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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秋忍住鼻尖的酸涩,低声道:“太仆衙署来人,叫人安置在马厩里,暂且与别的良马隔开。”

吕雉点点头,便听大长秋支支吾吾,把梁王进殿的事情说出来:“臣猜测,殿下可能看过了那封信……”

疲惫消散不见,太后瞬间变得精神抖擞。

她急了:“越儿人呢?”

连罪臣欺骗母后、冒犯皇兄都会拔剑的胖儿子,看了那封信还得了。他还那么小,找不到冒顿报复,指不定躲在哪里哭,吕雉连手都发起了颤,急得加快步伐。

大长秋忙跟了上去:“太后,太后!您别着急,大王去了十八铜人处,就乘车前往梁园了,伺候的人同臣汇报说,大王念叨几句‘匈奴你完了’,便恢复平常模样,顾及着您在召见大臣,大王决定从梁园回来,立马给您亲亲抱抱。”

吕雉依旧提着心,却是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越儿总是这样,安慰的时候亲亲抱抱,高兴的时候也亲亲抱抱。”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她脚步不停:“哀家不如也去一趟梁园,你说好不好?”

大长秋微松一口气,凑近太后的耳朵:“大王可是警告过谒者,以及所有近侍,不许把他偷偷进殿的事告诉您呢。”

“那哀家就不去。”吕雉笑着道,“哀家在长信宫等他,叫膳房烧好吃的膳食,至于告密的事,你也不许透露出去。”

大长秋连连点头:“不透露,不透露,否则梁王殿下不怪母后,岂不是怪上了臣?”.

梁园一片郁郁葱葱,四处充满勃勃的生机,哪里还有从前荒凉的模样。

刘越回忆前世看来的战马图,给墨者公认的大师兄郑黍比划:“圆弧一样的形状,铁质,钉在四个蹄子上……”

攻打匈奴需要马壮,刘越回忆自己在书上看来的贫瘠的知识,发现里边不包括养马。

也是,他连养牛都不会,怎么会养马呢。蔫哒哒地撇开这个念头,刘越另寻思路,叫梁园令牵来一匹马,盯着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观察,很快找出了不同,除了瘦小了些,回忆里的战马都有三大件,它没有。

——汉初已经有马鞍和马镫的雏形了。

马鞍垫在马背上,做骑行的缓冲与保护,模样也精致,却多是彻侯贵族的专用,弧度平坦,并不是两段上翘的坚硬;马镫是布做的,因为不实用,很少能够见到,更别提装备军中。至于马蹄铁,这个时代还没有半点影子,刘越觉得可以做着试一试。

做成功了,得保密起来,绝不能让匈奴学走。

三大件算是最为简单的马具,刘越这个非工匠也能描述,随着他的比划,郑黍忽然道:“大王所说,黍大致明白了。”

郑黍的眼底藏着思索,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明朗之感。

马蹄脆弱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但可以把马蹄保护起来,为什么他们从没有想到过??

还有两端上翘、将骑士护在其间的皮革马鞍,铁质的、能支撑双脚坚硬马镫……新领域的大门缓缓打开,他越想越是着迷,一旁的苏缓按捺住激动,迫不及待道:“我们这就试一试,做出来给大王看。”

刘越点点头,灰黑色眼睛闪烁着亮光。

他望了望溪对岸的仓库,那里堆积着墨者制造的铁器,零零碎碎,没有经过系统的归纳。又看向梁园令吕玢,奶音认真:“从今天起,梁园也要有自己的工坊了。规模小而精,选个好一点的地址,需要用到的工具,原料,还有炼炉,先拨五十万钱采购——太少了,八十万吧。”

造纸初显威力,正源源不断填充他的小金库,但一下子全拿出来并不现实。后续的钱不够,就找母后撒娇,审食其刚送来一大箱黄金呢,刘越暗想。???

郑黍傻眼了,苏缓也傻眼了。

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五十万钱……太少……

吕玢被梁王殿下的大手笔震了一震,随随便便抬价三十万,不愧是他服侍的大王!吕玢没有发出任何疑问,立马答应下来:“大王还有什么吩咐?”

刘越用胖手一指:“负责人让郑黍郑公来当。记得安排兵士巡逻,其余人无权过问,每每进出,都要验明身份。”

被天降大馅饼砸晕的苏缓回神,张张嘴,这是专为墨者开设的工坊吗?

“平日里,爱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随你们的喜好来,累了就出门散散心,收收新师弟。”刘越踮起脚,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励道,“好好干。”

从心底漫上的热意,席卷了苏缓的心头。

他吸了吸鼻子,转眼看向郑师叔,郑师叔也无法保持平静,被梁王殿下超乎寻常的宠爱吓着了。

苏缓一摸脸,重重地“嗯”了一声。

好好干……

争取今天就把马蹄铁打出来!

……

刘越风一样地回到宫中,宫道上转圈的窦漪房见到他,呼出一口气,抿嘴笑道:“大王回来了!”

她转身跑去禀报,沉闷的长信宫像是“活”了过来。

吕雉没走几步,一个小炮弹冲进了她的怀里,软软地唤了一声母后。她紧紧搂住胖儿子,露出洗尽阴霾的笑:“饿了没有?我们去吃饭。”

刘越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却是摇摇头,叫母后弯下腰,吧唧一口亲上她的面颊。

他恶狠狠地说:“母后不要为了匈奴生气。蛮夷没有礼仪,茹毛饮血,说的话都是乱嚎,我们现在打不过他,不代表今后都打不过!总有一天绑来冒顿于御前,给您给皇兄赔罪,让他哭着叫您母亲。”

吕雉的眼眶忽然红了。

她掩饰住失态,扑哧笑道:“哀家可没有他那样的夷狄儿子,叫祖母也不行。”

刘越纵容地点头,心想也是,乖乖牵着母后的手去吃饭。

见幼子没有半点消沉,吕雉欣慰又骄傲,却不希望他被匈奴牵引全部的心神,用膳的时候讲起别的趣事,譬如建成侯府被偷了一只鸡,又譬如与刘越有缘的冯唐,已经成功通过了材官的考验,入职南军半个月了——据说他能拉十石弓是真事,准头也高,叫上司赞不绝口。

刘越一边嗷呜嗷呜,一边听得认真,成功挖掘出一心两用的技能。

吃完饭,刘越满足地揉揉肚子,想去宣室殿安慰皇兄,吕雉阻止了他:“我早就叫你英表姐陪着了。”

吕雉声音温柔:“先睡一觉,睡醒了去上学,皇兄那里有母后呢,越儿不必担心。”

刘越听话的走了,近侍簇拥在他身旁。不多时,大长秋匆匆回来,在吕雉身旁耳语:“太后,陛下不见人,吕英姑娘一直没有进去……”

“知道了。”吕雉似早有预料,说,“让英儿回来吧,也叫皇帝先冷静几天。过几日,还需他出席上林苑。”

颇有些公事公办的语气,大长秋垂下了头.

