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你说什么?!”阿金失声, 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人,“……谢大人,那可是……”
“不去。”
谢春酌打断他的话,再次重复:“我不去。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长睫垂下, 阿金看着那张如花瓣般柔软的唇吐出冷酷的话语。
“我不在乎。”
阿金怔愣。
“送客。”谢春酌不再看他, 而是直接一声令下。
垂首候立着的侍从当即上前, 伸手拦住想要上前再说话的阿金, 赶客, “大人要休息了, 请你离开。”
阿金无可奈何, 只得离去。
院落大门自身后关闭, 阿金听着响声不由得缩肩,吓得一激灵。
他回头, 看见紧闭的大门, 这座院子是一进院,不大, 布置却雅致,从外看,院内攀延的墙花繁华似火,内里物件也是顶顶好的。
这不是谢春酌与丞相府结亲后带来的, 而是对方住进这院子就有的,而这些是谁布置的呢?无非是那条死去的蛇仙。
阿金虽对妖邪鬼仙抗拒恐惧, 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可怜至极。
殿试当日,杀了柳夔的或许不是劫雷,也不是他家主子,而是谢春酌啊!
情之一字,伤人至深, 神鬼妖邪,无一能渡。
更何况……
“……当真如此无情吗?”阿金盯着大门,失神喃喃。
柳夔尚且落得如此下场,那他们家主子呢?既已斩杀蛇妖,又有侯爷禁锢,满府上下几百条人命皆倚靠在他身上。
当今陛下无子,宗室上下蠢蠢欲动,想着将适龄子嗣过继于皇室,他们家主子更是在首列!加上魏异之死……
阿金不敢多想,猛然回神,双手搂紧胳膊,突然感觉到春日寒凉,冻得人心肺皆冷。
他快步往外走去,离开了这条巷口-
“主子?”侍从的轻声呼唤将谢春酌飘荡的思绪拉回。
他回神,“怎么了?”
侍从道:“晚膳已备好,需要奴才叫厨娘为您端上来吗?”
对方小心翼翼窥探他的面容与情绪,等待他的答复。
谢春酌颔首:“布膳吧。”
侍从松口气,离去。
谢春酌看着他离开,堂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此时天色已暗,斜阳尽消,只剩下一点幽蓝色的光辉还余留在天空上。
四周光线昏昏,并未点燃烛火。
谢春酌突然感受到难以自抑的痛意,但这痛只是在心口一略而过,蜻蜓点水,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多思多痛,无思则无忧。
柳夔的死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但归根究底,都是柳夔自找的。
如果柳夔不曾爱他,不曾在当年与他交易,或许如今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当然,魏琮,他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将一切思绪摒除,他朗声喊:“来人,点灯。”
沉默候立在屋外的侍从婢女自黑暗中齐齐隐动,如一个个影子悄无声息出现,眨眼间,烛火自院落各处燃起。
谢春酌看着他们完成吩咐后,一个个乖顺而恭敬地重新退回原位,成为木雕,等待下一个吩咐。
——这些奴仆都是丞相府送来的。
当初在船上时所想的一切终究成真。
只是这真里面……有多少是真的衷心于他呢?
威胁还是太多了。
谢春酌微微扯动唇角,面上带了几分柔和的笑,随后起身,往外走去。
一天结束,明日他还得上朝、再回到翰林院值班-
天光乍亮。
绵绵雨水随风而落,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吹进伞下,如鬼针草般沾在人的衣衫上,不知不觉润湿布料,待得人步入屋檐之下,想抖抖雨水,就只觉袖口衣摆沉重寒冷,无论怎样也没法驱寒了。
因为天气的缘故,加之时辰尚早,大殿内点起烛火,来往官员聚集在一起,低声说话,或闲聊或谈论近日朝堂琐事。
大事是不会说的,若是被政敌听见,抓到把柄就不好了。
谢春酌待在翰林院这边,几人不是年轻的士子,便是脾气温和的中年人,上官做到顶,已进内阁,没有人不长眼敢惹他们。
更何况谢春酌还和姜丞相结亲,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飞冲天,好话还说不及呢。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去吃席,沾沾喜气。”与谢春酌同进翰林的吴阅一边轻轻跺脚,一边打趣。
殿内太冷了,阴寒逼人,他们的官服里面又不能穿太厚,以免臃肿难看,只好硬撑。
年纪大一些的老官员脸色都冻青了。
谢春酌也不多承让,他身体本就不太好,此时面色微微发青,唇色浅淡,站在不甚明亮的红柱旁,面白如纸,眉目偏又精致,乍一看像个死去已久的艳鬼,叫人不敢多看。
他对着吴阅笑了笑,说话间吐出一口热气,白雾似地飘散。
“定在七月,初夏。”
这个时间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只是时间太紧迫,嫁娶仓促。
“那么快。”几位听到这话的官员不免疑惑。
谢春酌面不改色:“丞相大人他们定下的婚期,说是良辰吉日,最好不过的好时辰。”
此话一出,官员们就不便多问了,问问谢春酌还行,谁有胆子去问丞相,你为什么要那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
“看来是我们谢大人风姿过于出众,丞相生怕有人截胡,想着早早定下来。”
有一官员戏谑,挤眉弄眼地讲八卦,“我家隔壁……林侍郎家的女儿,谢大人可还记得?就是你那日高中状元朝你扔帕子,帕子还扔到你头上的那姑娘。”
官员不等众人追问,自己便迫不及待地说:“她当时一回去就闹着要让林侍郎去谢大人家提亲,结果没想到林侍郎一时矜持,没下手,想着派人先去谢大人老家打听一番。
结果没发现谢大人有什么不好的地儿,回来打算找喜婆私底下找谢大人时,才发现,嘿!谢大人已经和丞相府定亲了。”
官员说得眉飞色舞,“现在林小姐在家里闹呢,说林侍郎坏了她的姻缘,如果不嫁谢大人,她这辈子都不出嫁了,昨日半夜还闹上吊,我家上下都被这动静给被吵起来了。”
众人哗然,又不免窃笑,因着林侍郎是户部侍郎,明明掌管钱财,又自诩出身世家贵族,清高得很,平日里阴阳各官员铜臭味十足,庸俗。
朝中官员众多,但十之八九还是小门小户爬上来的,就靠着这点俸禄过日子,听到这话谁能不恼火?
