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蒯通怨气十足, 即将脱口的“君侯竟还活着”,变为:“君侯可让我好找。”
说罢他反应过来,韩信已不再是君侯了, 皮笑肉不笑道:“韩黔首可让我好找, 两年了, 没想到时光流逝, 我老了, 您还是这么的意气奋发, 不为谋反而悲, 不为得救而喜。”
韩信:“……”
刘越:“……”
韩信似还在吃惊,沉默良久, 道:“蒯先生, 这是梁王跟前。”
蒯通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陡然反应过来,他凭借侍者的身份入内, 而这里是梁园,今上胞弟的庄园!
他身形一僵, 很快恢复理智。
作为差点被先帝通缉的门客, 对这样的情形很是陌生, 蒯通僵硬着, 跟着韩贡行礼:“梁王殿下。”
明明是叫人狂喜的重逢, 空气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刘越很能理解,直觉韩师傅与面前的文士有故事,体贴地叫人空出一块地方, 给他们叙话的空间。
安排好了,他拉着目瞪口呆的彭师傅走远。
彭越振奋的心已经按捺不住,多少年了, 韩信竟还有被人嘲讽,哑口无言的时候?蒯这个姓氏不常见,应该是韩信从前的门客蒯通吧,回想“韩黔首”三个字,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便听学生悄悄问他:“彭师傅熟悉这个蒯先生?”
彭越乐呵地点头,忙给大王说起从前。
另一边,韩贡再也忍不住,与父亲五分相像的脸庞充满悲伤,呜呜地哭起来:“大人,先生受了大苦!他不信您死了,跋涉两年,终于找来萧伯伯的封地,小弟、小弟同我说,当年武士闯入家门的时候,是先生将他藏了起来,想要带他走。”
哭着哭着,重重打了个嗝:“先生对您不离不弃,先生不负您!”
韩信听得愣了。
他颤着手,眼眶微红。拍了拍长子的肩,转头看向蒯通,就见他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甚至有些干呕。
韩信只觉喉咙里灌了铅,又重又涩,心绪激烈地翻滚涌动,半晌长揖道:“都是我的过错,蒯先生受的罪,该由我来承受。信不才,奉太后之名教导大王,练兵静待来日,蒯先生此来长安,不如长居下来,让信回报您一个前程吧。”
蒯通:“……”
什么不负,说得好像他追着韩信跑似的,他快要吐了。更惊悚的是旧主的话,说要他留在长安,还要回报他。
三言两语中,蒯通隐约明白了太后和韩信的交易。然而他心心念念的是齐国,哪里需要愚蠢的旧主的回报?
蒯通嘴巴一张,拒绝就要出口,韩信诚恳道:“先生久离长安,怕是不清楚这里的大小事。”
这话没错,他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好了。
韩信便简略地叙说时事,尤其是梁王殿下的时事,不但说给蒯通,也说给长子。“先生受我牵累,无法成为帝王家的宾客,如今不一样了。”他道,“诸侯王亦有门客之说,先生若成梁王的宾客,能与我日日共事,更能实现自己的本领。信愿做这个举荐人。”
说罢,韩信朝他作揖,大步往外走,看样子是要找学生说项。
蒯通:“??”
等等,他不愿意和旧主共事,他的梦想是齐国,蒯通想要追出去,却被积压许久的呕吐之意绊住脚步,扶住身侧的大树。
韩贡连忙给他拍背,噙着眼泪道:“先生有哪里不舒服?先生为了父亲,瘦了黑了,身体虚弱许多,我一定不会叫父亲负您。”
蒯通:“……”
蒯通真的虚弱了:“呕——”
一路望见偷笑的彭越,韩信淡淡地瞥他一眼,叫彭越心底一凉。
被科普完毕的刘越仰起头,觉得主客重逢的故事很是感动,便听韩师傅道:“蒯通是闻名天下的辩士,也因为我,声名渐渐淡去。他自比苏秦张仪,师从纵横大家,是有大才的人,不知大王愿不愿意招揽他为门客?”
又哑声说起蒯通曾拼了命地想留存他的血脉,找他足足两年,嘴巴虽毒了点,忠义不输侠士。同样,他想为他的学生揽下此才。
两年……刘越吸了一口气,肃然起敬。
自比苏秦张仪,人品经过韩师傅认证,既会外交又会辩论,这样的人才岂能放过。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刘越问:“师傅,让蒯先生做诸侯王的门客,会不会太过屈才?不如由我举荐给皇兄……”
不消韩信解释,彭越积极地抢答,一来,蒯通曾受先帝讨厌,暂且对帝王有阴影,何况劝人造反的黑历史可能会被陛下抗拒;二来嘛,蒯通欲和韩兄一起共事,能朝夕相处那就更好了!
刘越懂了。
蒯通不想和韩师傅分开,至于朝堂上的官职,可以慢慢谋。
刘越被这样的情谊感动了,重重点头:“愿意,回宫我就和母后汇报。不如先让蒯先生留下来,这里有现成的住宅。”
韩信露出高兴的笑,走回树下,告诉蒯通这个好消息。
不知为何,蒯通难受得更厉害了。
“呕——”他的齐国梦…….
