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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董博士出糗的小插曲, 最终由皇帝亲自搀扶宣告结束。

谁也没有发现刘越呆愣之下干的“坏事”,他猛地回神,蹲下身, 拉住董安国的衣袖, 看着可心虚可严肃:“董公还好吗?要不要请太医令来瞧瞧?”

董安国黝黑的面庞充当了保护色。尾椎骨隐隐作痛, 品一品, 还有耐造的空间, 他慌忙道:“草民……臣, 臣无恙, 多谢陛下与大王关怀。”

紧张的陈买呼出一口气。

刘越也呼出一口气,把小手背在身后, 不让别人瞧见罪魁祸“手”。

以后要三思而后行, 不就是在殿门口种地吗?凭着愧疚之心, 梁王殿下赞同母后的决议,离去的时候踮起脚, 拍了拍陈买的手臂:“好好干。”

他要去解答四哥的疑难了。

陈买:“……”

陈买不知为何有些感动,自从成为长安的大红人, 他的生活再回不去从前, 父亲也变得特别奇怪, 想骂他又想夸他。太后给予这样的恩典, 他高兴又感激, 梁王殿下的话,就像一颗踏实的定心丸,定在了他的心上。

他听话地点点头:“嗯。”

因为上头催促, 不到三天,新出炉的农家博士就上任了。

毫不夸张地说,董安国成为博士, 奉旨在长信宫荒地种田,比墨家子弟入驻梁园的震动还大。

墨家人总比农家人多吧,也没见得谁被封为博士,何况博士是那么好当的吗?天禄阁总共四十名额,谁不是经过举荐、入京、考查等程序,最后脱颖而出,才能被陛下征召?博士虽秩比六百石,但他受尊敬,新年进贺的时候能和两千石的重臣并列,何况还能直面天子。

如今农家一颗独苗苗,莫名其妙入了两宫的眼。董安国是谁?乡间小民而已!连法家都酸了,反对的声浪比比皆是,不乏有被托说情的彻侯进宫,想要探听陛下与太后的口风。

然而无一例外,他们皆是心服口服地告退。

慢慢的,有小道消息流传,说董公被召为博士,与南阳的粟种有关。

这下,市井之中朝堂之上,议论的声音偃旗息鼓。

南阳如今是臣民的不能提,不可说,两宫提着心关注呢,就盼能够抹平伤痛,转移汹涌的民情,要是董安国能够做到让各郡亩产均三石,博士算什么?封关内侯都行。

外边的议论平息,各大学派却不平静。

在讲究刑德并举,与民生息的当下,黄老学派反而是最为包容的一派,只要不越到他们头上,不损害他们的根本利益,诸子百家兴衰还是分合,他们不插手。天禄阁四十博士,黄老占了三十,董安国的事,讨论一番就过去了,作为太后、曹丞相等重臣最信赖的学说,他们底气足。

别看梁王殿下身边跟着儒法小童,天禄阁教授的师傅,还是黄老学派最多!

另一边,刚被削掉三个博士官的儒门“轰”地一声,炸了个翻天覆地。

南阳的惨剧,已是一番毁灭性打击。无数子弟弃儒而去,从南方郡国蔓延到北方,不乏有人骂道:“吾耻与公孙为伍!”人高马大的青年吐了口唾沫,他们呼朋唤友,翻山越岭找去淮南的公孙氏本家,逮住穿着富贵的男丁动武,被抓之后,没几天又被放出来,只交了罚金,因为当地的百姓踊跃求情。

这些消息一一汇总,身在长安的儒家大贤神色惨绿。

“此诚危难存亡之秋也。”叔孙通长叹,“长此下去,莫说兴盛,诸位难道想要陛下比先帝更厌恶儒吗?通前日在长安道边偶遇方士,还有自称纵横弟子的人,如一潭死水的百家,竟是有复苏之兆。而今,农家一举占据博士,日日伴君身侧,墨家……墨家许久没有大动静,可他们占据着梁王的庄园啊。”

叫他说,就该把鲁儒踢出儒籍,与之观念相仿的也踢出去,进行东拼西凑思想大改造,改成上位者喜欢的模样,叔孙通认真道:“众位师叔以为如何?”

师叔们:“……”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有人当场昏厥,会议不得不停止。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叔孙通,垫付了请大夫的医药费,孤独地回到了奉常府。半晌他气道:“把草纸送给我那晕过去的师叔,送五十沓!!”.

月前,李三耕随着天使回到南阳,却没有找到他的女儿。据知情的罪吏交代,李家女长相太过出色,他们也有印象,但她被改了俗名,送往郡守府,到如今已有两年,他们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

改了俗名,又不见了人,基本上代表寻不到了。

因为太后吩咐,要帮李三耕找人,中尉不敢欺瞒,将消息快马传入长安。刘越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皇兄抱着他,闭着眼,嘴唇有些颤抖。

许久刘盈道:“朕信任的贤臣,实是佞臣,朕欣喜的大治,一开始就是假的。若没有董公,朕不知如何面对南阳百姓,越儿,为什么公孙师口口声声说礼,拼死维护我这个储君,却是到了如今这般的地步呢?”

董安国的出现叫他欣喜,甚至是狂喜,可刘盈不觉得这是褒奖,而是上天的仁慈。这些天,他不再开筵听讲,甚至不再翻阅儒经,南阳诸事如同扎进心中的一根刺,越陷越深,而李三耕女儿的消息,叫他重新忆起这根刺,心口都泛着疼。

刘越窝在他的怀中,衬着冬天的厚衣裳,如同一个小圆球。

他顿觉不妙,哥哥是不是都把事情憋在心里,埋怨起了自己?

他仰起包子脸道:“皇兄想一想叔孙奉常,奉常懂礼,却没有被礼束缚。太傅和我说,很多儒生都很能打,守序守礼,嫉恶如仇,而钱武公孙易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而已。”

说罢,刘越憋了憋,冒着被打的风险小声道:“父皇在时没有发现,母后也被瞒住了,还有丞相他们……”所以不怪皇兄,要怪的是杀千刀的奸臣。

满腔苦闷散去一些,突兀地冒出丝丝欢喜,刘盈心想,越儿聪慧,在读书一道亦有天分。

听到最后他一愣,慌忙捂住幼弟的嘴:“后面这话只许和哥哥说!”

刘越把头点成了拨浪鼓:“唔唔唔。”

幸而近侍都被遣散,内殿唯有兄弟二人,刘盈松了口气,越儿的小屁股算是保住了。

不多时,宦者在外边小声通报,说太后请陛下和大王去长信宫。

吕雉一见他们,笑道:“辟阳侯又给哀家回了信,要把钱武送他的黄金全都献给哀家,美人想回家的,都送她们归家。其中有个本名李月的良家女,年十六,家在南阳,爹叫李三耕,正是郡守府做主献给审食其的美人。”

李月?李三耕?

刘盈牵着刘越的手一松,随即欣喜道:“母后……”

刘越的眼睛也亮了。

吕雉颔首:“我已派人秘密护她回去,只说是逃回南阳,也好叫他们父女团聚。”

审食其哪里料得到他刚离开,南阳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毕竟整整一箱黄金,他怕钱武入京审讯的时候供出了他!这时候上表忠心,也是请求太后庇护的意思,若是太后不帮他瞒着,一顶勾结的大帽子扣下来怎么办?

