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严肃的童言一出, 不论是大长秋还是宦者,怔愣过后,皆是掩嘴笑了起来。大长秋也终于明白了, 周小郎君紧张的原因和旁人不一样。
刘越沉默片刻, 灰黑色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 亚夫, 条侯周亚夫?
绛侯周勃次子, 拒绝没有军令的文帝犒军的名将, 所带的细柳营以军纪严明著称, 亦是平定景帝时七国之乱的统帅。
椒房殿来来往往的名臣多了,如今瞧见一个未来之星, 刘越有些小新奇。
不过小新奇很快被沉思替代, 难道他已经凭踹人而闻名了吗??
踹人分明是便宜爹的爱好, 不是他。
还有这句“亚夫耐踹”,胖娃娃越听越是不对劲儿, 小豆丁莫不是给奇怪的言语洗脑了,怎么听着有亿点点恐怖, 当伴读犹如赴死似的。
梁王殿下和新出炉的伴读大眼对小眼, 片刻软软道:“我不爱踹人。”
漂亮的小仙童开口了, 说他不爱踹人。
周亚夫几乎是即刻就相信了, 嘴巴抿得越发严肃, 心想父亲骗人,让他差点就逃离长乐宫了!
逃跑可是要治罪的,他不想绛侯府上上下下都被砍头, 好不容易忍住害怕,谁知道这只是父亲的谎言呢。
远在中尉衙门的周勃觉得鼻子有些痒,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摸摸手上的鸡皮疙瘩, 难不成昨晚着了凉?.
一高一矮两个幼童背着书袋上学堂,另一边,天禄阁热闹得不得了。
皇子们还是白身的时候,和伴读在一起学习大课,由诸位博士轮流教导。封王后便有私人订制,譬如刘如意受封赵王,听完大课,就有专门的王太傅悉心培养。
汉初博士与后世不同,都是诸子百家中学识渊博,被皇帝授予博士官职的大家,领朝廷俸禄,在外倍受尊敬。
如今的天禄阁博士,钻研黄老者最多,法家次之;最末的儒家在夹缝里生存,至于墨家,那是一根独苗苗也没有。
刘越到来的时候,大课还没结束。讲课的是黄老学派的博士,留着长长一撮山羊胡,摇头晃脑,正在传授黄老经典,嗓音拉得又长又慢,如同催眠。
堂下学生原本炯炯有神,听五分钟撑不下去了。
特别是年纪尚小的皇七子刘长、皇八子刘建,啪叽一下趴在案上,再也没了动静。有打瞌睡的,也有坐立不安四处张望的,山羊胡博士对此视而不见,悠然讲着自己的学问。
无为而“教”,就是别管学生在干什么,听进去了没有,也不干涉他们的学习状态,自己讲的好才是真好。
皇四子刘恒顽强地睁着眼睛,念叨着不听就没有饭吃,慢慢的,就连坐在最前的赵王刘如意也受不住了。
他告诫自己,要打起精神,万不可囫囵听讲,母亲与戚氏已经到了如此艰难的境地,他更是一步也错不得!
直至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五官精致,如同仙童的奶娃娃蹬蹬蹬走进课堂,身后跟着挺拔严肃的豆丁,一看就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小公子。
梁王殿下旁听已经不再是秘密,皇帝更是和天禄阁的博士打过招呼,博士们自然不会反对。
皇子们偷偷转过头来,看着极受父皇宠爱,把赵王舅舅整得半死不活的幼弟停下脚步,最终坐在了皇四子刘恒身边。
因为那里离讲台最远。
刘恒愣了一瞬,瞌睡虫不翼而飞,脑海咕噜咕噜冒着欢喜的泡泡,把书案上摊着的竹简推了推,小小声道:“先生刚好讲到这句,你看看。”
桌上竹简摆了高高的一摞。刘越吸吸肚皮,伸出胖手艰难地取下,翻开,周亚夫紧随其后,就听一道催眠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刘越:“……”
周亚夫:“……”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刘越立马困了,每日早早起来练武的周亚夫也困了。
小圆髻摇啊摇,摇出一个困困的弧度,不一会儿,刘越倒在案上,发出有节奏的呼呼声。
白嫩脸蛋压出包子似的褶皱,刘恒压下戳一戳的渴望,津津有味地看着幼弟睡觉,唯独周亚夫岿然不动,身躯依旧笔挺。
其他伴读简直惊呆,悄悄摸摸地看着他。在场不是没有武将家的公子,可谁能比得过新来的梁王伴读,看样子不超过六岁的小豆丁?
周亚夫并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
在心底默念心静,坚毅,不能被大王感染……坚毅不住了,他掐了自己一把,霎那间一个激灵,促使他坐得更直!
山羊胡博士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学生,欣慰之下,讲得更来劲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越脸蛋肉都压出了红印,只听一声欣喜若狂的通告传来:“先生走了,该轮到下一个先生了!”
胖娃娃猛然惊醒。
他揉揉眼,奶音呼唤自己的伴读,就见身姿笔挺的周亚夫睁着眼,活似一座迷你雕像,没有半点反应。
“……”刘越举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不由得肃然起敬,伴读居然会睁着眼睡,如此绝招能不能教教他?
……
黄老的先生离开了,紧接着是法家先生,讲述当今的汉律与刑罚。
萧师傅就是汉律的创始人,故而刘越对它并不陌生,听着听着,肚皮冒出“咕噜”一声响,饿了。
继而他发现不是自己的肚皮在响,而是哭包哥哥刘恒。
刘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又在小仙童面前丢脸了一回,霎时坐立不安,红晕弥漫了整个脸颊。
自从被宫人刁难吃不饱,他不知不觉养成护食的习惯,尽管如今天禄阁的饭食丰盛,他还是饿得很快。
每每临近午饭的时候就会肚子响,他都习惯了,结果忘记幼弟坐在身边……面颊的浅红变作深红,刘恒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唾弃自己哪有哥哥的模样?
