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霎那间灵光划过,臭小子气人归气人,他为什么从没有想到呢。
等等,他的大汉江山还有救!!
第36章
自宫宴之后, 陛下好似再也没有提过立赵王之事了。
连性情都平和起来,不再与功臣们对着干,还把商山四皓封了官职送到太子宫中, 叮嘱他们好好辅佐刘盈。
最重要的是太上皇的祭礼, 陛下派遣太子前去主持, 自个好好待在永寿殿里养病。等同于告诉天下人, 太子将是继承刘氏江山的不二人选, 他再不会脑子一热换人啦!
朝堂上上下下松了一口气, 众人奔走相庆, 长安紧张起来的气氛消散一空。
椒房殿觐见的臣子如云,长乐宫的宫人本就待梁王恭敬, 而今恨不能好好供起来, 或是攀上关系去太子宫, 或是来刘越身边伺候,以图一个前程。
这些人都被大长秋打发了。他们小殿下身边的人, 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忠仆,要是藏有二心, 害了大王怎么办?
与之相反, 便是戚夫人与赵王门庭的冷落。
原先疏通关系要去临光殿伺候的都悔青了肠子, “吐血”二字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情。更别提正主戚夫人, 宫宴回来日日以泪洗面, 哭得眼睛都肿了,甚至去刘邦面前啼泣:“陛下就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子俩去死吗?陛下……”
如意的太子之位怎么就没了呢?
怎么能没了呢!
几天后,刘越迈着短腿前往大夏宫消食, 身上揣了几块羊肉干,以备哭包四哥的讨要,忽然听到一阵凄凄哀哀的哭声。
虽然渗人, 他却半点不怕,只觉得吵。胖娃娃皱起小眉头,问跟随的宦者:“谁在那里扰民?”
“回大王的话,是戚夫人。”
刘越只觉腰间的佩剑蠢蠢欲动,想想这里到临光殿的距离,还是算了。
“我想上进剑”练累了,以后有的是饮血的时候!
宦者察觉大王的不喜,立即上报给了皇后。
皇帝许是也觉得吵,想让爱妃排解排解心情,把戚夫人打包送去了上林苑,出门就是一大片绿色农田。哪知没过几天,戚夫人毁容的噩耗传遍了宫中,太医令飞速抢救,仍旧束手无策。
据说是从发狂的马车跌落下来,恰恰磕到了尖锐的石子,一条疤痕从额头贯穿到嘴角,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牵扯到嘴巴,日后怕是连哭都难了。
霎时激起欢声一片,除却哭得昏厥的赵王,不论是妃嫔还是大臣,都是表面拧眉,心头笑开了花。刘邦闻讯,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知道了,沉思片刻,叫人去请留侯进宫。
他有预感,留侯会答应自己的宣召,而不是像从前那般推辞。
果不其然,张良乘车来到了长乐宫。数年没见的君臣再次奏对,皆是感慨万千,刘邦没有再提商山四皓的事,张良亦然。
回忆了一番从前,刘邦握着他的手,目光炯炯道:“我知道子房没有出仕之心,既如此,教导朕的小儿子,做他的王太傅如何?”
封王太傅,得行拜师之礼,而不是简单的一道诏令。王太傅一生都与诸侯王绑在一块,就藩也要跟着去,老师对学生有提拔之责,学生对老师有奉养之责。
而不似国相可以更换,例如齐国相曹参,今年四月就要任满,回长安就职了。像太子太傅叔孙通那样,只要他不作大死,太子登基,自然能够获得满朝尊敬!
刘邦说这话时,大有他不答应不放手的架势,从前在沛县的流氓劲儿又冒出了头,死死抓住张良的手。
张良似意识到了什么,俊丽的眉目一动,却终是没有挣脱。
片刻拜了下去:“臣定不负陛下。”
刘邦大喜过望。
秦末动乱之时,张良因为悉心拉拔的韩国不成器,心灰意冷,从而来投奔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定不负沛公。”
他做到了。
时光流转,刘邦恍惚一瞬,好似回到了意气风发起兵的那年。一穷二白的时候,大舅子吕泽变卖家产替他筹钱;彭城之战他败给项羽,率领数百亲信逃亡的时候,也是吕泽收留了他,送来麾下十万兵马,由此他东山再起,夺得天下。
刘邦忽然红了眼眶。
吕泽啊……
周吕侯已经去了四年了。他一生没觉得愧对什么人,更坚定了心里的念头,握住他的手道:“既如此,子房明天就上任吧!”??
张良抬头,这是否太急了些。
他习惯日上三竿起来,还得调整调整作息,否则不符自己的养生之道,哪知刘邦一拍大腿:“就明天!”
留侯:“……”
面对如此急切的陛下,他还能怎么办呢。
那就早一天让曲逆侯震惊好了.
如今的新式铁锅已经成了椒房殿的新宠。
今晚是蘑菇炒鸡肉,梁王殿下吃得极为入迷,肚子肉一鼓一鼓,皇后在旁宠溺地看着他。不多时,大长秋匆匆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脸色既担忧又奇异。
吕雉眉梢微扬,陛下要让越儿去永寿殿住几天?
早在戚夫人毁容之前,刘邦就让赵王搬回了自己的寝宫,如今偌大的永寿殿只住了皇帝一个人。
大长秋虽不解刘邦的用意,却再不用如临大敌,去猜测陛下会不会伤害大王,会不会要挟大王以掣肘皇后,如今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朗了。
吕雉也是这般想的。
刘邦除非疯了才会对越儿不利,要不然,她定屠尽刘氏全族,让他在黄泉之下不得安宁。都最后的时刻了,就满足满足他的慈父心。
若能给越儿安排留侯当王太傅就更好了。
思虑片刻,她对埋头嗷呜的刘越解释起来。刘越饭不吃了,疑惑地睁大眼,圆脸蛋瘪了下去,他没有听错吧。
和便宜爹住几天,这不是天字一号大傻子是什么??
