功臣看得更广,更远,特别是曲周侯郦商,他枯坐书房,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皇帝刘盈喜爱种田,大事越发由太后决断,惠帝二年秋,太后力排众议,封舞阳侯夫人吕媭为临光侯。

虽然只是次一等的关内侯,没有打破先帝“非军功不得封彻侯”的约定,但舞阳侯夫人身为女子,丈夫尚在人世,这事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御史大夫周昌激烈反对,急急进宫劝谏,吕雉一笑,并没有生气:

“临光侯是我的妹妹,也是周吕武侯与建成侯的妹妹。哀家加恩,是看在她助我稳固后方,对大汉有功的份上,而不是像原来的戚坪那般,先帝想封也封不了。”

周昌一噎,吕雉又道:“哀家是女子,逃离匈奴来归的亚谷侯也是女子。这话要让鲁侯听见,她该如何作想?”

鲁侯奚涓原是先帝麾下的大将,功比樊哙郦商,却因英年早逝膝下无子,他死后,爵位授予了他的母亲。周昌想讲道理,太后比他更讲道理,远比先帝的流氓劲来得温和,周昌沉默片刻,只好无功而返。

太尉周勃亲自上门劝他:“兄长啊,别和太后犟。你看陛下,是和东宫有矛盾的样子么?”

周昌望向未央宫的方向,没有言语,半晌点了点头。

有大将军樊哙举双脚支持,很快,反对声都被压了下去。新鲜出炉的临光侯和鲁元长公主一样,有了上朝议政的机会,没过多久,太后提出废除连坐,修改汉律的决议,借朝堂吵得火热的时机,重用更多的吕氏族人,同时任命大量有才的功臣世子为官,前往关中发光发热。

同时,连坐制度正式废除。大汉百姓得知以后,几乎没有人不觉得感恩,自商鞅变法以来,严法造出了一个强秦,而在今日,连坐的弊端越发明显,已经不再适应休养生息的汉初了。

就像挟书律一样,它能聚集看不见的民心,即便太后在满朝的声名坏了一点点,有少许功臣越发不满,但那根本撼动不了吕雉。

两年间,因着推广新种与新施肥法,又有大黄弩的出现,军队需换新装,吕雉原本计划着推后,再将烟花等物与三公九卿商议,而今改变了主意。火药彻底被“藏”了起来,当做秘密武器一般,等合适的时机再显露人前。

随着时间流逝,离皇帝大婚越发近了。

惠帝三年四月,刘越离八岁还差五个月,刘盈年满二十,兄弟几人正式出孝。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拉着幼弟依依不舍,眼泪流了一箩筐,一步三回头地前往封地就藩。

没过多久,选拔家人子的诏书下发,各郡挑选出来的良家女包袱款款,乘着车马来京,于六月初到达长乐宫永巷,进行规矩的学习。

所有人都意识到,陛下已然出孝,在挑选家人子之前,该册立皇后了!

依旧居于长信宫偏殿的吕英头一次察觉到了焦虑。

她已经在宫中住了两年多,往日陌生的建筑熟识得不能再熟识。她敬慕皇帝表哥,姑母也极为支持,手把手地教她处理宫务,可到了如今,表哥对她仍是关爱有加的兄妹之情——鲁元长公主曾看不下去,想要挑破这事,被她央求般地阻止。

尽管是兄妹之情,陛下俊秀而温柔,兄长一般的关怀足以叫她弥足深陷,心砰砰砰地跳动。

英气的姑娘执着鞭,问她的侍女:“表哥是不是喜欢文气一点的女子?”

不等侍女回话,吕英垂下眼,将软鞭放进长盒,彻底封存了起来。

合上盖子时,她的手颤抖了一瞬,很快挺直脊背,站到铜镜前,扬起一个不露齿的温婉笑容。

瞧着并不好看,吕英懊恼地闭上嘴,挺直脊背,重新开始练习。

另一边,长信宫。

初夏的气温逐步上升,刘越窜高了一大截,五官也长开许多,依旧保留了幼时圆滚滚的漂亮。这形容词还是彭师傅发明的,被韩师傅不客气地否决,说大王明明是圆滚滚的英俊,哪里漂亮了?

刘越:“……”

不管是英俊还是漂亮,可以不加之前的圆滚滚吗??