他哼哧半晌,想说些什么,就见胖娃娃忽然低下头,解开腰间荷包一样的囊袋,小胖手掏了掏,从里边掏出一根牛肉干。
牛肉干经过烹煮,晾晒,撒上一丁点调味的花椒,色泽偏深,模样厚实,足够啃上大半天。
牛肉的香气在鼻尖萦绕,刘恒呆呆望着,肚皮传来“咕”的一声响,几乎能够响彻云霄!
刘恒:“……”
瞧他一副快哭的模样,刘越忍住心痛,再三安慰自己,今天吃了他的牛肉,改日都得还回来。谁叫他看不惯别人饿肚子呢。
吃一口还一头,这般想着,心情蓦然舒畅起来,刘越把牛肉递到哭包哥哥面前:“给。”
刘恒依旧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就是欠了一头牛的欠债人了。
双手接过牛肉干,他张张嘴,面色红彤彤地说:“谢谢。”
刘恒吸了吸鼻子,一股酸涩上涌,谁不知道牛肉珍贵,就是父皇也吃不到几顿!幼弟居然把贵重的牛肉干送给了他,实在是……实在是……
哭包哥哥怎么又要哭了?
刘越觉得这样不行,忙说:“不怕,牛肉都是上林苑偷来的,父皇持有,不用花钱。”
刘恒:“……”
刘恒:“?”
刘恒不哭了,傻眼的同时害怕起来,捧着牛肉干的手都在抖,仿佛吃一口会要人命。
刘越沉思片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翻翻找找,从绑起的竹简中抽出一条竹片,继而拿起哭包哥哥桌上的毛笔,唰唰写下了两个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劝人吃牛肉的那一天…….
如今王太傅还没有人选,故而除了大课,刘越与赵王刘如意碰面的时间极少。
除了刚上学时,刘如意沉沉地望了他一眼,就再也没了其他动静。
太子担心幼弟上学的第一天不适应,或是被人欺负,明明昨儿考问过弟弟们的课业,傍晚时分,还是匆匆赶到了天禄阁。
见胖娃娃适应良好,还交上了贴心的好朋友四弟,刘盈松了一口气,温和地笑起来。
他摸摸周亚夫的脑袋,继而牵起刘越的手:“哥哥也要同母后问安。绛侯的车架已经到了,走,我们先送亚夫归家,然后一起回椒房殿。”
那厢,刘恒回到薄夫人居住的广阳殿,怀着梦幻之心同母亲道:“阿娘,今天幼弟分我了一块牛肉干。”
薄夫人知晓陛下让梁王前去旁听的命令,却不知道梁王待恒儿如此友善,竟连珍贵的牛肉干都愿意分享。
她急急道:“恒儿要好好谢过梁王殿下,不能仗着兄长的身份心安理得,知道吗?”
刘恒郑重地点点头,从衣襟抽出一块小竹片。
上写醒目的两个大字——“欠条”。
“条”字的小篆刘越不会写,故而缺了半边。刘恒藏好竹片,和薄夫人大声诉说他的志向:
“阿娘,吃一块牛肉干,就是欠了幼弟一整头牛。日后,恒儿若是去往封地,一定要让封地养满肉牛,让幼弟再也不缺牛肉吃!”
第32章
薄夫人听了良久无言。
她不知该为儿子“远大”的志向感到骄傲, 还是为“欠条”两个字感到好笑。至于吃牛肉干还一整头牛,薄夫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光是梁王拯救了恒儿, 她就感激无尽了。
半晌蹲下身, 问儿子:“封地若是挤满了牛, 恒儿治下的百姓不喜欢怎么办?梁王殿下也有吃腻的那一天。”
这是一个好问题, 刘恒认真地想了想。
那就不能光养牛, 还要养鸡养鸭养羊, 每一类动物分散着养。等什么肉都吃得到, 百姓就没有意见了,幼弟也能每天换一种口味!
他把解决方案和薄夫人一说, 薄夫人:“……”
她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儿子, 觉得刘恒如果能追梦成功, 或许能在史书上重重地添一笔。
她也并不打击自信满满的小豆丁,温柔地鼓励他:“好, 阿娘等着。”
只盼陛下能够垂怜他们娘俩。若连追梦的契机都不给,恒儿如何为了幼弟努力养牛呢?
……
刘越不知道因为一张欠条, 他的哭包四哥竟生出如此伟大的梦想。
为此他还被请去了一趟永寿殿, 起因是嚼牛肉干的时候, 被便宜爹看见了。
瞧着直直伸到面前的大手, 胖娃娃皱起小眉头, 缓慢往后退去,瞧得刘邦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熟悉的感觉哪。
他呵呵一笑:“肉干也不分给你爹我一条?”
刘越灰黑色的大眼睛眨了眨,解下腰间荷包, 在刘邦诧异臭小子怎么转性了的时候,把欠条讲给他听:“我和四哥约定了,他吃一条牛肉干, 欠我一头牛。”
意思是父皇也要打欠条,父皇要吗?
刘邦:“…………”
可把你能的。
刘邦惊呆了,就算他从前占过许许多多的便宜,比如吃白饭,比如借钱不还,也没有到臭小子这样离谱的程度。一条牛肉干换一条牛,他怎么不去抢?
真是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皇帝转念一想又琢磨了起来,周勃说的不错,越儿果真像他呀。
得找个治得住他的王太傅,否则不还得上天??
可惜朝中都是大忙人,有要职在身,天禄阁钻研学问的博士又不合适。光会学问不行,得文武兼备,懂得变通才好。
瞧便宜爹的脸色来回变换,刘越迈开胖腿,转过身,蹬蹬蹬地跑远了。
刘邦回过神,发现正殿早就不见了人影,不由面色铁青:“梁王呢?”
