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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有点奇怪?”安娜笑起来,“我奶奶是俄国人,我有一点俄国血统。”

安娜的祖母是十九世纪末和东北原住民通婚的俄国人,后来他们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参军,从东北来到石兰定居,又跟石兰本地人结婚,生下安娜。

“为了纪念我祖母,我爸给我取名安娜。”

舒今越心说,原来如此,她就觉得这名字在龙国人里不常见,看来是他们家正好又姓安。

“我爸爸的事相信你也听说了,我就不赘述,也不为他辩解了,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我母亲看病。”

“她因为心慌,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治好,后来想着过年就先回家来养几天,等年过了再去接着住,谁知道这两天临近春节,放炮仗的孩子多,被炮仗声吓到,她心慌得更厉害,昨天又上医院去了。”

“而这一次,依然是查不出什么问题。”

心慌,是一个很常见的症状,就连今越自己,在激动、紧张、害羞的时候都会心慌,但要是当成一个病来看,那原因可就太多太多了!

“做过心电图吗?”

“做过,是窦性心动过速,达到120次每分钟。”

正常人的心率是在60—100次之间,达到120,那确实是病人自己都能明显感觉到心慌心跳了。

“做过几次?”心电图这个检查,只有在正在发作的时候做出来才准,它的结果也只能对做心电图那一刻负责,今越担心会不会有更严重的问题,刚巧没有在发作时候打心电图,就漏过了?

“做过十来次了吧,每次一发作,医生就赶紧给她做了……当然,不发作的时候也做过,不发作就是正常的,心率只有90次。”

今越不确定这个年代有没有动态心电图,但如果每次发作和正常的时候都做过,有对比的话,那结果应该是准的。

“有没有别的症状,例如胸闷、气短、失眠这些?”

安娜苦笑,“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麻烦。”

她顿了顿,“跟上次住院一样,医生给她做过很多检查,什么都查不出来,可她自己又说心慌得难受,我嫂子觉得她是故意没事找事,大过年的不想住院,也是怕对家里的运势不好,所以……你知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石兰人普遍觉得,过年期间生病的话一家子一整年都会不顺,住院的话就更严重了,所以不是非常严重非常紧急的疾病的话,大家都会忍忍,等到年过完再去医院。

但心慌这种毛病真的谁慌谁知道,看着人是好端端的,可人家就是说不舒服,做儿女的也不忍心老母亲难受,自然要立马送医院。

“自从我爸出事后,我嫂子跟我哥也不太好,闹了好几次离婚……现在我妈这病,她就说不想治了,一来怕花钱,二来也怕嫂子有想法,跟我哥过不长久,所以她才住进去就闹着要出院,我正好听医生说起你前几天上医院给病人看病的事,就问他们要到了你的地址。”

舒今越心说,那这确实难办,只有一个心动过速的症状,真是无从下手。

“这样吧,我跟你过去医院看看。”

高考尘埃落定,今越心里也没什么负担了,又开始喜欢往外头跑了不是?

***

安母住在市医院,又是市医院,又是金主任。

金主任看见舒今越,也是哭笑不得,这转来转去,今越就是他们科随叫随到的编外专家啊。

不用今越和安娜说什么,他就带着管床医生,将安母的病历递过来,“基本情况都在里面,两次住院的都在。”

今越先从最早一次开始看起,主诉和现病史都跟安娜说的差不多,她的重点放在治疗经过上。

从西医的角度考虑,心动过速首先肯定要排除心脏方面的疾病,最严重的如心绞痛、心力衰竭、冠心病、心肌炎等,但看下来安母都没有这些方面的疾病。

再排除心血管上的,高血压、糖尿病、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她依然没有。

再来就是全身性疾病,像什么甲亢、贫血、电解质紊乱、酸碱中毒……很好,也没有。

金主任现在倒是学会了,看病把精神因素也考虑在内了,一问病人和家属,安母平时也没有精神紧张、焦虑等情况。

再问生活习惯上,也不爱喝茶喝咖啡,也不怎么激烈运动,每次发作的时候都是静息状态,没有情绪激动、吵架、惊吓等会刺激到老人家的情况。

舒今越心里叹息,这可真就没办法了,既没有伴随症状,有没有诱因,没有原发病,“会不会是遗传的?”

但随即她摇头,要是天生就这样,她不可能忍这么多年才来看,“不发作”的时候心率又明明是正常的。

金主任见她也一筹莫展,心里微微有点微妙,病人的病痛他们缓解不了,心里是有点愧疚和焦虑的,但一想到舒今越这么厉害,看过那么多疑难杂症的人都没办法,说明这是真的难治,而不是他们科不行。

他又有那么点高兴,似乎尊严都被挽回了两分似的。

“这要是能查出具体的问题,都好办,甲亢就改善甲状腺功能,贫血就补血,冠心病该做手术做手术,心梗该抢救就抢救,精神疾病就转精神科去……偏偏就这一个症状,我们只能用□□和西地兰,但用的时候还行,一会儿又高了。”

今越点点头,病历上写得清清楚楚,洋地黄、β受体阻滞剂和钙离子拮抗剂都用过了,只能很短暂的维持一会儿。

“上次出院之前,我们给开了药让他们带回去,但昨天住进来的时候,家属说在家发病的时候吃药也没用,这可如何是好?”

舒今越沉吟片刻,“我先给她把个脉看看。”

安母五十来岁的样子,不难看出以前保养得当,皮肤白皙,脸上很少有皱纹,就连双手也是细白修长,比她闺女安娜的还好看……应该,年轻时候没怎么吃过苦的人。

安母已经知道今越的身份,想到自家闺女和刘东的事,脸上稍微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把手伸出来。

脉象弦细无力,就是典型的气血不足,一派虚弱的表现,今越心说难道是心气虚导致的心动过速?

再问又没有什么症状,今越无奈,“目前我也拿不准,要么我回家先思考一下,要么就先用点补养心气的药物,先治疗着看看。”

安娜看了看母亲,犹豫片刻,“那就先请舒医生治着看吧,我妈一直这样下去我怕她会受不了。”

舒今越立马提笔开方,开了个归脾汤,加减几味药,先让安娜抓来吃上再说。这个方子不仅补养心气,也益脾,同时还具有安眠效果,倒是对她的症。

离开医院的时候,今越还在琢磨安母的病情,到底是要怎么个处理法,不行还是先回去找点书看看。

柳叶胡同这边居然这么快就知道刘干事和安娜吵架的事,大家正纷纷指责他不做人,“当谁稀罕他家呢,也就是安家落败了,要是再早几年,他们家给人提鞋都不配。”

“听说这安娜以前都不拿正眼看他,是他一直对人死缠烂打,哎哟喂,这真是……啧啧啧。”

“呸,追到了就开始不把人当回事了,幸好我家没闺女,不然这样的人我得让我闺女离远些。”

柳叶胡同大妈们的消息渠道非常广,很多事情今越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不知道,她们却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关键是,她们还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她们居然知道,刘家不止刘干事势利眼,就连躲在背后的既得利益者刘东也不是个东西!

甚至她们对刘东的厌恶胜过对刘干事,大妈们真是火眼金睛!

舒今越笑笑,回屋里找书看,安母的心慌,在中医上的专业术语叫心悸,属于心系疾病,找本中医内科学的书看看倒是合适。

不过,她书还没找到,鸡米花就在门口喊:“今越姐姐,婉秋奶奶喊你上前院干活去。”

原来是她正在炸丸子忙不过来,舒老师也在厨房忙成陀螺,舒文韵和舒文明都在门口帮着搓丸子,就今越一个人在屋里躲清闲。

“快来,别让你二嫂摸凉水,你帮我把这两块大姜洗干净,切成末,越细越好。”

“文韵这边,丸子搓好先放簸箕里,沾点面粉,对。”

“文明这里,给你爸搭把手去。”

舒老师在厨房里烧火,一会儿这里忙,一会儿那里搞的,像个陀螺……当然,不仅他们家,整个大院,整个柳叶胡同都在忙,今天是除夕夜啊!

家家户户都在忙今晚的餐桌,尤其是孩子多的大家庭,要准备的菜品和份量也多,光靠一两个人压根忙不过来,得全家一起上阵。

今年因为恢复高考的事,整个社会都不一样了,风气焕然一新,仿佛连空气里吹来的风都是一股喜悦的味道,希望的味道,年轻人们甚至给自己搞了套红红绿绿的行头……嗯,当然,这是要等明天才能穿的,今天大家都还穿旧衣服。

舒文明偏不,他手里有钱,直接给徐文丽买了件大红的羽绒服,她身材丰腴,穿上去把衣服撑得胀鼓鼓的,白里透粉的脸蛋,黑黝黝的头发,真是漂亮得没边了。

几个小媳妇在院里边洗菜边问:“文丽你咋就把明天的新衣服穿上了?”

“你家文明对你真好,我家那口子我说做件新衣服穿,他说先紧着孩子的做,最后只给我做了件蓝的,你这红色的真好看!”

这羽绒服是小两口把书城市所有百货商场和华侨商店逛了个遍,最终才买到的最满意的一件,跟普通工人的着装肯定不一样,单那样式就特洋气。

徐文丽是个不会藏拙的,她大咧咧的满不在乎的说:“嗐,这件不是过年的新衣服,穿了就穿了吧。”

“啥?”正在刷小酒杯的刘家儿媳妇差点把她公爹的杯子给砸了,“你意思是,你明天还有别的新衣服?!”

徐文丽一边嗑瓜子,一边跟小孩玩,“对,我家文明说了,初一要从里到外穿一身新的。”

众人:“?!”

“意思是,你不仅买了新衣服,还买了新裤子,新袜子,新鞋子,就连里头穿的也是新的?!”

好了,这些小媳妇们不干了,骂骂咧咧就回家吵架去,真的人比人气死人,她们辛辛苦苦洗洗刷刷,人家文丽啥也不用干,就抄个手在旁边看,还从里到外买那么那么多新衣服,这日子没法过了呀!

舒今越在旁边听得想笑,幸好大家都知道二嫂没心眼,不然还以为她故意凡尔赛呢。

正笑着,舒文晏一家子过来了,带着刘姥爷。

手里拎着不少东西,有鸡有鱼,居然还有一网兜黄橙橙的大橙子!

石兰省很少有橙子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今越羡慕得直咽口水。

“爸,妈,我们来啦,灶上有啥我能帮忙的,我来吧。”刘慧芳挤进厨房,接过舒文明的工作。

舒文明这不,一溜烟就进老屋,薅出几个大橙子,抱着就往他们自己的屋里跑,“文丽,走。”

众人:“……”你俩是当我们不存在吧?

但大哥拎来的东西,不吃白不吃,今越洗洗手,进屋薅了几个出来,切成一块一块的,喂给忙不过来的父母和姐姐。

“闻着挺香的,真提神。”

“嘶……酸……有点甜,酸酸甜甜的。”

舒今越这个嘴里塞一块,那个嘴里喂一牙,自己再抽空吃几块,熟透的橙子汁水饱满,酸酸甜甜,还有股特别清新的香味。

“原来真这么好吃啊,我还说让他别买呢,他偏要说要尝尝。”刘慧芳嘴里说着,手上不停,“对了,里头还有两斤桂圆干,是我师兄让带过来给你的,他怕他们单独来的话你不收。”

去年赵大勇一家子还来拜年了,给带了不少东西,但舒家都没收,赵大勇儿媳妇刚怀孕,害喜正是厉害的时候,正是缺口吃的。

今年他干脆就不来了,只悄悄把东西拿给刘慧芳,让她送过来,今越就不好拒绝了。当然,今越看过这么多病人,像他们一样有心的也不少,今越还没说啥呢,赵婉秋通通塞回去,不收不收,一副“我家今越不收受贿赂”的架势。

“这大勇真是,家里本来就不宽裕还这样,他这两年身体咋样,那个胃下垂的毛病好完了吧?”

刘慧芳点点头,“早好完了,现在又开始出车了,不过没以前出的多,偶尔也帮人带点南北特产。”挣点外快。

自从去年粉碎四个人的小团伙后,社会面貌真的不一样了,以前他们这些大车师傅带东西都是藏着掖着,除非很信任的熟人,否则打死也不会承认,可今年开始,有些胆子大的已经明码标价的“帮忙”了,去东北就带回人参血肠和貂皮,去南方就带芒果荔枝和桂圆,更别说其它更好的东西……钱真的能壮胆。

“他胆子小,不像其他人,人家可是敢带香烟的,就滇南省那边的香烟,咱石兰没有,回来转手送礼或者卖出去,都能赚不少。”

舒文明本来回去吃橙子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过来,静静地听着。

“以前咱今越说的,做生意的本质就是资源差,信息差是吧,咱们这行业正好就是最能接触到这一块的,我看着他们赚钱,心里也痒痒的。”

刘慧芳现在当上师傅,也不出车了,又开始觉得不满足了。

“我听人说,我们另一位师傅,光靠给人带滇南省的香烟,带江浙沪的那个啥丝巾,就是戴脖子上那种,你们猜他赚了多少?”

她说得足够小声,家家户户也忙着做饭,倒是没人听得见。

老两口老实巴交一辈子,想象不出来,舒文韵则是对这种话题不怎么感兴趣,倒是舒今越和舒文明竖着耳朵,“几百块?”

“上千了?”

刘慧芳一拍大腿,“赚了两千多块呢!”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过这事吧,咱也是听来的,编排的可能也比较大,要真挣这么多钱,谁会傻乎乎往外说啊?”

这倒是,有这个能耐挣到这么多钱的,都不会往外说。

就像舒文明,他金鱼胡同的四合院都买几个月了,家里愣是只有徐文丽和舒今越知道。

嘴巴要是不这么紧,有命挣怕没命花啊。

不过,舒今越倒是想起个事,她想起前几天徐端告诉她的消息——杨正康被收押了。

知道之后她没跟家里人说,一直憋着,谁知道舒文晏居然猫出来,“诶诶你们听说没,以前找今越看病那个大领导,出事了!”

“哪个?”舒文明可是知道两位的,一位姓杨,一位姓胡。

“还能有谁,不就是杨正康,今越给他母亲看打喷嚏怪病那个。”

这话一出,全家都被震惊到了,赵婉秋想得比较简单,“这人对咱们今越多客气啊,也不像坏人,每次都彬彬有礼,请她去看病也是车接车送,咋就犯事了呢?”

其实不仅他们看见的这几次,继胡桂枝之后,他又请舒今越去看过两次病,但徐端听说人名之后让她婉拒了,他当时也没表现出愤怒啥的,只是似乎有点失望……

当时今越还怕得罪他,徐端却很肯定地说,有胡桂枝这层关系,他不敢把她怎么着。

果然,后来他就再没找过她去给那些所谓的领导看病了,打那以后,她跟他也算是撇清关系了。

“犯了啥事?”

“年初的时候,上面不是要求各省市地区平.反冤假错案嘛,有人举报他侵吞私人财物且数额巨大。”

舒立农咂吧咂吧嘴,显然也被震惊到了,“这……会不会是诬告?他们以前那些工作,也确实是得罪人。”

今越没说话,她记得徐端说过:这并不是诬告。

果然,舒文晏吹口气,“爸你们怎么这么天真,人家对你们客气点,你就以为他真是好人啊,他胆子大着呢。他在担任书城市某会副主任的八年间,打着抄.家破四旧的幌子,抢占了很多古玩字画。”

杨正康其实是个典型的文人,不喜欢喝酒吃肉,也不好色,就是喜欢跟文化沾点边的东西,像什么古玩字画附庸风雅啥的,他讲得头头是道。上有所好,下面的人必定投其所好,一开始是他下面的人打着请他品鉴的名义孝敬上来,发现他越喜欢,人家孝敬得越多,后来干脆就为了孝敬他,打着他的幌子闹出几件事来。

想想吧,哪些只在书上出现的好东西,就这么活生生的,真实的摆在你面前,不需要花一分钱,不需要说一句话,东西就自己进了口袋,这诱惑,有几个人经得住?

“一开始可以说是下面的人拉他下水,后来他自己也伸手,拿了好几件东西,只能说活该……现在全国开始平.反,人家原主人就告到省里去了。”

据说,胡桂枝知道的时候,被气得不轻。

要说政绩,他也是有一些的,至少他在书城市这些年,书城市发展还不错,还护住机械厂、钢铁厂等几个大型厂矿单位免遭浩劫,胡桂枝对他也是很看重的,谁知道他自己经不住“兴趣爱好”的诱惑,干出这样的事。

胡桂枝带头,必须严查,凡是他经手的工作,尤其是涉及人事关系调动的,必须严查。

“这一查不要紧,居然又查出个大瓜,他居然把他家三亲六戚凡是带点关系的都弄进了省城各机关单位上班来了,就连他们村的狗,也恨不得弄个带编制的警犬当当。”

众人大笑,骂他,“你就胡说吧,哪有这样的事,这也太夸张了吧。”

舒今越想说一点也不夸张,她想起某部影视作品里的“胜天半子”的祁厅长,可不就是这样的“深藏不露”?

电视剧来源于生活,那些表面清贫如洗一板正经的人,背地里贪的东西都够花几辈子的,杨正康跟他们不就是一样的吗?

只不过,他们贪的是钱和权,他贪的是古玩字画。

“好在他只是贪东西,没害人性命,不然还得吃枪子呢,现在就是省里要严查,必须让他把事情交代清楚,已经收押好几个月了。”

舒老师拍着胸脯,后怕不已,“这当初,我还差点就去求他给今越办工作了,是你赵阿姨拦着,说小徐说了,这事他自有安排,让咱们别着急。”

“这要是找了他,那今越岂不是要被他坑惨了?”凡是他安插进去的关系户全都一撸到底。

“一撸到底不至于,也还是要看情况,但只要走了他的关系,肯定是要被调查的,在单位和同事里影响也不好。”

舒今越听着,真心感谢徐端,当初他抛下正在打篮球的朋友来提醒她,千万别跟杨正康走太近,她当时还半信半疑,谁能想到那么彬彬有礼的一位大孝子,居然干出这种事!

不过——“爸,啥叫徐端自有安排,我的工作可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哼!”

