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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吕雉心尖崽 沉坞 17962 字 16天前

第71章

刘盈看着这一幕, 笑容是光彩夺目的俊秀。

他坐在这个高高的位置,坐在母后的身旁,享受所有人的恭维, 敬奉;面前阖家幸福的场景, 才是他希望看见, 渴望经历的, 像是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阿姐自上回骂过他, 很快和他叙说歉意, 让陛下不要怪罪, 每每觐见礼节不失。刘盈轻叹,他如何会责难于她, 难道做了皇帝, 他就不是阿姐的弟弟了吗?

侧头望向母后, 母后亦是含着笑,目光分外柔和, 他高兴极了,整颗心变得温软。

刘越练武足有一年, 劲儿已经不小了。稳稳接住扑进怀里的小外甥, 他腾出胖手, 摸摸张偃圆滚滚的脸蛋, 又揉揉他圆嘟嘟的肚子, 深刻体悟到了从前韩师傅朝他下手的感受,灰黑色眼睛快乐地弯起来。

他一本正经地说:“谢谢嫣儿偃儿,小舅舅分点心给你们吃!”

低低落落的笑声响起, 鲁元长公主掩住嘴,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很快, 被邀坐在太后的身旁。

吕雉笑着从幼子身上收回视线,低声问女儿:“听说你府上有个舞姬很不安分,妄想攀上高枝,做张敖的身边人。”

那舞姬姿色出众,性子又小意柔婉,艳名几乎传遍长安。还有她的女婿,如今都没有动静,莫非是想收下她?

鲁元一愣,连忙把住太后的手腕:“是有这回事。”

吕雉微眯起眼,心下生了愠怒,便听鲁元解释:“可她都把媚眼抛给瞎子瞧呢。张敖理都不理她一下,还找我商量,说桃侯夫人瞧上了那舞姬,不如多养几天,等桃侯夫人上门接人,也算做个顺水人情。”

说着,笑吟吟地看了席间的宣平侯一眼,宣平侯似有所感,温和地望向妻子。

从前的赵王,如今的宣平侯张敖,俊雅谦逊,却又孔武有力,乃是十足十的美男子,作为少数为开国立下功劳的年轻二代,当年为公主选婿,刘邦一眼就看上了他,也不在乎张敖的姬妾已经给他生下两个庶子。

如今两个庶子养在宣平侯府,不轻易来到鲁元长公主面前,倒是鲁元怜惜他们年幼丧母,吩咐仆妇上心一些,还给他们亲织衣裳,久而久之,两个庶公子濡慕嫡母,极为护着弟弟妹妹,倒让几个府宅不宁的彻侯们都羡慕。

自天子嫁女,张敖就再也没有纳妾,对长公主的爱重也是出了名。当年先帝心情不好,路过他管辖的地盘,张敖做小伏低地执女婿礼,被毫无缘由的谩骂、飞踹,他也没有多少怨言,反而是属下们愤愤不平,怒而谋反,从此张敖被削王降侯。

还有鲁元差些和亲匈奴,叫他惶然不可终日,吕雉知晓他的冤枉,将从前赵国的清河郡划作鲁元长公主的汤沐邑,也有对女儿女婿补偿的意思在。

如今知晓张敖没有纳舞姬的意思,倒是桃侯夫人看上了,吕雉道:“她一个女子……”

鲁元笑道:“桃侯夫人喜好各类舞蹈,在长安都是出了名的,倒比她的夫君更爱美人些。”

吕雉也笑了:“那便多送几个,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鲁元点头:“正是这个理。”

桃侯刘襄本是西楚项氏宗亲,归汉后被先帝赐姓为刘,为汉军的胜利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是间谍这事不好摆在明面上说,桃侯的食邑只有一千户,功臣顺序排在一百开外,但向来被先帝信任,常常进宫同刘邦唠嗑。

桃侯爱八卦,肚子里不知积存了多少轶事,他的夫人与之“臭味相投”,是长安有名的一对大奇葩。吕雉也听过一耳朵,如今深觉他们有趣,决定改日召俩夫妻进宫见见。

女儿的婚姻美满,她便也不再管,吕雉道:“哀家想将郦侯的幼妹接入宫中小住,你看如何?”

鲁元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郦侯的幼妹……不就是她逝去大舅的三女儿,她的表妹吕英?

她常常约吕家的表姐妹去宫外骑马,吕英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无他,一手软鞭舞得虎虎生风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有心上人,若是姐妹们要去探看俊美的郎君,别叫她去了。

至于吕英的心上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千方百计也诈不出来。

鲁元心底转过无数个念头,压低嗓音:“母后是想……”

“盈儿出孝便要立后,不如让英儿在宫中住上两年,他们日日见面,哪会没有感情呢。”吕雉道,“吕英的性子你也知晓,在一众姐妹中,最是适合母仪天下,如今郦侯的府邸,也是她在管家。”

郦侯吕产丧妻一年,暂时没想着另娶,女眷的事务都给三妹妹掌管,鲁元长公主也知晓此事。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想起素日与吕英的相处,竟也认同起来,母后说的不无道理。

这丫头的确最适合盈弟,又不像其余贵女,天然与宫廷陌生、与太后陌生,毕竟挑选皇后,和挑选帝王喜爱的妃嫔是不一样的。只是……

她欲言又止:“英表妹恐有心仪的郎君……”

吕雉笑起来,同样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英儿心仪的郎君不是你弟弟呢?”

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为汉家江山殚精竭虑,南征北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愧对他,又思念他。如此一来,既是亲上加亲,又是成全侄女的心意,吕英出色且性情好,盈儿定会喜欢的。

若来一个陌生的儿媳,来一门彻侯功臣当外戚,岂不是给平衡的朝堂添乱?