“梁王殿下回椒房殿了。”宦者苦着脸,“奴婢拦也拦不住,大王说,要和母后一起吃牛肉……”
刘邦捂着胸口,骤然想起了一件事。
不管打欠条还是吃饭,那可都是他买来的牛!!.
旁听的日子说累不累,说轻松也不轻松,唯独周亚夫睁着眼睡觉的绝招,刘越还是学不会。
“我想勤奋剑”的进度一日日推进,据说韩师傅已经开发好了下一套剑法,叫“我想上进剑”。等刘恒不再动不动就红脸,梁王太傅的人选仍没有定下的时候,刘邦亲封的异姓诸侯王之一——淮南王英布起兵反叛了。
英布原是项羽手下的大将,早年因罪受过黥刑,面上有刺字,因此也唤做“黥布”。楚汉相争之时,英布经过游说投奔汉军,为刘邦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战功仅次于韩信彭越,被封为淮南王,定都寿春。
英布在寿春起兵的消息传来,关中一片哗然!
这回是真的反了,远超君臣的预料。动员不要时间吗?招兵买马不要时间吗?他英布就这么等不及,想要攻打进长安称帝了?!
刘邦大怒,砸了桌案上的小鼎,当即决议御驾亲征,可想起太医令的禀报,白手起家登上帝位的君王罕见地迟疑了。
因为连年征战,他身上的暗伤日积月累,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指不定哪天返回长安,就躺在榻上再也爬不起来。
可不亲征,又怎么打赢英布那贼子?他的军事才能可是仅次于韩信彭越,在军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叹息着和戚夫人一说,戚夫人当即泪盈于睫。
“陛下,妾舍不得您去。”她似天塌了一般地哭泣,“您还没有养好伤,一打仗又发作了怎么办?妾和如意只有您了,您别抛下我们!”
刘邦无奈,又有些动容。他长叹一声,感慨着问:“我不去,又有谁能代我去?”
“您还有太子殿下。”戚夫人急急道,“太子快十六的年纪,已能独当一面了,将军们都愿意信服他,陛下何不派他出征?”
刘邦第一反应就是荒谬。
太子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指挥过军队,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一怒,就想斥责戚夫人,瞧她哭得情真意切,怒火便渐渐消散,沉默半天,当真在心里琢磨起来。
太子不懂军阵不懂战术,自有将军们想办法,做个坐镇中军的统帅就好,樊哙灌婴他们都不是庸才。只是盈儿坐镇,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被淮南王打得落花流水……
“有建成侯和舞阳侯大将军在,陛下担心什么呢?”戚夫人柔声道,“还有皇后,他们定然全心全意支持太子,淮南王很快就会溃败。”
说着,她抑制不住沸腾的心。打赢了被猜忌,打输了丢储位,更有可能丢了命,不过三种结果而已,哪一种都有利于她的如意!
刘邦对此持怀疑态度,却是没有当场拒绝。
一个晌午过去,估摸着刘盈应当结束了读书,他吩咐宦者:“请太子到永寿殿来。”
……
听闻父皇问他愿不愿意平叛,刘盈怔愣许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淮南王英布的才能如何,世上无人不知,父皇就这么想让他上战场吗?!
这岂不是把士卒的生命当做儿戏。
他手脚冰凉,温润的神色蒙上悲哀,指节都快捏得发白。半晌,嘴唇微微蠕动:“盈从未领过兵,打过仗,并不适合成为统帅,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刘邦当即拉下了脸。
尽管他也认为太子不合适,可太子如此情态,叫他心底直窜上一股火气,烧得人闷的慌。
他大骂道:“你是储君,日后天下人都是你的责任。区区一个平叛,你就怕成这样!那你给朕说说,除了出征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空气一片静默,刘盈杵在原地,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何不试试招安。”刘盈抬起头,以前所未有地勇气开口,“淮南王起兵,不正是因为父皇的缘故吗?前有淮阴侯,后有故梁王,淮南王由此畏惧于您,正是不得已为之!”
“招安?不得已为之?”
刘邦怒极而笑:“好好好,倒是你爹我逼的他反。就该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他们拥戴的太子是怎么同情英布的,简直不知所谓,太过荒唐!朕决议亲征,明日就出兵去——”
他还欲说些什么,今日当值的宦者已经在外头转悠很久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实在焦急。眼见再不通报就来不及了,他终是拼着冒死的风险,在外高声喊道:“陛下,梁王殿下和赵王殿下的伴读打起来了!”
里头骂声诡异地停了停。
没记错的话,如意今年十岁,伴读一个七岁一个八岁,越儿和周亚夫好像打不过啊。
刘邦嘶了一声:“是梁王自个和赵王伴读打起来,还是梁王伴读和赵王伴读打起来?”
“先是两位大王的伴读起了口角,梁王殿下看不过眼,就拔剑……拔剑……”
刘邦稳不住了。
都拔剑了,谁输谁赢还需要质疑吗?凭天禄阁都是皇后安排的人,不会出人命了吧,要是死了两个,他要怎么给那俩伴读的家族交代,这可不比踹戚坪哪。
臭小子千万给朕留手!
他哪里还管的上太子,火急火燎地奔向天禄阁,跑到一半才恍然地叫人驾车,看得宫道上洒扫的宫人呆呆丢了扫帚,这,这是陛下??
刘邦堪堪赶到的时候,发髻都散乱了许多。
谁知天禄阁静悄悄的,想象中鲜血四溅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众皇子安静如鸡,刘如意面色铁青地站在一边。
赵王伴读一个七岁,一个八岁,被迷你斩白蛇剑指着,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求饶:“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都是小子的错,小子不该在背后议论皇后!”
