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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苍老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有人激动流泪,有人绷紧神色,也有人神情平静。

他们的表情一一被上位者看进眼中。

谢春酌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后,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又一晃而过。

他们谁也没有胆子去窥探龙颜,齐齐垂着头,等到下一步吩咐。

“不错。”

短暂的沉默与打量,当今陛下笑着夸赞了一句,随后便对着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神。

太监尖声道:“入座,开考——”

殿内隐蔽身形,恍若影子般躲在红柱后的小太监走出,引导每一位贡士来到属于他们的位置坐下,发放试卷与白纸、草纸、笔墨、砚台等。

谢春酌坐在第一排的左侧,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的右侧下方,坐着的人是季听松。

应当是巧合,毕竟谢春酌当初会考的成绩也是在前二十名,按照排序,确实也是现在季听松所在的位置。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窸窸窣窣的翻动纸张声与研墨声响起,谢春酌看着卷子,心绪平静。

殿试点为前三,看的已经不仅仅是才华,更多的是皇帝的赏识。

谢春酌自信自己写下的答卷不会太差,除却有精彩决绝之辈,否则按照他连中三元的吉利,以及他的脸,皇帝无论如何,也将选中他,更何况,季听松和魏琮会帮他。

不知是不是风动,雨雾潮湿,他不由自主回想到那日与季听松的交谈。

仅仅只是要他背叛、猎杀柳夔吗?季听松难道不想要更多?

在那个窄小的、甚至一院三户的院子里,他面色平静,自然而然地宽衣解带,朝季听松走去,对方也张开手臂,把他囊入怀中。

他本以为会像以往一样,与季听松床榻上缠绵。

他也做好了准备,任由对方发泄情绪。

可是季听松只是抱着他,就没有了言语,到最后,还推开了他。

“不是心甘情愿,你情我合……”季听松冲他扯了扯唇角,似哭似笑,“我不要。”

“我不要……”

“你走吧。”

季听松背对着他,整个人似沉入了床帷之中,身形沉甸坠重,无法起身。

谢春酌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变成了这样,明明是合作,是利益,是情欲趋使,为什么现在要作出这番情态。

为什么要得那么多!

就像是柳夔,他明明没有戴那串静谭送的佛珠,为什么不对他动手,为什么不杀了他?!

为什么——!?

是想要他愧疚吗?

不可能!他不可能愧疚——!

这一切,要怪就怪他们蠢!怪他们咎由自取——!

轰隆——!

惊雷涌动,乌云密布,白光于云层之中炸开,将天地照亮,又只短短一瞬,尽数收敛,一切恢复原样,唯有雨水铺天盖地袭来,仿佛要将一切都淹没。

在这淅淅沥沥的雨水中,谢春酌悚然一惊,不受控制地回头望去。

殿外已被雨水包裹,迷蒙,看不清天色。

“大人,请认真答题。”小太监发现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站在他旁边,低声提醒。

谢春酌回神,发觉自己的失误,对着小太监颔首,点头道谢,随后想要继续转过身答题时,又意外与季听松对上视线。

不,不是意外,因为这人一直在看着他。

或许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季听松讥讽一笑,薄唇微张:舍不得?

舍不得谁?

他没有舍不得!

谢春酌漠然收回视线,转身重新坐好,拿起毛笔,低头继续答题。

只是他的思绪,一直漂浮在外面,没有回来……

今天是柳夔的渡劫之日,他……挣脱禁锢,回到木李村了吗?

柳夔,真的会死吗?-

“柳仙,真的是恶妖吗?”

薄雾般的雨水朦胧下,木李村如被笼罩在烟雨当中。

众村民或持伞,或戴帽,静静地看着面前堆积成小山的神龛,有一个手中捧着神龛,不忍扔下去的村民,哀求地看向村长。

“它庇护了我们上百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它看着长大、成人、生子的,它怎么会害我们呢?我们、我们……我们遇到了什么事都会求它,它都会帮我们啊!”

村长苍老的面上布满皱纹,沟壑深深,阴雨之下,双眼混浊,如地面被雨水打湿、又被人踩踏的泥水潭。

他沉默地看着村民,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锦衣公子,以及对方身边的侍从、官府小吏、和尚,浩浩荡荡几十人。

今日之事,若一松口,柳仙必然道法有损,更甚至,尸骨无存,消毁于天地之间,可不松口,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能做什么呢?

况且,柳仙是真的做错事了啊!它怎么能让他人顶替木李村后代的身份,还意图谋杀呢?!这是为了什么啊!?

这是为什么啊!

想到谢春酌,村长心如刀绞,他不由张开嘴,弯下腰,枯树般的五指抓紧胸口,企图缓解疼痛,耳鸣之间,他听见村民和他的妻子、子女孙儿惊慌失措的叫声。

他们七手八脚地来搀扶他,想让他回屋里歇息。

可他怎么能走呢!事情还没解决呢!

村长大口大口喘气,待胸口绞痛之意稍缓,便强忍着疼痛,抬起手,拒绝其他人的劝说担忧,杵着拐杖,一步步走向前方的锦衣公子。

对方原本眉头蹙起,一直看向以前谢春酌居住的房屋,现在却因为他的行动而朝他看来。

“你还不相信吗?”锦衣公子问。

村长勉强撑着身体,脊背挺直地站在对方面前,维持着尊严。

“……老朽、草民不是不相信,只是……单单这一事,还不至于让我们弃柳仙于不顾,彻底抛弃他……这件事说到底,也不是它一个人的错……谢……”

说到这里,村长眼中闪过痛楚,但仍强作镇定:“谢春酌明知错柳仙之错,却选择隐瞒,助纣为虐……害了季哥儿……柳仙罪不至此……”

“如果是柳夔胁迫谢春酌的呢?”魏琮打断村长的话。

村长一怔。

魏琮微微一笑,对着身旁人伸手,对方便递给他一封信,信封表面涂抹了特殊的香料,又有风雨侵染,显然是用特殊方法,百里加急送到他手上的。

他把这封信递给了村长。

村长颤颤巍巍地接过,打开信封……他是识字的,混浊的眼球颤动,将信上的一字一句,仔仔细细、不差分毫地看个清楚。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哽咽,最后趋于平静。

魏琮看着他收敛好情绪,又见他眼底犹豫仍未散去,心下讥讽:不知这条蛇居然还如此得人心。

是也是也,千百年间的庇护,如何能不得人心呢?不得人心,又如何能渡劫成仙呢?

在对方把信递回的刹那,魏琮弯腰,凑到村长耳边,低声道:“你可知,他胁迫谢春酌做了什么?”

“当真仅仅只是,觉得好玩吗?”

“你再猜猜,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又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将他挫骨扬灰呢?”