太子哥哥即将上位,他就要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咸鱼了!
然而永寿殿近侍催促得急,说是陛下有重大之事告诉梁王,还是个天大的奖励,刘越沉思片刻,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和韩师傅彭师傅说声再见,胖娃娃抱着小枕头,给母后透支了五天的拥抱和亲亲,指挥宦者扛着被褥,迈着短腿来到永寿殿。
永寿殿烛火通明,处处摆满宫灯,刘邦正襟危坐,正等着小儿子的到来。
见刘越的装备如此齐整,他满意了,欣慰了,前所未有地发现,臭小子不仅性格像他,周全的处事也像他!
可惜发现得太晚了,什么帝王之道,驭人之术,能教一天是一天。至于流氓劲儿,他觉得不用教,臭小子敲诈敲得比他还娴熟。
反正他已经暗示过张良了,以储君的课程去培养越儿。对于幼子的能耐,刘邦自信得不得了,都敢气自己了,还有什么是他怕的?
刘邦笑呵呵道:“你爹我给你找了留侯当王太傅,越儿高不高兴,快不快乐?除了脑中学问,他手里还有一本《太公兵法》,就等你去骗出来。”
又抽出一叠布帛,上面写满梁王的培养计划,足足有五年份:“韩信彭越那两个贼子,爹给你留着,榨干他们的思想,学会他们的战术,等教不动了,再放他们出去领兵!朕会写一封密诏,若不听话,直接斩杀就是。”
“还有丞相曲逆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能学多少是多少,只不过为人不要学,一个太过重情,一个太过逐利。”
刘越:“…………”
胖娃娃呆呆地抱着枕头,怀疑自己做了噩梦没有醒。
否则怎么会听见便宜爹催他上进,催得比韩师傅还狠,期望足以压垮他四岁的小身躯。
留侯做他的王太傅……留侯可是他的养生友人呀。
这是发现斗不过母后,所以脑子坏了?
一步,两步,刘越悄悄地往后挪,趁刘邦滔滔不绝的时候转身就跑。
刘邦:“……”
刘邦正欲诉说自己的五年计划,发现人没了影,不由大怒:“臭小子给我回来!!”
……
经过永寿殿守卫的苦苦哀求,加上睡惯了的被褥已经铺好,刘越鼓着脸,拖着沉重的步伐回程。
刘邦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琢磨片刻,觉得五年计划要温和地渗透,不能一次性塞进去。
他招招手,让小儿子走到跟前,忽然问了他一个严肃的问题。
“若是你母后执意要杀你的兄弟,越儿愿不愿意保下他们?”
刘越不明白便宜爹神神叨叨的做什么,见他没有督促自己上进,于是脸蛋肉不鼓了,放心地听他说话。
继而不假思索地道:“愿意。”
比如赵王,他会亲自解决了他,才不会让母后背上残杀刘氏子的骂名。
刘邦没想到小儿子竟是坚定至此。
他怔愣许久,欣慰得不得了,觉得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高兴:“好!好!好!”
第37章
没想到小儿子居然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刘邦睡了前所未有舒畅的一觉。
第二天起来人精神了,箭伤不痛了,看向刘越的眼神那是慈爱得不能再慈爱, 连梁王殿下惯常的气人都能忍受了!
听闻梁王搬进永寿殿的事, 朝臣越发肯定了陛下对幼子的宠爱, 直至留侯出山, 被陛下邀做梁王太傅的消息传开, 长安震动。
留侯那是什么人物?不问世事多年, 一为养生一为求道, 都快要成仙人了。
尽管王太傅只教学问,多不涉及朝堂政务, 那也是正正经经的官职。他们不禁猜测起来, 是什么打动了留侯, 让他踏出宅家多年的脚步,愿意做梁王的太傅??
理由很简单, 在长子张不疑前来问询,用震惊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 张良微微一笑。
辅佐陛下创汉, 他的心愿已成, 又因物是人非, 故国不在, 生出许多的倦怠。
如今悄悄地变了变,他想看看掐算不出来的天命,会给大汉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何况大王浑身甜又软, 从养生友人升级为老师,当是一件快乐的事。
张不疑开始怀疑人生,看着他的父亲优哉游哉, 却又高效无比地指挥人收拾库房,一扫平日的懒劲,把落灰的书简整理归类,真有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了。
他看得恍惚,直至张良望了望天色:“该睡了,日后都得早起。”
即便成为太傅,养生也不能忘,说罢快步回房,徒留张不疑站在原地:“……”
弟弟张辟疆冒出脑袋:“兄长,大人又睡觉了吗?”
可是这才午后刚过呀…….
太子宫中,刘盈温润的眉眼布满欣喜:“留侯善谋,亦是父皇最信任的臣子,有他做王太傅,越儿定能成才,且是成大才。”
处处都是恭贺的声音,唯有太子家令、率更令等近臣——日后九卿与两千石的预备役,恭贺的同时微微皱起了眉,对视一眼,心下略有忧虑。
陛下对梁王的宠,是否太过了些。前头有丞相与曲逆侯,如今又来了留侯,何况皇后毫不掩饰的偏爱,宫中人人皆知。
这是一个普通诸侯王的待遇吗?
又是让梁王搬进永寿殿,又是指定留侯做太傅,若不是梁王年幼,与家上的年纪相差太大,他们定然以为陛下在给梁王……铺路。
念头升起,有人陡然一惊,随即唾了自己一口。
还是那句话,梁王今年才四岁,陛下眼看不好,昏了头才废长立幼。家上爱护幼弟,如若贸然提起,自己少不了被疏远!
先不想了,等日后家上继位再作考虑。
……
梁王太傅上任的第一天,有人欢喜有人忧,唯独对于曲逆侯本人,堪称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苦心追求的官职竟然被人摘去桃子,还是他以“大度”“得意”宽待的留侯,陈平脸都青了,想问张良说好的不出门呢?说好的不掺俗务呢?