周亚夫替大王握着剑,剑尖一会儿扫扫这个,一会儿扫扫那个,包子脸一片肃杀。
刘越坐在高高的案桌上,灰黑色眼睛满是冷意,刚准备伸出胖腿,瞥一眼自家伴读,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你们该庆幸有亚夫在,否则不仅会歪了嘴巴,还会没了命!”
第33章
周亚夫握着的剑尖扫过谁, 谁就浑身一抖。闻言,两个伴读只觉嘴巴一痛,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抽抽噎噎地哭道:“小子不敢了, 小子再也不敢了!”
下学的时候, 他们只是在暗地里议论皇后远不如戚夫人年轻, 也远不如戚夫人受宠, 梁王伴读就对他们怒目而视, 要他们自省言语, 不得对皇后不敬。
可这不是事实吗??
他们不屑地争辩,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梁王, 明明年纪那么小, 瞧着那么软, 却领着浩浩荡荡的宫人,直接拔剑要绑了他!
他们都是蜜罐子泡大的, 什么时候遇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当场哭了出来。向赵王求助, 赵王却指使不动天禄阁的宫人;忍着气同幼弟商量, 幼弟也不理他。
眼见梁王神色冷酷, 绑绳就要缚上他们的手脚, 两个伴读是真的怕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发誓再也不对皇后不敬!
刘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见他们幡然悔悟的模样, 神色还算真诚,这才冷着圆脸下桌,接过周亚夫手中的剑, 唰一下放进了剑鞘。
动作既干净又利落。
火急火燎赶来的刘邦:“…………”
刘恒已经看得呆了。别提排行与刘越相近,今年四岁的皇七子刘长与皇八子刘建,害怕的同时冒出了星星眼,渴望地瞅着胖娃娃手中的剑,幼小的心灵悄悄种下了几颗种子。
一个是赵王没用,斗不过梁王。
一个是他们什么时候能成为梁王这样的人就好了。
等众人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门外的皇帝,忙惊得拜了下去:“陛下!”“父皇!”
刘邦觉得自己要好好缓一缓。
没有出人命真是万幸,臭小子每天都能带给他惊喜。
他没有错过方才刘越望了望周亚夫,继而收腿的那一幕,所以这是照顾伴读的意愿,才忍住没有踹上去吗?
还挺体贴。
了解完前因后果,刘邦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不远处,刘如意低声叫了一句父皇,他叹了口气,因为太子暴怒的心陡然缓了缓,上前拍拍爱子的肩。
“你幼弟年纪小,最是维护母后,何况伴读也有过错,就别和越儿计较了。”
分明是关怀的语气,刘如意却并没有感到高兴,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父皇瞧着仍是偏向自己,可这句“别和他计较”一出,刘越不还是平安过了关吗?
前日踹他舅舅,今天欺他伴读,不过一句议论之言就拔剑绑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何况在外人眼中,就是他赵王没用,护不住伴读,还斗不过年仅三岁的弟弟!
刘如意只觉一团火席卷心头,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委屈,烧得他摇摇欲坠。
勉强张了张嘴,他欲同父皇说些什么,刘越已经整理好书袋,和看呆了的欠债四哥告别,捎上伴读,迈着胖腿走远了。
走……远了……
还特意绕开了皇帝和赵王,转眼不见了人影!
刘如意:“……”
刘邦大怒:“梁王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怒完呵呵一笑,叫近侍扶两个伴读出宫,又吩咐了近侍几句。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两个孩子自然明白,若明日有半点不利于梁王的流言传出,他们就再也别想进宫了。
近侍忠实地将这话传给了赵王的伴读。
他们腿一软,眼泪又飚了出来,大人,儿子再也不想当伴读,再也不想陪赵王读书了…….
刘越跨出阁楼,一眼见到皇后派来的大长秋。
他疑惑每天前来的兄长为什么没有出现,跨进椒房殿,发现哥哥跽坐于母后面前,转身见到他,颇有些狼狈地挺直脊背。
继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越儿回来了。”
刘盈面上依稀有着泪痕。吕雉原本闭着眼,见到刘越温和了神色,吩咐大长秋牵梁王去用膳,她还有些许话要和太子说。
天禄阁的事儿,宫人都告诉了她,越儿这是帮她出气呢,只等过一会安慰胖娃娃。
赵王……便是刘邦也不能让越儿受委屈。吕雉凌厉的凤目冷热交织,转眼看向刘盈,覆上复杂之色。
刘越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小幅度地点点头。
两个小圆髻耷拉下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软软地询问大长秋,大长秋禁不过他的攻势,轻叹一声:“陛下方才怒斥家上,终是决议亲征淮南王,皇后听闻此事,亲自去往永寿殿接了家上。”
陛下如何能突兀地提起让太子出征?
说到底,都是戚夫人吹枕边风,想让太子前去战场送死!
更多的,大长秋没有和刘越提起,她和皇后一样,不希望梁王殿下为此烦忧。尽管太子被训斥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拥立赵王的势力即将死灰复燃。
短短几句话,刘越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淮南王英布反了,一跃而成年度重大新闻,长乐宫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件事,难不成便宜爹脑袋一热,要让太子哥哥上战场吗?
想起哥哥脸上的泪痕,刘越抿起嘴巴,忽然庆幸起来,今天他也拔了剑。
否则怎么转移刘邦的注意力,让他分身乏术呢?
便宜爹很快就要亲征了!
嗷呜一口吃完最后的饭,刘越回到寝宫,韩师傅和彭师傅正埋头低语着什么。
“你我不在,也只有陛下坐镇能够打服英布。陛下善用人,只是年纪大了,受得了路途颠簸吗?”