魏琮盯着这位八旬老人,见他瞳孔紧缩,屏住呼吸,登时轻笑一声。

“……那是一条淫蛇啊。”

“不要说了!”村长倏忽间大吼出声,猛然大力将近在咫尺的魏琮推开。

情绪激动之下,这位老人爆发力极强,居然直接把魏琮推了个踉跄。

侍卫及时接住往后倒退两步的魏琮,对村长怒视而瞪,恼道:“你这老头儿疯了!?竟敢推世子!要是世子受了什么伤,你担待得起吗?!你们整个村赔命都不够!”

话罢,还想要上前去教训村长,但他刚一动,就被魏琮抬手阻拦了。

“我没事。”魏琮道,“退下。”

侍卫见状,应声,恢复肃容,垂着头退后,回到自己的位置。

魏琮再度看向村长,对方浑身颤抖,面容因为痛苦变得扭曲而狰狞。

这位老人捂着脸,发出悲鸣。

所有人或不安或疑惑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次抬起头。

村长脸上已经不复之前的纠结,彻底归为平静,唯有声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这是谢哥儿跟你说的吗?”

魏琮面不改色:“是。”

村长是见过他与谢春酌一同出行,也一同赴京的,闻言,心下已定。

悔恨、迷茫……最后留在这位老人心中的只有坚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保住这个村子!

他转身,重新走向自己惶惶不安的村民。

之前提问犹豫的村民手中还抱着神龛,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

他们何尝不是柳仙的孩子!

村长的步伐骤然变快,他几乎是冲向了村民,拐杖扔在了地上,头上的草帽也被风雨吹掉,倒在地上,发出窸窣声。

在村民惊恐疑惑的目光下,村长夺过他手中的神龛,狠狠砸在了地上。

神龛摔落,发出“轰”声。屋檐状的雕木边沿开裂,里面供奉的蛇身隐约可见。

它们沾染了污泥,雨水,颜色晦暗。

就像是木李村对它的信奉。

“妖……它是妖!”村长咬紧牙关,面部肌肉绷紧,狰狞可怖。

他死死瞪着村民,一字一句道:“它不是我们的柳仙……它……它是恶妖!它设计杀害季哥儿,威胁谢哥儿……害、害他们……”

村长痛苦又决绝,嘶吼道:“它不是我们的保家仙了!它不是——!”

轰隆——!

惊天巨响,雷光轰动,一道雷直劈而下,树木瞬间化为焦土,眨眼间,十几米长的巨大白蟒于屋中破出,白瞳如冥灯,鳞如潺潺流水,波光粼粼。

众人仰头,看不真切,只觉此蛇似与天齐高,头顶雷云,气势恢宏。

村长怔愣地看着白蛇,直到它似有所感,垂下头颅朝他看来。

村长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贪玩,打翻了奶奶准备好的,中午要去送给田里干活的爹娘的饭菜。

不仅如此,在收捡破了的碗时,还被割伤了手。

他既没法重新做一顿饭,又不敢面对家中长辈的责骂,因此只能哭哭啼啼地抱着东西躲在杂物房里。

结果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间,他好似看见了房梁上游出了一条通体银白的蛇,玉一样漂亮,但吐出的话却非常嫌弃不耐。

“笨死了。”

他不知道蛇为什么骂他,但他醒来后,热乎乎的饭菜就窝在他怀里,就连碗也是完完整整,没有一丝裂痕。

奶奶急匆匆地找到他,提着他耳朵就让他去田里送饭了。

是柳仙帮了他。当时年幼的孩童是如此欣喜而惊讶地想。

而现在,八十岁的村长,终于再次听见了与年幼时一模一样的、嫌弃的话语。

“笨死了。”

白蛇口吐人言,嫌弃地看着他,说:“死小孩,笨死了,总是做错事,总是被人骗。”

村长捂住脸,痛哭出声。

第157章

白蛇没有理会村长的痛哭, 他只是扫了一眼底下浩浩荡荡的数百村民,最后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侧。

“魏琮,我没想到你为了对付我,能做到这一步。”

白蛇冷漠道:“早知今日, 我当初就不该顾忌你的血脉, 应该把你杀了。”

守在魏琮身边的侍卫以及和尚皆神情警惕、不安地看着白蛇, 其中一名还持剑仰头, 冲蛇怒吼:“妖蛇!你休想对世子不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否则叫你灰飞烟灭, 永世不得超生!”

白蛇呵地笑了声, 蛇尾摆动, 众人只觉地面震声,脚步摇晃。

而那名对白蛇口出狂言的侍卫则是觉出了威胁不屑的意思, 一时间面白如纸, 两腿战战,竟是在白蛇再度看过来时, 身子一软,惊恐地摔住地上。

“废物。”

魏琮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其他人把他拖走, 随后仰头看向白蛇,唇角微勾, 笑道:“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呢?柳仙啊柳仙,时至今日,你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吧?”

他慢条斯理道:“当初你打断我腿的时候,是否想过,会有今日呢?”

白蛇冷冷道:“蝇营狗苟之辈。”

“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魏琮脸上笑意不变, 反而跟着白蛇的视线,看向京城的方向。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轻而悠长:“现在他应当在参加殿试呢,今日一过,他就要成为状元了。”

“没有你,他依旧能够成为状元。”

白蛇骤然转头看向你,巨大的蛇目呈现出异样的阴郁狠色。

魏琮其中蕴含的深意,只有它与他知道。

没有柳夔的帮助,仍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来到谢春酌面前,想要为他效力,想要得到他的青睐。

“……用尽一切去赌他的爱,值得吗?”魏琮自言自语,“值得,即使满盘皆输。”

面前的白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魏琮居然觉出了几分兔死狗烹之感。

“没有什么是值得的。”白蛇说。

话音一落,天地之间徒然变色,狂风怒号,席卷风云,细雨被这阵风吹得几近消失,地面站立的人不得不往前倾倒身体,互相牵制彼此的手,才能不被风吹走。

浓厚的乌云内含雷光,沉甸甸地往下坠,暴雨将至,一声巨响,蓝紫雷柱电自云层中轰然闪过,如雷蛇般蜿蜒。

雷劫来了。

白蛇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它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要是放在昨日,它必然不会有这种想法,而今日,他被那串佛珠设下的阵法而消耗了法力,木李村的供奉断了、反噬,加之又因渡劫而赶回木李村……它没有办法再去完完全全承担下劫雷。

大概率会死,小概率会化为原形,逃窜至山林之中,再修炼百年、千年……可灵力凋零,它又要怎样再幻化成人呢?

要它作为最普通不过的一条白蛇,无知无觉地活下去,直至死亡吗?

以前或许可以……反正它只想着睡觉,偶尔醒来,也是为了被木李村的村民不断的念叨、求助吵醒。

现在呢?