吕雉自然明白他的小心思。揭发的功劳,替李三耕寻女的功劳毕竟实打实,此时邀皇帝前来,也是知会他一声,审食其秘密巡游郡国的事情,可不能透露出去了。

见刘盈答应下来,她道:“辟阳侯说,美人堆里还有一个伺候人的小丫头,不过十岁上下,不愿意归家。她爹堕河而死,娘跟着饿死了,兄弟被拐,乡里也养不起她,哭着扒着审食其不放,叫他头疼。”

刘盈皱起眉,低声问:“她也是南阳郡人?”

吕雉轻叹一声:“清河郡人。为找兄弟,主动求着给人做工,辗转去到了南阳郡。”

刘盈沉默下来。

原先属于赵地的清河郡离南阳极远,到了这个地步,还归什么家?

这话叫人听着沉甸甸的。刘越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为何,竟看懂了皇兄的怜悯,以为母后对此事上了心,他举手道:“母后,长安往来的消息多,可以让她住进梁园。”

吕雉温柔地摸摸他的脸蛋:“母后也是这样想的,让辟阳侯遣人送她到长安,哀家先见一见。”

前些日子,留侯送来一张纸条,上写一个“仁”字。

她恍然发觉,越儿除了苏缓,似是头一次遇见李三耕这样的百姓。恰好审食其来了信,吕雉想,她的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丫头,能教梁王宫廷没有的东西,若那丫头品性好,从今往后就留在宫中吧。

……

辟阳侯送人进京的这一天,刘越练完武,和近在咫尺的董公师徒打招呼,继而捎上四个小包子,乘车去往梁园。

行车间,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

他询问吕禄,吕禄茫然:“有吗?”

刘越努力回想,却没有想起来,于是把它抛到了脑后。见大王到来,墨者们都很高兴,由苏缓领头,带他参观焕然一新的庄园,还有焕然一新的炼炉。

望着明显变异了的炼铁炉,刘越有些呆,他记得采买的时候,吕玢呈给他的图纸不长这样!

苏缓的手臂已经变得均匀许多,晒得黑黑的肌肤满是坚毅,认真给大王解释:“里边的容量扩大了,能烧更多的生铁,也能打更多的斧头和农具。”

刘越往远方眺望,发现山林仍旧郁郁葱葱,再望望连成一片的小院,还差最后几个屋子就能建成,不由踮起脚,拍拍苏缓的肩:“好好干。”

又指指笑呵呵的梁园令:“缺钱了找他。”

苏缓重重点头。

掏出哭包四哥送来的简易舆图,刘越死马当活马医,问起了梁园中的墨者。哪知还真有人农耕之余养过鸡鸭牛,但那也是单门单户的养殖,哪有承包过一整片土地?

刘越苦思片刻,把所有标记的圆圈都圈了起来。

梁园令吕玢悄悄探去,嘴角一抽,提议道:“大王何不问询太仆?太仆负责马政,蓄马与养牛虽是两件事,臣却觉得有同工之妙。”

太仆夏侯婴?刘越灵光一闪,回头看吕玢,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还有少府,少府养着母后和皇兄的牛,同样可以前去讨教!

吕玢喜滋滋地获得了一根牛肉干的奖赏,并且不用还债,他转过身,见无人看他,赶忙咬了一口。

真香。

回到宫中,刘越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姑娘。

身穿布衣,手脚细瘦得不成样,像和苏缓差不多大小的年纪,浑身发着抖。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害怕,她跪在大汉最有权势的女人面前,强撑着不露怯,用刚刚苦学的关中话问:“太后陛下真的能帮奴婢找回兄弟吗?”

若在正式的国书之中,臣子要称太后为“陛下”,只不过不常用而已。小姑娘为窦氏,排行第三,自称窦三娘,吕雉见到她的第一眼,想起了还在沛县之时,刘邦不着家的苦日子。

她轻轻点头,笑道:“哀家赐你漪房的名讳,怎么样?”

窦三娘欢喜地磕头:“谢太后陛下!”

第82章

刘越站在殿外, 觉得窦漪房有亿点点耳熟。

不是名字耳熟,是姓氏,不过这世上姓窦的多了去了, 清河郡人也多了去了, 梁王殿下抛开一丝代表直觉的疑惑, 甜甜地唤:“母后。”

吕雉一抬眼, 笑得更为柔和, 朝他招手:“进来。”

窦三娘牢牢记得路上学的宫廷礼仪, 绝不回头看, 不多时,一个身穿皂色外袍, 腰间佩着短剑的漂亮孩童来到她的面前, 步伐利落, 唯独被冬裳和束腰勒出的小肚子有些鼓。

一路上,辟阳侯的管家早就告诉她, 宫里都有哪些贵人,宫里当差最忌讳什么, 等等等等。她努力记下, 得知了梁王殿下是最受宠的殿下, 没有之一, 太后和天子都宠爱他,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梁王殿下吗?

殿下长得可真好。

目光从胖儿子身上移开,吕雉见她还跪着,便道:“快起。”

太后的和蔼冲淡了她的害怕, 窦三娘抑制住激动,站起身来,低着头。

吕雉又道:“你一个小丫头, 何必那么谨慎,抬起眼看着我。”

窦三娘紧握的手一松,小心翼翼地抬头,终于得见太后的全貌。不过一身寻常打扮,发髻不见一根金钗,威肃,雍容,朝她微微地笑。

她一下子被“迷”住了。

吕雉笑着对大长秋道:“带她下去好好洗洗,吃一顿饱饭,那些礼仪找个人教她。漪房聪慧,很快就能学明白,哀家可不会看走眼。”

大长秋自从吕雉当上汉王的王后,就开始侍奉她,第一任丈夫死于战场,第二任丈夫死于咳疾,她便没有再嫁,膝下也没有儿女。故而不论陛下,鲁元公主还是梁王,她都当做自己的孩子那般,特别是自小看着长大的梁王。

如今的长信宫忽然来了一个小丫头,还是瘦骨嶙峋的美人胚子,她一下子有些怜爱,应诺下来。

隐约知道太后留她的意图,大长秋牵起窦三娘的手,一路向外行去,那模样,完全看不出长乐宫的宫人对她又敬又怕。

窦三娘只觉牵着她的手分外温暖,小心地问:“从今往后,我就留在太后陛下身边伺候了吗?”

大长秋点头,笑着说:“平日的时候称太后就好,宣室殿的天子才要叫陛下呢。”

窦三娘牢记于心,不禁有些雀跃:“奴婢明白了。”

……

眼见大长秋牵着窦漪房远去,刘越有些呆,她不是要住梁园吗?

窦氏,清河郡,母后身边的宫女,一道灵光划过脑袋瓜,刘越想起来了,日后她将前往代地做家人子,与哭包四哥谱写一段传奇故事!