匈奴使团自递交国书之后,密切注视着客栈外头的动静,一有情况不对就跑。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他们好端端地住在客栈,毫无性命之危,时不时典客衙署的官吏前来和他们商议,譬如铁器几何,绸缎几匹,同他们讨价还价。

大单于的书信写了什么,兰卜须隐约知道一点,故而他不敢相信,大汉太后的胸怀竟宽广至此吗?

就算太后不计较,十八岁的小皇帝也能忍下来??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大单于想要激怒汉朝,以致他们撕毁合约、派兵出塞的计划失败了。

兰卜须不知该喜该忧,又过了几天,汉朝的官员通知他,尊贵的陛下太后将要驾临上林苑,特邀匈奴使臣一起。

二王子稽庾兴致勃勃地问:“上林苑?那个皇家园林?”

兰卜须恭敬点头:“听说上林苑有汉人的常驻军队,想来是为彰显国力。这一次,所有的皇亲大臣都去,包括传说中漂亮的梁王殿下。”

稽庾挑眉,随即哈哈大笑:“老师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糊涂。他经常和我说,梁王需要提防,像有什么惑术在身上——一个五岁的小娃娃而已,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提防?提防什么?”

他笑得前仰后合:“老师还和父亲进言,父亲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兰卜须跟着笑了,又听稽庾问:“上林苑常驻着军队,有没有骑兵?”

兰卜须笑道:“汉人哪里敢在我们面前炫耀骑兵。他们的马又瘦又小,能在马上开弓的勇士没有一个比得过二王子您,您可是百发百中的神圣射雕者啊!”

稽庾明显也是这么想的。眼珠子转动间,一闪而过的嗜血与兴奋,大哥不过比他大了几岁,弓马不如他娴熟,武斗也不如他勇猛,他又为什么不能竞争大单于之位呢?

他坚持要出使汉朝,当然是为了扬名,让所有汉人为之恐惧,等名声传回匈奴,父亲一定会对他更加喜欢。

又是五天过去,风和日暖,天朗气清,匈奴使臣来到了上林苑。他们被眼花缭乱的景色晃了眼,越发信了汉朝有黄金的说法,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赵壅口中邪门的梁王殿下。

他乖乖坐在太后下方,皮肤白嫩,坐姿端正,漂亮得简直像个小女娃!

一瞬间,稽粥想大声地笑,越发觉得老师糊涂。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特意清扫出的演武场,空旷肃穆,能容下数千人。因着陛下、太后驾临,上林苑旌旗猎猎,层层戍守,戒备森严,还抽调了卫尉管辖的南军,新组建的材官队伍就在御驾的不远处。

刘盈坐在上首,与吕雉并肩,俊秀面容仔细看去,白得有些透明,等到曲周侯郦商指挥的两千步卒上场,才恢复了些许血色。

“轰隆隆——”战车徐徐开进,泾渭分明的两军开始对垒。郦商治军并不松散,反而看重纪律,他们沉闷地冲在一起,又沉闷地分开,不激烈,却有一股难言的气势。

他们进行的都是最常规的演练,手持木做的矛与盾,至于对付骑兵最有利的武器弓弩,还有汉军目前最先进的战阵,并没有展示出来。

郦商挑选的步卒,都是六年前,参与过平城之战的关中子弟兵。高皇帝被围困,但他们也没有让匈奴占到便宜,匈奴人同样草尽粮绝,再僵持下去,还指不定是谁输谁赢!

他们没有输,然而大汉初建,百废俱兴,困苦的百姓不允许他们再打下去。仇恨盘旋在天空,如同利剑射向高台上的匈奴人,他们碰撞两轮,高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在场百官、彻侯们的眼眶红了。

刘盈身躯微颤,一抹水光划过吕雉的眼角。刘越一眨不眨,将对垒的两军映入眼底,抿紧嘴巴,呼出一口气。

面上做了掩饰,糊了黄泥的韩信与彭越,站在长信宫浩浩荡荡队伍之中,被有意地护着。韩信鹰目含戾,低沉开口:“他日我定踏平匈奴,拿冒顿的人头作祭!”

彭越攥紧双拳:“固与韩兄愿尔。”

兰卜须的神色凝重起来。

他竟感受到了一丝害怕。

他怕的不是战歌,也不是汉军的战斗力,而是一股看不见的魂。

大单于向往的礼仪,传承不间断的文明……他们若是不顾国运放开了打,单凭人数都能耗死匈奴,兰卜须的牙齿咯咯发起颤,直到稽庾嗤笑出声,用匈奴话道:“这样漏洞百出的战阵,楼烦王麾下的骑兵都能冲破,哪里需要单于庭出手!”

他的声音很低,却叫兰卜须醒过了神,赞同的同时,划过一丝被吓到的羞怒。

该死,差点入了汉人的套!

被大单于忌惮,被南边牧民供奉的汉人将军唯有一个淮阴侯,淮阴侯死了,还有谁能与大单于匹敌?

他感激地望了二王子一眼,冷哼一声,悠悠然地看了起来。

一刻钟过去,下方的演练也渐渐停止。刘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了句好。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发出震天的喊声,就在这时,稽庾用生硬的汉话高声道:“日月照耀的皇帝陛下,太后陛下,汉军步卒勇猛卓绝,令人赞叹!”

他出列,俯身说:“只是遗憾不能看见骑兵的风姿,如果没有看错,演武场内树立着箭靶,不知谁能与我比试一番。”

空气忽然变得寂静。陈平微笑着制止:“这位使臣……”

“大汉泱泱之国,听说擅弓的人多得如天上的繁星,叫我敬佩又艳羡,不知皇帝陛下可否允准我的请求?”稽庾的语气吹捧,听不出半点挑衅。

士卒隐约骚动起来,兰卜须吃了一惊,接收到二王子的眼神,心念急转间,立马出列附和。

当即有人忍不住了,想要应答下来,包括新赴任的材官冯唐。兰卜须笑道:“两位陛下,我这随侍冲动了一点,马上功夫却不错,是单于庭中最年轻,最勇猛的射雕者,曾经射中过鹰的眼睛,在万里高空之下!换算起来,能拉动大汉常说的‘十石弓’。”

稽庾拍拍胸脯,依旧吹捧地道:“我做梦都想和汉朝的勇士比试,为此,可以骑汉朝的马,拉汉朝的弓,这才叫做公平。不比其他,就比对射怎么样?马上对射,能伤的只有手脚,不许伤人性命,以五箭为准。至于伤得重不重,全看天意,不能把账算到对方头上,我对大单于发誓。”

多数将军脸色变了。

马上对射?把人当做靶子?!

谁不知道射雕者的厉害,冒顿统一了草原,坐拥如此广阔的疆域,手下射雕者才上百,那是精英中的精英,能在马上自如开弓的人!可汉人和天生长在马背的匈奴人不一样,马上奔驰,颠簸得瞄准都难。只要能够上马搭箭,都是宝贝中的宝贝,他们哪里舍得万里挑一的英才送死?

可以说,大汉的骑兵锻炼的是上马挥刀,并不是射箭。弩箭基本是步卒的专属。

只许射出五箭,不许伤人性命,只许伤人手脚……这比伤人性命还恶毒!