他还想着木李村的村民吗?

不……其实他的心已经不在木李村了。

所以他也不怪他们不再供奉它。

“柳仙!柳仙啊——!”村长被搀扶拉扯着往外走,自己却仍然想要靠近白蛇,口中哭叫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要帮你,我信奉你……”

可断了的供奉怎么能在短时间再度回来呢?

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轰隆——!

隆隆鼓声自云层中震动,闪电划破昏暗的雨天,将天地照亮,狂风与雷电交织,散发着强大的威压,蓝紫雷光滚动,在众人的惊诧震惊下,迅猛地朝着处在屋中的白蛇劈去。

雷电落在白蛇身上,瞬时间刺破鳞片,银白的皮肉焦黑一片,白蛇发出哀嚎,尾巴摆动,又不得不昂起头,直面天雷。

接连不断的雷劫尽数劈下,凌冽尖锐,撕裂空气,白蛇不断释放自身法力,又以身相搏,雷声、嘶吼声、风雨呼啸声齐齐在着村庄山野中响起。

村民早已惊恐逃离,回到家中瑟瑟发抖,魏琮也被侍卫拥簇着进入最近的一家院落躲避。

他们戳破木窗上的纸,往外看,只能看见轰然砸下的雷电,乌云密布,天空中草叶飞舞。

“……真吓人啊。”有一侍卫不由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恐惧,话到此处,与同伴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对天地、妖、仙鬼的震撼与服从。

人怎么能和它们争高下呢?凡人碌碌一生,于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雷声逐渐消失,众人面面相觑,魏琮率先踹开门,持剑走出。

众人陆陆续续推开门。

他们不约而同回到了起初所在的院落前,破屋而出的巨蛇已然消失,徒留屋顶破碎、焦黑。

魏琮迈步进入院落,在院中,两米长,一人粗的白蛇颓然倒地,伤口焦黑,血肉模糊,唯有一双眼如明月银瞳。

它看着他,他也看着它。

最后,白蛇微微侧头,将脖颈露出,视线与方向,却移向了皇城的方向。

魏琮上前,一剑将其头颅斩下。

在血飞溅至脸颊时,他听见了濒死的白蛇,口中哀切又轻柔的呢喃。

“……春酌。”

骤然间,暴雨侵袭-

在殿试内的钟声响起后,考生陆续交卷时,瓢泼大雨骤然降临。

狂风大作,乌云沉甸甸地往下坠,雷光涌动,似要将天地劈成两半。

小太监将所有卷子收上来,交给官员,重新回到候立位置,其中一人走到殿尾,不经意抬头,脸被风雨扑了一脸,神情惊骇,一时竟忘却所有,惊声叫喊:“白龙?!天上有龙?!……不、是蛇——白蛇——”

尖利的声音在风雨中不显,但殿内实在安静,因此小太监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

站在帝王身旁的太监窥见皇帝讶异又蹙起的眼眉,当即怒声呵斥:“喊什么呢?!得了失心疯了是吗?惊扰圣驾!该当何罪!还不快把他拿下,拖出去!”

殿前侍卫快步朝着小太监而去,结果却在捉拿对方的途中,仰头看天,居然也愣住了。

“……真的是白蛇”

接着,就像是传染,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走到殿门前,仰头看天。

谢春酌早在小太监喊“白龙”时,动作停滞,直到此刻,像是为了合群,才慢慢起身,顺着人群朝外而去。

他来到了殿门,身旁拥挤着人,有一道熟悉的气味裹挟了他,不需看,就知道对方是谁。

“看啊,它死了。”季听松轻声说。

谢春酌不受控制般仰起头,隔着身前众多人,他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殿内昏暗的阴影烛光当中。

殿外,灰暗的天色被雷光电云所劈开,乍然银亮,雨如冰雹,砸在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乌云之上,灰与白的交织,一条身形朦胧,如魂似魄的白蛇幻影腾空在云间,银白鳞片时隐时现,身体线条流畅,头颅低下,白瞳静静地看着皇城之下的众人。

一种神性从它身上浮现。

谢春酌感觉到它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平波无澜。

是柳夔吗?它……死了,这是它的魂魄吗?

谢春酌绷着脸,与它对视。

不知多久,那白蛇似是一笑,长尾一甩,雷光颤动之间,消弥于云层之中,再也看不见半分身影。

哗啦啦——

乌云散去,如瀑暴雨逐渐变小,细雨如针,清晰可见,云层之后被遮挡的日光终于突破而出,照亮天地。

“大吉——大吉之兆啊!”有官员突然大喊一声,朝着殿门口观看白蛇游云的帝王伏地跪拜,“陛下千秋万载,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呼唤,惊醒众人,一时之间,殿内昏暗,烛火摇曳,齐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大殿时,屹立在众人之中的帝王笑着挥手。

“平身。”

他没有计较众人不久前的失礼,因确实有天兆。

“去请国师。”皇帝对身边的总管太监说。

太监应是,转身离去。

皇帝转身回到上位,众进士也陆陆续续起身。

殿内考试用的桌椅撤下,他们站立在殿前,弯腰,低头,等待皇帝审阅答卷后的传唤。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众人额头溢出汗水,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皇帝终于从官员手中拿过前三甲的试卷,一一看完,开口:“谢春酌、季听松、吴阅,上前,让朕好好看看你们的风姿。”

话音落下,进士之中,三者离队,走至前方,恭敬地行礼。

除却谢春酌和季听松二人,吴阅是个年近四十,留着美须的中年男子。

他们一行三人低着头,皇帝看不真切,又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三人闻声抬头,皇帝微哂:“都生得一副好样貌,年轻啊。”

尤其是左一,貌若好女,才华又出众……皇帝想到自己艰难的子嗣,心下叹息,而后手指上下点了点,表情纠结。

谢春酌的心因此高高提起。

谁会是状元呢?

他已经为此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他不可以不是状元!

殿内熏香不知何时蔓延开,一层不可见的烟雾从皇帝进殿暗口传入,浅淡的异香飘飘然,传入每个人的口鼻之中,众人神情恍惚,似陷入梦境。

皇帝的手在指向季听松时,停滞在半空。

他侧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太监,待看见站了个小太监,才想起来自己把人派去请国师了。

但也能问。

他问:“它怎么来了?”

小太监回:“奴才不知,它像是突然起了兴致,就过来了。”

对话莫名其妙,但因为问话人是帝王,所以没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唯有谢春酌的心,越发抬高,高到,好像要悬挂在这殿堂之上,只等帝王话语声一落,将他砸死。

皇帝微微颔首,将此事抛之脑后,又重新看向面前等待他的三人。

他的手指仍然指向季听松:“你……”

噗——

一切发生在顷刻间。

季听松身体骤然前倾,喷出一口浓血。

血液喷射往前,染红了殿堂,来到了帝王脚前。

众人瞳孔紧缩,下意识朝对方看去,只见季听松不知为何,单手用力抓紧胸口,面色茫然,徒然跪倒在地。

他口中不断溢出血液,脸颊、眼皮染了血珠,坠在上面,一张俊秀温和的脸上此时显现出将死之人的灰白。

“怎么回事?!”