大家感慨两句,谁也没在意这个小插曲,今越却放心上了,她想起徐端这人的做事风格,除了关心她的时候,很多事情他都只做不说,仿佛没长嘴,即使做了也做得非常自然且丝滑,反正以她的情商智商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今越不由得想起,那年她到处找工作,正是发愁的时候,徐端冷不丁上门来找她,没头没尾的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学医,真的要走专业技术路线,当时她还纳闷,他们就只见过两次面,他似乎对她的事太过上心了。

后来知道他跟徐平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更加觉得他用“报恩”的名义对她好,有点牵强——最该对她报恩的,应该是徐平和徐思齐。

而好巧不巧的,他前脚刚走,后脚姚青青就来家里感谢她,还提起她家有一个工作岗位的事,那工作好巧不巧就在防疫站,跟她的专长这么对口……舒今越不信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想通其中关窍,舒今越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酸酸的,涩涩的,她自以为自己很厉害,凭自己本事留下来,可其实这个机会还是他创造的。

但三年了,关于这件事他只字未提,甚至,每次她自豪的说起这件事时,他都会夸她“苏今越就是这么厉害”……

舒今越并不为自己的得意洋洋而懊悔,她只是有点心酸,他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不说呢?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其实是不是还做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在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舒今越开始想自己男朋友了。

***

初二这天,大哥二哥两家都上各自老丈人家去了,舒文韵也跟同学出门爬山,只剩今越在家陪着两老。

“今天就咱们仨吃饭,热热除夕夜的冷菜就行。”

是的,舒家也开始过上吃除夕夜剩饭剩菜的日子了。往年他们的除夕夜饭菜可从不会剩,今年他们买了猪,大哥又带了一堆吃的来,今越和文韵也各自买了些熟食,这一下子摆了满满一大桌,敞开肚皮都吃不完。

昨天初一吃,今天初二还要吃。

舒今越有点头疼,“能不能不吃啊,我出钱请……”

“不行,必须吃。”赵婉秋想到那些剩菜也有点倒胃口,可没办法,不能浪费啊。

“那你们吃吧,我宁愿回屋自己泡点奶粉喝。”备考期间买的饼干也还有一些。

“今越姐姐,你对象来啦!”

孩子们在大门口喊,话音刚落就听见争先恐后的“叔叔新年好”,此起彼伏,生怕说晚一秒钟,然后很快又听见一声声响亮无比的“谢谢叔叔”。

徐端穿着一件灰黑色羊呢大衣,配草绿色军装裤和黑皮鞋,整个人既精神又洋气,院里没出门的男女老幼,全都齐刷刷看过来,“小徐来了,吃过没?”

徐端冲他们微微颔首,来到舒今越面前,“阿姨和叔叔在家吗?”

“哎呀,小徐来了,快进屋坐。”

徐端递上带来的年礼,两个红色的纸壳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大家也看不见,但挂在龙头上的两只活鸭,却是谁都能看见的。

那鸭子还嘎嘎嘎的叫着呢,李大妈的眼睛都红了,她家五个闺女今天都回来,可是没有一个姑爷给带鸡鸭的,更何况人家徐端还不是正式的舒家女婿,人家还只是对象……

李大妈看着自家那几个只知道埋头干饭的姑爷,越看越不爽,开始在心里划分档次,带礼多的勉强留他们吃个晚饭,带礼少的吃完这顿赶紧走人,多坐一会儿都浪费她家板凳。

“姥姥,新年快乐。”

“姥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李大妈脸一垮,“你们姥一孤老太太,哪有红包。”

“姥小气,徐叔叔都发红包呢,你可是咱的姥姥。”有个外孙不服气,伸手就要去她兜里掏红包。

“舒今越那对象有钱发红包,那你们咋不去拿,嘴甜一点,多要两个来。”李大妈家自己人没占到便宜,顿时一阵肉疼,“知道他发多大的红包不?”

“六分六厘呢!”

“我数着呢,发了二十九个红包,隔壁的鸡米和麦壳每人得了两个,不行,我得抢回来,住我姥的房子,凭啥红包不给我!”

孩子就要往外跑,被他爹一把拎住后脖颈,“你他妈放屁呢,人家又不欠你们,抢人红包干嘛,是不是屁股痒了?”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闹着要找姥姥救命,每次他们要抢别人东西,要占谁家便宜,姥姥都夸他们聪明,可孩子爸不一样,爸爸都是不废话,直接拎起来就是一顿胖揍。

李大妈心疼的哟,那可是她最喜欢的外孙,嘴巴最甜,性格最像她,精明着呢!“三女婿,你这啥意思,是真打孩子还是打给我看呐?我这丈母娘要真哪里做得不好,你直接说就是,也不用含沙射影拿孩子出气……”

于是,很快,在李大妈的似哭似唱的撒泼耍赖声中,这顿回门饭不欢而散。

开玩笑,其他姑爷心想,他们还不愿来呢,这来了要拎东西也就算了,结果就用一点剩菜剩饭招待他们,结果就吃点剩的都不安心,要听她诉苦,一下要给她装修房子,一下要给她买衣服,一下又说头晕心慌要去医院……谁还留下谁就是傻子。

大家挣钱都不容易,回来看看她是正常的,但她没把他们当姑爷,只当是能咬下一口肉的冤大头,谁傻啊?

女婿们提脚就走,至于那几个不愿走的闺女,就由她们母女情深去吧!

舒家因为徐端的到来,终于让舒今越如愿吃上了新鲜菜,徐端还拿来两瓶茅台,四个人拿着杯子小酌几口。

主要是两个男人和赵婉秋喝,今越就是尝个味道,她不会喝也不喜欢喝。

那年的半瓶茅台,赵婉秋尝到一个杯子底,今天整整两瓶随便喝,她一高兴,直接就喝高了……最后,一桌子残羹冷炙都是徐端和舒今越一起收拾的。

两老直接醉倒在炕上,呼呼大睡。

不知道为什么,舒今越觉得这个年特别有意思,是她两辈子过得第二开心的年,第一开心是找到工作能留城那年。

“对了,徐端你要不要跟我解释一下,我的工作到底是怎么来的?”

徐端“唔”一声,“叫我什么?”

“徐端。”

“再叫一遍。”

“徐端徐端徐端……唔唔!”今越尝到他嘴里的酒味。

很快,俩人气喘吁吁,额头相抵,徐端的手在她腰间流连,她搂着他的脖子,屋子里热得都快冒火星子。

“喝点水吧。”徐端哑着嗓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倒一杯温开水,先递给今越。

女孩嘴唇红艳艳,水润润的,仿佛一朵娇艳的花朵,徐端感觉自己口又渴了。

但他克制着,等她缓过来,这才打开门,让冷风进来,也省得大院的人说闲话,毕竟俩人现在还没结婚,长时间关着门共处一室,难免会有人多嘴。

“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

今越哼一声,“等你跟我说实话的时候。”

徐端看着她的眼睛,“我……”

“舒医生,舒医生是住这里吗?”忽然,从前院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今越定睛一听,“是安娜。”

徐端还不知道安娜,他和今越自打年前两天见了一面就一直到现在,“这是……”

“来不及了,你先跟我去一趟。”

他们来到中院,跟往后走的安娜碰到一起,“舒医生,请你去帮我妈看看,她情况不太好。”

徐端已经帮她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倒是看不出什么,今越也没心思管这个,“什么情况,慢慢说。”

“本来吃了你开的药,我妈说她好些了,想着大过年的也不想住医院,下午就出院了,昨天初一都还不错,没听见她叫心慌,可今天一早起来,忽然就说肚子痛,恶心,把吃的全吐光了。”

舒今越眉头一皱,“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

安娜摇头,“没有,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妈这段时间胃口不好,除夕夜她只吃了点肉,喝了点肉汤,昨天吃了你的药症状好了很多,昨晚心情好,还跟我哥一起喝了点酒,今早吃的是红糖鸡蛋,我给她煮的,磕了两个鸡蛋,想着给她补充营养。”

“鸡蛋?”联想到前晚的肉、肉汤,昨天的酒,今早的鸡蛋,舒今越想起一个病,“她肚子哪个地方痛,左中上腹痛吗?”

怕安娜分不清是哪里,她还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

安娜点头,“痛的。”

这个位置,舒今越心里一咯噔,“送医院没?”

“我先来找你,出门前倒是交代我嫂子了,不知道她有没有送到,我哥今天不在家,光嫂子一个人在家还要带孩子,我怕她忙不过来。”

舒今越叹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也太信任自己了吧!这种情况,无论多大的事,都不能耽搁,先去医院再说啊。

第77章 077 急性胰腺炎?&那个雪夜&心悸……

看见舒今越的表情, 安娜的心更是沉到谷底,“我妈是……是真的不好了吗?”

“还不确定,但光看你说的这些症状, 我怀疑是急性胰腺炎,咱们动作快点。”

急性胰腺炎,不用说,但凡是在临床急诊和普外科待过的都害怕, 尤其过年这几天,大鱼大肉高蛋白、饮酒、暴饮暴食, 不发则已, 一发都是外科急腹症。

幸好安娜自己也是骑车过来的,徐端载着今越在前, 她在后面追, 边走边说。

今越不跟她解释还好, 一解释她就着急, 抽抽噎噎,就跟安母真出事了一样, 今越后悔自己刚才又没忍住面部表情, 该打, 安母要是及时送医的话不一定有事, 但她眼泪糊住眼睛, 看不见路倒是更危险。

唉, 今越心里叹口气,她倒是挺同情也挺喜欢安娜的,这个女孩子虽然遭遇过不幸 ,但她依然阳光开朗,做事也很果断, 她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不是刘东那种垃圾。

原书和上辈子她都没注意到,这个女孩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这辈子,希望她能好好的吧。

幸好,还没到安家,在胡同口遇到安家的邻居,邻居说安娜嫂子已经把安母送医院去了,叫平板车拉走的,送的还是市医院,他们这里离市医院也近,三人又直奔市医院。

住的还是内科病房,跟今越料想的差不多,金主任他们也怀疑安母是急性胰腺炎,让她转到外科去,徐端的嫂子张珍就在外科,要转过去倒也方便。

安娜询问母亲的意见,安母满头大汗,头发被汗水打湿,黏黏的腻在皮肤上,今越细心的发现她连棉衣都湿透了。

她走过去,轻声问安母:“阿姨您现在很疼吗?”

她本来想的是,实在不行给她扎两针缓解一下,暂时的针灸应该不影响待会儿的治疗。

谁知安母却摇头,“不是很疼了,就疼那么一会会。”

那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今越心里奇怪,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指搭安母桡动脉上,细细的感受起来,确实不是剧痛的脉象,依然是上次的弦细无力的脉象。

收回手指,今越打量病房内众人穿着,现在还在倒春寒,大家穿得都很厚,动起来还好,要是不动的话,依然冷得跺脚,可安母却还在流汗,明显不可能是热的。

她找刚给安母测量生命体征的护士询问,“病人是不是体温高?”

“不高,37.1度,心率倒是挺快的,135次每分,呼吸还行。”

舒今越愈发奇怪——既然不是剧痛,也不是热,体温也不高,那她这些汗是从哪儿来的。

莫非是紧张?可今天看她神情和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非常紧张的样子,安娜比她本人还紧张,她想再去问问,结果护士说其他人把安母推下去做超声检查去了。

急性胰腺炎的诊断,除了腹痛、呕吐、油腻高蛋白暴饮暴食之外,还非常依赖血生化和超声检查,不然很难与其它疾病鉴别开来。

“坐会儿,如果需要做手术,我去跟嫂子说。”徐端让她坐在板凳上,自己则是站着。

“她今天也要上班吗?”

“嗯,说是有台急症手术。”

张珍真不愧是市医院的女一刀,遇到难做的手术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而她也是从不推辞,除了上自己的班,临时被拉来加班也是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我们家男同志会做饭是有原因的。”

今越笑起来,她确实没想到徐家的男人都会做饭,这一点在她心里很加分,再加个情绪稳定,长得好看,这样的男人即使没工作,身无分文,她都愿意养着他。

真的,只要帮她做饭,给她提供情绪价值就行。

“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我马上就能上大学了,开心。”

徐端也笑起来,“想好没,大学是要住校还是走读。”

“当然是走读,前几天马主任还找我谈话,希望我能在没课的时候继续在防疫站里坐诊,很多患者也反应希望我能留下,不要辞职。”

没两年,很多体制内职工就会办理停薪留职,今越其实现在就想这么干了,但老病号和马主任同事们的呼声很高,她思考半天还是同意了。

中医是一门实践性科学,要是全天待学校里读书,很多东西得不到检验,慢慢就忘了,她不想毕业后从头再来,所以还是坚持半工半读吧。

就当是为了挣工资,也要这么干。

很快,抽血化验结果出来了,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血液中淀粉酶不高,反倒是白细胞高一些。而做完超声检查的安家母女俩也回来了,说胰腺部位未见明显异常,倒是怀疑急性肠胃炎的可能更大。

金主任推了推眼镜,“敢情这还真是肠胃炎啊。”

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怎么着,大过年的他忽然被叫来医院,一看是胰腺炎他还有点松口气的感觉,想着只要把病人转到外科就跟他没关系了,他也能回家休息了,谁知道又转不出去……他自然会有点情绪。

倒是其他医护没什么想法,毕竟他们本来就排到过年值班,多一个病人少一个病人对他们影响并不大,大家有条不紊的开医嘱,配针水,忙碌起来。

安娜也松口气,“谢谢你啊,舒医生,大过年的麻烦你跑一趟,实在抱歉。”

“没什么,虚惊一场也是好事。”今越起身,甩甩腿儿,手上戴着徐端的大手套倒是不冷,就是腿上冷,出来急,忘记穿秋裤了。

安娜很不好意思,心想等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她应该上门去感谢一下。

至于上门可能会遇到前夫的前女友,她倒是无所谓,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人家舒今越都不跟她计较,她也没必要放心上不是?

她想送今越下楼,今越却不急着走,“安娜姐,我有个事想问问你,阿姨平时很容易出汗吗?”

“对,这两年她出汗特别多,去看过医生,说是更年期症状,吃点药会好点,但不吃的话还会继续出,果然这一年多来就慢慢的减少了,今天看着多估计是紧张,我妈一紧张就有这毛病,以前我爸还说过她。”

原来如此,安母的年纪这个解释也说得过去,“那行,那你先回去照顾阿姨吧,不用送了,我们自己下去。”

来到医院门口,今越想起跟徐端和好的时候,就是吃不远处那家红糖饼,“我想吃红糖饼。”

“走吧,一起过去。”他推着车,走在外侧,护着她走在内侧,隔绝了人流和车流。

今越一蹦一跳的,“多买两个,给我爸妈也带两个回去。”

谁知走到才发现,居然没开门!

“我怎么糊涂了,今天才正月初二呀,很多商店都不开门的。”正式单位都还不上班,她是被人临时喊来,把时间都忘了。

“想吃我们就去青青家做吧,正好陪陪她。”

这个提议得到舒今越的高度赞成,“好!”

今年过年姚青青没去舒家,说是想自己一个人过,今越也就没勉强。

俩人来到金鱼胡同,徐端回家拎面粉和红糖,今越就去自己买的房子门口溜达一圈,因为不想声张,今年连春联都没过来贴,房款她在高考前就全部付清了,张表姐去公安局注销前夫户口,带着儿子调回老家,彻底跟抛妻弃子的男人没了关系。

得益于小林医生在日国大力推广胃升液,收获了不少忠实铁粉,销量大增,所以今年今越的分红除了去年剩下的五千块,又增加了一些,即使付清房款,她手里也还有钱。

她现在琢磨,这点钱干点啥好?

“别看了,外头冷。”徐端来叫她,俩人来到青青家,她正睡得香,是豆包听见今越的声音,去床上硬生生把她叫醒的。

她顶着一头乱发,看见他俩的一瞬间,哈欠都忘了打,“今越,徐二哥你们这是……”

“你啊,这都几点了还睡,走,做好吃的去。”

今越把她推去洗漱,结果发现水是凉的,一看剩下的菜也很随便,就一点熟食和几个花生米……今越和徐端对视一眼,有点心酸。

青青真不听话,舒家和徐家都叫她了,但她嘴硬要一个人过,还说什么一个人也能吃好喝好,结果就这?

舒今越真想打她狗头,“明年我绑也要把她绑到我家去。”

徐端没说话,默默地去烧水,揉面,面团醒发的时候,他就把红糖切成细末,又加了两把芝麻进去。

今越和青青跟在后面看,“加芝麻不用炒一下吗?”

“烙饼的时候温度太高,芝麻自己会熟,现在炒过待会儿容易焦。”

好吧,她俩都是厨房废物,只会吃不会做,他说啥就是啥,有没有道理她们待会儿会检验。

饼做好,锅里放少少猪油,把锅抹了一圈,油亮油亮的,饼子下去,就见他一个个下,一个个翻,一个个出锅……白面团在他不断翻动中成了金黄焦香的圆饼。

徐端铲出来,一人分了一个给她们,“当心烫。”

女孩们才不管呢,埋头就是一个斯哈斯哈,今越刚开始确实被烫了一下,等不太烫了,把自己咬过的饼子递过去,“来,徐大厨辛苦了。”

于是,徐端就在姚青青震惊的目光中,咬了一大口。

姚青青拐拐今越,“徐二哥还真吃啊?”

“我们是男女朋友,咋了,不能吃?”

姚青青做出一副恶心到的样子,“好啊,你们就故意气我吧,我明年,哦不,今年,我今年也要谈对象,谈一个比徐二哥还好的对象,哼!”

“那你注定要失望了,这世上就没有比他还好的男人。”

姚青青捧着心口,这回是真被恶心到了,“你俩腻歪死了,我不行,受不了,我要出去透透气。”

舒今越得意洋洋,她的对象肯定是最好的呀!她要做世界上最棒的中医,睡最帅的男人!

两个目标,她都在稳步推进。

“老实交代,我的工作是不是你安排的,不说实话的话我就直接出去问青青了。”

徐端有条不紊的翻着锅里的饼,“不是我安排的,是你自己争取的。”

眼看女孩就要急眼,他继续道:“不信的话你仔细回想,救下青青是你善良,而她正好有一份工作是因为姚飞扬的牺牲,你又正好学到了医术,有足够的能力去接这份工作,这么多步,都是偶然事件的集合,而你恰好努力了一把,就争取过来了。”

“如果非要说我在中间做过什么,那就是我评估过你的能力,觉得你想走专业技术路线的话也行。”本来,徐思齐找到他帮忙的时候,他是想把她安排进学校,那天打球就是为了跟蒋卫军聊这事,他能帮上忙。

谁知正好听说她给杨正康母亲看病的事,当即顾不上其它,先提醒她远离杨家人再说。

“你的意思是,我差点成了一名老师?”