说这话的是彭越,韩信:“……”
“你我不在”这四个字,听着好生自信。
“代地叛乱,不就是陛下平定的么。”他凉凉道,“要让陛下听见,你脑袋怕是不保。”
彭越长长叹了口气:“都成肉酱了,还怕这些威胁做什么。又有小道消息,说陛下想让太子上战场,太子不愿,陛下只好决定亲征,如今舞阳侯都在整兵了。”
韩信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想让太子上战场??
这不是脑子有泡吗。
他琢磨半晌,觉得刘邦应当不会拿天下开玩笑,便是有小人撺掇,皇帝听进去的可能性不大。
思及往日与太子见面的一幕幕,韩信低声说:“应是家上惹怒了陛下,或是提出招安。”
彭越沉默下来,忽而有些理解了。
对他们这些功高之人来说,一个仁慈的君主,远比心狠的君主让人放松,可在陛下看来,太子不像他,连对待叛乱的看法都是错的。
他悲愤道:“陛下杀你我的心这么坚决,哪里会听家上的话,你说,英布会是什么死法?!”
他们两个武师傅之间,应该不会插足第三个淮南王了。彭越收起悲愤,兴致勃勃地猜测起来。
刘越:“…………”
察觉彭师傅的幸灾乐祸,梁王殿下陷入了沉思。
彭师傅呆椒房殿那么久,好似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从开国至今,除却关中,各个封国的征战就没有停歇过。特别是北边的燕代之地,如今换做淮南,士卒将军蓄势待发,欲为陛下扫清叛逆。
整顿军备的效率很快,大汉十一年六月,刘邦亲率五十万大军征讨英布,离京前下达一道诏令,安置戚夫人与赵王于雒阳行宫,而不是皇后的管束之下。
吕雉闻言,望向雒阳的方向,冷冷一笑。
陛下,您是知晓平叛不容易,因而怕了妾吗?
“召丞相与御史大夫。”说罢,她吩咐左右:“让太子阅览每一封战报,了解将军们用兵的意图,再看看关中百姓是如何支持我们的军队,期盼陛下大胜而归。父皇为了他的天下征战,他如何能不关注,不感激?”
盈儿也要学着如何治理国家,治理天下了。
大长秋低声应是。
平叛的初期看似顺利,淮南王英布节节败退,可天气骤冷之后,入秋的一场寒潮席卷,让双方陷入僵持。
寒冬不宜激战,等到适合的时机来临,叛军士气大大增加。增加的士气虽未扭转战局,不多时,却有一道噩耗传入长安——陛下受了穿胸的箭伤!
霎时天下哗然,长安的朝臣急了,递出一封封信催促皇帝回来,养伤刻不容缓,换谁督军都好。
刘邦固执得谁也不听,使得将军激奋,士卒眼红,终于在十二年初春来临的时候,将淮南王英布斩于寿春!
擒贼先擒王,没了主将的叛军如同一盘散沙,再也成不了气候。
平叛成功的喜讯传入关中,很快蒙上了一层阴影。陛下凯旋的途中,竟是连马都上不了,卧在榻上叫人抬着,一步一步抬进了永寿殿!
戚夫人与赵王重新回到长乐宫,即便再迟钝的人,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些天,陛下就算议功,却连百官之首丞相都没有宣召,难不成对丞相生了猜疑??
……
听闻陛下召见的时候,萧何正给即将过四岁生辰的梁王殿下讲解汉律。
新的一年,刘越抽条了十根柳枝的高度,脸蛋肉和肚子肉依旧好摸,丞相沉吟片刻,觉得自己的学生瘦了亿点点。
回头得和韩信好好说说,他的“不想上进剑”比前两套有用多了,不必成日琢磨着怎么改进。
永寿殿的近侍前来传话,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见胖娃娃软乎乎地望着他,一点都不见威胁赵王伴读时的凶狠,不由温和了面色。
“不怕。”萧何沉稳道,“这半年来,师傅使劲搜刮油水,贪了五大块狗头金,还有数不清的布帛铜钱,陛下对我既放心又眼馋,也许是想问问我,都把狗头金藏哪儿去了。”
刘越:“?”
梁王殿下仰起头,猛然觉得萧师傅高大的身躯,散发出金钱的味道。
第34章
丞相这半年来大肆敛财, 以致激起民怨的事,于今日递到了皇帝的案前。
浑身散发金钱光芒的萧师傅来到永寿殿,先是被刘邦大加斥责, 获得铜钱充公, 只保留半块狗头金的处罚, 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府邸。
萧何走出宫门的时候, 脚步略微沉滞。
深邃的眼睛隐约有泪光闪过, 陛下真的老了。
原本只是鬓边的花白, 忽而变成全白, 盖着一层被褥,唯独脸色看着红润。骂完了他, 依旧亲昵地同他玩笑, 问他家中子侄如何了, 要不要来朕身边做侍中?
萧何却知道,如今早已不比从前。陛下的猜忌愈演愈烈, 像他贵如丞相,也要自污以保全自身, 如果他没有贪, 没有激民怨, 怕是要当场致仕, 被赶回封地种田。
萧何觉得他种田的手法早忘光了, 不如再待个几年,为大汉建设发挥余热,然后和留侯一起养生。
他长长叹了口气, 掀开帘吩咐仆从:“去留侯府。”
还是张良看得明白啊,见完陛下心情不好,不如让他安慰安慰自己。
……
刘邦见完丞相, 又叫人请梁王。彼时刘越正牵着母后的手,围观舞阳侯命人打的大铁锅。
汉初时候,粮食,马匹与铁器是珍惜资源,此番平叛淮南王英布,舞阳侯樊哙也在其列,搜刮了王宫的许多好东西,其中就有一堆废铁。
他立马传了信,问问夫人与宫中皇后有啥需要的,特别是梁王殿下,要不要打个铁剑给玩儿?这样就有两把剑了,要是再遇见戚坪,咻一下戳他两个窟窿。
夫人回信大骂他了一顿,说你也不想点好的,这是教唆大王械斗!转而提起铁锅这个东西,说外甥喜欢,你给打一个吧。
铁锅?他们府中不是有铁锅吗?