“有刺客?!”

官员尖叫慌乱,大殿登时乱成一锅粥。

谢春酌看见皇帝皱眉,没有丝毫惊慌,反而看向小太监,小太监微微点头,像是应和了对方的猜测。

什么猜测?

谢春酌似乎也明白了。

“嗬……”

压抑的咳嗽从身旁传来,谢春酌扭头朝着对方看去。

季听松、季听松……

谢春酌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心中念着对方的名字。

季听松大抵也是明白了,所以他也对着谢春酌笑了下。灰白的、失去颜色的面容悲伤而哀切,可他眼神却又是柔软怜惜的。

“……不欠了。”他张张嘴,最后也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了属于自己的血泊之中。

殿内鸦雀无声。

与此同时,皇帝沉着脸,道:“换第四名上来。”

官员着急忙慌喊:“赵当喜,上前——”

一名三十几的贡士脚步踉跄地走到了吴阅身旁,神情不安。

皇帝显然失去了耐心,他收回了手,直接开口:“谢春酌,定为状元,吴阅,探花,赵当喜,榜眼。”

话罢,一甩手,转身离开。

负责此事的官员颇觉头疼,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季听松,又觉荒谬,如在梦中。

但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要处理此事,规矩不能乱。

官员沉下心,对着谢春酌等人道:“你们先出殿,会有人带你们去换衣服,时辰到了,就要去游街了。”

众人齐齐应声,陆续往外走,谁也不敢去看地上那个,唯一不能走的人。

谢春酌作为第一名,却成了众贡士之中,往外走的最后一人。

吴阅站在他身侧,本想说话,可盯着他,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谢春酌抬手摸去,摸到了一滴血,染红了他的指腹。

这血是属于季听松的。

这红艳得厉害,衬得谢春酌皎白的脸呈现出异样的凄冷丽色。

吴阅竟不敢多看。

“谢谢。”

谢春酌对他微微一笑,而后随着人群走出殿外。

踏出高高的门槛,外面天光明亮,一片灿烂。

谢春酌甩袖,将一切抛之脑后,大步向前。

第158章

雨过天晴, 整座京城被笼罩在雨后淡淡的雾气之中,空气湿润而柔软,散发着草木雨水的气息。

从破晓起便安安静静的街市,在天亮后繁华吵闹, 又在雨时看见天上飞舞的白蛇后更加提高了心中激荡, 以至于当宫门口太监高声演唱前三甲,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名字后, 喧哗、笑闹、惊叹时, 这种激荡达到了顶峰。

红衣状元, 面如冠玉, 身骑白马, 气宇轩昂,跨马游街, 走在队伍最前沿, 没有人会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街市两边沿街的酒馆客栈门窗大开,许多少爷小姐探出头来, 视线在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身上看了一圈,最后毫不犹豫地往状元身上砸香囊和手帕。

又因着怕香囊砸伤,亦或者剐蹭到状元那张俊脸,香囊也只砸了白马, 香帕倒是如天女散花,纷纷扰扰, 铺天盖地地落下,总有一半能落到状元的身上。

有一丁香紫的丝帕恰好飘飘然地落在了状元头上,因展开而下,帕长,如盖头般盖住了对方的头脸。

骑马的动作因此而停下, 扔丝帕的小娘子心下忐忑又兴奋,既怕对方不喜,又高兴于自己的特殊。

护着这一行人游街的官员小吏见状,正要开口呼唤,却见状元唇角微勾。

小吏一怔。

下一秒,在众目睽睽之下,骑在白马上,姿容秀美的状元郎,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往上一抚,轻纱垂在他指尖,随着动作而挑起,露出翦水秋瞳,乌黑长睫一颤,叫众人看着他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

轻纱下,状元郎的容颜如画,唇红齿白。

他朝着扔丝帕的小娘子弯唇一笑,挑起轻纱的手略用巧劲,就将丁香紫丝帕从纱帽上挑下,抬高,风一吹,恰好将其吹落,飘至身后。

四街皆静。

状元郎却朗然一笑,意气风发,骑马往前去了。

众人回神,街市便如热油里扔下一滴水,沸腾炸锅。

站在街道两旁的人齐齐去抢被风吹落的丁香紫丝帕,而更多的则是继续往状元郎身上扔,这下发了狂,连身上的荷包银子都扔过去,直砸得榜眼探花也得了无妄之灾,疼得大叫:“砸错人了!”。

那位站在楼上的小娘子愣了好半晌,看着那道身骑白马的身影消失,才骤然红了脸,攥紧手中的帕子,喃喃道:“……我一定要嫁给他。”说完,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跑去,生怕被人捷足先登,连身后的侍女都扔下了。

这一举动,又是惹得酒楼里众人一阵笑闹。

“这状元郎出息可大了,也不知道能被谁家榜下捉婿。”

“说不定早就被人捷足先登,成了某位大人家里的乘龙快婿了!”

“这话可说不得,反正据我所知,这位谢公子身上是没有婚约的,素日里与那些个举子出门交谈学习,也从不狎妓,就连听曲儿也少呢。”

酒楼里头的人举杯相饮,不由得谈论起今日的焦点来。

说到某处,更是拍桌互相叫喊起来,仿佛谁的声音大,谁说得就更正确,以至于声音一路传递,楼上包厢也能将他们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不愧是静谭大师。”闻羽饮茶,想到今日所见,脸上笑意浮现,颇觉快活。

他忍俊不禁,叹道:“果然如您所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仅柳夔无法渡劫成仙而死,死后被魏琮砍下头颅,季听松也在殿试前吐血身亡。

一下死了两个情敌,闻羽只觉快活无比,况且……柳夔于谢春酌,无论如何,在都会占据一些重量。

即使没有,就凭着今日白蛇魂魄游天飞至皇城之上,只为看心上人一眼的情形,也该在谢春酌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思及此事,闻羽心下又生出几分不悦和嫉妒。

都说活人不能和死人比。

就像是死人比活人沉,魂魄逝去了,满腔的情感,爱恨情仇痴嗔怒怨,却都留在了身体里。

一条命的重量,生前死后的爱恨,与活着的人缄难于口的爱恨,后者怎么能和前者比呢?活人怎么比得过死人呢?