不过母后已经不再要把嫣儿嫁给大舅,这些都已经说不准啦。

刘越一边思索,一边歪到母后怀里,让她抱着当暖手宝,头顶的小圆髻扫得吕雉下巴发痒。吕雉笑盈盈地捏了捏,评估道:“今天扎得比昨天胖。”

胖?刘越伸手去捏,眨巴眨巴眼:“这是彭师傅给我扎的……”

“!”一不小心说漏了,刘越唰地闭嘴。

吕雉却是听到了所有。

她捏小圆髻的幅度都慢了下来:“彭师傅?彭越会梳头?”

一连两个问句体现出太后的震惊与不平静,刘越试图萌混过关,很快宣告失败,耷拉着脸道:“昨天是韩师傅扎的。”

吕雉:“……”

吕雉许久没说话,半晌,面色复杂地道:“苦了他们了。”

这话刘越就不同意了。

明明苦的是他,韩师傅和彭师傅听说了丞相之位打赌的事,也来了兴趣,于是两人用枪法赌,赌他一个招式多少时间能练成功,把第二天的发髻当做彩头,谁赢了谁来扎。绝大部分都是韩师傅赢,今天……是因为彭师傅遇到了狗屎运。

怪他,不该把什么事都分享给他们听。梁王殿下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同时代表广大百姓,撤去萧延经济天才的名号,把他当做和张不疑……

等等。

刘越忽然直起了身。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遗忘的东西是什么了。张侍中去少府做造纸技术指导,已经有数月,可能因为忙碌,一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而他,也好像忘记了这回事。

刘越:“…………”

吕禄的脑袋瓜子果真是个摆设。

思及哭包四哥畜牧的问题,刘越决心先去少府衙署,再去一趟上林苑。他怀揣着淡淡的愧疚之心,扒拉着吕雉的衣袖:“母后,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张侍中了。”

听懂了他的暗示,吕雉点点刘越的鼻子:“这才刚从梁园回来,又惦记着去上林苑,就不能并成一趟走么?”

刘越心虚,包子脸不自觉地变正经:“冬天长膘,我要减肥。”

吕雉:“……”

吕雉失笑,揉揉他的肚皮:“什么理由都想出来了。减什么肥?吃完饭,先睡一觉再去,要是姐姐知道你要减肥,立马就杀来长信宫了。”

鲁元长公主最喜欢看刘越吃饭,每每他吃得少了几口,就关心得不得了,连带着自家儿子张偃变得圆滚滚、胖嘟嘟,若张嫣是个男孩儿,同样逃不过母亲的催饭。

听到“吃饭”两个字,刘越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继续扒拉母后的衣袖:“不要告诉姐姐。”

“好,不告诉。”吕雉起身,扶好摇摇晃晃的儿子,“你听听,肚子都开始叫了。今天是放有花椒的小鸡炖蘑菇,你哥哥那里一份,你一份。”

刘越吸吸肚子,飞流直下三千尺,牵起母后就往外走.

上林苑占据了广阔的用地,少府负责的地块同样泾渭分明。

张不疑戴了一顶笠帽,站在新出炉的八号纸坊里头,上上下下地观察,分明是一个少年,仿佛有了千钧的气势。

负责的官吏提心吊胆,管事们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张侍中苛刻、不,严谨求真的态度,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每个纸坊的管事心头。

这里不合格,重造;那里不合格,再打,譬如向两宫提供白纸的作坊,生产出的每一张纸,务必要上下平齐,纸张平整,不能有半点污渍,否则责任到人,唯有一个后果,罚钱。

当然,做得好有奖赏,梁王殿下拨给的资金很足够。至于罚钱,并不是需要百分百的成功率,而是每一百张,若超过三十张不合格,就需要张侍中亲自到场,询问理由。

是的,张侍中建议在纸坊实施签名制,对于每一张不合格的纸是谁负责,他心里门清!

有管事叫苦不迭,侍中官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极为和睦,极为地好说话,浑身上下充斥着积极的少年气,虽然态度同样严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越发严格,听说曲逆侯世子奉旨种田的那一天,他的背影竟显出几分孤独。

可把管事给吓惨了。

忽然听闻有人唤他,张不疑收回检查的目光,扭头问:“什么事?”

“少府令陪同梁王殿下来了!”

第83章

八号纸坊的管事和工匠们, 亲眼见到了奇迹的发生。

侍中官一愣,转过身就往外走,背影仿佛透着雀跃, 再不见严格的魔鬼之相!

他们瞠目结舌, 揉揉眼睛再看, 侍中官已经不见了人影。

那厢, 刘越怀揣着小心虚, 看到一个戴笠帽的少年朝他走来。他拔高了, 也成熟了, 高兴地向他们行礼,叫了一声“大王”。

见他仿佛有千万句话要说, 刘越准备先声夺人。

他踮起脚, 拍拍张不疑的手臂, 用软软的语调开口:“张侍中辛苦了。”

张不疑浑身一震,霎时抛开对陈买的疑问, 整个人春暖花开起来:“不辛苦。”

“……”头一次看到梁王与留侯世子是如何相处的,少府令也是一震。

张侍中早早入了太后和陛下的眼, 是个前途远大的少年人, 前来纸坊指点督造, 实在是少府占便宜, 故而他给下面发话, 说造纸一应听从侍中的要求,万不可阳奉阴违。不久前,他还听说张侍中性情严厉不爱言笑, 难不成都是编造??

那厢,张不疑已是积极道:“大王和阳公难得前来,要不要看看臣督工的纸坊?再有两间, 原定的十座纸坊就造成了,日产一百石草纸,二十石白纸。”

少府令名阳城延,封梧侯,平日里主持长安城的修建工作,闻言,被这数量吓了一跳。

短短几个月,纸坊的规模就发展到这般地步了吗?

按理,梁王殿下想要参观纸坊,再问问养牛的事儿,让负责的官员随行即可,少府令却是放下手中的事务亲自前来。

他看向专门负责此事的官吏,官吏皆是感慨钦佩,证实侍中官没有虚报。撇开张不疑的世子身份,他如今才十四上下,还有惭愧者觉得自己白长了那么多岁,却不知什么签字制度,赏罚制度,而今工匠管事的积极性都提高了!

刘越也吓了一跳。

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卷卷卷的张侍中。

一百石等于一千二百斤,这还是一天的量,可想而知纸坊的规模有多庞大。造纸原材料不贵,只要前期的准备到位了,只需耗费运输费和人工费,按每捆草纸卖三钱、白纸卖二十钱的价格来算,少府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可以支撑宫廷所需,还有一成流入梁王殿下的小金库。

要在所有的大汉疆域规定纸张同价,这不现实,十年二十年内,只要能在中央垂直管辖的十五郡推行开来,百姓就能真正享受到纸张的便利。这几个月来,长安陆续下派工匠,前往各个诸侯国传授造纸之术。虽然诸侯国国力不一,也比不过少府的高效,但中央各郡都这么做了,各地诸侯王哪里敢定价得太离谱?

有皇太后看着呢,太后可是明确了,此物面向百姓售卖。

一行人兴致勃勃地逛纸坊,因为新颖的签字和赏罚制度,张不疑受到了少府令高度的赞扬,阳少府觉得这制度好,叫左右记录下来,回头商议一番能不能运用到其他的署里。

看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刘越幽幽地望了眼张不疑,预感到自己的名声将会越发响亮。

……算啦,谁叫他几个月没来探望,这点小问题就两相抵消了,穿得圆滚滚的梁王大度地想。

参观完了纸坊,听说大王要往牛栏去,张不疑很是自觉地跟上。

身后的官吏面面相觑,阳少府压低声音,问副手:“不是说张侍中不爱言笑,为人严厉,是和留侯完全不同的性子么?”