徐端点点头,他确实是这么想的,给她安排进机关幼儿园,工作量不要太大,接触的人员不要太复杂就行,等她慢慢的学出本事了,再往中小学去。

“你这家伙,怎么不早说,那段时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烦你,正是忙着找工作的时候,徐思齐又帮不上忙,你一会儿露个面,一会儿又消失的,我还不如去求杨正康呢。”

徐端递过来一个饼子,“是我不好,那时候我内心也很犹豫。”

“你把我忘了,我有点……嗯,失望吧。”

今越正打算咬饼子的嘴,收住了,“什么把你忘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徐端洗洗手,坐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你以前问过我三次,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现在告诉你,是的。”

1970年冬天,那是一个雪夜,他所在的连队在追击两名境外逃犯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意外。

那样几年难得一遇的极端天气里,大雪封了山,山路全被皑皑白雪覆盖,他们三人小分队里,有一名战友摔下山崖,一名被严重冻伤,他是最后一个还活着且有战斗力的人。要是平时,以一敌二他不在话下,但那天雪太大了,他的眼睛出现短暂性失明,敌人又太狡猾,他掉进山上猎户设的陷阱内,左侧大腿的血管被割破,出了很多血。

陷阱不算深,要是平时他很轻松就出来了,可那是一个雪夜,低温、雪盲、受伤、失温……他已经在里面困了两个小时,再出不去就要被冻死在里面了。

他盯着那片天空,不知道盯了多久,他听见狼嚎,也听见雪花落下的声音。

渐渐的,他开始出现幻觉,亲生母亲出现在他头顶,把他搂在怀里,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这个女人他其实只在十几岁的时候见过一面,那时她跟她的家人要举家迁往港城,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却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见她。

然后,生母不见了,换成父亲那张古板的脸,他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又如受伤的野狼,静静地趴在书桌上,舔舐自己的伤口,而他知道,每次这样的时候,他应该马上离开书房。

小时候不知道要离开,然后他背上就多了几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长大后,很多人都说他的父亲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宁愿牺牲掉六个子女也不向日国人屈服,他也说是的,他牺牲了很多,而他跟那么多或死或失踪的哥哥姐姐比起来,他算幸运的,只是一点冷暴力和鞭子而已。

然后,那个阴晴不定的父亲不见了,又换成横眉冷对的徐夫人,她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冷冷地看着蚊帐顶,或者冷冷地瞥什么人一眼,但他知道,她的眼神从不会落在他身上,哪怕是厌恶、生气或者愤怒,从来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这就叫彻头彻尾的漠视。

他学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又一跤,他冲着她张手,叫“娘”,希望她能来抱抱自己……吃樱桃的时候不小心一整颗吞下去,卡在嗓子眼,一张脸憋得青紫,他迷迷糊糊想要她的怀抱,可她只是冷着脸静静地看着。

徐夫人没有真正的打过他,或者骂过他,更没有像其它高门大户的主母一样想要弄死他,她只是漠视他,当他不存在而已。

可就在那个陷阱里的时候,他听见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她在叫他“小八”。

是啊,他是徐家的第八子,他是小八。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小八”,像是夏天青石板上流淌的泉水,甘甜,温暖,欢快。

徐端从回忆里收回心神,看着今越的眼睛,笑着说:“我以为是幻觉,但确实是有人在叫‘小八’。”

舒今越要是还联想不到自己身上,就是真的大笨蛋小草包了,她一拍脑门,“你说的时间正好是那年我出去找牛的时候,而生产队那些牛,我给它们取了名字,丢的那头排号第八。”

所以,“小八”是叫牛,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找牛,以为自己找不到牛就死定了,完蛋了,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却恰好如九天仙女一般出现在他头顶那片天空。

十七岁的舒今越想要救他,可是他太重了,伤了腿又使不上力,幸好她自己带着镰刀,“大哥哥你等着,等我去砍几根藤条过来,我拉你上来哦,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

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这个九天仙女会走,她是他唯一的生存希望,甚至哪怕要死,他也不想一个人静悄悄的死去,他必须把消息带出去,“你能帮我带个话吗,去你们县的武装部?”

少女的声音从旁边的小树林里传来,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特别清脆:“不带,你有啥话自己去说!”

徐端笑起来,“那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说什么?”

“什么都行,你叫什么名字?”

“舒今越,不对,我叫苏今越,我爸爸姓苏。”然后,她又“消失”了,她往树林深处走,他喊了好几声苏今越,她都没有回答他。

于是,在她去砍藤条的半小时里,冻得浑身麻木的他,用手指甲在陷阱里写她的名字,“苏”应该是草字头的苏,但名是哪两个字呢?

是“金悦”,“金月”,“金越”,“今月”,还是“衿月”?

他尝试了很多个很像女孩子的名字,但到底是哪两个字,真的很头疼。

头一疼,似乎连腿上的伤也更疼了,他觉得哪怕是能侥幸活下来,自己的左腿也应该是废了。

而徐家的第八子成了个废人,父亲应该会很失望吧,徐夫人也许还是漠然,而他的亲生母亲……哦不,她不会在意的。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在意他。

然后,他听见一声雀跃的呼喊:“喂,我回来啦!”

“你还好吗?”她问。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问。

俩人同时开口,她笑起来,就是个单纯善良但又有点笨笨的女孩子,“我本来姓苏,‘今越’出自伟人的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原来这两个字,父母应该是有点文化的才对,怎么会在乡下,“你几岁了,怎么会在这里?”

“十七岁,我是书城人,来这边插队的,今天是来找牛,啊对,牛!我的牛丢了,石队长肯定不会放过我,牛丢了怎么办呜呜……”

“你先别哭,听我说,牛一定会找到的,找不到的话,我赔你一头,你赔给生产队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总是很笨,总是把事情搞砸,我从小到大就没真正做成过一件事,小时候总是弄丢红领巾,总是被老师体罚,大家都叫我小草包,其实我不笨的,我只是没机会做很多事……”她的大哥有一手好文笔,三姐又美又优秀,全家只有她和二哥是普通人,可普通人也没有表现机会。

“我和二哥还不一样,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我不能。”

青年笑起来,“你一定会靠自己成功一次,最少一次,因为你可是苏今越,你叫今越,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记得吗?”

女孩又哭又笑,吹出一个鼻涕泡,生怕被人看见,悄悄吐吐舌头。

青年也确实没看见,“而你以后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不要说自己笨,说自己草包,不要说‘总是’,反复强调自己的失败,你会陷入恶性循环。”

少女笑着夸他:“大哥哥你真厉害,说话跟我爸一样。”

青年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夸奖。

为了不让她陷入负面情绪中,他转移话题,“那我们来一起想办法,把我拉上去吧,等上去之后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这是一种对小孩子的承诺,就像诱哄一个小孩替自己干活,为了保证她中途不撂挑子,他只能问她想要什么。

“我想吃东西。”她总是吃不饱,自打插队没有一顿是吃饱的。

“吃什么?”徐端一面问着,一面让她把藤条举起来,他看看什么样子,该怎么把他拉上去。

“吃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今越先是想到那头丢失的名叫小八的牛,“我想喝牛奶,上次我偷偷尝了一点,太腥了,好难喝呀,可他们说牛奶是要卖进牛奶厂,再卖给城里小孩喝的,那么难喝,城里小孩真傻。”

她忘了,她曾经也是个城里小孩。

“不难喝,牛奶厂会进行消毒杀菌处理。”

“真的吗?”

“我以后请你喝你就知道了。”

小姑娘高兴起来,反正她也不指望一个陌生人真的会请她吃这么好的东西,就是无聊,随便打发时间聊聊罢了。

“你把镰刀扔下来,我来削,用两根藤条拧在一起,就能做成一根绳子。”

小姑娘照办,可却没听见他的声音,“你怎么了,睡着了吗?不能睡的喔,会冻死的。”

徐端稍微动一下就疼得脸上直冒汗,“我没事,你继续说,还想吃什么。”

“巧克力,你吃过吗?我听海城来的知青姐姐说,巧克力是丝滑的,真的会滑吗?”

“也就那样吧,还有吗?”

“那就点心吧,吃点心,要很多油很酥很脆的桃酥,我们家只过年的时候买一点点,每人分两块,我妈会把她的留给我,我爸也会悄悄多分我一片……对了,不是亲爸。”

青年大概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了,也没多问,继续问她还想吃什么。

“想吃北京烤鸭,我姐她们班有个同学的爸爸去北京出差,说北京烤鸭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不信,除非让我也吃吃看。”

青年“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姑娘不乐意了,跺脚,“你是在笑我没见过世面吗,还是在笑我嘴巴馋?我本来就没吃过啊,还不许说吗,你怎么跟我二哥一样讨厌!”

“没有,如果这是你的梦想,我觉得任何人的梦想都不该被嘲笑,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有趣。”

“好吧,那我原谅你了,你冷吗?”她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很会关心人,“你要是还能动的话,使劲动动脚吧,阳城的冬天最冷的就是脚,不小心会把脚趾头冻掉的喔。”

青年正在费劲的削着藤条,就快连接到一起了,“没事,我穿着皮鞋,不冷。”

“穿皮鞋就不怕冻了吗?”她有点好奇地探头往下看,吓得他连忙提醒,“当心,往后退。”

“我没穿过皮鞋,不知道皮鞋暖不暖,反正我现在这双鞋子一点也不暖,我感觉脚趾头已经麻了,待会儿走不回去怎么办……”

“我背你。”

等他指导着她把藤条一头牢牢的拴在最近一棵树上,他拉着藤条另一头艰难地爬上来后,果真背着她走了一路,边走边问她还想吃什么。

小姑娘已经冻坏了,身上的旧棉衣里装的是稻草,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裹住,可这依然暖不了她。

二十三岁的他,背着她,在雪地里稀里糊涂走了很远很远,后来被山上的猎户看见,救了他们。

舒今越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难怪,他总是知道她想吃什么,从一开始的巧克力到牛奶,到桃酥,到小皮鞋,后来的荔枝罐头,不是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而是她真的跟人家说过。

他是他的许愿机,因为他知道她的全部愿望。

除了吃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彻头彻尾的靠自己成功一次,哪怕只是一次,所以他真的帮她实现了。

他只是轻轻推了一把,她顺利留城了,并为此高兴了这么多年,正是那一次成功,让她找回自信,让她知道自己虽然双商样貌都很普通,但同样能靠努力获得成功。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顺遂,越来越美好的生活。

而他一直执着于她的名字叫苏今越,也是因为那个雪夜。

那一晚,她觉得他们是永远不可能再见第二面的陌生人,所以敞开胸怀什么都跟他说,把他当成树洞倾诉,包括她从小的挫败感,她与兄姐的矛盾,跟继父闹的矛盾,发的断绝信,所以在他心目中,他认识的一直都是苏今越,而不是舒今越。

今越低头,擦了擦眼角,“难怪,我就说总记不起来自己那天夜里是怎么走回生产队的,原来是被你背到猎户那里,由猎户送回去的啊。”

“那你后来呢?”

“天亮之后,我又回去找我的战友。”

“摔下山崖那个吗?”

徐端点头,“他牺牲了,我只找到包文贵,他最终被冻成重伤,为了保命做了很大的截肢手术,彻底丧失劳动能力。”

舒今越知道了,“所以,包大姐是他爱人?”

徐端点点头,这也是他一直很包容包大姐的缘故,如果包大姐丢了这份工作,他们家就彻底没有经济来源了。现在包大姐虽然回家了,但他逢年过节还是会去看望一下他们,给孩子买点新衣服和学习用品。

舒今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雪夜,很多人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譬如生命,譬如后半生,她也因为冻伤失去了一根脚趾头……那场雪真是讨厌啊。

“后来我常想,那场雪让我遇到了你,或许我的人生也没那么糟糕。”

舒今越从身后抱住他,“你很好,没必要因为那些不爱你的人而内耗。”

徐端笑了笑,“这话放你身上同样适用。”

“那你后来怎么不回去找我这个救命恩人?”她说这话是带着气的,上辈子她也救过他,可是为什么他没回去找她,后来她都死了,他也没回去。

“我回去找过,但当时你没说自己是哪个生产队的,那个猎户也搬走了,我只知道你的名字,我让他们去你们县知青办打听,他们告诉我没这个人,是不是我记错了……”

“哼,那你肯定是被姓石的一家子骗了,他们不想我跟外头的任何人接触,生怕我找到靠山。”就连县里请她去看病,石家也会派一个闺女跟着,美其名曰给她“做伴儿”,其实是监视她。

其实他们想多了,她那时候多笨呐,压根没想到借助外力来摆脱他们。

“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在那个村子里的事?”徐端抚摸她的头顶。

今越不想提,“以后再说吧,你先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和思齐在人民公园相亲那次,我没看到你的脸,只是听见你说喝牛奶的事,我就知道,应该没错了,就是你。”

今越一头雾水,“离那么远你都能听见,肯定也看到我的演技了吧。”

徐端笑笑,“都过去了,我想我真的很幸运,居然在准备转业的时候,找到了你。”可又不够幸运,要是早点找到她,她就能少受两年苦,要是再早一点,能直接找到她是苏立民的女儿,那她连乡下都不用去。

他想,大哥一定会想尽办法,不让她去插队。

可是没有如果,他出现得太迟了。

俩人沉默着,反倒是门外传来一阵抽泣声,“太,太感人了,呜呜……”

“青青?”

姚青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原来你俩早就认识啊,快结婚吧你俩,原地结婚。”

舒今越:“……”

徐端:“……”

不过,被她这么一打趣,今越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她就说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她好,徐端果然早早就见过她。而她上辈子因为不愿接受相亲回城的方式,一直拖着不愿去跟徐思齐见面,换了见面时间和地点,自然也就不会偶遇徐端。

又因为证件丢失,相完亲就被知青办赶回乡下,也错过了徐家来上门拜访的时间,错过了跟他的见面。

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

晚上回到家,老两口就发现,几个孩子似乎心情很好,个个哼着歌儿,走路都带风。

“二哥二嫂你们今天遇到啥好事了?”

徐文丽笑,“我爸让我们常回家看看。”

今越知道,估摸着是看闺女过得这么好这么滋润,老两口对女婿越来越满意,他们对文丽也是真心疼爱过的。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也想跟女婿处好关系,以后说不定也能拉小舅子一把,毕竟徐家小弟实在太小了,等他长大,徐家老两口都退休一身病痛了,这时候不指望姐姐姐夫,还能指望谁?

出于各种考量,老丈人和丈母娘看舒文明,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舒今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嫂是个单纯的,就是不知道将来娘家人会不会给她拖后腿。

***

年后没几天,就到了开学时间,先是正月初八,舒文韵率先出门,上京市去了。

她不用人送,自己收好行囊,带上吃的,在火车站跟全家人挥别,进了站,见到等候多时的徐思齐,她的神情也难掩惊喜。

“不是说单位有事吗?”

徐思齐大学毕业后留校,现在是省工业大学一名青年教师,因为他成绩好,很受教研室重视,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我要是不来,我们是不是就这样了?”徐思齐难掩憔悴,“文韵,我不知道你这几年为什么总说要慎重考虑我们之间的问题,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那如果我曾经犯过很严重的错呢?”

“看能不能尽力弥补。”

舒文韵苦笑,“你不懂,很多错误是无法弥补的,错了就是别人的一辈子。”

很多时候,她也挺厌恶自己的。而这样的她,并不值得他来爱。

徐思齐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之间似乎变了,几年前他们还好好的,可自从她妹妹回来,开始上班后,她就似乎变了个人,变得更爱学习。

不是说喜欢学习不好,而是他觉得,她完全可以依赖他 ,他能带她走出柳叶胡同,能给她更好的日子,能让她不用再没日没夜的值班……可她宁愿顶着黑眼圈学习,也要考大学。

他不是很明白,既然都有工作了,考大学的意义在哪里?更何况考的还是跟她工作毫不相关的专业,那她以前那么努力考的资格证,岂不是都白费了?

毕竟,当律师或者法官,并不需要护士证,不需要临床经验。

舒今越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她现在也正在为自己的开学做准备,学校离柳叶胡同不远,徐端已经带她踩过点,骑车会更快,但雨雪天气就只能坐公交,一个单边要半个小时,来回在路上至少要花一个小时。

不能睡懒觉,今越有点悲伤,尤其冬天的时候,那可真是太痛苦了!

“舒医生在吗?”

今越正在单位交接工作,安娜又来了,这次是带着她母亲一起来的。

“在,你们稍等一下。”今越让她们在诊室稍等,自己继续和刘进步交接,等她开学后,手里的很多工作就交由他负责了,老朱本来工作就挺忙的,还要开会啥的,站里的事也管不了多少。

“行行行,我记住了,你去吧,又不是不回来,反正每周还要来几次的,有什么不懂的我再问你就是。”

今越来到隔壁诊室,安娜直接说明来意:“急性肠胃炎从市医院出院后,我母亲一直在吃舒医生开的药,但不知道为什么,效果好像不太理想。”

今越一愣,她们这么长时间没来,今越以为都已经好了。

安娜很担心:“会不会是跟住院期间使用的抗菌药物有关系?我看金主任给我母亲用了很多针水,我不是怀疑他们的专业技术,而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刚开始那两天吃着效果很明显,犯了肠胃炎后,忽然就没效了?”

安娜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今越没说是或者不是,“在医院住了几天?”

“三天就没什么症状了,第四天出的院,住院期间为了不影响西药的效果,一直没吃你开的药,回家后两天才开始吃,谁知却忽然没效果了。”

这样看来,不可能是西药的影响,今越没再说话,先把脉。

安母的脉象还是弦细无力,没什么特别的,但据她所说,最近心悸的毛病却是更严重了,以前只是偶尔阵发性的,现在变成了全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心慌,稍微劳累一些会更明显,必须立马躺下,“不然会有一种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感觉。”

这个形容,形象极了。

舒今越想起上次开的方子,也是比较常规的心悸病的治法,可以说,无论西医还是中医的诊断思路、治法,都是照着教科书来的,标准得无可挑剔,但吃了这么长时间她以为都好了,却是越来越严重。

可脉象没变化,说明病因病机没变,只有一种可能——上次的方不对症。

准确来说,是她一开始就开错方子了!

舒今越敛起心神,不敢马虎,从头到尾重新开始问诊,得到的信息还是跟上次一模一样。

她停下手中的钢笔,“阿姨再好好的回想一下,最近几年,有没有生过什么病?”

她总觉得,心悸这种毛病,除非突然受惊、情绪焦虑等心理因素,不然其实都是慢性病,以前应该会有征兆才对。

“小病也算吗?”

“您先说说看。”

“我以前身体挺好,家里基本不用买药,加上安娜爸爸也比较迁就我,我心情也好,几乎连感冒都不会有,但她爸爸出事后,我那几天心情不好,总是吐,吃啥吐啥……”

好了!呕吐!