矫诏让他背锅也就算了,骤然抢走他的王太傅之位,良心不痛吗??
一想到他尊师重道又乖巧的学生,甜甜地唤张良“老师”,陈平只觉每一根头发丝炸了开,看池塘里的泥鳅都多了几分丑陋。
半晌挤出一个笑容,捂住胸口:“替我告假一日,就说家里的母牛……生崽了……”
仆从大声应诺,飞快地跑远了。
那厢,“尊师重道又乖巧”的胖娃娃爬起身,顶着朦胧睡意,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君臣,一个风姿隽永,一个红光满面。
这才几时?他们都不用睡觉的吗?
看完五年计划,张良不赞同道:“陛下太急了。您可有听说‘宋人揠苗’的故事?揠苗助长而苗死,大王年纪尚小,玩乐也不可或缺。”
留侯的谏言,刘邦最是听得进去,闻言琢磨起来,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写太多了,这小子还得练武呢。
那就删掉两年好了。打定主意,他露出慈爱的笑容,望向床上的刘越,感慨小儿子真好看哪:“这个时辰起床怎么样?会不会太晚了些?”
“……”逐渐回过神的梁王殿下抱着枕头,怒从心起。
永寿殿处处透着不对劲,便宜爹一定是被母后刺激坏了,还没来得及就医。
这个时辰起床?太晚?
两相比较,他觉得韩师傅简直是长乐宫的良心,连“我想上进剑”的名字都透出一股亲切之意。
慢吞吞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他们,刘越摆好小枕头,重新窝了进去,然后用被子盖住自己。
耳不听为净。
遮盖的肚皮一鼓一鼓,呼呼声一下子变得悠长,刘邦:“……”
刘邦被他秒睡的能耐所折服,面色青了青,上前掀开被子,没掀动。
他不信邪,用刘越最爱的牛肉诱惑:“朕叫人做了牛肉干。”
刘越的新宠早就变成大铁锅,而不是单一的牛肉了!皇帝胸有成竹的时候,被窝却毫无动静,寝殿忽然变得沉默。
张良觉得这幅模样怪熟悉的。他忍住笑,正想说些什么,外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陛下,皇后遣人送来早膳,说都是大王爱吃的。”
宦者低声说罢,刘越咕噜一下爬了起来,胖脸蛋顶着红印,灰黑色的眼睛冒出了星星。穿好衣裳,套上鞋袜,他特意绕过便宜爹,蹬蹬蹬出了寝殿,吃饱饭,才有力气准备拜师礼。
踏出门前,他似想起什么,露出一个软软的笑容,转身和张良问好:“留侯安。”
从前和他偷偷传信的养生友人、未来的太傅老师既开明又体贴,还说玩乐不可或缺,梁王殿下深深记在了心里。
刘邦:“…………”
刘邦觉得接下来的朝会都可以取消,等他把失去的中气补回来再说。
张良看他摇摇欲坠,霎时明悟了父子间的相处,被未来学生可爱到的留侯担心陛下有些受不住。
哪知刘邦很快恢复过来,感慨着和他道:“子房啊,此子类我!”
……
一头羊与一只鸡当做束脩的象征,等学生端端正正三拜到底,代表拜师礼的结束。
用完早膳,刘越吃得肚皮滚圆,胖娃娃沉思片刻,充分吸取上一次“以身代母”的教训,如果拜师拜不下去,那就丢脸丢大了。
趁吉时还没到,他将偌大的永寿殿逛了一圈,觉得肚子小了亿点点,又蹬蹬蹬地回到正殿。
在天子的见证下,刘越拜师成功,其间没有出半点差错,看得刘邦欣慰得不得了,觉得再也不用担心盈儿仁弱,以致后继无人,大汉振兴之日近在眼前。
他还觉得,是时候让如意就藩了。
与越儿相处的时候年轻了好几岁,可一离开,他便浮现大限将至的预感。
——得挑一个不畏皇后,镇得住场的国相,保住如意的命。
想起戚夫人毁容的模样,刘邦想,罢了,留她给皇后出出气。可是如意呢?虽有越儿的保证,但他年纪尚幼,母后执意要杀他的兄弟,越儿小胳膊小腿,还能拧过不成?
刘邦想得脑袋疼了,却没想出合适的人选,直至符玺御史赵尧前来觐见的时候,瞧出了他的烦恼。
赵尧年仅二十出头,替皇帝掌管印玺,隶属于御史大夫衙门,算得上少年英才,更是察言观色的高手。
他深知陛下虽放弃立赵王为储,却仍有满腔慈父之心,不由脑筋一转,推荐自己的顶头上司:“陛下觉得御史大夫周昌如何?”
万万没想到这个回答,刘邦有些愣。
为臣的顶峰是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如今太尉空缺,换言之,周昌就是朝廷的二把手,权势仅次于萧何之下,叫他去做地方的赵国相,不是赤裸裸的贬谪吗??
只有犯错的大臣才会如此,叫天下人都耻笑他。
“符玺御史啊,尽给朕出馊主意。”刘邦哈哈一笑,就想斥责赵尧,哪知赵尧又是一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想当御史大夫的臣子不是好臣子。赵尧心知周昌的地位极稳,唯一能搬动的机会就是今日了,不抓住机遇的是傻子!
他义正言辞:“御史大夫刚直敢谏,皇后敬重,太子敬怕,众臣更是敬服,定会执行陛下的命令,寸步不离地护持赵王。陛下觉得,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吗?”
刘邦收起笑容,陷入了思索。
他被说动了。
周昌虽在废太子之事上偏向皇后,但除此以外,他的忠心无可辩驳。只要自己放下帝王的架子再三恳求,他定然愿意放弃御史大夫的位置,跟随如意前往赵国,叫皇后不敢下手。
刘邦眯起眼:“就按你说的做。”
赵尧大喜:“陛下英明!”