不过闻羽自信,只要时间够久,谢春酌的心迟早会被他拿下,囊入怀中。

而魏琮……恐怕与他也比不了半分。

魏琮逞一时之勇,亲手策划斩杀柳夔,其中虽然有谢春酌的参与,但事后谢春酌会不会恨魏琮……就说不定了。

这就是静谭所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大师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吗?果真是神鬼莫测。”

闻羽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正微微垂眸,端起茶盏饮茶的青年。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的人是带发修行的和尚,闻羽怕是会将对方认成是某个世家贵族养在家中的公子。

年龄不过立冠,却有如此才能本事,真是叫人恐惧不安啊。

闻羽微笑着看着对方,直到对方抿了一口热茶,染红薄唇,缓缓开口:“世事无常,却自有天定。轮回运转,一切都在人心。”

白雾缭绕,遮挡着清俊出尘的面容,为其增添几分神秘。

静谭放下茶盏,杯底磕碰桌面,发出清脆短促的响声。

“对于这一切,殿下满意吗?”

闻羽笑:“我当然满意。”

顿了顿,似又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前者我达不到,若是后者能实现就好了。”

静谭看向他。

闻羽倾身向前,靠在案几上,轻声道:“但我还想要更满意。大师会帮我吗?”

他微笑:“会的吧?毕竟国师大人想要长长久久坐稳位置,千秋万载之下,还需要我帮忙呢。”

谁叫皇帝只有他一个流落在外的、能确定身份的子嗣呢?

国师虽有本事,却也不能彻底果决帝王对于子嗣的渴求和极端。

除非长生……可柳夔这只半仙都能死,一皆凡人,又如何能突破□□达到长生呢?只有皇帝还在不死心,妄想两手抓。

就是因为如此,才使得闻羽和静谭搭上线,达成合作。

“殿下不可过于自信。”静谭突然开口道,“陛下虽只有您一位子嗣,可宗室子却不止一位。”

闻羽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不在乎,“以前便罢了,现在他们也还敢妄想吗?”

“殿下的身份还未公布。”静谭这时不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年轻法师,反而像是一名谋士。

他倾斜茶盏,将里面的热水倒出些许,桌面瞬间堆砌起指腹大小的水珠,手指沾取,轻轻滑动。

“况且,有人绸缪已久,即使殿下的身份公布身后无助力,谁又会支持谁呢?”

那可是皇权啊!是能够坐拥天下的位置,是天下之主,是妖邪都不敢侵犯半分,恐惧万分的人!

这样的权利与地位,一个年轻力壮的帝王或许可以严厉阻隔所有人的觊觎,但是一个年迈苍老、昏庸的帝王不可以,一个没有根基、出身乡野,做过土匪的继承者也不可以。

但年轻的继承人睥睨天下,丝毫不觉恐惧,反而问他:“谁敢?”

沾染茶水的指腹已然写下了一个字。

静谭收手,端坐于案几前,闻羽垂眸望去,只见一个字——荣-

荣国侯府。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静静散落在天地间,相比于西街市的吵闹与兴奋,东街像是被隔绝在了皇城喧闹之外,静谧安稳。

东街上下住着皇亲国戚,重臣宗室,殿试揭榜,状元游街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隔几年就有的一场表演。

百姓、寒门穷极一生才能获得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一生下来就唾手可得。

位于东街内的荣国侯府中,上下皆安静,侍女仆从深深低着头,恨不得连走路都将鞋袜脱下,力求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以免惹怒了府中主人。

但即便如此,对方还是没能避免大发雷霆。

有名的瓷窑烧炼而出的青花瓷盏色泽莹润,花纹秀致,本该是放在柜中细细珍藏的物件,此时却被狠狠砸落在地上,跟着茶水一起飞溅,四分五裂。

弹射而起的碎片划破了跪在地上的阿金的脸颊,但他却不敢呼痛,也不敢求饶,而是垂着头,等待面前人质问和发泄。

果不其然,下一秒,肩膀传来一阵踢力,直把他踢得往后仰倒而去。

当手掌压到碎裂的瓷片,划出伤痕,血液流淌而出时,阿金的口中终于还是忍不住泄出半分痛意。

“世子出门,你居然瞒着我!”荣国侯双目圆睁、充血,咬牙切齿地冲着阿金大骂。

他情绪激动,胸口起伏时带着喘息,犹如野兽在蓄力发出攻击时,短暂的停顿。

阿金抖着身子,俯身跪拜,额头磕在地面:“……世子出门得急切,又有您派来的高僧侍从陪在身边,奴不便问,问了世子恼怒,叫奴去问夫人……夫人那时又病了。”

荣国侯闻言一怔,本想骂他为什么不来找他,可略一思索,他当时在皇宫里面,阿金怎么能找得到他呢?

只是即便如此,魏琮也不该离开京城,又跑回那乡野之中去!

“真是糊涂了!”荣国侯怒骂,“我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的以后!他却连好好待在府里都做不到!真是个孽障!”

骂归骂,荣国侯却也知道魏琮做此事的缘由。

自己生的儿子,去了一趟外头,回来魂就丢了,他可不信里头没点别的说法,所以一早就叫人去查了事情首尾。

原本他没把这件事在心上,现在看来,还是需要好好处理一番,以免到时惹祸。

荣国侯思绪转了一圈,冷静下来。

他漠然地看着抖如糠筛的阿金,冷声吩咐:“你把世子、二公子,以及那位谢状元的关系,一一给我道个清楚!”-

“谢兄!恭喜你啊,成为状元了!”

游街结束,官员与百姓皆散去后,四周街坊邻居以及谢春酌以往交好的友人、富商家的小厮接连围上来。

其中一举子兴奋地冲到了谢春酌面前,手舞足蹈:“你当时游街可把大家迷得够呛,就那伸手撩丝帕的动作,你可知,现在满京城丁香紫的丝帕都卖断货了!”

这举子没能成功通过会试,人却也开朗,并不因此郁郁寡欢,因家中商铺开满各地,人又大方,与谢春酌关系还算不错。

他冲谢春酌挤眉弄眼:“到时发达了,可别忘了小的我。娶了谁家贵女,也要与我说一声,说不定我们能做连襟呢?”

谢春酌失笑:“别贫嘴。”

话罢,见举子盯着他发呆,略一挑眉,轻笑道:“怎么,你现在就发起梦来了?”