近来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太后下诏,皇帝加印,秦朝制定的挟书律被正式废除,至此,百姓再不用偷偷摸摸地潜藏“禁书”;此外,征辟梁园郑黍为墨经博士,不出几日,舞阳侯大将军的次子拜入了郑博士的门下。
前一件让民间陷入狂欢,后一件与董安国成为农经博士一样,刺激得诸子百家活跃起来,也让儒家阴云密布,几欲吐血。
儒门什么反应,吕雉不在意,着手安排起梁园的招兵事宜。
两千算不上大数目,是一岁之中,戍京武士正常的更替,何况军费由韩信包揽,加不了财政的负担。她思虑片刻,决议召卫尉曲逆侯进宫。
听闻太后召见,陈平立马整理好仪容,赶赴长信宫,进殿的时候,与闷头种地的陈买撞了个对眼。
如今瞧见长子,陈平是又骄傲又复杂。见老父亲凝望自己,脚下似扎了根一般,陈买想了想,说出梁王殿下最常和他说的话:“好好干。”
陈平:“……”
他脸一青,逆子更呆了是怎么回事。
走进殿中,吕雉与他唠嗑了一会儿家常,夸曲逆侯世子踏实耐性,那份耐性,如今几个年轻人能有。陈平连说不敢,心情逐渐变得暖洋洋,教训儿子的心,淡了。
忽闻太后道:“梁园需招两千兵卒,钱由哀家自费。便由卫尉衙署负责,按材官的标准来,只在京畿地带招募,加一条熟识马性。”
陈平一愣。
他的大脑极速转动,梁园,他学生的庄园?这就和上林苑的性质一样了,他揖手问:“梁园所招,不知是梁王殿下的私兵,还是……”
吕雉道:“暂且隶属于长乐宫。梁王虽未满八岁,依照先帝的期许,指不定还有马蹄铁之外的物件产出,让梁园先试着应用,不容易泄露。皇帝也同意这件事,陈平啊,非常人办非常事,哀家信你。”
陈平敏锐地注意到“暂且”二字。
日后是不是就要变成大王的私兵了?
墨者打造出来的装备,梁园率先运用,若派遣优秀的将领练兵,可想而知会是精锐中的精锐。他却并无劝谏之意,利落地答应下来:“臣奉诏,定会按太后吩咐办好这件事。”
吕雉满意颔首。陈平又道:“梁园兵卒的统帅……”
他的本意是想提醒太后,目前在朝中任职的军官都不合适,若真找不出来,不如去梁国挑选,说不定有好苗子。吕雉笑道:“你忘了?长信宫两个武师傅,是最适合的人选。”
陈平:“……”
陈平人有点傻。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韩信彭越这两尊杀神,只是、只是这新兵练出来,两千怕是能冲破五万人吧??
陈师傅咽口水,无法遏制淡淡的慌乱。想当年,先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韩信的兵符,将之带进长安软禁,还是他出的主意,虽然这事谁也不知道,但他见了韩信就怕,没办法,条件反射啊。
陈平半喜半忧,肩负太后的叮嘱出宫了。
不多时,殿外探出一个小脑袋:“母后!”
吕雉笑着招招手:“回来了?”
刘越点头,哒哒哒地蹭到母亲身边,告诉她,今天自己见证了二人之间伟大的情谊。
“蒯通?”吕雉只觉耳熟,片刻想起来了,淮阴侯从前的门客,能言善辩,先帝曾说他是乱贼。
听到蒯通足足找了韩信两年,甘愿不离不弃,太后也有些动容。又听韩信期望蒯通做梁王的门客,眼底微光一闪,吕雉摸摸儿子的头:“甚好,改日空闲的时候,让他来见见我。”
刘越完成了韩师傅的心愿,顿觉踏实,同时小声地问:“不满八岁的诸侯王,也能养门客吗?”
吕雉失笑:“不满八岁的诸侯王,能冠上伯乐的名头,让重臣将军夸赞吗?”
刘越:“……”
刘越明白了,装作没听见母后的打趣。
能叫蒯先生和韩师傅再续前缘,真好!
……
有陈平走一步谋三步的运作,招兵掀起的风浪不大。
毕竟两千算不上大数目,太后陛下都同意,众人嘀咕都不敢嘀咕。梁园的兵卒隶属于长乐宫,谁敢反对?
五岁的梁王殿下有了第一个门客,这个消息被无声无息地淹没,唯有当事人能品尝到苦。满朝文武都被一桩爆炸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匈奴的东胡卢王死了,忧郁而死。他的妻儿历尽千辛万苦逃回大汉,请求云中郡守送他们回长安,他们要见太后与天子!
消息传进朝堂,大殿一片寂静。
匈奴的东胡卢王,便是叛逃的燕王卢绾……当年与先帝称兄道弟,生死相依的异姓诸侯王。
他被韩信、彭越、英布等接连的噩耗吓破了胆,率领妻儿家臣逃亡匈奴,冒顿大喜,当即封他为王,也因为这个消息,先帝怒火攻心,一夜之间病情加重,倒在了榻上。
而今卢绾死了,临死前对妻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忏悔,是催促,他身为叛臣,此生无法回葬故土,只能披发左衽,魂散草原,让乡邻唾骂,永不得沛公的原谅。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含糊不清道:“回……汉……”
卢绾下葬的第七日,他的妻儿开始逃亡。
帮助他们的是老秦人,当年秦朝灭亡,不能接受汉代秦祚,从而远走草原的秦人。卢绾妻儿躲过了重重追捕,身边亲信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终于看到了晨曦之中,大汉边郡的城墙。
他们带回了匈奴舆图,有卢绾封地详细的记述,包括单于庭所在的龙城!
第92章
整个云中郡都惊动了。云中郡守将他们安置下来, 快马加鞭地禀报长安,对于卢绾妻儿意欲求见太后、天子的请求,长安唯有一个字, 准。
只是他们入京之时, 需要什么规格的接待, 朝臣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卢绾可是罪孽深重的叛臣, 虽比从前的韩王信好一些, 没有给匈奴出谋划策, 勾结他们反过来进攻汉朝, 但抛弃祖先,背叛先帝, 已是不得了的罪过, 足以让人戳千百年的脊梁骨!
何况先帝病情加重, 就是卢绾给害的,在场老臣无不记得。
卢绾的儿女也是罪臣之后, 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人建议按黔首入京的规格, 有人说, 他们连普通百姓也称不上, 还有人说, 为显汉家与蛮夷的不同, 不如以礼相待。
最让众人哗然的是中郎将季布的言论,他说,从今往后, 他们就是大汉的臣民,往日罪过应当一笔勾销。何况卢绾死了,被迫降匈的妻儿又有何罪呢?他们千辛万苦地归国, 便是有大功于汉,接待的规格越高越好!