夫人在信的末尾描述道,此“铁锅”和彼“铁锅”不一样,得是圆的,深的,薄的,能容火焰烧灼,拿来炒菜用,顺便再打一个铁勺。
樊哙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圆形的釜嘛。
……炒菜又是什么东西?
摩拳擦掌请了寿春最有名的铁匠来打,结果作废了两个,成功了一个,一回长安,舞阳侯就背着黑色的大锅进宫了,回头率百分之一百。
刘越头一次瞧见这样拉风的造型,被震得说不出话,就见樊哙咧着嘴笑:“喜欢吗?”
刘越:“……喜欢。”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还伸出小手要姨夫抱,惹得舞阳侯欣喜万分,小心卸下铁锅,端端正正放在了众人面前。
见儿子喜欢,掌权愈盛的吕雉决定今晚就试试炒菜。谁料不一会儿,永寿殿遣人来请,说陛下想要见一见梁王。
半数人的脸色变了。
一头受伤的年老猛虎,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刘邦请丞相是为了什么,他们心知肚明。半年没见,陛下对小儿子的喜爱还能剩下几分??
又有戚夫人和赵王日夜相伴……
连樊哙都忧心起来,吕雉的神色依旧平静,只说知道了。转眼摸摸刘越的脑袋,她柔和道:“越儿尽管去,等见完父皇,阿娘接你回宫。”
刘越左瞧右瞧,不小心被凝重的氛围影响,白嫩的脸蛋都变得严肃。
甜甜答应了母后,被宫人簇拥着走到门槛处,胖娃娃停了下来。
韩师傅说他抽条了,他也觉得,而且抽条在了腿上,一跨就能越过门槛!
于是充满信心地一试:“……”
没跨动。
刘越恍若无事地收回胖腿,按照平时的方法站上去,然后分两步走,蹬蹬蹬地出了殿门。
来到永寿殿,他仰头望了望古朴大气的匾额,琢磨一会儿,做好了被刁难,被训斥的准备。
在他心里,便宜爹已是满面风霜,风烛残年的形象,没想到走到近前,除了头发白了点儿,老了点儿,刘邦还是那么的中气十足,那么的面色红润,还朝他招手笑。
刘越有些惊讶,又有些惋惜,这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见小儿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像盯着什么稀奇物种,刘邦:“……”
他深刻读出了其中的惋惜。
有时候,他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会察言观色,一如此时。
刘邦大怒,头发丝都飞得翘起来了,大怒之下,竟还有点点说不出的舒坦。
人人畏惧他的如今,臭小子的态度还是一如往昔,没变过嘛。他呵呵一笑,叫刘越凑近些,好去拧他的胖脸蛋,哪知臭小子灵活得不得了,咻一下绕到了他的床脚。
刘邦面色铁青。
看来武师傅教得还不错,朕能被气得多活一年。
他和蔼地问刘越:“越儿最近旁听得如何?”
刘越想了想:“很好。”
“怎么好?”
“四哥已经欠了我七十二头牛了,还想用羊和鸡抵债。”
刘邦:“…………”
他听得恍惚,又有些馋,思及太医令说陛下不能吃牛肉,馋就变成了生气,上林苑养的牛全便宜了这小子!!
刘越却觉得哭包四哥的主意不错,不仅是羊,猪也可以吃。
如今铁锅有了,想起遗存菜谱上的红烧肉五花肉,还有各种末世吃不到的菜式,一双灰黑色眼睛冒出了幸福的星星,连刘邦喊了他三次都没有听见。
刘邦觉得每每有刘越在跟前,自己就能年轻好几岁,被气的。
他安慰自己忍,凭着内心的一点点舒坦,生生留了小儿子半个时辰,再叫近侍送他回宫。
近侍很快前来禀报,皇后已在殿外等着大王了,他慢慢坐直身体,哦了一声。
思虑许久,刘邦唤出偏殿读书的刘如意,叹了口气:“等你幼弟六岁时,可以正式上学了。年满八岁,就护送他去梁地就藩,挑个贤明的国相辅佐。”
等他空出手,就给越儿挑选一个可心的王太傅,这事可不能再拖了!
近侍呆在原地,被这话的含义吓得心惊肉跳,刘如意虽不心惊,却微微握紧了双拳。
尽管内心不情愿,他终是答应下来:“如意听父皇的。”
刘邦点点头:“去读书吧。”.
椒房殿新型铁锅烧的第一顿菜,是小葱炒羊肉。
羊由建成侯府倾情提供,据说吕释之资助的行商发了点财,立马给府里孝敬了几头羊,皮薄肉嫩,膻味也少。
椒房殿的大厨对研究新型铁锅有着无上的热情,顿时觉得这锅好啊,打得又薄又坚实,比平常的鼎釜好太多了!他们只琢磨了一会儿,又有梁王指点,就明白了“炒”该怎么做,举起铁勺干起了活。
就是太贵太耗铁了些。厨子们炒完菜,珍惜地用布擦干净,把铁锅里里外外擦得锃亮,继而收得严严实实,准备下回再用。
不论是前来蹭饭的建成侯舞阳侯两家,还是鲁元公主、太子刘盈与辟阳侯审食其,都被小葱炒羊肉的美味折服。
混合酱醋盐与花椒,简直是舌尖炸开的酥嫩,他们吃完一口,就想夸赞大功臣刘越,却见胖娃娃吃得头也不抬,转眼嗷呜嗷呜吃完了半盘!