舒今越终于知道,她心悸的毛病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自己看病久了,容易犯教条主义的错误。

第78章 078 汗为心之液&小天才&胆大包天……

因为在看这个病的时候, 无论西医还是中医,今越和金主任他们一样,都只局限于心悸这个症状, 只拿它去对着教科书和治疗指南找答案,却忽略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症状。

首先,安母从三年前安父出事的时候,就因为精神刺激太过, 惊惧交加之下出现了呕吐症状。

“当时持续了半个多月,吃啥吐啥, 严重的时候直接吐黄疸水, 当时被诊断为神经性呕吐,医生说

跟情绪有很大关系, 使用了氯丙嗪才勉强止住。”

安娜说着, 继续道, “后来没有再发生过, 我们也没有再关注过,莫非我妈的病跟这个有关系?”

今越点头, “那天我问过阿姨出汗的情况, 你也说是大概两年前开始出现的, 后来吃了药只断断续续还会有点, 对吗?”

安娜点头, “心悸和出汗也有关系吗?”

在中医上, 有个最基础的理论叫“汗为心之液”,呕吐和出汗同为人体排泄水液的一种方式,本来就持续呕吐的人,加上又断断续续的汗出不断,安母的心阳其实无形中已经受损。

心为阳中之阳, 最是依赖阳气的温养与化生,心阳受损,心自然就悸动不安。

而西医开的洋地黄类药物,其实只是物理性的减慢心率,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舒今越用的补养心气的中药,也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之所以会一开始有效,其实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舒今越起身道歉,“上次的方子我没开对症,是我的失误。”

“没什么呀,你上次也说了不确定,只是试探性的治疗,这是我们自愿选择的,跟你没关系。”安娜倒是很想得开,还反过来安慰今越,“舒医生千万别往心里去,像我们这样三番两次有什么问题都来麻烦你,别的医生或许早就不搭理咱们了。”

别以为她没看出来金主任的不耐烦,大过年的被人叫来加班,结果只是虚惊一场,这放谁身上都会有怨言,安娜越是能理解,就越是佩服舒今越的气度和敬业精神。

能遇到这么通情达理的病患家属,舒今越也很高兴,心理负担立马就小了很多,“这次的诊断应该不会有错,就按照心阳受损来治,这是方子,你们拿去抓药就行。”

刷刷几笔,把处方签递过去。

安娜笑着接过,可看见上面只有两味药的时候,她有点犹豫,“舒医生,这……就开完了?”

“对。”

“可这上面只……只有两个药?”

“对,就是桂枝10克,炙甘草5克,是《伤寒杂病论》里的桂枝甘草汤,也是一首千古名方。”

安娜斟酌着说:“我不是不信任你,是这……会不会太少了?”

在她的记忆中,中药处方都是很大的,多则二三十味药,少的也有十一二味,像这种就两味药,她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按照哲学思维来说,越是复杂的情况,解决方法也对应的越复杂。

母亲那么复杂的病情,简简单单两味药真的能治好吗?上次开的足足有十五味药也没治好,这才两味,她真的很怀疑。

今越笑了,“你们只管回去放心的吃,中医看病不是看药味多少,而是看病机有没有抓对,只要病机对了,有时候单味药也能除沉疴。”

安家母女俩半信半疑的去了,刘进步在旁边听见,“今越你现在看病我咋觉得是越来越精简了?”

以前她的处方就不大,现在更是少之又少,居然只开两味药了!

舒今越跟他解释张仲景使用原方的时候就只有两味药,且两味药之间的配伍比例也很有讲究,桂枝的用量为什么跟甘草不一样,还偏偏不多不少是甘草的两倍?为什么不是甘草比桂枝多?为什么不是三比一、四比一,而是二比一?这就是中医的不传之秘。

刘进步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只能竖根大拇指,“我儿子以后我也要让他学中医。”

今越笑起来,“可中医年轻时候要坐冷板凳啊,他养家压力大咋办?”别人都买房买车了,他还在初级职称坐冷板凳。

刘进步一点也不为难,“不行就找个有钱媳妇儿吧。”

“好啊刘进步,你儿子才上初中,你就琢磨着让他找个能养他的媳妇儿了?”乔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这句,顿时嚷嚷开。

其他人蜂拥而上,“好啊刘进步,你们这些姓刘的,可真会靠儿子。”

正从旁边路过的刘干事一个踉跄,差点来个狗吃屎。

这么多年他已经修炼出“只要别人不指名道姓我就不是在讽刺我”的厚脸皮,此时脸上也烧得慌,连忙弯腰逃跑,他还是要脸的。

***

第二天,今越一早起床,刚把东西收拾好,徐端已将车子开到胡同口,送她去报到,舒立农、赵婉秋和徐文丽也跟着,说要去大学里看看。

虽然是今年开始恢复招生了,但中医学院还没独立出来,依然是归属于石兰医学院,里面专门设立了一个中医学院,下面又分设中医系、针推系、中药系等学科。

而所有西医学科则是归属于临床医学院,路上今越简单的跟家里人介绍一遍,省得到时候去了一问三不知。

蒋家的车子挂的牌不一样,到了学校门口直接畅通无阻,开到了新生报到的地方,老两口呆愣愣的,看着天南海北来的年轻人,下车都不知道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了。

“爸妈,要不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徐同志陪今越去报到就行。”徐文丽找个地方坐下,好奇的打量校园。

她也只上到高中,这次考大学今越也动员过她,但她是打死也不考,跟舒文明一样,她宁愿吃工作的苦也不吃读书的苦。

但来到学术气息浓厚的大学校园,看着满怀期望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们,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动摇,悄悄后悔。

算了算了,反正自己也考不上,以后多来找今越玩也是一样的。

那边,徐端带着今越很快办好手续,主要是他个子高,又长得好看,气质超群,无论走到哪儿都鹤立鸡群,办什么事都似乎特别顺利和迅速。

“真是不公平,哼。”

因为办理的是走读手续,而今年据说是住宿条件非常紧张,两个学校合并办学,今越就没申请宿舍,把床位留给更需要的同学算了。一切手续在两个小时内办完,顺带见了一下班主任,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青年,比今越还年轻,短发高个子,性格开朗,见到一个学生就对着叫名字,今越丝毫不怀疑,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她能直接叫出他们名字。

“高老师看起来性格挺好。”

徐端没接茬,他一般很少在第一次见面就对一个人做什么评论,“冷吗?”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今越身上穿着棉衣,又偏要跟着他跑上跑下的忙活,身上都快出汗了,“不冷。”

可徐端已经在经过食堂的时候顺手买了几袋热豆浆,“喝吧。”

回到停车的地方,徐文丽和老两口正对着一个小小的人工湖兴奋,原来是里头居然有两只白色的天鹅!

不不不,是两只大天鹅,领着六只小天鹅,正在水面上悠哉悠哉的漂浮,雪白的羽毛映在清澈的湖水面上,整个世界仿佛成了一幅漂亮的水墨画。

“今越你们学校真漂亮,还有天鹅呢,你说这些草丛里会不会捡到天鹅蛋?”

徐文丽接过热豆浆,滋滋滋喝起来,要不是今越拉着,当真想下去草丛里扒拉两下。

“不确定,但即使有,也属于学校资产,最好别碰。”

徐文丽有点遗憾,“我还没吃过天鹅蛋呢。”

舒今越:“……”你想啥呢大姐,等吃上天鹅蛋,牢饭也不远了呀!

她发现,二嫂的脑回路真的跟大家不太一样,回去得提醒二哥多注意一下,别看到啥都想吃,那样只会害了她自己。

徐端下午还有事,把他们和带去学校溜达一圈又没用上的铺盖送回柳叶胡同就走了,今越则是第二天正式开始上课,所以她得到了半天的假期。

真爽!

这半天假期,她把家里该收的收拾好,隔壁李玉兰和尚光明也正在搬家。

自从三号院的房子买下后,尚光明就开始着手装修,这段时间该晾的也晾好了,他们一家子这就打算搬过去了。

得知自己即将失去租客,租客将毫不留情头也不回的弃她而去,李大妈脸都耷拉到肚脐眼了,“哎哟喂,这可是我们家的,这个不能带走。”

那明明是人家尚家住进来后才做的隔板,就连窗玻璃上过年贴的红色窗花,她也先一把撕吧下来,“这是我的!”

李玉兰怀着孕,不然早上去跟她干一架了,她深吸几口气,“行行行,送你送你,你留着自个儿用吧。”

至于那个钢条焊的脸盆架子和竹子做的衣架,鸡米和麦壳早早扒拉到自己怀里,拎着就往外跑——这搬家跟逃难似的。

同样是出租房子,人舒家租给钱春花和孙大龙那叫一个大方,不仅不管他们怎么折腾和装修,还把老屋用不上的东西都送他们,让小两口省了不少钱,这一对比,也难怪大家是真看不上李大妈。

“呸,眼皮子浅得,我看以后谁还敢租她的房子。”

“你还别说,昨儿我听见她在胡同口站着,见人就问要不要租房子呢。”

最近开始有知青陆续回城了,城里住房紧张,出来租房住的人很多,她倒是会做生意。

“可千万别有人上当啊,即使要租,也租老舒家的,他们家还给人盘过炕,全新的,就连墙也刷过一层石灰,窗玻璃也是刚换过的,亮堂堂的。”

也不知道是大家自发的宣传有用还是怎么回事,当天下午果真就有人来咨询租房的事。

今越忙着,赵婉秋出面处理,“小杜一家四口,听说是从乡下回来的,家里兄弟姐妹多没住处,就让他们出来租房住。”

杜爱国也是书城人,是最早一批下乡的,至今已在乡下待了十年,要不是赵婉秋问过他年龄,大家都以为他起码三十五六了——实在是太沧桑了。

“他媳妇儿好像叫秋月是吧?我看着倒是个勤快的,婉秋刚说同意租给他们,她立马就把屋子里里外外给打扫干净了,比咱们城里这些小媳妇可麻溜儿多了。”

当婆婆的,无论儿媳妇做得多好,总要挑两句,“跟她比起来,我家这几个儿媳妇干啥都慢吞吞的,只有吃饭的时候跑最快,生怕少吃一口。”

赵婉秋没接茬,她对两个儿媳妇可是相当满意的。

“这秋月是乡下女人,肯定得勤快些啊,不然杜爱国自己一个人回来,不要他们母子几个,她也没辙。”

赵婉秋不赞成,“要真这样,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嗐,婉秋你是忙着看病,有段时间没出门了,不知道外头的事,我听说牛大妈家侄子,就是三年前下乡那个,在乡下取了生产队会计家的闺女,结果回城消息一出来,他就跟人离婚了,上个月自己跑回来的,老婆孩子都没要。”

“城里不接收女人和孩子的户口,他们就是想带也没办法,回来吃啥喝啥,连住的地方都要花钱,瞧瞧这日子过的。”

“但再难,也不能就这么扔下吧?”这可是自己媳妇儿和孩子啊。

众人大骂这姓牛的一家可真不是东西,“男人狠起来可真是连自己亲骨肉都能抛弃。”

所以,跟他们没血缘关系的女人,更不是随时想扔就扔的?

“不过,也不止男人这样,那谁家闺女不也这样?说是在乡下没结过婚,回城再找,可我看她那身形,就像生过孩子的,婉秋你在医院待的时间久,哪天你去看看,像不像生过孩子的。”

赵婉秋摇头,她可不掺和这些事,“得了吧,跟咱们无关,万一人家真没结过婚,咱们说这些可是造谣,伤天理的。”

其他人一听也对,连忙让那带起话头的大妈别胡说了。

大妈被这么多人斥责,心里也不是滋味,面子上下不来啊,“你们不信拉倒,可看着吧,还想让李大妈给她介绍对象,我看能给介绍个啥样的。”

舒今越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又租出去一间屋子,房租不贵,但空着也是空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这杜爱国的老婆看着话不多,但特别勤快,我都没她那本事。”赵婉秋少不了又要说她怎么打扫,怎么干活,刚搬进来就立马把全家的衣服洗了晾在屋檐下。

“不过也是真可怜,我看那浑身上下就没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衣服一洗就只能躲屋里,不敢出门见人了。”

至于洗衣服的肥皂,还是她暂时借给他们的,她借了一圈都没借到,快急哭了,赵婉秋心软,就从自家用过的肥皂上切了一半给她,以后不还也不心疼。

今越没反应过来,“为啥不敢出门?”

“每人只有身上穿这一套衣服啊。”

众人沉默,心里都不是滋味,大杂院的人虽然也穷,二哥和今越当年去相亲的时候都靠借衣服撑场面,可没有好衣服和没有衣服是两码事,至少换洗的衣服是有两身的,不至于洗了就没穿的。

“他们家有男孩没?有的话赵阿姨把我以前那些旧衣服送他们家吧。”

“有的,男孩五六岁,女孩一岁不到点,我明天顺带把今越小时候的衣服找找,也送两套过去。”

***

第二天一大早,舒今越比平时早醒半小时,洗漱用的热水昨晚老妈就给她灌水壶里,现在倒出来就能用,刚洗好,老屋那边早饭也做好了。

因为是她时隔多年之后第一天上学,赵婉秋非常重视,给她准备了两颗白水蛋,“现在只能吃一颗,上课肚子饿再吃一颗,不许提前吃。”

今越笑嘻嘻的,把鸡蛋揣书包里,叼着馒头就往外跑,果真在胡同口看见徐端,“你怎么起这么早?”

“习惯了,吃过早饭没?”

今越一看,他手边还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红糖饼,刚喝进去那半碗苞米粥和嘴里的馒头顿时就跟没吃一样。

徐端好笑,上车把红糖饼递过去,“我吃过才来,你快吃吧。”

跟自己男朋友有啥客气的,今越当即大快朵颐。

到学校下车之前,她把另一颗珍藏的鸡蛋塞他手里,“跟你换着吃,别客气。”

男人看着她欢快的远去的背影,也不由自主翘起嘴角,嗯,真好。

虽然是第一天上大学,却不是第一次来医学院,今越对这里非常熟悉,找到开班会的教室,挑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然后开始等同学们陆续进门。

因为是才刚开始招生,77级的中医系只有一个班,四十个学生,不过可惜的是只来了38个人,有两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来报到。

班主任高海萍先是自我介绍,简单的说了这次招生的事,以及有哪些专业课程,哪些老师,然后开始让大家依次介绍自己。

今越的位置比较靠后,倒是先把大家伙记了个七七八八,这一届大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刚从工厂、部队、田间地头来的,看着样貌都很沧桑成熟,偶尔有几个年纪小的,果然都是应届生,今越夹在其中很普通。

38个学生里,最大的29岁,是老三届的一员,最小的应届生才15岁,在今越看来简直是天纵英才!

想想吧,她十六岁的时候学习成绩都渣成啥样了,哪里敢想考大学,要不是重生给了她超绝的记忆力和王明朝老师的尽心辅导,她知道自己绝对考不上大学。

可人家十五岁跟自己考上同一学校同一专业就算了,居然还是她们班的最高分!

舒今越看着那个名叫林珍的小女孩,流下羡慕的泪水。

可能是感受到她炽热的目光,林珍冲她笑了笑,还调皮的眨巴眼睛,看起来就跟胡同里那些半大孩子一样。

今越左手边是几个男同学,右手边是空的,下课后林珍直接跑她身边来,“同志,我跟你坐吧,你叫舒今越对吧?”

“好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听见你做自我介绍了呀。”

舒今越也笑起来,她都能记住大部分同学的名字,没道理人家记不住她呀,哪怕她再普通,也总有那么几个同学会对她有印象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徐端那天敞开心扉的交流,她不知不觉在很多事情上都自信多了,以前只是对医术自信而已,现在她觉得她虽然长得普通,个子也矮,但她也有自己吸引人的一面,不然徐端那么见多识广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她坚信,自己一定有除了医术之外的过人之处。

林珍年纪小,性格活泼,难得遇到今越这样活泼的“大姐姐”,简直就是个小话痨,俩人很快熟悉起来。

林珍是邻省人,父母都是工人,从小就跳级,今年刚好初中四年级毕业,看见恢复高考的消息,同班很多同学都想去试试,她就跟人一起去试试,谁知给考了个不错的分数。

可就是这样,她还一再强调自己只是普通智商,非常普通。

今越这铁憨憨真的信了,连忙问:“那你上过多长时间辅导班?”肯定是临时突击过。

“没上过。”

“一天都没上过?那你一定是有什么厉害的复习资料!”第一年复习资料都不对外公开,大家各显神通。

“啊,有复习资料这种东西?不是就看课本吗?”

舒今越:“……”好一个平平无奇小天才!

今越捶胸顿足:“你这分数去京市的重点大学都够了,干嘛来咱们这种小学校啊,还是这么冷门的中医专业。”

“我就想学医,正好这个学校离家近,就来了呗。”

舒今越:“……”羡慕已经说腻了,人跟人的差距比人跟狗还大!

“小林珍,我要抱你大腿,你教教我怎么学习呗?”

于是,就着学习的话题,俩人聊到放学,聊到食堂,吃完饭还没聊完,今越就这么靠着自己的狗腿交到了大学第一个好朋友!

可能是现实生活中今越都是跟哥哥姐姐玩,身边的朋友也都比她大,难得遇到一个比自己小的,她有种新奇的感觉,动不动就拉着林珍一起吃饭。

当然,林珍在宿舍也是个怪人,跟舍友们不大相处得来,但跟今越却“臭味相投”,都是天真浪漫又爱吃的小姑娘,两个月不到,她们已经把今越这个书城本地人压箱底的美食都吃遍了。

今越是自己手里有钱,隐形小富婆,而林珍则是家里独生女,父母宠爱,爷奶姥姥姥爷都只她一个孙辈的孩子,几乎是六个工人(干部)养她一个孩子,零花钱也是花不完的。

原来这就是城市独生女的快乐啊,今越羡慕极了。

当然,还有另一个好消息,安娜母亲的病好了,在吃完三副桂枝甘草汤后,心悸的毛病好得七七八八,她们又来找今越,希望继续给开点。

以前中药西药吃了一箩筐,愣是一点变化没有,舒医生就开两味药居然改变这么大,母女俩高兴得不行,还给今越送来一网兜梨子和石榴。

都是当季水果,今越每天回来都要抱一个啃啃,饭后吃水果是最长胖的,这不,才三个月不到,今越发现自己身上就长肉了。

备考掉的肉,都涨回来了。

“笑啥,遇到好事了?”赵婉秋心说闺女这大学上的,一天天的就见她乐呵,脸蛋上都越来越有肉了。

“嘿嘿,妈你不懂,你们和年轻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说起这个,她和舒立农也是真愁,“你二哥这工作,会不会真保不住啊?”