他站在竹林中舞剑,竹叶纷飞,一抹翠绿衬得剑尖越发雪亮。面前的青竹摇摇欲坠,最终“砰”地倾倒在地,露出竹节上的四个小字——

“凝神静心”。

字用小篆书写,排列在一条直线上,大小相同,结构锋锐。

刘越干脆利落地收了剑:“师傅,我完成了。”

第119章

“尚可。”韩信走上前, 蹲身观察竹节上的字痕,片刻微一点头。

彭越也是如此。平日里乐呵呵的笑容,在刘越练好基础武艺, 开始进阶之后, 越发地严格起来。他虽总结不出“月满则亏, 水满则溢”的道理, 但心里明白着, 过于容易满足, 反而会助长傲慢。

叫武师傅们欣慰的是, 刘越没有半点傲慢倾向。虽然睡觉雷打不动,吃饭最是积极, 但习武实在是寒暑不辍, 练着练着, 发觉还是剑术最为顺手,彭师傅只好含泪放弃教授大锤的计划……

既然入了门, 专精一样就行,再有骑射傍身, 已经是足够让他骄傲的学生了!

韩信原本就测试过, 大王天生根骨好。听说淮南王天生力气大, 八岁就能搬动小鼎, 但他和大王互练摔跤的时候, 有输有赢,总体还是输的居多,韩师傅暗暗高兴了半天。

于是刘越某天醒来, 面对的是两个魔鬼武师傅,还有两大摞兵书。

韩信告诉他:“师傅著的兵法也在这里。”

他手一指《韩子兵法》,又提到《黄石公兵法》:“留侯偶知大王的进度, 或许过些日子,就会向大王传授。”在韩信眼中,谁的兵法也比不过自己所写,大王自然是先学他的,韩师傅对此有着无比的自信。

怎么人人都有兵书,显得他很寒酸似的,彭师傅酸溜溜地道:“梁王太傅也是用心良苦。”

刘越:“……”

刘越渐渐习惯了,别看他七岁,他已经能把最新版的汉律倒背如流!

对于武师傅严格的要求,他宠辱不惊,把咸鱼梦想深深地藏在心底。就像现在,练完剑,刘越取来一旁的小弓,开步瞄准,眼神锐利。

只听“咻”的一声,箭尖穿过竹叶,最终离标记的地方半寸远。不等武师傅出声,刘越自觉地抽出另一支,重复拉弓——瞄准——射箭这一步骤,等到力气消耗过半,才稍稍地歇一下。

等到习武结束,已经临近午时,太阳高挂,带来不容忽视的热度。刘越像是水里捞出来似的,白团子变成了红团子,宦者连忙递过巾布,刘越咣咣咣抹了几下,转身往正殿走。

今天的长信宫很是热闹,临光侯吕媭还有建成侯夫人都在,正热火朝天谈论着什么,窦漪房在一旁指挥小宫女执壶添水。太后跽坐上首,时不时地插一句话,瞧着笑意盎然。

吕媭最先看见小外甥,连忙道:“大王来了。”

谈论的话题戛然而止,面对齐刷刷的目光,刘越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事实告诉他,就算长高长大,脸蛋依旧要被搓揉,感受到肚皮被戳了戳,刘越:“……”

终于挤到吕雉身边,接收到长辈们可惜的视线,刘越心硬如铁,决不妥协。

吕雉摸摸他的后背,责怪道:“天越来越热,出了汗就该沐浴,来母后这儿做什么。”

虽是责怪,一点儿重音都没有,刘越弯起眼睛,乖巧道:“要给姨母和舅母问好。”

听得吕媭心一颤,恨不能宝贝心肝肉地叫。她实在不明白,自家丑儿子都是越长越像亲爹,梁王为什么越长越俊,越来越可人疼呢??

而临光侯并不知晓,梁王殿下是个鲜明的两面派。

这件事只有少数受害者有幸体会,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却活得有一点点不开心。

……

妯娌几个谈论的正是皇帝的婚事。

两年来,除了太后的妹妹吕媭封关内侯,建成侯吕释之的食邑增加两千户,长子吕则也到了中尉衙署做三把手,表现出的能力不俗。建成侯夫人笑道:“眼瞅着家人子都到了,一个个水灵灵的,年轻得不得了,太后粗看一眼,可有喜欢的?”