林侍郎因着此事,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了。
有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不,家里出了点儿事,现在里里外外谁都在笑。
谢春酌倒是及时阻止道:“女儿家私事,还是少讲为妙。”
林侍郎惹人嫌,林小姐无辜,少女心事不该被耻笑。
那官员被打断,心下不喜,正准备阴阳对方一句,但话未开口,敲钟声骤然响起,上朝时辰到了。
众人收敛神情衣摆,肃容回到自己的位置规矩站好,开始等待。
当太监尖细的喊声拉长,响彻大殿时,众官员齐齐下跪,俯身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苍老疲惫的声音悠悠响起。
官员陆陆续续起身,随后便开启了这一天的朝事启奏。
谢春酌身为六品小官,位置靠后,几乎要到大殿门边,他身侧是红柱,遮挡些许身形,也遮住了寒风冷意。
他微微垂眸,听着官员们一一上奏,部分被驳回,部分交予丞相、内阁审批,还有一部分刚说出来便被不同流派的官员斥责反驳,最后二者、两个流派互相攻击争吵,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大殿瞬间成了街市,口水横飞。
不多时,皇帝一声不耐的“好了!”,阻止了众官的吵闹。
争吵的官员当即下跪,“求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瞥向了身旁的贴身太监钱公公。
钱公公识趣,喊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众官员不敢再吭声。
谢春酌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敢再上奏,让皇帝评理,因为皇帝是真的会杀人,而且是兵不血刃地杀人。
犹记上月尾,有一官员怒斥皇帝身边的钱公公奸佞,又骂某个二品官员私下进奉给皇帝珍奇异宝,甚至骂了静谭身为国师不劝导皇帝勤政,导致皇帝对上朝不上心,放权给内阁,怕以后国生祸端。
皇帝当场暴怒,要将其拖下去斩首,但最后不知为何,看着官员古怪地笑了,不仅阻止了禁卫军把官员拖走,还赏赐了官员一样物品。
谢春酌本以为这是私下敲打,结果翌日,那官员没来上朝。
他心中疑惑,问询官员,却没人敢对他言语,最后还是吴阅在下朝后跟他说,那官员在头天晚上就死了。
死在自家院落中,四肢、头颅被割下扔至一旁,躯体掉落至井中,而动手杀人者竟然是与官员恩爱非凡的妻子。
其妻子自言昨日梦魇遇鬼,为了保护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奋力与鬼争斗,结果天亮,日光浮现,满院血泊之中,居然是她丈夫的尸首。
更古怪的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其官员府中上下竟无人知晓半点动静。
最后官员之妻自刎而亡,举家搬迁,带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回了老家。
更恐怖的是,在吴阅说完之后,一位翰林学士经过他们,低声说了一句:“这不是个例。”
谢春酌细细查了,发现早就在几年前,皇帝便已经学会了用这种手段“惩罚”不听话的官员。
现在朝堂上的官员多是近几年选拔上来的进士,亦或者是外地任官提拔回京的……在六年前,因为死亡官员人数太多,以至于连开两场恩科。
谢春酌立刻就想到了柳夔曾经说过的器人,皇帝昏庸喜珍宝,地方官员进贡器人……而魏异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未有消息,是否也是被侯府进贡给皇帝了呢?
否则那名官员又是怎么死的?
“退朝——”在钱公公的叫喊之下,谢春酌跟着众官员下跪行礼。
身子弯下,膝盖还未落地,一声沉稳的男声突然响起。
“且慢。”
众人诧异,还以为有哪个不长眼的官员居然还敢触皇帝霉头,结果侧目看去,竟然是身穿官服的荣国侯。
谢春酌心中登时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荣国侯出列,弯腰对皇帝作辑行礼,笑意盈盈道:“臣有一物,因是祥瑞,所以想献予陛下。”
“哦?什么祥瑞?”皇帝饶有兴趣,阻止了钱公公喊退朝的举动。
荣国侯恭敬道:“前两月春闱时,天降暴雨,白蛇游天,此兆其实是白蛇渡劫成仙,因对人世间有所留恋,所以才飞至皇城上空。”
“臣之子魏琮顾念陛下真龙天子,白蛇渡劫飞升又是难得一见的奇观,因此外出,寻找白蛇留在人间的尸首,想要献给陛下,……臣也没想到,居然真的让他找到了。”
荣国侯叹息:“只是蛇身巨大,他无法带回,最后只将其头颅斩下,想要献给陛下。”
话罢,荣国侯跪下,叩礼:“殿试春闱,白蛇渡劫,乃是国运昌盛之象!故而想要将此蛇头颅献予陛下,望陛下千秋万载,福运安康!”
在朝为官,没有人是傻子,在荣国侯话音停顿时,脑子灵光的官员已经跟着跪下来,高喊:“陛下圣明——”
呼啦啦的奉承引得皇帝哈哈大笑:“好!好!好!”
“你的孩子,都是好孩子。”皇帝看着荣国侯意味深长道。
随后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呈上来吧,让满朝文武百官,都看看这渡劫成仙的蛇仙!”
谢春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看见了柳夔。
二人举着巨大的托盘进入大殿,红绸布盖在上方,凸现出下面的形状。
当他们托举着它来到皇帝面前跪下,掀开红绸布时,就像在进奉一样珍奇异宝。
剑口锋利,未有血渍,银白鳞片覆盖蛇的头颅,面部皮薄而浅,双目未闭,眼瞳白而泛着浅粉,正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众人不由惊异,这蛇死去几月,头颅未腐,色泽居然还依旧鲜艳。
“果真是祥瑞!”百官惊叹。
“真是奇异。”吴阅踮起脚尖往前看,感叹之余,见身旁人无甚动静,疑惑,“谢大人,你的脸怎么那么白?是身体不舒服吗?”
谢春酌微微阖目,什么也没说,而是直起身,扭头看向了身后斜侧方。
一个身着锦衣,容貌俊美的青年正倚靠在殿门外,目光清冷地看着他。
见他看来,便挑眉,肆意张扬地朝他一笑,薄唇微张,一字一句无声道:我来找你了。
你不来找我,我来找你。
第162章
有那么一瞬间, 谢春酌以为自己看见了柳夔。但是当他晃神再看,站在殿外的人明明是魏琮。
他怎么会把他们认错呢?
谢春酌毛骨悚然。
魏琮站在殿外门口,冲着他笑了笑,随后便在荣国侯的召唤下, 进了大殿之中。
之后的事如以往每一次朝臣献礼一样, 恭贺皇帝得宝、赞扬皇帝圣明、祝愿天下昌盛, 皇帝大喜, 当场对献宝大臣进行赏赐, 最后众臣跪拜, 退朝。
“谢大人。”谢春酌在顺着人流往外走时, 身后突然传来魏琮的喊声。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回头望去。
魏琮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他的面前, 姿态竟有几分温润风度, 笑意盈盈对他道:“谢大人春闱时我在外地,来不及恭贺, 现下又太迟了,只得送上一份贺礼,谢大人莫要怪罪。”
旁人见状,不由讶异, “谢大人,你与荣侯世子相识吗?”
荣国侯世子魏琮的名声可不好听, 但再不好听,也是世子,也是皇嗣候选人,以后的前程退一万步,也比他们这些兢兢业业做事的小官员好, 谢春酌能和丞相府结亲就罢了,居然还和荣国侯世子有关系?
众人看着谢春酌的表情变了又变,心中揣测,怀疑谢春酌的真实身份或许不仅仅只是偏远地方的一个小村落农户出身。
谢春酌不语,魏琮却自顾自地靠近他,揽住他的肩膀,与旁人说笑:“我与谢大人早在他未入京时便相识了,就是那次我出京后……”
众人恍然,原来是去年魏琮惹事被驱逐出京的事儿啊,看来还真是巧合。
“本来我与谢大人也是一同入京的,只是中途遇见了山匪,意外失散了。”魏琮装模作样地叹气,“当初失散后,我遍寻谢大人,不见踪影,可是日日噩梦,生怕谢大人又遇险境……”
魏琮目光幽深,盯着谢春酌皎白的侧脸,轻声道:“好在谢大人福大命大,平安无恙,不然我不知道多愧疚。”
谢春酌冷眼看他演戏,却不能打开他的手,而是垂着眼眸道:“世子不必愧疚,世事难料,你也不想如此。”
“谢大人和世子的关系真不错啊。”附近几个官员瞧见二人亲密的姿态,不由感慨。
“是啊,谢大人下朝后是要去翰林院值班吗?我恰好也需要去那边找些东西,不如谢大人与我一同去吧。”魏琮说话间,目光却看向了谢春酌的上司。
魏琮风头正劲,他怎么可能拒绝对方的要求呢?