此乃赤裸裸的羞辱,射雕者稳赢的局面,将军们面色铁青,樊哙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出声喝骂,忽闻一道稚嫩的嗓音:“使臣说的可为真?”

稽庾循声望去,发现是乖乖坐着的梁王殿下。

难不成小娃娃被激得受不了了?他大喜过望,低着头,不让眼底的轻蔑表露的明显:“当然,当然。”

“我这里有一个好人选。他也年轻,刚刚选拔入军,算是新兵中的新兵,”刘越苦恼道,“就是长得壮了点,不知道使臣答不答应。”

稽庾嘴角抽搐起来,把一瞬间的怒火压下去,刚刚选拔的新兵?

这是看不起谁??

还是兰卜须拉住了他,笑着开口,眼底有些阴沉:“殿下愿意,我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匈奴人说话很快,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殊不知大汉君臣已经坐不住了。脑中闪过几个字——不妥,大大的不妥,有脾气爆的将军已是对梁王失望,就算殿下聪慧,事关大汉的国威,此事怎能儿戏?!

他们很快回过味来,不说话了:“……”

匈奴人耍心计,用吹捧来代替挑衅,他们不能不应战,如此一来,梁王殿下出言,算得上最好的解决方式了。新选拔的士卒,本就没有什么经验,输给射雕者也不丢脸,蛮夷有什么好洋洋得意?

他们沉默下来,心底不是滋味,就是可惜那个刚选拔入军的年轻人了。是材官吧?

见兰卜须答应,刘越扭头,朝戍守的南军队伍招手:“冯唐,你过来。”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冯唐有一瞬间恍惚。

他的祖父是先秦赵国人,与李牧将军一道抵御匈奴,可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匈奴欺负他们了。因着在代地长大,他亲眼见过匈奴劫掠,百姓哀哭的景象,如今蛮夷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怎么能忍。

他虽擅长骑射,也能拉十石弓,但知晓射雕者的厉害,心里实在没底。

没底归没底,他从心底感激梁王殿下,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就是拼了性命,他也要让匈奴人见血!

自从得知是新兵,稽庾便彻底放松了警惕。观察冯唐的装束,果真只是个小卒,即便瞧他身材高大,看着是个练家子,稽庾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咧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刘越眨眨眼,抢话道:“使臣想要追求公平,那就给你们半个时辰的准备机会。检查各自的马匹和弓箭,看看有没有被做手脚,想要加什么装饰都可以。检查好了,上马熟悉熟悉手感,等到演武场两侧的木门打开,再进场怎么样?”

兰卜须惊得看了他一眼。

这条理清晰的,把他们想要的条件都说了出来,稽庾眯着眼思索,见果真公平,便无所谓地笑道:“可以。若是输了,不能把账算我头上。”

汉朝的劣马,还需要什么装饰?练练手罢了,无趣!.

比试的主人公各自去了演武场的后方,与此同时,谁也没有发现梁王殿下的近侍消失了——

不,早在稽庾提出对射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拿着太后赐予的令牌,近侍快马奔向邻近的梁园,再回程,不过两刻钟时间。又凭令牌走到冯唐的“候场室”,近侍拎着皮袋,笑着说:“冯材官,梁王殿下托奴婢给您送东西来,您试试顺不顺手?”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墨者,掏出工具,虎视眈眈地望着冯唐身下的马。

马儿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

嘎吱一声,演武场的木门缓缓打开。

两道木门相隔一里远,“哒,哒,哒”,里头走出两个渺小的、牵马的人。

高台上的君臣心一紧,刘盈坐不住了,吕雉牵着刘越的手,皆是上前。

冯唐与稽庾远远相望,各自上了马。兰卜须隐约看见,那汉人的马匹加了些许装饰,不禁耻笑起来,都要断手断脚了,还在意华而不实的东西,真是愚蠢!

稽庾从箭筒抽出第一支羽箭,冯唐亦然。

汉朝的马又瘦又弱,他到底不熟悉,也不习惯。稽庾眯起眼,夹紧马腹,慢慢催动骏马,霎那间沙土飞扬,他挽弓,搭箭,想要试试手感,“咻”的一下,羽箭顺着冯唐的手臂擦了过去!

冯唐左臂一痛,射歪了第一箭,箭镞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地上。

高台一片静默。刘盈握紧双拳,即便料到了结果,他还是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匈奴使臣欢欣雀跃,兰卜须轻蔑地想,他们二王子射术超群,只要五十息的时间,就能射出第二箭!不过汉朝的马比不过乌孙马,更比不过千里马,算七十息好了,那汉人怕是要两百息,才能调整好状态。

谁叫马上比的是真功夫,真本事呢?

稽庾哈哈大笑,催动马匹转身,屏息凝神,平衡住自己的身体,准备来第二支箭。

就在这个时候,冯唐动了。

他毫不在意左臂的疼痛,踩紧马镫,坐在马鞍之上,触了触与弓弦绑在一块的机关匣。

机关匣没有别的作用,只是搭箭更稳,瞄准更易,是郑黍在制作马镫的过程中灵光闪现,辅以机关术做出来的东西。

冯唐从来都没有过那么奇妙的感受,他处于颠簸的马背,却似如履平地。

他的箭,想中哪里就中哪里,站着搭箭,也不再是什么难事!

他深吸一口气,匈奴,匈奴……

祖辈的音容笑貌闪现,眼底似有了泪光,冯唐猛地一踩马镫,骏马嘶鸣一声,脚踏铁蹄,以前所未有的冲劲奔驰。此时此刻,刚好过了七十息,稽庾扬起一个嗜血的笑,抽出羽箭开始瞄准,瞳孔忽而一缩!

冯唐的第二支羽箭,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

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么短的调整时间……

一道血花飚上天空,稽庾的右臂被深深的射穿,他手一松,十石巨弓“砰”一下掉进尘土。

丢掉武器的勇士,与被宰割的肉毫无区别。第三箭,冯唐射穿了他的左腕,第四箭,专往他的左腿筋脉而去,第五箭,射中了他的右腿,稽庾往后一仰,脚踝传来撕裂的痛楚!

不多不少,恰好五箭。

稽庾滚落下马,冯唐昂起头,仿佛在给梁王殿下邀功。

高台鸦雀无声。

第88章

天地间没有了风声, 只剩下寂静,只听嘎吱一下响,两侧木门重新打开。

冯唐通红着眼睛, 到底憋住了怒吼, 看也不看倒在沙地呻吟的稽庾一眼, 催动马匹, 利落地跑到木门前。

冯唐翻身下马, 只见马鞍之上铺着一大块柔软的彩布, 印有山河大川的花纹, 更是把马镫遮掩在里头,远远望去, 像是一层华而不实, 高高低低的装饰。立即有人牵走马匹, 将梁王殿下的暗箱操作贯彻到底,梁王身边的近侍还没离开呢。

凭借太后令牌, 他到哪里都畅通无阻!