每每用膳的时候,刘越有着极其强大的感染力,他们霎时闭上了嘴,不由自主地开始干饭。
羊肉的分量可足可足,吕雉怕小儿子吃撑,伸手揉揉他的肚皮:“越儿,不能再吃了。”
刘越鼓着腮帮子,抬起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母后。
他还得打包两份给武师傅吃,走路也是要耗力气的呀。
吕雉一秒钟改口:“那就再吃一些。”
罢了,一会儿叫审食其给越儿揉肚子就好,睡前再揉一揉。
……
审食其给刘越揉肚子的时候,彭师傅吃得狼吞虎咽,流下了分外感动的泪水,不住说着“韩兄快吃”。
韩信实在看不过眼,闻着香罢了,他轻嗤一声,慢悠悠尝了一口。
然后顿了顿:“……”
他低下头,迅速地开始用膳。
今天是幸福的一晚,椒房殿人人心满意足。哪知第二天一早,皇帝一扫卧榻之态,龙行虎步地参与朝会,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正式提出了“废太子而立赵王”之议!
霎时满朝哗然。
三公九卿皱起眉心,列侯勋贵面面相觑,便是后来提拔进京,没有跟随刘邦打天下的众位朝臣,也站立不安了起来。
刘邦眯起眼,而后承诺道:“卿等不必担心戚氏坐大,朕自有思量。”
消息传入后宫,吕雉慢慢停下踩织机的动作。
越儿长高了一些,往日的衣裳也不合适了,她得为越儿做一身新的。听闻大长秋的禀报,吕雉眼尾微扬,忽而笑了起来。
一去半年,不知人心也换了一桩。
她笑道:“陛下还没有认清现实,那就让我来帮帮他。”
第35章
下了朝会不久, 建成侯吕释之来到椒房殿,面色凝重万分。
天色大亮,窗楹透进橙黄色的光, 吕雉同他道:“陛下最信留侯。二哥此行出宫, 不如去一趟留侯府, 请教该如何保住盈儿的太子之位。”
留侯?
吕释之有些心动, 留侯运筹帷幄, 天下无人不知, 又觉得妹妹此计不能行。
张良一心钻研什么养生之法, 能理会他吗??
他犹豫道:“留侯不问世事,连陛下都请他不动, 若表明来意, 极有可能将我拒之门外。”
吕雉微微一笑:“那就看二哥的了。”
吕释之皱眉细思, 半晌有些明悟。
交谈间,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从殿外钻出来, 头顶扎着两个小髻,脸蛋像嫩乎乎的蛋羹, 叫了一声“阿娘”“舅舅”。
若不仔细看, 谁也意识不到梁王殿下抽条了!
吕雉柔和了眉眼, 越儿今天起的倒是早。她朝刘越招手, 胖娃娃便蹬蹬蹬地跨进门槛, 仰起头,真诚地请求:“我也要跟着舅舅去。”?
吕释之吃惊,第一反应就是不赞同, 看向吕雉:“皇后……”
刘越凑近母后,用甜甜的嗓音道:“读书读太多,越儿好想出宫玩一玩。何况留侯可是我的养生友人, 我一去,他就不会把舅舅拒之门外了!”
半年前他还夸陈师傅聪明绝顶,谁知道居然弄错了。设计矫诏的并不是陈师傅,而是宅在家里的养生友人,从此刘越写信的时候,抑制不住一点点惭愧之心。
谁叫平时见不到留侯,不能和他亲表谢意呢?
听闻便宜爹又叕决定废太子了,刘越佩服他的毅力,佩服过后就是气怒,心头冒出一簇簇小火苗。
机会难得,他觉得自己得把握住,也为哥哥的储位添加筹码,让舅舅请教得更容易。他可不是过去添乱的。
见小儿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吕雉哪里敌得过他的撒娇攻势?
况且有越儿在,张良恐怕软化得快些。
于是建成侯怀里被塞了一个胖娃娃,半个时辰后,停在留侯府外的车架坐了一大一小,一舅一甥。
刘越听闻过吕释之请留侯的典故,却不知道舅舅用的什么方法。
眼见府门紧闭,仿佛对建成侯府的车架视而不见,吕释之抽出一根粗绳,一把剪子,吧嗒吧嗒塞进自己怀里,然后命仆从大声叫门:“建成侯诚心请教留侯养生之道!”
“建成侯诚心请教留侯养生之道!”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刘越:“……”
刘越觉得以他养生友人的性格,怕是还不会理他舅舅,于是沉思片刻,在吕释之耳边小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吕释之眼睛一亮,儒雅面庞露出笑容,觉得外甥的脑袋瓜子真是聪明。
片刻,留侯府外换了一种叫门声:“梁王殿下诚心请教留侯养生之道——”
……
府门吱呀一声打开,健仆们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
“大王,建成侯,里边请,”领头者擦擦额角的汗,“我们君侯刚刚起身,衣冠都没有穿戴,故而不能出来相迎,还望大王宽待。”
吕释之沉默了,望了望高悬的太阳,养生不都是早睡早起吗?
刘越皱起小眉头,养生友人同他说自己睡得早,起的也早,难道都是骗小孩?