母后这么说,便是笃定的话了,鲁元长公主傻了眼。

她实在是没料到,嘶了一声,半晌道:“但凭母后做主……回头儿臣得好好训训那丫头,竟把我都瞒了过去,实在可恶。”

……

太后与长公主的谈话瞒着众人,不过是生辰宴上的小插曲。

张嫣张偃在长信宫疯玩了一日,又是参观小舅舅的寝殿,又是做小舅舅舞剑的观众,蹦蹦跳跳,掌心都拍红了。他们认识了吕禄周亚夫,还有新进宫的贾谊晁错,凭借懵懵懂懂的直觉,觉得小舅舅玩伴的关系并不简单。

听说来了两个小天才,是儒家法家最聪慧的童子,吕禄敏锐地竖起了汗毛。

他们一定是来争夺大王的信任,这不是和他抢东西吗??

他用肘子推了推周亚夫,不高兴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把他们都赶出去。”

“……”周亚夫仰起头,看着比自己大三岁的吕禄,沉默一会儿,“为什么要我想?他们是太后指定的人,赶不走。”

吕禄觉得有道理,随即忿忿不平,两个平民罢了,他还是姑母的亲侄子!

吕二公子下意识地就要在贾谊晁错面前耀武扬威,紧接着,挨打的一幕幕浮现脑海,想起表弟恐怖的眼神,他怂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晁错这个人很讨厌,吕禄勉强道:“那、那就容他们跟着好了。”

热闹的一天过去,夜幕降临长乐宫,张嫣和张偃依依不舍地被爹娘领回家,约定下次再来和小舅舅玩。

同样参加宴席的代王刘恒,亲口向幼弟叙完祝福,心满意足回到广阳殿,随即挑起灯火,逐字逐句地细读刘越送给他的礼物。

薄夫人掀开纱帘,悄悄看了许久,转身回到外间,问宫人:“恒儿读多久了?”

宫人忙道:“大王天天看,说这是一门重要的学问,都没放下过呢。”

“也好。”薄夫人叹道,抬眼望向住了多年的地方,如此,也会抛弃一些离别的伤感。

此去代地,除非长安召见,便要遵循三年一朝的规定。人人都说她在宫中吃苦,倒不如早早去代地享福,但叫她说,除了数年见不到先帝一面,太后却是从未磋磨过她。

先帝去后,她去长信宫问安,太后也会叫她坐上一坐,听一听黄老大贤的讲经。那让给代地的燕国五城,谁说不是太后做的主呢?

出神片刻,薄夫人柔声道:“梁王待恒儿实在亲善,离京那日,也不知恒儿会不会哭。”

宫人也担心起来,觉得这是说不准的事。

自梁王殿下的生辰过后,半月一晃而过。十月初二这天,乃是太史令占卜出来的良时,宣室殿外停驻着长长的队伍,以及一辆辆车架,装有厚厚的书简,粮食种子与蔬菜种子,还有匠人与各类衣饰、手工艺品,包括少府派遣教授技艺的纸匠。

旌旗猎猎,上用小篆书写着“代”字。沉默的武士身骑骏马,直至陛下、太后携着梁王与百官出现,他们齐齐下马行礼。

薄夫人牵着刘恒,缓步走到玉阶之前,跪拜在地。三拜之后,刘恒被刘盈扶起,薄夫人轻挪膝盖,眼眶噙泪给吕雉磕头:“妾此去代地,不会忘记太后的恩德与教诲。”

吕雉凝视她,颔首道:“哀家信你。恒儿尚小,当好好与太傅学习,若有匈奴作乱,快马向长安禀报。”

薄夫人以头抵手:“诺。”

吕雉将她扶起,继而有些惊奇地发现,刘恒并没有哭。

一一牢记皇兄叮嘱的事项,刘恒抿抿唇,看向穿着难得正式的刘越,快步走到他身旁:“幼弟,我要走了。”

刘越觉得哭包四哥有些变了。

和抄书不过脑子的吕表哥比起来,这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他难得察觉到了不舍,虽然轻,却是往日从没有出现过的情绪。想了想,他凑近刘恒的耳朵,奶音认真:“如果遇见困难,记得给我写信,什么方面都可以。”

刘恒重重点头,干涩的眼睛重新恢复亮光。

《厚黑学》不能拿在手上,总觉得缺了什么,他承诺道:“你等着,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好好养牛,还上一百零一头牛,让越儿顿顿有肉吃!”

第72章

刘越被刘恒坚定的承诺所震撼, 半晌点点头,顿顿吃肉的梦想要靠四哥的不懈努力,他记住了。

两根短短的小指拉出一个勾, 拇指印在一起, 发出沉闷的啪叽声, 刘恒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决定到了代国, 有时间就给幼弟写信。

没有困难那就寻找困难, 养牛或者学问不懂, 不也可以问越儿吗?

出发时间将至,薄夫人母子在宦者的牵引下重新回到队伍, 踏上车轿。弯腰钻进去的那一刻, 刘恒转过头, 朝玉阶挥挥手,仿佛停留在长安的最后一幕, 看得刘盈有些怔愣。

诸侯王在长安虽有落脚的宅邸,譬如刚刚授予代王府的恒弟, 但宅邸常年空置, 又有什么热闹?恒弟读书认真, 天禄阁中与越儿关系最好, 让他想起从前考校的种种, 竟是伤感起来。

回过头,发现刚满五岁的刘越也在挥手,不过是小幅度的, 搁在肚子前的挥手,电光火石间,皇帝呼吸一沉——越儿同样是诸侯王, 也有去往梁国就藩的一日,这么说来,越儿待在宫中的日子只有三年。

回过神,前往代国的车队渐行渐远。他凝望许久,牵起幼弟的手:“母后,儿臣送您回长信宫。”

帝王车辇行进的时候,宫人们提着心,只觉空气凝结在了一起。

几乎人人觉察到了陛下的沉闷,贴身伺候的近侍担忧起来,那厢,吕雉忽然叫了一声停。

她低声吩咐大长秋:“叫盈儿与我走一走,先送越儿回宫。”

坐在迷你车辇上的刘越盘算着哭包四哥走了,日后上公共课的时候,要不要和其余两个欠债人——大方七哥还有羞涩八哥做同桌,多备几块牛肉干换软稻和胡椒?刚深入想了一点,就听到母后喊停的声音,他探出脑袋,睁着眼睛朝前方望去。

大长秋不一会儿往后头来:“你们先护大王回宫,可要看着路!”又慈爱地同刘越道:“大王送完代王殿下,还要上武师傅的课呢,也要在竹林练枪……”

刘越:“……”

丝丝小不舍没有了。

今天都没得休息吗?.