冯唐毫不在意手上的伤,见自己的马儿被拉走, 激动地呼出一口气, 心中大石落了地。他恍然想起什么, 手指轻巧地一拨, 弓弦嵌着的机关匣就这么滚进他的怀里, 再看不出半点痕迹。

冯唐转过身,一手握着弓,重新回到了演武场的正中央。

高台之上, 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得安静如鸡, 许久,樊哙喃喃道:“……胜了?”

他急切地说:“是冯唐胜了吧?俺没认错的话,他的马好看……”

刘越左望望右望望,发现失语者一大片,决定挺身而出。

他重重点头,奶音笃定:“是冯唐!”

像是打开狂喜的魔盒,下一瞬,上林苑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声:“胜!胜!胜!”

霎时君臣展颜,士气大振。

看似一件微不足道的比试,实则积攒了大汉对匈奴的太多仇恨,但他们亟需一个发泄口。谁能想冯唐一个刚选拔入军的材官,竟打碎了匈奴射雕者的不败声名,打破了必输的局面,还是被迫应下的战——

若不是亲眼见到奇迹的诞生,他们做梦也不敢想。

那四箭,痛快极了。此英杰无双也!

刘盈苍白的脸孔逐渐焕发出光彩,吕雉欣慰地连道几声好,刘越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亮晶晶的笑。

天知道冯唐射歪第一箭的时候,太后握着胖儿子的手都在抖。

刘越也紧张啊,心跳砰砰砰地加速,一会儿想机关匣是不是没用,一会儿想马儿是不是不习惯三件套,故而比平日脾气要大,等到尘埃落定,有什么在心底涌现,很陌生,却叫刘越觉得高兴。

虽然只是小小的反击,但赢了就是赢了,他的字典里没有胜之不武四个字!

与之相反,匈奴使臣呆若木鸡。

他们原先嘲笑汉人愚蠢——果真如二王子的老师所说,汉人老是注重强军之外的东西,还特意派出一个新兵羞辱,这只会越发激怒他们。特别是兰卜须,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准备看冯唐怎么断手断脚,谁知竟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大匈奴的二王子,怎么会败给一个汉人新兵?!他们定是用了巫术!

眼睁睁看着四道血花飚上天空,兰卜须简直快要失去理智,腿脚发软,惊慌失措地喊:“救人,救人!大单于在上,你们竟敢伤——”

他硬生生憋住了话,因为数不尽的探究目光望来,带着微嘲。

九卿之一的典客“不经意”道:“是使臣亲口强调,输赢有命,不得怨怪对方,还向单于发了誓。”

丞相微微点头,淡笑道:“使臣若不信冯唐的出身履历,吾可调档给你。”

言下之意,便是冯唐乃货真价实的新兵蛋子,使臣要自己打自己的脸,在友邦的注视之下撒泼吗?

攻守双方仿佛调了个儿,兰卜须僵硬地回神,面颊一片火辣辣。

大单于最敬佩知礼的人。自从征服草原,他是真的向往汉礼,主动学起汉朝的文字,也越发在意起自己的名声,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譬如与上一任皇帝的协议,他举棋不定,不愿意主动撕毁;又譬如谁在他面前提起弑父,他能立马杀了那人。

大单于还厌恶臣属对他撒谎,更厌恶挑明输赢之后,死缠烂打不认输的软蛋。

这个横生枝节的意外,叫兰卜须罕见地六神无主了。

他不能在这里发难,一切等回到单于庭再说,大单于一定会怒得攻打汉朝……可同时,心底弥漫着恐惧,大单于寄予了他厚望,叫他瞒着二王子的身份,若大单于知道这事是二王子主动挑起,还输得惨烈,大单于会是什么态度?

而当下,汉朝到底有没有用巫术,他没时间深想。重要的是二王子,兰卜须满心满眼都被稽庾的伤势装满,连恐惧都暂且挪后,哪里还有心思和他们掰扯,喘着粗气就要离开,那厢,已有数名医者将稽庾抬起,秉承人道主义的念头送往太医署。

他们牢记上官的嘱咐,要把这名射雕者的伤弄得更重,勉强能保住性命就好了。

兰卜须尚未反应过来,使团里的其他人快要晕过去了,用匈奴话大叫:“二……我们的随侍,自有天神医治,并不劳烦大汉的医署……”

话说到这个地步,吕雉轻轻挑眉,使了个眼神,命令层层传达下去,医者只能遗憾地把稽庾还给他们。

碍眼的匈奴人很快消失不见,不知是谁,缓缓呼出一口气。

“被冯材官打败的蛮夷,身份不简单。”

此话一出,附和阵阵,陈平忽然开口,发表自己的见解:“指不定是哪个王子,胆大包天地混进使臣之中。”

王子?

吕雉含笑听着他们讨论。众臣对视一眼,对曲逆侯的猜测呈保留意见,却是呼吸重了重,如果为真,那可真是大功一件……打住,别说王子了,就是贵族也赚,不知冯唐的箭,有没有废完他的手脚呢?

百官目光灼灼地望向演武场内的小黑点,冯唐,而更多熟识马性的将军重臣们,目光灼灼地望着梁王殿下。

他们不是没有察觉到比试的猫腻。天可怜见,大汉骑兵训练的时候,谁会在马背上披花里胡哨的东西?费钱又累赘,大概率被上官揍死。

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梁王殿下,原先以为梁王聪慧,现下看来,大王的聪慧不是他们可以预料到的,大王……站在最顶层啊。

上回慧眼识珠挑选出张侍中,这回慧眼识珠挑选出冯唐,简直是当代伯乐!

特别是樊哙,快要憋坏了,却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这里不是适合的询问之所,只好趁着他人不注意,悄悄地蹭到刘越跟前,用慈爱的眼神望着他。

不知道大王是怎么看出冯唐有潜力的?姨夫的军营缺乏这样的人才,下一回有好苗子,大王一定要紧着我啊。

刘越:“……”

刘越恍惚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头小肥羊,谁都要来啃上一口,做惯了咸鱼的梁王殿下脖颈冷飕飕,小步地往母后身后挪了挪。

有人发现樊哙的小动作,暗骂无耻,你是大将军了不起?

还是皇帝陛下给解了围。刘盈用欣喜的目光看着幼弟,面颊多出红润,语气也有了起伏:“请冯材官上高台,朕要好好地奖赏他。他伤的左臂,还没有包扎吧?”

……

刘越用欣慰的目光望着冯唐,这个根正苗红的好韭菜、不,好骑手,他就是天生拉弓的料子。

听闻陛下和太后依次夸奖,又是赏金又是赏官,冯唐一跃而成前途远大的郎官,就职于郎中令手下,还兼管二十架弩机与两百名郎卒,无数士卒艳羡的目光望着他,在心底种下了努力上进,以求升职加薪的种子。

冯唐手中握着的十石大弓,也当做送他的奖赏。没有人怀疑他的本事,所闻之处一片赞叹,少府令红光满面,头一次体会到最短最成功的投资回报,暗暗肯定梁王是伯乐的这个说法。

操练军阵的曲周侯郦商同样得到了褒扬,冯唐手足无措,他何德何能,能与崇拜的曲周侯一起受赏呢?