吕媭掩嘴:“嫂嫂这就说错了话。家人子再美,也要放到后头相看,姐姐心里更疼的是谁,嫂嫂难不成不知道?还不回府准备厚礼,改日郦侯府就得嫁姑娘了。”

吕雉瞥她一眼,也笑了:“就你话多。”

太后的意思,是离下婚书的日子不远了。建成侯夫人听着高兴,道:“英儿那丫头,虽然叫我一声舅母,但和阿母也差不离了,她定然不会让太后失望。”

刘越聚精会神地听,捕捉到重要的讯息,皇兄很快就要成家立后,他的小侄儿小侄女即将在路上。

在长信宫,谁都知道吕英姑娘是未来的皇后,太后也早早地教她宫务,若是成了,绝不用担心未来的婆媳关系。刘越对吕英的印象很好,表姐擅长鞭法,对母后是全心的敬慕,与皇兄的情谊十分深厚——最后这一条是他猜出来的。

情投意合又极为合适,就是皇后的人选吗?

前世为生存打拼,没时间考虑终身大事的刘越沉思片刻,不由自主想远了些。吕雉瞧他的反应,不禁失笑,只留小儿子听了一会儿,就赶他回寝殿沐浴:“汗冷了,就该感冒了。”

刘越小幅度地点头:“噢。”.

刘越换好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打开四哥新送来的信。

代王刘恒虽然变腹黑了,对养牛却是从一而终的执着,两年间,从幼弟这儿借了七百万的债款,将两大草场扩建成代国第一大和第二大,还养了羊与驴。

原本刘越想的是三百万,没想到四哥的不怕欠债,态度更为坚决,一翻就翻倍,让他特别欣赏。

薄太后支持儿子的梦想,一旦有朝臣隐晦地劝阻、攻击,都被她挡了。加上每年过年,都有一封长安的皇太后手书送往代国,不服刘恒这“黄口小儿”的朝臣顿时明白了他们母子俩的依仗,渐渐的安静如鸡。

他们唯一能攻讦的便是畜牧要钱,而代国与匈奴接壤,赋税都得紧着军费,哪里有钱?他们穷得不能再穷,花钱都得抠抠搜搜的。

说出这话时,他们下意识忽略了代王的冷笑,眼观鼻鼻观心。

刘恒心想,原先辟阳侯审食其纵横长安之时,何等的嚣张风光,如今又怎么样了?

既然哭穷,到真穷的时候可不许哭,他等得起。

忽而有两拨运送来的巨款,从长安运往代国治所晋阳,车辙拉出长长的痕迹,粗略一数,竟有近千万钱。

所有人都惊了,朝堂跳的最凶的那人,差点失去了表情管理。

代国相内心忐忑,思来想去还是得报告皇太后,得到长乐宫的回复:“允,此乃梁王所借。”

代国相怎会不知道梁王,天子和皇太后共同的心肝宝贝?他暗暗点头,看来辅佐代王是辅佐对了,回头一看,他们大王笑得特别幸福。

代国相:“……”

先帝的皇子一个个就藩,如今只剩刘越一人留在宫中,堪称珍贵的独苗苗。欠债人兼玩伴都走了,新任玩伴变成了小侄子张偃,加上原先的吕禄周亚夫,陈买张不疑,刘越一点都不觉得孤独。

然而皇帝每回送别,回宫望着空荡荡的宫室,都觉得亏欠了幼弟,忍不住对他更好。具体表现在衣食住行,还有举办生辰宴的规模上,要不是吕雉与刘越本人反对铺张,刘盈都要把半人高的琉璃玉璧搬到宴席,刻上“生辰快乐”四个字,给皇亲国戚鉴赏。

说起玉璧,刘越就心虚,皇兄这块真不是他推销的。谁知道齐王刘肥居然写信给未央宫联络感情,不小心说秃噜了嘴,说从长安带回齐国的玉璧要三百万,让所有走进齐王宫的人歆羡无比……描述得那叫一个美轮美奂,让他不得已向母后叙说了实情。

吕雉听说后很是淡定,代他收下大儿子的两百万钱,充作边塞加固,还夸刘越卖给齐王这事做得好。

最终刘越幸福地琢磨,母后的意思是暂时不揭穿。

离透明琉璃的研制还差临门一脚,只要入了门,暖棚还会远吗?

刘越收回思绪,抽出纸张,认认真真地给四哥回信。

写完吃了睡、睡了练武读书的日常,他暗示刘恒,问要不要多借一点儿钱。韩师傅原先的资金不够用了,怕是得去楚国挖洞,如果四哥还要扩大草场,他打九点八折,不用利息!