长长的宫道上,吕雉搭着刘盈的手:“盈儿这是舍不得四弟?”

早在宣室殿的玉阶上,她就察觉出长子的不对劲,顾及人多眼众,这才没有出声。刘盈感激母亲的关怀,也没有什么瞒着她的,低低道:“许是有一些。只是想起越儿的年纪,他同样会有一天……”

吕雉霎时明白了。

她拍拍他的手,开口:“先帝喜爱赵怀王,便留他在长安遥领爵土,越儿何时就藩,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刘盈一怔。

经历过鲁元长公主的一通骂,听见“赵怀王”几个字,皇帝表现再也不若从前。他揖手,沉闷之气一扫而空:“儿臣愚钝,却不知有前例在,都是母后提点了我。”

吕雉温声说:“好了,别把时间耽误在这里,快回宣室殿看奏疏吧。新的岁首到来,过几日还有望朝需要出席,考评各郡之大计,需累得坐上几日,你多顾及自己的身体。”

汉承秦制,也继承了秦朝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一月有朔望。新的十月到来,意味着太祖高皇帝的纪年翻篇过去,来到了惠帝元年[1],新的时代正式开启。

刘盈忙点了头。吕雉似又想起什么,道:“盈儿可还记得你大舅舅的英表妹?哀家思念大嫂,想着接她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表妹吕英……

从前隐约有着印象,是个扎花苞头的大气小姑娘,自从读书就少见了。刘盈一顿,想起逝世已久的大舅与大舅母,连忙道:“母后做主便是。儿臣也许久未见表妹了,她喜欢什么样的衣食,儿臣遣人送来,花费都算在我头上。”

吕雉笑着颔首:“好,你有这份心就好。等她进了宫,你也替我接待接待,我和小姑娘都谈不上话喽。”

“母后哪里的话?”轻松的氛围弥漫,刘盈扶着她上车,“您和越儿有千百句话好说,轮到表妹也是同样。”

吕雉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

岁首总是最为忙碌的时段。望朝上,皇太后听从各郡汇报,与皇帝、群臣商议,遵循先帝不扰百姓、休养生息的做法,继承“十五税一”的赋税制度,轻省田租,鼓励农耕,追求内“稳”与外“和”。

白登之围不久,大汉答应和亲,以一宫女充当宗室之女远嫁匈奴,每年赠送粮食布料,至此汉匈议好。至少表面上是这般,至于雁门、云中、上郡等小范围的骚扰,冒顿单于不认,只说单于王庭的鞭子够不着汉地,都是下属自作主张。先帝驾崩后,匈奴蠢蠢欲动,因着眼馋每岁岁首送去的粮食与布料,故而按捺至今,还真遵循了议好的合约。

但不论是边关郡守还是守将,总觉得匈奴会有大动作,一刻也不敢懈怠。

冒顿单于控弦四十万,鸣镝弑父,雄心勃勃,大汉君臣追求的“和”,主动权到底掌握在人家手中!

等到望朝过去,忙碌告一段落,一个重大消息风一样地席卷了朝堂,震动了整个长安——丞相往未央、长乐两宫递上奏疏,请求乞骸骨。

听闻这个消息,没有人能够平静。

萧丞相是众人的主心骨,也是朝堂上的定海神针,他并非是贪恋权力的人,为何要在先帝晚年贪财自污,重臣们心知肚明。他们觉得丞相还能干上十年二十年,怎么就要退职了呢??

丞相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彻侯百官皆是劝说,等面对面地坐在一处,他们这才恍然发现,萧何的头发白了大半,身形更是清瘦,似是不想再干了。

丞相为大汉付出了一辈子啊。

思及前些时日丞相的病重,联想到先帝,谁也不忍再说什么,唉声叹气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数日之内,皇帝再三挽留,最终不舍地批复,并于一日清晨亲自到达相府,准备听从萧丞相的意见,谁能当他的继任者?

消息传出,伤感的气氛渐渐变得火热起来。

按理说,百官之首唯有在剩余的二公、九卿中选,几乎是一夜之间,有奖竞猜的氛围暗搓搓弥漫了整个长安,居然刺激得百姓都变得大胆!

只要不违反律法,或是大汉禁止的事情,朝廷不会干预,于是竞猜的热度更上一筹。

也不知是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不论官民,每人限押一个铜板,到了最后,叔孙通的赔率最高,曹参与周昌的赔率最低,王陵的赔率中上,陈平周勃不高不低,排在最中间。

被弟子告知赔率的叔孙通:“……”

虽然知晓自己当丞相,就是天与地的距离,心口还是像被插了一刀。

他怨念地同弟子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好赌风气竟从市井蔓延到了朝堂,要是让你们公孙师祖看见,他怕是死也要气活过来。”

亲去赌摊围观的陈平:“……”

陈平俊脸发青,恨他的族人不在长安,没法给自己凑数。为何他就排在中等,这般讨人厌的东西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那可是丞相之位,萧何还在,谁敢明目张胆的觊觎?他只能暗中奋斗,好不容易瞧见希望的曙光,萧丞相要退休了,风靡长安的赌局给了他重重一击。

仔细一想,曹参的可能性的确最大。当年论功封侯,萧何第一,他第二,不提南征北战的功勋,先帝拜他为齐国相,将最大最富庶的诸侯国交由他治理,何尝不是文治的历练呢?

太后倚重他不假,看来还要等上许多年……

算了,熬就熬。他幼时想着出人头地,如今的确封侯了不是吗?

陈平青着脸回府,发现世子陈买捧着一盆花,正呵护地摆弄,看着不是什么名贵货,像是从路边采摘而来。

“不学无术”“玩物丧志”“胸无大志”几个词闪过脑海,陈平血压蹭蹭蹭地升高。

他捂着胸口:“逆子!”