他性子直,是不怕得罪人的直,眼含热泪地想,若没有少府令的举荐、梁王的大恩,他冯唐哪里有今天!

不知为何,刘越忽然涌上不好的预感。与此同时,冯唐下拜道:“臣今日险胜,全赖梁王殿下的福。殿下功九分,我一分,若换成其余同僚,只要娴熟弓马,都不惧与蛮夷对射,蛮夷唯有大败的下场!”

空气有了一瞬间寂静。

众人觉得这话怪耳熟的。

他们的小眼神不断往张不疑身上飘去,是的,这样的场合张侍中也在——上回造出白纸的时候,张侍中是不是也这样说来着?

刘越:“……”

张不疑:“……”

刘越惊了,他有九分功劳,冯唐才一分?

要知道马上装备只是辅助作用,如果派陈买去比试,这时候就要听到陈师傅的哭嚎了,冯唐的良心不会痛吗??

冯唐以为重臣将军们不信他,放下巨弓,急急掏出衣襟里的机关匣,压低声音道:“此物小巧,却让臣如有神助,这是梁王殿下给予臣的东西。还有——”

一阵超大声的咳嗽响起。

刘越捂住使用过度的嗓子,因为缺氧脸蛋通红,瓮声瓮气道:“这里不是奏对的好地方,皇兄和母后都站累啦。”

冯唐恍然大悟,紧紧闭了嘴。

重臣们也恍然大悟,目光炙热又深沉,机关匣,还有彩布掩藏的东西对不对?说起来他们还没看过那匹英雄马,顿时七嘴八舌道:“臣恳请陛下、太后回行宫休憩!”

……

刘越呼出一口气,在心底狠狠批判说谎的冯唐,决定先去梁园一趟,请发明者前来秘密汇报,给他们请功。谁知随着母后踏入行宫,他就再也没有了人身自由。

大汉核心圈的三公九卿,还有太后最为信任的几位将军,将梁王殿下拱在中央,进行三堂会审,不,慈祥怜爱的包围。

机关匣被传阅了一遍又一遍,樊哙手里握着一张弓,爱不释手地装上装下。

夹心饼干刘越牵着母后的手,艰难道:“不是我……”他只是智慧的引导人而已,让他出去,他要捎墨者过来。

格格不入的冯唐急了:“就是梁王殿下!”

第89章

刘越:“……”

在众臣“大王果然聪慧”的眼神下, 为了宝贵的人身自由,刘越屈服了。

他不再争辩,胖脸蛋耷拉着, 把机关匣的作用叙说出来, 强调要为墨家子弟请功, 至于暗箱操作的马具……不多时, 一匹骏马嘚嘚嘚地停在殿外, 正是比试时获胜的英雄马。

将军们认真倾听, 半晌深吸一口气, 看到马像是看到了绝色美人,眼睛放光, 一窝蜂地拥了过去。

彩布掀开, 马鞍和马镫暴露在众臣眼前, 还有紧贴马蹄的铁鞋子,突兀又和谐。

心知实践就是最好的解释, 刘越公报私仇,不给冯唐休息的机会:“就让冯郎官演示一遍, 骑马绕院子转几圈。”

冯唐巴不得有这样的演示, 感动道:“谢大王!”

刘盈眼底是纯粹的高兴, 一股热意在胸中激荡, 吕雉笑着对曹丞相道:“走, 我们也去瞧瞧。”

半个时辰后。

梁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皇帝身边的黄门令亲自来请,整个庄园都轰动了,他们选出郑黍为首的五个墨者, 由梁园令吕玢带领,前往上林苑行宫觐见。

殊不知行宫的将军团体更为轰动。亲眼见到了冯唐骑马的区别,曲周侯郦商蹲着观察马镫, 樊哙都要趴到地底去了,嘴上安抚着骏马:“乖乖,抬腿给俺看一眼。”

若不是顾忌身份,他们还想跃跃欲试地想上去骑。

众人:“……”

御史大夫周昌:“咳咳。”

樊哙脖颈一凉,啊呀,这话有歧义!陛下太后都在,还有大王——大王才五岁呢。

他立马换了话题,压低声音,和兴奋的同袍道:“御史大夫在看咱们……”

几乎是瞬间,被包围的马儿重归自由。

它的大眼睛充斥着惊恐,至于原先演示的冯唐,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个旮旯角里,恍恍惚惚地看着崇拜的偶像整理衣装,重新变为不苟言笑,气势慑人的大汉将军。

也不怪他们这么动容。曹丞相武将出身,敏锐地察觉到了三件套的作用,它可以给军中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处又何止一丁半点!

他转身,朝两宫深深作揖:“回禀陛下、太后,此三样,包括机关匣,绝不能流露出去。”

吕雉笑道:“哀家只召你们来,是为秘密议事。”

以樊哙领头的将军们略微收敛了兴奋,郑重地应答:“诺。”

那厢,皇帝与梁王的对话传来:“越儿是如何想到这些好点子?”

众人屏息凝神,“唰”一下竖起了耳朵,刘越乖乖答:“是我从闲书上看来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描述,创造人是墨家子弟。”

刘盈已经深知幼弟不爱揽功的个性,那就让他这个做哥哥的记录,于是温柔地问:“哪一卷闲书?”

刘越万万没有想到皇兄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刘越努力编:“是梦中的闲书。在梦中,有一个老翁托着书简……”

刘盈一愣,忽而嘴唇轻颤:“梦中老翁就是先帝,是先帝传授越儿的法门,对不对?”

父皇看到了匈奴的猖狂,看到了臣民的愤懑,故而在宠爱的儿子的梦中显灵,在他最屈辱的时候送来希望!短短一瞬,刘盈对此深信不疑,众臣听得浑身一震。

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们私以为,冯唐大胜射雕者,和奇迹没什么两样了,并不是简单的聪慧可以办到的。

他们看向刘越的目光,又同先前不一样了。有人眼含激动,还有人怀念起先帝,并和刘盈一样深信不疑。

实在是老翁不常有,一出现就身份不凡,在许多人杰身上得到了验证,梁王殿下身份尊贵,梦见的老翁还能是谁?

刘越:“……”

不是,皇兄怎么还给他圆上了,还圆到一个不得了的高度。

听皇兄高兴地说要祭高庙,他心情复杂。望向母后,母后竟也一副动容的模样,说好,庙里的祭品该换了,先帝喜欢歌与鼓,就让乐者和着钟鼓,合唱《大风歌》。

刘越张张嘴,又若有所思地闭起。

他忽然觉得这个理由很不错。

便宜爹是一个好用的名号,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把咸鱼逼成夹心饼干了,更不用每回都费心解释,想到这儿,灰黑色的眼睛亮了亮,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敞开。

他严肃地点头:“是先帝。”

这一段一定要着史官记录下来,不止一个重臣冒出这个念头。

将军们豪情万丈,只觉现下的忍辱算什么?他们虽遵从太后“与匈奴和”的命令,并毫无质疑,但藏在心底的颓然,怀疑,还有天长日久生出的一丝丝怯战,像是扎了根般。

先帝入梦指点梁王,何尝不是点播迷茫的他们,将这些情绪一一卷走。他们齐齐下拜:“臣等恭贺陛下,恭贺太后,臣等永记太祖高皇帝铭恩!”