副手少府丞:“……”

下官也不知道啊。

上林苑搭筑的牛栏在西边,离纸坊不是很远,刘越摸摸荷包里的牛肉干,吸吸肚子,又望了望牛栏,摊开哭包四哥的舆图给负责人看。

他们谁也没有提出疑问,梁王为什么要在代地选牛场。看管这块土地的官吏恰有一位出身代地,二十出头的模样,对风土人情也很是了解,仔细地看了看,恭敬道:“回大王,这里头标注的圆,都是地势平坦之处,臣记忆的水源下游……”

养牛的地方需要干净,阳光充足,最好离草场和水源近,小吏详细给刘越解释,最后不顾上司使的眼色,耿直道,标出来的每一个地点都适合。

上司一怒,眼前又是一黑,梁王殿下不耻下问,就是想听这样的回答吗?!

刘越恍然大悟,原来四哥已经研究好了地址,准备依照他的喜好选。见那官吏口齿清晰,肌肉鼓鼓囊囊,反倒像一个武人,他背着手,仰头问:“卿叫什么名字?”

“臣冯唐,祖地为赵,自父始迁至代地。”冯唐长长地作揖。

和窦漪房一样,刘越觉得冯唐有点耳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

回忆韩师傅和他说过,善使□□的人手臂长力气大,刘越又问冯唐,是不是善使□□。

冯唐挥散不可置信的情绪,欣喜道:“大王慧眼!臣用力能拉十石弓。”

眼见挑选牛场变成了询问武艺,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一个能拉十石弓的青年勇士,不去军中实在可惜,少府令不禁起了惜才之心,道:“冯唐啊,过几日南军有个材官选拔,吾愿举荐你前去,你看如何?”

材官就是使用弩机的军官,是南军常设,待遇比冯唐如今的文职高上一截。

见冯唐激动地谢恩,少府令点了点头,喜滋滋地想,瞧他反应多快。眼见梁王殿下欣赏此人,这时候结个善缘,指不定冯唐有大造化呢?

梁王作为太后和陛下共同的宝贝疙瘩,曲逆侯陈平就是走对了路,越发得到倚重了。

他没适龄的儿子做伴读,肚子也没啥墨水,长安城修建完以后,他要怎么办?阳少府自我琢磨着,就是要在这些小细节里下手,让少府令的位置保留得为长久。

……

刘越回到长信宫,把所见所闻和母后复述了一遍,吕雉同样惊讶纸张的产量,随即笑道:“越儿果真笼了个大才来。”

若非张不疑太过年轻,侍中之外的正经官职,定要给他套上一个。

至于冯唐,太后决定暗中留意留意。见刘越耷拉着脸蛋,喜悦所剩无几的样子,吕雉道:“怎么了?几个月不去看张侍中,他难不成还怪你了?”

刘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吕雉问不出来也就不问了,心知胖儿子也有秘密的烦恼,笑着让人带他回寝殿更衣,一边吩咐宦者道:“请皇帝过来,就说哀家要同他商议挟书律。”

秦始皇听从丞相李斯的建议颁布挟书律,下令“禁止儒生以古非今,民间有私藏《诗》《书》和百家书籍者族诛”[1],汉承秦制,也继承了这一条律法。百家的凋零,和挟书律不无关系,然而自刘邦始,君臣心照不宣地打哑谜——萧何张良还没封侯的时候,谁的家中没有一点私藏?

刘邦还在萧何家里把一些典籍背得滚瓜烂熟呢。

董安国献上《农经》,若要较真起来,岂不是也犯了挟书律,需要诛族。早在先帝在时,吕雉便生了废除挟书律的念头,等到纸张出现,念头越发加深;而今纸张的产量,叫吕雉彻底下定了决心。

等南阳诸事告一段落……

她微微一笑,笑容柔和,托越儿的福,也该有大动作了.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每到寒冬,单于庭都会搬迁到温暖的南方。寒冬过去,渐渐来到初春,大汉送往匈奴的粮食和布匹被单于庭接收下来,南方邻居换了新帝的事,也终于传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收下粮食布匹的第二天,单于庭派出使臣,打着新帝登基、单于与大汉依旧友好的旗号,一路往长安行去。

云中郡的快马奔驰到未央宫,百官一片哗然。先帝在时,与冒顿签订过友好合约,匈奴夷狄这是要干什么?!

南阳郡的新郡守前日上任,正是作为计相,被委以重任的北平侯张苍。钱武等罪臣刚被处以车裂,南阳局势未歇,若边关燃起烽火,大汉可就真是内忧外患了!

大朝会上,吕雉坐在刘盈身侧,将百官的反应尽收眼底。有握紧拳头的,有呼吸粗重的,特别是身着绛服的将军们,一个一个都坐不住了。

想起先帝在平城受的辱,还是陈平出谋,贿赂匈奴阏氏才得以脱逃,刘盈渐渐抿紧了嘴唇,喉头像灌入了铅水,如何也说不出话。

“来就来。”吕雉扫视一圈,平静道,“着典客接待来使,务必要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来,平平安安地回。”

“平平安安”四个字,太后加了重音。

大殿寂静一瞬,百官哗啦啦地下拜:“臣等奉诏!”

后花园的檐亭里,鲁元长公主拉着吕英谈天,张嫣卷着衣袖,和宫人一起踢简易的毽子。

张嫣踢了一会儿,擦擦汗,跑到母亲面前:“小舅舅去哪了?我要小舅舅陪我踢。”

鲁元笑道:“你小舅舅沉迷看人种田,正蹲在长信宫外头呢,八匹马也拉不回。”

张嫣想了想,小声问:“是曲逆侯世子吗?”

鲁元给女儿擦脸:“你怎么知道?”

张嫣羞赧道:“今天董公不在,我问世子为什么小舅舅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说,梁王殿下见了他就觉安宁,他亦然。”

鲁元长公主:“…………”

张嫣补充:“这是小舅舅夸赞曲逆侯世子的原话。”

第84章

吕英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见到一个人觉得安宁?”

鲁元无言以对,片刻开口:“许是越儿太过聪慧,脑瓜子里想些什么, 我们听不懂。”

吕英赞同道:“表姐说的是。”又看向张嫣:“嫣儿不如也去和小舅舅玩?”

张嫣懂事地说:“小舅舅有正事, 下回再找他踢。”

说罢, 提着裙摆跑远了。吕英看着她的背影, 眉眼都笑弯了, 鲁元也笑, 片刻, 压低声音问她:“陛下这些天待你如何?”