君臣密议的时候屏退宫人,谁也没有看到,殿外藏了两个圆圆的小髻。
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尖嘴猴腮,还想给母后使绊子,何况御史大夫这样的好人,不该为赵王蹉跎余生。
刘越一字不漏地将赵尧和皇帝的对话听在耳中,神色冷酷,迈着短腿走了。
等御史大夫被皇帝急召,匆匆踏入永寿殿时,三头身的胖娃娃在拐角处拦住了他。
母后同他说过,周昌节俭,家中唯有一妻一子,还有一个老来女。
刘越仰起头,嗓音软乎乎,眼底浮现担忧:“御史大夫安。父皇受符玺御史撺掇,想让您随三哥就藩,还要将您的小女儿嫁给三哥,孤实在听不下去,偷偷前来告诉你。”
周昌原本见到刘越柔和许多的面色,唰一下变成了寒冰。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小女儿?
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的幼女才两岁,要嫁也是嫁给梁王,赵王欺人太甚!!
第38章
转眼见到刘越担忧的面色, 周昌怒气一缓,只觉阵阵暖流上涌,烧得他胸口发烫。
若没有梁王殿下, 他怎么会认清赵尧龌龊的算计, 和陛下疼爱赵王到不分对错的心呢?
想起上回梁王愿意“以身代母”, 如今又如此的善意, 如此的体恤于他, 周昌觉得他得留在长安, 仔细看着殿下成长, 绝不能去往赵地!
“臣多谢大王。”他深深一揖,然后面无表情地进门了。
周昌是个铁疙瘩, 平日里惯常板着脸, 故而刘邦一点也没有察觉不对劲。
皇帝亲切地握住周昌的手, 先是与他追忆从前,继而表明自己的忧心, 说我实在担心赵王啊,他要是去了封地, 皇后不喜怎么办?朕就把赵王的安危交给汾阴侯了。
当你效忠的帝王诚挚地看着你, 愿意把心里话掏给你听, 说你是满朝唯一他相信的人, 你会怎么做?
周昌一口拒绝:“恕臣不能从命。”
刘邦:“…………”
刘邦大吃一惊, 觉得这实在不像是御史大夫的性格,又有些不悦,想问他为什么。
周昌沉默片刻, 没有透露梁王告诉他的小秘密,否则这是陷梁王于不义。
他怒声道:“陛下让我舍下御史大夫的官职,与贬谪又有何区别?臣没有做错什么。您觉得皇后不喜赵王, 早知今日,就又何必心心念念改立太子,让皇后生出不喜?!”
这可真是一针见血,喷得畅快淋漓,刘邦想用脚踹他,发现气得使不上劲了。
听到最后伸出手指他:“你,你……”
他暴怒归暴怒,却意识到了赵尧话语的不妥。御史大夫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正是享清福的时候,这时候让他操心,岂不是叫老臣难做吗?
刘邦也沉默下来,叹道:“赵国相的人选,朕还能任命谁呢?”
周昌硬邦邦道:“臣看符玺御史赵尧不错。”
“……”刘邦心虚了起来,仔细去瞧周昌的脸色,发现他是认真的,不由震惊,“这——”
这算是越级提拔啊。
“赵尧年轻,善辩,懂得观色,肖似只身劝降南越王的陆贾大夫,又是陛下近臣,何尝不能消去皇后的怒气,让赵王安稳就国呢?”
说罢,周昌再也不想提起这个名字,提一次都觉晦气,揖手向刘邦告退。
转身前,看向陷入思索的帝王,御史大夫的脑瓜前所未有地灵光起来,思来想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否则还拉他女儿和赵王的郎配怎么办。
周昌动了动嘴:“陛下,臣的幼女今年两岁,与梁王殿下年纪相近……”?
刘邦回过神,怀疑自己听错了。
向来刚直不阿的御史大夫,让他的儿子娶翁主都不要,这是在向朕预定娃娃亲??
和越儿那臭小子??!
臭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都看上了。不对,不是三公之一,丞相不也喜爱得不得了吗?
刘邦灵魂出窍,觉得自己要缓缓:“这,朕从未见过汾阴侯的爱女……”
周昌也觉得太早了些,但凭这句话,能够打消陛下联姻赵王与汾阴侯府的念头,值了。
反正要找就找梁王这样的,别塞赵王给他女儿!
他板着脸道:“臣告退。”
……
椒房殿,星光点点,夜凉如水。
鲁元公主与皇后缓步走着,秀美而凌厉的面容显出忧虑:“他偏要越儿过去住几天,也不知道越儿怎么样了,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自刘邦提出废太子以来,鲁元连父皇两个字都不喊了,只喊“他”。
她也才知道数年前,匈奴前来大汉求亲,是戚夫人撺掇刘邦把唯一的嫡女嫁过去,刘邦竟还考虑起来——可她当时已经成为了宣平侯的妻!
若不是母后从中回旋,背井离乡的就会是她了,这等荒唐之事,母后为了不让她伤心,一直叫人瞒着她。
鲁元冷笑起来,眼底闪过恨意,父皇啊父皇,逃命的时候三番两次把她与盈儿踹下车,时隔多年,你还是没有变过。
先是她,后是盈儿,她真的怕了,怕再一次轮到越儿。
留侯做了幼弟的王太傅,她固然高兴,可他会不会离间母后与越儿,盈儿与越儿的关系呢?
吕雉在永寿殿里留有人手,即便不知晓刘邦与胖儿子相处的细节,也知道一个大概。
慢慢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只是没有确认而已,她拍拍女儿的手:“都是母后叫人送的饭,越儿若受不了了,自然不会忍他父皇。”
晌午时候,御史大夫拒绝了赵国相的任命,陛下怕也没有料到吧。
很快了,吕雉告诉自己。
唇角弯起奇异的弧度,陛下,最后一个异姓诸侯王——燕王卢绾叛逃了,您可知晓?