原来,自从大批知青开始回城后,工作更是一岗难求,很多家庭都在举全家之力为回城孩子找工作,哪怕只是个临时工岗位也格外的受欢迎。而舒文明现在就有点尴尬,新来的经理同样不喜欢他,同事之间也没有特别铁的,也不知道谁在他耳朵边吹风,说经理有个外甥上个月回城了,这岗位怕是要留给人外甥的。

“你二哥这几天的脸色可真臭,听文丽说他们经理动不动找借口为难他们几个临时工。”

当然,那年徐端露面的余威尚在,经理这两年都没怎么为难他了,但其它两名临时工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总是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福利,谁知道最近又换了个新经理,更是拿他们临时工出气。

“为难好几次了,前几次都是文丽劝着不让他发火,昨天实在没憋住,跟他们经理吵吵,还差点动手了。”

今越叹气,二哥现在不比以前,能让他憋不住想动手的,那经理肯定是做了很过分的事。

“老二啊,就是太意气用事,跟领导可千万别吵,不然以后人家给他小鞋穿,他都没处说理。”

舒老师一辈子忍让惯了,奉行能忍则忍,忍不了就自己偷偷哭。

果然,舒文明进屋听见这话,哼一声,“我没你那么窝囊。”

舒老师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你不窝囊,过几天人家故意寻个错处把你开除,我看你到时候喝西北风去!”

“你看你就那么点房子,以后有儿有女可咋办?就这么在大杂院挤一辈子,到时候你不窝囊?”

老两口还不知道他已经做了结扎手术,也不知道他早买了四合院,在舒老师心目中老二这两年在黑市也就是小打小闹挣点伙食费而已,加上一个经常要吃药和补充营养的文丽,他的负担是兄妹几个里最重的。要是没了工作,想喝西北风都不一定找得着地方。

“他想开除我,没门儿,我有公安局发的锦旗,还有盖过章的感谢信,就凭这个,他就没办法开除我。”但小鞋穿是免不了的,甚至会拿文丽出气,这是他忍不了的点。

“我不想跟你吵吵。”舒文明压抑着心里的怒气,没跟老父亲争吵,自己出门去了。

这可把舒老师气得够呛,左一个“逆子”右一个“想气死我”的,今越只能劝他,“您老就自己溜溜鸟下下棋得了,我二哥又不是小孩,他自己的事自己有成算。”

其实,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舒老师虽然是个慈父,但有些时候又太过于固执和封建,就是典型的龙国家长那套“我是为你好”,偏偏二哥从小不吃这一套。

到了晚饭时间,舒文明也没回家吃饭,赵婉秋想给他留一份,舒老师说不许留,“他要当街溜子就让他在外头喝风去。”

今越倒是不担心他会不会饿肚子,肯定不会啊,二哥可是全家最狡猾的人,说不定现在正在哪儿吃香喝辣呢。

这不,她还真没说错,晚上天黑之后,今越跟二嫂从李玉兰家新房子里看电视回来,正准备洗漱睡觉,二哥就背着手摇着回来了,“喏。”

他掏出一个油纸包,徐文丽闻见一股油香味,顿时眼睛一亮,“东大街的烧鸡?!”

她也不吃独食,连忙叫上今越,一起上他们屋里吃。

这几天天气越来越热,肉食基本不能隔夜,今越也是敞开肚皮,半只烧鸡是手撕好的,还有一整个鸡腿和鸡翅膀没撕过,完整的放在最上面,她当然知道这是人家二哥留给二嫂的。

文丽不好意思,硬要将鸡腿塞给她,“你吃吧,我都吃腻了。”

“是吧,你俩背着我偷偷吃独食,可真够意思的,那我更不能吃了,我有骨气,人家不给我不吃。”然后立马说自己喜欢鸡翅,腿就二嫂一个人吃吧。

文丽红着脸,“其实也没背着你,每次都分你的,是你二哥说鸡腿我一个人吃就好了,每次都只有一个腿,不好分。”

舒今越笑,这倒是,舒文明刚买了房子,手里也没什么钱了,烧鸡顶多买半只,那就只有一个鸡腿,自己这小姑子要是不识趣的凑上去,那岂不是委屈了他的亲亲大胖媳妇儿?

“唉,我二哥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妹啊。”

舒文明瞪她,“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今越也不甘示弱,正想拉着二嫂一起数落他,文丽却轻轻拐拐她,“咱们别说他了,他心情不好。”

原来,他这次跟经理差点打起来,还是因为文丽的事。“经理怎么为难他们三个临时工,他其实都能忍下去的,是经理看拿捏不住他,就说要给我换岗,让我回来继续站柜台,你二哥也是心疼我,才……”

“以前的经理下台后,现在这经理倒是没啥明显的错处,但谁家都有几个穷亲戚,听说他家里还有好几个外甥侄子没工作,没工作就回不来,天天有人来单位找他,他都急疯了,正式工动不了,只能动他们临时的,怎么也要安插几个进来。”

舒今越心说,难怪,都是利益闹的啊,菜站那么小的庙,大佛倒是不少。

舒文明洗脸回来,见她们只吃不说话,还有点奇怪,这姑嫂俩但凡凑一起,就不会这么安静,“咋了你俩?”

今越若无其事的问:“二哥,你咋跑东大街去了?”那边离这里远,一般没什么事都不会过去。

“跟朋友去喝两杯。”

舒文明随便擦擦脸上的水,一屁股躺在炕上,双手枕在脑后,“舒今越,你说现在要是没了工作,会不会有啥影响?”

“啥影响,那么多知青都没工作呢,除了生活困难……诶不对,你说的影响是指哪方面的?”

“就是没了工作,知青办会不会把我弄乡下去,或者政治上有什么……”

今越好笑,“你想啥呢,不会不会,政策不会再变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宽松,以后多少人没固定工作,人家照样过得好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经成为历史了。

说完,屋内静了一瞬,文丽连鸡腿都忘了啃,“文明,你不会是真要被开除了吧?”

舒文明冷哼一声,“他开除我?老子先开除他。”

今越总觉得,以二哥现在的城府,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先跟二嫂通个气,别让她蒙在鼓里,干着急。”

其实她发现了,二哥对二嫂好是好,但有点大男子主义,喜欢什么都给她处理好,让她不用动脑,无忧无虑……可要真为她长远考虑,今越觉得还是要让她逐渐参与到小家庭的决策中来,让她知道人心险恶,知道自己动脑才行。

说句难听的,他们没孩子,万一以后很幸运的拥有了很多很多钱,而舒文明又早走一步的话,徐文丽就成了那个抱着金子过闹市的孩子,多少人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

即使没有很多钱,就他们在金鱼胡同那套房子,将来也是价值不菲,不被惦记才怪!

不是她阴暗,恐怕到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她娘家弟弟,到时候她老了,弟弟又正值壮年,还不知道会怎么欺负她。

人心险恶,在姚青青的事上,今越已经深有体会,现在多想一步,以后说不定能少受点罪。

果然,舒文明也把今越的话听进心里去了,他沉吟片刻,向文丽解释道:“是这样的,前几天李大姐爱人来找我,想给他侄子找份工作,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们愿意出六百块钱买我的岗。”

就是那位在纺织厂做腈纶枕巾的老大哥,后来俩人又“合作”过几次,这两年也经常互通有无,算是有点交情。

“六百块?!他们疯了吧!”徐文丽小小的惊呼一声,这只是一份临时工啊,到现在依然是十八块的工资,刨除吃喝基本剩不下什么钱,这跟贷款上班有啥区别?

花六百块就为了找个养不活自己的班来上,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很多人都不知道将来的大趋势,以为只要有班上着就不会再下乡了,谈对象也有底气,却哪里知道未来的巨大变革?

到时候,十八块钱还不够一顿快餐钱,却能让他们无怨无悔勤勤恳恳的干一个月!而现在的六百块,却是一笔巨款,能干很多事了。

今越想到那画面,心头激荡,“二哥卖掉吧。”

“你也赞成?”舒文明顿时找到了同盟,一下子坐起来,“以后我不会成无业游民吧?”

“不会,卖掉工作,拿着钱去做点小买卖,赚的只多不少。”

“可鬼市终究不是长久之……”

“谁说要去鬼市的,你就等着吧,按照这趋势,用不了多久,各种集市就要开了,到时候买东西卖东西都能光明正大的去,再也不用晚上偷偷摸摸了。”到时候私营店主、私人小厂小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这些人最开始都是找不到工作的“无业游民”,后来还有可能混成大企业家大富豪呢。

舒今越记得上辈子的二哥就是因为性格倔,觉得没错为什么要自己辞职,被经理为难了很多年,最后直到八零年代初被开除的。

顶着“被开除”的名头,他在柳叶胡同名声臭了一地,本来就性格阴郁的人,更是让人指指点点。初恋病逝,不结婚、被开除、眼神阴郁,他成了柳叶胡同远近闻名的大怪人。

后来,他自己也顶不住大家像看怪物的眼光,自己去了粤东省,至于后来是怎么发的财,今越只隐约知道好像是在工地干苦力,然后干成包工头?

舒文明却被她说得心动了,“你确定真的会这样?”

“确定,你看我这大学都快上完一个学期了,要是去年你敢信?”

舒文明心说可不是,这两年变化太大了,大到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怀疑会不会又回到以前。

“今越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呀?”徐文丽满眼小星星。

“我们大学老师说的。”

好吧,今越是他们在大学里的唯一人脉,她说啥就是啥,能当大学老师那肯定很厉害,人家不会说错。

徐文丽擅长说服自己,她握紧拳头,“文明你把工作卖掉吧,连我的也一起卖掉,我跟你有难同当。”

“胡说,你好好上班。”不图她挣钱,就是想让她有点事做着,不然容易多想。

舒今越打个哈欠,“你们慢慢秀,我回屋睡觉去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谁知这一觉也没睡成,她刷完牙,把电风扇打开,盘腿坐炕上,趁着睡意还不浓,打算先看会儿书。

看书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尤其夏天坐在凉爽的炕席上,看着看着困意来袭把书一放,秒入睡。

今天也不例外,把书一放,缩进被窝里,她正准备合眼,忽然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

“今越睡了吗?快起来一下,有人找。”

“妈,谁呀?”

赵婉秋趴在门板上,小声说:“以前来找过你那个王秘书,就是开小轿车那个。”

舒今越一骨碌坐起来,王秘书!那是胡桂枝身边的人,年后今越和徐端去给她拜年的时候,还见过,一起聊过几句的。要不是紧急的事,人家不可能半夜来找。

“等一下,我马上出去。”今越把睡衣换掉,穿上白天的衣服,再把头发随便拢了拢,披上一件外套出门。

王秘书在老屋里,由舒老师陪着,面前的水喝了一半,“舒医生又见面了,胡领导有事想请你过去一趟,本来该打电话提前说一声的,但我想着你们街道办值班的人手不够,就直接过来了。”

能给大领导当司机和秘书的,那都不是普通人,今越说无妨,“现在出发吗?”

看见赵婉秋担忧的眼神,“方便让我母亲一起过去吗?”

“自然方便,二位请。”

王秘书只知道是叫她去看病:“好像是一位路过书城,准备回京的专家,还带着一个小孩,生病的是孩子。”

今越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前几天徐端还被胡桂枝叫走,一起去邻省接人,说是接一批在劳改农场的老专家,这些专家各有各的专长,有的是搞外文翻译工作的,有的是医学外科专家,有的是植物学家,有的是机械设计方面的专家,而其中还有好几位是核物理专家。

因为还有敌人隐藏在群众中,所以工作是要保密进行的,为了最大程度保障他们的人身安全,这些专家也是分批次回京,徐端一路护送了好几趟,剩下最后一位暂时走不了,就是因为带着孩子,孩子水土不服,需要先在书城休养一段时间。

王秘书说的应该是这位。

但简单的水土不服,以胡桂枝对他们的重视,肯定已经请了最好的医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好,今越心说,难事儿又来了!

第79章 079 何专家&癫痫发作&徐领导的神……

王秘书将车子开到省医院却并未停下, 而是继续往前,一路畅通无阻开到最后面一座幽静竹林里,今越这才发现, 自己来了这么多次省医院,居然不知道后面还有这样曲径通幽的地方。

竹林里有一栋古朴的中式建筑,车子能直接开进地下室,地下室直接能上三楼。

胡桂枝亲自等在楼梯拐角处, 她还是一贯的工作装,短短几个月不见, 她的鬓角似乎白了一些, 但今越却发现,她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好。

就是那种虽然看起来很累, 但浑身充满干劲的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 就是整个人充满了信念感。今越只有在高考前那半个月才会这样, 一考完,气就泄了, 但凡再持续久一点, 她就会变成只知道刷题背题的行尸走肉。

“胡阿姨。”

胡桂枝点点头, 拉住她的手, 捏了捏, 软软的。这个小动作瞬间让人觉得, 她不是动辄批文件下指标的大领导,而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邻家阿姨。

“好孩子,又让你来救‘火’了。”

今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是笑笑。

胡桂枝拉着她,温声道:“里面的老专家姓何, 你叫他何专家就行,他有个孙子叫小石头,不管他是做什么的,你只要记住他们是好人,现在国家很需要他们,无论是他的人品还是对国家的贡献都很值得钦佩,我们需要全力以赴解决他的难题,懂了吗?”

今越点头,她真的好喜欢胡阿姨,以柔克刚,巾帼不让须眉……而且她对她,真的好好呀。

她每次见面都会询问她的专业工作,督促她看书学习,还想把她推荐到老专家跟前,就连恢复高考这么重要的事,她都会事先不动声色的提点她。

想着,俩人走进走廊上,这里的病房跟以前见过的干部病房又不一样,这里守备森严,位置隐蔽,所以走廊上也非常安静,只偶尔能听见几声机器的“滴滴”声,表明是有病人正在接受治疗的。

胡桂枝敲门,门后有一名护士掏出钥匙,从里头把门打开。

今越发现,这护士走路的着力点和徐端、孙爱红有点像,应该是有过正规部队经历、且经常训练的人。

看来,这位何专家正在被严密保护着。想来也是,上次徐端分批次送人的时候,连他单位领导和同事都不知道他干嘛,因为他对外宣称是摔断了腿,甚至连住院记录和手术记录都有,今越这位“对象”还配合着演了场戏。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老人,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想必就是何专家。

只见何专家满头白发,面容沧桑,但眉眼之间有种一般普通老人没有的坚毅与睿智,今越本来只是看一眼,但忽然心里就“哎哟”一声。

这位何专家,她见过!

做阿飘的时候,她曾在手机上看过一些视频,在某一年的国庆节来临之际,电视台专门制作了一期大国重器、为国铸剑的节目,其中说到某项震惊世界的核物理研究时,曾经展示过一位奠基者。

不过,今越只见过他的照片,因为这个老专家刚好在节目播出前半年去世了,直到去世的当天,他还在特护病房里,浑身插满管子,拉着自己同事的手,殷殷交代着什么。

那个镜头只是一晃而过,却深深地刻在无数龙国人的心目中。

如果他没去世,是要去京市接受最高规格的嘉奖的科学家!

舒今越当时出于好奇,还专门搜过他的资料,知道他曾经很小的时候去M国留学,因为天资过人被那边的教授留下,成为一名大学教师,而且那所学校还是全世界都知名的名校,后来听到大洋彼岸新龙国成立的消息,他被某位领导人写信相邀,这才排除万难回到国内。

可惜,在回国的路上,他的爱人生病去世了,只留下他和儿子,儿子婚后没几年也因病去世,只留下这个唯一的孙子。

这个孙子,还是在牛棚里出生的,取名小石头,可惜上小学的时候也去世了。

当时,很多网友留评,怀疑何专家家族里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遗传病,很可能是从他夫人那边遗传过来的,才导致夫人、儿子、孙子,三代人全都英年早逝。

也有的网友担心,会不会是他从事的核物理研究工作中,有什么放射性物质,对家人造成影响。

但也有的人觉得说不过去,他是终身接触那些物质的都能寿终正寝,没道理他的家人反倒被辐射。

反正众说纷纭,但舒今越现在的心情却很激动,她终于能够见到历史书上的科学家了!

她激动得手抖,胡桂枝却以为她是紧张,温声安慰道:“没事,何专家为人温和,性格风趣,你该怎么看怎么看就行。”

今越点点头,“何专家您好,我叫舒今越,是一名中医。”

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发颤。

何专家稍微有点诧异,心说这孩子也太紧张了吧,他又不会吃人,要是平时他肯定要开两句玩笑,但今天实在是担心小石头的病情,他只是点点头,“你好,舒医生。”

舒今越太紧张了,总感觉不找点事做着,会手足无措:“这就是小石头吧,能不能让我先看看他的病历?”

另一名白大褂递过一个病例夹子,今越记得这人,是莫书逸他们科室的主任,自己接触过几次,对方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她进来的时候还愣了愣。

俩人眼神对视一秒,迅速分开。

病历上写得也很简单,没写大名,小石头,男,八岁,癫痫发作送医。

当然,癫痫后面打了个问号,意思就是待诊,目前还没明确诊断是否是癫痫。

内科主任解释道:“据家属说,孩子在家睡觉的时候,忽然无明显诱因呕吐,然后手脚乱动,躯干僵直,呼吸暂停,双目紧闭,小便失禁,持续时间约三分钟,醒来后一如常人。”

“这样的情况,至今发生过三次,都是在夜间。”何专家补充道。

无论是发作时间、频次还是症状,都高度疑似癫痫,难怪医院会下这个诊断。

“孩子的父母或者上一辈,有没有这个类似的疾病?”