最终无人反驳,因为季布的奏对最得太后心意,久未发声的三公九卿,也一个接一个地赞同。
皇帝察觉到了太后的变化,譬如往日朝会,母后都会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再与他低声商议,但今天没有。母后直接赞同季布的话,他双目微黯,却什么也没有说。
上回冒顿来信,季布谏言不宜攻打匈奴,刘盈怒火攻心,控制不住地对他产生了憎恶。随着时间流逝,憎恶早就消失,但依旧有着不喜,是刻在心底的本能。他轻嘲一声,觉得母后做得对,若换做他,如何还会再接纳季布的建议。
心底竟划过轻松之意,又很快隐去,刘盈回到后殿,问近侍:“越儿今天可要前往梁园?”
“梁王殿下应当还没有醒,”近侍轻声回,“等殿下醒来,奴婢为陛下打探。”
刘盈颔首。
自从冯唐大胜射雕者,被封为郎官,他空闲的时候便喜欢召冯唐说话,还有梁园招兵一事,常常询问招兵的进度。近来为他讲经的博士,多为董安国与郑黍,若不是读书与读疏繁忙,他也想随幼弟去梁园看一看。
听说墨者的工坊又扩建了,还从少府搬去了最为先进的弩。
他跪坐在桌案后,开始读书,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对于《农经》,刘盈感悟颇深,几乎能够逐字逐句地背诵,眼前闪过李三耕的面容,还有无数看不清脸的南阳百姓,他闭上眼,忽而听到急切的脚步声:“陛下,陛下,梁王殿下醒了,请您去帮帮他。”
卢绾的妻子乃萧何夫人的族妹,太后与众臣议完事便出宫去了,听说驾临瓒侯府中。于是整个皇宫只剩皇兄可以帮助梁王,刘盈一惊:“这是怎么了?”
“卫尉曲逆侯追着世子要打,梁王殿下说他没吃早饭,拦不住!”
“……”刘盈怀疑自己幻听了。
陈平作为卫尉,议事或是朝会过后巡视两宫,乃是职责所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长信宫前,很合理。陈买作为董博士的弟子,奉命在长信宫种田,与父亲相遇也很合理,只是曲逆侯怎么会追着世子打??
据他所知,世子踏实肯干,并非忤逆不孝之人,曲逆侯这是不顾形象了啊,刘盈赶忙起身,心想越儿都来求救了,这得多严重,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近侍很懂陛下的意思,连忙扶他上了车辇。
……
长信宫前,陈平面色铁青,差点厥了过去,颤抖地指着耕地旁边的巨大竹担,还有垒成一团团的东西:“你,你……”
“你就仗着你老师不在,准备给你收些师弟,就如此地大胆,放肆!”陈平嘴唇哆嗦,俊美的面容都扭曲了,“此物放在自家田地也就罢了,你如何敢带进宫来,这是不敬!”
要不是他掌管两宫的防卫,卫队有搜身与检查的职责,觉得曲逆侯世子带进宫的物事难以启齿,忙一层一层地上报于他,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陈平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想做什么?这可是长信宫,太后跟前!”若是叫太后看见这些污秽,陈买几个脑袋够砍?
话音落下,他想要教训一二,谁知道那逆子还敢跑,于是“轰”地一下,激发了过往以来所有的怒气,曲逆侯上头了。
他把身上的饰物塞给下属,用能上马能提剑的身姿去追陈买,陈买静默着不说话,只闷头跑。
他虽然不聪明,也不是真的蠢,心知父亲正在气头上,被追上的后果分外惨烈。陈平越追越勇,陈买越跑越快,简直突破了平日的极限,面颊通红通红,父子二人一个劲地围着农田绕圈。
这时候,卫尉的属官纠结了,终是下定决心,示意武士上前分开他们。武士们刚刚集结,陈平怒道:“别上来,吾要好好地教训他!”
上司的话不敢不听,武士们顿住了脚步。
长信宫的宫人眼见不妙,又心知一个是大王的师傅,一个是大王的知心伙伴,两个都是“心肝肉”碰不得,咬咬牙,豁出去通知大王。
刘越觉不睡了,匆匆地披起衣裳,望见战况目瞪口呆。
他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落在农田旁边黑漆漆的一团团东西上,只见它们黑得诡异,隐隐有异味飘来。
刘越当即明白了前因后果。深知陈买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他举手放在脸蛋旁边,做喇叭状:“陈师傅,买,停下别打了。”
这个时候,谁去劝架谁就有跌进黑漆漆的风险。父子俩你追我赶插不进人,不是他能掺和的,听那风声呼呼地刮,刘越不敢以身相拦,远远地站在台阶之上。
梁王殿下的劝说遥遥传入耳中,陈买停了下来,陈平也停了下来。
陈平早已闻不到异味,鼻子都变得麻木。可他的落脚点选得并不好,身上官袍随风舞动,蹭上了一点黑漆漆。
陈平脸绿了。
火上浇油的是陈买担忧的话语:“大人的官袍……脏了?”
“……”陈平闭上眼又睁开,说,“大王恕罪。惊扰大王,都是陈买的不是,臣拼着被责罚的风险,也要教一教逆子懂得分寸,懂得何为敬畏。”
他张开的掌心握成拳头,怒火直上一百层,陈买见势不妙,沉闷着又开始逃。
边跑边喘气:“大人,您听我解释……”
陈平一见他还逃,好啊,这是什么解释,这是对父的挑衅:“吾不听!”