……
燕王领着家眷叛逃匈奴的消息传来,刘邦正在与赵王交代去往封国之后的事。
周昌不愿意,放眼满朝上下,就再也没了人选,他便先将符玺御史赵尧送到三子身边,再去寻觅几个门吏遍天下的大贤。
刘邦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差了许多。
今天传授了越儿驭人之道,也不知臭小子听没听进去。臣子是不是好臣子,只看对帝王有用,还是没用,而不是忠臣贤臣奸佞这样区分,有时候,奸佞也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啊!
嗯……虽然开国数年,如今的朝堂还没出现过大奸。
一旦确认是好臣子,就要真挚相待,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等他不再是好臣子,收回去就是了。
在他面前,刘如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
刘如意哭道:“如意能把母亲带去封国,好好奉养母亲吗?母亲已经毁了脸,她一辈子都不回长安,定然碍不着皇后的眼!”
说着,双拳紧紧攥了起来,不就是蛰伏吗。
有朝一日,他定踏平长安,抓新帝跪在母亲跟前,再将梁王、太后杀了泄愤,以慰舅父瘫痪,母亲毁容的大仇!
刘邦摸了摸他的头。
继而叹道:“父皇还要你母亲陪伴呢,父皇舍不得她。明日你就启程,别在路上停留,从此以后,赵国就是你的责任了。”
刘如意愣住了。
他的心渐渐落到谷底,浓重的寒意席卷全身。刘如意急切地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一声忐忑的通报传来:“陛下!燕王卢绾携家眷叛逃匈奴……”
刘邦扭过头,双手忽而颤抖了起来。
卢绾是他儿时的玩伴,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称兄道弟,无话不谈。起兵后,卢绾笑嘻嘻地叫他沛公,拍着胸脯说要追随他,一直到他坐拥天下,从没有违背过诺言。
往日的一幕幕从眼前飘过,刘邦生生吐出一口血来,箭伤破裂,仰倒在了榻上。
刘如意魂飞魄散:“父皇——”.
皇帝昏迷的第二天,齐相曹参回到长安,赵王红着眼,踏上前往封国的旅程。
长安城人心惶惶,太子侍奉于父皇榻前,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皇后做主将梁王重新接回了身边,并告知王太傅与诸位师傅,等陛下病情好转再行授课,萧何几人皆是点头。
戚夫人执意要闯入永寿殿,没有被太子允许,更是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宫女捂着嘴,啪一下关进了临光殿。
赵王已经去了封国,如今陛下病重,宫内宫外皆是皇后做主,便是从前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再不会犹豫自己的立场,敢不要命地得罪皇后!
第三天,刘邦终于悠悠转醒。
第一件事便是册封诸子为王——四子刘恒为代王,五子刘恢为燕王,六子刘友为淮阳王;将从前广袤的淮南国一分为二,七子刘长为淮南王,八子刘建为临江王。
后头的儿子们还小,等年满八岁,再去往封国就藩,平日在天禄阁读书就是。
至于王太傅们的人选,就让盈儿来考虑吧。
由于英布叛乱之时,把淮南周边的荆国也占为己有,刘邦思虑一会儿,把荆国改做吴国,分给刚刚年满二十的侄子刘濞,封他做了吴王。
做完这些,他勒令各地诸侯王于十日之内赶到长安,除却赵王刘如意。
诏令催了一封又一封,齐王刘肥离得远,差点没把自己跑死,堪堪在界限之内抵达长乐宫,刘邦乍一看都认不出来了。
面前这鸡窝头老者是他的长子?
刘肥泪如雨下:“父皇,是肥啊,肥今年二十有六!”
刘邦:“…………”
眼看诸侯王都到齐了,刘邦唤来儿子们,诏令封侯的众位功臣于午时之前进宫,又叫人从马厩牵来一匹马,准备杀了盟誓,让刘氏长长久久地坐拥江山。
这匹马浑身雪白,蹄如踏雪,长得神骏不凡,站在那里就是一道漂亮的风景线,紧挨哭包四哥的刘越看着看着,慢慢皱起了小眉头。
为什么要挑这么好看的马?
就算被包围,他也是人群中最靓的崽,刘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这可是朕看好的继承人,大汉未来的希望,最为肖朕的臭小子!
众目睽睽之下,他慈爱无比地招手:“越儿有什么话要说?”
刘越沉思片刻,问:“能换成黑马吗?”
第39章
说完, 刘越觉得这话也不对。
黑马不乏有灵骏英武的,能载人,还能上沙场。他仰起圆脸蛋, 灰黑色的眼睛眨啊眨, 对于刘邦来说是天上下红雨的乖巧:“换成牛好了, 父皇。”
不伤害漂亮的马, 誓完还能烧肉吃!
梁王殿下的奶音传来, 空气静默了很久很久。
这居然还能换??
太子眼底浮现担忧, 功臣们偷偷觑着皇帝的面色, 心里头纠结起来,如果陛下叱骂梁王, 他们是求情呢还是求情呢。
刘邦也沉默了。
熟悉的青色爬上脸, 他觉得他不该问。
又有一股欣慰混合着上涌, 里头这么多人,臭小子依旧敢开口, 敢气人,实在是天不怕地不怕, 像他!
在赴京诸侯王的目瞪口呆下, 皇帝呵呵一笑, 还真依了小儿子:“那就换牛。”
……
眼看着吉时来临, 奉常衙门的人火急火燎牵来了一头黑牛, 正是上林苑养殖的储备粮。
刘越分得了一小碗牛血,学着太子哥哥的动作,用胖手抹在嘴巴上, 代表盟约的完成。刘邦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子侄,还有随他打天下的功臣们,同他们一起立誓, 简而言之三句话——
非刘氏不得为王,非军功不得封侯,否则天下共击之!