陈买脖子一缩,茫然地转过身:“?”

丞相府中,早早收到太后暗示的萧丞相,遵循自己原先的眼光,温声对刘盈道:“陛下有问,臣还是坚持举荐平阳侯曹参。有他率领百官,将军们在外拱卫,大汉便难以生乱。”

刘盈心下一定,郑重道:“朕明白了。”

送别帝王的车辇,萧何捋捋长须,欣慰的面色转为复杂:“将世子请过来。”

瓒侯世子萧禄年二十五,乃是品行出众的忠孝之人,萧何不敢相信他会干出设赌局的事,赌的还是原属亲爹的丞相之位!

见萧禄否认,他沉默一会儿:“搂钱的仆从是你的身边人,收摊时鬼鬼祟祟,我瞧见了。”

萧禄一愣,正气的面庞倏地划过心虚。

沐浴着父亲湛湛的目光,他似无所遁形,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二弟、二弟向儿子借了人手,说是先生有课业布置……”

次子萧延自幼丧母,养在萧夫人膝下,今岁刚满二十。兄弟俩感情极好,即便二子调皮,心思也灵活,却是极为孝顺父母、兄长,读书也从没有落下。萧何平常忙碌,却是对两个儿子极为放心——萧延孩子都有了,有什么不好放心的呢?

如今看来未必,乞骸骨是个正确的选择,萧何陡然窜上一股怒气。

逆子,这事可要瞒好了,否则九卿同僚又要去而复返,不是劝说而是算账了。

萧禄震惊了,二弟竟是拿父亲的相位开赌吗??

他绞尽脑汁为弟弟开脱:“大人,延他、他……”

说到最后没话了,萧禄肯定道:“延实在该打!”.

一个铜板竞猜的事迹,逐渐流传到了宫中。

繁忙的陈师傅已经很久没有进宫教学了,而今偷得浮生半日闲,陈平表面不显,刘越却瞧出了他的郁闷。

“师傅为了什么不高兴?”他软软地问。

一股暖流注入陈平的心,有学生如此,不像自家不成器的逆子,实在是幸运啊。

他感慨道:“近来市井流传的热闹,大王听说了吗?”

大王听说了,大王还叫人偷偷投了平阳侯曹参。虽然赔率低,但奖池多,等任命丞相的诏书下来,瓜分一下还是有的赚。

没想到汉初就有了这样的娱乐,梁王殿下觉得开设赌局的人简直是个经济天才,眼光也特别独到。

刘越正襟危坐,包子脸严肃道:“没有。”

陈平欣慰,觉得这等邪门歪道学生不该接触:“甚好,我们开始上课!”

第73章

曲逆侯陈平进宫的时候, 世子陈买在仆从担忧的目光下,去了仓廪一趟,然后回到自己院中。

小院有一个侧门直通巷道, 他换上一身粗布衣裳, 低着头, 离开彻侯聚居的戚里, 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一个布襟草鞋的中年男子等在那里。

男子留着两撇短须, 面容黑黝黝, 一看就是经过太阳暴晒, 鞋底沾了土,粗糙的双手皲裂破皮。

陈买也不多话, 掏出袖口藏着的束袋:“这是南阳粟种。去岁南阳郡收成最好, 陛下把南阳郡进上的粟种赐了一斗给父亲, 据说亩产能有三石。”

男子,也就是董安国将谷种接过, 颇为惊喜道:“三石……”

离饥荒绵延的日子还没过去几年,三石已经是了不得的数量了, 若无虚报, 简直是个奇迹!他像收宝贝一样地收好, 慈和地看向陈买:“我们该走了, 今天早些回来, 别让侯府发现。”

见陈买的情绪不若以往高昂,董安国叹了口气,问:“买, 是不是又被君侯训斥了?”

陈买闷不作声地点头。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承袭了陈平的俊,却自认没有父亲一样的谋略与天资, 生来平庸,甚至还有些愚笨。留侯世子既是侍中,又能帮着梁王造纸,他三辈子都做不到,有时他还会苦闷地想,像父亲这样出色的人物,凡事不愿意落于人后,偏偏败在了子嗣上头……

又有一股极深的愧疚和心虚,要是父亲知道他溜出府做什么,怕是能气厥过去。

可他实在不敢。所以他坚决瞒着,不开口,也不给其余世子嘲笑的机会。

董安国安慰道:“人各有志,难在坚持本心。曲逆侯志在朝堂天下,难道你我的志就不值一提吗?”他举起粟种:“南阳之粮,还需我们在关中种下去,看看亩产几何。”

眼瞧着墨家起死回生,他馋啊,但一想到长安只剩他和陈买这个弟子,立马泄了气。祖师爷赤脚在田中劳作,他却不敢,只因师门实在凋零。

接着有些感慨,祖师爷怕也没想到吧,响当当的开国功臣世子,竟机缘巧合拜入了他的门下!

陈买忙摒除杂念,逐渐振奋起来:“老师,买受教。”

师徒俩很快启程。董安国慈祥地看着弟子,一边走,一边拆开背上的包裹给他看:“我带了铜板,能一路买粥水喝。”

陈买好似忘了等他继承的整个侯府,以及他爹赚来的家产,咽了咽口水。

汗流浃背的时候,喝一碗凉粥该是多么痛快的事!

……

有关丞相人选的竞猜进行多日,最终于半月后尘埃落定。

两宫拜平阳侯曹参为相,颍阴侯灌婴进为中尉,诏令下达,朝野震动,平阳侯府差些被踏破了门槛。所有人都在观望,在猜测,曹丞相新官上任,除了进宫谢恩,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呢?

曹参武将出身,与作为内勤大管家的萧何性情有所不同。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收束官吏,用稍稍严格的态度处理交接事宜,谁知曹丞相上任的第一天,便乘车去往瓒侯府,以讨教的态度拜访萧何,二人足足对谈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渐渐的众人发现,像那相府运营,差事分配,一切按萧丞相在职的时候来,没有发生半点变动。再看太后,一副默许的态度,于是他们明白了,曹丞相这是有备而来!