刘越:“…………”
刘越没办法,只好去搬救兵。只盼皇兄来的时候,陈师傅除了衣角,其余地方都完好无损,不然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幸好上天还是眷顾着陈买,刘盈匆匆赶到的时候,陈平差一点点就摔了跤——看得众人心惊胆战,幸而他稳住了身体,随之而来便是皇帝的喝声:“都给朕停下!”
“朕”这个字效果拔群,陈平被怒气遮蔽的聪明脑袋清醒了。
随即伴着深深的无奈与后悔,陈平想,怪他,怎么就停不下来,在长信宫外做出这等、这等丢脸之事,还叫陛下来劝……
他冷静地思索起来,丢脸就丢脸,反正脸面也不值几个钱,保住儿子的脑袋要紧,只是回头望了眼农田,又望了眼衣袍,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痛苦。
陈买一直很冷静,却没想到连陛下都撞见了此事,耳朵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众人齐刷刷地下拜行礼,刘越飘着小心肝,扯住哥哥的手:“皇兄,你来的好及时。”
没吃早饭,他就没有靠近的勇气。
刘盈也心有余悸,端看陈平追陈买的架势,便知武力劝架没用。目光停留在几大团黑漆漆上,他看向父子俩,一个是开国功臣,一个是前途远大的才俊,他温和地问:“二位卿家何故绕着农田追打?”
陈买张张嘴,陈平抢过他的话,开始请罪。
请完罪,陈师傅尽量不看自己的衣摆,拼尽全力微笑着说:“臣的长子挑担进宫,担里……有混在一块的各种粪,或许还有其它。也是他今早磕破脑袋,故而做出这等荒唐事,请陛下从轻责罚。”
刘越:“……”
刘盈沉默一瞬,望向陈买光洁的额头。
陈平笑道:“他磕的是后脑。”
与此同时,宫道上遥遥传来动静,报信的小黄门走在最前。看着黑压压的人影,以及一旁的皇帝车辇,小黄门傻眼了,通报的声音都磕巴起来:“太太太后、太后回宫……”
陈平眼前一黑,刘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蹬蹬蹬上前捏住他的人中。
第93章
在刘越及时的抢救下, 陈师傅稳住了身形。
望着人软心善的大王,陈平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同时冷静地思考起来, 该怎么替逆子面前说项……实在想不到了。
陛下来了, 太后也撞见了, 丢人啊。早知道生他的时候扔了算了。
他也不看陈买一眼, 生怕气血逆流。那厢, 吕雉下了车辇, 扶着宫人的手走来:“怎么了?都围在这儿, 哀家瞧着十分热闹。”
“母后。”刘盈搀住她,把刚刚上演的家庭大战同她一讲, 吕雉有些愣。
看了看农田, 又看向跪地的父子俩, 以及给陈平按人中的小儿子,她淡淡道:“长信宫前闹事, 像什么话?都进殿说。卫尉衣袍脏了,先去武士歇脚的地方更换, 世子直接进来吧。”
刘越闻言, 拔萝卜似的拔起陈师傅, 看他站好, 继而跑到吕雉跟前。
以为太后这是发怒的前兆, 众人噤若寒蝉,皇帝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想求情又不知从何说起。唯有牵住她的刘越发现了, 转身向前走的时候,母后分明在笑,然后很快掩饰了起来。
吕雉只觉可乐, 和陈平认识这么多年,见他失态还是第一回,要是让满朝文武看见,笑声都能飘到旮旯角里。
卢绾妻儿的消息,让她心绪复杂,想起从前两家做乡邻的日子。如今来了这么一出,太后心情大好,问两个儿子:“早膳用了么?”
刘盈点头,刘越摇头。刘越摸摸肚子,可怜巴巴道:“饿了。”
瞧见一出别出心裁的你追我逃,胃口完全不受影响!
吕雉温柔地摸摸他,跽坐下来,叫人把膳食端到刘越面前。看胖儿子吃得香甜,她放下心,转眼开始“审问”更衣完毕的陈平,还有引爆父亲怒火的罪魁祸首陈买。
她偏偏点了陈买的名,堵住陈平开口的机会:“你来说。”
陈买呆着脸,缓缓呼出一口气。
父亲不听他的解释,他憋了那么久,终于能说上话,此时此刻,心底盛满了对太后的感激。
他率先拜了下去,闷声道:“方才诸事,惊扰梁王、陛下与太后,是买的错。竹担味大,买同守卫宫门的武士说,这是农耕急需的东西,他们粗粗检查一遍,便也放了我进来,同样是买之过。”
陈平心凉之中,忽然有些诡异的欣慰,傻小子还不是笨到极点。
陈买认完错,详细描述起一堆黑漆漆的组成:“老师告诉我,粪能作肥,对作物有好处。此法秦时便已常见,然效果并不超群,臣有幸经受点拨,又觉得单单是粪,品类太过稀少,所以今天担进宫的东西,混合了木炭草木灰,以及各类牲畜的粪便、尿水,倒在一段段秸秆上,把它们垒成圈,只等堆积多日,变得足够成熟,足够没有异味,再散播田间。”
他毫不隐晦地说起粪尿等不雅词,在大汉君主的面前,陈平僵着脸,恨不能晕过去一了百了。
该庆幸这小子是在梁王殿下用完膳才开的口吗?
听着听着,他却是愣了,这难道是……陈买自个琢磨出来的创新?可为什么不能私下一试,偏要带进皇宫,污染太后的眼鼻?曲逆侯府那么大的地方难道不够他发挥??