何专家没想到今越会问这个,没说话。

胡桂枝一看,知道这事不简单,连忙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今越和她,“何专家,我们这位舒今越同志是久经考验的好同志,你有什么都可以跟她说,询问家族史有助于尽快的明确诊断出病情。”

何专家叹口气,“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吐出一句沉重的话:“他奶奶和父亲都是癫痫患者。”

所以,当第一次看见孩子这个症状,他立马就手边有什么拿什么,比如筷子、钢笔,塞他嘴里,让他咬住,以免伤到舌头或者窒息。也是幸好,孩子在牛棚的时候没发过,倒是后面条件稍微好些的时候,才发生,每一次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到孩子身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年,我的妻子这个病发作的时候……”正在回国的船上,为了躲过M国CIA的逮捕,他们是藏在装酱料的木桶里,偷.渡回来的。狭小的木桶藏一人都很难,但他们必须回来,他要回来建设他的祖国。

上船前,他把药留给妻子,叮嘱要是感觉不舒服就赶紧用,谁知慌乱之中妻子把药弄丢了,发作的时候又没人在她身边,就这么被活活憋死在木桶里。

这是他一辈子的伤痛,他曾无数次自责,无数次痛恨自己,要是当时他在身边就好了。

虽然他没明说,但今越大概猜到了,之所以他妻子和儿子都英年早逝,估计就是这个病。

没见过癫痫发作的人不知道这个病有多危险,丧失意识的那几秒至几分钟里,稍有不慎就可能死亡,死于窒息、缺氧、呼吸衰竭,甚至死于其它意外因素,坠楼、溺水等等想不到的意外……这类病人需要身边时刻有人在,要有经验,还要有相关药物,才能勉强控制。

对,这也只能达到控制,尽量不让它恶化太快,很多人能带病生存几十年,有的会出现急性肾衰等严重并发症,有的则是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直至死亡。

所以,癫痫病的治疗原则,是尽早发现,尽早确诊,尽早治疗。

“要真是这个病的话,治疗越早,脑损伤越小,复发越少,预后也越好。”

何专家点头,“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小石头这是第三次发作,所以我想要是能在石兰省治好,就尽量治好再上京,万一在火车上复发……”没有足够的医护人员和抢救措施,后果不敢想象。

可要是身边带着医护,阵仗又太大,这等于明晃晃告诉敌人,他们就是活靶子。他历来不喜欢给人添麻烦,所以决定先治好再回京,至少先把病情稳定一段时间。

胡桂枝自己也是当奶奶的,她安慰道:“我不敢说小舒同志一定有办法,但至少她脑子灵活,能帮着出出主意,我家茵茵的怪病就是她治好的,大家都说茵茵是嗜睡症,还要给她使用兴奋剂,我没同意。”

“那后来呢?”

“后来啊,小舒同志发现她不是什么嗜睡症,是遗传自她母亲的胰岛功能异常,引起腿部神经感觉异常,出现不安腿综合征。”胡桂枝笑笑,“但那是西医的说法,一串一串的,还是今越发现的,在中医里,那就是几副药的事。”

何专家立马来了兴趣,仔细询问今越。

今越见胡桂枝点头,同意她说茵茵的隐私,这才一五一十的讲起来,从发病到抽丝剥茧,到最后处方用药,她记性真的很好。

而何专家的眼睛却越听越亮,专家也是人啊,在生病的时候也需要“病友”的成功案例鼓励,俗称喝鸡汤。

“不过,茵茵的病情和小石头不一样,我也不好妄下结论,还是先看看脉象吧。”

小石头身子瘦瘦的,干干的,但脑袋却很大,眼睛也很大,一看就是典型的营养不良的小孩,像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的“小萝卜头”。此时,他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舒今越,不知道醒来多久,听了多少大人的谈话。

今越看过去,他眼神躲了躲,但很快又忍不住好奇:“医生阿姨,茵茵的病真的是你治好的吗?”

“是的哦。”

“她打了很多针吗?还是吃了很多苦苦的药?”

“没有哦,她只吃了一点点就好了,阿姨相信你也一定会像她一样健康的,你们见过吗?”

小石头立马来了精神,嘚吧嘚吧说起茵茵姐姐的好,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胡家,两个小孩天天一起玩,茵茵还把另一个好朋友小虎子也介绍给他呢。

今越一边听着,一边给他把脉。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孩子的脉象很正常,就是典型的小孩脉,虽数但有力,这跟他们的心率是一致的,因为小孩新陈代谢很快,脉率也有点高,并非病态原因造成的。

再看舌苔,薄白红润,再问了一堆日常情况,饮食胃口睡眠大小便体温啥的,全都没什么异常,一点也不“病”!

何专家在一旁解释:“自从住进来后,他没有发作过。”

今越懂了,原来如此,癫痫这种疾病就只是大发作的时候吓人,平时看起来又跟正常人差不多,顶多就是身体虚弱一些,但小石头本来就是个大头娃娃,所以也看不出明显的异常。

而西医脑电图的检查,也只能在发作时或者发作前后很短的时间内查出异常,他们那天送到医院他已经醒来一会儿了,再做脑电图也查不出什么,这几天更是能吃能睡,丝毫没有病态。

今越斟酌片刻,“何专家,胡阿姨,我暂时把不出异常的地方,所以我的建议跟西医一样,目前无法明确诊断,但高度疑似癫痫,只能暂时先观察,也不好莽撞用药。”

虽说早治疗早好,可抗癫痫药的副作用也是非常大的,尤其还是个孩子,更需要谨慎使用,一旦用上就不能忽然私自停药,否则会造成病情波动,危害更大。

何专家略有失望,但还是感谢她跑这一趟,“要是有什么情况,可能还要麻烦小舒同志。”

“没事,到时候您让王秘书直接去接我就是。”

赵婉秋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出去,立马小声问:“啥情况,我刚听着那意思咋那么像癫痫呢?”

“妈也觉得是癫痫吗?”

“嗯,我在临床上见过很多例,成年人少,多数是小孩,婴儿也见过,发作的时候就他们说的那样子。”

再加上家族史,虽然还没确诊,但八.九不离十就是癫痫了。

今越虽然内心也偏向这样的推测,但她觉得还是多留个心眼好,毕竟她遇到的“误诊”病例可不少,都是一开始看着高度疑似某个病,后来老是治不好,最后才发现压根不是那个病。

母女俩回到家,今越把病例写下来,做了个笔记,心想自己随身带着,万一哪天有新发现呢?

这不仅仅是小石头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何专家的身体,他当年千里迢迢回国,路上失去妻子,乡下失去儿子,现在即将见到光明的时候居然又要失去孙子吗?

这样的事,今越决不允许。

***

因为想着这事,今越上课都心不在焉。

“喂,今越你想啥呢?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可不能分心哦。”林珍戳戳她。

俩人说好要做彼此最好的学习搭子,互相监督来着,但更多时候是林珍监督舒今越,因为人家非常自律,压根不用今越监督啥,反倒是她一会儿开小差,一会儿忘记写作业。

但学了快一个学期,今越也不是全部落后于林珍,她发现林珍记忆力就不如她,很多需要背诵的知识点她就要多背几遍,所以目前来说今越的成绩也就比她差一点点。

当然,她还是因为已经学过中医了,有基础,林珍是彻底的零基础学员,有这点先发优势而已。

“你说,会不会有一些类似于癫痫的疾病,其实它们并不是癫痫?”

林珍小声附和,“肯定会呀,像什么中暑、晕厥、癔症、中风,都有点类似症状吧。”

她因为没有临床经验,基础也比较薄弱,只能大致说得出几个疾病,具体的区别在哪里还搞不懂。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今越,想要是万一不小心出现误诊的话,大概真正的疾病也就在这些疾病中,那么自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先把这些类似疾病复习一下,找找思路。

想到就行动,放学之后,今越就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准备抱回家啃。

她没直接回家,先坐公共汽车去徐端的单位,准备看看他在忙啥,最近俩人有好几天没见面了。

“哟,找徐科长啊,他走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和平,当初今越和他差点就……

不过,这两年今越经常来找徐端,也从他们科室别人的嘴里知道一些他的奇葩事迹。

譬如,他结婚了,不过是去入赘,当上了市里某位重要领导的赘婿,那领导跟杨正康还有点关系,当时也算风光,结果前不久跟杨正康一起倒台了,最近他可真成了物资局的最大笑话。

不过,今越有点奇怪,没记错的话,上辈子徐端在改开前就要被人陷害举报了,她多次提醒他要小心身边的人,但至今他还好端端的,不仅没影响,还隐隐有要继续往上升的趋势。

上次去帮忙送人,就是胡桂枝准备把他往上提提,执行这样的任务也是一个很好的露脸的机会。

其实今越一直怀疑,沈和平就是背后举报徐端的人。但这辈子因为自己的关系,徐端很警惕身边人,更是从内心看不上沈和平这样趋炎附势的家伙,所以也不会跟他深交。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蝴蝶翅膀,改变了徐端的人生轨迹。

“哎呀,我说小舒同志你不会是不知道吧,最近徐科长都准时下班呢,看样子是有事吧,你居然不知道,哎呀这……”

舒今越白他一眼,“要你管。”

当初还觉得他说话幽默,现在听来就像一只烦人的苍蝇。

“好好好,我不说,但你俩这也谈几年了,还不结婚,我劝你还是认清现实,你跟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徐家的门槛高着呢,不是谁都嫁得进去。”

“那你老丈人家的门槛应该不高,你这样的都能嫁去当赘婿。”

“你!”沈和平气得脸都青了,他现在最怕别人提他当赘婿这条,当初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灰头土脸。

他倒是想像刘东一样一脚把老丈人家踹开来着,可他老丈人那是真心狠手辣,不是安娜父亲那种面人,人是倒台了但手里还捏着他的把柄呢,他要是敢对人家闺女不好,随便一捏他就完蛋。

今越怎么可能这么放过他?

“哦对了,你可别生气,气坏自己买药钱都没有,多难受啊。”

是的,沈和平不仅老丈人厉害,他老婆自己也是个狠角色,掌管着家里经济大权,他每个月工资一分不少必须上交,某个月因为特殊原因少了三块钱,人家直接闹到单位来,闹得鸡飞狗跳所有人不得安宁,逼得他们领导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

不是你家沈和平藏私房钱,是这个月因为特殊原因,单位真的多扣了三块钱的生活费。

“以前还拽得二五八万的,总把他老丈人挂嘴边,现在可好,身上连三块钱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呢?”沈和平被气走,另一名女同事拉今越过去坐。

她是知道舒今越和徐端感情好的,星期天她都在电影院碰见他们好几次了,要说结婚,徐科长还巴不得赶紧结呢,明明就是人家女同志不想结。

“小舒别听他瞎说,徐科长最近虽然按时下班,但我看他挺忙的,好几次我看见他接完电话,心情都不好的样子。”

怕她多想,女同事继续说,“徐科长的人品你放心,咱们整个物资系统,说起他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物资系统多少站柜台的漂亮小姑娘啊,徐科长每次下去检查,各个单位都派出最漂亮、最会来事的接待,可徐科长从来不跟人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更别说吃饭的时候说玩笑话或者动手动脚,他身边历来只让男同事坐。

唉,这样的好男人,要不是名草有主,她都稀罕呢!

而舒今越不知道,此时的徐端正在电话机旁,心不在焉。

徐平系着围裙,“今晚在家吃饭吧?我多做俩菜。”

“不用,你们吃就好。”

自从包大姐回家后,家里彻底没人做饭了,每天都是冷锅冷灶的,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包大姐带包文贵进城来看病,包文贵来看望徐端,想到回村不方便,徐平就留他们在家住下了。

“包文贵难得来一趟,你不在家吃?”

徐端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包文贵还在客厅坐着。

也不算坐吧,他高位截瘫,就只剩一个上半身和两只手臂了。想起那个雪夜,徐端的心情愈发沉闷。

而客厅里,包家两口子正在小声的激烈争吵,男人压抑着声音:“我说不能来不能来你偏要来,这不是让徐团为难吗?”

“我是来认错的,我一个人来的话,我没脸……你跟我来一下怎么着了?你当我是故意来使苦肉计的吗?我就是……唉,跟你说不清!”

自从被“开除”回老家后,包大姐心里也着实不好受,一开始是羞恼,觉得丢脸,但被自家男人骂过几次后,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都怪她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自作自受。

后来吧,她又觉得,徐团脾气好,要是文贵来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她还能继续回来上班呢?想到家里一串嗷嗷待哺的孩子,想到啥也干不了的男人,她这点面子又算啥?

所以,她中途来过两次,每次都没遇到徐领导,这一次她干脆把男人带上,心说徐领导不看僧面看佛面,会给她一个机会吧?

谁知道徐领导回来大半晌,愣是没主动跟他们聊几句,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坐在电话机旁。甚至,似乎是有什么不方便他们听见的,还把电话机都拿回房间了。

包大姐不由得想起刚来徐家的时候,他们没人回家吃饭,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手艺不好,他们不喜欢吃,可后来她跟胡同里另一家的保姆狠狠学过一段时间,直到做的菜也有模有样了,但徐家人还是不回来吃饭。

花钱请她来住大房子,吃好的,吃不完还能带回家给孩子,她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这是徐领导在照顾自家男人。

包大姐想到以前自己那些离谱行径,居然离谱到想给人家徐领导介绍对象,现在想来真是自不量力。

包文贵何尝不是想到这些?一张脸臊得没处放,“走,快带我走,不然我一头撞死你信不信?”

包大姐知道他倔,受伤后更是倔到全家不敢反驳一个字,生怕他真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她连忙起身:“好,走走走,你别伤害自己。”

“你等一下,我去跟徐领导打声招呼,我绝对不会说什么,你放心吧,我还要脸。”

她刚走到门口,正好此时,电话响起来,徐端一把抓起,急切得不同寻常。

电话里是一个女同志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可好听了,还说什么“第一次见面”,什么“谈对象”,什么“商量结婚”的,包大姐心头一突,这女同志跟徐领导是啥关系?居然要谈对象!

可徐领导不是跟那个姓舒的小姑娘正谈着吗,这都谈好几年了,小姑奶奶就拖着徐领导不结婚……虽然她也不喜欢那个小姑娘,但她更不喜欢朝三暮四的男人!

她们村前几年下去一个男知青,仗着自己长得白净,又会整两首酸诗,今天跟那个小媳妇眉来眼去,明天跟那个大姑娘嘻嘻哈哈,她每次从他面前过都恨不得踢上两脚。

不行,徐领导不能当这样不靠谱的男人!

“徐领……”她刚开口,就见挂掉电话的徐领导脸色发黑,浑身散发寒意。

她的话一下子吞回肚子里,低着头跑走了。

徐端压根没注意到她,他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很不好,挂掉电话之后,沉默片刻,他又给两个在阳城市的战友打电话,一直打了两个多小时。

***

没几天,今越接到胡桂枝电话,小石头闹着要找茵茵玩,在医院待不住了,反正在医院里一直没再发作,住院的意义也不大,他们就同意了。

但为了以防万一,何专家还是选择让孩子接受规范的抗癫痫治疗,目前计划是先治疗两个月再上京。

出院那天,今越去看过一次,依然是非常正常的脉象,毫无病象。

但胡桂枝不放心,干脆从医院调配了一台脑电图机回家,调来几名医护人员随时待命,虽然所有人都打心眼里认定小石头就是癫痫病,但还是想要确诊一下。

除了医护,还有一位小石头的舅妈在照顾他。

当初,何专家带着儿子回国后,儿子因为专业原因并未在他的实验室工作,而是以一名普通工人的身份参加生产劳动,与一名普通女工相识相爱,组织上考察过女方背景没问题,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没多久,何专家出事,儿子不愿与他划清界限,一同被下放到同一个公社,父亲待牛棚,儿子儿媳待劳改农场,小两口偶尔还能有机会去看望他,小石头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可惜小石头的父母没多久相继去世,孩子太小无人照顾,正好小石头的外公外婆听说后,让儿媳妇去照顾他。

小石头的妈妈对何家人不离不弃,有情有义,他的舅妈也是一位勤劳朴实的家庭妇女,打小把小石头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到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自然也是要跟着上京市的。

看得出来,何专家对她很敬重,小石头也很喜欢她,见到好吃的东西都要先给她分一口。

今越一看这架势,暂时也没自己能帮上忙的,只能先回家,一边学习一边等通知。

这不,刚走到大门口,听见院里吵吵嚷嚷的,细听发现,居然是李大妈在跟人吵架。

自从李玉兰搬走后,失去对手的李大妈沉寂了一段时间,“她跟谁吵?”

“还是牛大妈,听说是牛大妈带人来看她的房子,结果吵起来了。”

赵大妈刚从后院吃瓜回来,“哎哟今越放学了呀,咱平时只知道牛大妈是个清高的,看不上咱们这些普通工人家庭,谁知道人家还挺看得上钱的,带人来看李大妈的房子,结果却从中赚差价!”

舒今越:啊?

“你还不知道吧,她带人来,却不让人直接跟李大妈谈,都是她从中传话,三块钱的房租她说成四块,从中赚一块呢!”

“更缺德的是,她拿准了人家急等着住房,居然要求要是成了,得给她一个月的房租做感谢费。”

舒今越:“……”柳叶胡同房产中介第一人!

不不不,房产中介都没她这么黑的,人家只收一个月房租,她在这基础上每个月还要吃一块钱的回扣呢!

“李大妈也不是省油灯呐,她不知道怎么从租客那里听说了,气得大骂牛大妈不要脸,这不就吵起来了。”

李大妈的内心:老娘的房子明明能多租一块钱,这得是多大的损失呐!

舒今越乐呵呵听了会儿,多亏上次舒文晏一个反间计让她俩反目成仇,这样的两个人要是结成联盟,还来对付他们舒家,那他们家可能还真招架不住。

就让她俩狗咬狗,一嘴毛吧。今越想着,窝在老屋炕上看起书来。

“今越,来帮妈看着火,我手忙不过来。”

锅里正在熬着猪油,是找小李家老丈人买的猪板油,家里人口多,孩子们都提议多放油水,猪油也吃得快,过年杀那头猪的油快吃完了,赵婉秋连忙又买了十来斤猪板油回来熬。因为不想暴露跟小李老丈人的关系,她是一路捂着回来的,生怕被李大妈看见又是一场风波。

毕竟,猪板油这么紧俏的东西,就是肉联厂上班的也不一定能弄到多少。

这边厨房里,赵婉秋一边切一边下,锅铲不停搅拌着,耳朵还得听着外面的吵闹,都顾不上灶膛里的火。

今越稍微加了点柴,不能让火太大,慢慢熬,出油率才高,油渣也不容易焦,吃着才香。

捞出来的第一铲油渣,赵婉秋单独用碗装上,撒点白糖,“喏,小馋猫快吃吧。”

小时候这可是舒家当之无愧最好吃最奢侈的零嘴,舒今越是最小的孩子,父母都会悄悄给她用一个小婉装上一些撒白糖的,一咬一嘴油,拌着白砂糖的味道,口腔里又油又甜,被油脂浸润透了,她连牙都舍不得刷。

舒今越无法拒绝这种美好,自己一个人咔嚓咔嚓,像只小松鼠似的,很快炫完了一碗。

“不能再吃了哈,当心腻。”赵婉秋将其它油渣捞在筲箕里,滤着油,“剩下的咱包包子吃,保准让你吃个够。”

好了,猪油渣包子,又是一个奢侈享受!

其他人家热闹看着看着,就闻着味儿来到舒家门口,“婉秋熬猪油呐?”

“你哪儿买的板油?”

“多钱一斤?”