刘越:“…………”

明明是春日,行宫却像三伏天那样火热,等到粗布麻衣,赤脚坚毅的墨者到来,噼里啪啦的热度才堪堪消退。

领头的郑黍年长,年轻时跟着前任钜子周游四方,便是见惯了大场面,心底也难掩忐忑。出乎所有墨者的预料,三公竟是亲自扶起他们,领头的丞相,眼底盛着赞赏。

朝廷即将颁布的废挟书律,松开了诸子百家最后一道枷锁,然而想要兴盛,想要发展,还是要迎合君主的喜好。黄老之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用担心衰落,墨家却不一样,如今,墨家子弟居然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军工之路。

只要对军队有利,将军们便会大力支持。连他们都看不透的机关匣运用到弓上,能让人搭箭更平稳,瞄准更精确,如果这份机关术,运用到其它武器上,譬如……弩呢?

小道消息说,梁园新建起了一座工坊,虽小,却有少府的规模。加上今天的所见所闻,先帝入梦,何尝不是同他们叙说痛击匈奴的心愿?

曹参一边思虑,重新回到席间。

于是郑黍做梦般的,和师弟们达成登天子堂的理想,一夕之间脱去无名的称号,在天子、太后跟前挂了名。

刘盈看五名墨者宠辱不惊,默默谢恩的模样,心间涌上慨然。

经历过公孙易一事,他竟是动摇了对儒家的偏爱,除此之外便是惶然。如今看到住在梁园里的墨者,说他爱屋及乌也好,欣赏他们的本事也罢,皇帝竟和刘越一样,喜欢上了这样的墨家子弟。

殊不知郑黍他们不是宠辱不惊。

他们已经呆了。

这回由陛下拨给资金,当做制出马鞍等物的奖赏,还拨派与上林苑一样的郎官卫队,工坊的警戒升到了最顶级。除此之外,他们还得知了挟书律即将废除的好消息,可以光明正大地征收弟子。

郑黍被征辟为墨家博士,在太后的眼神示意下,樊哙明白了,他用大嗓门恳切道:“我家的二小子年十岁,有意拜入郑公门下,不知郑公愿不愿意收?他脑子是笨了点,认人还是认得清楚的。”

郑黍:“……”

没等他反应过来,怀里被塞了一匣子黄金,陛下朝他点头,侍立一旁的宦者朝他微笑。

呆滞更深一层,终于,一个年纪轻的墨者道:“我等、我等寸功未立,当不起陛下的大赏,若是换少府的匠人,他们也能制……”

樊哙打断了他:“唉,我知道!”

“都是梁王殿下的功劳嘛,我们知道,陛下太后都知道,大王功最多。郑公啊,快劝劝你的师弟,别推辞了,这是在御前。今天不收下,就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少府令赞同地颔首。

郑黍:“……”

刘越:“……”

因为机关匣,近来产生了许多灵感,他原本想在御前,请借一架弩机研究,当下,郑黍脑袋晕晕乎乎,哪里还能想起这个念头。

刘越眼睛不弯了,沉默一会儿,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的风评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大汉士卒打败匈奴射雕者的消息,经过你一手我一手的推波助澜,传遍整个长安,大街小巷传来吼声与欢呼声,搅得匈奴使者下榻的客栈不得安宁。

客栈里,兰卜须的脸色很难看。

简直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而是惨绿狰狞。

拔箭之后,稽庾痛得出气多进气少,浑身抽搐如蚯蚓,他看着匈奴的医者掏出陶罐,挖出黑乎乎的、像泥土一样的糊状物,裹在二王子四肢的伤口上,慢慢地止住了血。

兰卜须急急问:“王子以后还能拉弓射箭吗?”

医者是单于庭祭司的侍者,他躬身说:“天神在上,请您相信大祭司的止血神药,只要能早点赶到单于庭,让大祭司出手救治,王子一定无恙,还能赶得上龙城大祭。”

兰卜须看着黑乎乎的泥状物,眼底闪过虔诚,匍匐在地上祈祷:“天神在上。”

希望大祭司能够治好王子,否则他就没命了。

片刻,虔诚化作深深的不甘,他咬牙道:“王子需要大祭司的救治,没时间了,明天就返程。汉朝人说,他们对先帝的祭祀快到了,需要融化大量的铁器,愿意用高出原来五成的布匹替代铁器。汉廷还送来了使臣,准备和我们一起回国,他们捎带了四驾车辇作礼物,以及大汉太后给单于的回复信。”

除了二王子这个意外,他出使的目的都达到了,可兰卜须整个人都很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望着上林苑的方向,生出淡淡的恐惧。

他又想起了那首《无衣》。

王子说的没错,汉朝人的骑兵比不过他们,可是大匈奴的射雕者,竟被一个小卒给打败。匈奴男丁约有四十万,长安一个城的人口有多少,像冯唐那样的勇士又有多少?

等汉朝再不困于内政,病虎翻身,能彰显多大的气力?

他又想,二王子的老师说的,竟然不是谎话,那个梁王的确邪性,邪性得很……

翌日,由典客递交匈奴使团的书帛,汉廷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跟随出使的大谒者名叫张泽,原是长乐宫一名年轻不起眼的宦官,在大长秋询问他们,有谁愿意替太后出使匈奴,完成递交国书的使命时,多数谒者低下了头,张泽第一个答应。

大长秋望着他清秀白皙的容貌,满意的同时讶然道:“原先我竟没注意到你……”

张泽当场官升一级,成了大谒者,持节去往典客衙署报道,与此同时,太后也记住了他的名字。

匈奴人离去的这一天,刘越坐在大夏宫的高台上,眺望长安城门渐行渐远的小黑点,眼神沉沉。

回到寝殿,他和武师傅说起悄悄话。

刘越问:“韩师傅和彭师傅见过墨家子弟吗?”

韩信和彭越对视一眼,摇摇头。投到他们麾下的都是军卒和法家文吏,如何会有墨家人,从前的齐王田横,才是他们向往的贤主。

“你们想不想去梁园散心?”刘越小声说,“那里没有人认识淮阴侯,也没有人认识从前的梁王。梁园新建了一个马厩,一个好大好大的演武场,能容下几千兵士训练……”

这些他都报备给皇兄和母后了。说到这里,刘越遗憾道:“我的钱够工坊建设,却不够买马招人,不然就可以让师傅们各领一千兵卒,去试一试新的装备和战术。”

练兵烧钱,特别是精兵,前期准备加上长期伙食,一箱黄金恐怕都不够!