陈师傅想不通啊。
殊不知陈买尊师重道,不愿意和老师分开,特别是待在梁王身边的宁静感受,是曲逆侯府所不能给予他的。他不想在府里种田。
前殿安静许久,吕雉不语。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混合的肥,还有垒成圈、堆积多日等说法。眯眼想起了多年前,她耕地务农,用肥便是用单一的牛粪,浇田之前把它晾干——家家户户都这样,似乎已经成了百姓的共识。
刘盈回忆《农经》,里头有提过粪能作肥。原来外头是陈买搞出的混合肥料,之所以湿润,是因为加入了尿水,就是味大了些……他微微出神,眼底不见恶心之色。
刘越都想给知心伙伴竖大拇指了。这方法听着就很科学,很有可行性,最重要的是陈买敢为人先、丝毫不怕顶撞父亲的精神,特别值得夸赞,让他感受到亿点点熟悉。
吕雉倾过身,目光灼然:“你的意思是,此法能够加大亩产?”
陈买摇头,深吸一口气:“臣不确定,故而挑进宫试试。”他不好意思起来,耳朵泛上红色:“太后将长信宫的荒地交由老师,我却实在低估了这些东西的气味,实在逾越不雅,引得父亲大怒……还请陛下太后责罚。”
责罚什么?
“哀家从前下地,还亲自接过牛粪,只要与农相关,谈不上不雅。”
吕雉思索一会儿,温和一笑,很愿意花费半年时间,看师徒俩验收成果,错了的话再种就是:“你放手去试,外头不会有议论的声音。不过是农田里边的农事,哪里影响得到长信宫?”
说着,她扫了陈平一眼。
陈平:“……”
吕雉叹气:“先帝和哀家提过,曲逆侯少时喜欢读书,热爱游学,几乎没干过农活。如今陈买挑肥进宫,哪里值得你动那么大火气?有异味,却于农耕有利,这两样孰轻孰重,你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这回冲动追打,实在有损重臣之仪,我就罚你空闲的时候帮帮陈买,去协助他施肥吧。”
陈平:“………诺。”
这个惩罚实在算不上惩罚,却让所有人恍恍惚惚。陈平老脸红了,万万没想到竟有峰回路转,同时伴随着狂喜,太后没有怒而痛斥陈买大不敬,反而愿意支持他,陈买也是,他、他简直是沉稳过人,有大出息啊。
陈师傅心不痛了,腰不酸了,想要给儿子嘘寒问暖,问他有没有跑累。
陈平微笑起来,活似自己受了夸赞:“太后教训得是!臣实在惭愧,将牢记太后所言,得空就来协助陈买,臣谢太后轻放之恩。”
众人:“……”
前殿一片喜气洋洋之景,刘盈忽然开口,温和地询问陈买:“朕没听错的话,你说‘有幸经受点拨’,才想出这样的法子,莫非是董公的点拨?”
陈买一愣,道:“回陛下,不是臣的老师,是梁王殿下。”
喜气变为安静,又化为寂静。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刘越:“?”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怎么不知道他点拨了这个小天才??
这话太过离谱,刘越灰黑色的眼珠睁大,就听陈买解释道:“大王问我,为何肥料的品类单一,而不是多种多样。此言振聋发聩,让买思索了数月,才萌生出混合的法子,并跳出粪水的界线,把目光放在秸秆与草木灰上,一一前去搜集。”
他吃饭在想,睡觉还在想,想明白了,就尝试着去做,老师对此也是万分支持。
刘越:“……”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已经预料到了曲逆侯世子的下一句话。
果不其然,陈买道:“大王功高,若无大王此问,臣如何也想不到可以这样做。也是臣太过愚笨,还需思索数月,若换做他人,定然比臣想得更为完整,更为深远,臣实在是沾了大王的光啊。”
梁王殿下的坐姿越来越端正,笑容越来越勉强,怎么什么功劳都要按到他头上。
马蹄铁也就算了,施肥这块他一窍不通,陈买简直比张不疑还要离谱。还能不能好好待在幕后了,刘越决定为自己正名:“我——”
话音未落,陈平的微笑带上了三分恍然,三分欣喜,以及四分激动:“原来如此。买,还不好好谢过大王!”
第94章
陈买觉得父亲说得对。
不愧是他敬爱又崇拜的大人。
他也没有因为方才差点挨打, 从而生出埋怨。心间涌动着淡淡的喜悦,他听话地看向刘越:“谢大王!买定然不会辜负大王的期望。”
所有人:“……”
有陈师傅捣乱,刘越唬了一跳, 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众人从震撼中回神, 暗想, 卫尉曲逆侯不愧是简在太后心的功臣, 大王不愧是聪慧又识人的伯乐。
刘盈看看幼弟, 又看看陈买, 像比自己点拨还高兴, 伸手握住刘越的小手:“朕就等着世子和董博士的好消息,只盼混合的新肥能有大用。”
皇帝没有掩饰对农耕的在意, 说罢, 开始询问陈买该如何配比, 如何用料,陈买连忙恭敬地应答, 君臣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来。陈平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只觉人生圆满。
吕雉颔首, 也笑了, 心道越儿挑出的俊才怎么一个比一个谦逊?
大长秋能够感受到太后的好心情, 暗暗想到, 大王郁闷的神色定然是错觉, 一定是她感受错了。
于是满堂欢喜,唯有刘越插不上话的世界达成.