吕英带着英气的脸“轰”一下红了。

她轻声道:“陛下待我很好,时不时送来吃食, 还叫少府专为我备好衣裳, 走私库的花销。”

鲁元听得惊喜起来, 吕英又说:“都是出于对表妹的心思……”她的声音渐低,“陛下召我面见, 从没有叫我行礼,同我说起父亲的时候, 我的眼圈红了, 他的眼圈也红了, 过后又赏下很多东西。”

鲁元长公主万万没有料到是这样。

听吕英说起吕泽, 鲁元鼻尖一酸, 不期然回想起幼时大舅抱她的一幕幕,半晌道:“……出于对表妹的心思也好。陛下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他还没开窍呢, 咱们不着急。”

吕英红着面颊,爽朗点头:“我听表姐的。”

不多时,一个身穿粉衫, 年纪不过十岁的小宫女往快步后花园走,望见檐亭里的二人眼睛一亮,行了一个标致的礼:“长公主,吕姑娘,到了用膳的时辰,太后叫奴婢来寻你们。”

“漪房今天穿的比昨天好看。”鲁元长公主拉吕英起身,笑着说,“母后是不是喜欢上了让你跑腿儿?大长秋竟也舍得,叫我说,都是那些个宦者偷懒。”

窦漪房抿起嘴,养得丰润的脸蛋挤出笑涡:“太后这是锻炼奴婢,大人可高兴了,叫奴婢一定要好好干。”

汉初时候,大人都是晚辈对亲近长辈的称呼,一般唯有对着父母。窦三娘刚来长信宫时,出于怜爱,大长秋亲自教导她礼仪,教着教着发现她极为聪敏,时间一久,便真心对待起这个丫头。窦三娘更是把她当做母亲看待,在太后的默许下,搬进了大长秋的房里居住。

长信宫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年纪这么小的宫女,加上太后御下极严,窦三娘感受到的几乎都是善意,可一出宫门就不一样了,她小心谨慎,默默地将皇宫百态收入眼底。

吕英关怀道:“漪房的兄弟有下落了吗?”

窦三娘目光一黯,很快扬起振奋的笑:“还没有,大汉的疆域太广,不知道我兄弟在哪里做工,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

通知完长公主一行,窦漪房拐了个弯,去通知梁王殿下和曲逆侯世子。

小姑娘边走边思索,大人说,太后想让她教大王不一样的东西,什么是不一样的东西呢?

两个月过去,长信宫前的荒地已经不再是荒地,横陈其中的杂草已经融进了土里。气候转暖,春耕即将到来,刘越和陈买排排蹲,远远望去分外和谐。

陈买道:“老师告诉我,他想试试种出不一样的粟种,也要等来年了。混种耗费的时间太长,如果南阳良种在长安能有三石的收获,那该是多好的事。”

刘越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维飘散到吃饭上去:“气候不同,不一定能种出相同的效果。”

陈买赞同地点头。

两人之间散发着安宁的气息。

见到曲逆侯世子就是踏实,梁王殿下不禁发散思维,短暂脱离咸鱼的行列,以外行人的眼界陷入思索,如何帮助董公师徒实现各地亩产均三石的梦想——若要粮食增产,除了谷种,改进土壤有没有用?

末世的土地带有毒性,种出来的东西都带着毒,留下的净土很少很少,刘越打了个哆嗦,把前世的记忆赶出脑袋。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不禁问道:“董公耕种的时候,有没有用过肥料?”

陈买的眼睛微亮:“用的,老师从别家的厩里挑来粪,晾几天再用,实在不行用草木燃烧后的灰,毕竟厩粪不是常有。”

刘越挠挠圆脸,有了疑问:“为什么要晾几天再用?”

陈买陷入迷茫,他也不知道……

便听梁王小声地感慨:“好像有点单一,不够仪式感。”和后世记载的花里胡哨的化肥,什么氮元素钾元素比,就是茅屋和木屋的区别。

算啦,还是做一条认真读书的咸鱼好了。

陈买点点头。默默记下大王的话,又默默想了许久,大概想明白了仪式感是什么东西,忽然间,有什么明悟在心里闪过——他腿一麻,一屁股跌坐在了田里,连带着刘越也跌了下去,久违地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刘越:“……”

就在这时,窦三娘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大王,世子,到用膳的时辰了,太后叫奴婢传话……”

她头一次卡了壳,望着梁王殿下肚皮朝天的一幕,倒吸一口凉气。

陈买连忙起身,一把将刘越牌萝卜拔了起来,拍他身上的土,再拍自己的:“大王,臣得罪了。”

刘越大度地原谅了他,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菜?

去往膳室的路上,陈买没有说话。窦三娘早已习惯他的闷葫芦,忽听大王小声问她:“你有没有下过耕地?”

有的,窦三娘小声地回:“爹娘还在的时候,奴婢帮着他们种粟,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收成不好,我和两个兄弟守着仓库咽口水,实在饿得慌,就跟爹娘说把我卖出去,能少一口人分吃。”

不为别的,就因为男丁力气大,长大了可以帮爹娘耕地,所以哥哥和弟弟不能卖。也因为这个,乡里被拐的几乎都是男孩,爹娘死后,她的弟弟找不到了,哥哥为了寻他,也离开家……

“饿得慌”三个字,触动了梁王殿下的心弦,因为他见过窦漪房刚来长信宫的样子。

刘越皱起小眉头,他最听不得人饿得慌,仿佛肚子都变得难受。

可窦漪房的性质和哭包四哥不一样,他伸向迷你斩白蛇剑的小手很快松开,摸摸肚皮,它开始咕咕叫了。

竟是陈买率先开了口。陈买回过神,认真道:“漪房会找到兄弟的,农田收成不好,也只会是一时。”

小姑娘的面庞完全不见伤感,笑着点点头:“嗯!”

……

有鲁元长公主和张嫣在,今天的中饭很是热闹。心无旁骛地吃完饭,刘越呼呼睡了一个时辰,怀揣着枣核一样大小的困惑,背着小书袋,去上天禄阁的课。

北平侯张苍去南阳赴任前,思索许久,还是讨了贾谊到身边,诚恳地对太后道:“臣不希望学生成为公孙易那般的空学之儒,看一看南阳之状,岂不利于成长!”

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若他任满回京,能否叫贾谊继续跟着大王?

太后感动于他对学生的苦心,答应下来。等张苍告退,她轻叹着对大长秋道:“北平侯的话,竟是让哀家想起了以后。自盈儿越儿往后,刘氏子孙若要承继大统,如何能够长于深宫,而不经历宫外的世事呢?”

大长秋没有觉察出太后话间的端倪,跟着思索道:“这……”

很快,吕雉摆摆手,只说这些还早,谈起了别的话题。

当下,四个小包子变成了三个小包子,晁错却没有沾沾自喜的情绪,只是坐姿放松了些,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了两度,隐晦得让吕禄觉得稀奇。

他推推周亚夫,问:“晁错怎么没有不高兴啊?”

周亚夫:“……”

周亚夫睁着眼睛睡觉,不理他。

吕禄悻悻然地收回手。

等到法家夫子的课上完,刘越终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困惑说与太傅听:“我见到每一个饿肚子的人,都想让他吃饱。”

张良震住了。

便是先帝执着废太子,他也没有生起过这样的情绪,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听他讲起长信宫新来的小宫女,半晌,俊丽的眉眼深深:“因为她从前吃不饱,所以大王这般想么?”

刘越重重点头,觉得这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后遗症,得治。

张良叹息一声:“吃不饱的人,又何止窦漪房一个。秦末战乱延绵,前年关中大旱,饿殍者数不胜数,据去岁筹算,大汉人口凡一千四百万人,有一千万人吃不饱,大王可要为师带你看看?”