牢固的兄弟情不必怀疑,一向比金子还坚硬。

第120章

刘越把四哥的来信安排妥当, 拿笔蘸墨,开始临摹梁王太傅送来的字帖。

不知道是谁丧心病狂地发明出描红纸,在白纸上画出一个个方格, 让他苦大仇深地在汉初学写字。小篆字形复杂, 尽管气质圆融, 耗费的时间难免久一些, 当然, 与从前的甲骨文金文比, 它已是最优的选择。

关于小篆, 据说还有一个内幕消息——汉承秦制,他爹称帝时想都没想, 就拍板沿袭前朝的官方文字。等到坐稳江山, 刘邦感慨地与萧何吐露真情, 说这字儿笔画真多。

暗示意味十分浓厚。

萧何沉吟片刻,道:“臣不是李斯。不过, 若陛下能替我整理石渠阁残简,臣愿意为您研究新字。”

刘邦一拍大腿:“丞相说什么?朕耳朵不好。”

萧何:“……”

君臣的奏对被记录下来, 留档在石渠阁里。随着时间流逝, 后者无愧皇家档案馆与图书馆之名, 任谁有幸走进, 心都要颤几下。

七岁生日的前一天, 太傅与萧师傅结伴同行,神神秘秘地说要送他一个礼物,刘越当即期待起来, 面上还有些小矜持。

结果带他到了石渠阁,指着堆积如山的竹简书海,笑吟吟地说, 这就是师傅们送的生辰礼物。大王喜不喜欢?

刘越眼前一黑,饭都不香了。

他花了半个月安慰自己,现在努力是为了击破匈奴,也是为了日后的咸鱼。同样,作为诸侯王,一手好字必须拿得出手,狗爬绝不能行!

刘越认真地描红,写好一个对比一个,见相差的不大,这才啪叽翻页。心中默算完一个时辰,他放下笔,前往梁园的低调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前。

守卫西门的武士统领姓吕,正声色俱厉地教训下属,吼声十里外都能听见,见了车马,立即换上恭敬的神色。

近些年,太后大规模地提拔吕氏子弟,不论嫡脉旁支,或多或少地得了好处。像这名统领与梁园令吕玢有亲,吕玢从前很看不上他,总说他们相处不来,但讨厌归讨厌,平日寻不到什么错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理念不和的也多了去了,吕玢很快释然——谅他们也不敢对大王不敬。

释然之下,却总有一分忧虑,他们在宫廷表现好,背后呢?有太后撑腰,难免助长他们的气焰以及野心。据他所知,已经有数名吕氏旁支与功臣后代爆发冲突,虽说廷尉处理公正,但矛盾就是这样一层一层的叠加累积……

吕玢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想想也就罢了。

如今暂时爆发不了,因为所有人的心都被君王的婚事牵动着。

尤其是陛下的及冠礼,叫整个长安都哄闹起来,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引发了热烈的讨论。连带着梁王殿下不再是瞩目点与中心点,不用再担心头上被安装无数功劳,顺势可以退居幕后,深藏功与名。

加上这两年,梁园没有惊天动地的发明出现——譬如马鞍暗搓搓的更新改进,哪里比得过亩产四石对天下的震撼呢?

夺人眼球的新闻太多,刘越如愿以偿地低调起来。

他用欣慰的目光打量陈买,好小子,当年就没看错你!

新施肥法与新种已经横行关中,正向诸侯国扩散。它的产出得到验证,造成的影响比当初南阳“大治”都猛烈,可以说,齐鲁一直跳得高的士人们变哑巴了,整整一个秋收都紧闭着嘴。

他们还要怎么骂?哪怕被回国的齐王刘肥狠狠整治,把煽动歌谣、企图离间齐王与皇太后的头头下狱,他们的嘴硬也半分不改,自然,在他们看来这是骨气。

可亩产四石让他们蔫吧了,这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么说吧,除非老刘家祖宗显灵,太上皇高皇帝的宗庙出事,否则,都影响不了皇太后高居朝堂,一言以执政天下!