刘越不过随口感慨,韩师傅彭师傅陷入了沉思。

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惊人的亮色。

片刻又暗淡了下来,没钱,这钱也不能从国库里出。

彭越被安上谋反罪的时候,先帝神兵天降,不给他卷钱跑路的机会,故而浑身都穷,而今吃学生的,喝学生的,浑身上下写满“软饭”二字,此时又是悔恨又是心虚。

好像,大王年满八岁才能接收梁国的赋税,现在不可以。

韩信眉心紧锁,拒绝成为彭越这样的人,忽而灵光乍现,翻出从前当淮阴侯时,旮旯角里遗忘的讯息:“……我好像,有钱。”

他被慢刀子割肉,从齐王变成楚王又变成淮阴侯,对长安又怒又警惕。虽然最后还是着了套,但他征战多年,积累的财富数不胜数——

韩信想起来了。

他来长安之后,借酒浇愁,完全忘记了这回事!韩信神色变幻,从案桌取来纸笔,写写画画,很快制成一张简陋的舆图。

他在楚地做了个记号,淮阴的封地做了个记号,又在长安做了个记号。

韩信的耳朵破天荒红了:“师傅做楚王的时候,积攒的钱财全都囤了起来,囤在先帝看不见的地方,比樊哙几个加起来还要富。”

要知道以樊哙为首的将军,大多做过他的旧部,赢来的财富一小半上交给他;后来自立门户,有先帝紧盯,樊哙几人的打仗所得,基本投入了大汉的建设当中,生怕沾上一个贪字。萧何都要自污以保全身,何况掌有兵权的将领?

至于他,对先帝的信任一日日地消磨,学不来像吕泽那样,一分不少地全塞给先帝,他选择留给自己。后来被软禁,就更没人敢问他家资几何了。

韩信轻咳一声:“后来进了长安,师傅联系亲信,叫他们偷偷把财富运出来,小半运往淮阴侯府,大半运往封地,都埋在我指定的坑洞里。如果派人挖一挖,戚里的淮阴侯府……当有七八箱金子,五六箱宝物,还有一小匣夜明珠……”

至于后来,后来他都忘了,只一心一意教授大王,毕竟生死勘破,钱财乃身外之物。

在他面前,一大一小呆若木鸡。

夜明珠放在先秦,可是堪比和氏璧的好东西,这是多少钱?

刘越掰起手指头算,触电一般地放下来,幸福来得太快,他忽然觉得,萧师傅的半块狗头金不算什么了。

彭越大怒:“好你个韩信,偷偷藏钱不告诉我,还白吃白喝学生的东西,你对得起大王吗?!”

韩信罕见地没有嫌他聒噪,像是语塞,又像是心虚,于是彭越的指责越发理直气壮,越发情深意切。

他受到了打击,为什么他同为异姓王,却存不了那么多钱。

半晌,韩信忍不了了,凉凉道:“那是你不够聪明,被人一举擒获,太后都懒得亲自对付你。来长乐宫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舍人的衣物,还笑我?骂我白吃白喝,你就不白吃白喝了?如今我能拿出钱财,你能?从今往后,你就算吃我的了,彭师傅。”

彭越:“…………”

他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梁王殿下呆愣了好一会儿人,回过神,不愿意见到武师傅们吵起来。他抓住了重点:“淮阴侯府的财富算一小半,那封地有多少?”

韩信顿住了。

彭越也顿住了。

为学生的一针见血,韩信不确定道:“数、数倍?”

刘越眼底闪烁着小星星,猛地抱住韩信的腿:“师傅!”

要是韩师傅不喜欢,他只留下一个武师傅也可以!

第90章

穷鬼彭越心口疼痛, 暂且失去了发言权。

相反,韩信英俊的脸孔露出愉悦,揉揉学生的小圆髻:“回头向太后禀报一声, 把淮阴侯府的财宝转移出来, 再不够用, 就去封地搬运。至于练兵的事, 不必大王烦心。”

“练兵”两个字, 韩信说得轻描淡写。他最擅长练的就是新兵, 短短数月就能带出强大的军队, 想当年他灭赵定燕,创造“背水一战”这一传奇, 用的多是商贩和平民, 谁叫手里的精兵都给刘邦抢走了。

后来韩信大胜, 另一边的刘邦被项羽击败,灰溜溜地回到大本营, 又夺了他与张耳的兵符,韩信无奈, 只能再练新兵, 以弱打强, 平定三齐之地。

任谁三番两次地带出精锐, 然后被上司夺走, 都能锻炼出宠辱不惊的心脏,韩信早习惯了。给他一支破破烂烂的难民队,他都能让难民脱胎换骨, 因粮于敌,就算战线再长,也不必为粮草烦心——韩信还是后勤大师, 当年他被萧何举荐,靠的就是优秀的管理粮草的能力。

彭越功弱于他,能力却弱不了多少,虽然憨,带兵灵活得不得了。若不是彭越时不时地骚扰项羽后方,汉军也不会有垓下决战的机会,正面包围与后方牵制,缺一不可。

不过打匈奴不一样,还是要好好地研究新式骑兵与新式战术。

韩信沉声道:“我们先去练枪,等年满六岁,师傅教你驭马射箭。梁园场地大,日后,大王的本事一定不比射雕者差。”

刘越用力点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学习热情:“嗯!”

“好好练枪,好好骑马。”他重复了一遍,态度可积极了,又说:“师傅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

彭师傅:“……”

他幽幽道:“大王,我也渴了。”

韩信瞥他一眼,眉梢挑起,眼神传递了两个字:做梦。

彭越很悲伤。虽然有着大不敬,但他还是怨怪起了先帝,抓他的时候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呢?让他把财宝藏起来,或者偷偷运出去也行,成日吃韩信的软饭,他会睡不着觉的。

说是这么说,当晚,彭越沾了床就一秒睡着,打起震天响的呼噜。

内心美滋滋,做的梦都是豪情万千。梦里还出现了可爱学生的脸,他咂嘴,含糊地念了句大王,又说韩兄啊,大王一定不会夺走你练好的精兵,让你带着商贩去打仗……

“……”韩信脸黑了。

深夜传来一声惨呼,很快归于寂静。

翌日,长信宫。

吕雉看了看案上的食盒,盖上盖子:“把这碗熬得软烂的鸡丝粥端过去,皇帝近来胃口不佳,都没怎么好好用膳。”

当即有宦者恭敬地拎走,大长秋上前,给太后按起肩膀。

吕雉闭起眼睛,想起刘越所说老翁的事,微微笑起来:“哀家听着倒是高兴,这样也好。越儿还小,盈儿这番话,为他挡去了许多风霜刀剑,有先帝做旗,谁的攻讦都不能落到我儿身上,这何尝不是天命。”

大长秋按揉的手一顿,呼吸轻了起来。

高庙香火延绵不绝,先帝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尤其是关中百姓,远不是历朝历代的国君可以比拟的。在沛县老臣心中,先帝开创汉室伟业,他们毕生的追求就是合葬长陵!