举子回神,耳根微红,嘀咕:“……你这姿容,怕是驸马也当得,我还是罢了罢了。”

状元之姿,果然了得。

第159章

殿试结束, 在等待皇帝赐官的时间里,谢春酌如众星捧月,被人拥趸着来往各处宴会以及邀约。

之前与他交好,暗中赠予钱财的商户更是喜不自胜, 恨不得把家中儿女挑挑拣拣, 送他几个, 以好维持彼此之间的交易。

只是无论如何想, 这事也是私下交谈试探, 一旦得了拒绝, 就无声无息地撇开话题, 继续说笑了。

谢春酌挑拣了几个宴会, 参加后便借口不胜酒力,怕因为玩乐丧失心志, 面圣失态, 谢绝了接下来的宴席邀请。

被他拒绝的人不由懊恼自己下手太慢,送礼太轻, 不多时,谢春酌院中又流水般堆满了礼品,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

也有人见这院落太小, 要送谢春酌一座更大的宅邸,可仍旧被拒绝了。

众人心下疑惑, 却也只当谢春酌要作出清廉、不忘初心的样子给各官员以及皇帝看,不便明面收取,因此私下送礼时顺带着,把宅邸契书连同银票放在一起。

夜间,谢春酌拆开各府送来的信件, 有官员的,也有富商的,明里暗里的邀约与交好,价值桌面上的珍宝书籍,令谢春酌笑着摇头,感慨道:“只是一个状元。”

一个状元,已经值得他付出了许多代价,一个状元,也值得他们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

如果更进一步呢?

他想要更进一步!

谢春酌双目亮如火炬,心中激荡。

满室光辉,有多少出自于他桌面上的礼品呢?什么时候,他的屋内能够尽数皆是绫罗绸缎,珍宝稀物?

世人都言人生四喜,大喜为金榜题名,后喜为洞房花烛夜,他如今该做的,也该是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现在他最大的两个威胁,柳夔、季听松已死,他没有了禁锢,唯独只剩下魏琮还活着,知道他的过去和一切,但魏琮现下不在京城,赶赴而来,快马加鞭也需要一个多月,只要他找个权位高重的岳家,魏琮就不敢轻举妄动。

而谁才能既压制住魏琮,又能不让魏琮狗急跳墙,和他同归于尽呢?

谢春酌沉下心,一一拆开信件,视线在落到某一处落尾处时,眼中闪过讶异。

姜钰……姜姑娘……

来帖署名却又是丞相府。

姜姑娘……是丞相女儿?

谢春酌压下惊诧,仔仔细细将一封信看完,陷入沉思。

姜姑娘约他明日于大华寺一叙。

大华寺……是之前他春闱前去过的地方,也是在大华寺,他意外遇见了静谭。

想到静谭,谢春酌的手不禁攥紧了纸张,窸窣的脆响从他与信纸相触的地方传出。

他松开手,信纸已经被揉皱了部分,字迹变得模糊歪曲。

是了,他还忘了静谭。

这人也不得不防。

现下也没听说静谭回宫,而大华寺香火鼎盛,恐怕这人还待在大华寺没离开。

看来明天无论如何,他都得去大华寺一趟,既是赴约,与姜姑娘一叙,也是伺机再见静谭一面,摸清楚对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后者比前者更重要,但前者也不可忽略……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将白日里的得意与浮躁尽数从心中驱赶出去,稳下心。

他必须要小心谨慎,才能稳妥地获得一切-

大华寺。

殿试揭榜,状元游街后,中榜举子陆陆续续返回寺庙还愿,无论家产是否丰厚,大多都捐赠了些许银两增添香火。

当然,还愿虽虔诚,但心下多有其他盘算也是真的。

有言道成家立业,多数人却都是先立业后成家。立业后自身有了功名官职,身份地位水涨船高,能挑选的岳家也不可同日而语,地位价值跟着水涨船高,两者才好门当户对,共同进退。

因此,往来大华寺的公子女眷,皆衣着讲究,风度翩翩,一时间香火气息与各种熏香之气交杂,春风一吹,暖意升腾,整座大华寺像是一座正源源不断燃烧的香炉。

谢春酌从外踏入寺中,按照书信里面所述,走至西北侧的院落之外,飞檐红墙,一派肃穆,院中古树屹立在其中,枝叶茂盛,而就在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对方将一头乌发用簪子简易簪起,配有珍珠流苏,随着风动,珍珠相碰发出细微的响声,暮山紫披风罩盖住身形,却也依旧能看出其身姿挺拔,不似寻常女子纤弱。

谢春酌没有靠近,而是唤声:“姜姑娘,一别数月,近来可好?”

那人闻声转身,露出谢春酌所熟悉的俊丽面容,话语哀怨:“谢状元还敢问呢,这许久,也不见你来找过我,我一直在家里等你上门……如果不是你这次高中状元,恐怕我还出不了门,不得与你相见。”

果不其然,这女子一开口就是莫名其妙的哀怨亲昵。

谢春酌心中微哂,面上不显,愧疚道:“抱歉。”

可他没想到,不道歉还好,一道歉,对方就开始蹬鼻子上脸,快步走上前,眨眼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抓起他的手,凄凄惨惨地卖可怜。

“你可知这段时间以来,我是怎么过来的?家中要给我挑选郎君成婚,让好几家前后来相看,我都不满意拒绝了……我心中有你,又怎么会答应他们呢?

日子久了,我爹娘觉得奇怪,逼问于我,我不得已跟他们说了,我们之间……已有肌肤之亲。”

这话一出,把谢春酌骇得瞪大眼睛,愣了好半晌都没回神。

他一张俏脸吓得雪白,神情发懵,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还未入朝堂,就先一步引了丞相的仇恨。

闻羽见状,心中发笑,又爱又怜,表情还是一副急迫哀切的模样。

他紧跟着继续说:“那日我们……”他欲言又止,等到谢春酌回神要反驳,张口道,“即使没到最后一步,你也不可否认,我们确实有了关系。”

“……”谢春酌只恨喝酒误事,这姜姑娘不像女子!

怎么会有人拿着这件事来做把柄的?还是丞相府的小姐。

她的身份,嫁入皇家都绰绰有余,为何就要来逼他呢?

脑子进水了?

谢春酌不好把这话说出口,额头青筋跳了跳,勉强压下心绪,耐心询问:“所以你现在想怎么样?”

“我要你娶我。”姜姑娘的话语、语调掷地有声,干脆利落,显然是在心中思虑已久。

不出谢春酌所料。

“我们之间家世悬殊,我即使高中状元,往后官职也需熬,不知前程如何,怎么能娶你呢?”

谢春酌面色沉稳,好心宽抚,“那日之事……我们终究没做到最后一步,此事不要声张,我不会说出去,你还是能嫁入高门,成就富贵一生。”

说句实话,谢春酌是不想娶姜姑娘的,他依旧觉得此女古怪,加之身形过于高大……

他不是厌恶鄙夷,只因过往与各个男子相处,他们都比自己高,压迫感十足,在面对姜姑娘时,虽然对方时有压制,但谢春酌还是能感觉到对方那双看似柔弱的眼眸里蕴含着的危险之色。

但姜姑娘不知,而是说:“你与我成婚,我爹娘便是你爹娘,他们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做个小官呢?”