临近五月,匈奴龙城。
单于庭四周牧草茂盛, 盆状草场遍布着牛羊,分明是散去血腥,一片安宁的景象, 最为宽敞的大帐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兰卜须冷汗涔涔地匍匐在地,脊背布满鞭痕。只见面前摆着一张案桌,桌上铺着狼皮,一个披发的中年男子跪坐其后,粗粗看去,仿的正是汉朝的礼仪。
他粗犷的面孔细痕遍布,是从前匈奴未崛起时,给大部落的首领做小伏低,被欺辱被嘲笑的印记。后来他韬光养晦,一举灭亡欺辱他的部落,把首领的头骨做成酒盏——此时此刻,酒盏正随意地垒在他的脚边。
兰卜须牙齿咬得咯咯响:“大单于,汉朝的那个梁王……”
冒顿单于一摆手,示意他闭嘴。
兰卜须不敢说话了。
冒顿展开绢帛,逐字逐句读着大汉太后的书信。书信的大致意思是,我年老气衰,还望单于收回这个念头,梁王尚小,也不值得单于这样的厚爱。为了赔礼,我特意派来使臣,奉送车辇四驾,以便单于的出行。
自从与大汉先帝议和,他努力学习汉话、汉字,遇到不会的就向他人请教,而今虽读得吃力,却也看明白了。
冒顿单于目光明灭,抬头看了兰卜须一眼,当即道:“叫赵壅进来。”
赵壅自从被匈奴骑兵掳去,凭本事当了二王子的老师,同样也是单于的座上宾。不一会儿,他俯身走进,手里拿着一卷绢帛,面露风霜,眼神也多了阴鸷。
他单手环胸,接着绕到桌案旁边,跪坐下来。铺开绢帛、笔墨,一系列动作显得极为熟练,只等大单于复述,他来写。
冒顿单于将书信贴身放好,斟酌道:“我不曾听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陛下说的和亲,我愿意接受,匈奴将再献一百匹乌孙战马,希望陛下宽恕我的无礼。”
赵壅笔一顿。
这分明不是开战的国书,而是道歉信!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失望席卷心头:“大单于……”
二王子被废了手脚,叫所有人愤慨,二王子身边的拥趸差点生乱,匈奴单于竟然不暴怒?什么大祭司的神药,那都是装神弄鬼的东西,绝不可能救治成功,要知道稽庾再也不能开弓射箭了!
“按我说的写。”冒顿单于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稽庾自找下场,败给汉朝小小的兵卒,我没有这样的孩子。稽粥才是我选择的继承人,未来的左贤王。”
血腥味扑鼻而来,肩膀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赵壅浑身剧痛,再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道歉信撰写完毕,冒顿单于便挥退赵壅,走到兰卜须面前,按了按他的眉心:“养好伤,你再出使一趟,随汉朝的大谒者南下。”
随即感慨:“汉人没有被激怒出塞,我十分钦佩吕太后。人人都为稽庾的受伤愤怒,大喊进攻云中郡,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短浅。匈奴马壮,这没错,但我们缺铁,缺乏攻城的器械,同样支撑不起长时间的马上交战啊。”
赵壅懂礼仪,懂谋略,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却不了解汉军的机密,譬如骑兵的战斗力,弩机什么模样,也不了解铁器的制作,实在可惜。
说着,冒顿单于长叹一声:“一个新选拔的材官,胜了我的射雕者,你不觉得恐惧吗,兰卜须?东胡王的妻儿逃走,不知给汉人带去了什么……”
兰卜须谦卑地亲吻他的脚尖,忍住痛楚,不敢回复一句话。
东胡王不愿为单于庭效力,大单于依旧厚葬了他,还亲去祭祀,不许人破坏他的陵墓。然而他的领地已经血流成河,单于庭的精锐杀光了所有奴隶,还有几个高层的贵族,这就是追击失败,任由东湖王的妻儿逃脱的下场。
冒顿单于喃喃道:“我礼待他,封他为王,送他牛羊骏马,还欲把女儿嫁他为子媳,他为什么临死都想着归汉?”
问也问不明白,他踹了兰卜须一脚:“滚吧。”
兰卜须走出大帐,脚一软,趴在地上很久很久。
劫后余生的空气都是香甜的,他大口喘着气,衣袍淅淅沥沥地漏出了水。
……
待匈奴人牵着一百匹乌孙战马,将马和道歉信都交给汉朝使臣,并表达出友善态度,愿意护送使臣归国的时候,以大谒者张泽为首的使臣团堪堪摆脱了恐惧。
他们来到匈奴,无时无刻不活在威胁之中,而今冒顿单于愿意延续汉匈交好,众人松了一口气,以敬服的眼光望着张泽,仿佛他不再是一个宦者,而是为太后排忧解难的功臣。
他们被安排在离龙城很远的大帐里,更不知道单于庭的动乱,唯有张泽与冒顿单于见过面。此番能够安稳回国,张泽可就要一飞冲天了!
张泽露出一个笑,摸摸旄节,清秀的面容竟是发着光。出使匈奴,人人避之不及,只有他抓住了这次机会。
他不愿再做被忽视被使唤的谒者,他要做大长秋那样说一不二,被太后信任的近臣——有朝一日,能被人称作“张公”!
汉朝使臣踏上回国的道路,另一边,卢绾妻儿被云中郡的武士安排护送,乘坐最为舒适的车马,来到了长安城。
卢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发现母亲的身躯在颤抖。
他的二弟死在了射雕者的箭下,三妹也高烧丧了命,活下来的唯有他和幼妹。母亲的眼泪早已在匈奴流干,便是父亲死了,她也没有说什么话,可一见到长安的城墙,母亲的眼眶红了,眼泪珠串似的淌下。
卢鸣也哽咽了,珍惜地抚摸衣襟的右衽,随即放下,死死握着手中的牛皮。那是他拼死带出来的舆图,统共两张,是能让太后宽恕他们,让家人拥有安定生活的保障,不知能不能换取田宅,落地关中……
车马忽而停了下来,紧跟着一道低声提醒,他呆住了。
前往未央宫的道路黑旗猎猎,披甲武士分列两旁,奉天子、太后出行。巍峨雄浑的宫门打开,吕雉从车辇走下,刘盈扶着她,见到形容憔悴,苍老消瘦的卢妻甘氏,还有卢绾的一对子女。
他们流着眼泪,模样无所适从,瓒侯夫人随侍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吕雉伸出手,递向甘氏,从前她唤过一声大嫂的人。
想起刘越偷偷给她提的小建议,吕雉温和道:“欢迎回家。”
……
卢绾妻儿的归国,掀起阵阵轩然大波,随后,卢妻甘嬅被长乐宫册为亚谷君,赐田宅,离封关内侯只差一步。
封爵者为何是卢鸣的母亲,而不是卢鸣?朝臣对此颇有争议,太后发话道:“她功最高。上有鸣雌亭侯与鲁侯,女子封爵并非先例,甘嬅身为一家之主,率领儿女归汉,难不成还不值一个君吗?”