最后的一千万是他胡诌的,官署统计人口,哪里会统计吃不吃得饱这个问题。

鉴于太傅的快乐教学方针,还有信手拈来的博学程度,刘越信了。

抽条许多的胖娃娃呆呆站在原地,被一千万这个数字击中了灵魂,代入李三耕那样瘦骨嶙峋的老农,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他发出了咸鱼的疑问:“那……那我想让一千万人吃饱?”

张良点点头,又摇摇头:“‘吃饱’不过是理想,‘有饭吃’便是他们的追求。至于大王的追求,是让一千万人有饭吃。”

“……”刘越久久沉默了。

第85章

等到下学时分, 梁王的步伐从“哒哒哒”变成“哒、哒、哒”,一路都在深思,在出神。

夜晚睡下的时候, 刘越裹好被子, 翻了个身, 脸颊压在枕头上, 挤出肉包一样的形状。

咸鱼梦想忽然裹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 刘越觉得肚子又饿了, 摸摸肚皮, 翻回来,把手脚摊成大字型。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 虽然太傅兼养生友人说得对, 但这个追求太大, 和他不想努力的初心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他害怕。

比做一个成材的好大王都难!

压下破土而出的感悟, 两种情绪在纠结,在拉扯, 最终, 梁王殿下说服了自己。

有母后和皇兄在, 还有成功种出南阳粟种的董博士, 新生的王朝一定会越来越好。史书上的记载毋庸置疑, 现在就更是了,总有一天,大汉的仓廪会堆满米粮和钱财, 挨饿的百姓变得很少很少。

这般想着,沉重渐渐消散,刘越把手放在颊边, 呼呼睡了过去。

……

仿佛那天的对话不存在,太傅依旧秉持快乐教学的方针,将课堂讲得妙趣横生。

晁错发现大王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变化在哪里,他却察觉不出来,还是那么的软乎乎,那么的亲切可爱。吕禄的脑瓜子一如往常,周亚夫练武到达了一个新阶段,据说还被家里的武师傅夸赞了;张不疑监督的态度依旧严谨,却成功在在管事心中扭转了魔鬼的印象,至于陈买——陈买发呆的时间变多了。

刘越问他发什么呆,陈买回答不出来,沉默得如同耕土机器,一下一下挥着铁犁。

皇宫里边的荒地,面积比不过一望无际的农田,故而用不上耕牛,用的是人力播种。如今到了春耕时分,太后刚刚主持完蚕桑节,长安城内,家家户户热火朝天的景象,宫中也不例外。

刘越有些担忧他的身心健康,从袋子里掏出牛肉干给他,还特地强调不用还,陈买不发呆了,眼底放出光彩:“谢大王。”

他轻咬一小口,发出由衷的感慨:“真香。”

一回头,梁王殿下早就不见了人影,说是出宫去了。

陈买:“……”

他迟钝的脑筋转了转,忽然觉得牛肉干不那么香了,大王是去上林苑,还是去梁园?

是见父亲一直夸赞的留侯世子吗?

草长莺飞的日子里,百姓渐渐忘记了南阳的伤痛。先帝祭辰的前几日,匈奴使团到达了长安,足足有上百人。

为表重视,冒顿单于派出了他信赖的骨都侯兰卜须——世世代代侍奉挛鞮氏的小贵族当使臣头头,并五匹千里马,五十匹上好的乌孙战马,当做送给汉廷的礼物。

匈奴使团一路大摇大摆地来到长安,兰卜须面色傲慢,对前来接待的官吏不见客气,实则暗暗心惊。

果然和稽庾王子的老师说的一样,长安的人口,足以抵得上匈奴全部的男丁。长安城的城墙在修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破败荒凉的城池了,不难料到建好之后会有多么雄伟,多么壮阔……

他自诩汉事通,还是比不过土生土长的汉人啊!

一行人下榻在典客衙署安排的客栈,等待明日皇帝陛下的召见。使者团警惕地排查好周围,将监听者抵挡在外,很快,一个十八岁左右,身形健壮的少年敲开兰卜须的房门,奴仆们霎时跪了一地。

少年不悦,用汉话说道:“兰卜须,他们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兰卜须忙匍匐在他的脚边,恭敬道:“王子,大单于告诫臣,不让汉人知道您的身份,却没有允许我们对您不敬,这些奴仆站着,就是对王子的不恭敬。”

少年的脸色缓和下来。

兰卜须擦了把汗,望着他们的稽庾二王子,将来的右贤王,左贤王之后的单于第二顺位继承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师跟我说,长安遍地是宝,汉人的风俗礼仪,更是我们值得学习效仿的东西,所以我要来看一看。”稽庾开口,眼底掩藏着震撼,还有深深的贪婪,“兰卜须,汉人皇帝不是喜欢建行宫吗?总有一天,我将率领勇士踏破甘泉山,这里都会成为大单于的领土。”

汉朝就像他们嘴边肥美的一块肉,拥有他们所没有的一切,文字,铁器,书籍,丝绸……兰卜须听得热血沸腾,摸摸贴身携带的国书,只等明日去往未央宫,这座汉朝新修的宫殿。

因为签订的和平协议,大单于禁止开战,楼烦王和白羊王麾下的勇士只能小范围地劫掠,久而久之,汉人离得近的村落都被杀光,牲畜都被牵走。

那么点资源,哪里能喂饱他们的肚子呢?

而今新皇帝登基,千载难逢的时机,大单于也犹豫了,这才派他出使。谁知二王子缠着要来,大单于没办法,只好特地叮嘱他,保护好二王子的安危,必要时拿奴仆祭血,按二王子老师赵壅所说的“李代桃僵”之法逃回匈奴。

兰卜须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匍匐着答应下来。

……

第二天一早,披发左衽的匈奴使团牵着马走出客栈,稽庾也在其中。

他们坐上典客备好的马车,稽庾一笑,轻蔑地对兰卜须道:“汉人的马又瘦又小,怕是三匹绑在一起,才够换一匹乌孙战马,父亲还送那么多匹,实在便宜了汉人。”

说罢摸摸身下的绸垫,稽粥想,这东西软倒是软,一时间竟有些爱不释手起来。

到了宫门口,使臣接连下车。他们抬起头,瞳孔一缩,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撼——

原以为长安城墙宏伟,可见了未央宫,才知什么叫做雄浑宽阔,什么叫做神工鬼斧。威严厚重扑面而来,他们渺小得如同一粟,有人腿都软了,在兰卜须严厉的扫视下,才慢慢恢复了原样。

稽庾呆愣半晌,呼出一口气,对汉人的轻视收敛了许多。

见未央宫开的不是正门,而是一旁的小道,急需找回面子的兰卜须厉声说:“我们诚心前来,汉使是要给我们下马威吗?”

正门?

蛮夷配吗?!负责引路的官吏脸都红了,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匆匆去请示上官。

两刻钟过去,他重新回到兰卜须身旁,勉强挤出一个笑:“陛下说来者是客,使臣就从左侧门进吧,请。”

兰卜须眯起眼,他记得王子的老师说过,正门是皇帝、太后进出的门,侧门次上一等,分为左右,便勉强同意了。他单手环胸,笑着道:“大汉天子的仁恩光照大地。我们走!”