“……你必会进翰林院,熬上两年,再入各部,最后进入内阁,继承我爹的位置……”姜姑娘看着谢春酌神情微动,不再挣脱他的手,声音愈发压低,飘渺勾人。

“或者不必熬资历,你只需要一个机会,就能够官至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要你和我成婚。”

多么诱人的条件,代价不过是娶自己不喜爱的女子而已,况且这女子又不是貌丑无盐,还对他情根深重。

谢春酌眼中闪过犹豫,最后在姜姑娘极具压迫力的眼神下,轻声开口:“丞相真的会同意吗?我家产颇薄,又无父母在世……但我是万万不肯入赘的。”

听起来像是又吃又拿,旁人若是听见,估摸着是要鄙夷一番的,可因着谢春酌的脸,这鄙夷又得降之又降,成了苦衷。

谢春酌今日穿得简单,浅淡的鹅黄色衣袍,外披米白罩衣,料子细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衣衫显气色,衬得他一张皎白秀美的脸如珍珠般,散发着盈盈的光泽,双眸含水,长睫微颤,迟疑询问,又找补后句的倔强模样,着实叫人恨不得将他揉进怀里连喊几句心肝。

至少姜姑娘暗自恼恨,早知换身衣衫,用皇子身份来寻谢春酌,保准对方屈服,还管什么愿不愿意呢?

不过这样又少了乐趣……他还想要谢春酌的真心。

强压下心中的痒意,姜姑娘抓住他的手,握进掌心,微微一笑,笃定道:“他们会同意的,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他们不得不同意的办法。”

“什么办法?”谢春酌问。

“让国师寻陛下赐婚你我。”

国师……静谭……

谢春酌心神一动,反握住姜姑娘的手,“……你与静谭法师相熟?”

姜姑娘讶异于他的主动,闻言笑道:“是呀。我母亲因常年卧病在床,信佛法,陛下怜惜我母亲一片向佛之心,于是叫静谭法师时不时去我家中为我母亲祈福……因此,我与法师也有交谈,关系尚可。”

“如此,他便愿意为你我二人,向陛下求旨意?”谢春酌的怀疑没有减轻。

姜姑娘也不需要减轻他的怀疑。谢春酌越怀疑,就说明他越心动。

“是呀。”姜姑娘娇俏地冲他眨眼,“他可是个好人。”

而后又冲他撒娇:“这样总可以了吧?你答应娶我了吗?”

一个女子做到这地步,可谓是豁出去了,没有男子会不为此感动,但谢春酌只觉毛骨悚然。

不过说到底,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他颔首应承:“一切如你所言。”

姜姑娘喜不自胜,张开手臂,居然朝着他直接抱过来。

谢春酌躲避不及,被他抱进怀里,感受到对方胸口的柔软,表情、身体骤然一僵。

姜姑娘忍俊不禁,故意在他耳边道:

“你可记得一定要来提亲啊。”

“……好。”

第160章

二人就这样在院中抱了一会儿, 谢春酌最后以“与礼不合”挣脱了对方的怀抱。

谢春酌怕他再对自己动手动脚,借口在外被人看见二人私相授受,名声传进丞相耳中不好听,又要和他分开。

“我一个女子都不怕, 你一个男子倒是怕得恨不得躲我三丈远。”姜姑娘哀怨道。

说着, 手里丁香紫的帕子往谢春酌脸上一甩, 看着对方蹙眉躲避的模样, 脸上笑意加深, 拉长语调, 轻声说:“……我等着你我成婚那一天。”

那一天, 他必定要让谢春酌穿着婚服, 头盖红盖头,主动走到他面前, 求他疼爱。

他会亲手揭开谢春酌头上的红纱, 犹如那天对方高中状元,跨马游街时一般。

谢春酌被他嗔怪引诱地看着, 心里却生不出半分绮念。

他怕这位丞相之女再纠缠不休,思索着要如何找借口离开,却不想对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眼中闪过不耐。

“我要先行离开了。”姜姑娘依依不舍地对他说, “……家里人找我了,我不得不走, 你要是想我,就派人到丞相府给我送信,只要跟侍从报你的名字就好了。”

谢春酌应好,“你快些回去吧。”

姜姑娘哀哀切切地看他:“我走了。”

谢春酌点头:“一路小心。”

姜姑娘眨眨眼,暗示:“……我真的走了, 你不对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

谢春酌装傻:“有事我会去丞相府寻你的,若是丞相答应了你我之事,我再请喜婆上门过礼。你就安心回家等消息吧。”

“……”

闻羽算是看出来了,事到如今,谢春酌对他这女装打扮仍然是不感兴趣,若不是丞相府能给对方带来助力,谢春酌恐怕理都不会理他。

不过这样倒是平添了几分乐趣,他最爱瞧见对方那抗拒又不得不服从的模样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闻羽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你也得叫我安心才对。”

声音一落,谢春酌顿感不妙,正要后退闪避,手腕就被迅速攥住,阻止他逃离。

也不知一个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和身形,略一用力,就轻轻松松地把他拉扯进怀里,裹挟住。

谢春酌惊慌抬头,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看见这人低着头闭眼朝他撞来,谢春酌被他吓了一跳,生怕对方把他头磕破,下意识仰头,结果却又被对方得逞。

在瞥见对方翘起的嘴角和狡黠的笑时,谢春酌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唇被咬了个正着,谢春酌没咬紧牙关,闻羽的舌尖就顺着唇缝直入,进入了温热柔软的口腔。

鹬蚌相争,鹬想要吃的也就是这一口软肉。果真是香甜,叫人欲罢不能。

闻羽本就比谢春酌高上大半个头,着女装,又不会缩骨,头发刻意没梳高,但也还是瞧着人十分挺拔。离远了,这种压迫感少些,现在二人近得密不可分,谢春酌几乎窒息。

若不是时间确实紧迫,闻羽不得不在一声声暗号中回神,松开口,谢春酌就要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我等你。”闻羽双眸晶亮,如火般注视着谢春酌,想要将其燃烧,裹进心口。

谢春酌脸颊潮红,眼眶、眼尾微红,乌黑长睫上还挂着些许晶莹的泪珠,秀眉蹙起,闻言不禁瞪视对方。

可瞧见对方花了的唇妆,以及过分高大的躯体,谢春酌咬咬牙,还是忍了下来。

“……你先放开我。”

闻羽挑眉,倒也知道自己得意忘形,做过火,未免太多暴露破绽,他任由谢春酌在自己怀里挣扎离开。

怀中空空,闻羽心下不免生出怅然遗憾,更多的则是渴望,要是能一直抱着谢春酌不松开就好了。

也快了,这样的日子就快来了。

一声高过一声的脆响哨音,响至谢春酌缓过神,都不由自主朝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闻羽面色微沉,顾不得与谢春酌再厮磨片刻,擦了擦唇角花了的胭脂,笑着说了句:“我先走了。”待得对方忍着羞恼之意点头,才提着裙摆,翩翩离开。

这人离开了,谢春酌还靠在院内的古树上喘息。

他垂首,鬓边青丝落在脸颊边,他用手撩至耳边,又觉唇上火辣发麻,抬手擦去,指腹染上了些许红艳艳的胭脂,像血一样。

谢春酌皱眉,闭目,回忆自己从踏入这座寺庙,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太像一个针对他的陷阱了。

姜姑娘居然那么恰好就是丞相府的小姐,那么恰好他们曾经相识,又那么恰好,丞相的官职能与魏琮所在的荣国侯府相制衡,不至于让魏琮无法无天,将他带走。

但无论是不是陷阱,他现在都必须踏进里面去。

只是……谁说他只能做被动的猎物呢?