睡得早,但每每日上三竿才醒的留侯面不改色,穿戴齐整,坐在池边悠闲地垂钓。
池塘比曲逆侯府要豪华一些,虽没有锦鲤,那也是比泥鳅更高一级的石斑鱼,在水中欢快地游动。余光瞥见吕释之牵着梁王走来,张良收起竿,目光在梁王的小肚皮上转了转。
他俊丽的眉眼极淡:“我不问朝事已久,何况易储?还请建成侯另择高明。”
吕释之心一提,似早料到了这般场景,下拜道:“天下归汉,有您的三分功劳。眼见陛下犯了糊涂,您怎能袖手旁观?陛下执意废太子而立赵王,还请留侯教我。”
张良摇摇头,不再说话。
吕释之犹不死心,觉得现在还没到用绳子绑的时候,言辞越发恳切,到最后几近哀求,还是动摇不了留侯的钢铁意志。
局外人刘越乖巧站着,左望望右望望,忽然扯了扯舅舅的衣袖,打断了他。
接着伸出两根短短的手指,比出剪刀的形状。
吕释之瞧了一会儿,虽然不解,还是从怀里掏出剪子,递给三头身的小外甥。
只见胖娃娃一阵风地来到留侯跟前,哼哧哼哧爬上他的膝盖,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慢吞吞地举起剪子,抵住他形状完美的长须。
然后软软地威胁:“不出主意,就剪光它。”
张良:“…………”
张良愣住了。
一点防备心都提不起来的后果让留侯感到悔恨。他看着怀中的养生友人,想起曾经和他写过的,自己多么宝贝长须的事,感受到了深深的急迫感!
这可不能剪。
他轻咳一声:“大王请慢,我说就是了。”
话音落下,吕释之大喜过望,刘越觉得养生友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友人,扔掉剪子,弯起眼睛窝在了他的怀里。
怀中触感白嫩嫩,软乎乎,张良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
他一脸云淡风轻,实则埋怨吕释之不懂事,如果一开始让梁王殿下提出,他不就立马同意了吗??
真是个榆木疙瘩。
“商山有四位隐居的大贤,称作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他们须发雪白,皆已年过八十。”张良温声道,“陛下仰慕他们的名望,却是求而不得,若皇后能将他们请出,陛下或许能够改变主意。”
此外,陛下邀四人出仕这件事,也只有他知晓。
以皇后的手段,太子的仁义,他毫不怀疑四位大贤能否被请出。抱着怀中的胖娃娃,张良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也不错,宅家宅腻了,不如出去瞧瞧?
让陈平得意这么多年,是时候哭一哭了.
建成侯与小外甥入留侯府的事,有皇后遮盖,一丁点也没有传进永寿殿皇帝的耳中。
曲逆侯觉得脖子一凉的时候,废太子风波愈演愈烈,席卷了整个朝堂。
上谏刘邦的奏疏或委婉或刚直,全都是一句话,赵王年幼且是庶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邦没有接纳建议,而是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决心。
先是戚氏全族被迁往代地,不论是在京的缙阳君一家,还是戚夫人远在定陶的族亲,一个不落地被打包走了,并下达一道诏令,命他们五十年内不得归京!
此诏不亚于晴天霹雳,戚夫人晕倒在了寝宫,醒来后哭哭啼啼地央求陛下收回成命,刘邦虽然心疼,却是置之不理。
他的目光接着落到吕家,准备剪除吕氏兵权,把韩信彭越两个门神打包走的时候,御史大夫周昌前来找他了。
“陛下。”周昌从前觐见,都是身穿布衣,从没有那么隆重的时候。
丞相萧何被赐予“入殿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荣耀,御史大夫周昌亦有“剑履上殿”之权,只不过平日谦逊,从没有使用过。
他腰间佩着一把剑,面色肃然地道:“您若铁了心要立赵王,为此打压皇后,打压为您打下半壁江山的周吕侯一族,那就杀了臣吧!”
说罢抽出佩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大有刘邦不松口,他就自尽的架势!
“……”刘邦只觉脑袋晕了晕。
他扶住床沿,又急又气地问:“汾阴侯,朕这般动作,岂不是为了刘氏子孙着想?盈儿仁弱……”
“没有皇后,就无人压得住功臣,无人稳得住陛下去后的江山。”周昌硬邦邦道,“万世基业始于足下,您不知道吗?您觉得太子仁弱,赵王岂不是什么都不会的蠢货,臣不想看到汉二世而亡!”
刘邦要被气死了。
他伸出手,“你你你”了半天,脸色都变得青紫,恨不能吐出一口血来。
又有一股不敢相信,难以言喻的受伤。萧何因为韩信之事,与皇后的联系越发紧密,这就算了。周昌是最忠于他的忠臣,什么时候竟也偏向了皇后,还为她如此说话!
想起“背叛”二字,他的心都绞痛起来,连带着胸口还没痊愈的箭伤,让他差些昏厥过去。
终是好声好气地劝周昌收剑:“你走,朕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
朝臣骤然发现,皇帝立赵王之势好像缓了缓,不再那么激烈了。
许是要冲淡剑拔弩张的氛围,十天之后,刘邦大手一挥,于长乐宫举办宫宴,却见太子刘盈的身后,站着四个他分外眼熟的老者。
正是他三请四请却请不动的商山四皓。
刘邦翘着腿,仍旧呵呵地笑,坐直身体,问他们为何跟在太子身后啊?
四位老者回答:“太子宽仁,我们皆为暴秦所害,故而跟着太子。”
刘邦噢了一声,说知道了。
却是心口被插了一箭,子房……
商山四皓的存在,唯有他和留侯知道。子房万事不管的性子,竟也愿意帮助太子,为皇后出谋了吗??
他哪里在乎什么贤者不贤者。子房是他的知己,他最最信任的友人,救他出了鸿门宴,谋划的良策从来没有错过!
也是他心中的定海神针啊。
兵有韩信,谋有张良,他是不是错了?
难不成如意真是一个扶不起的蠢货?
刘邦红润的脸色慢慢转白,沉默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顿时心灰意冷起来。
这皇帝当得没意思。
他和身侧的戚夫人道:“朕已经拿皇后没办法了!你好好想想,怎么在她的手下谋生吧。”
戚夫人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问:“陛下?”
刘邦仍在心灰意冷,装作没听见她的哀哭,拿戚夫人当空气。
盈儿镇不住他母后,日后该怎么办哪。
头疼。
慢慢地,他看到了席间的梁王,埋着脑袋,嗷呜嗷呜吃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