此话一出,争议皆无。
只是私底下,渐渐流传出了小道消息:封君一事,东宫没有告知天子。
东宫便是长乐宫的代称,未央宫处于西边。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然而不敢开口,陛下尚未成亲,太后做主是天经地义的事,便是成亲了,又有谁敢嚷嚷着太后还政?
何况新皇后百分百是吕家人,殊不见太后将侄女接进宫小住,就是对他们的明示。
从前蹦跶得欢快的老师们,譬如教导过陛下的公孙誉,而今下场如何,谁都看在眼里。
除了太子宫的那些潜邸大臣,打击深重心底发寒,朝堂两千石的重臣们,譬如三公九卿毫无异色。
他们欣喜于亚谷君一家带回的舆图,将之设作机密放进石渠阁中,没多久,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准确来说,是曲逆侯陈平和他的世子身上。
消息虽被隐瞒,常常进宫的重臣却避不开,第一个觐见的是丞相,瞧见长信宫变得不一样的农田,曹参沉默了。
被太后请去议事的阳少府,瞧见陈平积极帮着儿子耕作的身影,也沉默了。
阳少府惊恐地问黄门令:“卫尉他……”
黄门令连忙道:“卫尉他好着呢。”
这叫“好着呢”??
阳少府不敢相信,擦擦眼睛,发现陈平背对着他,抱起一罐黑漆漆的东西浇在农田里,累得扶了扶腰。陈平身旁站了一个年轻人,神色严肃,好似在指点着什么,看样貌,像是父子俩。
阳少府沉默地跟着黄门令走了,决定还是送小儿子拜入墨家。农家不行啊,丧心病狂连弟子的父亲都不放过!
风一吹,田垄飘来父子俩的对话。
陈买低落地说:“梁王殿下除了拍我的肩,鼓励我好好干,已经三天没和我谈心了。”
陈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问他:“大王除了读书练武,是常去找张侍中,还是去梁园?”
陈买想了想:“梁园。”
陈平不说话了。韩信彭越就在那里,他怕,也不能替儿子探听军情,毕竟招兵的事是他安排下去的。
于是安慰道:“大王忙完梁园的事,就会来找你了。好好干。”
陈买:“……”
他决定听从父亲的话,闷头做起手头上的活计。
另一边,梁园。
招兵到了最后的阶段,听说很快就要入驻了,韩信彭越头靠头,拿着两份匈奴舆图研究,一份囊括东胡的领地,一份画了龙城。
不用怀疑,舆图是大王倚仗特权,偷偷抄录下来的。
有此学生,夫复何求?
门客蒯通待在屋里看书,化悲愤为动力,阅读大王从宫中运来的珍藏典籍。
被父亲叮嘱要好好照顾先生,暂且与他同住一屋的韩贡端着浆水进来,小声说:“先生,您昨儿说梦话,念叨什么‘去齐国,齐国好’,是真还是假?要不要我同大人解释?”
蒯通:“……”
如果冤枉了蒯先生的意图,那他岂不是成为了罪人,韩贡极为愧疚,脸都臊红了,便听蒯通云淡风轻道:“不用。”
能天天讥讽韩信的日子多快活,他不想走了!
说罢继续看书,以备太后明日的召见,韩贡愣愣的,随即高兴起来:“哦。”
低调的马车行驶在郊外,里头载着梁王殿下,还有撒娇耍赖要参观墨者工坊的吕禄。
掀帘眺望着远山,刘越察觉到异样,伸出脑袋,正疑惑往日冷清的道路旁,为何聚集了这么多人,忽然听见了广告词。
广告词振聋发聩,直直传进他的耳朵里:“吾乃徐福后人,对长生之术颇有研究。长者莫要不信,请看小道所炼丹药,一粒九贯钱,足以延寿十年!当今天子的胞弟梁王,神慧过人,目光独到,曾亲口称赞过小道的炼丹术。”
说话者仙风道骨,盘坐在地,介绍摊上鲜红圆润的丹药,足足有一百枚,围观的百姓人头攒动。
刘越:“……”
刘越沉思片刻,扯上打瞌睡的吕禄。
吕禄茫然:“干什么?”
刘越严肃道:“打假。”
第95章
吕禄依旧茫然:“打什么假?”
刘越用复杂的眼神看他, 指指窗外,让他自己听。
吕禄凑了过去。
片刻他目瞪口呆,怒道:“好啊, 竟敢大不敬地污蔑大王!!”
秦始皇帝晚年沉迷长生, 先帝刘邦却不然, 他出身微末, 从不信这种东西, 故而从未下过诏令, 在民间征辟方士。也因挟书律的出现, 以及秦末连年的战乱,方士再有本事, 炼丹技艺再过高超, 也只得陷入沉寂, 故而吕禄从小到大,从没听过这种广告词。
还敢说大王称赞过他, 这是仗着人在郊外,传不到官府耳朵里吗?
吕禄怒气冲冲, 回过神又有些担心, 生怕表弟因此拔剑, 或是气坏自己, 回头爹又要训他了。
据说赵怀王还在的时候, 他不长眼的两个伴读议论姑母,大王冷酷地拔剑,还叫周亚夫帮他提。如今都议论到自己头上来了, 大王能忍?那必定是不能忍,大王恐怖又睚眦必报,这个方士完蛋了!
谁知大王并没有, 大王瞧着还很淡定,小手根本没有触到腰间的宝剑,率先下了马车。
吕禄惊了,表弟这都不生气?