他连连点头,“谢大人正是负责整理修撰书籍,世子寻书,问谢大人最好不过。”
魏琮笑着看向谢春酌,拦着他肩膀的手收紧,呼吸轻柔落在对方的脸颊。
“谢大人方便吗?”
谢春酌颔首:“世子吩咐,无有不从。”
话罢,便顺着魏琮手上的力气,跟着对方离开了大殿。
前方循着人群往外走,已至殿外的丞相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二人离去的背影,蹙起眉头。
“怎么回事?”
知晓此事缘由的官员连忙解释,还笑言:“谢大人才高貌美,朝中上下无人不喜爱他呢,丞相大人可是寻了个好佳婿。”
官员还以为丞相听了会笑着点头,却不想,对方竟突然变了脸色,甩袖冷声道:“不过是同行几日罢了,竟似成了挚友,荣国侯世子做事真是一贯荒谬!”
官员怔愣,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迷惑不解。
皇帝无子,荣国侯又善于奉承,适龄宗室子中,若论过继子嗣,魏琮胜算最高,若是成了,可就是一飞冲天,万人朝拜。
怎么看,谢春酌与魏琮交好都是百里而无一害,怎么丞相还生气了呢?-
谢春酌对丞相莫名其妙的怒火一无所知,他被魏琮半推着进了翰林院的一间用来休息的厢房。
甫一进门,他就甩开了魏琮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魏琮不怒反笑:“生气了?”
谢春酌皱眉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这里是翰林院,是陛下治下,不是你的府邸,我也不是任你宰割的玩物。”
“我没有把你当做玩物。”魏琮慢吞吞道,“我只是在等着你找我,你没来找我,我就只能自己来找你了。”
他挑眉看谢春酌,“我还以为你会顾念着与那条蛇的半丝情谊,来找我要回头颅。”
又是柳夔,为什么他们都认为他对柳夔有情呢?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想着若是他对柳夔有情,对他们也会有情,若是他对柳夔这个相处陪伴数年的蛇都没半分感情,恐怕对他们,只有更无情。
谢春酌道:“我与谁都有情谊,难道每个人被你杀了,我都要去求你吗?”
他语气冰冷,不近人情:“那恐怕荣国侯世子要成为杀神,将这个天下的人屠戮殆尽。”
魏琮笑容微滞:“不愧是你,谢春酌。”
遮挡的窗纸被毫不留情地撕破,魏琮也不再拿所谓的情谊来刺激谢春酌,他逼近对方,微微皱起眉,面上显现出疑惑不解。
“为什么柳夔可以,魏异可以,季听松可以,甚至……那个土匪也行,我却不可以?”
谢春酌一步步被他逼至屋内,腰背贴在柱上无法再退一步。
他抬起头,魏琮已然与他近在咫尺,几乎能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魏琮的双手挡在他的脸颊两侧,将他完全笼罩在怀中。
这位众人眼中板上钉钉的皇嗣,在翰林院的一间内房里强迫当朝春闱状元,一个六品小官,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比起他们,我差在哪里?”魏琮低头,呼吸吐落在谢春酌的耳畔。
谢春酌不躲不避,只道:“世子自重。”
魏琮讥笑:“若我不自重呢?”他眯起眼睛,捏起谢春酌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
唇与唇之间只差一毫米,若有似无地触碰,促使谢春酌抿紧唇,不敢张口。
“你今日不低头,来日,总要向我祈怜……”
魏琮揉开他的唇,颜色浅淡的唇便如被摧残的花朵儿,汁液溢出,色泽由浅变深。
谢春酌终于忍不住拍开他的手,道:“一切未定,你当真如此自信吗?”
“除非皇帝现在能生出一个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子,否则又有谁能和我比呢?”魏琮反问,语气狂妄。
谢春酌却也明白,这人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但他还是呛声。
“万一呢?”谢春酌盯着他,慢慢道,“比如侯爷突然跟你说,他曾与一异域女子有一段情,生下一子,要你去把他带回来……”
谢春酌看着魏琮面无表情,眼眸情绪开始变化,就知道自己戳中了对方的心。
倒也没多少快意,因为这是建立在一件惨痛的事实之上的事。
魏琮去年被驱逐出京,看似是因为犯错惹怒了荣国侯,实则是接了任务,要将流落在外的魏异带回来。
魏异到底是不是荣国侯的子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够为荣国侯,为魏琮作出贡献,作出……如今日的白蛇头颅一般,取悦皇帝的用处。
“……果真是杀人不眨眼啊。”谢春酌的手搭在魏琮的肩膀,稍稍用力,就将他推开了。
“器人一事,你应当知情吧?”谢春酌身量不及魏琮高大,此时却居高临下地对对方进行审判,“所以魏异说他本就要死,说侯爷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他扯扯唇角,道:“因为这一切,都是靠他的命换来的啊。”
“人想要什么,不都是得付出代价吗?”魏琮看着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所以我也会在将来付出代价。”
“将来?”
“因为我现在要和你一起。”
魏琮猛地把他拉回来,压在柱子上。
谢春酌因为他的动作,毫无防备,身体下意识往后撞,但意料的疼痛并未袭来,因为魏琮先一步用手垫在了他的后脑勺。
“……一起等待,恶人恶报。”
那只垫在谢春酌后脑勺的手伸至脖颈,掐着他的脖子迫使他抬头,魏琮就在这一瞬间低下头,凶狠地朝着他的唇咬去。
吻轻如蝉翼,撕咬时却使人疼痛难忍,口中皮肉比起任何一处都要薄,破皮后,血腥味在纠缠中显出冰冷的温度。
谢春酌无法挣脱,最后干脆放弃抗拒的举动,垂下眼眸,任由对方掠夺,直至罢休。
魏琮吻去他嘴角溢出来的水渍,温声道:“这怎么能不算是天作之合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春酌猛地抬手,冲他脸上扇去。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响起,破晓而出的日光倾斜,透过薄薄的窗纸往内而来,落在二人身上,影子斜上,部分重叠,晶莹的尘土飞舞,带来不可言说的静谧。
魏琮侧着的头微抬,向站在前方的人看去。他的右边脸颊泛起浅淡的红,倒叫他肆意随性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你想知道,为什么谁都可以,唯独你不可以吗?”谢春酌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开口。
“为什么?”魏琮问。
“因为你把自己放得太高了。”谢春酌上前一步,手抚上他泛红的右侧脸颊,最后往下,轻轻地掐住了他的脖颈。
魏琮没有反抗,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掐着脖颈的手力气变大,窒息感袭来,颈部青筋暴起鼓胀。
他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却一动不动,像是等待审判人的凌迟。
谢春酌终于露出了面对他时,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们会跪下来,会为了我去死。”谢春酌看着他因为窒息而潮红的脸,缓声道,“他们祈求渴望我的爱,而你只会逼着我爱你。”
“就算你当了皇帝又怎么样呢?”