长信宫,几个小豆丁正清点梁王殿下新得的财富。

最近天气骤凉,裹挟着寒冬的脚步,盖因长乐、未央两宫的主殿都砌有空心的火墙,引炉灰与木炭于其中,故而在宫里的时候,刘越没有穿得像个球,里里外外叠加十层衣裳。

加上练武小有成效,他的手脚暖烘烘,正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咬着枣——

小板凳是墨者造出来的,因为在庄园里,干活不能端庄地跽坐。加上苏缓阴差阳错地拼起木头的边角料,弄出属于板凳的雏形,有幸被师叔加以改进;造出的第一个成品,自然是送给大王啦。

刘越吃着吃着,不自觉地翘起胖腿,然后唰地一下放下。

因为他在监督数钱。

“一铢,两铢……”吕禄屁股都撅进了钱堆里,一个一个地数,数完把铜板挑出去。周亚夫想了想,把钱堆分成十份,再一份一份地加。

至于晁错和贾谊,抛开看不顺眼的“旧怨”,勉强进行了合作。

跟了梁王殿下一个多月,他们再也不复紧张,隐约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大王不以奇巧为奇淫,也不以铜板为铜臭,从他对墨家的态度就能看出;第二件想法颇有些大不敬——大王可真体贴,真可爱哇!

因为秦亡的教训,晁错所在的师门本就追求“变”;贾谊天资过人,更不是古板的小夫子,听闻刘越悄悄地参与竞猜,他们别扭一瞬,很快就接受了。

听说墨家钜子快要养好身体,可不能让他独占青眼。

而今跃跃欲试地想为大王分忧,他们一个用纸笔计数,一个向宫人借来筹棍进行筹算,很快就算好了:“一共三百二十铢铜钱。”

瞧着可信度极高,刘越咔嚓咬下枣子,腮帮鼓鼓地夸奖:“阿错阿谊真厉害!”

周亚夫:“……”

吕禄:“……”

吕禄迷惑起来,像是看见不可思议的场景。他俩居然六七岁就会筹算,这合理吗??

周亚夫也迷惑了,他亲爹都不会……

片刻恍然大悟,那是爹不爱读书。贾谊师从精于算学的北平侯,至于晁错,爹同他说过,法家干吏都讲求亲力亲为,做实不做虚,这样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望望面前的钱堆,走上前请求帮助。两个玩伴当仁不让地答应下来,不多时开口道:“一百一十八。”

吕禄两眼蚊香圈,暗骂周亚夫好生狡猾,结果一不留神,忘记自己数到了哪里,他傻眼了。

那厢,晁错已经风风火火地前来,帮吕禄数起铜钱。于是殿内上演了吊打的一幕,吕二公子十分委屈,用眼巴巴的神情看向刘越,希冀表弟可以惩罚不请自来抢风头的小童!

刘越背对着他,小乌龟似的趴到案桌上面,又拿起一个枣子嚼:“咔嚓咔嚓。”

吕禄:“……”

最终算清大王统共赚了六百零二铢铜板,虽然和三百万无法相比,那也是净赚来的血汗钱,刘越十分满足。贾谊和晁错的才学得以发挥,他们更加满足,只有吕禄浑身冒着幽怨的黑气。

这时候,前殿宦者笑眯眯地前来:“大王,各位小郎君,太后命奴婢传话,说是英表姐来了,让大王与郎君出去见见呢。”

英表姐即是吕英,既是刘越的表姐,又是吕禄的堂姐。小包子们在梁王的带领下到达前殿,只听阵阵笑声传来,除太后外,一道年轻女郎的声线爽朗清脆,分外突出:“姑母也不早些请我入宫,见一见越表弟。都传梁王殿下是长安最好看最聪慧的娃娃,谁见了不喜欢?”

先帝在的时候宠爱戚氏,太后隐忍多年,召吕家侄子入宫的次数都极少,何况侄女,多是赐下衣食关怀。经吕英这么一说,仿佛从前的种种轻松起来,吕雉霎时露出真心的笑容。

“你这丫头看着老实,一张嘴这么伶俐。越表弟这不就来了么?”

说罢,吕雉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皇帝正和南阳郡的长史奏对,抽不开身,当下不能来见你。你也知道,去岁南阳郡的收成最好,赋税交得最齐,事关百姓生计,他总要细细了解。”

吕英的面庞忽然红了。

她有些结巴:“太后说、说得什么话……”

一旁的大长秋笑起来,瞧瞧,连姑母都不叫了,女儿心思岂不是彰显得明明白白。

谈笑间,刘越哒哒哒地跨进殿门,一眼望见了母后身边的吕英。

她并不是弱柳扶风、貌美过人的少女,五官端正清秀,眉宇有着丝丝英气,站在那儿不见半点拘谨,而是落落大方。听闻动静,她转过头,眼睛一亮:“可是梁王殿下?”

刘越走上前,又软又乖巧地唤:“表姐。”

吕禄也跟着唤:“英姊姊。”

吕英顿时觉得传闻所言非虚。她心都化了,应答下来,忙叫侍女拿出见面礼,孩子们人人有份,是一些宫外的小玩意,价钱并不贵重,胜在精巧。

吕雉笑意盈盈,叫人领着小豆丁入座,搂住胖儿子道:“你英表姐会武,承继了大舅舅的风范,越儿有没有看出来?”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鞭法,哪里值得您这样夸。”吕英眼底满是孺慕,“姑母当年,不也向人请教过如何使刀,如何用匕么?”