立完誓,叫诸王与功臣回府邸等候,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砰一下躺回榻上,开始处理卢绾那贼子叛逃的糟心事。
一条条诏令吩咐下去,刘邦自觉思虑周全,不会给儿子留下什么隐患了,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挣扎着醒来,叹息地同周围道:“朕有预感,我活不过今天了。叫皇后,太子与诸位卿家过来,朕有后事叮嘱他们。”
近侍哭着去请,不多时,床前围了乌压压的一片人。
萧何周昌皆是红了眼眶,吕雉面色悲戚,泪水如串珠般滑落。刘邦挨个叮嘱了一圈,最后叮嘱刘盈:“父皇……已写好传位诏书,把江山托给你了。若有遇事不决,问母后,问丞相,一定要对百姓宽仁,对农民怜爱,薄办朕的丧礼。牢记匈奴之耻,让国家休养生息……”
说着声音渐弱,闭上了眼。
刘盈已是泣不成声,众人跪地哀哭:“陛下!”
哭声四起,即将蔓延到整个长乐宫的时候,太医令伸手探了探鼻息,颤颤地说:“陛……陛下没崩,只是太累了,睡过去了……”
众人:“……”
第三天,刘邦又挣扎着醒来,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气若游丝地叫皇后、太子与诸位卿家过来。
“朕要死了,给朕挑个好听点的尊、尊号。”
说着再也没了动静,慢慢的,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众人:“…………”
第四天,刘邦再诏他们前去,这回多加了一个梁王。
悲痛的情绪都哭完了,只能靠生姜刺激,刘越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母后送给他的生姜布片不够用,重重一掐自己的肚皮,霎时再也忍不住,滚下一滴澄澈的眼泪。
刘邦慈爱地看着幼子,接连道了三声好:“朕去了!”
众人安静如鸡。
果不其然,刘邦向后一仰,睡得十分香甜。
如此持续了十天,大汉十二年四月末,刘邦红光满面地醒来,只觉往日的沉疴尽去,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继而听闻一道密报,由他安插在荥阳的亲信快马送来,说舞阳侯大将军樊哙喝醉了酒,抒发了几句牢骚之言——“要是陛下不在,我定领兵马进京,先把戚夫人杀了,再去赵地取赵王的人头!”
刘邦大怒,眼珠子都瞪出了血丝,呼哧呼哧喘着气,片刻吩咐左右:“让周勃陈平来见我。要是让皇后知道,你们的命就都别要了。”
曲逆侯和绛侯匆匆进宫,对视一眼,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
陛下怎么就召见了他们两个人?
他们把浸满姜汁的布片塞进怀里,继而拜在刘邦的床前。
刘邦沉沉道:“舞阳侯大将军犯上谋反!朕给你们便宜行事之权,拿好符节,连夜去往荥阳军营,取他的人头,再回长安复命。”
陈平蓦然抬起头,周勃怀疑自己听错了,张口结舌半晌:“陛下……”
“朕还没死呢!你们焉敢不听从?!”刘邦指着床头的斩白蛇剑,“就算朕死了,此剑如朕亲临!退下吧,今晚就出发。”
不多时,陈平周勃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宫,望向荥阳的方向,又回望巍峨高耸的永寿殿。
周勃闷声问:“我们走?”
陈平颔首:“我们走。”
……
翌日,刘邦依旧精神抖擞,面色越发红润,仿佛忘却了昨日吩咐周勃陈平的差事。
他有满肚子话和皇后说,于是也不折腾别人了,只叫人请皇后过来。
吕雉来得很快。她衣装轻简,站在刘邦床前,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态,继而缓缓坐到榻边。
“昨夜我梦见了周吕侯,他说在地底寂寞,叫我陪陪他。”刘邦感慨道,“一晃五年过去,我也想他了。”
吕雉眼底毫无波动,静静听他说着话。
叨叨了一会儿从前,刘邦忽而叹道:“娥姁啊,盈儿还小,需要母亲帮扶,我把他交到你手上了。鲁元……要是张敖对鲁元不好,千万别轻饶他。还有越儿,越儿一向与你最亲,朕看了都眼热,可惜,父皇看不到他长大的那一天了……”
他从枕下摸出一个条形木匣,递给她:“这是一份关于梁王的密旨,朕已叫石渠阁记了档,等适合的时机一到,就打开吧。”
关于梁王的密旨?
吕雉面色平静,手却轻微一颤。
见她接过,刘邦点点头,欣慰地笑起来。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抓住妻子的手,极为迫切道:“皇后,要是越儿长大了,议亲了,你得第一个考虑汾阴侯的女儿。周昌可是第一个和朕提的,记住了吗??”
凡事讲求一个先来后到,谁叫周昌有着慧眼。只要这姑娘长得不丑,他做主许给小儿子了!
吕雉:“……”
她平静的面色有些破裂,都命不久矣了,怎么还想着这些东西?
她挣开手,却见刘邦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大有不答应不罢休的架势,思虑片刻,微微笑了起来:“我听陛下的。”
考虑归考虑,得让越儿喜欢才是。
刘邦高兴得连声说好,至此,像是精力耗光一般,面色也不再红润,无力地、缓慢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皇后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请陛下教我,萧丞相之后,该换谁接替丞相?”
刘邦含糊道:“曹参……”
“曹参之后呢?”
“王陵和陈平可以。只不过王陵太直,有时候脑子不大灵光,陈平太灵活,掌控全局还是差了一点……”
吕雉坐在榻前,若有所思,紧接着颔首:“再之后呢?”
刘邦不耐烦了:“之后的事,就不是你能知道的了。管得少才能活——”的久。
含糊的话音未落,一个硬邦邦的枕头“砰”一声砸下来,痛得他“嗷”一声惊醒,吕雉拿开枕头,只觉积蓄多年的恶气散了一散:“陛下被梦魇着了,我帮你醒来。”
“……”刘邦瞪着她,伸出颤抖的手指,“你,你……”
吕雉柔声说:“您继续睡,明日一早,我再次前来永寿殿守着您。”
刘邦只觉心口发凉,想说一句放肆,终是眼睁睁地看着吕雉转身,一步一步往殿外而去。
仿佛落幕的太阳,亲眼见到新辉煌的诞生.