“想要我的爱,你就得先学会,跪下来给我当狗。”
第163章
“原来是……这样。”魏琮断断续续地说着, 突然哈地一声笑,情难自禁,又因为脖颈被掐住,脸色发红发紫, 看着十分狰狞。
或许是真的把谢春酌的话听进去了, 他至今没有挣脱对方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谢春酌不可能在这里杀了他, 见状松开手, 但却没想到, 他手一松, 魏琮反而攥紧了他的手腕, 用眷恋渴望的语气低声道:“掐着我吧, 就像给我一条栓在脖子上的绳子,我愿意当你的狗……”
在谢春酌讶异的目光下, 魏琮抬起头, 深黑的眼眸如漩涡,蕴含着想要将面前人吞噬的欲望。
“只是你也要知道, 狗会咬人,所以……你要时时刻刻关注着我,要给我食物……要教训我……”
魏琮张嘴,轻咬他的食指, 湿润的口腔与舌尖带来的湿漉感,令谢春酌反射性地想要抽回手, 但他忍住了。
“想要我跪下来,就要驯养我。”魏琮双目如灼灼火焰,“……我也会为了你,去做任何事。”
“即使我要你去死吗?”谢春酌食指微勾,触碰到魏琮口中的上颚, 如逗狗一样轻点。
魏琮微笑:“我不做蠢狗,我是恶犬。”
话毕,他牙齿力气稍微变大些,谢春酌的手指就从他口中抽不回去。
谢春酌用空着的那只手又抽了他一巴掌,他才哈哈笑着张嘴。
谢春酌嫌恶地把手指上的口水擦在他身上,魏琮不恼,看着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口道:“我之前一直在想,迟早有一天你会因为利益来攀附我。”
谢春酌抬眸看向他。
魏琮笑道:“原来我是那么嫉妒他们。”
嫉妒他们能够得到你的关注,得到你的虚情假意。
“还好他们都死了。”魏琮目光沉沉,“……希望不会再有人跟我抢你,否则,我一定会和他们……鱼死网破。”-
魏琮离开翰林院,谢春酌洗干净手,整理衣衫回到值班堂室后,敷衍过那些凑过来或打探消息,或有意奉承的官员,坐在案几前,拿起一卷书籍展开。
字如蝌蚪般在眼前游走,看不进去半分,谢春酌持书垂眸,半晌后,面无表情地放下,微微阖目。
心乱了。
谢春酌抬头看向屋外,日光浮动,院外树影摇晃,风吹过时沙沙作响。
这样的日子平淡又充满未知。
不,不是未知。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事情要处理,他不能停滞不前,不能休息。
魏琮、姜姑娘、静谭……这三个人,他必须除掉。
可除了他自己,他还有什么筹码呢?
谢春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或许已经死去,又还活着的“人”。
烦乱的心绪一扫而空,谢春酌骤然一笑,低头将手中攥紧的书籍松开,褶皱慢慢扑平,沉下心继续看。
阳光正好,春日灿烂,气暖风和,隐有鸟叫,再过两月,就要迎来夏日了。
由于翰林院设立在皇宫之中,等闲不能随意进出,以至于院内官员多数午间需要停留在院内继续干活。
临近午膳时分,大部分人都停止了撰写与修复书籍的工作,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捶捶背,四处走动,吹吹暖风,享受半刻悠闲。
也有人讨论起今日的午膳,宫内是会负责他们这些官员的饭食,但需要花钱,给得少的,油水和肉食就少,给得多的,就能开个小灶。
官员来自各地,口味并不相同,因此许多人选择从家中带饭食前来,到饭点就花几个铜板当柴火钱,差遣小厨房的仆役帮他们热好,既省钱又舒心。
不过带饭的人也分好坏,好的自然是家中有钱,或早已成家有妻,母亲关怀的官员,饭食丰盛,坏的自然是没钱没成家,母亲也没心思打理的官员,饭食多数只有干巴巴的腊味和奄了的青菜,更甚者带了两个早市买的饼子充当午膳。
“谢大人今日没带饭食吗?”有人见坐在侧边的谢春酌唤了仆役前来,给了对方一块碎银,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话,好奇发问。
谢春酌与丞相府结亲,本人又善于经营,虽与商户交好,又因着长相与铜臭味不符,笑脸迎人,跟翰林院的多数官员关系不错,一举一动备受关注。
更别提今早还与魏琮相识,可谓是前途无量。
这一官员出声询问,其他人也不由朝着谢春酌看去。
谢春酌朝他们羞赧一笑,道:“今日起得迟了,一时忘带了,又不好再叫人来送,来回跑动得麻烦。”
众人恍然,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官员摸着胡须笑道:“谢大人终归是年轻,还会有睡迟的时候,向我们这把老骨头,睡都睡不着,日日数着时辰,才能浅浅睡上一会儿。”
“春日觉多。”谢春酌道,“这几日不下雨,叫人心情好了不少。”
“这倒也是,天气不错,等到过几日休沐,闲来大家一块儿外出去郊外踏青也是不错的。”
众官员捡着这一话题又继续聊了起来,等到午膳陆续热好,被仆役送回来,便各自收拾了位置上的书籍,将其放在桌面上开始用膳,也有个别讲究的,寻个空置的房屋进去吃,顺带着小憩。
谢春酌打开木盒,看着里面的饭菜,唇角噙着一抹笑。
他收敛笑容,垂眸,慢条斯理地将里面的饭菜拿出,拿起筷子把奄巴的青菜夹进口中。
坐得离他近的官员瞥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小厨房的厨娘仆役手艺欠佳,一眼就叫人没胃口。
一群男人吃饭狼吞虎咽,即使是斯文些的,吃饭也花不了半柱香,不多时,大部分官员都吃完了饭食,把食盒交给了仆役清洗。
谢春酌也不例外。
只是他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苍白,在忍受着某种痛苦,秀气的眉都蹙起来了。
“谢大人,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吴阅瞧见他的模样,不禁问道。
“有些腹痛,可能是方才饮水急了。”谢春酌朝他勉强一笑,“过会儿估计就好了。”
没散去的官员见此情形,多看了他一眼,有人道:“别不是吃坏肚子了,小厨房那手艺……真是不堪入目。”
吴阅也下意识认为是饭菜的问题,劝了谢春酌一句:“要不去找个空房间休息一下?”
谢春酌没拒绝,对着他颔首点头,任由对方陪着去了一空置的房屋。
众人本以为谢春酌休息一下便好了,结果没想到午休后,再见谢春酌,对方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甚至渗出冷汗。
这可不是小事了。
谢春酌的上司当机立断:“叫太医来瞧瞧吧,别真出事了。”
“太医无召不能随意出入各部。”他的副手面色为难,“这个时辰,陛下恐怕还未……起。也不好传话。”
“下官自己去太医院开一贴药吧。”谢春酌见众人为难,主动开口道。
他苍白一笑,安抚道:“许是真吃坏了肚子,我去开帖药便好了,只是要耽误诸位同僚帮我分担些今日的撰写工作。”
这样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上司见状马上同意,只是他看着谢春酌单薄的身躯,迟疑:“……需要派个人陪你一起去吗?你这样恐怕都走不到太医院,况且你知道位置吗?”