挠挠头,他怎么觉得大王有亿点点改变,要放在从前,打着大王旗号坑蒙拐骗的人早就被一剑捅死了。
他忙跟在刘越身后,气势汹汹地上前。会武的宦者身穿短打,不着痕迹地护着刘越和他的伴读,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围观百姓的最前方。
卖丹药的方士很年轻,出乎意料的年轻。
衣料平凡,瞧着还是麻衣,唯独袖袍做的宽大,附上飘逸的气质,瞧着仙风道骨,然而因为年龄,百姓眼底写满了不相信,勉勉强强因为他口中的梁王,愿意留下来看热闹。
谁叫先帝在时,梁王纯孝之名就传遍关中,今上登基,随着纸张的扩散,聪慧的名声又传遍开来。如今挟书律废除,大街小巷的读书人骤然增多,人人都记住了张侍中和梁王的名字;前几天,又有内城消息灵通的人说,梁王殿下目光过人,是当代的识人伯乐。
梁王的知名度无须怀疑,他夸过的好东西,肯定就是好东西,便有人质疑道:“你怎么证明梁王殿下夸过你呢?”
“小道也知口说无凭,故而我先给殿下表演了一个仙术。”年轻方士语调高深,“诸位请瞧。”
刘越若有所思。
刘越拉住吕禄,决定看完仙术再打假,看多了宫中的钟鼓歌舞,他还没看过民间表演呢。
只见年轻方士从身后摸索出一个棋盘,再拿出一个棋篓,把棋盘翻来覆去地展示,又把棋篓抬高,表示这两样东西没问题。
随即闭目施法,再次睁开的时候,清亮声音低沉了几分:“你们可要擦亮眼睛。”
他左手捏起黑棋,右手捏起白棋,同时放在棋盘的两端,立马撤开了手。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黑棋白棋似有看不见的东西推动,缓缓朝棋盘中央行去,最终,它们吸引在了一起!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一片哗然,当即有百姓拜了下去。
“这,这——”带头质疑的长者,挑着担,眼底生出敬畏,强忍跪拜在地的冲动,“仙长修炼有成,怪不得梁王殿下要夸赞咧!”
刘越:“……”
吕禄也看呆了,难不成、难不成这是有真本事的方士,长生药也是真的?
这样的话,九贯钱也不贵,建成侯府还是能买一百颗的。
吕禄犹豫地想,百姓已然深信不疑,有半数人匆匆转身,准备回家拿钱,九贯钱对他们来说,努努力还是能挤出一些。
还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朝丹药伸出魔爪,年轻方士一笑,淡淡地道:“偷窃论罪,何况吾有仙人授法,若不怕折损阳寿,你们尽管拿。”
环视一圈,见场面牢牢控制在他手中,年轻方士满意极了,再次表演了一回“仙术”,摊开钱袋,坐等收钱。
刘越见吕禄神色纠结,觉得是时候了,再拖下去,不聪明的表哥明天就要成为全长安的笑柄。他踮起脚,从表哥衣襟掏出证明身份的木牌,递给一旁的近侍,悄悄做了个口型。
绑人。
近侍们对视一眼,默契上前。
年轻方士瞬间被擒,在百姓骚乱的下一刻,领头者给他们展示木牌:“此人骗了我们建成侯府的公子,君侯下令抓捕,他要亲自审问。审问了,再投进廷尉大牢,叫骗子生不如死!”
哗然陡然变为了死寂。
又有暗中保护大王的武士接到命令,显出身形,露出甲衣,散发沉默的威武之气。百姓后退一步,愤恨的目光投向骗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轰然散了个干净。
年轻方士:“……??”
他一懵,飘逸的气质荡然无存,还来不及辩解,就被绑了个严严实实,提上了马车。
等回家拿钱的百姓兴冲冲返程,瞧见空无一人的大道,不由面面相觑。
叮铃叮铃,是铜钱撞击的声音。
仙人呢?
……
车厢内,方士惊恐了:“冤枉,诸位大哥实在冤枉,小道与建成侯府并无交集,哪里敢骗侯府公子?”
摆摊的东西都被卷在一块,包括棋子和丹药,垒在年轻方士的脚边。闻言,近侍指了指红彤彤的丹药。
年轻方士立马道:“这是强身健体丹,并非长生不老药。除此错外,吾有正经的师门传承,师叔师伯师父都能给小道作证,吾名徐生,并非坑蒙拐骗之人。小道初来长安,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些,诸位大哥饶命!”
吕禄这才发现自己被忽悠了,恼羞成怒地随刘越走进后车厢:“在你跟前的就是今上胞弟,梁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徐生惊呆了。
他为借梁王的声名推销丹药,哪里想会遇到正主,还是在山峦叠嶂的郊外,脸色当即苍白。
他艰难地下拜:“梁梁梁梁……梁王殿下,草民有意,不,草民不是有意,草民也不知道自己卖的什么丹……”
众人:“……”
真有你的。
刘越沉默一会儿,奶音清晰:“翻过这座山就是上林苑,还有孤的梁园。”
原来如此。
徐生恨不能去死一死,双目失去了灵魂,又听刘越问:“黑白棋子能够相合,棋下沾了什么东西?”
徐生浑身一震,没想到仙术竟被梁王勘破了。
这是他凑巧琢磨出来的东西,自挟书律废除后,师父摩拳擦掌,想要给长安贵人们演示仙术,由此吃香喝辣,养活整个师门,毕竟年轻的方士不吃香,年老才是宝藏。
见他不说话,刘越把手贴上腰间的宝剑,意欲拔起。
徐生瞳孔一缩。
他的额角沁出冷汗,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将细针与磁石磨成粉,混在一处,再用鸡、鸡血沾在棋子底端,两枚棋子有时向合,有时相斥,是草民无意间发现的。”
刘越点了点头,目光晶亮:“你很不错。”
随即道:“孤夸赞你了,开心吗?”
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