刘越睁大眼睛,嘴巴小小地张开,仰头看向母后。

吕雉一愣,恍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被俘三两年,从楚营回到汉营,面对陌生的一切,面对戚氏与被刘邦抱在膝上的刘如意,成日成日睡不着觉,便求大哥找来师傅,日日把匕首藏在枕下防身。后来当了皇后,住进守卫重重的皇宫,才不见了匕首。

她自个都快忘了,侄女居然知晓。

回过神,察觉到膝上热乎乎的温度,刘越手脚并用地往她怀中挤,柔软的腮帮子蹭着她的手。吕雉连忙抱住扑腾的儿子,将从前忘了干净,笑叹一声,喜爱之情越发浓厚:“好孩子,别说武不武的了,姑母哪里还记得起。”

她叮嘱吕英:“要把长乐宫当自己家住,思念兄长了,请他们入宫就是。哀家拨你三个伺候的人,就在长信侧殿,缺什么都与我说,不说就是生分。”

这样亲热的,属于女性长辈的关怀,吕英已经许久没有听见了。不知为何鼻翼一酸,她眼眶微红地点点头,然后就听“啪”地一声,姑母轻轻拍了拍梁王表弟的屁股。

话音看似责备,实则宠溺:“像小猪一样拱,也不顾忌这是在女郎面前!”

刘越似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呆住了。

第74章

吕英扑哧一笑, 宫人们都笑了起来,吕禄怕被表弟发现,乐得偷偷背过身去。

连严格要求自我的晁错都忍不住了, 正殿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刘越直起身, 用控诉的眼神看着母后, 这是他的表姐, 又不是同龄的女郎, 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算啦, 他安慰自己, 小猪就小猪,过个几天, 她们就会把这个形容忘记掉。

活似方才无事发生, 刘越摸摸肚子:“我饿了。”

这个时辰也快到了饭点, 吕雉唤大长秋到身边,又揉揉他的腮帮:“好, 这就带我们的小猪去吃饭。”

刘越:“……”

郦侯府同样备有新式铁锅,但尽管如此, 吕英和头一回见到梁王吃相的食客一样, 吃撑了。陪姑母在游廊走了走, 又亲自整理带进宫的行囊, 从此她在长信宫侧殿住下, 第一晚睡得十分安稳。

吕雉听说,欣慰地对左右道:“英儿这样的性情,年轻女郎又有几人能有。”

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却告诫宫人不许在陛下面前说起皇后的事,不论长乐宫还是未央宫伺候,谁也不能嚼舌根。

培养感情急不得, 要水到渠成才好,而今时候还早,有的是日子慢慢来。

大长秋立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诺。”

第二天上完学,刘越放下小书袋,发现许久未见的萧师傅出现在长信宫里。

萧何卸下丞相之位,仍然是排行第一的列侯功臣,受到的尊敬半点不少。陛下太后的倚重如初,宫里三番两头地送东西关怀,甚至荣恩到了子嗣身上,又给瓒侯增添了五百户食邑,那架势叫众人心服又羡慕。

乞骸骨之后,他在府中教导儿孙,除此之外,和留侯的来往十分频繁——

如今的萧师傅,是开始研究养生的萧师傅了。

吕雉显然对此事感到惊奇,如好友交谈一般,问他:“我竟瞧你健朗了许多。张良的法子,见效有那么快吗?”

提起这个,萧何有话要说。

张良同他灌输了一大堆道理,有用的实践就四个:早睡早起,研究道法,吃铁锅菜,喝枸杞水。除此之外都是从心,萧何觉得有点儿不靠谱。要不是做了梁王太傅,张良自己还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人,和早睡早起有什么关联?

还有研究道法,入世之人,又不是要脱俗成仙,他温声道:“或许有效。”

吕雉懂了。

养生的话题就此略过,想起偶然得知的消息,她笑着道:“那猜测丞相人选的赌盘,二郎赚得是多还是少?”

萧何老脸一红:“……”

没想到瞒过了众臣,还是瞒不过太后,他道:“按平日的生活用度,应当能用四五个月。那逆子无所顾忌,臣已经教训了他。”

一人一个铜板的竞猜费,庄家分去半个,虽然不多,奈何参与的人数源源不断,算是建国以来,长安少有的热闹活动了。想起曹参和周昌的赔率最低,吕雉忍不住笑:“怎么就逆子了?你瞧他聪慧得很,明白谁能继任……也年满二十了吧?”

萧何忆起萧延,一向沉稳的脾气便蹭蹭蹭上涨。他点点头:“已经成了亲,脾性尚且不稳重,臣另请了黄老大家教授读书。”

也是他愁啊,若放这逆子自行生长,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儿,今日开赌局,明日是不是要经商当首富了?

还需修身养性,学学他大哥的稳重才好。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吕雉不期然想起自己的长子,对于萧何的谆谆爱子之心,也是感同身受。

大长秋站在一旁,听太后和瓒侯像寻常人家那样念叨孩子,不禁微笑了起来。

殿外,刘越蹬蹬蹬地走近,隐约听见了母后和萧师傅的对话。

原来设下竞猜的天才是萧师傅的二子萧延,还被温和稳重的父亲揍了一顿,刘越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停下脚步,朝通报的宫人“嘘”了一声,竖起耳朵,就听君臣撇开养儿话题,谈论起退休返聘的事情。

萧何道:“臣知晓数位品行出众的诸子大贤,多数不在长安,若太后允准,臣便去书一封,请他们教授大王百家学问。”

大王的汉律背了一半,他还没有抽查,如今空闲多了,也能担起真正的启蒙师傅的名头,和可爱的学生相处。

吕雉欣然道:“甚好。”

悄悄竖起耳朵的刘越:“……”

围绕梁王交谈许久,紧接着,他们说起南阳郡的长史公孙易,也是郡守派遣,向朝廷进行年终汇报的青年才俊,去岁南阳郡收成第一,赋税也交得最齐。

太后同萧何道:“没想到公孙誉迂腐,他的侄孙倒是有为,能叫皇帝拉着奏对。”

公孙誉便是教导过皇帝的儒门大贤,叔孙通送草纸的师叔。吕雉话间充斥着淡淡的赞赏,萧何也是颔首,南阳长史二十出头,是郡守破格征辟的年轻贤才,难能可贵的是公孙易亲试耕种,并且熟识农桑,对儒家子弟来说,实则有些不易。

在儒家式微的当下,公孙易此人或许可以当作标杆,引来其余弟子的效仿。如能更多地深入农桑,体贴百姓,何尝不是儒家之幸呢?