谢春酌面不改色,话语虚弱,“魏世子曾带我去过,我约莫知道路。
就不劳烦诸位同僚了,我这一去也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前几日陛下不是还发了旨意,要我们将《万时录》修整完毕吗?现在距离交书的时间还剩下三天,万不可因为我耽误正事。”
不用多想,众人脑海立刻浮现皇帝平静的面容和阴鸷的目光,浑身一激灵,赶忙拿起身边的书,再也不敢多看谢春酌一眼,生怕分心。
皇帝想要的东西没及时给他,那么再给出去的,就是他们的命了。
就连上司也不说叫人陪着谢春酌去太医院了,只摆摆手,叫一仆役扶着他离开。
而等到了外头,仆役又换成了小太监。
宫墙深深,白日里,日光灿烂,这些飞檐与红墙高柱便如蒙了一层灰白的膜,愈走近,暴晒下,木石的气味就愈发浓重。
小太监扶着谢春酌一路到了太医院门口,便又停下了步伐。
“你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事。”谢春酌对他温声道,“我待会儿自行回翰林院就好。”
小太监犹豫了一下,但伺候官员不是他的职责,所以他略一行礼,还是离开了。
谢春酌泛白痛苦的脸慢慢恢复平静,微微俯低的肩膀与腰肢一齐直起。
他站在距离太医院十米远,目光却略过了药童来往的院口,擦过了上面显著的黑色牌匾,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侧。
那是……皇帝的寝宫。
——玄极殿。
当今皇帝爱修仙,信奉道法佛理,不仅广搜法宝珍物,供养道士法师,立静谭为国师,更是把皇宫内大小各处的宫殿全部改名,以期盼自己想要得道长生的心愿能够被上天听见。
谢春酌病这一场,自是为了有理由能够独自出来。
心中百转千回,谢春酌将腰间香囊解开,从内拿出一截烧得只剩下半截指甲盖的白蜡。
要去吗?
要去赌一个可能吗?
当然要去。
他无时无刻都在赌。
但万幸的是……他从来没有输过。
希望这一次也是。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握紧白蜡,转身往左侧长廊下走去-
奢华的宫殿,层层薄纱如波浪般垂落在各处,波光粼粼,浅淡迷人的香气顺着空气温暖地弥漫着每一处。
殿内,几名只着寸缕的貌美宫妃正跪坐在各处,手持玉箫、琴、筝各种乐器,弹奏着靡靡之音,更有男女浑身赤裸,正双目昏昏,面带陶醉地在正中央起舞。
而最上方,着龙袍的皇帝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切,脸颊的沟壑赘肉往下沉,一双眼睛阴森可怖地打量着一切。
铮——
琴弦拨断,发出颤音,宫妃脸色骤然惨白,惶惶地看向上头的皇帝,好似被拨断的是她的头颅。
她正等候发落,心如死灰,却没想到皇帝看都没看她,而是侧头看向了自己身旁。
“怎么香味突然变浓了?心情不好吗?”皇帝的语气堪称温和。
他问话的人却没有答复。
不,那不是人。
宫妃怯怯又惊惧地听着那缓慢挪动的、金属擦动地面的响声,浑身颤抖。
当香味从她身旁略过,暖意熏了满身,宫妃一瞬间也失了心智,忘了害怕,转而痴迷地起身,嗅闻着气味,想要伸手将对方留下。
可她最后什么也没抓住,只在头脑昏昏往下倒塌时,看见了一双平静、无焦距的翠绿眼眸。
第164章
皇宫内到处都有宫女太监, 从前殿进去,侍卫遍布,到了快靠近后宫时,把守变得严格, 但更多看守的人成了太监。
谢春酌借口走错路, 寻了一小太监帮他找了个空房间, 让他暂时进去休息, 小太监则是被他支走去找药了。
这房屋是某处偏殿的空置房屋, 大概是常年没人住, 以至于里面落满了灰尘。
小太监替谢春酌擦了桌椅便急匆匆离开了, 也许是去找管理自己的大太监, 毕竟官员逗留后宫总有不适,更何况是在皇帝脾气阴晴不定的情况下。
屋门关闭, 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 细小的灰尘在跳跃,谢春酌的视线略过各处, 最后落在了柜台边缘放置的一盏烛台。
烛台没有蜡烛,铁质的器具漆黑发亮,沿边隐隐有锈色,如血般溅射沾染。
谢春酌走过去, 没有把烛台拿起来,而是拿出来那截烧过的蜡烛, 点燃其为数不多的烛芯。
微小的火光摇曳,散发出幽幽的香气,与最初点燃时的浓烈异香不同,这一小截白烛的香味浅淡如兰花,若不凑近闻, 只会叫人觉得是衣衫或发间的熏香。
谢春酌一时间怀疑起它到底能不能吸引到他想要见到的人。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烛本就所剩不多,烧得迅速,不过片刻,就剩下了一滴泪珠大小。火焰包裹着烛身,映照在谢春酌的眼底。
随着灼烧,它慢慢灭了。
香味只残留在鼻尖,若远离,味道便随着清风悠悠散去。
谢春酌抚摸那一滴烛泪,尚且余留半分温度。指腹擦过烛台上生锈部分,抬起时,看见一点褐红沾染在上面。
看来是失败了。
谢春酌面无表情地看着烛台,微微阖目,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他背对着门口,正待转身,却突然听见了细微的窸窣声。
这声音缓慢而尖锐,如金属制品擦过地面发出的动静,他下意识觉得不对,将要扭身的动作停顿。
春日午后的阳光灿烂,此处偏殿位置比起主殿光线还要更好些,也因此,日光能穿过纸窗毫无顾忌地落在屋内,祛除阴冷。
但太热了。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浓厚而温暖,灼热的香气骤然涌入这间窄小的房屋。
谢春酌的意识变得迷糊,他握紧手,指甲陷入掌心肉里,却因为力气不足,虚虚地抵着。不得已,他垂着的眼睫颤动,长睫如蝶翼,扇动时露出底下黑曜石般润亮的眼眸。
他松开手,把掌心摊开,慢慢握住了烛台上尖锐的顶端,那是插入蜡烛,将其固定的地方。
疼痛迟钝地重新出现在,从掌心蔓延,令他混沌的脑子恢复半分清醒。
滴答。
修长白皙的手在漆黑的锈铁烛台上,像是崭新的蜡烛,艳红的血液是火焰,正在缓缓燃烧,摇曳着落下眼泪,滴落在烛台边沿。
门外窥探的人像是也像是被这烛火所吸引,愈发靠近。
可它始终没有打开门。
谢春酌听见了脚步声,离得不近,像是惧怕着什么不敢靠近,也不敢喊叫,只停留在廊下,着急又不安地来回走。
有八成的可能是他想见的那个人。
谢春酌在心里想着,头脑越发昏沉,眼皮也似要沉沉坠下。
香味浓郁到灼热的地步,悄无声息地裹挟着他的身体,渗进他的皮肉。
时间不多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谢春酌想着,虚握住烛台尖端的手猛地用力一攥,因为时间流逝而褪去的、变得迟钝的疼痛再度袭来。
“……谁在那里?”他装模作样地问。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轻轻的喘息,皎白的脸颊因为屋内升起的热意与香气,泛起潮红,更覆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没有回答。
意料之中。
谢春酌又疑惑地问了一句,仍然没得到答复,但站在廊下焦急等待的人像是按耐不住,出声喊了句“谢大人”。
是个太监。
这声喊叫来得太恰好了。
谢春酌恰到好处地转身,看向了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约有两米高,从腰腹往下,却又庞大而鼓胀,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又像是怀胎十月的妇人。
真相他早已清楚,可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传说中的器人,究竟是何物呢?