谢春酌看着指腹上的胭脂,骤然一笑。

他从古树树干上直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将手上与唇上的胭脂擦干净,整理好微乱的衣衫,起身离开。

而在他往外走了几步之后,袖口之中的丝帕却因没放好的缘故,随着风一吹,落出去,又飘飘然地回归了院落之中。

呼呼——

春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窣窣”的响声,丝帕在半空中随着落叶一齐飞舞,最后在风停时悠然落下。

一只腕戴佛珠的手抬高,如抓握花朵一样把它从空中扯下。

涂抹的胭脂在雪白的丝帕上也像是一朵朵正在盛开的艳红春花。

静谭垂眸,静静看着这方丝帕。

风声阵阵喧嚣,似在诉说情意。片刻后,他最终还是将它收入怀中-

闻羽的动作很快,谢春酌刚收到旨意进入翰林院,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值班的第二日傍晚,他回到家中,便看见丞相府的马车正候立在他家院门口。

小厮看见他回来,立即走到马车旁轻声唤:“二夫人,谢大人回来了。”

马车帘子掀开,里头走出个模样矜贵,眉目英气的妇人。此女,应当就是丞相府的二房夫人。

姜丞相官至高位,作为大哥,自然是没有分房,带着两个弟弟一齐住在府中,二弟姜柴在兵部做侍郎,三弟姜西岸则是外放做官,只剩下妻子与儿女一齐待在京城伺候母亲。

谢春酌认得这位二房夫人,因为丞相夫人卧病在床,不能处理家务杂事,放权给了这位二夫人。

这位二夫人常年出入京城各地的商铺,脾气泼辣,将丞相府上下管控严格,又知进退,在京城上下夫人口中,可谓是夸赞不断,名声赫赫。

此时对方看见谢春酌,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骤然一变,脸上闪过惊艳,而后笑容高高挂起,显出几分热切与真意来。

“真是久闻不如一见!未曾想,谢大人比起他人口中还要风姿卓越。”

二夫人被侍女扶下车,笑意盈盈上前,行礼后,道:“只是要便宜我家孩子了,若是旁人听见了,恐怕也要说上我一通,把我说成恶霸,直抢了鼎鼎有名的秀姿美容状元郎呢!”

二夫人笑语连连,舌灿莲花,说得人心情愉悦。

谢春酌连忙行礼道:“夫人谬赞了,满京城谁人不知您的为人善举,就冲着您去年冬日主动施粥给城内外的乞丐难民,又主动捐赠五百两给予他们搭建破损房屋,如今也不知死去多少可怜百姓。”

二夫人闻言,笑容愈发灿烂。

两人都是嘴巧的人,说不出半分不中听的话,只是简单你来我往两句,彼此脸上都带了真切愉悦的笑,随后便自然而然地进院继续相聊。

进院后,又是一阵寒暄,因为谢春酌无在世高堂,二夫人简单问候,便怜惜道:“你如今出息了,他们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的。”

“只求问心无愧,将一身血肉报效王朝。”谢春酌双眸清亮,坚定道,“天下为家,陛下便是吾父。”

二夫人看着谢春酌,眼中闪过赞叹和可惜。

这一抹飞速掠过的情绪被谢春酌所捕捉到,他心神微动,正待要伺机试探,却没想到对方先一步开口。

“依谢大人的聪慧,想必也知道,今日我来是为了你与我家孩子的婚约。”

二夫人肃着道:“我兄长拗不过家里那个孩子的恳求,最后还是服软了,派我来瞧瞧你,我现在看你是万分满意,只问你,你愿意与我家结亲吗?”

话到此处,事到如今,谢春酌再没退路。

他点头:“我愿意。我定会好好照顾姜小姐。”

二夫人故意绷紧的脸松下,看向谢春酌的眼中愈发怜惜欣赏,还有几分得意与谨慎。

“好,既然如此,之后的事你一概不用负责,喜婆,过礼,我们都会派人来协助你,你只需要出面就好了。”

二夫人笑着道:“你就好好等着当新郎官就好了,荣华富贵,青云之路,都等着你呢。”

话罢,二夫人侧头看了眼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他……我兄长还等着我复命呢。”

谢春酌不好留她,起身相送:“来日再去府上拜访,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二夫人笑得意味深长:“怎么会呢,你是有大造化的。”

看着对方转身离开,踏上马车,谢春酌突然开口,叫住了对方:“二夫人。”

二夫人疑惑回头,便听见他问:“姜姑娘在府中排名第几呢?”

二夫人怔愣,眼中闪过慌乱,但很快她镇定下来,答道:“……第一。她是我兄长的嫡女。”

谢春酌颔首:“我明白了。”

二夫人不敢问他明白了什么,讪笑着,忙不迭进了马车内。

不多时,车夫驾着马车,他们就离开了这座对他们而言,过分窄小的院落。

夕阳斜落,浓郁的橙红色光辉落下,马车嗒嗒离去,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谢春酌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歪斜,静静立着,突然感受到一股未知的阴谋朝着他袭来-

谢春酌与丞相府嫡出小姐定亲的消息,在不久后席卷了京城,成为众人口中的饭后闲谈。

有戏谑丞相榜下捉婿的,也有讥讽谢春酌攀附权贵,不过归根究底,还是羡慕具多。

魏琮自外回来,来到侯府门口,耳边不知听了多少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阿金侯立在一旁,小心翼翼觎看他的表情,忐忑不安。

“世子……”阿金欲言又止。

魏琮手提锦布制成的包袱,里面裹着不知何物,闻言睨了阿金一眼,直接扔过去。

阿金下意识接住,又惊惧于里面的东西,几乎把它如贡品般高高举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魏琮冷冷一笑,“什么丞相府嫡女……算什么东西……”

他看向阿金,漠然道:“去告诉谢春酌,他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想要,就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