先帝不入他人的梦,独独入梁王,不管百官私下有多少小心思,见到越儿必须捧着敬着,这是赤帝子的旨意。赤帝喜好化身老翁,尝人间疾苦,故而吕雉觉得高兴。

她不过随口一感慨,便拿起纸张做的奏折看起来。

有少府的产量打底,纸张渐渐风靡了朝堂上下,有了纸,大臣们越发觉得轻便,越来越不爱竹简。

说起来这奏折的形状、样式,还是张不疑张侍中创造的,与寻常的白纸有些不一样,分为几折,表皮厚中间薄,初初现世的时候惊艳了众人,让她又赐了赏。

而今张侍中常在少府,少数时候待在宫中……看了没几行字,熟悉的、“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带着轻快。

“母后!”刘越抱着吕雉的手,幸福地告诉她好消息,“韩师傅有钱。”

他把简陋的舆图递过去,仔细描述藏宝地点,吕雉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笑道:“哀家这就派人去从前的淮阴侯府,秘密搬运,把几箱财宝都运去梁园。”

刘越蹭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还有淮阴那块封地,师傅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够了就去拿。”

吕雉摸摸胖儿子的头,眼神柔和:“既然他这么说,那就越儿来定主意,我回头托一托萧何,分给他的妻儿一些。”

淮阴的封地早就收回,韩信的妻儿族人目前住在瓒地,也就是萧何的封地,彭越亦然。想了想,吕雉又道:“越儿回头问一问武师傅,愿不愿意让他们的长子前来长安,与父亲团聚,不住在别的地方,就住在梁园。”

刘越听得一呆,想要说些什么,吕雉笑道:“母后不缺财宝。别说库里堆积的那些,辟阳侯还在外头,越儿忘了么?”

……

刘越敏锐地意识到,母后已在一步一步地计划,让韩师傅和彭师傅出现在人前。

就因为机关匣,还有马上三件套的出现吗?

虽然还有很长的路,他抿起笑,和两个武师傅一说,韩信怔愣许久,彭越的眼眶竟是红了。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就算太后想他们的长子在眼皮子底下当人质,他也很能理解,何况太后怕是没有这个想法——

韩信塞给学生钱,太后投桃报李,想叫他们真心辅佐大王。

儿子能在皇家混个眼熟,对日后的好处都是无尽的,端看儒法两家为了两个名额打成狗脑子,就知道做梁王的幼时玩伴有多么吃香。

“太后心胸,臣拜服。”彭越嘴巴张张合合,只说出这句话,随即涌上一大股紧迫感。他不能懈怠,必须好好教导学生,否则完不成允诺,还有啥脸面立足于天地?

高兴过后,他私底下悄悄地问韩信,问出困扰许久的疑问:“梁园招兵要怎么招,太后会如何运作?”

要知道梁园不是上林苑,他们又是大众眼中的死人,招兵的程序可能会很繁杂,彭越想不出来。

韩信不假思索,吐出两个字:“不知。”

之前的教训告诉他,他不是当政混朝堂的料,他的归宿在军中。或许从前还有不甘,“死”过一回也醒悟了,他不会再掺和这样的事,他的目标是教出一个好学生,尽毕生之力平匈奴。

此时此刻,韩信想起汉朝未建时,劝他自立,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门客蒯通,轻轻叹了一口气。

蒯通怕是也想不到他的这番遭遇。蒯通因为自己,受了先帝的厌恶,幸好他已收拾包袱,出游四方,希望他能当上另一重臣的宾客,实现自己的本事。

忽然间,外头传来催促的奶音:“师傅,我们该练枪了。”

“来了!”韩信勾起一个笑,大步朝外走。

他的眼底闪烁着一往无前的锐光,随着荣耀加身,被功名利禄糊了心肠,谁又能想起最初的纯粹之心呢?

毅然决然参军的时候,他心中所想,是还乱世一个太平.

韩信的长子韩贡年十岁,彭越的长子彭澍年十一,之所以年纪小,也是因为他们爹娘成亲晚,打仗的时候没心思生孩子。

韩贡隐约知道父亲没有死,等使者来到瓒侯封地,秘密宣布太后旨意的时候,他高兴得快要疯了。

找上门来的蒯通也快要疯了。

作为名满天下的辩士,他自觉比苏秦、张仪也不差什么,偏偏生不逢时,遇上一个淮阴侯。旧主韩信不听他的谏言,不愿背叛先帝,被安谋反的罪名夷三族,他心灰意冷,死命嘲讽完旧主的愚蠢,想要收拾行囊去齐国,那儿百姓富庶,没有那么多纷扰,足以疗慰心中的伤痛。

谁叫先帝后来知道他的谏言,对他很是不喜,长安他是待不下去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保全旧主的最后一丝血脉,也算尽了主客之谊。

椒房殿武士进入淮阴的那天,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准备把韩信不满三岁的幼子韩潆偷出来。他成功了,抱着韩潆藏在臭水缸里,躲过了细细密密的搜查,看着武士把其余族人押出去,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他闭上眼又睁开,然后看武士搬出一大缸狗血,不疾不徐地撒了满地。

蒯通:“?”

在所有韩家人迷茫恐惧的眼神下,领头的武士厉声道:“丢乱葬岗!”

很快,韩氏族人被请上了牛车。

蒯通:“……”

他沉默一会儿,看着怀里颤抖的娃娃,把他送了出去:“乖,去找你的兄姐和阿娘。”

没想到大宅里边竟还有“漏网之鱼”,问清身份,武士连忙把韩潆塞给淮阴侯夫人。等到外头动静不再,已是第二天晌午,蒯通晕陶陶地爬出来,被身上的臭味一熏,吐了。

他站在满地狗血之中,吐了很久很久,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去。

蒯通走啊走,观察牛车的车辙,足足有五条踪迹,延伸到了不同的方向。

蒯通:“……”

还布迷踪阵?

他把旧主骂得狗血喷头,毒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纠结半晌,先循着一条道路找过去。

第一条错了,第二条错了,第三条第四条还错了,第五条……终于对了。

不过那时候,车辙痕迹早已被风雨冲刷,他凭着感觉走,到了吴国又到了燕国,跋涉两年时间,最终找到了前任丞相萧何的封地。

他后悔得想吐血。

早知道淮阴侯和萧丞相的关系好,他还找什么找?

找疯了的蒯通遇上高兴疯了的韩贡,他们离得很近,韩贡呆呆地望着他,眼泪忽而流了下来。

“蒯先生……您竟是对父亲如此的不离不弃。”韩贡嚎啕大哭,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再不容分说地拉上他,给他接风洗尘,硬塞蒯通进了侍者的行列,走上了回京的道路。

蒯通长得文弱,敌不过天生力气大的韩贡,往日善辩的嘴巴竟是怎么也张不开。

怎么就张不开呢?

什么不离不弃,蒯通想吐。他是要确认淮阴侯死没死,而不是去长安见他!!他的梦想可是齐国啊。

他僵硬着脸,一路乘进梁园,绕过属于墨者的工坊,见到了容貌相同,却又与从前大不相同的韩信。

韩信惊了,第一时间竟顾不上长子:“你——”

蒯通也惊了,咬牙切齿道:“你——”

刘越左看看右看看,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