赵婉秋没敢说是找了小李老丈人,只胡乱应付两句,反正她本来就忙,大家也忙着闻味儿,不辩真假。

不管她哪儿买的,其他人家都只有看看的份,谁家有这钱造啊,才年中呢就把猪油吃光,这老舒家怕不是顿顿猪油拌饭。

大家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舒大妈,舒老师你们快去看看,你家文明哥出事啦!”

“出啥事?”舒立农不在,赵婉秋连忙将手在围裙上擦擦,“我家老二咋啦?”

“他把工作给卖了!”

这句话一出,整个16号院就炸开锅了,有人比赵婉秋还快的拉住那小伙子,“你说清楚,啥叫卖工作,你哪儿听来的,别胡说。”

“我从他们菜店门口过,听见他们店里的人说的。”

“那肯定瞎说八说,怎么可能嘛。”赵大妈松口气,“你这小伙子真是,自己没头没脑听了几句就搬回来,这不存心吓唬人嘛。”

“就是,现在工作一岗难求,拿着钱都买不到工作,文明怎么可能卖。”

“虽然是个临时工,但只要单位在一天,他就一天有饭吃,傻了吧唧才卖。”

“哎哟,那可不就成街溜子了吗?”

大家一听最后这句,居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牛大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话说的,你家大刚成街溜子,咱文明也不可能成街溜子。”

牛大妈高兴得都快疯了,居然没回嘴,心里想的是,哪怕不太可能,但万一呢……万一舒文明真傻了吧唧把工作卖了,那柳叶胡同又多一个街溜子!

看赵婉秋和舒今越还怎么嘚瑟,哼!

她眼珠子一转,回家揣上两把瓜子就往菜店的方向跑,她虽然不招柳叶胡同的邻居们待见,但在外头,她做事很体面,跟各个商店的售货员都相熟,大概十分钟的工夫,就笑哈哈的往回走。

在她的宣传下,舒文明还没回来,舒老师已经气疯了,他以为舒文明这几天安静是想通了,准备跟他们领导修好关系,谁知道居然悄悄把工作给卖了!

是真的悄悄啊,不仅家里不知道,连他们领导也是人家拿着劳动局的条子来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据说差点气出一口血。

“他怎么能这么干,没了工作他还是啥?不出半天他绝对是整个柳叶胡同的笑话!”

“这柳叶胡同里,有几个是没工作的,他有没有想过,没了工作,文丽还会搭理他吗?如果一个男人连工作都没有,他还怎么养家,怎么养老婆孩子,将来他怎么跟孩子解释……”

“行了行了,先把药吃了。”赵婉秋把药和水递过来,她也搞不明白老二咋想的,这多少人到处找工作的节骨眼上他居然把工作卖掉,这是脑袋缺根筋,还是……实在缺钱?

“我知道你生气,但先别气坏自己,文明做事不是没章法的人,你等他回来,先了解清楚再说。”

“回来?我看他是不敢回来了!”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干得石破天惊,整个16号院的人们,无论吃好吃歹,都端着饭碗在门口看,看始作俑者啥时候回来,看回来之后舒家将爆发怎样的世界大战,看……嗯,当然也想看看徐文丽这小媳妇怎么跟舒文明吵架。

徐文丽嫁过来这几年,大家其实也发现了,她没啥心眼,好吃,勤快,嘴甜,长得也好看,再加上一个正式工的身份,当干部的爸妈,很多人私底下调侃这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现在,牛粪居然不做牛粪了,他要做一滩烂泥,鲜花还会要他吗?

“哼,我以前就说吧,他俩过不长,以前能被他花言巧语骗到,那是因为徐文丽年轻,这苦日子也过两年了,早该清醒了。”李大妈说着说着,嘴巴就不受控制的往后咧,露出一口大黄牙,心说可终于出了口恶气。

自打小李入赘后,她的心情就没这么好过,嘿!

大家被这么一提醒,也纷纷说:“怕不是马上就得离婚。”

“这工作没了,孩子也没有,怎么留得住女人的心呢?我赌她不出三天肯定提离婚。”

“三天?我看顶多一天。”李大妈笑的呀,牙都快飞出来了。

她决定了,今晚她不睡了,说啥也要在大院里坐一晚,听听小两口怎么闹的。为啥只敢坐院子里,不敢去听小两口的墙角呢?去年她为了听墙角,一脚踩在舒文明支的耗子夹上,幸好跳得快,只是夹坏一只鞋,要是慢一点脚指头都得肿半月。

想到这儿,她更开心了,这小两口要是离婚,她高低得整串炮仗放放。

大家说着,等着,等到天黑,终于有孩子大喊一声“文明哥回来了”,所有人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角,像迎接检阅的士兵,直勾勾看着大门口。

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新晋街溜子舒文明搂着即将弃他而去的娇妻徐文丽回来了!

诶不对,看这小两口还笑眯眯的,拎着一手的零嘴,文丽身上又穿了一件新衣服,这是要离婚的样子吗?

“文明,你俩……”

“刚看电影回来,咋,有事儿?”这小子还斜着眼呢。

真不好惹,说话的大妈咽了口唾沫,“没……没事。”

李大妈皮笑肉不笑:我就看你装到啥时候,现在吊儿郎当的,待会儿有你哭的,你爸不打死你你媳妇儿也要跟你离婚!

舒立农听见儿子声音,板板正正坐好,准备好八百字腹稿要训人了,结果舒文明压根没进老屋,直接搂着媳妇儿回他们房间,他等啊等,等到那边灯都熄了,不孝子也没来负荆请罪。

好吧,舒老师彻底气得得没话说了。

舒今越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二哥动作会这么快,才几天就背着所有人把事情给做成了,舒老师气归气,但事情已成定局,他还能怎么着?

过几天,气下去也就那样了。

当然,接下来一段时间,二哥都会成为整个柳叶胡同的笑话,这不用说,对老头子又是一个沉重打击,他估摸着半个月不会出门下棋了。

正想着,前院又有人过来找,还是上次的王秘书,他特别着急,“舒医生,不好了,小石头的病又发了。”

舒今越陡然一惊,连忙出门,“家里的医生还在吗?”

“在倒是还在,也急救了,还按照你说的,趁着他发作的时候给做了脑电图,但问题就出在这儿。”王秘书喘口气,“医生说他的脑电图正常,他绝对不是癫痫。”

舒今越:“……”

敢情等这么久,好不容易捕捉到这个机会,居然还把最最疑似的疾病给排除了?!

“你确定听见他们这么说?”

“不仅我听见,胡领导也听见了,所以才让我赶紧来接你。”

舒今越心里琢磨,这要是癫痫还好些,已经有现成的全世界通用的治疗指南,可要不是的话……那就得归属为“怪病”一列了。

第80章 080 钢笔的秘密

赵婉秋也跟上今越的脚步, 一路往外跑,“不是癫痫吗?这怎么会不是呢?明明症状和家族史都跟癫痫一样……”

舒今越带着她上车,什么也没说, 她需要冷静一下。

赵婉秋于是也不打扰她,就自己坐着出神。她知道今越的意思,带她出去一来是见见世面,二来也能让她多接触一下疑难杂症, 看得多了,对她的技术提高也是有好处的。

所以, 她自己需要做的, 就是少说,多看, 多学, 不给闺女添麻烦。

虽然不知道这位胡领导是多大的领导, 也不知道那个何专家是干嘛的, 但她知道,要是靠她自己, 直到退休她都没接触过这么大的官。

一会儿想着闺女出息了, 能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优秀, 一会儿又想着得给她攒嫁妆, 今越跟小徐也谈好几年了, 不知道大学里允不允许结婚, 要是允许的话,也该考虑这事了……闺女是不着急,可小徐年纪大了啊。

徐厂长和他爱人来过好几次家里,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提俩人的婚事,人家态度也诚恳, 姿态放得又足够低,她每次都只能尽力敷衍。怎么说呢,她不想闺女这么早结婚,每次都说“听孩子的”,她“没意见”,其实就是不想压闺女的头。

想啊想的,到胡家大门口差点没想起下车。

今越提醒她,“妈,到了。”

何专家正在屋子里陪着小石头,刚发作过的他,现在已经清醒过来,神情恹恹的,脸色苍白,看见今越叫了声“阿姨”,露在外面的小手上,正打着吊针。

今越看了看针水瓶,是一种常用的减轻脑组织水肿的药物,又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药盒子,都是治疗癫痫的常用药物,说明这几天医生一直给他按癫痫来治疗。

胡桂枝递过来脑电图的单子,今越仔细的看了两遍。癫痫的脑电图上会出现一种名叫“癫痫样放电”的表现,譬如棘波、尖波、棘慢复合波等异常波形,这是因为大脑神经元异常放电导致的。

可小石头的脑电图是完全正常的,丝毫没有一点异常波形,这说明在发作的时候,小石头的大脑神经元并没有异常放电。

可要是没有异常放电的话,他的意识丧失、抽搐、大小便失禁等症状又是什么导致的呢?

今越想着,也没忘记给他把脉,心说趁着现在刚发作过,说不定脉象会有收获。

别说,还真是有点不一样的,上次她赶到医院,孩子已经彻底恢复好几天了,所以脉象并未遗留任何异常,但这一次,她来得比较早,地上的呕吐物都没来得及打扫,今越很确定——

她把到了滑脉,明显的滑脉。

可按理来说,他刚丧失意识,据说持续了三分多钟,他的脉象不该是滑脉啊。

今越心里觉得不对劲,脑子里迅速地盘算着:滑脉,主病是痰饮、实热、食积和妊娠,对于小石头来说,妊娠肯定直接排除。

那么,难道是痰饮吗?可他喉咙里又没痰,上次问诊也说没有胸脘胀闷的感觉,平时也没有咳痰症状。

实热的话,也没有面红、口臭、尿黄、便秘等相应症状。

莫非是是积食?小孩子倒是很容易积食。

“小石头乖,把嘴巴张开,阿姨看看。”

小石头乖乖张开,赵婉秋把屋里的白炽灯打开,能看见他的舌苔发腻,颜色偏黄。

“这两天上火吗?有没有发烧?”

“没烧,这是近段时间的体温监测表。”小石头舅妈静静地站在身后,递过来一个本子。

字虽然写得不好看,但哪一天几点测的体温多少,是饭前还是饭后,她写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把每天同一时段的体温连成一条曲线,方便查看,一眼就知道波动不大,最高温和最低温度都在正常范围内。

连赵婉秋也忍不住夸赞,“同志你这记录得真详细,以前是干护理的吗?”

舅妈害羞的笑起来,随即连忙摇头,“没,我以前就是在卫生学校的食堂煮过饭,偶然间听那些老师们聊过几句,后来进厂当了家属工,可惜没能转正,只能回家了。”

没干过护理还这么娴熟,看她护理小石头的动作,倒是比一般年轻护士还认真,赵婉秋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

舅妈于是连忙拿着撮箕和拖把,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的,去床头打扫小石头刚吐过的地方。

今越顺着看过去,发现是一些未消化完的食物,甚至还能看得出食物原本的样子,有没嚼烂的鸡肉、黏在一起的蛋黄,而且数量不少,气味酸臭。

刚才忙着看病没注意,现在一看,那气味儿熏人得很,今越有点反胃。

赵婉秋连忙上去帮忙,她以前在工作中干习惯了的,知道怎么打扫最快最干净,但看见那么大一滩呕吐物,还是愣了愣,“孩子吃了多少,咋吐这么多?”

舅妈叹口气,小声说:“就跟大家正常吃,但他从小身体不好,脾胃弱得很,经常消化不良。”

小石头是个大头娃娃,头发又黄又打结,脸色青黄,一看就是脾胃不好的孩子,“那检查过没?我看着是有点像疳积。”

舅妈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病,前几年带到公社医院看过的,还给开了肥儿丸,吃着吧,好几天,不吃又不好消化了,何专家就说,说……”

她觑着何专家的脸色,似乎是觉得保姆说主家的话不太好。

何专家倒是不在意,“无妨,我当时也是想着,怕孩子从小吃太多药不好,想着好些就不用吃了,只让他每天多活动活动,增强体质。”

今越点点头,这才是正确思路,没有什么药能管一辈子,只有正气足了,抵抗力强了,消化能力自然也就好了。

这么一想,很明显,小石头的滑脉是因为积食造成的,舌象和脉象都对得上。

顺着这个思路,今越询问:“孩子平时一天吃几顿?”

“三顿或者四顿,一般是三顿,跟我们一起吃,有时候他胃口稍微好点,还想吃的话,就会多给他吃点,但量不多。”舅妈说完,看向胡桂枝,希望她能帮自己作证。

“是这样的,我们每顿都一起吃,孩子吃得不算多。”她历来对下面的人很宽和,帮舅妈说两句实话也很正常。

舒今越皱眉,可要是没吃多的话,怎么会吐这么多?这样的呕吐量,甚至已经超过成年人了。

这不,赵婉秋这直性子就直说了:“不对,我在临床这么多年,打扫过的呕吐物也上千次了,但量这么大的,却只有那些饿狠了的半大小子才会这样,成年人都很少……会不会……”

她和闺女对视一眼。

今越看过去,就见小石头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手也有点颤抖,分明是心虚的模样。

原来如此。

今越笑起来,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她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孩子也有自尊心的,今越没说什么,又问了几个小问题,等孩子放松警惕之后,忽然像聊天似的说起来:“哎呀,茵茵呢,怎么没看见茵茵,我们家有一只大公鸡,上次她说喜欢吃鸡腿,她要是在家就好了,带她去吃鸡腿,嗯,还有鸡蛋,吃很多鸡蛋。”

小石头使劲咽口水,但依然不说话。

“小石头喜欢吃鸡腿和鸡蛋吗?”

小石头怯生生的点点头,不看她。

舒今越笑笑,“那你好好休息哦,等会儿阿姨给你做个好吃的东西。”

把所有人叫出房间外,胡桂枝看今越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也放松下来,这说明她有数了啊,“说吧,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阿姨,麻烦叫人去厨房看看,今天晚饭吃剩的东西有没有少,尤其是鸡肉鸡腿鸡蛋这几样。”

胡家的保姆下楼去,很快,果然上来说是少了一些,晚上这顿吃的是鸡肉,有两个鸡腿,俩孩子谦让,你让我我让你都不愿吃,最后就剩在了锅里。

“我还寻思明天早上给他们撕碎些,煮在稀饭里,加点青菜做个鸡肉粥,谁知道居然两个都不见了。”保姆不知道上面发生的事,还有点懊恼,“晚饭后煮好的鸡蛋,本来想着明天给他们做卤蛋吃的,一共二十颗,现在也只剩十五颗了。”

胡家保姆有点困惑,“话说咱们家里最近不会是进老鼠了吧?好几次了,我发现头天晚上吃剩的东西,第二天都会少点,一开始我没发现,后来觉得不对……可我每天都打扫的啊,上星期还让人帮咱们彻底清洁了一遍,该扔的扔,该腾的腾。”

何专家听到这里,看着今越的笑,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对不住,是我家‘小老鼠’给你们添麻烦了。”

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呢?分明是小石头偷吃掉的!

小孩在牛棚里这么多年,别说鸡腿鸡蛋,他连肉味儿都没闻过几次,现在来到胡家,胡家顿顿好吃好喝的照顾他,每顿正餐他都是拼命努力的吃,可到底肠胃弱,吃下去的也有限,心里总觉得不满足。

所以,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半夜他又起来偷吃了。

可所有人都不忍心责怪他,这个孩子,要是没有这场浩劫,怎么会长这么大连肉味都没尝过?何至于要半夜悄悄偷鸡蛋和肉吃呢?

胡桂枝红了眼圈,拍着今越的肩膀,“好孩子,要不是你跟你母亲心细,我们都发现不了。”

舒今越继续询问,“小石头这四次发病,是不是都是在来到书城市后才发生的,以前在乡下从没发作过?”

“对,第一次是小徐把我们接出劳改农场,住进招待所那天晚上,那晚小徐的朋友杀鸡招待我们,二十几个人杀了两只鸡,大家都舍不得吃,紧着给小石头,他一个人啃了四个鸡腿。”

一个八岁的身体素质历来不好的孩子,短时间内吃下四个大鸡腿,直接就给撑吐了!

今越想起今晚消失的两个大鸡腿,五个白煮蛋,说实在的,成年人一口气吃这么多,也会不舒服的,更何况他才八岁,又经常病着,又刚吃完晚饭没多久,胃里的晚饭都还没消化完呢。

何专家叹口气,“唉!”

可怜的小老鼠啊,让他怎么忍心生气呢,“前几年因为一直没发作过,我还以为他逃过了癫痫的魔咒,暗自庆幸他没遗传到他奶奶和父亲的病,谁知道要回京了,这魔咒说来就来。”

今越当即笑起来,“他确实没遗传到癫痫,他的身体很健康。”

何专家一愣,“你的意思是,他这次确实不是癫痫病?”

今越很肯定的点头,“不仅这一次不是,以前的三次也不是,一开始我不是很肯定,但知道他为什么呕吐后,我算是知道了。”

还是那句话,循证医学要求诊断疾病是要讲证据的,结合脑电图、脉象和症状,这压根就不是癫痫。

“那是什么病?”

“食厥。”

众人不解,甚至连是哪两个字都分不清。

“石绝?”何专家试探着问,他搞工科的,对文科的东西不太熟。

赵婉秋帮闺女解释:“中医将突发性意识丧失、昏倒类的疾病叫做厥证,根据病因的不同分为气厥、血厥、痰厥、暑厥和食厥【1】,只不过食厥不多见,内科学的教科书里没有单独列出。”她也是今越说过才知道,要照着教科书学,她也学不到这个病。

“小石头这是因为食物引起的厥证,这跟食物中毒或者过敏不一样吗?”

“不一样,他这是因为短时间内进食太多,还全是难消化的高蛋白,导致脾胃阻滞,升降失调,气血阴阳不相续接而出现的突然昏倒,不省人事。”

“就像一台机器因为短时间内进料太多,出料速度跟不上,内部阻塞,会导致死机,对吗?”何专家接嘴道。

今越笑起来,“是这个道理,而食物中毒和过敏,则不一定是进料太多,而是进错料子,型号与机器不匹配,这就更严重了,有可能直接损毁机器。”

几人都笑起来,通俗易懂嘛。

只是何专家的笑容里,多少带点苦涩。本来他们这批老专家早该回京了,某些特殊领域的专家提前两年就陆续回京了,他们却被要求留下,概因农场里出了点事。

他们和几位农学方面的专家,帮助劳改农场研发出一批新的作物种子,结果那批种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忽然霉坏了,大家的心血功亏一篑。劳改农场场长是个很红很专的同志,又一心想要功绩往上爬,他坚持认为这是他们中间出了叛徒,故意破坏大家的劳动成果,所以对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和关押。

后来大家复盘的时候,都觉得可能是作物种子保存的时候,拌错了药水导致霉变,并不是有人叛变。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是从最艰苦的环境一路搀扶着走来的,没道理在看见曙光时候还做这种事。

今越不知道自己这个比喻让何专家想起这两年的不幸,只是继续道:“知道是食厥,我也不用开方了,家里有保和丸没?直接喂几粒就行。”

胡家保姆连忙说有,去药箱里找出来,这种多年来用之有效的中成药是每个家庭的必备。

今越看了看成分表和保质期,倒出20小粒,用开水化开,亲眼看着舅妈喂给小石头。

小石头也知道自己偷吃不好,因为自己偷吃才生这么严重的病,害得这么多人担心,所以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对于吃药一点也不抵触,乖乖的低着头把药水喝完,“谢谢今越阿姨,我会好起来的。”

“不着急,明天开始,每天早上太阳出来之后,跟着爷爷在院里跑步,跑到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好不好?”