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得咚咚作响,仿佛要穿破薄薄的骨骼血肉,鲜血淋漓地跳出来,替它的主人更好地看清一切。
脚步声、呼吸声、叫喊声……皆化为了门推开时,刹那的响声。
隔绝视线的门窗敞开,门外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春日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温暖、灼热……谢春酌几乎要被晒化。
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呼吸骤停,头脑发昏。
因为……它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它是个器物。
约莫两米高的身躯,卷曲的棕褐色长发披散,深邃的五官,眉骨下是一双浓密纤长的睫毛,遮挡着翠绿似水的眼眸,皮肤冷白如玉石,身上披着一件灿红色的长袍,虚虚地裹着单薄的身体。
仍是少年模样,神情却平静麻木,毫无情绪波动。
更为可怖的是,自它的腰腹往下,是庞大的……铜制熏炉。
鎏金镂空铜炉,约有一米高,半米宽,造就时各处都刻画着细小的花纹,正面为祥云,侧面边缘辅以葡萄花鸟纹,底部是四足弯曲的铜脚,长袍微垂,半遮半掩将其盖住,但仍能窥见其底下用来稳固身躯的“足”。
谢春酌怔怔得看着它,从对视到垂下视线,他能看见面前的“器人”熏炉里面烧起的火光,细微的火苗跳跃着,香味就从中而出,落了满屋。
得偿所愿见到了人,谢春酌却莫名地无言,一时之间,竟无法将自己的诉求说出来。
“……你……”
谢春酌张了张嘴,稳固心神,正欲再度开口,可话音一出,不远处廊下焦急等候的众多小太监突然快步朝着他们奔来。
“……谢大人!”
谢春酌下意识往他们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看清,只隐约瞧见了一抹明亮的黄色,之后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接着眼前一黑,直接朝前倒去,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是半梦半醒间。
谢春酌整个人仿佛蜷缩在某个密闭的空间内,周身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熏得他睁不开眼。
而他也不必睁眼,因为摸索之下,四周都是窄紧的空间,容不下第二个人,而且当他的漂浮昏沉的思绪慢慢回笼时,他察觉到自己应该待在了一个圆形铜铁所铸造的球体中。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昭然若揭,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感到灼烧的痛苦,对□□的感知也变得轻飘飘的,像是一缕魂魄被包裹在香炉当中。
只是为什么魏异要把他裹进身体里呢?
“你刚刚去见了谁?”说话的人声音混浊而沉重,带着兴味。
似乎是听了身旁太监的话,他又笑呵呵道:“哦……谢春酌,那位状元郎?朕现在还记得他呢,真是生了一幅好样貌,比之传言中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丝毫不逊色,朕本来想叫他当探花郎的,只是三元及第,实在是祥瑞之兆。”
“你喜欢他?”皇帝凑近了问。
谢春酌自熏炉镂空处窥见外面明黄色的龙袍,皇帝衣衫穿得随意,腹部鼓起,肩膀与手臂却骨瘦淋漓,干枯的皮肤上布满黑紫、青紫色的细小脉络。
“你要喜欢他,朕叫他进来陪你。”皇帝话语声调变得痴迷而飘然,“……朕也喜欢他,无论是做成器人,还是充当朕的爱妃,都是不错的选择,那张脸和皮囊太好看了……如斯美人,合该待在朕的身边伺候朕。”
谢春酌登时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放松片刻,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
皇帝说完那些话后,顿了顿,像是在倾听着什么,随后叹口气道:“只可惜丞相不像荣国侯识趣,朕要是把人带进来,说不定不过半日,丞相就要协同朕那好儿子一同闯进皇宫,要朕收回旨意,做个明君了。”
儿子?是说魏琮吗?
谢春酌明白这句话所带来的含义,聚精会神,攥紧手继续听。
“哈哈哈……真是没想到,朕居然还有儿子,朕以为这江山,这皇位,真的要让给那些迂腐愚蠢的宗室子了呢!要不是那孩子被找回来,说不定荣国侯世子就是我的新嗣子!”
皇帝哈哈大笑,笑声愈发癫狂,“……我不在乎,不在乎一切!他们想要什么就拿走吧!我要长生!我要修仙,我要与天同寿,不死不灭……”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只有皇帝一人的笑喊回荡,众人屏息低头,不敢言语,而唯一能讨皇帝欢心的“人”,还是半人半器。
谢春酌惊惧,心下又涌出喜悦来,皇帝并不是无子嗣,而是子嗣流落在外,看情况还是丞相将这位皇子带回来,与其关系斐然。
魏琮不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他还有竞争者。
而他即将与丞相府结亲,之后便与下一任储君关系紧密……
“陛下,殿下求见。”
皇帝的笑声骤然停止,他“哦?”了一声,道:“他不是向来不爱进宫吗?怎么突然想起来见朕了,叫他进来吧。”
殿门缓慢打开,光线自外涌进,谢春酌看不清殿内场景,却能在浓郁的香味一瞬被风吹散,日光闪动下,知道那位皇子走进殿内。
殿里一切声音都很轻,地面像是铺了厚重的毯子,人踩在上面无声无息。
“儿臣参见父皇。”
谢春酌愣住。
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他俯低腰身,靠近镂空的熏炉边缘,透过那一点缝隙往外看。
像是为了帮他,他的视线穿过了飘荡的白雾,高高的落在了宫殿上空。
他终于看清了那位皇子的脸,也看清了对方的身形……是何等地熟悉-
“谢大人!谢大人?你醒醒啊谢大人——!”
惊慌担忧的叫声自耳边传来,谢春酌肩膀被狠狠一推,他猛然惊醒,坐直了身。
他瞪圆了眼睛,呼吸急促,扭头便看见之前给他带路的小太监长舒一口气,道:“还好您没事,真是吓奴才一跳,您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奴才还以为您出事了呢。”
“……我睡着了?”谢春酌怔怔地问。
小太监点头:“是呀,您睡着了。”
话罢又看向了他前方摆放的烛台,疑惑道:“您刚刚是点燃烛火了吗?怎么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烛泪?”
谢春酌闻言,朝着他说的方向看去,确实看见了烛台底部残留的一点烛泪,白而透明。
是梦,却也不是梦。
谢春酌的指腹摸过那滴泪,心想:他还是赌对了。
第165章
一觉方醒, 却觉神魂于这宫中飘了一圈回来,身上沾染着淡淡的香气。
小太监在旁紧张地看着谢春酌,生怕他因病而晕倒,自己得了个办事不利的下场。
谢春酌对他笑了笑, 安抚:“我没事, 不必担心。你带我去太医院吧。”
小太监松口气, 忙不迭点头:“好!谢大人请随我来。”
只是走至门口, 几个人影至廊下而来, 其中一个谢春酌还曾经在上朝时的大殿上见过, 那是侯立在皇帝身旁的总管太监——钱公公。
“哎呀谢大人身子可好?”钱公公面容和蔼, 一团和气, 走到谢春酌面前,浮尘搭在臂边, 眉头皱起, 好似十分担忧,“陛下得知您病了, 特地派咱家来这里看看您呢。”
“多谢陛下忧心,也多谢公公跑这一趟,下官现下只是有些腹痛,喝两帖药或许就好了。”谢春酌行礼, 温声道。
但钱公公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来听这些虚言的,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谢春酌, 从对方修长白皙的手指,身上深蓝色的官袍衬托出的雪白皮肤,乌黑的发、纤长的睫毛……真是好一张漂亮脸蛋啊。
好皮囊,难怪无论是人还是鬼还是怪,都爱得很。
“那也得太医看过了才行, 若是谢大人身子出了什么问题,不说陛下担忧,丞相大人也不会放过咱家呀。”
钱公公道明自己的来意,“皇恩浩荡,陛下特准您今夜留宿宫中,休养一番。”
官员留宿宫中的前例少之又少,即使有,也多是重臣,而谢春酌不过一个翰林院里的小小的六品小官,得此恩宠,恐怕不是福是祸。
可谁又能拒绝皇帝呢?是嫌弃命不够长,还是脖子太硬?