……

刘越脸不瘪了,如听八卦似的津津有味,直至头顶的圆髻不小心撞上了殿门。

五岁生辰过后,梁王殿下花苞一样的两个小圆髻升级成了一个,开始学□□兄一样的发型,发髻或用绑带绑起来,或用环簪固定。他眨巴眼,从殿外探出脑袋,就见母后好笑地朝他招手:“过来。”

嗯,要听就光明正大地听,刘越甜甜地问好,像小猪一样往里冲。

“母后,公孙易是什么人?”

“难得的一位儒生,你萧师傅也很欣赏。”吕雉搂过儿子,摸摸他的发髻,“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蜜水?”

刘越立马点头:“要!”.

近来,长安城颇为津津乐道一件事,便是南阳郡长史公孙易成了天子身边的红人。

他在御前奏对流利,因为熟知南阳郡的农桑水利,更知道粟种如何种植,从而被陛下赞赏,被赐宫中用膳的殊荣。连太后都发了话,让他多留长安一段时日,多与皇帝说说百姓生活,再回南阳郡守身边做事。

粮食土地永远是第一位的话题,而今他能协助郡守,让南阳郡在去岁的收成之中独占第一,且让郡守钱公亲自上书夸赞,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这几乎便是预定了远大的前程,公孙大贤喜极,儒门也是震动,把他看做叔孙通之后的又一振兴儒家的后生,何况公孙易今岁才二十四!

就在这时,辟阳侯审食其的问安书信到了太后的案前。

也是巧了,审食其一路向南而去,再计划前往东边的诸侯国,然后往北往西,这般绕着国土一圈,做周游大汉的第一位彻侯。

他也才知道,自己捐钱三百万,只为讨得梁王、陛下与太后欢心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天下,叫市井的议论沸腾。他还特意叫人去市井打探,结果探出一个重磅消息,有百姓认为辟阳侯出门散心,唯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捞钱。

审食其:“……”

不沾朝事的百姓永不因言获罪,可以埋怨政令乃至天子,乃是太祖高皇帝对关中父老的承诺。审食其憋着气,强迫自己转移主意,一路游山玩水,让身旁武士站在显眼的地方,尽情地彰显太后的恩宠!

而今递给太后的密信,开篇就是显眼的一句话:“臣至南阳,郡守钱公送臣万钱,金一箱,美人若干。”

吕雉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经过岁首的考评,南阳郡已在天下大大出了一回名,若无意外,郡守钱武当为考评第一。

运往长安的赋税造不了假,去岁收成也造不了假,这是经过内史衙署验收,从而认定的事实。

而将南阳郡治理得欣欣向荣的钱武,农门出身,非是贵族之后,竟富有至此吗?

见太后生怒,久久未发一言,宫人们噤若寒蝉。大长秋着急起来,只是她看不着密信,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忽见梁王殿下显出了身影。

刘越左望望右望望,似是察觉到凝重的气氛,放轻声音走到案前,踮起脚,朝母后伸出胖手。

一只白嫩嫩的掌心闯入眼帘,吕雉抬头,蓦然柔和了眼神。

刘越保持动作,软软地唤:“阿娘。”

他想看看是谁惹得母后这么生气。

刘越抿起嘴巴,灰黑色的眼睛划过凶狠,望向吕雉的时候湿漉漉,像是在撒娇。一秒,两秒……太后败在梁王的攻势之下,柔声叫他近前来。

第75章

去岁南阳郡的收成独占鳌头, 成为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热点,连带着郡守钱公被赞为“治世能臣”,凭此政绩, 未来九卿必定有他一席。

刘越虽没听过什么钱公, 但也听了一耳朵南阳的事, 据说粟豆组成的粮税交得最为齐整, 不论母后还是皇兄都很高兴。

仔细辨认密信上的字, 他霎那间反应过来, 原来审食其大张旗鼓地出游, 是奉了母后的命令吗?

梁王殿下还遗憾不能见到代步车,不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以防败坏长信宫的名声, 没想到他升华了理想, 从暗中敛财变成奉命敛财。

一箱金子,铜万钱……刘越想了想, 在讹诈辟阳侯之前,母后的私房都没有那么多, 顶多半箱金子, 更别说皇兄了。

郡守一年的俸禄两千石, 这些贿赂从哪里来?

暖融融的小身躯贴近, 他抱住吕雉的手:“阿娘不要生气。贪婪至极的官吏, 就该好好治他!”

奶音坚定又干脆,吕雉忍不住笑了,抚着胖儿子的脊背, 心绪慢慢平复。

再看向密信的时候,目光冰冷下来。私德有瑕,如何治得好一郡, 可偏偏亩产三石的食粟,是大汉开国从未有过的盛景,叫她也有了为难。

这封密信无法与外人道,谁叫审食其自个作的名声不好。加上钱武治下人人称赞的收成,若贸然擒他入长安问罪,恐引议论沸腾……

许久,吕雉吩咐大长秋:“你去建成侯府一趟,借赏东西的名义,叫二哥派遣人手去南阳,暗中查探,把钱武的底给我掀了。”

连带着对南阳郡长史公孙易也生了不虞,她问:“公孙长史依旧陪在皇帝身旁?”

大长秋连忙出去,招来宦者耳语几句,片刻转身归来:“回太后,还在。”

“让皇帝过来,陪哀家和表妹用膳。”吕雉淡淡道,“英儿自进宫以来,他见过她几回?”

话音落下,一只小手高高举起,刘越自告奋勇:“我去。”

母后讨厌的人,统统拉进黑名单,他要把皇兄从劳什子长史的魔爪中拯救出来.