……

早在匈奴使臣出发的时候,毗邻大汉边境的楼烦王、白羊王两部蠢蠢欲动,太后下诏,宣召在外领兵的将军回京,待使臣归程,将军们再回地方驻守。

而今文武百官齐至,宣室殿中,空气肃穆得接近凝结,唯有兰卜须的声音回荡:“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单于敬候皇帝陛下,问太后陛下安!我遗憾先皇陛下的离开,叫人送来千里马五匹,乌孙战马五十匹,代表汉匈友好,愿与大汉永结友邦……”

宣读完国书的内容,兰卜须递上国书,并一封私人书信,微微俯身:“这封书帛,是大单于特地写给太后陛下的问候信,还请太后陛下笑纳。”

这可是亘古未有之事。

大殿安静了好一会儿,刘盈借冠冕遮掩自身怒意,吕雉颔首,示意谒者接过书信:“哀家回宫阅览。”

不少人注意到了兰卜须身后,低着头,年轻得过分的使臣,以为是前来镀金的小贵族,陈平眯了眯眼,望着他过膝的手臂,缓缓思索起来。

匈奴有善弓马的精英,名为射雕者,能够夹紧马腹,在马上自如地开弓射箭,难道此人就是?

……

冒顿单于递交的国书很简单。匈奴送马,且送的都是好马,可谓是大出血,大汉是不是也得回礼?铁器,绸缎,都是他们紧缺的物资,意思虽隐晦,大汉君臣还是看了出来。

宣室殿后殿,刘盈双拳紧握,想起典客衙署禀报的、兰卜须在未央宫前趾高气扬的姿态,牙齿轻轻发颤。

吕雉唤他:“盈儿?”

刘盈这才回神,见母后神色安抚,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低声道:“让儿臣送母后回宫。”

还有那封冒顿的信……

回到长信宫,吕雉见刘盈迟迟不走,轻叹一声,叫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此时天光大亮,刘越起床和武师傅练完枪,擦擦额头的汗,快步往前殿走。走到一半,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影,他蹬蹬蹬地跑过去叫住:“匈奴人都在宣室殿说了什么?”

被叫住的谒者见是梁王殿下,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从前就是大王的传声筒,太后也准许他做传声筒,可匈奴、匈奴那使臣……他支支吾吾起来。

前殿,吕雉缓缓拆开书帛。

“我虽生在沼泽,长在草原,却极为向往大汉,太后陛下可有听过我丧妻的事?作为两个寡居的君主,我们不如搭伙过日子,以己所有,换己所无。我还听说梁王殿下是个漂亮的孩子,如果太后答应,我极愿意让梁王殿下来河南地游玩,那里有数不尽的好马牛羊,太后觉得怎么样?”

“砰”地一声,刘盈颤抖地起身,把案桌重重地掀翻在地。

第86章

案桌磕了一个角, 散出木头的碎屑。他俊秀的面庞铁青,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从嗓子里低吼出声:“放肆……”

声音扭曲得变了形。

前殿寂静无声, 宫女宦者霎时跪了一地, 把头匍匐在地上, 浑身发着抖。

没过几日就是父皇的祭辰, 刘盈死死瞪着那份书帛, 脸颊抽动, 想要抢夺过来一把撕碎, 像看着不共戴天的死敌。他堪堪处于失态的边缘,直到吕雉出声:“盈儿!”

刘盈像被拉了一把, 醉酒般跌坐在地。

书帛飘落在地上, 吕雉的手同样发颤, 冰冷面容爬满滔天的怒意与杀意。好大的胆子,她闭着眼, 放轻声音道:“你是皇帝,不过一封乱语的书信, 没什么大不了的, 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没什么大不了的……母后说出这话, 该有多么勉强?

刘盈鼻尖一酸, 几乎要落下泪来, 眼底布满了血丝:“儿臣要剿灭蛮夷,拿冒顿的人头祭祀高庙。来人,召各位将军议事, 不得有延误!”

吕雉没有阻止,只慢慢起身,捡起散了一地的奏疏。

宦者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这个时候,也只有大长秋敢帮着太后扶起桌案,摆好笔墨。将军们来得很快,屁股还没坐稳,便听太后语含杀伐地道:“来汉的匈奴使臣,都杀了。哀家意欲讨伐匈奴,卿家可有良策?”

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军们一片哗然。

刘盈咬着牙,把大致意思复述了一遍,众将们再也不能平静。

主辱臣死,他们来不及跪拜,也来不及高喊“臣死罪”,有人哽咽不已,有人滔滔大哭,大殿弥漫着无尽的悲与怒。坐在最前的樊哙,眼睛通红,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贼奴,岂有此理!!”

他砰地跪在地上:“臣愿领十万兵马,替太后踏平匈奴!”

由樊哙起头,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想要挂帅的将军比比皆是,给刘盈注入镇定与安慰,猛然想起幼弟的武师傅,他欲说些什么,中郎将季布深吸一口气,出列道:“太后,陛下,此时不宜和匈奴开战。”

霎那间,季布成了全场的焦点。

樊哙顿时生了怒,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你个降将说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

季布原是项羽手下,为人侠义,好打抱不平,勾得河东侠士一呼百应,争先恐后要给汉军使绊子。先帝恨他恨得牙痒痒,打败楚军就派人通缉他,季布辗转到各地,托了许多关系才得以赦免,让先帝宽恕了这段恩怨,封他为五官中郎将,负责统领身边的侍卫。

陛下冰冷的目光望来,眼里似有了憎恶,季布咬牙,顶着快要窒息的压力道:“春耕农忙,仓促备战决不能行。大将军舞阳侯方才说,十万兵马就能踏平匈奴,可当年先帝领兵四十万,结果如何?平城被围,至今难忘。陛下,太后,大将军哗众当斩!”

樊哙大怒,就要冲上去和他算账:“你——”

大殿一时乱糟糟,将军们拉脚的拉脚,箍腿的箍腿,好悬把樊哙抱住,避免了一场血案。

刘盈站起身,冷冷开口,“中郎将所言,无不有理。只是朕的母后,朕的幼弟,被冒顿肆无忌惮地写于信上,若朕无动于衷,不雪此辱,还有何颜面存活世间!”

这话……这话……众人惶恐地哭道:“臣死罪!”

陛下这是决议攻打匈奴了。季布心头泛上苦涩,依旧坚持己见:“先帝在时,尚且听从太中大夫的建议和亲,而今南阳民愤未歇,汉军势弱而匈奴强,臣冒死谏陛下言,为恢复国力,绝不可以出兵。蛮夷此举就是激将之策,激我汉军出塞啊!”

塞外的情况,朝廷两眼一抹黑,没有详细的地形图,没有能支撑长途的战马辎重,出塞就是死。别说樊哙大将军,就是所有的将军齐齐出动,迷路的可能性极大,如何踏平匈奴?