就连小太监看向谢春酌的眼神都变得不忍而怜悯。
谢春酌只能作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谢主隆恩,下臣不胜感激。”
钱公公满意点头:“既如此,谢大人就随咱家走吧,待会儿太医自会来替您诊脉。”
话到此处,他还善意安抚了一句:“别怕,陛下可是十分看重您的。”
谢春酌心下一阵恶寒,腹诽着想,如果这看重是想要把他收入后宫,亦或者炼制成器人,还不如不要。
如若换了个胆怯的人,如今或许会不顾一切地离京,但谢春酌为了进入这皇城中央,登入朝廷殿堂,付出的东西太多了。
从寂寂无名的村野小子到人人夸赞,光风霁月的状元郎,这一路的风雨,经历的苦,他怎么能佯装毫不在乎地抛去?
即使是死,他也要死得其所,死得心甘情愿,死在这宫城之中,用自己的血留下深刻的痕迹。
他对着钱公公微笑:“我怎么会怕呢?皇恩浩荡,下官只会为了陛下的仁慈与威严心生敬仰。”
钱公公眼中闪过讶异,笑着点头:“丞相大人与陛下都没看走眼,谢大人是聪明人,定然能比所有人都走得更远,更高。”
既然是聪明人,那么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钱公公携带着谢春酌来到了后宫中的一处偏殿之中,比起不久前小太监带他去的偏殿,可谓是云泥之别。
甫一进门,浅淡的香味飘然而来,入目是珠帘,随风而动,发出叮当的碰撞声,清脆悦耳,仔细一看,皆是大小一致的粉白色珍珠,色泽莹润美丽,在日光下散发出晕染开的浅光。
再定睛一看内里,布置精致昂贵,桌椅床榻皆是上等良木制作而成,柜台桌面、案几摆放的物件无一不是珍稀之物,细细一看,就连屏风后随意挂起的仕女图,都是大家所作。
钱公公笑眯眯道:“谢大人今夜就在这里住下吧,如有什么想要的,差遣那些个奴才们便是。”
“多谢公公。”谢春酌话罢,又迟疑着询问,“这处宫殿是哪位……居所?未免下官唐突惊扰对方,还望公公解答。”
皇帝是有男妃的,谢春酌可不像惹了一身骚。
钱公公见他如此谨慎,笑言:“谢大人且安心住下吧……这宫殿,原本是……荣国侯的一位公子所住,只是不过半月,他便离去了,陛下心爱他,这宫殿自也没撤下,况且这只是偏殿,而不是主殿,没什么关系的。”
谢春酌闻言,心下一动,立刻就明白了钱公公口中的人是谁。
他抬头看向钱公公,却见对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钱公公将要离开时,突然道:“这里离国师的居所也不远,说不定谢大人还能遇见他呢,这可是天大的福分。”
谢春酌惊讶,随后回神,对着钱公公道:“多谢公公提点。”
或许是以为晚间魏琮这个半人半器的东西会来吓人,又或许是怕皇帝一时兴起来磋磨人,总而言之,钱公公对谢春酌卖了个好。
他虽然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自小跟随,但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是人,就怕死。
这个皇朝距离改朝换代不远,到时候他该何去何从呢?
钱公公对谢春酌低头一笑,转身离开。
谢春酌目睹他的身影消失,转而看向了身旁侯立着的其他人。
皇帝将他留在宫中,恰好证明了他的梦是真实的,魏异确实来见过他,皇帝也确实有个流落在外的皇子,而这皇子,还是他的熟人……
想到这里,谢春酌面色不由变得冰冷。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为人所骗,难怪……难怪他总是觉得“姜姑娘”不对劲,对方刻意的靠近与亲密,皆是有所缘由。
恐怕谁也想不到,堂堂皇子,流落在民间时居然做过山匪,劫掠百姓,在被寻回时,又男扮女装,假装丞相府的千金,想要和他定亲。
当初下定之前,丞相府二夫人那句“大造化”,也是由此而来吧。
一旦闻羽登基为帝,他必定成为对方的禁脔。
可魏琮登基,他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呢?
穷途末路,即使将前路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是无计可施。
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绝路吗?
皇城之下,天法连绵,他怎么可能没有一线生机?
谢春酌站在殿中,目光穿过未闭紧的朱红大门,长廊竹帘,风声阵阵,晴朗的天色似也被飘来的云遮挡住,这一切就像是暴雨倾盆前的警告。
在殿内太监宫女疑惑不安的目光下,电光火石间,谢春酌竟莫名想起了钱公公临走前的那句话。
——国师住在附近。
静谭。
谢春酌只见过对方一次,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位国师似乎真的通晓天地之事,他的来路与去路,对方一清二楚。
但他会帮他吗?
当初在大华寺的后院,闻羽与他相见,静谭是否也参与其中呢?
……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让静谭帮他呢?他还有什么筹码?
魏异已然成了器人,陪伴在皇帝的身边,魏异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白烛燃烧殆尽,换来的信息只够他突破迷障,不受人蒙蔽。
魏琮、闻羽虎视眈眈……皇储争位之下,谁又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万千思绪最后归为了一点。
谢春酌心想:无论是死是活,无论是陷阱还嘲弄,他都要去试一下。
既然他们拿出了能引诱他的东西,那么他就敢去拿。
不成功便成仁,生死何惧?无非黄泉路下,再来一遭。
心脑清明,他看向殿内的几名宫女太监,温声道:“我身子不适,想休息一下,你们先出去吧,太医若到了,再喊我。”
“奴才遵命。”
几人游鱼一般退出,殿门关闭,谢春酌步入内间,床榻之上,绫罗绸缎,香气扑鼻,坐下时,被褥柔软,他自躺下,等待夜幕降临。
晚些时候,太医提着药箱步履匆匆来帮他诊脉,摸着胡须道:“大人脉象并无大碍,午间疼痛大抵是吃了与身体相克的食物,所以才会出现腹痛的症状,此事可大可小,大人千万要小心注意,莫要再食。”
“大人可知自己午间吃了什么?”
谢春酌当然知道,是他故意叫仆从做了他不能吃,吃了会身体不适的菜食,否则他怎么能演出如此真切的疼痛模样?