回到椒房殿,吕雉问大长秋:“越儿睡下了吗?”
“睡下了,还问臣母后什么时候回来。”大长秋替她宽衣,一边轻声回。
吕雉的眉眼漾起柔和,本想换一身衣裳,再去瞧一瞧胖儿子,终是遣退宫人,坐在梳妆镜前,慢慢将密匣打开。
里边盛着两道诏书,盖了刘邦所有能盖的印,她怔愣许久,眼底亮光愈来愈盛,接着闭了闭眼,“啪”一下合上木匣。
吕雉起身,准备木匣藏在椒房殿最深最隐秘的地方。
转念一想,再过几天,她若搬去皇太后所居的长信宫中,木匣也要跟着搬家了。
四顾椒房殿的陈设,这里以后应当再不常来。她得给越儿挑出最宽敞最舒适的新屋子,既能练武,又能与玩伴玩耍,要是再大一些,搬去永寿殿怎么样?
又觉得不好,那里刘邦住过,日后再挑一个。
至于盈儿的居所……未央宫已经建成,盈儿平日里读书理政,召见朝臣,就在最为宏大、最为巍峨的宣室殿,既是新的住处,也象征着新朝新气象,想必他也喜欢。
吕雉满意点头,思绪重回小儿子的玩伴身上。
单凭一个周亚夫还不够,不如召集所有列侯子弟,还有吕氏的表哥表弟们,让越儿看着挑。
天光破晓,长安城鸡鸣响起,永寿殿传来悲戚的哭声。
这次是真正的哭嚎,起于三尺微末,一手创立大汉朝的陛下驾崩了。在先帝灵前,丞相与御史大夫亲念诏书,宣布太子刘盈继位,众臣无有异议,皆是拜服:“臣等恭请家上登基,恭请皇太后移位!”
等一切尘埃落定,刘越身穿雪白的孝服,跪在哭灵的太子哥哥,不,皇帝哥哥身后。
膝盖抵着肚子肉磨,还没法分开它们,刘越垂着头,胖脸蛋显现出了几分悲伤。
无论列侯还是百官,只要瞧见这一幕,都无法抑止心间的怜惜。
还有女眷抹了抹眼泪,梁王殿下四岁丧父,真是……真是……
上天怎么就忍心呢?
第40章
问起现如今, 谁是宫中最不能得罪的崽,那必然是梁王殿下。
先帝年六十二驾崩,而今新帝是他亲哥, 皇太后是他亲娘, 梁王殿下的地位已然得到指数级的提升。
若说从前还有赵王和他别苗头, 现在没有了, 彻彻底底没有了!
在新帝没有立后, 没有诞下后嗣的现在, 梁王就是最最尊贵的小主子。况且新帝今年十六, 娶亲少说也要过了孝期,等十九岁才能大婚, 距离小皇子出生那就更远了。
总而言之, 只要刘越不谋反, 不篡位,可以在老刘家的地盘横着走——谁让他是陛下嫡亲的弟弟, 太后宠爱的幼子呢?
披上光环的梁王殿下让人不敢接近,更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可偏偏灵前的这一幕, 让他们猛然意识到, 殿下可是四岁就失去父亲了啊。
四岁丧父的刘越一跃而成众人心中的小可怜, 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眼神呵护。
刘盈仍沉浸在父皇驾崩的噩耗之中, 连行动都是僵硬的,却依旧记得幼弟年纪小,受不住高强度的守灵, 叫人换来最柔最厚的蒲团,再让宫女织出护膝模样的软布,一个垫在胖娃娃的膝下, 一个绑在胖娃娃的膝上。
见刘越跪得难受,刘盈心也难受起来,见时辰差不多了,吩咐代王刘恒与几个弟弟回宫,由他在这里为父皇尽孝就好:“恒与恢他们尚年幼,孤实在不忍,若父皇怨怪,怪盈一人便是。”
目前他还不愿意称朕。
大臣们听见,皆是暗自感叹,陛下纯孝宽仁,已经有好君王的雏形了。
吕雉领着刘邦的妃嫔跪在另一边,闻言微微点头,嘴唇微动:“你跟着越儿,叫人做些点心给大王吃,别饿着了肚子。”
大长秋低声应是,弯着腰退下了。
刘越哭得眼睛红红,一边把浸泡姜汁的布片塞进衣襟,沉默着回到椒房殿。
伸出短腿看了看,他觉得他要减肥了。
就减肚子肉。
见韩师傅站在院里,望着夜空,颇有些思想者的风范,背影透出几分怅然,刘越小小声地问:“师傅,你是不是想我父皇了?”
“……”韩信能说他高兴得不得了,正掰着手指头,数自己还有几天踏平戚氏全族吗?
听说他们搬去了代国,代国离长安有亿点点远。
表面发出一声叹息:“是啊。”
刘越不禁肃然起敬,便宜爹又是贬韩师傅的王爵,又是把他软禁在京,韩师傅居然想念他了。哪像彭师傅,落了一滴眼泪之后,便欣喜母后的掌权,摩拳擦掌想教他学大锤,盼着能恢复身份,好让熟人吓得神魂俱裂!
这叫以德报怨,实在是高尚之行,他不由道:“那我也想父皇了。”
“大王想他什么?”
“想他一直忍我,从没有治过我气他的罪,”刘越脸蛋瘪起,“我的肚量不如他。”
韩信:“……”
韩信觉得这不是肚量不肚量的问题,没看到陈豨英布死了一串,异姓诸侯王被剿了个精光?还不是因为大王太可爱,连先帝这样的越年老越记仇的雄主都投降了!
他有些脸疼,却又不能收回前言,只好挤出一个笑:“是,是吗?”