打不胜的仗,起千里兵祸,苦的是百姓。季布苦苦劝说,冒顿统一了草原,早就对大汉虎视眈眈,正愁没有机会劫掠,陛下万不可以上他激将法的当啊。

依旧有人对他怒目而视,樊哙怒气冲冲地坐下来,却不再出言痛骂,红着眼睛嘟囔道:“俺说不过你。”

说罢抬起头,眼巴巴盼着陛下和太后的裁决。

“你这是要朕忍下耻辱,继续和亲……”刘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此时此刻恨极了季布。

将军们会迷路,那用兵如神的淮阴侯呢?要知道韩信彭越根本没有死!便是不能出塞,也能让韩信领兵,把匈奴引进大汉的城池围剿,即将脱口的一瞬间,吕雉喝道:“够了!”

乱哄哄的大殿霎时没了声音,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知耻而后勇,刘邦忍得,她如何忍不得?她阴沉的面容逐渐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就听从中郎将的建议。哀家亲笔回一封信,派人跟随匈奴使臣出京,把它交给冒顿单于,以修汉匈友好。”

继而温声道:“想必丞相他们也等急了,诸位将军与我再回宣室殿,召百官进宫,商议和亲一事吧。”

太后发声,将军们便是要战,也敬服得再无异议:“诺!”

刘盈不可置信地看她:“母后?”

心里火烧了一样痛,冒顿冒犯母后,还想让越儿去匈奴“作客”,母后竟还放低姿态,意欲和亲?他自嘲一笑,怀着最后的希冀道:“母后定是在说笑,儿臣愿往督军……”

吕雉嘴唇微颤,去拉他的手,刘盈踉跄一下,甩袖便走。

将军们大惊失色,颤巍巍地拜下去:“太后……”

吕雉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才道:“陛下身体不适,就不出席朝议了。季布,你到哀家身边来,把方才的话写一封奏疏,叫丞相他们都看看。”

……

刘越躲在殿门后面,看皇兄快步离开,坐上车辇,摇摇晃晃地消失了人影。

他拔腿就走,绕到前殿左侧的游廊,藏好小身体。不一会儿,将军们鱼贯而出,面上或红或怒,沉默地、恭敬地请太后出行。

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气直冲云霄,发出不甘的怒吼,盘旋在长信宫上空久久不散。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刘越飞快跑进前殿,叫谒者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心里很想哭。他没有扛住逼问,什么都说了,说完还被大王的近侍绑架,眼睁睁看着大王竖起耳朵,躲在殿外,脸色越来越沉。

而今大王又要做什么?

刘越跑到母后的案桌旁边,它已恢复了原样,依稀可以看见狼藉的痕迹。

飘落在地上的书帛没人去捡,他蹲下身,小手捡起书帛,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匈奴自身没有文字,冒顿此次来信,用的是小篆,字迹工整,有叫人好好誊抄。刘越读完一遍,停顿一会儿,又开始读第二遍,直到殿外响起大长秋含怒的声音:“王渔,你怎会在此,而没有随侍太后?”

王渔是谒者的名字,刘越把书帛放回原处,慢慢往外走去。大长秋瞧见梁王殿下,面色猛地变了:“大王……”

刘越若无其事,还朝她弯起眼睛:“我找母后,母后去哪里了?”

大长秋藏住担忧,勉强笑道:“太后在与百官议事呢。”

刘越噢了声,唰一下跑远了,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他闷着头,一路跑到大夏宫,爬上高台,站在十八铜人脚边。十八铜人沐浴着太阳,发出金闪闪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刘越坐在地上,盘起腿,望向远方雄浑的宫阙。

灰黑色的瞳仁像渗了浓墨,一眼望不见底,布满深深的戾色。

他自言自语:“匈奴,你完了。”

他把头埋进了膝盖。

不知过了多久,刘越揉揉红眼睛,呼出一口气。

做什么咸鱼,不做了!

不对……还是可以做的,只要踏破单于庭,把冒顿挫骨扬灰,让母后重新展颜,他就可以回归不想努力的初心。

掰起手指头想了想,兵强要马壮,要粮多,还要资金够,装备足。

刘越又揉揉眼睛,醒悟了。

从今往后,他要做用功读书,用功习武,争取让一千万百姓有饭吃,能够灭亡匈奴的快乐咸鱼,为此,督促张不疑和陈买他们多多干活,建设国力日盛的大汉,帮母后和皇兄分忧,才是上上之道。

梁园的墨者,不能只仅仅装扮庄园。韩师傅和彭师傅,他也要督促他们努力上进!

张不疑那样卷卷卷的个性,刘越猛然发觉,他很喜欢。怀着前所未有的明悟转身,面前现出一张张大脸——

刘越唬了一跳,长信宫的近侍正围着他,人人脸上盛满了忧虑。

“……”刘越试探地问,“你们也跟来啦。都听到了什么?”

为首的宦者红着眼睛,低声说:“匈奴,你完了。”

刘越点点头,挺直脊背:“记住这句话。”

第87章

宣室殿后殿。

与百官商议完对匈奴的态度, 太后绕过长长的游廊,扶着大长秋的手,问:“陛下呢?”

近侍战战兢兢:“回太后的话, 陛下已经歇下了, 还说不、不见人。”

吕雉叹了口气, 摆手让他们退开, 径直往里边走。没有人敢拦住太后, 她所到之处, 宫人悄声无息地匍匐, 刘盈和衣躺在榻上,怔怔地看着梁顶, 听到脚步声, 恍若无动于衷。

吕雉在他床前站定:“盈儿, 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弟弟。”

刘盈不说话, 眼底有泪光闪烁。

等到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像小时候那般, 刘盈眼一闭, 眼泪簌簌流了下来。

他近乎祈求地道:“就一小支军队也不行吗?让淮阴侯带兵, 给蛮夷一个教训, 把他们打疼, 他敢这么对您,儿臣实在忍不了!”

吕雉没说话。

等到丝丝焦味和烟味传来,伴随噼里啪啦的声音, 刘盈转头,看见了一抹火光。

大长秋蹲在炭盆前,把冒顿写的信扔进去。火舌渐渐卷起书帛, 将它彻底淹没,这是她方才奉太后之命,去长信宫取的东西。

吕雉的声音不容置疑,像从天边传来:“你只能忍。”

她继续道:“韩信是人,不是神,他从没有和匈奴交过手。知己知彼才是制胜之道,贸然出兵,他一定会输。”

刘盈的脸色渐渐苍白。

他为之愤怒,为之憎恶的心弦猛然断了。

忍……前所未有的累意上涌,皇帝自嘲地想,连为母报仇都做不到,他这个一国之君又有什么用?

吕雉看向炭盆的火光:“忘了今天的事,母后权当没有听见,你当没有看见。哀家早在数月前,就命郦商在上林苑操练兵卒,后日请匈奴人过去,叫他们好好看看大汉的军阵……”

刘盈苍白着脸,面颊依稀留有泪痕。他忽然道:“母后,儿臣身体不适,就不去上林苑了。”

吕雉的话语一停。

她深深地望着他:“那样的大场面,皇帝缺席像什么样。”

内室充斥着可怖的寂静。过了半晌,刘盈呼吸浅了一瞬,终是道:“我……听母后的。”

……

走出宣室殿,吕雉望着碧蓝的天空,神色有些疲惫。她问大长秋:“千里马和乌孙战马,都送去上林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