“好。”

何专家喜欢今越这样的治病方式,不像省医院那些怕担责任的医生,一来就让打针,吃什么抗癫痫的药,甚至还让他们尽量少运动,说什么运动有危险。

果真中西医看病的思路是不一样的,同一个症状,下的诊断不同,而给出的治疗和建议也是不一样的。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值得信赖的。

喝完药,没什么异常,今越就打算先走了,现在大半夜的,明天还要上课。王秘书负责将她们送到家门口,母女俩走进大院,见老屋的灯还亮着,叹气。

舒立农是真被舒文明给气炸了,大半夜的不睡觉,估摸是在练字,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时间实在是太晚了,今越哈欠连天,也不想去劝他了,这件事他需要慢慢消化,“我先睡了妈,你也睡吧,我爸不睡你别管他。”

谁知舒立农听见门响,连忙出来,“你们回来了,没事吧?”

原来是等着她们娘俩,不是生气睡不着啊,今越笑起来。

“你还笑,没心没肺,这隔三差五就叫你们去,我在家都担心得睡不着。”

“是被气得睡不着吧?”

舒立农甩袖子,“去去去,赶紧睡觉去。”

小老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今越这下是彻底的放心了。

果然,到第二天放学回来,听说他拎着那两只画眉鸟遛弯去了,走之前还帮赵婉秋把昨晚熬猪油的灶台打扫干净,说待会儿顺道买点韭菜回来,包包子吃。

韭菜油渣馅儿的包子,今越想到那油滋滋的味道,嘴里就忍不住分泌口水,真的太香了呀!

“妈,我来帮忙吧,你教我揉面。”

“居然还要教,这么多年看我和你爸揉面白看了?”赵婉秋嘴上嫌弃,但心里知道,其实从小看到大,多少是会点的,闺女就是想找个事情跟她一起做。

刚开始从乡下回来那段时间,她其实也发现闺女变了,除了变得有主见之外,跟她之间似乎也有了隔阂,她把自己的工作给了文韵,闺女跟她生气也是正常的。

甚至,当看见她那根缺掉的脚趾时,她觉得自己不配做母亲。

为什么不阻止她下乡,为什么要由着她喊口号去建设什么粮仓,那两年跟她一样头脑简单的热血少年多的是,可没多久,乡下的艰苦就教会他们做人了。

但凡她多劝劝,或许她都不会下去。

“妈想啥呢,专心一点。”

赵婉秋悄悄抹掉眼泪,“你想啥时候结婚都行,我不催你。”

“我当年也是三十四才考虑个人问题,三十六才生下你,有些人在我那年纪都能当姥姥了,没认识你爸之前,很多人笑话我,说我老姑娘嫁不出去。”

今越一面学着她的样子揉面,一面听着,老妈从没跟她聊过结婚。

“我那时候年轻啊,太在意别人看法,总觉得被人指点好像自己就真的不行,真的差劲似的,所以当别人介绍你父亲跟我认识的时候,虽然我不喜欢,但还是急于摆脱‘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个称号,半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赵婉秋教她怎么用力,自己拿出油渣,慢慢的切碎,“你父亲其实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虽然话不多,但很体贴人,家里大事小情全我一个人做主……他对你也很好,你不记得了,他那时候很喜欢带你去公园遛弯儿,就咱们不远处这个人民公园,他天天驮着你去。”

“完事还给你买糖葫芦,你那时候牙不好,我说他怎么老给你吃那种又甜又粘牙的东西,他就只会傻笑。”

这是今越第一次听见关于生父的事情,原来她的生父也这么疼爱她啊,那时候的小今越,可真幸福。

“他后来病重,要求我一定要给你找个跟他一样脾性的继父,说你太小了,没有人保护要吃苦头的,他放心不下你啊……”

“我后来跟舒老师认识,其实也就那样吧,咱娘俩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对他也没有那种感觉,就觉得人好,脾气好,会对你好,有房子住,然后就结婚了。”

今越有点心疼母亲,赵婉秋这样跟着解放军南征北战见过世面的女性尚且如此,那那些没怎么出过门的,岂不是更加可怜?她们的婚姻,没有爱情,只有媒妁之言,顶多有点“合适”。

“嘘,悄悄跟你说,其实他俩都不知道,我以前谈过一个的。”赵婉秋脸颊上有点淡淡的红晕,人也年轻了几岁似的。

“是个小战士,给我送过野花,还故意把自己衣服弄破,让我帮他补,傻子。”

今越瞪圆了眼睛,活了两辈子,她第一次知道,母亲居然还有这么一段!

“那后来呢,你俩为啥没在一起?”

赵婉秋低下头,“他在胶东战场上,被日军扔的炮弹炸死了。”

今越鼻子泛酸。

“我当时多伤心啊,但战况由不得我伤春悲秋,有那么多还有活命希望的战士等着救治,自己犹豫一秒,别人失去的就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今越一把抱住母亲,她光听着就掉眼泪,不敢想象这样的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得哭成啥样。

“哭啥,为了打退小鬼子而牺牲,他是英雄,我为他骄傲,每年清明我都会多给他上几炷香,给他采一捧野花……嘘,他俩都不知道。”

今越破涕为笑,老妈真是的,她果然不是没故事的女同学。

“我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因为我经历过,有对比,所以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知道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不可否认,徐端很适合你,也喜欢你,你们是两情相悦,但你先不要着急,多处几年,结了婚就不一样了。”

她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她就是不想闺女过早的走进婚姻。

她已经后悔过一次了,不能再让自己后悔第二次。

今越抱紧母亲,瓮声瓮气的说:“我会的。”

很快,舒老师买回韭菜,在院子里坐着择起来,其他大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出刘大妈,“老舒啊,你家文明真把工作卖了?”

“哼,我稀求管他的事。”

刘大妈讪笑两声,“要我说啊,现在这些孩子就是翅膀硬了,做这么大决定不跟家里人商量,但卖了也就卖了,至少还有文丽在上班不是?”

舒文明今天在屋里睡了一整天,大家谁不知道啊,背后都说这舒文明是真打算软饭硬吃了,老婆上一天班累死累活,他睡一天,这头都给睡扁了吧?

但大家也就只敢背后叨叨,舒家老二脾气太臭,说话也难听。

而舒立农制裁老二的方式就是——等包子出锅的时候,不许人去叫他。

“让他睡,我看他有本事就睡一辈子,饿了起来喝西北风。”

话虽如此,但徐文丽还是悄悄趁他不注意藏起三个大包子,嗖嗖嗖跑回房,“文明快吃吧,趁热乎,可香啦。”

舒文明脸不洗牙不刷,几口解决掉,拍着肚皮感慨,“还是我媳妇儿疼我。”

“嘿嘿,是妈让我藏起来的,妈也疼你。”

舒文明嗯一声,起来洗漱好,不仅没洗头发,还故意弄成个鸡窝,又从进门处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又旧又脏的衣服换上,套上打补丁的老布鞋,“走了,晚上给我开个门。”

他经常晚上出去,徐文丽睡觉都是从里面拴上,每次他回来都得她帮忙开。

果真,这一身行头刚出门,大家聊天的不聊了,做针线活的不做了,写作业的也不写了,就这么瞪着几十双眼睛看他——柳叶胡同16号院失业第一人!

等他一走,身后飘荡起各种各样的议论,无非是他傻啊,脑袋有包啊,以后要喝风啊,想让文丽养他啊……他潇洒的挥一挥衣袖,老子不在乎!

接下来几天他都这样,昼伏夜出,大家愈发认定他软饭硬吃,对徐文丽充满了同情:多可怜呐,小媳妇一个人苦哈哈的上班养家养男人。

努力养男人的徐文丽:“嗯,桃酥真好吃!”

“糖炒栗子真好吃!”

“秋梨膏泡水真好喝!”

“小皮鞋真漂亮!”

以前,舒文明还担心被抓会影响工作,怕被开除,现在他率先把单位开除了,无业游民他怕谁?不仅给媳妇儿买这买那,还“顺带”给今越也买了两罐洗发香波,给赵婉秋买了一块手表。

李大妈:“瞧瞧,软饭硬吃还吃上瘾了,拿媳妇儿的血汗钱给继母继妹买东西,真真是个‘好儿子’。”

“可怜咱们文丽啊,不仅要养男人,还要养婆婆,养小姑子,关键还不是亲的,这要是我闺女,我都心疼死了,我睡不着啊。”

“是馋得睡不着吧?”不知道谁接的嘴。

李大妈脸一红,“放屁!”

她还想继续挑拨几句来着,可惜舒家在大院里人缘不错,大家压根不听她的挑拨,她挑了几句实在是没趣,干脆换个劲爆话题:“你们听说没,老牛家那闺女的事?”

“啥事儿,不是说快结婚了吗,跟那谁车间主任。”

“嘿,你们还不知道吧,黄啦!”

众人顿时来了兴致,追问怎么黄了。

原来是牛小芳跟那个主任都快去扯证了,忽然从他车间杀出来一个小寡妇说是怀孕了,孩子是主任的,工人们平时就觉得主任和她不清不楚的,但没抓到证据,大家也就是说说而已,哪成想快结婚的时候闹出这种惊天大八卦!

“真是他的啊?”

“比珍珠还真,肚子都鼓起来了,好几个人看见他俩上班时间前后脚进了小树林。”

“这……小树林不至于,我听我儿子说了,那一带野猫野狗不少,都是猫屎狗屎,进去能干点啥?”

李大妈哼一声,“我可是听说了,不是进小树林,是去主任办公室,一去就是大半天,记分员还给她打满勤,别问,问就是上厕所。”

众人“嚯”一声,心说那可真是够胆大的,上班时间就在办公室乱来,但想想又有那么点刺激。

有人忍不住好奇了,“那这小寡妇是谁啊,改天咱也去远远的看看。”

“那小寡妇,也是咱们柳叶胡同的,住在26号院,老田家的。”

“嚯——”

老田家的小寡妇大家都知道,因为那是柳叶胡同出了名的漂亮媳妇,舒文韵是大美人,牛小芳也长得好看,但这俩终究是大姑娘,跟老田家小寡妇不一样。

“难怪,我就说,他们家隔三差五的割肉,她儿子前几天还跟人说他们家要买自行车呢,她一寡妇哪来的钱?”

“诶你这话不对,谁说寡妇有钱就一定来路不正?咱们院里李大妈可一直都很有钱,她说自己是咱们院第二阔,就没人敢说第一,是吧李大妈?”

李大妈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

舒今越开着窗子看书,自然是把这些话听了个全,话题中心这人她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能让牛小芳吃瘪,她挺爽的。

“牛小芳想吃现成的,却哪里知道,这肉早就让人打上记号了,这下子闹了个没脸吧?”

“可拉倒吧,没脸的是那男人,管不住自己,要是早几年,得让他挂着破鞋去游街呢!”

舒今越听了一会儿,开始集中精力看书,马上就期末考了,她得好好看书,有林珍这么个小学霸在身边,她想懈怠都不行。

不过,今越感觉最近徐端的行踪有点古怪,一连去了两次他们单位,都没找到人,一次是下班了,一次是请假了。

她甚至在金鱼胡同不远处遇到包大姐一次,大姐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越懒得搭理她,反正都辞职了,以前的旧账她懒得翻了,只希望以后各自安好,她能把包文贵照顾好。

而另一边,正在跟人见面的徐端却觉得耳朵有点发烫。

“我说老徐,你这是咋了?发烧了?”蒋卫军抽出一根纸烟,正想点燃,看看环境,又把火柴盒收回去。

“没事,找的人怎么样?”

“难,你说的那个叫王红萍的女同志,她给咱们提供的线索也不多,只记得当初一起从石家沟生产队跑出来的四个小知青,摔下山崖一个,毒蛇咬死一个,这俩都死无对证了。剩下那个现在还没回城,还生活在石家人的村子里,娶了石队长的堂侄女,要他出面指认恐怕很难。”

“我知道,最后失踪那个,我正在找。”徐端揉了揉太阳穴,他已经找了一段时间。

那人是海城长大的孩子,才十六岁,野外生存经验几乎为零,这样的人在没有食物没有水源和足够御寒衣物的条件下,想在深山老林里生存下来很难,除非是被人救下,而为了避免被当地找到,他肯定不会露面,即使活着也是隐姓埋名。

要找这样一个人,很难。

当然,这是建立在他还活着的假设之上,要是当年就因为毒蛇猛兽死在山里,那他的寻人就是在做无用功。

“不过,咱们得做两手准备。”

蒋卫军挑眉,“你的意思是,如果找不到这个人,你打算用别的办法拿下姓石的?”

“嗯,我不信他不会留下别的把柄,这事我自己会查。”

俩人说了几句,蒋卫军把香烟夹在指尖捏了捏,又闻了闻,“上次你说想辞职的事,是真的?”

徐端点头,“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

“可胡阿姨不是还说想把你往上提提,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就这么放弃了?”蒋卫军叹口气,“我跟老爷子提了一嘴,他倒是挺赞成,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我向你学习,外面有广阔天地。”

他顿了顿,小声道:“上面有点风声,可能不用半年会有点动静。”

徐端有点意外,他最近仔细研读各种报纸和广播内容,尤其是各级会议记录,议题都离不开发展和改革,到底怎么发展怎么改革,全国上下也是一片讨论,他还去石兰省各所高校做过旁听生,听到了很多学识渊博的老教授的分析,也见识到很多年轻人,他们思想活泛,他们踌躇满志……

“在体制内我坐井观天了很多年,是时候走出去看看了。”

蒋卫军虽然替他惋惜,他这科长也当好几年了,现在胡桂枝想把他往上提提,也给他创造了机会,可他却忽然想出走,在他看来实在是可惜。

他还记得老爷子当时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徐端不像徐家人。

徐家从祖上开始就是读书人出身,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学而优则仕,仕途不顺则回乡经商,徐家虽家大业大,但也是世代人苦心经营,稳扎稳打积攒下来的。

可徐端,当初为了他大哥转业回家,在物资局当了几年科长,也算做出不少成绩,结果眼看就要稳步上升的时候,他却忽然调转车头,准备下海了?

这种大刀阔斧的闯劲,确实不符合徐家人的温吞水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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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结束后,舒今越的大学第一学期就算正式结束了,舒文韵给家里来过电话,说暑假不回家了,要在京市做社会实践,老两口也不懂啥叫社会实践,但也表示支持,还问她是否需要生活费。

现在上大学都有补助,省着点花家里基本不用出什么钱,她想还今越的钱今越也退给她了,所以她手里目前是有一两百块钱的,说不用。

这天,徐端来接今越,俩人带上点东西,一起去探望胡桂枝,顺便为何专家送行。

“感谢今越同志妙手回春,小石头的病已经好了,这几天跟着我早起锻炼,体质增强了一些,正餐的胃口也好了很多,已经不用再吃保和丸了。”

何专家真心感激今越,送上一支钢笔,“这是我当年在M国时的导师送我的毕业礼物,现在我将它赠与今越同志,祝你学业有成,也祝你始终拥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勇气与决心。”

这支钢笔可不简单,它不仅是一支金笔,还因为何老的导师是世界上非常有名的科学家,他用过的东西,世俗一点拿去各大拍卖会,那都是百万美元的成交价!

更何况,这还是伴随并激励何老终生的物件,它跟着他从大洋彼岸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在大西北默默无闻的奉献那么多年,又经历了十年艰苦……这可以说是一代伟大科学家的灵魂伴侣了。

舒今越不敢接,“何专家您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份礼物太贵重了。”

“什么贵重,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救了小石头的命,就值得我最珍贵的心意。”

舒今越见徐端和胡桂枝都微微颔首,这才战战兢兢的,双手接过:“谢谢您。”

“我一定会好好爱惜,用它来激励我为中医药事业奋斗终生。”

她是真心实意这么想,也将这么做的,并不是大话空话,以至于她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小石头乖乖在旁边听着,眼巴巴看着那支金笔,看看今越,又看看爷爷,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有话要说。

今越摸摸他脑袋,“怎么啦小石头?”

“阿姨,钢笔可以借我看看吗?”

这本来就是人家爷爷的东西,自然没什么不可以,今越递过去。

小石头拿过来,左看右看,还拿起来上下晃动几下,甚至把耳朵凑过去,似乎是为了听个响声。

大家都被他逗笑,“这可听不到响声,就是一支钢笔而已。”

“能听见的,舅妈就能听见。”

众人好笑,只当他是童言童语,徐端却心头一跳,“你见过舅妈听钢笔的声音吗?”

“对呀,小石头见过的,有一天晚上,舅妈拿着钢笔这样听,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听钢笔里有人唱歌。”小石头扁扁嘴,“可我怎么听不见呀,舅妈骗人,钢笔里没人唱歌。”

众人还在说笑,以为这是舅妈逗小孩的说法。唯独徐端神色凝重,将钢笔拿过去,仔细的观察,又掂了掂,忽然回车里拿来一个螺丝刀,几下将笔撬开。

就见一堆金黄色的构件内侧,隐藏着一颗米粒大的东西……

舒今越见胡桂枝和何专家的脸色变了,心知是出大事了,连忙对小石头说:“我带你去找茵茵玩吧?”

走了两步,她忽然灵光一闪,蹲下.身,平视着小石头的眼睛:“你告诉阿姨,半夜起来吃鸡腿和鸡蛋,是不是舅妈帮你拿的东西?”

她记得胡家的灶台比较高,保姆习惯把锅放在灶台上,那个高度茵茵垫垫脚兴许能够上,但小石头严重的营养不良,他的身高远不如同龄孩子,要想悄无声息的、不滴下汤汁的把那么多吃的拿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甚至,今越怀疑,他半夜偷吃这件事,并不是他真的想这么做,而是被人怂恿的!