也因为这事,农家猛地在天下出了名。陈买忙得屁股都着了火,一年没回过曲逆侯府,对此,刘越很满意很喜欢。

百官关心皇兄的婚事,关心推广的新肥,将军们关心大黄弩的更换,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猛然魔鬼起来的读书习武,权当是磨炼啦。

梁王殿下高高兴兴,熟门熟路地去往梁园,查验天才化学家们的成果,那厢,刘盈终于知晓了未来的皇后人选。

还是从前的潜邸大臣终于突破了东宫拦截,豁出去告知陛下的。

说起来也是泪,满朝堂都知道未来皇后叫吕英,不是吕英也是另一位吕氏姑娘,偏偏太子宫潜邸大臣想要劝谏陛下,不欲吕家人占据后位、试图遏制外戚势力的行动都失败了。

有太后拦着,打发太子宫的中坚大臣去喝西北风,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更叫人心伤的陛下沉迷种田,痴迷农书,已经很久记不起他们了,遑论曾经教导过陛下的老师。他们捶胸顿足,惊怒吐血,却拧不过东宫的力量。

长此以往,陛下大婚亲政,太后放权还能成真吗?!

幸而因为功臣与外戚隐隐发酵的矛盾,壮大了他们的力量;以及梁王声势的走低,给予他们些许安慰,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坚持下去了。

潜邸大臣跪在宣室殿廊下,低着头,强迫自己忽视君王的满身土。他低哑道:“……陛下,若前朝后宫都被吕氏把持,臣担心,陛下又该如何自处?皇后生子即为嫡,您愿意看着大汉江山的下一代帝王,也流有吕氏的血吗?”

刘盈沉默许久,注意力却不全在他的谏言上。

皇帝显得极为不可置信,怎么会是英表妹?

在近侍们看来,陛下面对感情极为迟钝。吕英姑娘居于长信宫偏殿,已有好些时日,陛下却从没有往另一方面想过,待她如亲妹妹一样亲切,时常送去吃穿衣物,还隔几日就派人关怀几句,问她住得自不自在。

近侍们深知,陛下对待鲁元长公主有十分,对待吕英姑娘就有八分,可这感情无关喜欢,快一年半了,一点儿火花都没擦出来。

对于潜邸大臣的谏言,他们听得心惊肉跳,脑中浮现一个念头——这一定是太后准许的。否则如何会在这么巧的时机……家人子刚刚进宫……

刘盈心绪很乱,握着手中的农具,竟有一种颠覆之感。见大臣还欲继续,他闭了闭眼:“够了!朕身上便流着吕氏的血,你要杀了朕不成?”

那大臣惊愕抬头,下一瞬就被“请”了出去。

刘盈道:“更衣,我这就去给母后请安。”

……

长信宫。

吕雉看着大儿子,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母后,儿子不愿娶英表妹为妻。”刘盈抿唇,重复了一遍。

母后没有强硬地阻止他请教董安国师徒,也默许他在宣室殿摆弄耕地,他由衷地感激,更觉得欢喜。而今,刘盈俊秀温润的外表更添一丝厚重,他道:“我待英儿乃兄妹之情,从无男女之意。娶亲会耽误她一辈子,何况英儿喜好软鞭,这宫廷,真的是她喜欢的吗?”

吕雉没有说话。

刘盈急切道:“儿臣深知自己的心,又如何能让表妹在椒房殿蹉跎?”

吕雉揉了揉眉心。

她问:“英儿喜欢极了你,你也不愿么?哀家早早地接她入宫,便是为了培养感情,也难为你没看出来。”

刘盈明显地惊愕了。

他的面上闪过讶然与复杂,还有丝丝不知所措,最终低声道:“母后,既如此,儿臣更不能够娶她。一时伤心好过一世的伤心,儿臣已然辜负了她,就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愧对她,若是遇上心悦之人……”到时心上人也好,他和表妹也好,又该如何自处?

吕雉问:“皇帝难不成有了心悦之人?”

刘盈一愣,嘴唇蠕动片刻,不能回答。

那便是没有了。吕雉叹道:“没有喜欢的,就选合适的,论门第,论情谊,没有人比吕英表妹更适合你。盈儿,感情可以培养,又哪里去找一心一意待你的人呢?”

在太后看来,门当户对的基础上挑选一国之母,是要挑选待皇帝好的,而不是挑皇帝偏爱的。至于妾室,刘盈有多喜欢她都不管,只要尊重皇后,不学他爹那般,吕雉便别无所求了。

刘盈还想说些什么,吕雉打断他道:“你可知道,皇后的人选不是儿戏!母后不管你喜欢谁,皇后只能是吕英,不容更改。”

说罢转过身去,再也不看大儿子,大长秋连忙打圆场:“陛下,太后乏了,您看……”

刘盈沉默片刻,语气艰涩地道:“儿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