另一边,身负密诏的曲逆侯绛侯在赶夜路。
准确的说,是像乌龟一样慢地赶路。
周勃忧心不已,想起刘邦叮嘱他时的神情,重重叹了一口气:“曲逆侯,这能行吗?万一陛下治我们的罪……”
可舞阳侯大将军多么无辜,怎么就牵扯到谋反了。
樊哙对陛下的忠诚可是举世皆知,加上舞阳侯夫人睚眦必报,又是皇后的亲妹妹,周勃觉得拿刀的手都在颤抖。
他是忠于陛下的绛侯,也是养家糊口的家主,若是被皇后记恨,亚夫还能当梁王的伴读吗??
陈平胸有成竹地安慰他:“换个手段而已,又不是不复命。只是绛侯遥领晋阳的大军,不好出现在荥阳,只能委屈委屈你了。”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同样是主将,绛侯去舞阳侯的地盘做什么?一看就会引起怀疑。
他把周勃塞进车厢底座,慢吞吞地坐上车夫的位置,终于在四天后,到达了樊哙执掌的军营。
平日一天一夜的路程,硬是被他们走出三天三夜,陈平摸摸肚子,觉得荥阳城的烤鸭真好吃。
当即有士卒盘问来意,陈平笑吟吟地递去符节:“吾乃曲逆侯。陛下遣我慰劳大将军,不知大将军何在?”
士卒一呆,连忙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樊哙身披盔甲,亲自来营前相迎,身后跟着数位亲信将军。
符节是陛下的没错,樊哙惊喜道:“曲逆侯来了,陛下可有什么诏令?”
说罢一拍脑袋:“瞧俺这粗人,我们进去说,进去说!”
他大手一挥,免了车厢的检查。陈平温声同他叙旧,一边转动起聪明的脑袋瓜,半晌,让樊哙遣退众人,同他来到了一个堆满秸秆的角落,继而拍拍手掌。
周勃“唰”一下从车底冒出头,樊哙惊呆了。
“樊兄,我们也是迫不得已。”陈平哀伤地叹息,把刘邦的密诏告知于他,“不如这样,我先绑你回长安复命,只要见到皇后,皇后焉能不救你?”
良久无人应答。
陈平扭头一看,樊哙已然呜呜呜地哭起来:“陛下啊,你怎能怀疑俺?你说过不杀俺的,你是俺的连襟啊——”
樊哙边哭边捶胸顿足,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七尺大汉哭得比路边小孩都伤心。
陈平:“……”
他们耐心地陪着舞阳侯哭完,看樊哙把军营的事务都交代下去,说陛下想念他了,俺得回京一趟,然后一脸视死如归地回来:“绑我吧。”
陈平抽出一根绳子,慢悠悠地在他腰上绕了一圈。
好了。
樊哙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低头瞅了眼绳子,再抬头瞅了眼陈平,樊哙真心实意地道:“我会在皇后面前替曲逆侯美言。”
陈平心里微喜,面上云淡风轻:“好说,好说。”如果能压过张良那家伙就更好了。
周勃:“…………”
这就是聪明人的计策吗?为什么透出交易的肮脏,不喜读书的绛侯有些看不懂了。
他们去的时候如乌龟走,回来的时候如蜗牛爬,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恰恰走完一半距离,继而听见一个大新闻——陛下驾崩,新帝登基,皇后成了皇太后。
这已经是数天前的旧新闻了。
陈平脸色大变,与周勃对视一眼,尚且来不及悲伤,便解开樊哙腰间的绳子,狂奔着赶回长安城。
他丞相的梦想近在眼前,此时此刻怎能不在宫中刷脸呢??
……
先帝驾崩三天,赵王刘如意入京戴孝,哭得口不能言,数次昏厥过去。
戚夫人同样哀哭,却是有着单独一个小隔间,不与众夫人待在一处,除了身形削瘦一些,皮肤粗糙一些,与从前并无区别。
除此之外,先帝的身后事,只等群臣与新帝商定谥号、英明君主才能拥有的庙号,于五月葬入长陵,再于各地立衣冠庙,让香火绵延不绝。
如今哭灵结束,刘越即将搬进长信宫居住读书,舞阳侯夫人吕媭坐在皇太后面前,正无声地流着泪。
“我才知道先帝发布了那样一道密诏,那憨人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是不是脑袋落了地。”她哽咽道,“我儿还小,如何撑得起一个家,他年纪轻轻就要袭爵了吗?”
吕雉揉揉眉心,想说樊哙定然还活着,想起刘邦崩前的回光返照,又有些不确定。
见姐姐这般,吕媭心都凉了。
陈平,周勃!她捂着胸口,只觉气都喘不过来,恰在此时,门外钻出一个小脑袋。
近来央求韩师傅创造了一套瘦肚子剑法,刘越自觉很有效用。虽然韩师傅创造出来以后,黑着脸三天没说话,只勒令他不许传出去,刘越还是恨不能亲一亲他。
纠结了两天,还是算了。他的亲亲专属母后,没掉肉之前的肚子倒是可以给师傅摸一摸。
他抬腿,蹬地一下跨进门槛,动作十分轻盈,然后来到姨母面前,软软地问她姨夫怎么了。
吕媭一听,当即搂住他心肝宝贝地喊,悲痛的情绪都淡了一淡。
她抹抹泪,看了眼太后,见她微微点头,只说你姨夫要死在曲逆侯和绛侯的刀下了。
哪知小外甥掷地有声:“我陈师傅不是这样的人!”
他怎么会断绝自己在朝堂卷卷卷的路呢。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梁王殿下的笃定惊呆了。
吕雉眉梢微扬,思虑着陈平似是极得越儿信任。
直至宦者的通报响起:“绛侯,舞阳侯与曲逆侯请求入宫,给太后陛下问安——”
吕雉一怔,笑了起来:“准。”
不知过了多久,吕媭堪堪回过神,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抱住刘越,猛地亲上外甥的脸蛋肉:“好大王,我这就叫你姨夫打个一百口大铁锅,每天换不重样的锅炒!”
急急踏入大殿,从天而降一百大锅欠债的樊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