未央宫宣室殿,刘盈与一位青年相对而坐。

青年面貌端正,浑身充斥着书卷气,却并不白皙,也并不瘦弱,身形瞧着高大挺拔。听闻陛下问起南阳郡守钱公,他恭敬地答:“钱公开明,并不以重权为傲,每逢决策都召衙署商议,上下皆是感念。”

“钱公渴求贤良,南阳官吏多为征辟,天气炎热时,钱公自花钱财为我们送来粥水……”

佐以南阳的收成,公孙易的话仿佛更添一层说服力,刘盈俊颜温和,觉得这才是上恤官吏,下恤百姓的好官,当即想称赞一声“能臣也”。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走来,轻声唤道:“陛下。”

公孙易停下了话。刘盈刚听到兴处,颇有被打搅的不愉:“什么事?”

“梁王殿下非叫奴婢通报一声,说不愿意打搅您,奴婢也没法子。”近侍忙拜在地上。

公孙易很快直面了陛下的“变脸”——陛下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亲近得不得了:“还不快请进来?”

他暗想,叔祖同他说梁王受宠,陛下和太后宠爱尤甚,这话果然不假。

刘越哒哒哒地绕进里室,圆脸蛋浮着两片红晕。外头天冷,他穿得足有几层厚,进了宣室殿又觉得热,额头跑出了一层薄汗。刘盈起身上前,亲自把他的外裳脱下来:“抬手。”

刘越乖乖抬手,不多时,衣料摩擦的声响消失,刘盈把外裳递给近侍:“收好,等大王出去的时候穿。”

公孙易看得惊愕极了,等精致如仙童的梁王殿下望过来,避到一旁行礼:“臣拜见梁王。”

刘越看他一眼,挥手免礼,被皇帝哥哥牵着坐到席上。

刘盈温声问:“越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刘越想要回答,又慢吞吞憋了回去:“皇兄都在和公孙长史谈些什么?”

公孙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仿佛不是天子与诸侯王,而是平凡人家的兄弟俩相处。梁王问的自然,皇帝答的自然:“长史与朕说起南阳郡守钱公……”

刘盈转过头,似想起什么,对公孙易欣然道:“卿还没有说完呢。”

公孙易再一次被请入座,只不过对首多了一个梁王。梁王殿下的眼睛很亮,很透,倚在陛下身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公孙易定了定神,挥散骤然诞生的凉意,还有浅浅的不安之感。

他尽量拉回思绪,敬佩道:“钱公清廉,百姓之物一分不取,臣跟在钱公身边,实在感悟良多,明白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浅显。而今南阳亩产均有三石,何尝不是钱公之能?钱公想要重现路不拾遗,鸡犬相闻之景,”说到最后有些动容,他撇过身久久不语,半晌揖手道:“还望陛下恕臣失仪。”

路不拾遗,鸡犬相闻?

此乃先贤书中描绘的画面,刘盈亦是动容,竟萌生出前往南阳郡看看的想法,若各郡的粮收都能达到三石,岂不是大治之世!

他想扶起面前受他赏识的青年,袖口忽然被一只手扯了扯。刘越表达来意:“皇兄,母后喊你回宫吃饭。”

刘盈:“……”

气氛全没了,甚至有些微微的尴尬。

公孙易身形一僵,将骤然产生的不快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己,梁王年纪小,不懂逾越为何物,否则如何能在君臣奏对的时候插话?这并非是忠君。

陛下便是再宽仁也忍不得,这般想着,刘盈摸摸刘越的小脑袋,说:“哥哥这就随你去。”

又道:“卿先行出宫,朕改日传你。”

“……”公孙易垂眼,恭敬地应诺,那厢,刘盈唤来近侍,接过幼弟脱下的外裳,准备给他穿上。

眼见那什么长史即将告退,刘越扯扯皇兄的衣袖,飞快地跑到殿门处:“我有私话和南阳长史说。”

公孙易脚步一停,就听梁王以软和的语气道:“低头。”

所有人都有些怔愣,公孙易怔愣之余更有不解,眼神闪烁起来。他弯下腰,耳边很快靠近一团暖乎乎的温度——

“犯下欺君之罪,要怎么罚?”刘越语调很轻,语气却是冷戾,“你该死。”

刹那间如惊雷炸响,公孙易猛地一仰,脚步都踉跄起来。眼神交汇不过短短几瞬,他看见了梁王眼底的杀意,那不是五岁孩童应有的眼神,平静,酷烈,捎带着深深的厌恶!

公孙易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沁出了冷汗。

青天白日之下,他陷入恍惚又很快挣脱,眼睁睁看着梁王说完话,迈着短腿,重新回到陛下的身旁,乖乖张开手,让皇兄给他穿衣裳。

……

欺君之罪?

该死??

这话来的毫无道理!

所有的情绪化作屈辱与慨然,熊熊烈火冲上天灵盖,公孙易转回了身。

他“砰”一声跪在了地上,当着披甲武士与所有宦者的面,怒声开口:“陛下,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让梁王侮辱臣,唾骂臣,造谣臣犯下欺君之罪,还意欲杀臣,臣宁愿一头撞死在柱上,以证自己的清白!”

洪亮的嗓音传遍整个大殿,逐渐传播到宣室殿的玉阶,刘盈顿住了。

刘越也顿住,扭头望去,刘盈已是震惊得大步朝外走:“卿何以出此言?”

随即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和了嗓音:“还不把公孙长史扶起!”

宫人急得蜂拥而上,偏偏扶不动公孙易,他扯出无畏的笑,像扎了根一般。眼底浮现丝丝怆然:“臣辅佐钱公已有两载,虽无贤名,却是立志为大汉尽忠,为陛下尽忠,如何会像那小人一般,给淮南公孙氏蒙羞?陛下,臣绝无欺君之意!”

“朕却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从未怪你欺君。”刘盈道,“长史先行起来。”

他回头看刘越,内心止不住地担忧,他也大致知道了越儿同公孙易说的“私话”。不论越儿因何说这些,当下要做的是揭过这一桩,不叫宣室殿前的跪谏闹大,否则梁王逼死贤才的名声便消不去了!

公孙易摇头,嘶声道:“臣是罪臣,有什么资格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