他微微蹙眉,对着太医摇头:“一些寻常饭菜罢了,或许是里面添加了些许佐料,我食海鲜之物会不适。”
“原来如此。”太医恍然大悟,“近日有些商人入京,带了一批海货,有晒干的货品揉碎碾成粉末,放入饭菜增添风味,颇受人喜爱,或许是采买时买了些,厨房做饭又不讲究……”
话到这里,腹痛的原因已然了结,因着谢春酌症状已过,太医便只开了两贴温养身体的药以及安神汤,让太监带去煎好,再给谢春酌饭后送服。
谢春酌送太医离开,夜色深深,宫内点了灯,一眼望去,连绵灯光璀璨夺目,像是点点星光。
不过很快,一滴接着一滴的泪从天上落下,将这些星光打落,吹晃,变得黯淡。
下雨了。
谢春酌眯起眼睛,燥热的风携带着湿冷的雨扑面而来,冲淡了皇宫内萦绕的香气。
他仰起头,看向了不远处,那里站着一个身披袈裟的人。
细密的雨雾如层层叠叠的帷帐垂落,静谭手持佛珠,与他相望。
第166章
静谭来得突然, 又似理所应当。
若他早有算计,现下与谢春酌见面就是最好的时机。
算起来,这仅仅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而已。
隔着雨幕,二人遥遥相望。
侯立的宫女太监瞧见静谭, 压抑着惊呼, 齐齐看向谢春酌, 等待着对方吩咐或行动, 但他们却没想到, 谢春酌站在殿檐之下, 静立片刻, 竟无视了静谭, 转身入殿。
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在谢春酌进殿的下一秒, 静谭居然步过长廊, 主动走到了殿门外,推门而入。
朱红雕花门窗紧闭, 内里灯火摇曳,似在风雨里闪动。
殿外细雨如雾,殿内又何尝没有一场无形的风雨呢?
谢春酌进殿后没有言语,但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们窥他神情, 又见静谭挥手让他们离去,再细细揣摩谢春酌脸色, 见他没有反驳,便低着头退了出去,守着殿门。
“大师怎么突然来见我了?”谢春酌坐在桌前,拿起茶盏,上面的茶水清澈, 泛着淡淡的青绿,是今年刚采的新茶,嫩而清新。
静谭立在原地,看了他片刻,才迈步走向他,在他对面坐下。
谢春酌抬眸,仔细打量面前人的模样。
静谭很年轻,年轻到叫人无法相信他的造就与能力,但也恰恰是因为年轻,坐到如此高位上,竟也不轻浮自得,倒叫人刮目相看。
无论他到底是否有真材实料,光凭借他的品性,就足够让人选择拉拢合作。
“你想要什么?”谢春酌开口问他。
知道他的来路,拿捏他的把柄,静谭却从来没有威胁过他。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此人所图甚大,不屑在此时来抓握他吗?
静谭到底想要什么?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
他等待着静谭的答案,可静谭静默片刻,突然说:“我天生异瞳,生而有异。”
谢春酌看着他的黑白双瞳,确实神异,寻常人生出白瞳大多于视力有碍,但静谭的白瞳不仅清亮有神,甚至隐隐透着一股神性的光华,慈悲平静。
“我不知生母是谁,不知来处,生下来便被放在庙前,由主持收养,自庙中长大,学习佛法,直至下山。”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谢春酌在他停顿时问道。
装可怜?静谭有什么好装可怜的?
“我自晓事起,就知道,我有一劫。”静谭看着他。
谢春酌怔愣,回神,“……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劫数吗?”
“或许。”静谭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谢春酌觉出了几分可笑,又觉出了几分惊悚。
当一个人把你视为他的劫数,他会这么做呢?如果是他,他会先下手为强,将其斩杀,以免后患无穷。
“你想要什么?”谢春酌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他俯身,目光紧紧地看着静谭,企图从对方的神情姿态中窥出端倪破绽,但很遗憾,静谭一动不动,甚至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万般苦难,皆是缘法。现在,只有我能帮你。”
谢春酌不语,垂眸将手中半凉的茶盏端起,抿了一口,清茶入口,香涩混杂的气味顺着喉咙直下。
“你能怎么帮我?”半晌,他作出了选择。
静谭:“陛下对其子,如世间所有父母一般,珍之爱之,殿下流落在外多年,受尽苦楚,幸得上天怜惜,平安长大,终被找回。”
“……你……”谢春酌蹙眉,唇微张,话语吐露不清,迟疑不决地看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与静谭对视,如电流过身,骤然间,他明白了静谭说那一番话的含义。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呼吸喘急,双目闪烁。
殿外雨渐停,他心里的风雨却才刚刚掀起涟漪。
“……你要怎么帮我?”谢春酌哑声道。
“你的一切,要靠你自己绸缪。”静谭的回答出乎谢春酌的意料。
他道:“我会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出现。”-
静谭离开了,就像他来时一般,他去时步履缓慢,却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将停的雨幕当中。
夜色深沉,谢春酌在柔软的、充满香气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大抵是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太多,他迷蒙睡去时,梦见了很多人。
他出现在了木李村,站在村口,来往的村民见到他,兴高采烈地拥着他进了村里头,他们夸他:“文曲星下凡,我们就知道谢哥儿你以后大有出息!这次我们可要好好给你办一场宴。”
“还有你爹娘的坟,我们也给你修好了,现在带上酒肉,去他们坟前拜拜,告诉他们你现在的成就,他们在黄泉之下,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也能更好地庇佑你,让你升官封爵!”
众人欢笑着往他手里塞了木篮,往他怀里塞了酒坛,拥趸着他往东边去。
谢春酌抱着一堆东西,听着他们的话语颇觉好笑,他们口中的爹娘实则与他没有半分关系,而是季听松的爹娘。
他间接性地杀了季听松,现下去拜坟,恐怕他们恨不得化为恶鬼,自阴曹地府飞出来向他索命。
“对了!还有柳仙,我们多得他庇护,谢哥儿此次高中,必定也有柳仙的一份功劳,我们还得去供奉答谢柳仙呢!”有人突然说。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谢春酌下意识回答。
“他是半仙,怎么会死呢?”村民生气地看着他,“谢哥儿,你可别乱说,柳仙会生气的!”
谢春酌不明所以,柳夔真真切切地死了啊,还是因为失了木李村村民的供奉,又被他欺瞒,最后渡劫失败,被魏琮一刀斩下头颅而死。
如今那头颅还栩栩如生地挂在皇帝的寝宫内呢。
“他没死!你看,他不是在那里吗?”村民气呼呼地指向前方。
梦里混沌的白雾散开,一道修长的白色人影正站在前方,定睛一看,银白的长尾卷起,拖拽在地上,衣衫随意地罩着,长发披散,颊边印有若隐若现的鳞片。
熟悉的面容,妖异的神态。
前面站着的人不是柳夔还能是谁?
但是不对,不对劲啊!柳夔不是死了吗?他怎么能死而复活呢?
“季哥儿也来了!肯定是来跟你一起去祭拜父母的。”不知是哪个村民又高兴地喊了句,“季哥儿!谢哥儿在这里呢!”
肩膀被人推了一把,谢春酌倒在了一个坚硬冰冷的怀抱里,他下意识抓紧对方胸前的衣襟,却摸了满手湿润。
是什么?他抬起眼眸,长睫颤动……他看着自己的手,是血。
“抱歉,弄脏你的手了。”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谢春酌颤抖着昂起头。
季听松脸色惨白,唇角带血,却弯着眼眸对他盈盈一笑。
指腹撩起他鬓边的碎发,捋至耳后。
季听松温柔道:“你不想看见我吗?我好想你。”
不、不、不……季听松不是也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